大祈祷-便有精生白骨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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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灵验说六月六里问王爷,时候没到。不过,按照常规,大凡杀身之祸有两法可以避免。第一法,九件功德免一刀,免了一刀又有三灾:湟水里淹掉,土崖下丢掉,沟窝窝里埋掉。这又是三九二十七件功德才能免灾。躲过了一刀三灾,才有你的祥云瑞气。

    石担又问:这才是第一法,第二法呢?

    马灵验说这第二法,找一个一脸灾相的人当替死鬼,你先剁他一刀,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就填了你的空挡,反正都是挨刀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去超度亡灵上天了。

    她说着,将那黑卦布朝台下撩撩,紧张得杜金原后退不迭。等他立定脚跟再看时,马灵验已经一溜儿风飘出了他的视域,只有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大鬼开门,小鬼让路,阳世上一个好女人。六王爷有旨,上天,上天,驾鹤上西天。毛主席说了,她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她的死比泰山还要重。

    杜金原面无表情,呆然不动,心说老先人姓什么不好,偏要姓班。他们一个个囫囵进了棺材,把人老几辈的祸害留给了后人,活活儿挨刀的竟是我?不行,不行。他这么想着,好像这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查粮头儿宽解他:老杜,这是迷信。

    迷信迷信百姓的命,不信就是不要命。又是石担的话。

    杜金原瞪了石担一眼,突然意识到马灵验那些不吉利的话全是由石担问出来的,便对查粮头儿说:这个姓石的,是我们石门关的一大祸害,你们不绑我绑。

    查粮头儿说:好,我们继续配合。

    天黑了。

    又是一个没有炊烟的早晨,东方一片滴血的灿烂。一阵砸门声,把石担从睡梦里惊醒。他跳下炕,披衣出去,看到破门而入的除了杜金原,还有四五个查粮队员。

    又一次搜查开始了。这次他们从炕毡下搜出了一张驴皮,然后就吆喝着要捆绑石担。石担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前走几步说:

    你们还没绑够么?

    杜金原冷笑一声说:绑了你就够了。

    石担无可奈何地背过身去。麻绳很快缠住了他的身子。

    走。杜金原命令道。

    石担朝前走去,又回头望望家门,长舒一口气,迈出了院子。他觉得只要豫蓝不在眼前,自己备受凌辱的痛苦也就不那么揪心撕肺了——男人的硬气和不驯的性格,似乎只有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才可显露,才有价值。他现在不希望显露,自然也就意味着他开始平静地接受这种强加给他的逆来顺受的生活了。因为他要活下去,而不管活成什么样子,甚至也不管活着不如死。既然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人是由低能动物活过来的,既然现在仍然存在着没有活成人的猴子,既然人还可以变成动物,像畜生一样度日,他也就无须强调自己非要人模人样地过光景,无须敏感于人格的压迫而对生活绝望了。

    他被他们拉到村道上,又拉向山坡。这时他发现,他们把那张驴皮披在了他身上。

    趴下。有人朝他吼。

    石担愣怔着,见那人要来强迫他,就用下巴指指绳子。

    那人过来解开绳子,又吼道:快啊。

    石担趴下了,趴得紧贴了地面。他寻思人已经失去了本性,他何妨做一头驴呢?况且驴是善良的,况且人是应该有点驴性的,况且他是杀过驴的。

    爬,往前爬。有人在他屁股上踢踢——是踢踢,而不是猛踢一脚,就是说他们是在侮辱他戏弄他而不单单是揍他。

    他的皮包骨的双腿不住地颤栗,慢慢地弯曲了,两条胳膊像两根丑陋的树杆,丫杈在地面上,撑地的手掌又似裸露于地表的根须。

    快爬呀,还想什么?他们喊着,又是踢踢。

    他的瘦骨嶙峋的身子开始移动了,背对着蓝湛湛的天空,火红的太阳,头驯服地耷拉着,直视地面。地面那么近,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小坑小窝,小草小虫,也从未看得像现在这样真切。每挪动一步,就会是一种新的景观。大地的浑阔一下子消失了,只有方圆不到一米的地盘撞入眼帘,让他强烈地感到,任何爬行的动物都比人对贫瘠的土地有着更大的依赖性。

    他想怪不得驴和一切四条腿的畜生都那么善良。它们看不到天地的辽阔,也就看不到许多世间的丑恶和卑劣,甚至当背后皮鞭抽来时,也看不清到底是人的举动,还是上天的意志。他想人啊,要善良,就做头驴吧。

    他认真地爬着,努力地爬着,像一头真正的驴那样一丝不苟地爬着。从周围人的言谈中,石担知道自己已经从前庄爬到了后庄。

    让开,让开。杜金原喊着。

    有人拿着一个破脸盆咣咣咣地敲起来。

    好啊,前面有人鸣锣开道,就像张牙舞爪的衙役给威仪十足的县太爷增添着气势,可这却发生在人和驴之间。他是驴,是驴啊,他不想做人了。他的可怜的前腿,他的迎风摇晃的瘦长而枯干的后腿,已经不是人的四肢了。

    驴来了,驴来了。杜金原的声音回旋在头顶,像炸雷,直在他耳边轰轰震响。

    驴来了,驴来了。石担自己也叫起来。

    身边的查粮队员们一阵大笑。

    他也笑了:驴来了,驴来了。他坚定而隐忍地爬着,像一头刚刚拉完了磨的疲驴,滞缓地迈着驴步。

    从地面的投影中,他看到有人举起了手——麻绳就是赶驴鞭,叭的一声,他的颤抖不止的脊背上嗖的一阵奇疼,好像裂开了一道口子,接着又是第二道口子,第三道口子。他的四肢突然变得异常吃力了。

    驴日的爬呀。有人大声喊。

    石担寻思自己停止了么?他惊慌地看看自己的影子,果然就凝然不动了。爬,我爬。他使劲咬咬嘴唇,血滴下来了,随着身子的移动,星星点点地洒向前方。

    又是呵斥,又是鞭打,他惨叫着。

    杜金原说这是驴叫的声音么?

    石担明白了,赶快学起了驴叫。查粮队员们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传来了尕秀阿爷的声音:是驴就应该去山坡上吃草嘛。

    石担知道,阿爷不忍心让他在大家面前变成畜生才这么说的。去山坡,那儿荒凉,那儿空阔,那儿没有人。

    有人喊道:站起来,到了坡上再爬。

    石担固执地爬着,用一头公驴的心安理得固执地爬着。他心说为什么要站起来?有这个必要么?如果站起来预示着人的进化,我宁肯退化。如果人在爬行的时候看不见自相残杀,我就应该这样四条腿走路,永远这样走路。

    起来呀。杜金原催促道。

    石担强挣着站起来,前肢颤悠悠地朝前伸着,摇晃了几下,便咚的一声摔倒了。他蠕动着,已经没有再次站起来的力气了。

    春深了,石门关的沟沟岔岔里,枯草泛绿了。由于这年田野里没有一棵庄稼和这些杂草争夺那少得可怜的肥水,也没有了牲畜的采食,乱草蔓延着,利用山地骤然回转的暖气,左一丛右一丛地点缀着石门关山。

    大山和人的舌头一起沉默。

    每天都有人赶着那头驴在山坡上吃草。石担毫不反抗,善良的驴的境界似乎已经使他麻木了,平静了。家乡,那古边关的怆凉,那旷日持久的荒败,那根深蒂固的罪恶的美德和流光溢彩的丑陋,再也引不起他情感的波动了。

    他噙着草走来走去,有时还会被人牵到村道上。他紧紧皱着眉头,忍受着背上的鞭痛,听杜金原或者别的人喊道:

    你是公驴你应该叫。

    他就叫起来。这时候背上就不痛了,他就可以忘乎所以了。仅仅是为了几秒钟的忘乎所以,有时他也会主动叫起来。浑身的驴皮沙沙颤抖。

    那天来了马面人,坐在地上瞅他,突然悄悄地扔过半个馒头来。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马面人说:

    这会没人,你起来吧。

    石担不起来,给马面人说着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驴话。

    马面人说你媳妇在我那儿,带话不?

    石担淡漠地摇摇驴头。

    这时马灵验来了,喊道:做驴也要做头倔驴嘛。

    石担张嘴叫了一声,表示自己憎恶人类,不愿意听他们说话。他又开始吃草,发现好些地方的草都被人烧过了。他心说谁烧的?烧草干什么?烧完了草,我连做驴都不能了。

    可是你真的甘心做一头驴么?

    有个声音说:驴活着也不痛快,过两天就会叫人宰了煮肉吃。你不是也吃过一头驴么?

    他倔强地摇摇头说:我不能让他们宰我,我宁肯让他们杀人也不能让他们宰驴。宰驴不犯法,杀人犯法。

    那个声音说防不住啊。

    我有蹄子,我还会草一样燃烧起来。我应该是一头燃烧的驴。

    那个声音说你只能烧死自己。

    不,我要烧死宰我的人。

    那个声音说那就去吧,去前面烧啊,烧死杜金原就没有人宰你了。

    他朝前走去,又意识到应该噙住草,可是他面前的草都是枯焦的,噙不住,一噙一嘴黑。他犹豫着,就听马灵验在他身后不远处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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