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担着魔似的听着,着魔似的爬动着,爬动着,突然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像第一次直立那样,吃力地站起来,慢腾腾掀掉了满身的驴皮。
因为协助查粮队查粮和在家里接待他们,好些日子没有近过女人的杜金原兴冲冲地颠过村道,敲响了马面人的院门。
豫蓝在里面问:谁啊?
我,快开门。他激动得大叫。
做什么?
你吃了豆腐脑儿装糊涂,我还能做什么?
里面没有了声息。他急了,对着木板门又踢又打,踢打不开,就气咻咻地骂起来,还是不开,就只好变成请求了:
豫蓝,豫蓝,我给你送粮来了,一地窖粮食全给你。好我的尕肉肉哩,你把我想死了。
喊着说着,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骂了一声自己的祖宗,沿着院墙走了一圈,瞅准了一个豁垭,呼哧呼哧爬上了墙头,咚地跳下去,一个狗坐墩,摔得他龇牙咧嘴直吸溜。他跳起来,跑过去,就要一头撞开屋门,却见豫蓝忽地闪了出来。
这是别人家,你不要胡来。
那你跟我走。说着就要抱她,就要用脏嘴亲她。
豫蓝躲开,怨恨地迈动了脚步。
杜金原紧紧跟上。
以杜金原家为大本营的查粮队已经走了。
在连续几次的搜查后,他们好不容易从几家的厕所里发现了一些吃粮食才能拉出来的干屎,又从干屎里发现了不少没有消化的麦粒。于是那些暴露了干屎的人家,男人都被绑起来了——先是关在古老的粮仓馒头窖里,后来就押到县上去了。好在许多人家的干屎宝贝似的掖藏着,因为裹在里面没有消化的麦粒淘淘洗洗还可以吃。
此外,还绑走了一些哭哭啼啼对常谷丰及其死去的婆娘表示同情和对查粮队表示不满的人。
山乡道上,一列灰暗而沉默的人群,迤逦绵长。
石担当然最有资格出现在这列人群里,但杜金原硬是把他留下了。杜金原说他已经变成驴了,就让他在我眼皮底下好好过他的驴日子吧。
查粮队走前,杜金原真诚地表示挽留,说继续查下去肯定还能查出粮食来,可查粮队已经吃够了山乡的苦,不走也没有精神继续战斗了。杜金原和查粮头儿就像上了威虎山那样,对着切口,互相激励着——
杜金原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留下来吧。
查粮头儿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还要去土门关、铁门关呢。
杜金原想到他们呆在这儿自己弄不成女人,也就没有坚决拉住他们。反正常谷丰也完蛋了,石担也叫他整成驴了,那么多社员绑到县城受罪去了,石门关的百姓又一次受到了深刻教育,他心里已经好受多了。
现在,杜金原找来了豫蓝,他又可以在自己家里享受女人了。享受的时候豫蓝说:
我今儿下面不干净,你就饶过我吧。
杜金原蛮横地说:你的嘴是做什么的?
寂静。寂静了好一会。
然后就是:
一声掀翻屋顶的惨叫,杜金原的嗓门一下就扯破了。他捂着下面满炕打滚,满炕都是血。
豫蓝精赤着身子站到地上,浑身发抖,目光惊恐,牙齿发出得得得的敲打声。
炕沿下,半截被咬下来的阳具蠕动收缩着,像一条痛苦的毛毛虫,在流血中痉挛。
寂静的时候,石担出现在杜金原的院子里。他是来放火的,他要烧死杜金原,在失去了生活,也失去了媳妇之后,在做够了人,也做够了驴之后,他要复仇了。
火一烧起来就很猛烈。
杜金原依旧在打滚。豫蓝也还在发抖,两个人的面孔都被仇恨扭曲了,似乎再也端正不过来了。
而这时,大火已经蹿上了半空,房顶一块块塌下来。杜金原猛然跳起,却被斜掉下来的横梁重重地击倒在地上。
豫蓝恍然明白,她已经抗争过了,她可以无愧于人世,无愧于石担了。她朝外扑去,可碰到的却是炽热的气浪和掀动的火焰。她倒在地上,倔强地爬着。
又一阵山风豪迈地吹来,像魔鬼的大手,将火焰推来搡去——呼啦啦啦。红色的野兽吼叫着,疯狂地颠前踬后,房顶轰然坍毁了。而墙壁却直立着,死死不肯倒下。大火暴怒了,一浪一浪地舔过去,转眼就舔黑了一切,舔歪了墙壁。靠着黑墙,落下来的椽木纷纷火起来。
石门关之上,半天燃烧的云,半天飘逸的烟。
人们纷纷跑来,只有看的,没有救火的。他们从来不相信会有人为的火灾,都觉得大火是神灵对人的威吓,是鬼魂对未来的预言,人的选择只能是害怕和观望。
在火光的映衬下,马灵验又蹦又跳,又唱又说:
毛主席说了,情有不忍,气有馁堕,念我独兮,忧心殷殷,不虞之隙,求全之毁,寻孔讨气,香欺兰蕙。
毛主席说了,千头万绪的道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活该你不造反,如今吃不上饭。
毛主席说了,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突然她仰天尖叫:噢——呀呀呀,夺权了,夺权了,上海风暴来临了,文化革命到底了,六王爷显了真身,手持长剑一把,劈开石门鬼关,移主人了,移主人了,今日不移,明日有难,千家万户都死完。
马灵验一遍接一遍地喊着,直到她累得浑身打颤,声音若断似连时,人们才明白:原来,大火的突然出现是改朝换代的意思。
被横梁击倒的杜金原昏过去了。
豫蓝在火的夹缝里爬着,终于爬出了大火,爬进了石担的视域。她满脸是泪,是火红而晶莹的液体。
她用尽力气抬起了头,看着,看着,全面地看着,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悲惨地喊了一声石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送鬼了,送鬼了,女人们安稳了,活人不受死罪了。
喘了一口气的马灵验又喊起来。这时有人拍着巴掌跟她一起喊:
送鬼了,送鬼了,女人们安稳了……
渐渐的,喊的人多了,巴掌的声音变得滞重而舒缓。又过了一会,人们意识到这该是庆贺了,就都跟着喊起来。
而在这粗犷的充满了原始意味的庆贺声中,最为欢欣鼓舞的还是甩掉了驴皮的石担——一座象征权势和罪恶的院落,几间藏污纳垢的房子,就要从眼前消失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不是驴,是人,是人就能创造奇迹:纵火,翻天,毁灭,造反,烧死杜金原。
他还看到,尕秀阿爷从那边走来。马灵验迎上去拦住他,不住地用一块红纱布在他头上撩来撩去:
夺权了,夺权了,姓杜的上台了,尕秀阿爷东山再起了,文化革命胜利了。有权就有饭,没权就没饭,石门关的老百姓们联合起来,夺权,夺权,夺权。
人们顿时围住了尕秀阿爷。
马灵验喊道:抬起来,抬起来。
人们便抬起了尕秀阿爷,跟着马灵验,浩浩荡荡、兴高采烈地围着大火转起圈子来。
石担呆望着,没想到自己的一把火竟烧出了尕秀阿爷重新上台的结果,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闪,顿时就懵了——他看到了豫蓝,豫蓝就在火那边。
豫蓝趴着,身后是火,身上也是火。
她不是在马面人家么?怎么又到了这里?一瞬间,石担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豫蓝。
石担朝前扑去。
被众人抬着转圈子的尕秀阿爷突然喊道:别转了,快去救火,杜金原家有粮食哩。
躁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再次躁动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救火。
水从沟里一脸盆一脸盆地端上来,泼出去以后就成了白雾。火小了,更小了,渐渐没有了,只剩下焦木和黑烟了。人们从灰烬覆盖着的地窖里挖出了粮食,都问尕秀阿爷怎么办?尕秀阿爷说:分了。
马灵验喊起来:毛主席说了,要节约闹革命。毛主席说了,要进一步节约闹革命。
尕秀阿爷说再别喊了,救人要紧,你看看杜金原死了没有?
马灵验说还没有。
尕秀阿爷以新主人的口气说:那你还不救,神仙白当了么?
杜金原的命被尕秀阿爷保住了。
顾不上分粮的石担抱着豫蓝朝自己家中走去。他边走边哭,不停地说着:
豫蓝我对不起你啊,你别死,火是我放的,你别死,我们还要好好活人,你别死。
他的声音渐渐大了,渐渐嘶哑了,连风也知道豫蓝再也听不见了。
天旋地转,声音和云彩一起飘逝了。苍凉的石门大山上,到处都是惨白的光芒,像一柄柄锋刃锐利的掏心剑嘶叫着刺向石担。
而石担却显得异常平静,那表情是人所应该具有的最佳表情。
他朝前走去,前面是悬崖。可是他已经看不见了,闭合了双眼也就等于和神秘的宇宙和悲怆的大地一起沉入了寂灭之中。
顷刻,悬崖出现了,大地从他脚下消失了。
他开始飞升,紧随着豫蓝的脚步,化入了白云,化入了轻清的大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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