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十年”丛书-走过罗湖桥之后的故事 冯蕴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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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5年出生于北京。1979年到香港,半工半读取得香港理工学院(现香港理工大学)国际贸易系大专学历。在英资公司工作一年后进入香港华润公司,十年之后自组公司。1989年移民新西兰,举办十数场中国产品展览会。1995年回流香港,继续在商界奋斗。2010年又回到新西兰。现任新西兰华文作家协会会长、新西兰国际妇女会常务副会长、新西兰华人环保教育基金会理事。

    1979年夏很普通的一天,我离开了出生和长大的古老的城市北京,走向那不知未来的远方,本来签证的目的地是美国,因为囊中羞涩所以飞机票只买到了广州,打算从广州搭乘火车去深圳过关经香港转机。

    关口到了,我知道从这个叫深圳的小镇走过那座叫罗湖桥的木桥,就算是出境了。谁知一下火车,一股又闷又湿的热气流就迎面来了个下马威。从未经历过南国的夏天,着实快被这气流窒息了。刚下过雨,深圳火车站出站口又没有水泥地,只在一个个水洼上铺着一块块铁皮,人们拎着行李一蹦一跳地向关口走去。

    过了关口,入境香港后,需要转乘另一列开往红磡车站的火车。车厢内乘客寥寥,较为空旷。我从车窗向外望去,一片片芦苇闪过,不见什么房屋,却能看到远处的菜田。路过一片退了潮的海湾时,还能见到几只白鹭孤傲地站着,或似在树丫上睡着了。我开始想:“难道香港就是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转念一想此番出国目的是去美国读书,香港怎样与我似乎并无多大关系。

    火车抵达,站在红磡的海边向香港岛望去,对岸高楼林立,鳞次栉比,似海市蜃楼,也似梦幻虚空,那么地不真实。我那时才明白:这才是到了摩登的现代大都会香港。夏日的下午,酷热难当,但站在海边仍觉得清风拂面,海峡之间,小快艇和渡轮在银光闪烁的水面上滑过。

    一切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我后来居然就鬼使神差地留在了香港,定居了下来。

    明明使用着同样的文字,但广东话却像是外星语言,听不懂说不通。那时的香港,没有人说普通话。到香港的第三天,姨父叫我帮忙买两根腊肠,我对卖熟食的售货员说:“广东腊肠。”他听不懂,我说“腊肠”,他比画了一个将面拉长的姿势,我又摇头,后来我看到上面有些挂在那做样品展示的腊肠,就比画两根手指,售货员终于明白了,却摇了摇头说:“卖晒(卖完了)。”我以为“卖晒”就是腊肠在香港的叫法,就点了点头:“两根卖晒。”那人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摇了摇头,不再理我了。我迷惑又沮丧,只好转身去超市买了那种用绳子扎起的不太新鲜的腊肠。

    读书、工作、生活都在香港,克服语言障碍后,我渐渐爱上了这个城市。那时的香港日新月异,一个月不去中环就不知又是哪一栋楼被拆掉重建了,刚记住的大厦名字,很快又变更了。

    地铁更是方便快捷,但我有个习惯,喜欢乘坐渡轮往来湾仔和尖沙咀之间,横渡维多利亚海峡时,可以望着两岸的变化,尖沙咀又盖起了一组大厦,湾仔又出现了更高的楼,金钟兴建的大楼刚刚打破了世界最高的纪录……就这样天天见证着香港的发展。

    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香港作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玩具、电子、服装、金融、零售各行各业都充满着朝气。我很幸运找得到好工作,先在一家知名的英资公司,后又转入中资的华润公司。

    1982年,中英开始对香港回归事宜进行谈判,在撒切尔夫人提出“主权换治权”的条件时,邓小平坚决反对并断然拒绝,提出必须整体收回香港。香港市面上也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的现象,股市下跌超过60%,地产金融危机来临,银行被挤提。那是我第一次亲历金融危机。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半工半读的学生,绝对的“无产”阶级,对于这些时代的波澜就像是个局外人,但是它们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后来工作的华润公司,是当时中资在香港的“领头羊”,办公大楼就在湾仔海滨,并非很摩登的大厦,给人以深厚稳重的感觉,门前那几根粗壮敦实的大柱子显露着强大支撑力。可是有一段时间,柱子的周边都放上了两圈沙包做保护,门口安保明显加强。公司的同事纷纷购买人身意外保险。

    但随着“股照炒,马照跑,舞照跳”声音的叫响,“五十年不变”的方针深入人心,香港慢慢稳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拂着香港。与香港毗邻的深圳成为连接香港与内地的纽带和桥梁。香港人是聪明的,最早嗅到了先机。那时国家政策是吸引境外资金在内地开厂及生产,一夜之间香港的工厂不论大小,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进入深圳。香港的搬厂热潮一直延续到90年代中期。

    社会上大事在不停地发生着,从不会有间断或让人喘口气的时间。

    不知不觉,我在华润公司已经工作了近十年,从一名小小的文员做到秘书主任。在这个大家庭中我找到了归属感,有了些依赖。

    命运是不会让人停滞不前的。在积累了一些经验、人脉和关系后,我们决定创业,自己干贸易。当时得益于改革开放,中国独特的魅力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外资企业纷纷来中国寻觅商机,而我们公司则为欧美商人和内地公司提供贸易服务,互通有无。那段日子忙碌而充实,今天与欧美商人面对面地谈判,明天与内地公司谈合作,在谈判桌上周旋,使我的活力倍增。香港人和外国人不擅在酒桌上谈事情,都是坐在会议室中,正襟危坐,一板一眼,针锋相对,反而使我没有太大的压力。

    在生意场上没多久,香港又遭受另一波金融危机的冲击。我们决定移民,新西兰本是我们的第二选择,但申请递交才一个月,就接到了批准通知。

    我一向是思维比较直截了当的人,不会过多地去想问题,就向前走。告别了香港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但这次对我来说适应得更快了。在这里迎接了小儿子的诞生后,我计划休息一段时间。

    没想到一位老上司(其时任中国驻新西兰大使馆商务参赞)找到了我,让我负责筹办中新建交十五周年庆祝活动的重头戏——在新西兰举办中国产品展览会。我在华润公司工作时,参展的黄金时期一年要参与三十六场中国产品展览会,经验是丰富的,但那是整整一个部门很多同事一起合作的。而在新西兰,从头到尾都得我一个人挑大梁,集策划、指挥、操办、运输、订馆、装潢、接待等工作于一身。这是一个大挑战。但我们还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受到了中国驻新西兰大使馆的好评及鼓励。这些展览使新西兰的商家目睹了中国制造业的崛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在一个环境中生活太久时,就总会有新的挑战来找你。虽然一些大的新西兰公司曾找过我为他们工作,包括The Warehouse(新西兰首屈一指的大型仓储式超市),但我都没有接受。在新西兰六年后,我决定回流香港,和我先生及伙伴们一起再干一场。

    六年没有回国,当我携家带口回到香港时,我坦然地接受了新的挑战。1995年,在香港重新安顿好之后,我们全家先来到了深圳旅游。这时的深圳再也没有芦苇荡浅滩的景色了,这里逐步形成了一个新城市。虽然在路边还可以看到有一些破旧民居,但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往华侨城方向,路经锦绣中华、世界之窗、科技馆等主题公园。那时我们从新西兰回到香港不久,为这小小渔村只经过十年时间就发展成为一个新城市而感到惊讶。

    接下来的工作几乎就是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

    公司代理的都是外国品牌,和厂家合作进入内地市场。一开始我们全力以赴协助那些外国工程师,亲力亲为地带着他们在全国各地安装生产线。令我奇怪的是,外国工程师安装生产线时,中国的工程师和工人们却在私底下用中文说着如何如何可以省事,怎样就可以代替。当时我没将这些话翻译过去,生怕会影响了他们双方的关系。但是我私底下还是为厂家遗憾着:那么昂贵的一条生产线,能这样那样改动吗?为什么不按照正确的方法解决问题呢?他们这样做会不会影响生产线的寿命?会不会影响产品的质量?我哪里知道,那是在学习外国先进的生产线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改进,不久之后这家工厂就照猫画虎自己制造出了生产线。在这点上,我还真是佩服中国工程师,他们真的是敢想敢做。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一群工程师和工人,经济才发展得这么快。

    那时,内地公司总想刷新对外出口额,国家还对出口产品给予优惠的退税政策。但是产品的质量是出口的关键。我也曾义务在广交会上帮助内地的工厂推销产品,我曾为一家名声很大的国营工厂带起了一个外销队伍,教他们怎样算每个货柜货物量和价格浮动量,根据不同地区的客人怎样报不同的价格,等等。

    由于内地的经济在改革开放后发展得很快,市场变化很大,我们也必须不断地调整生意的方向,香港接触外来的信息很快,我们也看到了一些非常好的销售管理的先机。我们以北京为基地开展了新的项目,将境外先进的管理经验带进内地。

    1997年,香港回归了,令我们这些在香港的创业者信心倍增,坚信前景会更加美好。正当人们在欢天喜地庆贺时,金融危机又一次降临,在索罗斯横扫泰国、韩国之后,又对港币进行了围剿,当时的港币就像是坐过山车,整个香港都在颤抖,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但是这次香港却得到了中央政府的支持,在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的公开言明支持下,香港财政司出手与对手开战,屡战不败的索罗斯第一次战败而归。这也是香港人第一次感到有了祖国做后盾的好处,期望以后生活因有了靠山会更好。

    2003年,回归进入第六个年头的香港走出了金融危机的阴影,旅游业和出口贸易双双劲增的势头让香港各界为之振奋,人们开始谈论如何削减财政赤字,如何让香港经济重上巅峰。然而就在这年春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非典”席卷香港。随着这死亡率极高的凶狠病毒的到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医院的医护人员,一批批的医生和护士倒下,另一批从其他专科调来的医生、护士顶上。被隔离的人员越来越多,医护人员被证实患病人数日益刷新。媒体上报道医护人员人手严重不足,一度人心惶惶,市民连上街都戴着口罩自保。在此困难时刻,香港人不是怨天尤人,而是团结一致、互相支持。众多社会团体、企业和民众自发捐款捐物,加入抗击“非典”的行列。香港疫情也受到了中央政府的高度关注。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郑重宣布,凡是香港需要的医疗卫生物资和医护人员,中央政府全力支持,一切需要保证供得上、拿得出,全部费用由中央财政承担。无偿援助香港的大批口罩、眼罩、防护服等用品很快就送达香港。中央政府还组织了一批医护人员在深圳准备着,一旦香港召唤就立即奔赴过去应急。当香港市民知道这些情况后,心里很感激。这也是中央政府送来的温暖。

    6月下旬,香港特区行政长官董建华在香港淘大花园向媒体和公众宣布,已经得到世界卫生组织的正式通知,将香港从非典型肺炎疫区名单中除名。香港在中央政府、特区政府和全体市民的努力下,终于度过了艰难的时刻。

    在香港奋斗的日子是愉快的。遗憾的是,正当事业发展得还算顺利时,我却因为急症住进了医院,一条大静脉的栓塞差点要了我的命。做了手术后,病情得以稳定。我决定回新西兰休养。

    时隔二十多年后回到新西兰,我发现这里和当年我刚移民过来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华人并不多,我们一直在努力地让新西兰民众了解“中国制造”;而现在无论是大型商场还是小商店,到处都摆着“中国制造”的货品。侨办、侨联不断将国内高水平的文艺节目带来这里,中新文化交流变得愈加频繁。以前没有什么华人社团,现在由于华人成倍地增多,华人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各放异彩。就算不怎么会讲外文,仍旧可以生活在自己人的圈子里,而且过得很精彩,只要你有兴趣爱好就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国国力的强大,使这里的华人感到自己可以挺胸抬头,可以扬眉吐气。这些改革开放后出国来的新移民,就像是一支生力军,在这美丽的国度绽放着光芒。

    从那个夏天走过罗湖桥之后,不知不觉已奋斗了近四十年。岁月匆匆四十年,白发已悄悄爬上了鬓角。青涩岁月里的故事像悠悠的白云,在记忆的天空里徜徉,凝聚着游子无数的思绪。不管出国多少年,不管离家有多远,在生活和工作的路上都有祖国的影子相伴。这种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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