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只是个小村落,却是我心中的宫殿。
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举世华人欢呼!这是件令我泪流满面的欢喜事!
我出生在中国广东潮州,八岁被姨母带出国,亲友族人都认为这是好事,却没人知道我的心情!我在国外,百般心酸,苦苦等待了二十七年,才回乡见到父母亲人。
1982年,我申请将母亲接到新加坡探亲,等待中,极其煎熬,二十几年没见到母亲,我已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两个孩子的妈,思乡之心并无丝毫消减。尽管家乡只是个小村落,但它是我心中的宫殿。世间所有的美,除却情感都是空白的。
我接到母亲来新加坡的批准信,手抖得厉害,十岁的小儿子明白我的压抑,鼓励我:妈妈,你想哭就哭吧!
我是哭了,喜极而泣!中国中国,我的母亲要从中国来看我了!我的心已飞到南海,日夜期盼这喜悦的日子快点到来。
快四十年了,想起母女海外相会,想起回乡见亲邻,我还是满怀激动,我依然泪流满腮。不是自幼远离家乡亲人的你,能否感受我这终生的爱恨呢!
我现在就怀着感恩的心,叙述我的个人故事。
一、祖母嘱我:回来,顾家!
1957年2月,新年刚过,春寒料峭,我穿着母亲为我赶制的红格子衣,在金石路边与母亲道别,并不知此去天涯,更不知从此苍茫云海难相见。如果我懂得,我就是哭死也不会去。
临出家门,祖母对我再三叮咛:你去过番[1],以后有钱了要寄回来顾家。
“回来,顾家”,这四个字深铭我心!
我领着祖母的嘱咐,随着姨妈上了金安轮,还以为过番是去看一出街戏。
经过新加坡的海岛检疫后,出了海关吃了一顿白粥,乘车到马来亚(那个时候马来亚还没独立,属于英殖民地,马来西亚还未出现)柔佛州一个小渔村——笨珍。
到笨珍的半年后,进入培群中小学做了插班生。这时候马来半岛发生了一件大事:1957年8月31日,马来亚独立了,我被学校选入参加庆典,整个小镇喧声沸腾,各民族的文化节目都上街表演了。
那天,学校没上课,我们下午早早就穿着校服整整齐齐到了学校,负责的老师指导我们调整提灯笼的姿势,身体要站直,手的高度要一致,脚步不能快……我们都很兴奋,仿佛重任在身。出发前,我们各领一包香蕉叶包着的马来饭,白色椰浆饭上有煎蛋和一条小昆宁鱼,一个煎得焦黄的鸡翅,几片黄瓜和辣椒。那是一生印象最深刻的一顿饭:用右手抓饭吃。
转眼六十年,马来亚变成了马来西亚,我已远离小镇,但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镇,离开出生地,移民后的第一站就是这里,还荣耀地参与了一个国家独立的盛典。那盏灯笼,点亮了马来亚的自由与希望,也照见了我的人生转折点。
二、一本书,是我少年的乐园
我在笨珍小镇度过七年,插班跳班读完小六,因为成绩名列六班前茅,家里勉强允许我升学,却坚持必须读英校,因为英校的学费是华校的一半:六块五角。因为不能读华校,我哭了好几天。英文中学读了三年,之后因为借不了旧课本无奈辍学。我抱着两个纸袋,一袋旧衣、一袋旧书到城里找工作。十六岁的我,无一技之长,只能去应聘家庭女佣,主人家嫌我戴眼镜,说看来像个读书人,断定我不能干家务。我就胡乱找些能糊口的工作,先后做过包装女工、玩具供应厂铁模女工、化妆品推销员、照相馆学徒、黄梨厂女工、童装店售货员……
少年失学,举目无亲,孤寂的心灵,全靠一本《古文观止》陪伴。七年在校,除却一本巫语、一本国语(那时的国语就是汉语,看我们那年代多牛!在人家的国土上,我们的母语课本公然印着大大的“国语”二字),其他的全是英文。我独爱国语,作文常得高分。
喜爱华文的心,并不因为进了英校而消减,反而尤烈,我用各种方式去寻求阅读机会。每到周末不上课,我就自告奋勇替隔邻酿豆腐小贩阿伯剥虾、刮鱼肉、打鱼丸,种种能做的都帮了,为的就是跟阿伯借一张报纸。我喜欢《南洋商报》的“青年园地”版。阿伯有时也租武侠小说看,我记得第一次看的是卧龙生写的《绛雪玄霜》。我也常到表姑家,他们七兄妹,书很多,没人看,常淘汰些旧书让我搬到后巷去焚烧。仗着常帮做家务,我讨了书带回家,偷偷藏起来,夜里蒙着被就着如豆小灯啃读。书本,就是我少年的乐园。
少年时,我要做许多家务活,洗衣抹地、劈柴挑水,清晨去菜市捡烂菜叶,买点鱼腥(不成形的小鱼)回来煮饲料喂养家禽。每天时间填得满满,还帮姨父的工友熨衣服,工友为了感谢我,买了一本《辞源》送我,我高兴了好久,天天翻着读,几年后把《辞源》翻烂了,其时已经在工厂上班,就给自己又买了一本。算起来,我前后拥有四本《辞源》,许多字都会用,就是不会读。
如今我两个儿子,拿了八张大学文凭,似在对我说:替你消气解恨了吧!
三、世界地图中,潮汕最美丽!
我从没想过会当作家,我连一张初中文凭也没有。最初的写作,是给家里人写信。痴爱华文,也许是我心中潜藏的愿望,我痴念的是家乡。
当年在海外,一年年期盼,不知何时见娘亲,不知何时回故乡,萧瑟此心,无语凝噎!
我以为,我将老死他乡,白骨埋异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亲娘;我以为,所坚持的华文再无用武之地;我以为,海外华人还需忍辱负重!
那年代,乡人见面总是谈家乡,再无别事挂心牵肠!说的就是我们唐山,唐山家里的萝卜、白菜,田里的番薯,园里的龙眼,屋后的小溪,过节的热闹……魂牵梦绕,谈着会笑,想着会落泪!岑参的《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念过千回百回,字字敲击心灵深处!
1984年4月12日,我终于踏上家乡土地,欣喜欲狂!家啊家,暌别二十七载余,人事几番新!伤心的是,祖母、大哥、二弟、四弟,皆已故去!
离乡去国几十年,家道中落,兄亡弟故,母亲满眼是泪!然而,故乡故土情深浓,我心中暗下决心:我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我要为乡亲奉上我的爱。
记得第一次在汕头出席会议,签名本上我写下:世界地图中,潮汕最美丽!
四、一生最大的喜悦,重回祖国!
我这一生最大的喜悦,便是能重回祖国,看到改革开放,并且参与建设,见证祖国天天进步,欣欣向荣!
记得昔年还乡,想打个电话回新加坡,三弟用脚踏车载我上邮局,路上崎岖,我生怕会摔跤,一路忐忑。邮局大姐让我填表格,叫我坐在板凳上等着。很简陋很干净的地方,但是人都很严肃。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跑去问大姐:还要等多久?那大姐大声回答:快了快了!现在我们潮州已经有两条线通香港了!
五六年后,人们开始谈论家装电话、传呼机,不久手机面市了,一款比一款新。那年代,没有计程车,没有商品房,没有信用卡,甚至街上买不到报纸,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我带着胡姬花来送朋友,朋友们收到花都很兴奋,于是我不辞劳苦,每次回来都提着几株生花。有个朋友擅养,把胡姬花养得开了41朵,还上了新闻,他乐呵呵地把报纸留给我看。后来,实在提不动了,我改为带镀金仿真花饰品,也很受欢迎。
曾几何时,胡姬花在中国竟然大大盛行,品种繁多,而且越卖越便宜。而镀金饰品在中国,更是款式新颖别致,精工细作!我后来改为在中国买礼品回新加坡了,现在送中国朋友手信,除了新加坡肉骨茶包,我不知道还能送什么。中国发展太快,物资丰富得一眨眼就有新奇!
1984年我们一队人到上海,一个下雨天,我用一方色彩艳丽的围巾将头发护住,结果引来好多人围着看。司机说:我们这里没有人这么包头发的。
没想到路人竟然把我当怪人了。如今中国的围巾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五、人家跑出去,我走进来!
我原本在新加坡开设老人护理院,每周在报上写几篇稿,并兼任新加坡作家协会副会长。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人家跑出去,我走进来,我的人生因此变得多姿多彩!
我把中国的花岗岩和手艺送出去,把国际诊所医疗方式引进来。2006年,世界华文女作家协会在上海召开年会,我邀请部分作家到扬州采风。2003年至2010年,我多次陪同商界人士、媒体工作者和外交官到我老家潮汕三市参观访问。
从那之后,我就常做马前卒,多次请来大批外国华文作家品读中国,细看中国社会的优良文化。在上海,在广东,在江苏,我举办了多场文化交流活动,合奏成新时代的国际交响曲。
1991年我带动乡亲,在家乡建学校,扶持地方的教育。2010年,我受邀为上海世博会诗歌征文集写序。我邀请海内外作家用文章点赞海外华人华侨的家国情怀。我支持海归专家推动环保教育。我参加慈善活动,关爱弱势人群,年年搞慈善,并成为2013年广东十大慈善人物之一。我甚至在上海当了十三年的小区业委会主任,全身心投入工作。
医疗、教育、环保、文化、慈善……我过着前所未有的充实生活,我实现了作为一个海外华人的价值。
六、两万五千年的花岗岩
我平生三最爱:做饭、写作、挣钱。
在中国,我经营过旅游景点、信封厂、茶餐厅、花岗岩加工厂等。
1990年,我的亲戚为文莱皇室提供意大利花岗岩,由于误了供货期,损失惨重,他想在中国寻找新的供应货源,找了我。我完全外行,专程到香港,一路学习辨别大理石与花岗岩,识别硬度、光度,烧毛板、磨光板,花纹、石眼、颜色等等。
那两三年,我出门的行李箱装的都是石材样本。任谁都没想到,我这弱女子居然也干着大男人的事业。那是很累很苦的工作,每当业务做完,回到新加坡,第二天早晨下床,脚底如踏针板,一步一痛。
虽然时隔近三十年,回想那段到广西龙胜寻觅石头的经历,还是心有余悸。我曾在文章里写道:“清明前后,春寒料峭,微雨纷飞,山路崎岖,湿滑而弯窄,几乎不容两车相避,一边是高山,另一边是峡谷,稍不小心,连人带车往下坠。路上只有我们这辆车,前后渺无人迹,有时车子熄火往后溜,眼见就临崖,吓得要闭上眼睛急呼菩萨慈悲!而司机临危不乱,又把车子开动了,还一路指着山坡下:‘这里上月掉下八个人。’走走又说:‘看前面坡下那棵树,车子还挂着呢!’哎呀!真吓死我了!司机一路走一路念叨:这时候上山很危险,稍不留神,车子就滚下去……”
“这么危险,为什么你还来?”我问他。
司机说:“你出的钱多,我要养孩子呀!”
司机当然不知道,我也是因为皇室出的钱多才来。我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要供养啊!
到了龙胜,当地厂家惊讶:“都没人上下了,你们还来?”
因为我是女人,他们更不可置信。陪同的李经理冷冷说道:“莫看她是女人,人家才是花岗岩呢,两万五千年的。”
惊讶未消,满座大笑!
开老人护理院,经营花岗岩加工,这些行业足以吓倒女性,我却因此受益。我是第一个把中国花岗岩送到文莱皇室的人,这让我备感自豪。
七、好事之徒,不务正业
我命中应是注定无缘读书。1992年,我在暨南大学师从饶芃子教授,作为一个走读生,本就一心二用。为了新加坡电视台一部《潮州家族》,我好事,应聘为顾问,与监制蔡萱带着陈澍承、郑惠玉、曾江等剧组一大帮人到潮汕,从采风到拍摄,整整八个月,戏拍成了,硕士学位也丢了!饶老师笑予八字评语:好事之徒,不务正业。
我只有惋惜,但不后悔,丢了一个学位,却得到三市六县的采风经验,完成一部电视剧的顾问工作,也因此更熟悉家乡潮汕的历史文化。
这个经历,又引发了我的一个新行当。电视剧中,那个老宅子,比《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山西大院还精致,就是汕头澄海隆都镇的陈慈黉故居。拍剧时,凋零破落的老宅吸引了我,于是我特意向老友林静辉书记提出将其发展为旅游景点。多年以后,居然如愿!我以潮汕文化加上垦荒牛劲开拓陈慈黉故居,我住进老宅,没日没夜地做了许多修整、添置、收集等工作,趁2000年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在汕头召开,特邀参会的全体海内外文学名家到故居免费参观。
我把老宅当家业,不遗余力地为地方开创一个旅游景点,为汕头赢来旅游城市的美号助力。
文人、商贾的价值观很难拴在一起,若意见相左,便难持续合作。然而此时,欣慰的是,陈慈黉故居已经名扬海内外。
八、我早知东方将亮!
十余年前,因看好苏州工业园区的发展,我放弃上海的茶餐厅,到苏州开了间小诊所——新宁诊所。在三位新加坡医生的带领下,诊所采用新加坡的医疗方式,口碑极好,渐渐发展为江苏著名品牌,并在苏州市政府的扶持下,成为全国第一家在“新三板”挂牌的诊所,获得省市区三级政府的奖励。同年,苏州市政府把新宁诊所列入市政府业绩之一。2017年,国家卫计委在半年内两度带团专程到新宁诊所调研。
在有众多海外从业者的医疗行业,新宁能够跻身前列,唯一可解释的,就是中华文化的底蕴使我接地气,让我发挥所能。
新宁诊所挂牌,好多人视为奇迹,家人笑说:还得感谢你那副眼镜,要不戴着眼镜,当年就当了用人,没眼前这光景了!我不服气,笑说:只要肯努力,做事用心,何事不成?我若当了保姆,可能研制出最好的中国饺子皮,卖遍全世界!
我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1969年长子文威出生,我以华语取代方言教孩子说话;1972年次子出世,我逆道行,教他方言。长子学中文,很辛苦,我别出心裁,勉之以武侠小说。1993年长子于新加坡国立大学毕业,即引他读东方文化,之后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香港大学求学,四张大学文凭中三张在中国取得。我早知东方将亮,他应该为前途多认识中华文化,这绝对不是赌注。
九、我没有文化障碍!
我深深意识到,文化能助力企业。在中国,我没有文化障碍,举凡一切报告、通知、书信、官方条文,不论阅读与书写,对内对外,完全可以掌控。我的障碍是发言,但在南京举办的新加坡—南京合作理事会上,我被要求发表了有关医疗的讲话,没想到赢得在场两地官员的掌声,新方官员更赞我“为国争光”。另一场合作理事会在新加坡香格里拉酒店召开,我战战兢兢的发言也得到与会者赞赏。去年,新加坡财政部部长王瑞杰颁发证书给我,邀请我加入新加坡—江苏合作理事会。但愿他不会失望!
我对中文写作的痴迷,在新加坡报界众所周知,虽然长年忙于商务,专栏仍然不断。写了将近五十年,犹自乐此不疲!
我写,我也编。新中建交二十周年,我集新加坡老中青作家们的力作,编辑了《鱼尾狮之歌》,成为新加坡驻华大使馆送给中国的国庆礼品,又送千本给上海世博会新加坡馆,赠贵宾为礼。这些都是我的人生奖章!
2011年起,我连续三年,与上海市政府、广东省政府联办海外作家“品味上海”“品读广东潮汕”活动,集合众家名篇,出版了《品味》。
新中建交二十五周年,我与苏州市侨办文宣处合作,举办了一场中国名家评论新加坡华文作家中国在地书写研讨会,同时邀请了新中两国二十五位作家共游苏州,会后出版《玄奘之路》,并写下《乐为马前卒》一文。这篇短文有幸在习主席访问新加坡时,刊于《联合早报》的特辑中敬陪末席。
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我正策划出版两本书:一本是我个人作品,收集多年来写的中国好人好故事;另一本是众家读侨批[2]感知昔日海外华人华侨的家国情怀,已签约出版社。
华文,是我的人生脐带,没有它,我将与母胎断了联系。
注释:
[1]过番:潮汕方言,指出国。
[2]侨批:潮汕“侨批”俗称“番批”,指海外华人华侨通过民间渠道寄回国内的汇款凭证,其中绝大部分附有家书,是一种信、汇合一的特殊邮传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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