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恢复高考之前，是无所谓梦想的，祖祖辈辈厮守着这一方谈不上肥沃也不算贫瘠的土地，不悲不喜，无欲无求。1977年，正逢我初中毕业，恢复高考的喜讯传来，梦想就这样荡漾开来……
这年高考，浙江省的作文题目是“路”。我也偷偷写过两篇，满含着对阳关大道的种种期许、种种向往。可是当年上高中是半考试半推荐的，尽管我初中毕业考了全校第一，仍然未能如愿被区中学录取，原因是三年前我哥已被推荐上高中了。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传来了公社办高中的消息，我激动万分，只要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就还会有希望，就会有走出农家的路……
高一那年的暑假，全县的公社高中裁撤，学生除了选拔一小部分插入高二年级外，其余都转为初三。经过残酷的选拔淘汰，我考入了金华一中，入读高二年级毕业班，正式向高考冲刺。这一年是艰难而忘我的，我像海绵一样，不放过任何一点水分，不流失任何一点营养。从刚入校时摸底考试全班倒数第一，到高考前夕多次模拟考试全班前三，重点大学似乎已向我绽开了如花的笑靥。可是，真正上了考场，却发挥失常，成绩非常不理想，我沮丧至极。
当同学们陆陆续续收到北大、浙大等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时，我被调剂到了丽水师专——一个做梦都没想过的学校。去，还是不去？最终，我下定决心去丽水师专：虽然不是金字招牌，但终究是一块寻梦的敲门砖……
早晨六点，从金华上汽车，一路走走停停，摇摇晃晃来到山城丽水，已是下午两点多钟。看到七拼八凑、因陋就简的校园，我备感失望。可是，来不及患得患失，很快我就陶醉于新的生活和友谊。至少早上有了稀饭和面包，至少午餐有了肉，晚餐有了蛋，那是中学时代根本无法相比的。中学时不管是城里的同学还是乡下的同学，每到饭点清一色是白花花的蒸饭、乌黑黑的梅干菜，母亲宠爱程度的区别体现在梅干菜中油多油少——以至于往后的十年我都不愿闻一闻梅干菜的味道，这股味道已深入骨髓，而到现在，它成了我挥之不去的乡愁。现在我隔三差五还要蒸一碗梅干菜扣肉，解解馋。虽然当时每月只有27斤定额的粮食，对于青春的生命来说远远不够，但这已是从糠箩跳入米箩，我心存感激。
对比高考前的文山题海，大学生活可谓精彩纷呈。我如饥似渴地读巴尔扎克、雨果、萨特，为北岛、舒婷的诗着迷，以金庸、邓丽君、陈景润为偶像。那是个特别的年代，就如返老还童一般，整个民族突然年轻了十岁，充满了斗志和渴望，想把失去的夺回，把现有的抓紧，把未来的追寻。整个社会就像一片希望的田野，因为有了奔头，所以信心百倍，所以朝气蓬勃！
但毫无疑问，精神的蓬勃还不能扭转多年来物资匮乏的局面。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工作，刚开始月薪是36元，一年后加到42元，之后面临恋爱、结婚、生子，种种捉襟见肘的窘境，如影随形。“万元户”是那个时代的标签，对我来说也是个充满诱惑而可望不可即的目标。80年代初期不曾想过，中期无从想起，直到80年代末才有了些许机缘，那时弃笔从商的大潮尚未掀起，但春江水暖，鸭已先知。
80年代我曾从师专团委被借调到地区文化局艺术科一段时间，因而学着试写了几个古装剧本，其中一个《白衣卿相》是关于宋朝词人柳永的故事，意外地得到了浙江省文化厅举办的戏剧文学比赛三等奖。与数百位白发苍苍的饱学之士、专业编剧同台竞争，颇为不易，更何况当年一等奖空缺，而后来获文化部文华奖的浙江越剧院著名编剧魏峨老师的《巧凤》得的也只是二等奖，可见获得此奖有多难。后来魏峨老师亲自到丽水商调我去浙江越剧院担任专业编剧。能到省城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我考虑再三，还是委婉地谢绝了魏老师的好意。他讶异地盯着我，双眼一眨不眨，以为我是说笑呢——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么可以说谢绝就谢绝呢？之后，魏老师还两次婉劝我。但我心意已决，非常不舍地拂了老先生美意。因为当时刚承包了丽水群众艺术馆的录像厅，食髓知味，在前途和“钱途”面前，我终于选择了后者。也许是穷怕了，也许想在历史的大潮里搏一搏，就这样背离了曾经的梦想，毅然下海了。
后来，许多次扪心自问：做这样的选择后悔吗？也许当时选择到省城工作，会开启另一种人生，但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我依然会选择“钱途”！因为定亲的时候没钱买戒指，因为结婚的时候没钱买家电，因为妻子到南京市儿童医院进修了，儿子只能送到乡下父母那儿，却掏不出钱买奶粉！
欲望释放的90年代，中国人拥抱物质，回到生活，小日子从未如此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国家因为穷，所以要摸着石头过河；个人因为穷，所以要思变，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总是这样息息相关。如果没有高考，我们就走不出异于父辈的路；如果没有市场经济，我们就脱不了贫；如果没有打开国门，后来的我们也无法走向世界；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可以没有吗？无法想象！
诗和远方
那时有首流行歌曲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但十分的无奈也阻挡不了一分精彩的诱惑。
1995年，在朋友的鼓动下，我毅然决定跟随出国大潮，涌出国门。那时的我是那么义无反顾，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平心而论，刚来到匈牙利，发现外国的月亮其实并没比中国的月亮圆时，内心是挣扎的。远方只有生存的压力，诗在何方？
碍于面子，再苦再难，我都没有回头，没有回到那个有温度的国、有亲人的家。从摆摊开始，在异乡打拼，当起了“搬砖头”的“洋插队”。虽然每天的收入也相当于当时在国内的半个月工资，但当初选择出国，毕竟不是冲着干苦力来的，是冲着国际贸易做“倒爷”而来的，所以还是要在这方面找突破口。见到市场上衬衫好卖，就动了心思卖衬衫。此时国内尤其是沿海一带，加工工厂满地开花，市场经济的呼喊声甚至传到了国外，于是我通过亲戚朋友牵线，与老家的衬衣厂取得联系，厂家为了甩库存，以极优惠的价格卖给我，并只收取30%货款预付金，一下子发出了两个货柜。本以为手上有货就可以大笔收钱了，可热闹了两天后，客户纷纷回来退货了，原因是国内的尺码与欧码差距太大，所谓的XXL号，比欧码的L号还小，也就是说，进了两大柜尺寸不对的衬衫，一下子就晕菜了。没人教过我们此XL非彼XL呀？既然都是XL，差距怎么可以这么大呢？人家适销对路的，快的一星期慢点的两星期，就可以走完一个货柜，而我三个月的还款期到了，才卖出了十分之一。怎么办？打落的牙齿只能和血吞，为了还余款东凑西借，几乎折尽了之前几年掘到的第一桶金。那可是不折不扣的血本啊，这学费交得也太过惨烈了一些。其实，当时亏掉的何止是老本，还有一往无前的豪情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做生意这玩意儿，和知识水平高低真的不成正比。在市场练摊的一个老教授，而且是个如假包换的匈牙利语教授，照理说该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了吧？可是与刚从青田乡下出来，背着一身债务且不会一句匈语的新侨民相比，毫无优势可言，因为人家都沾亲带故，成帮结队的。谁谁的货好卖，哪儿进的，什么价格进的，晚饭吃完就全清楚了，第二天就举着个计算器，操着青田方言大卖特卖了。等你门槛摸清了找到了货源，他们早已几家十几家一起把货柜包了，看着人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自己却因信息闭塞而门庭冷落，老教授也只能黯然早早收摊，收徒办匈语夜校去，以养家糊口。
商场如战场，没有谁会教你此XL与彼XL的不同，只有在不断的试错中萃取真经，可我们又经得起几次失败呢？但不去试又岂甘心平庸一辈子？吸取了第一次发货失败的教训，第二次发货我可谓铆足了劲，做足了功夫，从面料款式、国内厂家到价格等，都做了充分的市场调查，以期万无一失。经过再三论证，我终于选中了雪地靴项目，却不是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去找货源，而要到常年不下雪的广东东莞去订货，一切水到渠成。为慎重起见，在厂家发货前我亲自回国验货，一验吓一跳，发现存在严重质量问题，与合同要求相去甚远。厂长一再拍着胸脯保证，马上赶出一批保质保量的成品，要求我宽限一个月。我掐指一算，尚能在9月底10月初到货，也就同意了。谁知一个月期限到了，厂里因订单太多，供不应求，也不跟我摊开明说，时间一再往后推，我看实在不行了要求终止合同，对方说已出货，还煞有介事地把出关单传真给我看了。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不到货柜，人家的雪地靴都走疯了，我的货柜还不知在哪个天涯海角流浪。等到货柜到达已快圣诞节了。若像往年一样，雪一直要堆到二三月份倒还有一丝希望，可偏偏遇上个暖冬，第一次碰上没有白色的圣诞节，雪地靴滞销了。三分之二的货要租仓库封存，不仅还不了款还要多花一笔仓储费。尽管多次与厂方交涉，厂方也承认过失减去了部分费用，但货款缺额仍然很大，怎么办？只能把几年前买的刚建成还没享用过一天的新别墅转手卖了。又有谁能预料，当时几十万的房子，十几年后居然涨到了一千多万？何况有钱也买不回来那依山傍水、坐北朝南的风水宝地，谁卖了也如割肉一样钻心疼啊……
两次失败，元气大伤，国际“倒爷”也不是想干就能干的。许多人一顺百顺，卖出的货量从一两个柜到十几个、几百个柜甚至上千个柜，都不是传说，而更多人在起跑的时候就栽了跟头，被淘汰出局。外贸是不能做了，经过再三考察，我决定挤进正在蓬勃兴起的中餐业。经过半年的寻找和比较，我决定盘下匈牙利工程大学边的一个比萨店，改成中餐馆，经过半年装修后开张。由于中餐味美价廉，受到了广大匈牙利顾客特别是青年学子的青睐，生意因此很快红火起来。可是好景不长，饭店三年使用期一到，租金接连翻番，几乎吸干了餐馆的利润，眼看无以为继，怎么办？要么再花十几万美元买几年使用权，要么退租，也就是说前期十几万美元买的使用权以及后期20多万美元的装修费都打水漂。我只好咨询律师，律师建议干脆向区政府申请购买餐馆的产权，只是不管成功与否，昂贵的律师费是要付的，并且还要付300万福林（匈牙利货币）闻所未闻的政党赞助资金！试一把吧。没有退路了，也许鸡飞蛋打，或可一劳永逸！
在远方试错，错落成诗。我咬牙买下了餐馆产权，安顿好服务人员，心有不甘地又杀回了外贸市场，兜兜转转考察了一段时间，决定回老家义乌去，义乌的小商品物美价廉，且许多都是日用品，没有季节性就不会有库存，干脆多样少量拼柜再试一次错。后来终于一举成功，从而一发不可收，成全了自己做一个国际“倒爷”的初衷。
回归心灵
想当年，为了更富裕的生活而远离了梦想，干了半辈子并不专业也谈不上擅长的工作，而今，把饭店分割成了四个小店，一个租给越南人开越南河粉店，一个租给印度人开印度餐厅，一个租给马来西亚人开烟酒专卖店，一个留给中国人开中国快餐店，以前自己的“阳光大酒店”俨然成了亚洲美食角，我做起了甩手掌柜。
财务实现了自由，于是我重又拾起青春时代的梦。凭借微信平台，全民诗浪词潮席卷而来，我也优游其间，乐而忘返。从前年开始，我和诗友们创办了“欧洲一道诗艺社（总社）”，在公众号上推出了120多期新诗及近体诗集。据不完全统计，在前95辑中，有51辑分别被16个平台转载，受到了国内外，特别是欧洲诗友们的广泛关注和支持。我自己也先后加入了中华诗词学会、欧洲华文诗歌会、匈牙利华文作家协会，并担任欧洲中华诗词研究会副会长及欧洲一道诗艺社（总社）社长。
让身外的去到身外，让心灵的回归心灵。既是文化人，就做点文化事。我们呼朋唤友，在旅匈的华人华侨间举办一系列诗书画雅集、讲座，让中华民族瑰丽的文化密码滋养我们这些龙的子孙。同时我们还组织了几次征文比赛，为活跃当地华人华侨的精神文化生活，出谋划策，不遗余力。我们组织了书画院，把国内的一些书画家请出来办展览，再把外国的画家、摄影家介绍到中国去，让他们真切地去感受中国、展现中国。就这样，我做起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民间文化大使。
春节，自然是“民间文化大使”不能错过的机会。多年来，我都会在新年时节邀请一些匈牙利朋友来店来家做客，一起涮羊肉、包饺子、喝二锅头，甚至猜拳行令，欢度佳节。久而久之，几月几日又是中国农历新年了，他们比我们都弄得清楚，早早就会来电确认，期待我们邀约。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每年都会倡议举办中国文化交流活动，2018年春节期间，驻匈使馆“欢乐春节”系列文化交流活动如期举行。特别是“欢乐春节·美丽中国春”文化节，得到了各大旅匈社团、华人华侨机构和个人的积极参与，更是得到了活动所在地的市长、区长等政府人员的积极筹划、大力宣传，得以在布达佩斯十区、布达佩斯十五区、韦切什市等地分三场隆重举办。在“美丽中国春”活动中，我们欧洲一道诗艺社（总社）、塞上鲁西书画院匈牙利分院联合匈牙利丽水商会，独树一帜，积极策划，征集了许多匈牙利残疾人艺术家的画作进行义卖，向广大华人华侨发出倡议，积极回报住在国，慈悲为怀，用行动为残疾人艺术家点赞！我们不仅将残疾人画家们的介绍用毛笔抄写挂出，还通过各微信群广泛宣传，结果活动受到了广大侨胞的积极响应，共卖出26幅作品，为残疾人筹集了近百万福林的资金，受到了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领导的表扬。这次活动在1月20日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中也有报道。2月25日，农历大年初十，“欢乐春节·美丽中国春”活动在韦切什市天空绽放的璀璨烟火中圆满落幕——永不落幕的是我们对祖国的深情。
匈牙利虽然在地理上是个不折不扣的中东欧小国，但却是中国在本地区的第三大贸易合作伙伴，而中国则是匈牙利在欧盟以外的第一大贸易合作伙伴。2015年6月，匈中签署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合作谅解备忘录，成为中国与欧洲国家签署的首份“一带一路”政府间合作文件，标志着中方“一带一路”倡议与匈方“向东开放”政策实现成功对接，为双边关系发展注入了新动力。2018年3月，我们全匈牙利的中资商会在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的领导下，成立了联合会，打算以民间筹资的形式，投资匈塞高铁的匈牙利路段，以实际行动，为祖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行做马前卒，当排头兵。
2017年11月，李克强总理到访匈牙利，主持和参加“16＋1”中国―中东欧国家领导人峰会。作为志愿者，我们自始至终参与了总理的外线安保工作，有史以来第一次亲手让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布达佩斯的大街小巷高高飘扬。一组组各国领导人的车队从身边驶过，他们是否会诧异：这是一群怎样的侨民，对自己祖国的领导人这般热爱、这般热情？因为我们深深地体会到，只有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华人华侨的腰杆才会是硬的，在别人的屋檐下，也才能抬起头来。
弹指四十年，虽然身在海外，但我的每一次成长、进步，每一次命运转轨都与祖国的改革开放紧密相关。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改革开放，根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一个农民的儿子，从泥泞乡路到康庄大道，做梦都没想过能漂洋过海，贯通东西。所以，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何处，我都会牢记自己是中华儿女，一个堂堂正正、普普通通的中国人，胸怀中国心，认真叙说美丽的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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