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海拔3000米的雪山顶滑雪回来,照例和远在4000公里外中国的老妈用微信视频聊天,我说我要写一篇自己的经历,来印证祖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成果,她浅笑着又一次说“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时我正坐在阿尔卑斯山家中阳台的木椅上,4月山区的阳光正好,院子里的残雪已经被绿草替换,鸟鸣配着屋后冰川融水流远的声响,一阵微风带来新鲜嫩芽的清香,远处的楚格峰峰顶还能清楚地看到白色,那是冰川上的积雪。阿尔卑斯山的雪季还没有结束,一切都正是我喜欢的样子。
五年前我想象不出现在的自己,十年前我不相信我会远离故土,十五年前我还在做着画家梦。我义无反顾地一直在追着自己的梦想跑,努力把生活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理解支持我,我的祖国是我强大的后盾,我出生在1987年,这是最好的年代,像梦一样,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感谢改革开放九年的成果,加上计划生育政策,1987年底,我出生了,作为独苗,独享了家里的资源,父母都希望给我最好的。三岁时因为能用彩色蜡笔生动地涂鸦出一只黄色的下蛋母鸡,我妈认为我很有天赋,从此我踏上了画室学画的路。那时我喜欢天马行空地想象,喜欢用自己的方式画看到的东西,邻里总是夸我,当然这很有可能只是为了给我妈面子。上小学后,可以经常因为画画不去上课,也可以代表学校去比赛,偶尔会赢奖品,有一次赢了5元钱,那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周围人大多是开放的态度,这种不怎么寻常的生活让我很自在。后来我感兴趣的东西越来越多,加上我妈急于培养他们唯一的基因传人,我又开始学弹琴、练书法、学英语、学游泳,但当时很多同龄人应该也都这样。游泳恐怕是我那时唯一还算喜欢的运动,我依然记得初中一节英语课上,老师在练习对话时问:“你喜欢什么运动?”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动。”我并没有说谎,因为我确实喜欢在画室一坐一整天,不喜欢去做什么体育运动。如果我现在回去和当时的自己说,我现在一直在做滑雪相关的事,还举办了滑雪比赛,当时的我一定不会相信。那时的我们都没有什么零花钱,同学有漫画书大家都会羡慕地借来传阅,玩的游戏女孩子就是跳橡皮筋,男孩子就是拍烟牌,一个带橡皮的自动铅笔都能新鲜很久,上小学前德芙巧克力是要表现好才能得到的奖励。爸爸的一个朋友从比利时带回的一盒各种贝壳形状的巧克力,简直就是宝贝,每次只舍得吃一点点。和路雪的雪糕印象中并不便宜;小学前,爸爸一直用凤凰牌自行车驮着我,很拉风;电视机还是很大的块头……那时的钱挺值钱,可每户家庭都没多少。出国?从来没想过,我只想去北京看看。
我们这一代人是有高考压力的,那一两年出生的人很多,竞争激烈。十五岁初中升高中是第一次重要的考试,因为所有人都会告诉你,升入好的高中代表有更大的进好大学的可能性。班主任严肃地找我妈谈了一次话,大概意思就是必须决定这孩子是走艺术还是走文化课了。如果要走文化课,必须专心来上课写作业。想想那时我们的路还真多,我爸当时高考刚恢复就去考试,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好像考上大学就是最好的,哪有什么其他考虑。可能是大环境的影响,我们家很民主,我清楚地记得我爸妈问过我意见,让我自己决定。我选择做一个文化人,所以那一年我不再去十多年来一直去的画室,专心学文化课。
“前人说的不一定对”这句话太对了。当我高分进入当地极好的高中时,却经历了很多痛苦,高考前也因为生病,休学了几个月,最终也没能考进很好的大学。我爸妈依然是做了很多准备,也告诉我还可以选择出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还可以出国求学。但最终他们还是让我自己选了学校和专业,遂了我的愿,让我在离家不远的城市学了建筑学。那时我并没有考虑选什么专业毕业后可以养活自己,单纯就是觉得又可以画画,还很有趣,就去学了,也挺草率的。这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人与上一代人的不同,因为我们从没饿过,也不知道害怕,在我们面前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
学习建筑学的五年间,我很快乐,大学的学习氛围很自由,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接触到很多新的事物和想法。我尝试了学生会、社团、办活动等等有趣的事。那时出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家也都很理智。大三那年,我第一次强烈觉得有很多新的技术和设计方法是我在国内学不到的,我要去海外读书,我要和杂志里的牛人库哈斯一起做项目,我要学国外住宅建筑的优秀设计方法,然后学成回国大展拳脚,改善国人的住宿条件。那时的我目标明确,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能量,觉得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可以改善很多人的生活。
说干就干,网上查选学校后,我选了荷兰的三所学校,和爸妈商量了一下,他们表示支持,也算了一笔账,觉得这些年的积累也可以承受。于是我就彻底忙起来了,做一份能拿得出手的作品集,报名雅思考试,办签证,办各种手续。虽然那时像我这种不那么闪耀的普通学生都可以出国了,但手续还是很多,周围出国的人也没那么多,出国旅游也刚刚开始,和现在没法比。
正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次差点错过的同学聚会,让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兄弟”,我的小学同学韬,现在也是我的老公了。当时他刚从德国放假回来,他是2006年高中一毕业就去德国读书的,看中了德国的机械专业世界领先,当时也是一腔热血要学成归国的。两个有着自由心智的“有志青年”一拍即合,韬是“老司机”,马上帮我筛选了三所德国学校,这样荷兰加德国我一共申请了六所学校,准备让老天决定去向。最终德国的三所学校早早地录取了我,在韬的大力协助下,注册、申请学生宿舍,一系列当时觉得相当复杂的事就都办妥了,签证一办机票一买,就等着去德国了。第一次飞德国的行李箱我记得很清楚,里面被老妈塞了各种调料,几包米和豆子,还有一个超级重的电饭锅,那时我作为家里唯一的宝贝还没做过什么家务,做饭技能也只限于煮泡面,我妈估计觉得德国是蛮荒的高科技大国,一直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但我那时全是对未知世界的兴奋,觉得这都不是事儿。
来了之后才真正知道什么叫独立生活,自己管理自己的生活和学业,自己组装家具,遇到任何问题自己联系人解决,更别说还有语言问题,德语不会,英语出了学校当地人很多听不懂。一个人也不认识,像全部清零,从头开始。但没关系,我有一腔热血呀,就凭这,我每天像打了鸡血,和当地人聊,凭着不差的设计和被同学羡慕的手绘能力,和班里的德国人组队,和来自各国的同学交朋友。当时有些外国同学对中国还是有误解的,他们的理解还停留在很早的阶段,不了解中国现在的快速发展,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相当感兴趣,我自然骄傲地要向他们普及一下。两年后,我以优异成绩读完了研究生。第二年的实习,在教授和德国朋友的推荐下,去了德国最好的灯光公司之一德国建筑灯光设计公司。其间和库哈斯的事务所一起合作了多哈的一个城市项目,圆了大学时的梦。这真是最好的年代,只要敢想,只要敢做,舞台很大,总能圆梦。
当我觉得一切都将顺其自然,毕业后也会留在我喜爱的灯光公司工作的时候,我们做了一次大改变。
欧洲研究生课程自由度很大,合理安排后有很多时间可以自行支配。因此我有时间和韬一起穷游了欧洲很多地方,也开始在韬的带动下尝试欧洲人最狂热的滑雪运动。第一次滑雪是在奥地利的圣安东雪场,那里雪山景色很美,虽然我不是一个有运动天赋的人,但不滑雪很多景色就看不到,也无法体验置身其中的美妙感受,因此我一狠心,就入了滑雪的坑,也从此一发不可收。
2012年在马特洪峰雪山上答应韬的求婚,是我目前为止最成功最得意的一次组队,从此结束了单打独斗的日子。我们都爱滑雪,都爱雪山,这里的景色和滑雪体验都让我们沉醉,我们把阿尔卑斯山从德国、奥地利、瑞士、意大利、法国一直到西班牙的好的雪场都跑遍了。可这里滑雪的中国人太少了,当时各大好的雪场根本看不到中国人,偶尔有一两个亚洲面孔,上前一问都是日本人。这么美的地方国人都不怎么知道,很多人还以为阿尔卑斯山就是瑞士,宣传还停留在瑞士小镇因特拉肯阶段,可那根本不是小镇,完全是大旅游城市嘛。我们去了挺多地方,但真正想一遍遍去的就是阿尔卑斯山的雪山,想到这里真正的美、滑雪真正的魅力国人还没能看到,真是太可惜了!因此,2013年毕业后,我们反复考虑,最终一致决定搬到山里来住,立志要让更多国人能来阿尔卑斯山最好的雪场滑雪。为此,我放弃了我爱的灯光设计,韬放弃了正热的能源专业,我们义无反顾地在德国的阿尔卑斯山脚下安了家,在这里成立了公司。公司名字直译过来是“山里人”,取意山里有人家,又因为这里是德国最高峰楚格峰脚下,所以意译为“楚格山里人”方便国人记忆,当时我们是第一家在阿尔卑斯山区专注做华人滑雪度假的公司,这真正开启了我们新的生活,直到今天。
在德国成立公司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得到当地工商业联合会(IHK)的认可,让移民局给签证。那时全德文的商业企划由韬独立完成,公司已经注册成功,移民局也给了正面回复,所有手续都就位,等IHK的评价到了就可以换签证了。可这个评价一直都不来,我们打电话,上网搜索,托人去问,最终找到了审理我们这件事的当事人,第一通电话打过去,要约时间才能通话。好不容易通话了,他说我们没有任何商业经验,他对我们计划的实施能力并不看好。这一通电话结束,我们俩心凉了大半截,因为一旦IHK给了负面评价,我们就没有任何机会经营我们的小公司,让更多国人来这么美的地方滑雪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我们伤心、焦虑,开始考虑以前的老计划,继续做灯光设计,积累经验然后回国。可这不符合我俩的做事风格,而且最终的结果还没有下,那就是还有机会,不可以现在就放弃。我们需要当面见一次这位先生,约见是不可能了,于是我们试图在网上查他最近的公开行程,竟然幸运地查到了第二天他要在慕尼黑进行一次演讲。那时我们没有车,当即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在演讲当天,他结束发言后,拦住他,和他讲了我们的计划,可能是被我们的努力和真诚打动,这一次他的态度有缓和,说会回去再仔细看一下。此时,我和韬都觉得我们尽力了,可以等结果了。一周后,我们等到了IHK中立的结果,顺利拿到签证。
如果说差点得不到IHK的认可是我们公司的第一道坎,那第二道就是没有客户。我和韬都没有在这个领域做过事,家里也没有做这件事相关的人。除了双方父母半支援的一点启动资金,和我们推广滑雪的热情,我们没有任何优势,是真正的白手起家。2013年,欧洲这边滑雪的华人还很少,国内过来的就更不用说了。2013年到2015年两个雪季,我们的客户两只手可以数完。整整两年,我们一遍遍考察各个雪场,从夏季看地形到冬季看雪况,将每一年的照片与前一年的对比,看不同雪场的地形、雪道变化,看冰川裂缝流动。我们尝试各种方法,我们做网站,发微博,做微信公众号,了解这个圈子,追着圈子里的前辈讨教。可我们清楚地知道这很难,瑞士花了多少人力财力才在中国做了那么好的推广。德国楚格峰的一位市场经理也告诉我们,他们在中国做了八年的推广了,他知道这不容易。而我们又有什么呢?偶尔也会有沮丧,我常常想起我喜爱的灯光设计,想起以前的梦想,也会流泪,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真的值得,是不是做了对的选择,那段时间是我长这么大最迷茫的时期。韬会安慰我,说能做设计的人有很多,但在山里坚持推广滑雪的华人就我们俩,反正也饿不死,最难的都扛过去了,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
这期间,我们认识了同村的德国前滑雪世界冠军布伦纳(Brunner)先生和他的太太,他也是加帕(GaPa)滑雪学校的校长,当他得知我们在做中国人滑雪度假这件事时,为我们免费提供了德国滑雪教练培训的全部课程,让我们加入他的学校。因为帮忙把楚格峰的官方介绍翻译成中文,我们结识了楚格峰当地缆车公司的市场总监尚达(Schanda)先生。他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
2015年7月31日,北京以44票对40票击败对手阿拉木图,赢得2022年第24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举办权。这对我们是莫大的鼓舞,远在4000公里外的我们,衷心为祖国高兴。我们也看到了希望,冬季滑雪运动在中国终于要崛起了。
2015年到2016年的那个雪季,我们接待了十个国内过来的发烧友团队,其中包括万龙滑雪场董事长罗力先生带领的高管团队,他们要在这里进行一次为期两周的欧洲雪场考察。在朝夕相处中,我们听万龙人讲他们当年开山做雪场的故事,听他们的坚持和努力,听罗力先生讲他当年不顾反对,坚持做万龙雪场的初心。这一切对我们都是及时的鼓励。这一年的雪季后,我们的公司开始有了起色,国内来的考察团变多了,来欧洲参加展会让我们帮忙谈雪具雪服代理的也变多了,来滑雪的国内雪友也变多了,连从欧洲其他地方找过来要学滑雪的华人都多了起来。这个过程中我们交到了很多朋友,这些人后来也成了我们的老客户,有的客人每年都会来我们这里滑雪,甚至把一整套滑雪装备寄存在我们这里。我们没有做大量的广告,也没有和各种旅行社合作,但我们凭着对欧洲当地雪场等滑雪资源的熟悉和整合,凭着对滑雪的热爱、对每一个客户的用心,使大家口口相传,把滑雪场经营得越来越好。
一切都不会是一直顺利的。2016年到2017年的雪季,在公司蒸蒸日上的时候,韬经历了一次生死劫。2017年3月初,在万龙考察团队第二次来欧洲考察的前两周,我们在奥地利雪场考察粉雪线路,一次线路略微偏离的疏忽,让韬在我眼前滑落进冰川裂缝。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绕过裂缝,在空旷的雪地上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希望他只是摔倒,迅速站起来滑走了而已。耽搁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来不及害怕和悲伤,马上叫救援。当我再次上山回到这个地方时,山区专业的救援队已经赶到了,只是他们一直找不到裂缝,因为雪大,裂缝是半掩埋被遮挡的状态。时间就是生命,好在我记得位置,当他们怀疑地问我是否确定是那个位置时,我坚定地说,一定是那里,我看到了。一架小无人机和一个队员上去踩点,很快他们找到了,一切交给专业团队,我只能在旁边祈祷。一个多小时后,当五六个人的专业救援小组,加上当地雪友,一共十人,齐心协力把韬拉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他在瑟瑟发抖。确认韬只是受了腿伤,意识清醒,四肢有知觉后,我腿一软,坐在雪地上,感谢老天,总算还是幸运的。因为怕有二次受伤,救援团队中的两个人把韬抬着送下山。在确认我可以自己滑下去和他们的救护车会合后,其他人就在现场做后续清理工作了。山下的检查都很顺利,非常幸运,滑落15米,只有左腿撕脱性骨折。感谢所有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他们告诉我,今天是韬的“生日”,这是他的新生,他们见过很多滑落冰川裂缝死掉的人。当晚,韬就出院了,我把他接回家,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一次事件后,我们也开始逐步调整公司发展方向,开始做更多新的尝试。在保留原有的精品小团之外,2017年我们与几个视频平台签约,发这里雪山的美景,发我们滑雪的视频。两个月后,我们有了两万名左右黏性很好的粉丝,有的粉丝和我们私下聊天,也成了朋友。
为了响应祖国三亿人上冰雪的号召,我们这些在欧洲从事滑雪相关工作的华人也应该做点什么。写这篇文章时,我们刚刚在德国楚格峰顺利举办了第一届欧洲华人滑雪比赛,有约一百五十人参与,九十多人参加了比赛,最小的两岁,最年长的七十二岁,是目前欧洲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华人滑雪比赛。虽然准备时间仓促,但全欧洲的雪友都在响应,德国、奥地利、意大利、法国、英国、匈牙利等各国的雪友纷纷赶来参赛,还有嫁给当地人的华人,带着混血宝宝和蓝眼睛老公来参加这次的大派对。德国当地电视台派专员过来现场采访,4月16日德国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也做了长达三分多钟的报道。国内各大滑雪平台、杂志也纷纷做了报道,德国国家旅游局网站对我们的活动报道做了转载。很多雪友说自己周围的朋友喊着下届要来参赛,还有不会滑雪的朋友也说要开始学滑雪了!而这,只是一次新的开始。
至此,我们依然是两个在路上的冬梦人,寻寻觅觅,抱着想让更多人爱上滑雪的梦想,一路上与朋友们结伴同行,接受了很多前辈的帮助,遇到了很多善良的欧洲本地人,一路坚持着,这是一个时代给予我们的机会,是祖国给了我们力量。
游子思亲,近乡情怯,我们是身在异乡的冬梦人,在遥远的欧洲,与祖国呼应,愿我们的祖国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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