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1997年乘坐飞机降落到洛杉矶机场的时候，来接我的朋友对我说：“你饿了吧，咱们去Hometown Buffet（家乡自助餐厅）吃自助餐吧，那里的自助餐可好了。”我当时很饿，就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开车走了大约四十分钟，来到了这个在美国家喻户晓的连锁自助餐厅Hometown Buffet。刚到门口，就见到排成长龙的人群。我对朋友说，不然咱们换个地方吧，这里人太多，等的时间太长了。朋友说，这里吃的东西很多，等是很值得的。我们等了十多分钟，就找到了位子。
进到了Hometown Buffet，我当时的惊喜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这里有蔬菜沙拉、牛排、鸡肉、培根、比萨、墨西哥卷饼、各类面包、水果等，还有扇贝汤、鸡汤、奶油汤、番茄汤、土豆汤等。我喜欢喝汤，尤其喜欢这里的扇贝汤，那油油的、海鲜味浓郁又带点微甜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我更喜欢的是Hometown Buffet的装潢。这里的墙上，挂着的是用彩色玉米穿出来的吊串，台子上摆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彩色南瓜，还有彩色胡萝卜、彩色的大辣椒、鲜绿的牛油果和仙人掌，这些都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以前看到的胡萝卜和辣椒全是一色的）。墙上挂着西部牛仔骑马奔驰的画作，还有美国南部农场的风俗画之类。来到这里，给人感觉是到了美国的乡村，一种放松和舒适的感觉油然而生。
一会儿，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饮料。服务生穿着类似牛仔的服装，戴着牛仔帽，嘴里唱着歌，给我们端来了咖啡等饮料。服务生还笑容可掬地说：“你们慢慢饮用，有任何事情请同我说，我叫丽塔，我的号码是32号。”
我们很是高兴，尽情地吃喝。刚到美国时的紧张、陌生、小小的惧怕都暂时忘到一边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次晚餐，虽然记不清哪一道菜最好吃，但从此以后，那道扇贝汤，是我每一次去Hometown Buffet必吃的菜肴。
我1983年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当时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人们的生活也有了改变，但食品的供应还是有限的。记得怀我女儿的时候，想吃点肉，但市场上卖的肉不是“白天鹅”（就是全是肥肉，我们私下里称之为“白天鹅”），就是“丹顶鹤”（绝大部分是肥肉，只有上面一点点瘦肉，俗称为“丹顶鹤”）。纯瘦肉不是很贵，就是没有。因为肥猪肉吃得很多，常常拉肚子。后来，“丹顶鹤”变成了“火烈鸟”（一半红，一半白），但是比较贵，我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元，所以差不多是一周吃一次肉。
不过，这样的生活对我这个在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已经不错了。我小时候在乌鲁木齐生活。由于我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妈妈总是用白面换棒子面和高粱米。我们每天的饮食不是棒子面，就是高粱米。那时因为食用油不够，经常便秘，妈妈就想办法买开塞露给我们用。有一次，我们班外出野餐，同学们都聚在一起拿出自己带的饭同大家分享，我一看别人带的都是白面馒头，而我带的却是烤过的棒子面饼，怕别人笑话，就说自己吃过了，一个人悄悄躲在一边偷偷地吃。没承想恰恰是我喜欢的那个男生过来，看到我偷吃，以为是多么好吃的东西，对所有人喊道：“她带的饭不给大家，快过来抢呀！”他的话让我当时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中华民族是最讲究饮食的民族，以前没有出国这个感觉还不深刻。其实中国人平均花在饮食上的时间是全世界最多的。丰田公司的创办人丰田喜一郎曾经说过，如果中国人把做饭花费的时间和聪明才智用在造汽车上，中国人肯定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车。可以说，从饮食上看中国人的生活变化，那是最真实，也是最亲切的。
这一点，生活在海外的人深有体会。我到美国的前三年，洛杉矶的中餐馆不少，最有名的就是熊猫快餐。熊猫快餐提供炒面、炒饭、宫保鸡丁、橘皮鸡、芥蓝牛肉等，那味道真不敢恭维，说甜不甜，说咸不咸，喜欢吃的人基本上是美国的工薪阶层。除了熊猫快餐，中餐馆在南加州比较有名的基本上都是港式餐馆，提供的菜肴和服务方式，也是港式的。那时候，洛杉矶的港式餐厅每人的消费在10美元左右，最贵的菜肴不外乎是烤乳猪、阿拉斯加帝王蟹之类，吃得起的大多是一些老华侨和外国人。
来自中国内地的留学生和打工者，一般只能到这些餐馆吃一个午茶之类。而洛杉矶的其他中餐馆，像四川菜馆、上海菜馆、山东菜馆等，基本都是面向新移民的廉价餐馆，不讲究装修，菜的味道也一般，价格多在5—10美元。这些餐馆可以堂吃也可以外带，但没有宽大豪华的场地举办婚宴，如果想举办婚宴，只有寻找港式餐馆或者西餐馆。
那时候，我们接待一些来自国内的代表团，都会约定在西餐馆或Hometown Buffet这类的自助餐馆吃饭，这里可选择的食品很多，尤其是甜点和汤类。国内来的人吃完饭后都说，这美国的饭就是健康，你瞧，人家蔬菜的调料怎么那么多种呢？人家的汤怎么那么好喝呢？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菜都是什么呢？他们指的是牛油果、小芥蓝菜、草本苹果、小西葫芦、秋葵、紫菜花、橄榄等，这些蔬菜，在当时的国内是看不到的。
2002年，我第一次回国。回国之前，特别想念家乡的肉夹馍和凉皮，还有北京的涮羊肉，想着这次一定要大吃一顿。回到北京，朋友、家人、同学的各种大宴小酌不断，我就发现有点不一样了。餐桌上有了腰果、芥蓝等以前没有的素菜，还有了小龙虾、牛蛙等荤菜。饭的价格都不是很贵，但荤菜很多，都是大盘大碗的。涮羊肉的调料比以前好像多了不少，有沙茶酱、XO酱等港式的，还有花生酱等西式的。而街边吃一碗凉皮不到10元人民币，肉夹馍也是热乎乎的，非常好吃。
等我再回到美国，慢慢地发现，这里的中餐馆突然多了起来，而且不少新餐馆都是内地人开的。什么北京烤鸭、上海风味、毛家菜馆、鲁味居、小绵羊、马兰拉面等，尽管其规模还是比较小，但是口味同国内的已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装潢也比以前讲究了不少。这些中餐馆菜品也不像以前一样都是七八美元的大众菜肴，还有十几二十几美元的高级菜肴，像剁椒鱼头、避风塘螃蟹、鲍鱼之类的。
当时北美有一个刊物叫《中餐通讯》，汇集了美国和加拿大的各个中餐馆的资讯，号称发行到全美和加拿大的45000多个中餐馆。这个刊物每年举办一次优秀中餐馆评比，有点像米其林餐馆评比，主要评委是长期在英文的电视台介绍中餐的美食家甄达人老师，还有曾经为李安的《饮食男女》设计菜肴的美食家林慧懿。他们在评选中餐馆等级的时候，考量的不仅是餐馆的菜肴，还有装修等的文化品位。很多中餐馆都以能够被评选上星而感到骄傲。
随着中国国力的大幅度提升，在2005年前后，国际上对于中国的关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海外华人也深深感受到其他族裔的普通人对于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饮食文化的热爱。我们经常遇见一些美国朋友，不会说中国话，却能说出四川菜的菜名，四川菜成了他们的最爱。那种麻辣，那满满的红油，让他们满头大汗的同时，却不住地竖起大拇指说，好吃，好吃！
2016年，我们到英国伦敦旅游，想在伦敦塔旁边一栋最高的建筑中的最高级的餐厅吃一顿晚餐，因为那里可以鸟瞰整个伦敦城。结果我们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位置了，门卫对我们说，要想在这里吃一顿饭，最起码要在一周之前预约。我们问是否可以进去看看，门卫表示可以。当我们在门卫的带领下进入餐厅，才发现这是一个中餐馆，装修得就像一个艺术博物馆。
其实，海外中国餐饮业的发展壮大，同中国国力的增强有着密切的联系。四十年前，北美也有很多中餐馆，但是这些中餐馆从规模和范围上来说，没有形成现在这样的气候，大多数都是单打独斗家庭式的。2000年，尤其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以后，很多国内的连锁企业放眼世界，不但在北美，更在世界各地开办各种口味的连锁餐馆，而且他们选择的地点、菜品的价格、餐厅的装修，都是走高档路线的。
前几年，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把中国的美食文化宣扬得淋漓尽致。很多海外华人都争相观看这部纪录片，也照其中菜品的样式去做，把各种吃食摆上了堂食、宴会等各种场合的餐桌上。很多老外看了中国丰富得不得了的各种菜系菜品说，其实米其林评级不公平，如果评判菜品的味道，那中国菜肯定是大获全胜的。
近年来，中国有名的餐饮集团纷纷登陆北美，尤其在洛杉矶这个桥头堡设立分店。像重庆川菜、北京烤鸭、山西面食、毛家菜，甚至新疆的大盘鸡、西藏的酥油茶，在这里都能吃到。餐馆的装潢与国内的如出一辙，精致而富有中国特色。有时候，进入华人餐馆，人们有一种错觉：我这是在美国吗？
十多年后，当我再一次进入Hometown Buffet的时候，由衷地发出了又一次的感慨，甚至心里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伤感。菜还是过去的菜，汤还是过去的汤，甜点和水果都没有变，装修还是美国西部农庄的风格，但是人变了！这里再没有排队的长龙，再没有拥挤热闹的景象了。吃饭时间，里面的座位都没有坐满，稀稀拉拉的客人中间，一些妈妈带着自己的孩子，还有一些蓝领工人默默地啃着面包。尽管接待员、服务生依然热情，但你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失落。Hometown Buffet，我的至爱，你会就这样衰落下去吗？
是呀，美国的餐馆真的遇到了来自中国的餐饮业极大的挑战。如自助餐行业，在纽约、费城、波士顿、洛杉矶，基本上都是由来自福建的移民掌控着。他们在福建建立自助餐馆的设备工厂，这些工厂提供的各种设备比美国当地的设备便宜一半以上，质量还不见得比美国的差。自助餐的食材都是由福建籍的承包商提供，他们的一条龙服务，廉价而优质。其他地方的自助餐经营者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如果不会说福建话，那是十分困难的。
美国的饮食业结构在改变，而我们海外华人体会到的中国饮食业结构的改变，则程度更深。2016年，当我再次回国的时候，中国高级餐馆的豪华程度让我感到震惊。记不清是北京哪一个烤鸭店，当我们刚刚进入餐馆的大厅时，两旁各四个像模特一样的礼仪小姐站成一排大声地说着：欢迎光临！那阵势真的把我吓了一跳，继而感到自己像一个尊贵的客人，很是得意。
中国餐馆的规模和装修，真的称得上是世界之最。众多高级餐馆中，有的竟然有三四层楼。里面没有大堂，只有包间，包间里还有电视、卫生间、高级沙发、按摩椅、麻将桌、儿童玩具等等。北京有的餐馆，连厕所的马桶都是智能的。好像到这里来吃饭的人，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一种享受。这种享受，只有中国才有。
当然，中国人素来讲究民以食为天，只有吃好了，心里才会觉得踏实。这种饮食文化的变化，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生活巨大变化的缩影，我们这些在海外的华人随时随地都能够感受到这种变化。现在，美国的各种中餐馆，不仅是那些由香港人开办的老牌港式餐馆，还有很多由内地新移民开办的四川菜馆、上海菜馆、山东菜馆等等，都可以承办婚宴、社团聚会和文化招待活动，有的餐馆还连锁开办酒店、巴士公司、快递公司，为到美国的中国商务人员和旅游探亲人员提供一条龙服务。
2017年初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Hometown Buffet，想去那里再喝一次我喜欢的扇贝汤。当我走到Hometown Buffet所在的位置时，我突然发现Hometown Buffet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式自助餐馆。走进里面，看到这里豪华的装修，明亮的LED闪灯，迎面墙上整幅的《清明上河图》版画，我就知道，又一个美国餐馆陨落了，又一个中国餐馆崛起了！这不正是四十年来中国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大幅提升的一个缩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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