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十年”丛书-运河船家四十年之变 刘殿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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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于1956年,现居浙江安吉,主要从事水路运输工作。从1971年至2018年在江南运河长湖申线安吉至上海跑船四十七年,其间从小木船到水泥挂桨机船,到钢质挂桨机船,到落舱机船,再到集装箱船,经历十余次船舶更新换代,从当初的运石子、黄沙到现在的运绿色家居外贸集装箱,见证了内河水运的转型变化。

    京杭大运河流经湖州,穿越千年,流淌至今。每天,数千艘运货的船只在运河上跑,对于船上的人来说,船就是家,河就是路。

    四十七年,我以船为家,撑船为生,从开水泥“蛋壳船”到开集装箱“内河航母”,从跑单帮“运石子”到河海联运“运箱子”,见证了湖州跨入全国亿吨大港行列、创建全国首个内河水运转型发展示范区的历史时刻,亲历了内河水运的转型发展。

    一、河之变

    我叫刘殿魁,今年六十二岁,常年在安吉川达21号内河集装箱船上跑长湖申航道安吉至上海段。这段航程270公里,往返一趟需四五天。

    黄金水道长湖申线,又称塘运河,具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位于经济发达、人口稠密、城市密集的江南水网地区,西起湖州长兴的小浦镇,东至上海西泖河口,与苏申外港线相接,在江苏平望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全长143.2公里,其中湖州段75.1公里。江南运河在平望分成东、中、西三条线,东线是经过嘉兴境内的最早的京杭古运河,中线就是现在常说的京杭大运河,西线也就是长湖申线,这三条线在余杭塘栖汇合进入杭州。

    四十年前,长湖申航道处于自然状态,船舶通航100吨以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老乡们出门“谋生路”的想法多起来,加上湖州周边上海、杭州等城市有许多基础设施开始兴建,石子、黄沙、水泥等建材需求量越来越大,种地农民渴望脱贫致富,胆大敢闯,下水“淘金”,个体经营运输船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运河上一派匆匆忙忙的景象,年运量比之前增长了许多。庞大的运输船队犹如水上长龙,把成千上万吨建材运往上海、苏南、杭州、嘉兴的建筑工地。后来看到资料说,1982年长湖申线一年的货运量达1900万吨,比沪杭铁路的年运量还多300万吨,运河被誉为“中国小莱茵河”。

    那个年代公路欠发达、汽车稀少,很多货物走水运,加上长湖申航道船多、弯多、桥多、浅滩多、河道窄,堵航是那时的常态。尤其是湖州城区、南浔、吴江震泽河段最狭窄,两船不能交会,时常引发堵航,大堵三六九,小堵天天有。航道里密密麻麻的都是船,一堵就是十天半个月。我和妻子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远离集镇,时间一长,菜没了,米没了,也不敢离船上街买,因为全部家当都在上面,而且人一走船就会被挤开“加塞儿”。夏天船上晒得滚烫,最是难熬,逃都没地方逃。

    最要命的是,堵航时间长了,码头货物告急,建筑工程告急,周围的“船老大”、船员和我一样,心急如焚!航道一有空隙,相互争抢,再次堵得严严实实,而且挂桨机船冒出的浓烟,把人熏成“包公脸”。遇上洪汛期,长湖申线湖州老市区河水闸关闭,上游长兴、安吉航运中断,有时一停船就是一个月。等开闸通航后,流经闸孔的河水湍急,我好几次开挂桨机船过闸时被急流逼退或冲跑,真是惊险!

    长湖申线堵航断航第一次引起中央媒体关注是在1984年,新华社刊登了《内河航道要尽快改造》的报道。7月29日,中央领导做出批示,在中央、省、市各级政府的关注、重视下,长湖申线被列入国家第七个五年计划期间长江水系重点整治航道之一。

    我听到这一消息后,激动兴奋,这是运河船家和港航人热切期盼的大事。1986年,长湖申航道“卡脖子”段改造拉开了序幕,让来往船只吃尽苦头的南浔市河“卡脖子”段最先开工,紧接着,湖州市河改造也动起来了,新开挖一条2.4公里航道,新建湖州船闸,运输货船既能在洪汛期间通过,又缩短了航行时间,缓解了堵航断航问题。

    上世纪90年代后,湖州内河航道大规模轮番改造提升。如今,长湖申线、湖嘉申线湖州段建成千吨级航道,京杭运河湖州段、长湖申线西延航道建设正如火如荼,500-1000吨级高等级航道达316公里,形成通江达海的航道网络。

    航道拓宽了,沿岸整治了,水乡村庄也越来越美了。一路开船过去,仿佛人在画中游:河水清清,两岸绿色。河面上,鸟飞鱼跃,绝迹很久的白鱼又回来了。河岸边,成群的钓鱼者静静守候,等鱼上钩,乐在其中。

    二、船之变

    我船上的相册里珍藏着一张张老照片,这些照片见证了我们家这四十多年的风雨航程,也记录了十余次的船舶更新换代:从小木船,到水泥挂桨机船,到钢质挂桨机船,到落舱机船,再到如今的集装箱船。

    我与船结下的缘分,还得从小时候说起。我的老家在江苏兴化,小时候我跟着父母撑小木船从老家来到浙江安吉,在梅溪公社上马村平桥生产队落户。1971年,为了挣工分换口粮,十五岁的我就跟随父亲在安吉梅溪一带跑船运送石块,我们的船是7吨木船,纯靠手摇,船上的石块最大的有五六百斤重,也仅靠我和父亲两人合力抬着上下船,很苦很累。十九岁那年,我上了梅溪公社集体运输船队,在船上认识了刘阿娣,并结婚生子。我们夫妻俩靠跑船的微薄工资养家糊口。

    1978年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为了进一步搞活交通运输业,80年代初交通部实行了“有水大家行船,有路大家行车”的政策,我由此萌生了在这股时代浪潮中闯一闯,改变自己贫穷日子的想法。1984年,我和妻子辞掉船队上的工作,决心自己单干,东筹西借了3000元,从无锡航运公司买了条40吨的二手水泥船,安装了一台S195柴油机,把它变成了一艘水泥挂桨机船,从本地装运黄沙、砾石到上海,赚到了第一桶金。

    当时,水泥船小、易碎,被称为“蛋壳船”。船上设施也很简陋,驾驶室与生活舱连为一体,船顶上用帆布盖着,遮风挡雨;与其他的船交会时,或是妻子站在船头手摇着旗子,或是我按喇叭鸣笛、闪烁红绿舷灯发出信号。

    水泥船跑在大江大河上,更是险象环生。我最担心的是船开到黄浦江,宽阔的江面上迎面驶来巨轮。因为巨轮会掀起大浪,浪涛一个接一个扑向船舱里,稍微碰擦一下,我们的水泥船立马就四分五裂。每次进入黄浦江,我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有一次,我们从上海装废玻璃返回安吉,晚上八九点行驶到长湖申航道湖州霅水桥段时,船头进水,船体下沉,千钧一发时刻,我果断地把船逼到岸滩边堵漏,化险为夷。还有一次,也是在晚上,我们行驶在上海白莲泾河急弯道口,因光线太暗,看不到前面过来的船,结果两船碰擦,站在船头的妻子差一点掉入河里,吓得哭了,还好有惊无险。

    像这样惊心动魄的险情,我和妻子遭遇了无数次,那时开船全靠经验和胆量。

    四年后,我一狠心卖掉了水泥船,卖船的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和从亲戚朋友那借的钱,凑足7万多元,新建造了一艘80吨钢质双机挂桨机船,它的动力和抗碰撞性能比水泥“蛋壳船”强多了。一路开去,引来跑船同行的啧啧称赞。

    钢质挂桨机船在当时就像电视机、录音机一样时髦,只有国营航运公司才拥有少量的钢质挂桨机船,个体船户都是开水泥挂桨机船,我是全县第一个淘汰更换的。真的没有想到,这次鼓足勇气换船,使我接下来抓住了商机。1992年,邓小平发表了南方谈话,上海浦东大规模开发,掀起了建设高潮,建筑材料需求剧增,这给水运业带来了勃勃生机。湖州装运到上海的船,还没等卸货,等在码头上的包工老板就迫不及待地把钱扔到船上,生怕这船货被人抢走。

    在如此繁忙的业务下,原来80吨的钢质挂桨机船已不够用了,我又建造了一艘150吨的钢质双机挂桨机船,替代原先小吨位挂桨机船,开始跑单帮,自己装运黄沙、石子卖,一趟货可赚上三四千元,一年收入最少10万。

    从那以后,我一发不可收,赚了钱就想换船。这四十年间,我在我们县是换船最早、频率最快的,基本上三四年换一次,换船频率越来越高,船越换越大。原来的挂桨机船不仅噪声大,而且柴油机产生的废油水渗漏或外溅到河水中,水面就会漂流一层“油花”,污染严重。挂桨机船淘汰势在必行!为响应国家环境保护的号召,我于1995年果断把挂桨机船卖掉了,第一次买了一艘260吨的二手落舱机船,不仅杜绝了船舶油污、降低了噪声,而且船的动力也提升了,比湖州营运挂桨机船全部淘汰整整提前了十一年。到了2008年,我拥有两艘千吨级船、一艘600吨级船。子承父业,2012年后,我的大儿子、女儿女婿和小儿子先后卖掉改装的船,新造了三艘48标箱集装箱船。我们家的“内河航母”还用上了AIS(船舶自动识别系统)、视频监控、甚高频通信系统等先进驾船辅助设备,并与智慧港航水上交通指挥中心平台联网,实现了船岸信息互联、船舶信息共享。现在过往船舶一目了然,开船既轻松又安全。而且,现在船舶进出港报告,不用打“黑的”到海事所签证,可以在掌上点点手机轻松完成,非常方便。

    三、货之变

    2005年,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在我的家乡安吉余村考察时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安吉率先推行生态保护政策,关停了矿山,河道挖沙也被禁止,我们之前运沙的老路行不通了。此外,我跑单帮的风险较大,最困难时,货装运到上海,一个月都卖不掉,真是亏本经营。有一次遇上老板欠款跑路了,拿不到钱,亏了20多万元,一年算是白干了。

    是继续跑单帮,还是另辟蹊径谋转型?正在我犹豫不决时,2009年,湖州港跨入全国亿吨港行列,安吉川达集装箱码头建成。码头总经理黄少远找到我说,码头建成投运,急需要一批货船装运集装箱到上海港。安吉是“中国美丽竹乡”,竹制品外贸集装箱生成量非常大,以往都是通过公路集装箱卡车运输,运输费用高不说,而且道路堵车严重,而水路运输则可解决这些问题。以安吉至上海为例,水路运输与公路运输相比,一个标箱可节约柴油70升,节省运输成本300元,经济实惠又低碳环保。

    水运集装箱发展的美好前景让我非常心动,于是我果断转型,第一个签了字,拿出了3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加入安吉川达船务公司,并把散货船改装成集装箱船,就这样,我从“运石子”转向了“运箱子”。

    安吉川达集装箱码头虽然是内陆山区的一个小港码头,但通过与上海国际港务集团进行资本合作,依靠水水中转、河海联运的模式,如今已通达全球2700多个港口,吸引了“马士基”“地中海”“中远海”“中外运”等25家航运公司入驻。在安吉的外贸企业可在家门口享受属地申报、检验检疫、通关等一条龙服务,建成了企业到口岸“一小时出口圈”。我开内河集装箱船,装运安吉当地生产的转椅、桌子、竹地板等外贸产品到上海港,然后这些产品再从上海港乘船驶向世界各地,集装箱上了我的船就等于“出海”。相比以前,现在开船收入稳当,一年纯收入有30多万元。

    几年间,我们这支集装箱运河大军不断扩编,已成为江南运河长湖申航道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湖州港集装箱吞吐量一路飙升,增幅位居全国同类型内河港首位,安吉上港成为浙江省内河集装箱运输的“领头羊”。2016年10月,经交通运输部正式批复同意,湖州成为全国首个、目前唯一一个内河水运转型发展示范区。

    四、人之变

    我们夫妻俩撑了一辈子船,如今退居二线,在小儿子刘华明船上帮忙,船上还聘请了一名驾驶员。

    过去有一句老话: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们船老大的生活就是以船为家,常年漂泊在江河上,既艰苦又寂寞,还不安全!

    以前,水泥船驾驶台四周都是露天敞开的。到了冬天,行船在水上,严寒刺骨,我们得全副武装,身上裹了一件又一件,迎面寒风吹来,手上还要拿着撑船的竹篙,滴水成冰,冷得直发抖。到了夏天,白天顶着炎炎烈日,没地方躲藏,晚上又要喂饥肠辘辘的蚊子。而且机器声震耳欲聋,耳朵里整天“嗡嗡”作响,生活条件相当艰苦。三个儿女从小随船,我和妻子既要开船又要带孩子,干活时,用笼头绳把孩子绑在船上,妻子上街买菜也要把他们带在身边,不放心啊!

    现在,我们船上冬暖夏凉,有一个客厅两间卧室,厨房卫浴样样齐全,有彩电、空调、冰箱、热水器,可以算得上是一套完整的“公寓房”。行船中途可以停靠沿途水上服务区休息,在服务区可以直接刷卡接取岸电,在超市里购物,很是方便。两个儿子也都在县城买了120平方米的商品房,还买了私家车,孙子都在城里上学,我们老两口没事就上岸去住住,陪陪孙子。

    我们船上人家以前是艰辛谋生,现在条件好了,富裕了,生活方式也彻底变了。在船上,对于我和老伴来说,最开心的事就是与孙子视频聊天,闲着没事就种花养草,我们的船成了流动的水上花园,既锻炼身体又愉悦心情。

    每次船进入黄浦江,两岸高楼林立、灯光璀璨,江面上大小船只来回穿梭,景色美不胜收。我们一家人会站在船头,从江上的视角欣赏繁华都市夜景,自拍留影,定格美丽瞬间。这些高楼大厦的建材都是船家们一船船运来的,如今已变成了上海的新地标和改革开放亮丽的名片,我们也无比自豪!因船而生、因水而兴,我们一家早已离不开这条江南运河,更舍不得这片青山绿水。

    (刘殿魁/口述 周雨顺/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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