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十年”丛书-草原人的幸福 陈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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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1年出生,笔名沙柳,蒙古族,大学文化。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三部,长篇小说《守望》列入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计划,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

    爱人最近老往房产中介跑,她又想换房了,选中城郊河畔景地小区新开盘的一处高层。她嫌城中心吵得慌。新居背依锡伯河,南望学院区,最是宜居。这已是十年间第三次换房了,这样倒腾来倒腾去她就不知道烦。

    四十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学生变成两鬓霜白的半大老头儿,仿如白驹过隙,梦幻般变化的节奏平生出隔世的惶惑。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然物是人非,朴素的美又平添时尚,很难找到怀旧的入口了。

    1978年我读初三,夏末秋初,我家新房竣工了。原来住的两间土房,推倒重建后变成三间,也是土房。多了一间房,仿佛这个世界无限大,兄弟几个不再和父母挤在一个火炕上。每年麦子收割后,麦秸是断不可扔掉的。我们乡下习惯将麦秸叫苫草,每年雨季到来前,用苫草苫房,这样房子就不会漏雨。爸爸是苫房的高手,手里的木拍有节奏地拍打,苫草便均匀铺在房顶上,密度和厚度适中,风吹雨淋竟然纹丝不动地贴在房顶上。爸爸经常被请去苫房,那些年不知给多少家铺过苫草,遮挡了多少风雨。我读高中去县城住宿,考学毕业后分到他乡。再次回到故乡,三间土房摇身变成砖瓦房,唯有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未变,鸟巢里正孕育着几只雏鸟。

    1983年8月,我走进了巴林草原。初秋的草原荡漾着牧草的醇香,即便是旗政府所在地大板镇的马路上,也有毛驴车或马车穿梭而过,从牧区进城的老乡多穿着蒙古袍。看到他们,我想到父母,在从牧区迁往农区前,他们也是这身装束。听到蒙古话,备感久别邂逅般的亲切。

    旗人事局在一幢灰砖灰瓦的平房里,同来的还有其他高校毕业生。接待我们的是位蒙古族女同志,或许她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脸色冰冷得让人发怵。把证明材料交给这位冷姐后,就在政府宾馆静候。宾馆是平房,红砖红瓦,八间客房对称排列。几十棵柳树看来有些年头了,蓬开的树头枝条下垂,像密发垂肩的妇人。我人生地不熟,连一个沾边的远房亲戚都没有。目睹他人四处活动,投亲靠友想留城,我不急不躁,心里释然,买几本小说躲在房间里阅读。几天下来,我与基度山伯爵在孤岛上相会,与格里高利一起蹚过静静的顿河,窥视于连与德·瑞纳夫人月光下偷情,聆听克利斯朵夫悠扬的琴声,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敲响了,我疲惫地躺在床上,望着初秋的太阳把院里的柳树涂抹成金色。几位出去找路子的同学回到宾馆,有滋有味地细数外面世界的精彩,好像他们从战场凯旋。我不感兴趣,满脑子装着苔丝、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工作就听从政府的安排吧。

    大约十天以后,分配方案下来了。我清晰地记得冷姐那天像分配房间一样,把我们摆放到最需要的地方。那几个使尽浑身解数的做了无用功,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被分到草原深处的一个畜牧工作站。身在“象牙塔”时对未来做过多种设想,唯独没有想到会再回到草原。坐在车上,我的脸色比人事局的那位大姐强不了多少。命运好像跟我开了个玩笑,几年前我玩命地拼搏,终于挣脱束缚一样走进城市求学,可最终我又被送回原点,唯一不同的是农区换成了牧区。

    听说要来一位大学生,畜牧工作站像迎接新娘一样给我腾宿舍,把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清理干净,站长派人到镇上来接。当我兴致勃勃搬着行李走出宾馆时,看到接我的“专车”就停在柳树下,毛驴正在吃草。

    “驾!”毛驴听到指令如同被踩下“油门”,快速行走在草原上。前面是一道沙漠,在绵延起伏的沙漠上行走,就像爬不出叶片的甲虫。赶车的是位蒙古老汉,尽管他很健谈,可蒙汉夹杂的语腔还是弄得我有些蒙圈。我出生时父母已从牧区搬到农区,我那点儿蒙古话对付日常用语还凑合,与这位车夫对话就有些吃力了。他说是畜牧站雇的他,来回一趟二十元,我暗暗咋舌,这车费与我月工资一半相当,我感到有些奢侈。走过沙漠是一片湿地草原。太阳越过头顶,阳光里裹着甘醇的味道。在湿地草原上行走要格外小心,稍有不慎就会陷进绿草下面的沼泽中。车夫扬起鞭杆在空中潇洒地一甩,发出清脆的鞭响,就像打个优雅的响指,毛驴在他的指挥下巧妙地躲过坑坑洼洼的沼泽。

    “咦咦咦”这是左转向的指令,“喔喔喔”便是右转舵,草原上的牛马都能听得懂。毛驴膘情并不是很好,坐在车上我清晰地看到驴背两侧凸显的肋骨,不禁想到手风琴键。来到一座木桥边,这是我看到的最简陋的桥了。木桥下溪水淙淙,没有桥墩,十几根枕木并排挤在一起,形同江面上的竹排,枕木上铺垫树枝,上面铺着黄土,已经被来往车辆碾压得“衣不遮体”,两端裸露的茅茬就像老人龇出的牙齿。还没上桥我就开始颤抖,认定这种所谓的桥根本无力承重,可车夫竟泰然自若,娴熟地挥舞鞭子,把车趔趔趄趄地赶上陷阱似的桥面。遗憾的是我们一路行进,我竟不知他的名字,以后再也没见到他。

    我领到了工资,月薪42.5元,那天是8月3日,对这个日子,我记得与生日一样牢。

    牧区地方大,近十亩的院落只有五间房子,孤零零立在院中央。单位同事都是蒙古族,他们交谈全用蒙古语,我半半拉拉听懂一些。下班以后,整个大院就我一个人住宿,寂静得让人发毛,我发自内心地羡慕城市的嘈杂。尤其是夜间,躺在床上听着草原的风不厌其烦地吹,震得门窗无节奏地乱颤,心里下意识地惊悸,总觉得有个面目狰狞的魔鬼潜伏在黑魆魆的暗处,指不定哪会儿破门而入。

    生活是色彩绚烂的,意识上的偏执和糟糕的情绪迷蒙了我,实际上并非像我目击的那样枯燥,草原的博大胸怀和草原人的忠厚仁爱,校正了我的人生坐标。苏木(相当于镇)驻地有机关学校,供销社家属院有位姓乌的额吉(大娘)对我很好,经常叫我过去喝奶茶,吃奶制品。一把二胡与我相依相伴,琴声悠悠,月亮走我也走。在团市委上班的同学来旗里下乡,绕道来探望我,记得那是一个风沙肆虐的下午,仿佛他来自另一个星球,我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动。我初来乍到,在包村时同事让我负责相对轻松的家属村,挨家挨户做防疫时,牧民几乎把我摁在凳上留下吃饭。家属村西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原,有位叫哈斯的青年主动教我骑马。开始我战战兢兢,哈斯说只要双腿夹住马肚,身体前倾,马跑得越快,身子越稳。牧民自酿的马奶酒,就像葡萄酒一样,后劲足,在吉日木图家,我喝得酩酊大醉。我尤喜欢住牧民的蒙古包,地上铺着羊毛毡,睡梦中常常被牛羊的叫声惊醒,走出蒙古包,空旷的草原在夜幕下安眠,天空缀满繁星。至今我还保留着牧民大妈萨仁送给我的云钩靴,千针万线缝缀着爱的质朴。我渐渐爱上这里,爱上了淳朴善良的草原人。在那里工作两年后,几经辗转,我又回到了城里。

    这些年来,我的工资连滚带爬蹿升到八千多,可与儿子相比却是中等水平。我念念不忘第一次领取四十几元工资的地方,曾经怀着感恩和怀旧的心态故地重游,那里已经变得我认不出来了。机构改革把苏木撤并了,机关单位撤走了,足球场一样的畜牧站大院改成饲养场。原来的二中成了浩饶沁嘎查村部。最让我惊喜的是,当年来时走过的沙漠变成了绿洲,墨绿色灌木丛滋养双眼,那片沼泽地开发成了稻田,北面的一级路两侧立着绿色的护栏,再往北是集通铁路,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桥,消失得无影无踪。蒙古包不见了,清一色的砖瓦房排列得酷似城里的格局,厨房、客厅、餐室、卧室,和城市的商品房相差无几。牧民后生很少骑马了,小汽车静卧在房前屋后,有线电视、太阳能热水器等电器配置很齐全。手机使用相当普遍,我在集市还目睹一位蒙古族大妈熟练刷二维码,那位常叫我喝奶茶吃奶豆腐的额吉已经举家迁到城里。

    说到从草原走进城市,我的进城之路可是充满了煎熬。

    那时的大板镇还没有一幢住宅楼,即使是平房也相当紧张,我唯一的志向是分到公房,无奈僧多粥少,那么多老同志排在前面,只能望洋兴叹,暗暗地祈盼。结婚时单位腾出一间宿舍,这等窘状迫使生育孩子的计划一推再推。后调入政府大院,条件有所改善,无非是一间宿舍变成两间。在狭小的空间里,鞋架成了书橱,餐桌兼做书桌,有时也坐在矮凳上伏床疾书,给报刊投稿,在无奈的状态下激发出的适应力连我自己都佩服。1990年秋,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只是两室一厅,建筑面积五十六平方米,可对我来说已经是小康生活了。两年后房改,以优惠价八千元买下,须知这八千元有一半是借的。靠两人每月合起来百元上下的工薪弥补买房的亏空谈何容易。恰在这时父母相继离世,两个弟弟上学的费用压在肩上,无奈之下爱人辞职下海了。我至今还记得爱人下海捞回第一桶金的情景。“你猜我赚了多少?”故作神秘的姿态让我怦然心动,幸福感涌遍全身,我们家从此跨入“万元户”的行列。不久,我们家的住房就换成了跃层式的宽敞新居。又过了几年,举家搬进新城,住上了高层。每次乔迁,都是一次生活的跨越,伴随着城市成长,房价日新月异。

    前不久我再次回到阔别多年的大板镇,这座草原新城变得靓丽明秀,《草原上有一座美丽的城》这首草原人作词作曲的歌曲,在大街小巷回荡。变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感觉像是走在时间的前面。

    提到车子并不陌生,最早家里有辆毛驴车,乡下人习惯叫“驴吉普”,我去草原深处上班时,就是坐的“驴吉普”。现在的车子与四十年前的毛驴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初中时徒步上学,学校离家五公里。那段乡路,记载了那段徒步人生。在我眼里,自行车是令人羡慕的奢侈品,极少数同学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简直是一种高傲的炫耀和无言的挑衅,看得人心里痒痒的。参加工作后我开始攒钱,我想买辆自行车。工资不高,除去生活开销,满打满算每月只能存十元。经一年多锲而不舍的努力,钱攒够了,还是不能买车,因手表、自行车之类要凭票供应。单位不定期有指标分下来,如何公平公正分配让领导挠头,遂采取传统方式——抓阄。那次手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一百多人十辆自行车,我竟然摸中一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飞鸽”。骑车的感觉真好,随着骑车技术日趋娴熟,我可以做出前后左右几种上车动作,就像孔乙己的“茴”字有多种写法一样,我甚至可以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悠闲自如,随手按几下白馒头一样的车铃,“丁零零”如同吹着潇洒的口哨。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擦车,把“飞鸽”擦得一尘不染,怕雨淋着搬进卧室,让它享受与主人同睡的待遇。爱人坐在后座上,幸福一路,温馨一路。十年后换成了摩托,用脚一踩,发出令人惬意的轰鸣,骑行在上班的路上,屁股后头一缕白烟,行人被掠过身后,顿有一种夸张的自豪感。淘汰的“飞鸽”备受冷落,摆在角落无言昏睡,最后觉得碍事碍眼就送到了乡下。

    “买辆车吧。”这样的动议是上世纪80年代提出的,可时光辗转到2007年,城里的私家车已不在少数,这一提议才得以落实。爱人整天泡在驾校,前进倒车,左右转向,回到家还不停地重复动作要领。拿到驾照那天,像买彩票中了头彩,开上自己的车来到郊外,湛蓝的天空云卷云舒,查干沐沦河绕城而过,一派葱绿中格桑花争艳。遗憾的是没有车库,老式楼房设计时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这一点。当下城市成长的速度惊人,住宅小区吹泡似的崛起,困扰人的不是人没地方住,而是车存放在哪里,商场或酒店若没有停车场,指定影响生意,违章停车罚款倒成了不少人担心的问题。城市马路几次拓宽,可还是照样塞车。

    清明回乡祭祖,早晨遛弯儿见一年轻人开车匆匆驶向田野:“凤阁的车陷在地里了,我去帮他拖出来。”如今的农村,土房基本绝迹了,街巷都铺着水泥,小汽车黄牛一样卧在房前屋后,不会开车就像当年不会骑自行车一样,是不入流的。还是那段五公里的乡路,宽阔的黑色路面平展延伸,距离似乎缩短了。

    我的故乡,我的草原,在与时俱进中重做了系统,沙漠变绿洲,沼泽成稻田,艰苦的工作环境转换为追索回忆的休闲胜地。“驴吉普”和苫房退出了历史舞台,淳朴忠厚的乡亲们过上了舒心的新生活,房子车子票子便是最好的诠释,是草原人可触可摸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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