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十年”丛书-穿越我生命的四十年光阴 杨木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72年出生,彝族,云南大理人,中学语文教师,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民族文学》《山东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数百篇。散文《弥渡的味道》获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散文选刊杂志社主办的“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出版散文集《岁月有痕》。

    我的家乡在美丽的大理苍山西坡,自古是博南古道、茶马古道上的重镇,生活着彝族、汉族、白族、回族等十七个民族。在过去四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我与这片土地一样,不知不觉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一步步蜕变。

    一、借粮

    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幼时跟着父亲去借粮的画面如今依然清晰,甚至恍如昨日。当年村子里是生产队组织大家一起劳动,各家还在努力挣工分。我们家九口人,小孩六个,只有父母两个壮年劳动力,一年生产队所分的粮食只够吃半年,剩下的半年,自家弄点杂粮打发几个月,始终有那么一段时间缺粮。于是,借粮就成为我们家一年一度的艰难事。

    每年五月间,父亲就不得不背一条大布袋到坝区他的朋友家借粮。也许是父亲喜欢带我外出,又或许是瘦弱的我跟在他后面让人心生怜悯,人家更容易把粮食借给我们,每每外出借粮,父亲都会把我带在身边。有时我们能顺利借到粮,有时要跑好多家才不空手而归。这些借来的粮食我们都省着吃,等秋熟后,再用苞谷、黄豆等来归还人家。那时的我,还曾挣到一个“工分”,我参与生产队积肥,捡了两小篓牛粪交了,被记分员记了生命中唯一的“一个工分”。能挣工分了,开心的我问父亲:一个工分值多少粮食?父亲的回答让我大失所望:小半茶杯苞谷子!

    其实,苍山西坡一直用自己丰腴的土地哺育着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子民。那些年浅浅的记忆中,我印象最深的事除了借粮就是守荞麦地。因为缺粮,在生产队的默许下,很多人家都自行烧块野地,三月间种下荞麦,六月间荞麦渐渐成熟,我们一群干不了什么活的野孩子,就去守荞麦地——怕鸟偷吃。那年月,鸟雀多到诡异,且似乎鸟儿也到了“五黄六月”,集体偷袭苦荞。我们打响竹吓鸟,用弹弓驱鸟,从早到晚绕着荞麦地奔波不息。半个月后荞麦收获,立即成为餐桌上的主角。那时,我特别怕吃荞面,荞面用水弄湿后揉搓成小颗粒蒸熟,样子好看可味道很苦,那苦味一直侵入味蕾深处,尽管不爱吃,但也只能忍受着苦味吞下肚。如今荞麦成为不少人追捧的高档粗粮,我却不再热爱。

    六岁那年,老师登门动员我父亲让我去上学,父亲也就咬咬牙让我去读书,那是1978年。三年后土地承包到户,承包后的第一个秋天,我家的粮食大获丰收,“再不用借粮了”这句话父亲念叨了很久很久。

    二、交不起的一块五毛钱

    年少时的记忆,一直以极其深刻的方式隐秘在时光暗角,只需一丝光闪过,灌注真情的细胞就即刻鲜活。我读小学的记忆焦点,是那交不起的一块五毛钱。

    三个姐姐没上过学,早早地就充当劳动力,挑起生活的重担了。我们三兄弟先后上了小学。解决了粮食问题的父母,却无法解决钱的问题,一块五毛的课本费难倒了父亲。我记不得两个哥哥是否有课本,我只记得读一年级的我,因父亲没有交那一块五毛钱而没有课本,每天小布包里就装两本作业本和半截铅笔去上学。二三十人的班级里,上课时看到别人有课本分外羡慕,可那时我却并不忧伤,对上学依旧十分喜欢。一天,大概是到学校下边水磨房磨玉米的父亲在等待的间隙到学校看我。当然,当时的我并不知晓,当我在教室门口看见他进大门,以为他是来给我交课本费的,便立即疯跑到他身边,心里开心极了。他叫了我一声“老三”后进了一楼老师的办公室。天真的我以为他会拿着崭新的课本出来。不料,父亲出来依旧两手空空,摸了摸我的后脑勺,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在父亲转身的瞬间,掺杂着委屈和失落的泪水打湿了我破烂的衣襟……

    转眼到了1984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里的民族班,进入县城的漾濞一中学习。我们三兄弟中,大哥小学毕业没有考取民族班而回家务农,二哥考取了民族班而得以继续读书。当时民族班的学生来自全县各地,读书改变命运的理念深深扎入每个人的内心,大家都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民族班的学生,每月有12元的生活补助。当时的12元,够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若节俭还有些微节余。而班主任黄老师是一位对我们关怀无微不至的好老师,也是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贵人”,她的不断鼓励让我最终达成了理想。

    我们那时的物质条件虽然还是比较艰苦,但我们心中分外感恩。学校食堂一个窗口打饭,横走两步在另一个窗口打上一勺菜,站在空地上吃饭,简单却心满意足。一个月一次的“打牙祭”让全校如过节一般热闹。打牙祭是单独出售肉票,五角钱一份肉,我们连碗边的油星都舔得干干净净。后来读阿城的小说《棋王》,对吃油花细节的描写特别感动,那是我曾经历的生活。读初中时,家中的经济情况已稍稍好转,父亲每星期给我们一元的零花钱。这一元钱,更多时候舍不得花,有时周末回家,又把浸透汗水的一元钱还给父母。村里有好几个读民族班的同学,周末大家相约,一起走二十多公里的路回家,因为有梦相随,并不觉得遥远。

    三、难忘的乡村教师岁月

    我初中读了四年,因为第一次考师范学校没有考上,在黄老师的鼓励下,我又补习了一年,终于在1988年8月考取了地区师范学校。在那个四年制的中等师范学校,我度过了属于自己的最美时光。1992年7月,我毕业分配回本地一所叫金盏的小学任教,终于实现了做一名教师的梦想。

    1998年8月,我回故乡上邑完小任教。上邑完小的校舍最初由本地的庙宇改造而成。我读小学时,学校由三间两层的瓦屋组成。正房有四间教室,五个年级的学生集中在此上课。两侧的厢房是拆除了佛像之后的庙房,低矮潮湿,光线差。一侧的厢房已经成为危房不再使用,另一侧的厢房上下各有两间教室。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苍山西坡的沟沟壑壑,很多原来的适龄儿童由于各种原因耽误了上学,这时都齐来上学。我们一年级和二年级同在一个教室上课,老师给一年级上半节课,布置作业,然后给二年级上课。三年级开始,就可以拥有单独的教室了。那时虽然条件差,但我们都很懂事,知道家里送我们来上学是多么不容易,所以上课都聚精会神,是很开心地在学习。

    如今再来,原来的老师成为同事,学校也有了不小的改变。这一年,为了方便路远的师生上班上学,学校在上级党委、政府的支持下,购买了生产队原来的仓库作为学校的宿舍。学校分成上下两院,距离约八百米。上院是教学区,新购买的下院作为生活区,我也住在下院。

    下院有个一百多平方米的水泥院坝,院坝里有一栋房子。我住二楼的两间,住校学生住一楼的两间,一间小平房作为学生的厨房。清晨,我去上院上课,学生去上院读书,中午放学我们都跑回下院生火做饭,一时间炊烟缭绕,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吃过饭之后稍稍休整,我们又跑去上院继续各自的任务,下午放学后相同的节目再次上演。生活,在单调的重复中有滋有味地继续。短暂的休息时段里,我和学生们会在场院中快乐玩耍,我之于他们,亦师亦友。

    上邑完小附近有一条简易的泥石路,每周赶集买菜都要搭乘固定的货车出行,如果错过,要步行很久才能到达乡镇街场。即使是坐上车,也是一路扬尘,出行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那些住校生的家都不通公路,周末步行往返,还要背负一周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来上学,辛劳不言而喻。

    那些日子,我们毫无怨言,一起负重前行。

    四、放飞梦想的地方

    历史,在某些特定的时间节点上,竟惊人地相似。连我也不相信,2008年8月,我参加城区教师公开招考,正式考入县里的中学——漾濞一中初中部。

    漾濞一中是我的母校,也是我放飞梦想的地方。我当学生时,这里是初高中一起办学,初中每级两个班。校园狭窄古旧,最高大上的建筑是由土木结构的三间房屋组合成的U字形大楼。当我考入漾濞一中任教时,学校已在两年前实现初高中分开办学,高中部外迁新建,初中部在原址办学,一切早已今非昔比。

    考入初中部后,我在教学之余,把那些年所有的遇见倾注在笔尖,写成一篇篇散文。学校领导不仅未批评我“不务正业”,反而是褒扬有加,只要有机会就向外界推荐我。自2008年开始动笔写文章,短短几年间,我的作品不断见诸各级各类报刊,2013年还结集出版了散文集《岁月有痕》。在实现了教师的梦想后,我又实现了作家的梦想。当年那个连课本都买不起的小孩,如今已成为教书、写书之人,这真是当初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光阴流转,历史的巨轮在深度的改革开放中快速向前。2018年,漾濞一中的历史再一次被改写,我本不想用“时代华章”这个被人用滥了的词语,可除了这个词语,我似乎找不到更适合的词语来形容。如果不是朝夕相处,我想,我也会和很多毕业后重回母校的学生一样有恍如隔世之感。

    学校新建了食堂、女生宿舍,翻新改造了教学楼和实验楼,铺筑了崭新的塑胶跑道,篮球场也焕然一新。硬件的变化有目共睹,而更多软实力的提升,让学生的全面发展不再是纸上谈兵。音乐室、美术室、科技馆的全面使用,为学生们开启了一扇扇大门。阳光小屋(心理辅导室)的使用,使学生们的烦恼能够得到及时疏解。每年的寒假,学校都开展大规模家访,老师们进入全县的村村寨寨做工作,不让任何一个学生因贫困失学。今年的家访,我遇到一个特殊的家庭。父亲意外身故,母亲改嫁他乡,这个刚上初中的小姑娘和奶奶一起生活。虽然如此,她却把这些埋在心里,学习非常用功。七十多岁的奶奶心疼孙女,含着泪对我说:“我们家经济一直受到政府的照顾,不用担心,但这娃娃的心负担了太多,希望老师能给予更多的关爱!”是的,作为教师,我们不仅要让学生“一个都不能少”,更要给予他们关爱和鼓励,让他们放飞自己的梦想。学校多年的努力,终于喜获丰收:在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到来之际,我们学校以高分通过了国家义务教育均衡发展检查验收,在地区初中教育质量评比中大放异彩……

    四十年的光阴转眼成为过去,我们这个边陲小县的教育发展成果有目共睹。我工作过的小学母校,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的瓦房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教学楼、功能室、宿舍、食堂、操场。学校早已免收学杂费,全体学生用的是免费的教科书,再也不用担心没课本读不起书了。学校的餐厅每天都提供免费的营养餐,住校生还享受生活补助,餐厅宽大得可以惬意地坐着吃饭而再也不用站着吃或蹲着吃,菜品丰富,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自己带米带菜,烟熏火燎地做饭了……富裕起来的村民,对孩子的教育格外重视。我所任教的中学,每个周末放学时,学校大门外停满了家长来接孩子的各种车辆,如今的学生再也不用像三十多年前的我一样走几十公里的路上学了。

    今年春节,我回了趟故乡。吃年夜饭时,我吃到一碗久违的苦荞饭,淡淡的苦在舌尖上轻轻滑过,一种历经沧桑苦尽甘来的曼妙,在心中久久回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