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这样一个习俗,孩子生下来满周岁的时候,父母会举行一个抓周仪式,把代表各种职业和前途的生活用品摆在红布上,让婴儿去抓。我问过母亲,周岁时候让我抓过周没有,母亲说没有,就是让我抓的话,我选的也一定是刀、剪子、尺子、针线这些,因为我成长的每一步都离不开这些工具,我和服装似乎天生就有不解之缘。
七岁的设计师
我出生于1978年,刚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元年。老家在周口的郸城县,位于河南的东部,紧邻着安徽,是一个普通的北方平原县城。在我四五岁记得事情的时候,虽然生活条件还不好,但已经能吃饱饭了。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五女一儿,加上父母是八口之家。我父亲是食品公司的职员,母亲是农民,在那个年代,靠着种地及微薄的工资能扶养这么多的孩子,现在想来真的很不容易。吃的问题解决了以后,穿成了另一个问题。我的相册里有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已经微微有些泛黄了。我和小伙伴站在村外的麦田里,穿着军绿色的衣服,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表情很严肃。我女儿和儿子每次看到这张照片,都会异口同声地给出一个字评价——土!土吗?我总会开心地笑起来。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在当年,军绿可是最时尚的流行色呢。几乎每个农村孩子都有这么一身绿军装,男孩子还会有一顶带五角星的军帽,别提多神气了,比现在的阿迪、耐克都让人着迷。那时候我们家因为兄弟姐妹多,经常有一种击鼓传花的穿衣法,老大添了一件新衣服,过一年穿小了,就给老二穿,老二穿一段时间,觉得不合身了又给老三,以此类推,直到这件衣服烂了才能“光荣退休”。但无论怎么困难,过年的时候,父母总会给我们兄弟姐妹或买或做一身新衣服,规矩是大年初一的早上才能穿,图个喜庆热闹。除夕夜里,听着外面炸响的鞭炮声,闻着叠放在枕边的新衣服散发的清香味,想象着自己穿上新衣服,在村里呼朋引伴地奔跑,比比谁的衣服更漂亮,谁戴的头花更新潮,那种幸福,现在的孩子很难体会到了。
80年代中期,县城里面开始有了卖服装的小摊贩,贩卖一些从南方过来的衣服。比起当时村里裁缝或者自己妈妈做的衣服,色彩和款式都好看太多了。我记得有一年特别流行一种小女孩的裙子,纯色,上面装饰着一朵大的绢花,还有小小的腰带,穿上以后像一个小公主。我特别希望母亲给最小的六妹买一件,缠了她好久,也不知道是没有钱还是没时间,反正母亲是没有买。我当时刚刚七岁,不知怎么着好像织女附体,毅然决定给我亲爱的小妹亲手做一条小裙子。这个事情到现在提起来,母亲还老是气得举起手来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因为我做裙子的面料来自她的一条新裤子。当时母亲刚买了一条时兴的墨绿色涤纶裤子,下地干活的时候舍不得穿,只有进城或者走亲戚的时候才换上,平时就叠放在衣柜里。我趁着家里没有人,带着六妹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服装设计和生产。我用剪刀剪下了两条裤腿,拆开,再用针线把两片缝在一起,我把这个裙子做成 A 字形,腰小,下摆大,腰上缝上皮筋,下摆的底边缝上一圈黄色的布条,再别一朵妹妹的头花在裙子上。小妹虽然刚会走路,但也知道臭美,穿上以后高兴得非要到外面去找妈妈,让她看看漂不漂亮。当时把我这个七岁的小服装设计师吓得跑去了邻村的姥姥家,躲过风头以后才被姥爷送了回来。
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已经开始流行喇叭裤,然后是蝙蝠衫,跳霹雳舞穿的大裆裤,再往后是但凡性别为女,人手一条的一脚蹬黑色弹力裤,现在想想没有一款符合人体曲线,能展现人体的健康美,但在当时依然闭塞的中国农村,显得那么时尚,那么出众。当时各个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都是那些留着长头发、穿着白色高帮运动鞋、走路滑着太空步的少年。那时候有一个邻居女孩叫玉春,比我大几岁,在县城的服装培训班学了裁剪,会做衣服。我和玉春脾气相投,放学了经常到她家帮忙。玉春帮我做过一件蝙蝠衫,穿上以后,看着同学羡慕的眼光,真有种想飞起来的感觉。到了90年代末,我到郑州上学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开始流行穿哈伦裤、西装、连衣裙,色彩越来越大胆,款式也越来越多样。慢慢地,一点一点从保守到开放,从单调到丰富,从怪异到雅致,从盲目到个性,好像一幅逐渐晕染开来的绚丽图画。
现在的中国,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很少会有人为买不到衣服犯难了。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父母的新衣服还是在县城的商场里选,但孩子们的服装,却大部分是在淘宝、微信朋友圈里买,谁的好看,谁的便宜,谁的新潮,品头论足一番,还要把店铺的链接分享一下。年迈的父母总是一边埋怨天冷孩子们穿得太少容易感冒,一边摇头叹气,现在小孩子穿的都是啥呀,根本就不像件衣服。时下的审美已经与当年截然不同了。
私人定制
去年妹妹家的女儿小雨考上了河南工程学院,成了我的学妹。开学的时候,我准备去车站接她。妹妹说不用,说村里一个邻居经常开车跑郑州,可以把小雨直接送到学校门口。这让我想起了我到郑州上学的时候,学校那时还叫河南纺织高等专科学校,没有“工程学院”这么高大上。当时从郸城到郑州,坐破旧的四面透风的客车,在县道、省道、国道上颠簸,需要八个多小时,中途还要在西华停靠点加油、加水、吃饭,真的像一次长途旅行,来回一次,至少两天缓不过劲儿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难受。后来客运车换成了“依维柯”,干净的白布椅套,柔软的座位,舒服了很多,就是有点挤。再后来很快就全部换成豪华大巴,厚重的茶色玻璃,双层卧铺,有热水,带空调。我去上学经常坐父亲一个熟人的客车,帮他卖票,顺便也省了票钱。那时候客车上老是挤满了外出打工的农村青年,每人标配都是一个或者几个巨大的鱼鳞袋,装着被褥、衣服和其他的用品,他们在县城的车站里拥挤着、推搡着,然后客车像一只只灵活的触手,飞快地伸向远方,把这些带着浓重口音的乡亲送到一个个他们只在电视或广播里听到过名字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不过现在客车的生意差了很多,因为好多打工的人都在城市安了家,买了车,回老家的时候自己开车,每年春节县城里都会堵车,各种挂着苏A、皖B、浙D等等车牌的轿车里,走出来衣着光鲜的老乡,说着亲切的郸城话,互相招呼着。
记得当年我们全班一共40多个同学,大部分都是农村来的。看着这些和我年龄相仿、口音各异的同学,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成为我的第一批服装“客户”,其中有几个还会升级成VIP(贵宾)。起因就是刚开学没几天,班主任宣布班里要做班服,每人一身。在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服装的款式、颜色和价格上的时候,我又一次天才附体,向老师提出来我可以承包!我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我在老家有一个好朋友玉春,她在我们县城当裁缝,会打版,手艺特别好,价钱也不高;另外,重要的一点是,我跟着玉春学会了量体,能够给同学们量腰围、裤长、胸围等等,让班服合体。没有人能提供我这么优质的服务,老师当场宣布我中标了。接着,我趁着课余去纺织大世界选布料,然后又通过客车把布料带回老家,电话通知玉春接货,同时又买了软尺,给同学们一个一个地量体,汇总了以后写信报给玉春,她能接到这样一个“大单”,也对我言听计从,拿出自己最好的手艺去做。衣服在一个月后做好了,按名字发给了同学们,竟然还不错,款式新颖,大小胖瘦也很合身,衣服款顺利地收了上来。除去玉春的工钱、布料钱、来回的运费,利润还有400多元!这也算我在服装上挣到的第一桶金吧。要知道,当时我一年的学费才230块钱。这之后,我成了纺织学校的小名人,班里学校里的女同学经常找我量体,做裤子,做衬衣,其中几个熟客成为我“私人定制”业务的VIP,价格给予重点优惠,每件衣服只赚不到3元钱!二十年后同学聚会,谈起当年我在纺织学校的“生意”,几个VIP 也是后来的好闺密,纷纷要求我把当年赚她们的钱吐出来,完全不顾我曾经给她们的关照,用现在网络上的话说,真是塑料姐妹情啊。哈哈!好玩的是,我的服装公司2017年开展了高级私人定制业务,同学闺密们再次成为我的客户,当然还是VIP。
城市的脚步
服装圈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将让他做服装。在我对这句话有刻骨铭心的认识之前,我是这样设想的:毕业以后应该很快开店,卖服装,赚钱,然后再开店,再赚钱,又开店,又赚钱,最后成为百万富姐,走向人生的巅峰。但是不对,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城市日新月异,没有人能在这个变化的生活里轻易成功,我也不例外。
我毕业的时候是1997年,距离中国改革开放开始已经接近二十年,几乎所有的行业都处在一个井喷式的发展期。当时郑州二七广场附近有亚细亚、华联商城、百货大楼等几大商场,它们掀起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商战。“中原之行哪里去,郑州亚细亚”,这句很普通的广告语,在中央电视台不停地播放,使一个商场成了郑州的地标。外地人来郑州,坐公交车经过二七广场时,本地人总是骄傲地指着外面说:看,那就是亚细亚!后来亚细亚由于过度扩张而陨落,在二七商圈逐渐变得越来越不起眼,楼层变成了最低的一个,现在已经完全湮灭在周边新建的高楼大厦里。但浓厚的商业氛围、便利的交通给这座“火车拉来的城市”带来了勃勃生机:南方人以郑州为跳板,把小商品、服装、电器、食品、布料通过郑州四通八达的铁路线贩卖到全国各地。郑州人也跟着这些温州人、义乌人、慈溪人、顺德人学会了做生意。
刚毕业的好几年,我买衣服都在敦睦路、“七彩”或者“银基”,那里是郑州服装行业的风向标。外地的商贩拉着小车,拖着大大小小的黑色打包袋,熟练地穿梭在各个商场和摊位前讨价还价,满载而归。我喜欢在服装街闲逛,和卖服装的老板聊天,逐渐发现,很多挂着洋气品牌的服装原来都是郑州本地生产的,这样前店后厂的好处是款式更新快,上货也快,并且价格也比南方便宜些。经过一番考察,我决定:做服装!下决心很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凑资金、找厂房、买设备、招工人、办手续、跑市场、进布料,幸好有我家人的支持,我咬着牙把这个服装厂开了起来。第一件T恤下线,我仔细地剪掉了每一处的线头,熨烫平整,放在桌子上面,看了很久,像一个母亲看着初生的婴儿,怎么也看不够。开始的时候,订单很小,又怕占压资金,进布料的时候经常是我与妹妹骑着自行车去纺织大世界一匹匹带回车间。每次经过农业路铁路隧道时,都要先把其中一辆自行车停在下面,两个人合力把载着布料的那辆车推上长长的斜坡,然后再推另外一辆上来。
我从小就喜欢折腾,做企业也不消停。我很早就花钱做了企业的网站,淘宝兴起的时候开了淘宝店,做过百度推广,还投放过微信朋友圈广告,总之,我像一只变色龙,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换着自己企业的生存方式。就这样不断努力着,公司的业务逐渐走入了正轨,我们注册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把业务开展到了省外。我在公司里接待过哈萨克斯坦人、美国人、马来西亚人、缅甸人、韩国人和非洲人,他们不远千里万里来到中国,因为变化中的中国就像一个冒险乐园,到处充满了机遇和挑战。有一个美国客户曾经对我说,他每一次来中国,都好像到了一个新的国家:淘宝、支付宝、微信、外卖、共享单车,新的道路、新的建筑,到处都是新的,他爱中国。我告诉他,我也爱我的祖国,我从乡村走出来,好像一粒被候鸟从外地衔到郑州的种子,生根,发芽,生长,有了自己的事业,买了房,买了车,有了孩子,在这个城市安了家,成为这里的一分子。而城市也像我们一样,不停地向前走着。1999年,我们创业时厂房在航海路附近;2003年,房租上涨,搬到了南三环;没过几年,因为拆迁又搬到了南四环;2014年,又因为拆迁搬到了绕城高速附近;2017年,新的厂房在新郑龙湖建成。从简易的工棚到现代化的厂房,从郑州的市中心到外环远郊,我们伴随着城市扩张的步伐,一同成长。
不一样的月光
2018年3月8日,我参加河南省服装行业协会举办的时尚界十大女杰网络评选,获得第二名。颁奖典礼上,组委会给我的颁奖词是这样的:从院校学子到卓越企业家,她敢为人先,诚信经营,誓让校服更时尚,誓让孩子更漂亮。她,让纽珀品牌遍布大江南北,走向五大洲四大洋,她就是纽珀品牌创始人,十大女杰郭梦月。
我当时站在领奖台上,心里想,这说的是我吗?我是谁?我是那个七岁就开始服装设计的乡村小女孩,我是那个上学时就开始服装私人定制的青春少女,我是那个蹬着自行车跑业务的女汉子。
我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是一轮明月,有时能圆有时缺。在中国这片生机勃发的土地上,只要有梦想,总会有不一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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