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婚-褚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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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了春,天变暖,麦苗儿开始疯长。

    尽管到处在打仗,但人不死,就得活。活着,就得吃。耪麦的褚凤云从坡地里回来,身上出了汗,一进门,撂下锄头,就将蓝底白花的小夹袄扒下了,顺手搭在石榴树上,上身就只剩下那件粉红透明的小褂儿。小褂儿的肩头和胸前补了几块颜色不一的补丁。胸前的补丁下面,高高地翘起了两处丰盈,那补丁怎么遮盖也没法儿藏起那两处丰盈来。叔家的三嫂正和娘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头对着头儿说着话,三嫂抬头一眼就瞄到了凤云胸前的丰盈,惊了一下。三嫂将脸儿朝凤云娘的脸上凑凑,悄声地问,云儿今年多大了?娘想了一想,才说,十八了吧。三嫂说,那还不赶紧找主儿。娘听了这话,脸上就开始有了愁,娘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年轻人大多都去打仗了,哪儿有合适的人家啊,他三嫂呀,你就给云儿操操心吧。

    从那后,云儿的事三嫂就留了意,隔三差五地来家和娘凑一块儿叽叽咕咕。三嫂和娘叽咕了些啥,偶尔也会被凤云听去个一言半语的。听了,凤云的脸就红,还发热,心也跳得快了。果然,四月里的一天,娘对凤云说,云儿呀,你三嫂给你说了门亲,男家就是你三嫂的娘家村上的,小伙子叫义德,今年才二十,人老实,长相也英俊……没等娘说完,凤云的脸儿就又红了、发烧了。半天,凤云才鼓了鼓勇气低声问娘,娘呀,你夸的这么好,谁见着了哩?娘见凤云这模样,就知道合了她的心意了,这亲是做定了。娘说,你三嫂说的吧,你三嫂说的就准没错儿,人家的聘礼你三嫂都捎来了,这样,这婚就算订下了。

    订下了婚,褚凤云就成了有主儿的人,就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凭空里添了一份儿心思。做起事来,那份心比先前软了些。看起人来,那眼神儿比先前也柔了些。碰见人,连说话儿的声腔都和先前不太一样了。以前见了三嫂的时候,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地闹。这会子遇见,大老远就莫名其妙地垂了头,红了脸,羞了眉。五月里,村子外的山路上过了几回队伍,南边的山里打了几回仗,死了很多兵,南山里多了几片坟,村子的人去后山里躲了几次难……这样的日月,水灵灵如嫩葱儿般的凤云,整天价在娘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就把娘晃得心里焦躁不安了。娘就跟爹商量说,云儿已经有了主儿了,兵荒马乱的,出点啥差错儿咱可担待不起啊!爹说,也是哩,那就让他三嫂催催那边吧,把云儿赶紧娶了过去,也就省心了。

    三嫂又回了趟娘家,凤云的婚期就敲定了。婚期定在秋天的八月里,娘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还有几个月,就催促着凤云准备嫁妆。三嫂从义德家捎回来一双鞋样子,三嫂将鞋样子给了凤云,不用说,那鞋样子是义德的。沂蒙山里的风俗,出嫁前的女人要给男人做六双鞋,出嫁时,鞋要放在陪嫁的木柜里压柜子。褚凤云打小就跟娘学了一手好针线,别说六双,就算是六十双,对凤云来说也不算是啥难的事儿。收了工,吃了饭,凤云就进了里屋,从褥子底下拿出那个鞋样子,在油灯下展开来细细地端详。鞋样子不小,凤云用手量了量,又找出爹的鞋样子来一比量,竟然比爹的鞋样子长出一大截子。天呐!这是一双怎样的脚呀?这双脚怎么这样大呀!凤云想起爹说过的一句话:男人脚大走四方。不!兵荒马乱的,才不让他去走四方哩。凤云心里柔柔地想,至今还没有见过面,他——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哩?

    褚凤云的鞋做到第四双的时候,义德家捎信来把三嫂叫去了。信捎得急,三嫂走得也急。凤云和爹娘不知道啥缘故,心,就惶惶地悬起来。天傍黑,三嫂回来了。三嫂的脸上也是惶惶的。在爹娘焦灼的目光催问下,三嫂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义德要参军打仗去,已经报了名了……

    娘听了三嫂这话儿,身子没站稳,扑通一腚坐在石阶上。远远地站在石榴树下的凤云,也立时汪上来两眼泪。爹一听也着了急,冲着三嫂吼,这个浑小子!还有一个多月就成婚了,他走了怎么办?说着说着,爹一脚踢翻了面前的一只筐,拔腿就要出门去,爹要去义德家阻止义德去参军。

    褚凤云一看事不好,几步抢过去,在院门口一下子拽住了爹的衣襟。凤云说,他去当兵是光荣的事,咱怎么能去阻拦哩。爹又是气又是急,回过头来对凤云说,傻孩子,你糊涂啊,他走了,你还怎么成亲呀?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呀!听了爹这话,凤云汪着的两眼泪“哗啦”淌下来,她嘴里没言语,可两只手依然倔强地死死拽着爹的衣襟不放松。三嫂说,义德这孩子那么孝顺,他娘好说歹说劝阻他,他还是执意要参军去,说什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叔呀婶呀,既然云儿也支持义德去,你们就让他去吧,听说部队里准假,到那时请个假回来完婚也就是了。

    爹娘听了三嫂这一番深明大义的话,虽说是那颗悬着的心还是怎么也放不下,可也没啥好法子。战事那么紧,伤亡那么大,解放区动员青年们参军成了当前头等大事儿,形势面前,哪个敢去扯参军的后腿啊?爹娘也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儿,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了。凤云的心里也是悲感交集,婚期眼看就要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义德参军去打仗,凤云的一颗心也揪在了嗓子眼上。可义德不顾自己的婚事不顾常年有病的老娘去参军打仗,从中也看出了义德是个多么进步的好青年呀,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人,也算没辜负爹娘养育自己这么多年。

    义德参军走了,凤云就又多了一桩心事儿,日夜为他牵挂,天天盼他的佳音。眼看着婚期一天天逼近,可一直没有那边义德的音信来。三嫂一趟趟往娘家跑,每一趟都是失望地回来了。三嫂对爹娘说,仗打的这么紧,部队到处去,通个信都困难,这个义德呀!这不是活活地把我们云儿坑了吗?三嫂急得直蹦高。爹娘没办法,只好跟凤云商量着改婚期。凤云低了头,半天不言语。其实凤云心里在思量,义德从小就没有了爹,义德的娘又常年有病,他能够撇下娘去参军打仗,是为国尽力啊!这个时候,义德的娘一定也在牵挂着他,为了他吃不香睡不宁。他也会时刻牵挂着娘的病,牵挂着俺吧?要是俺再将婚期拖延下去,那个家岂不是苦上加苦、霜上加霜了吗?俺应该嫁过去,马上嫁过去才是啊!想到这里,凤云咬了咬牙说,爹,娘,俺想好了,婚期不改了。

    娘一听就哭了,云儿啊,你就这么急着嫁吗?到那天拜堂成亲你跟谁拜去啊?你不要脸,爹娘还想要脸面哩!

    爹说,云儿啊,咱改婚期吧,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哩。

    凤云也哭了,抽泣着倔倔地说,他不回来,俺一个人拜堂,俺不在乎……

    三嫂这时将两手一拍打,忽然开了窍,三嫂说,哎呀,怎么就没想起来哩,义德既是回不来,拜堂那天也有办法了。

    啥办法?爹和娘齐声问。

    要三嫂说,三嫂却又吞吐了。半天,三嫂才小心翼翼地道,叔啊婶啊,咱们这一带不是有怀抱公鸡拜堂的风俗吗!

    三嫂说的没错儿,沂蒙山的乡下里,如果新郎去世或者在外无法赶回来,婚礼上一般会用公鸡来代替新郎。由本家的嫂子或小姑子抱着一只红色的大公鸡,按住鸡头与新娘交拜。拜堂成婚之后,在公鸡颈上悬一条红布,并将鸡关进洞房,以饭食喂养,等新郎回来后,才将公鸡放出去。因此有“公鸡代拜堂,日夜陪洞房”的说法。其实,用不着三嫂提醒,爹和娘心里早想着这个风俗了。只是不忍将这个风俗朝自己闺女的身上想,一想到自己的闺女要去和一只公鸡拜堂,爹娘的心尖尖上就像有把刀子在戳着。

    三嫂的话已经戳到爹娘的痛处了。娘索性坐在地上手拍着两腿号啕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我辛辛苦苦拉巴大的闺女,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凭啥子就去受这个委屈啊!凤云上前蹲下来,将娘的头搂进了怀里,安慰着娘,娘呀,和公鸡拜堂就拜堂,我就把公鸡当成那个人就是,我不委屈!

    大婚这天,义德终久还是没能回来。

    天刚亮,18岁的褚凤云就早早地打扮停当,坐进了轿子里去,静静地等待着起轿的那一声吆喝。以前那两根又粗又亮的黑辫子不见了,此时的她,头后边多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簪。头一天晚上,三嫂就用红线为她薅了脸,光滑白嫩的脸上扑了粉,眉心点了胭脂红。桃红色的棉袄,浅绿色的棉裤。此时的凤云就像山崖边那朵娇艳艳的花儿。这就是在心里千遍憧憬百般描绘的幸福吗?为什么今天心里会这么的平静?平日里一想起这事来的那种激动那种羞涩那种娇柔那种期盼呢?透过窗户,凤云看到在院里忙活着的娘头发越发斑白了,一脸儿沧桑的爹愈加苍老了。她知道,爹娘在为女儿不圆满的婚事揪着一颗心呐!

    临起轿,褚凤云突然又从轿子里走出来,走到爹娘面前,缓缓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才又重新上了轿,在娘的大放悲声里远去了。

    不知过了有多久,“砰砰”的喜炮声突然响起。熙熙攘攘中落了轿,喜炮响完,轿门帘掀开,褚凤云被小心翼翼地搀扶出花轿来。这时耳边有人悄声提醒她,嫂子,俺们在过门槛哩,你把脚抬高喽。凤云知道搀扶着自己的是小姑子了。过了门槛,进了天井,天井中央摆了天地桌子,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病怏怏的婆婆。虽然自古有和公鸡拜堂的风俗,但毕竟不多见,天井里就挤满了老老少少,个个都欢天喜地的瞧稀罕,看看这缺少新郎的天地到底怎么个拜法儿。

    褚凤云在天地桌子前站定后,小姑子抱着一个公鸡从屋里走出来,来到凤云面前。闹哄哄的场面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这时候,头上披着红盖头的凤云突然听到“咯咯、咯咯”的声音。这声音在静静的人群里显得有些刺耳,甚至是瘆人,这声音让凤云不由得身子一哆嗦。两行酸酸的泪,不知不觉,缓缓地到了腮边。义德呀,此刻你在哪里?你在打着仗吗?还是正坐在战壕里想念着俺啊?你知道今天是你的大喜的日子吗?你知道你的身份让一只公鸡替代了吗?

    不容凤云多想,司仪朗声喊了起来:一拜天地!听到这一声喊,凤云跪下去,头磕下去的那一瞬,她的目光从红盖头下的缝隙里瞥见有一只手攥着一只鸡的翅膀,一只手正去按着那只鸡的头,朝地上按去。那是一只浑身火红的大公鸡,羽毛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在那双小手的按压下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咯咯”地叫着。

    二拜高堂!凤云又跪下去。

    夫妻对拜!凤云转过来,面朝着对面的公鸡。这是最后一拜了,这一拜下去,她就是义德的人了。凤云正要跪下去,和小姑子手里的公鸡进行夫妻对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公鸡突然挣脱了小姑子的手,咯咯叫着朝凤云身上飞过来。“哎哟!”凤云只觉得公鸡那尖利的爪子在手背上一抓,不由吃痛地叫了一声,一慌神,顾不上什么礼节了,掀开盖头就要看个究竟。

    坐在椅子里的婆婆吓得脸都焦黄了,冲着小姑子喊,快逮住公鸡!那可是你哥啊,可不能让公鸡跑了!

    公鸡在人群里上蹿下跳,小姑子也跟着公鸡上蹿下跳。小姑子手疾眼快,终于将公鸡捉住了。天井里所有的人先是一片乱嚷,见公鸡上蹿下跳,就都伸手帮忙捉起来,婚礼场面一阵骚动。等捉住了公鸡,人们看到新娘自己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秀美俏丽、略带惊诧的脸庞,一个个都愣住了。

    送入洞房!司仪又喊了起来。凤云一愣,脸刷地红了。赶紧将红盖头重新盖在头上,小姑子抱着公鸡在前头引着,她在后面跟着,进了洞房。晚上,凤云呆呆地坐在床沿儿,看着窗台上的龙凤红烛。红烛上的两簇火焰在跳跃着,这本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守着这一切。那个他此刻在哪儿哩?委屈、无助突然一下子涌满了心头。

    “咯咯”两声叫,把凤云吓了一跳,从愣神中醒来,看见那只公鸡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拴着,一头拴了公鸡的爪,一头拴在了床腿上。公鸡在床前走来走去,探头探脑,惊魂未定的样子。婆婆再三叮咛了,这只公鸡要一直拴在床腿上,要好好喂养,千万不可有任何的闪失,义德啥时候回来,身子走进了洞房,这只公鸡就啥时候放出去。

    婆婆痨病多年,一咳嗽脸就憋的青紫,有几回咳嗽得都背过了气去。凤云和小姑子背着婆婆四处求医,煎汤熬药,床前案边侍候周全。街坊邻居看了,谁不羡慕老人摊上了个至顺至孝的好儿媳。家里的八亩四分地,除重活由代耕队帮着耕,其余坡里场上的活儿全靠她去干,家里家外一切收拾的顺顺当当。转眼过了年,正月初四这天,是新人回娘家门上磕新头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凤云安顿好了婆婆,收拾了一个花包袱,独自一个人回了娘家。临出门,凤云再三嘱咐小姑子说,公鸡就托付给你了,一天按时两顿食,一顿水,不能饿着,也不要撑着,千万别出去贪玩儿忘了喂呀!

    你就放心的去吧嫂子,那公鸡可是俺哥哩,俺能让俺哥渴着饿着啊。小姑子说。

    你个死妮子胡说哩!凤云抬手作势要打小姑子。小姑子灵巧的身子躲闪到凤云背后,两手搂住了凤云的腰,将下巴放在凤云的肩膀上,嘻嘻地笑。凤云说,你哥是你哥,公鸡是公鸡,公鸡怎么能是你哥哩。

    咱娘说的嘛,娘说别看哥在外面打仗,可魂魄托寄在公鸡身上,公鸡在家喂养好了,俺哥在外边就安全了。

    你哥……他……凤云低了头,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耳根子发热,吞吐了半句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嫂子你想说啥哩?是不是想问俺哥长啥样儿啊?小姑子说。凤云的心事让小姑子一下揭了底。小姑子将嘴唇贴到凤云的耳边悄声问,想俺哥了吧,不害羞!

    你个死妮子,俺撕烂你那嘴!凤云羞恼了,又抬手作势要去打小姑子。小姑子满院子里躲闪着跑,凤云就在后面追。小姑子边跑边嘻嘻哈哈地逗凤云,俺哥长啥样,回来你就知道了,现在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让你急!

    褚凤云在娘家待到正月初七,任凭娘百般挽千般留,铁了心地要回去。凤云惦念着婆婆,牵挂着那只公鸡。吃了晌午饭正待起身,小姑子气喘吁吁地闯进了门。凤云看到小姑子一头闯进来,一张小脸因长时间的奔跑满是汗水,头发里蒸腾着热气。凤云上前一把扯住小姑子,着急地问,你咋来了呀?家里咋了?是咱娘咋了?还是公鸡咋了?

    小姑子弯了腰,咳嗽着,一个劲儿直摇头,就是说不出话。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嫂子,快……快回去,俺哥……回来了!

    你说啥?凤云以为自己听错了。

    俺哥回来了!小姑子气喘得匀了,话也说得顺溜了,俺哥的部队正好行军打仗路过咱们村上,俺哥顺便回家来看看,很快就又得走,娘让俺来喊你快回去。

    凤云猛一听愣住了,旋即醒悟过来,拔腿往外跑。跑几步又转回身来,这是第一次见面啊,这个样子怎么能行?可要为心上人好好梳洗一番打扮打扮啊。慌里慌张中,香粉呢?胭脂呢?红腿带呢?

    义德的部队行军打仗正好路过自己的家乡,就顺便回家看看。当他跨进离别已久的家门,向娘跪倒问安,互诉离别之情后,义德这才走进了属于他的新房。未等进屋,义德听到“咯咯”的叫声。进了新房,一眼就瞅到了床腿上拴着的那只大红公鸡。公鸡见有生人进来,扑棱棱地飞跳起来。随后跟进来的娘看出了义德的迷惑,娘说,儿呀,你不在家,你媳妇就是和这只公鸡拜的堂啊!娘说着,手持了剪刀,上前去剪断了那根拴着公鸡的红绳,边将公鸡朝屋外放边自语着,这下好了,你回来了,这公鸡就可以放出去了。

    大红的喜字鲜艳地贴在墙上,新被叠放的整整齐齐,褥子上一朵牡丹花娇艳地开放着。义德坐在床沿上,手扶着罗帐,眼圈红了……

    七八里山路像是七八百里路那么长,凤云恨只恨自己没生出两只翅膀。七扭八拐的山路上,凤云像飞一般地跑。鞋襻跑断了,顾不上系。红腿带跑松了,顾不上紧。脑后的簪被树枝刮散了,也顾不得了……顾不得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义德呀!等等俺,你可千万要等等俺呀!当凤云怀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推开家门时,找遍所有的屋子,哪儿还有丈夫的身影,只有婆婆坐在空荡荡的天井里,默默垂泪。

    义德和部队已经走远了。

    不!义德没有走。他怎么能不等俺就走了哩?他怎么能不让俺看他一眼就离开哩?不!义德不会这么狠心的,他一定躲在哪儿?他藏起来了,他在跟俺藏猫猫哩!凤云进了新房,翻箱倒柜地找,连床底下都看了。突然又见公鸡也没有了,就问娘。娘哭着说,义德回来过了,又走了,公鸡就让我放了。

    回来过了?又走了?凤云喃喃自语着,回来过了!又走了……待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近床前,她猛然发现了褥子上有个人坐过的凹下去的印子。是了,他真回来过了!凤云伸出手去抚摩着那个凹印,小心翼翼地抚摩着,生怕那个凹印一眨眼就消失了。眼里的泪,开始是一滴滴,随即一串串,无声地落进了那个凹印里。

    日子一如既往着,成亲后的日子已不知不觉地快一年了。凤云操持着家务,侍奉着婆婆。收种晒藏,推磨压碾,烧火做饭,煎汤熬药,她尽着儿媳妇的本分。战事一年比一年紧张,伴随着远远近近的枪炮声,就常常有队伍从村子里过。不管是正摊着煎饼,还是正推着碾子,凤云一听有队伍“轰轰隆隆”地从村子里过来,她立马扔下手中的活计就朝外跑。凤云站在村头的那棵大枣树下,目光一个不漏地在队伍里搜寻……

    不远处的小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见凤云在枣树底下一站就是老半天,痴痴地呆望就冲她喊,义德家的,又想义德了吧!跟上部队去吧!哈哈!

    凤云听了,也不再羞恼,睬也不睬那些女人,她头也不回,目光继续在队伍里急切地寻觅着。她看着那一张张被战火硝烟熏灼得焦黑的男人的脸,哪一张看上去都像是义德,哪一张看上去又都不像。如果队伍里有义德,他一定会认得枣树下的媳妇的。自己的媳妇,自己怎么可能不认得哩。队伍“轰轰隆隆”地远去了,渐渐地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小路尽头,小路上,只留下一缕散漫的尘烟。凤云还是依依不舍地站在那儿,目光透过尘烟,失落地望着远处。

    村里成立了妇救会,褚凤云也参加了。开大会,作宣传,除旧习,搞支前……凤云认定自己做的这些,都是为前线的义德在尽着媳妇的义务。上面布置下任务来,让妇救会五天之内组织起200双军鞋送到区上。做鞋,凤云是把好手,别人做一双的工夫儿,她能做得出两双来。这会儿做军鞋,凤云自然又成了最忙的人。她没白没黑地干起来,打鞋壳子、糊鞋帮子、纺麻线、捻麻绳……夜深了,她又坐在昏暗的油灯下飞针走线地纳着鞋底子。一只鞋底至少要纳120行,一行要过30多针,每针要经过锥眼、穿针、走线、拉紧等四五道工序,凤云用的麻线不粗不细,一针一线,一丝不苟,纳的鞋底子既结实又匀称。几个日夜下来,她的手指肚被麻线勒裂了,流出的血,染红了雪白的鞋底子。凤云就着被血染红的地方,精心地绣上了一个红红的“心”字,她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着,祷告着这双染了她的血、绣了“心”字的鞋,能够传送到义德的手上,她相信义德一定会认得出她做的鞋。

    纳好了鞋底,要纳鞋帮了,凤云犯了难。鞋面布不够了,咋办哩?她翻了针线筐,又翻橱柜子,旮旮旯旯找了个遍,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布料了。凤云想了想,低了头,目光就落在自己上身的褂子上。这件褂子是用白土漂布染的蓝褂子,是凤云嫁过来时最好的一件嫁妆衣,这件嫁妆衣她一直没舍得穿,才洗过一水。只要义德能穿上新鞋,打了胜仗,早些回家来,别说这一件衣,就算十件、百件也值啊!

    “撕拉”一声,褂子的大襟在凤云的手里没有一丝的犹豫,就被她撕了下来。

    八月里的一天,婆媳二人盼到了义德寄来的一封信。夜里,侍候婆婆睡下后,昏暗的灯光下,凤云双手捧着那封信,一次次地看,一遍遍地读。凤云在娘家的时候上过“识字班”,信上的字儿认得个大概。“三营八连三排九班”——义德的地址,义德在信的末尾就只写下了这么个地址。

    “三营八连三排九班”这个地址,从此让凤云刻骨铭心一辈子。

    朝生暮合,清油孤灯。小姑子已经出嫁了,低暗的土坯草屋里,只有婆媳俩相依为命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使婆婆愈加苍老,也不知不觉地夺走了凤云的丰华青春。

    义德,我的儿呀!你这个狠心的鳖羔子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回家来看看娘看看你的媳妇呀……婆婆只要一想起义德来,不管是正吃着饭,还是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只要一想起义德,立时就大放悲声起来。婆婆思子心切,日夜流泪饮泣,渐渐地双目失明了。凤云的心里比婆婆还要悲苦,可她在婆婆面前,只能强忍着苦痛,还得笑言安慰着婆婆。又过了一年,婆婆最终没有等到义德回来,怀着对儿子最后的期盼去了。这一年的褚凤云,已经30岁了。世事的沧桑,在她秀丽的额头上已经刻上了道道皱纹。

    村子里早已不过队伍了,全国早已解放了。可褚凤云还是去村头的那棵大枣树下,倚靠着枣树,目光向着远方张望,一张望就是半天。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不论是寒霜还是酷暑。婆婆去后,凤云去村头的次数更勤了,直到最后每天都要去张望半天。村里的女人每每见了凤云在枣树下,朝着远方痴痴地望,再没有谁敢去说凤云的玩笑话了。她们远远地绕开走,她们不忍去触凤云那脸上张望的表情,不忍去碰凤云那呆痴地望着远方的目光。

    解放后的第十二个年头的那个冬天,义德终于回来了。

    荣归故里的义德,躺在一张鲜红的烈士证书上,被人双手捧着回来了。

    义德变成了一张纸,就那么轻飘飘地回来了。

    县民政局的领导向凤云道歉,并做了解释:义德同志是在莱芜战役中牺牲的,由于当时部队忙于南征北战,未能及时通知当地政府,直到最近才查清。

    十几年的辛酸苦辣,翘首期待。十几年的绵绵相思,冥冥痴情,就这么等回来了一张纸。凤云一时间如断了线的风筝,在漫无边际的空中飘荡、飘荡……褚凤云怔怔地看着那张鲜红的纸,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她微微地摇着头,僵硬的手机械地接过了那张鲜红的证书来,双手一使劲,那证书便被她轻轻地撕了。民政局的领导正待去抢,那证书已被褚凤云一点点撕成了碎片。凤云边撕边不由得自语着,谁说义德死了呀?义德没有死呀!义德在三营八连三排九班哩!义德打完仗就会回来的!

    女人们流着泪围上前来劝慰褚凤云。凤云挣脱着、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三营八连三排九班!我要去……去三营八连三排九班找俺的男人!

    第二天一大早,褚凤云将家院里里外外拾掇好,掩了门,上了路。她的脸上扑了粉,头梳的溜光,脑后的髻不大不小。上身还是拜堂成亲那天穿的大红绸子袄,下身还是拜堂成亲那天穿的浅绿色棉裤,凤云的胳膊弯子里挎了个花包袱。路上碰见的人听见那花包袱里传出“咯咯、咯咯”的叫声,再一看,花包袱里是一只大红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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