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婚-单红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仗啊,一场连着一场。伤员哩,就一拨接着一拨地抬下来。隔着几十里地,虽然听不见枪炮声,可只看那一队队匆匆进村的担架,就知道那仗,打得忒狠了。

    妇救会长三步两步地抢进门,身后接二连三地就紧随着进来了五副担架。鲜嫩嫩的血腥气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轰隆”一下挤满了院子。

    单红玉正在灶屋里摊煎饼。

    区上要村里两天之内摊好3500斤煎饼送前线,单红玉家分派了120斤。单红玉上身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小夹袄,头顶一帕花头巾,纤细的腰身好看地扭动着,一双细长的胳膊和柔软灵巧的手左右开弓在鏊子上忙活。她还要时不时地扭回身,嘴里“咿咿呀呀”,手上比比划划,手把手地教坐在灶屋门口的小姑子春妮做军鞋。三岁的小秃正闹人,倒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哼哼唧唧地打滚儿。

    从天而降般,五副担架抬进了院。担架上的五条汉子支离破碎、血糊淋拉。肮脏的破烂不堪的棉衣里还散发着一股子浓烈的焦糊了的硝烟味儿。血水从洁白的绷带里渗出来,透过身子下的担架,“吧嗒吧嗒”地朝下滴,在地上的尘土里砸出一个个黑褐色的小圆坑。不大一会儿,那一个个黑褐色的小圆坑就连成了一片,成了一个血汪汪的大凹儿。五条汉子在担架上龇牙咧嘴、瞪眼攥锤地吟唤。那个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小伤员,没了一条腿。黑瘦的小脸蜡黄蜡黄,紧咬着牙关,看那样子疼痛像无数把刀子在他身上乱戳,他在忍着、憋着,实在忍不住憋不了的时候,才“嗷”地一腔喊出来。那凄惨的腔调,把人的心尖儿都揪掉了。

    单红玉从灶屋里迎出来,沾满了煎饼糊的两手扎煞着。十五岁的春妮哆哆嗦嗦地收起了针线,地上的小秃早吓得一骨碌爬起,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单红玉的腿。

    妇救会长一进院就塌了天样地嚷:“了不得!这一仗太惨了!老蒋这个驴x的土鳖忒狠!红玉啊,赶紧……赶紧腾屋子,腾出屋子来好安置伤员。”愣怔着的单红玉听了,嘴里“咿呀”着,手比划着,头一个劲儿点。别看单红玉是个哑巴,除了不会说话以外,她的俊俏和灵巧,在全村的女人中那可是拔尖儿。

    妇救会长说完车身就走,火烧腚般,她还要去别家安置伤员。妇救会长边朝外走边回头又冲单红玉嚷:“红玉啊,这五位同志就交给你啦,你可要让他们好好的。”单红玉“咿呀”着,头还是一个劲儿点着。抬担架的民工们抬着百多斤重的人,跑了几十里路,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早已累的疲惫不堪。见单红玉光点头站那儿傻子一样发怔,就说:“愣啥啊,赶紧腾屋子呀?”

    单红玉比划着说:“堂屋里有两张小炕,满能安置下这五位同志的。”

    民工们看不懂单红玉比划的啥,春妮将嫂子的意思说了。民工们说:“同志们伤的这样,睡炕不方便,得打地铺,快去腾屋子吧,赶紧儿!”

    腾屋子打地铺……屋子里的东西朝哪儿腾哩?单红玉扎煞着手原地转了一个圈。这个院里有三间堂屋,一间西屋,一间东屋。西屋里圈了牛和羊,东屋是灶屋,放了柴草和农具。婆婆去得早,公公和小秃他爹都是华野一纵担架队的常备民工,都在前线哩,眼下的单红玉就成了一家之主。单红玉对春妮比划说:“快帮我一起腾堂屋去。”春妮将鞋底子放下,赶紧和嫂子腾起堂屋来。小秃也不怠慢,趔趔趄趄地扛起板凳抱着瓦盆帮着干起来。桌子椅子柜子小缸大瓮一应家什都挪到了院里,码在了南墙根儿。然后又抱来暄软的麦秸,在堂屋的地上一溜儿打了五个地铺,将伤员安置下。

    摊煎饼、做军鞋、照料伤员……单红玉和春妮就跟那前线的战士一样,天天忙的像打仗。

    那伤员,人人身上都有枪子锥的眼儿。因缺医少药的,不几天,伤口就都红肿着、化脓。单红玉去后山采来一种叫白沉香的草药来,煎熬了,三天两头的给伤员们擦洗伤口。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同志失去的那条腿,只剩下了短短的木桩般的一截子。一开始,一向爱好干净的春妮帮嫂子给那个小同志擦洗伤口时,一看那一块块的烂肉和白刺的骨,就吓得跑到一旁恶儿恶儿呕。呕完擦一把嘴角,还得焦黄着个脸战战兢兢去帮着单红玉端着盛草药水的瓦盆子。小秃也时不时好奇地过来瞄一眼,只一眼,就忙把小脸藏进单红玉的后背上。

    头两天的时候,单红玉发现没了腿的小同志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嘴里咿呀着、两手比划着询问。

    小同志茫然地看着单红玉,摇摇头。单红玉明白过来自己的话人家是看不懂的,就羞涩地笑了,然后朝春妮招招手,让她来给自己当翻译。

    春妮看嫂子比划完,然后就转过头对小同志说:“俺嫂子问你,你哪儿不舒服?伤口疼吗?”

    小同志摇摇头。

    单红玉又比划。春妮又说:“是渴了吗饿了吗?”

    小同志又摇了摇头,支支吾吾地不说。

    单红玉一看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急得抓耳挠腮,汗都下来了。忽地,单红玉的手一拍大腿,终于明白了。明白过来后,单红玉羞惭地只想抬手扇自己两巴掌,怪只怪自己照料伤员没经验,让小同志受委屈了。别的伤员解大小手都还能自理,怎么就忘记了小同志不能啊!

    单红玉对着春妮又是一番比划。春妮看了,脸“腾”地一下成了大红布。春妮是个已经十五岁了的少女啊!嫂子怎么可以让十五岁的春妮去问一个十七八岁的男人那样的事啊?怎么可以去和嫂子一起帮着给男人接屎把尿啊?春妮又羞又愤地白了嫂子一眼,撅着嘴跑到院子里去。

    单红玉随后跟出来,比划着对春妮说:“人家才比你大几岁?这么小就舍爹撇娘上战场,为了啥啊?还不是为了俺们?人家连腿都没了,咱还计较这点羞吗?”

    春妮看了嫂子这些话,才勉勉强强地随着嫂子进了屋。来到小同志面前,低着头,红着脸,蚊子哼哼样地问:“同志,你是不是想要解大手解小手?”

    小同志的脸也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的那条断腿处肿得如水罐一样粗,他心里明白,自己要想小便,必须要别人帮助才能完成的。可望着眼前这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如花似玉的“识字班”,他怎能不难为情啊。可又实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要小便。”

    说归说,真要做起来,单红玉和春妮也十分难为情。俩人略一犹豫,上前将小同志扶着坐起来,春妮从后面半架半抱着小同志,单红玉红着脸解开了他的下衣,一手扶着小同志沉重的上半身,一手将尿盆递到了小同志的腿裆里……

    天上飘起了雪花。风旋着哨音,透过屋墙的缝隙钻进来。伤员们个个冷得筛糠一样。单红玉就一遍遍地去给他们掖被角。被子每人就那么薄薄的一条,掖得再严实伤员们也还是抖。单红玉将家里的麻袋片、包袱皮儿……凡是能盖在身上取暖的物什都找出来给伤员们盖上了,可还是不顶用。怎么才能让伤员们暖和起来啊?单红玉紧锁眉头想了想,便走到院里东张西望起来。张望着,单红玉就将目光停在了门口处的影背墙上。那屋墙那院墙都是用青石垒起来的,只有影背墙,是用方方正正的青砖垒砌的。

    “嫂子你张望啥啊?”春妮问。

    “我想把咱家影背墙上的砖拆下来用用。”单红玉指着院门口的影背墙,比划着对春妮说。

    “影背墙?拆砖?”春妮疑惑地望望嫂子,又看看那影背墙,不明白嫂子葫芦里卖的啥药。但不管嫂子要干啥,十五岁了的春妮还是明白一些事理的,那影背墙岂能是随便乱动的?

    “拆影背墙!嫂子你敢动影背墙?你就不怕咱爹和俺哥回来蹦高儿呀?”

    “没事儿,咱用完了再把砖砌上就是。”单红玉比划着说。

    单红玉家的这个院落,是北方那种不太标准的四合院。单红玉的公公早些年在外乡里给一家财主做长工的时候,有一次跟随财主去乡下收地租,遇到了劫匪。会些拳脚的公公将劫匪打跑,救了财主一命。财主感恩,一下赏了公公50块银元。公公有了这些银元,就回到了家乡,置了一块山场,盖起了这个四合院。四合院在沂蒙山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成了首屈一指的宅子,其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这道影背墙。别家砌的影背墙都是用的土坯,歪歪扭扭,不成体面。而单红玉家的影背墙是用方方正正的青砖砌的。板正,排场。这些砖,是当年公公从几十里外的县城运回来的。

    在沂蒙山区的农家,影背墙,就是一个家庭的脸面。四合院的宅子盖起来后,距离院门口不远,都要垒砌一道影背墙。影背墙除了抵挡院外的山风直吹进院而给居室带来的寒气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家家户户的影背墙垒砌起来后,要在影背墙正冲院门的这一面上,请画匠画上门神图案。然后买来香烛纸马,择吉日给门神开了光,影背墙这座进大门抬头所见的第一堵墙,就有了灵气,就将野鬼游魂挡住在了家门外。野鬼游魂天大的本事,有影背墙拦挡着,也闯不进家园里来。

    嫂子要拆影背墙,春妮虽然不明白到底要做什么用,但她知道嫂子不会胡来的,嫂子做事她是一向敬服的。但嫂子要拆影背墙,春妮又很害怕很担心,见嫂子已经动手拆起来,只好嘟嘟囔囔地帮着嫂子拆起来。住隔壁的本家四爷快八十了,见单红玉和春妮在拆自家的影背墙,大惊,赶忙过来阻拦。四爷说:“男人们不在家,你们两个女人家这是要造反啊?”

    单红玉就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地跟四爷说:“伤员们冻坏了,拆墙拆砖,给伤员们取暖哩。”

    四爷说:“不管干什么也不能动影背墙,这影背墙是随便乱动的吗?拆影背墙可是大忌大凶的事,咱村有一年有户人家翻盖房子动了影背墙,结果就死了人。”

    单红玉比划着对四爷说:“四爷爷,这些都是迷信哩,不就一堵墙吗,伤员们要紧啊!”说完,就和春妮继续拆。

    四爷看阻拦不住,气得胡子一抖一抖,自语般地嘟囔:“作孽啊!作孽啊!”

    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舞了起来。单红玉和春妮笨手笨脚地拆了半天,已经成了雪人,累的气喘吁吁。影背墙用白灰砌的,一块块青砖粘在一起,像天生的长住了一样,牢固又结实。半天,两人才将影背墙拆了一个豁口,拆下来一小堆儿青砖。两人一趟趟将青砖抱进灶屋去,掀起鏊子来,将青砖码在鏊子窝里,放了柴草盖在上面烧。一会儿,那些青砖就烧得滚烫了。单红玉找来两把铁锨,递给春妮一把,将灰里的砖铲出来,一块块端进堂屋里,放在伤员的身旁。两人又把剩下的砖烧起来,烧热了再把变凉了的砖替换回来。小秃也跟着忙,他端不动铁锨,趁娘和姑姑进了屋,去鏊子窝里抱起一块砖来就走,滚烫滚烫的砖一沾上他那嫩嫩的小手掌,“撕拉”一下就冒了烟。等单红玉和春妮听见小秃在院子里凄厉的哭叫,从屋里冲出来一看,小秃扎煞着两只小手正在地上疼得打滚儿。

    下了雪,天奇冷,屋檐上的冰溜子垂得老长,像一排晶莹透亮的门帘子。村里的男人们都上了前线,妇救会长担起了村里的全部工作,各家各户的煎饼还没收齐,区里的军鞋任务就又布置下来了,把个妇救会长忙得脚后跟直碰后脑勺。这会子天下了雪,她又牵挂起安置在各家各户的伤员们。妇救会长挨门挨户查看,见伤员们都冻得发抖,心里急得直冒火。来到单红玉家时,就发现了单红玉这烧砖取暖的办法。妇救会长一拍自己的脑瓜,只骂自己笨得像头猪一样了,又对单红玉说:“红玉啊,你真是个人精哩,这办法好!这办法要推广!”

    妇救会长挨门挨户去对照料伤员的女人们推广烧砖取暖的办法时,女人们说:“没砖啊!没砖烧怎么取暖呀?”

    对啊,没有砖呀!妇救会长傻了眼,全村除了单红玉家有砖,哪儿还有一家有砖的啊?忽地,妇救会长又一拍脑瓜,说:“单红玉家不是有砖吗,都去单红玉家抱砖去!”妇救会长动员了半天,谁也不去单红玉家抱。妇救会长催急了,就有人说:“要抱你去抱吧,俺不去。”

    “为什么?”妇救会长好像真傻了般。

    “砖在人家的影背墙上哩,拆人家的影背墙,那不是伤天害理么,谁要去动影背墙,小秃的爷爷回来还不拼了命呀。”

    “胡咧咧!你们在‘识字班’里是怎么学的?脑子还装着这些封建迷信!伤员们连性命都差点拼上了,咱就眼看着他们挨冻不成?小秃爷爷回来我去和他说,现在你们都跟着我去单红玉家抱砖去!”

    妇救会长一发火,女人们就都跟在妇救会长的腚后头去了单红玉家。半道儿上,妇救会长和女人们就看见单红玉和春妮一人挑了一副筐,筐里装着青砖,在雪里走。众人迎上去一问,单红玉和春妮正是给住着伤员的人家送砖哩。

    众人来到单红玉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那一堵高大结实的影背墙就消失了。

    这场雪太大了,四野里一片白茫茫。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前线的那仗,怎么打啊?这天早上,单红玉一开屋门,一股子寒风强盗一样地朝屋里窜来。因为没有了影背墙的拦挡,不光寒风肆无忌惮地从外头直直地灌进院子里来,透过院门口,就连外边通向村头的那条小路都一览无余了。单红玉看见远处的雪地里,有个人朝这里走来,越来越近。趔趔趄趄、晃晃悠悠的。单红玉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一直看着这个人进了院子。来人一脸的焦黑,胡子拉碴,头发像把乱草,身上的棉衣绽开了花。

    “红玉——”来人冲单红玉喊了一声。单红玉走下台阶,细细端详了一番,才认出是小秃他爹。几个月不见,人憔悴得变了形。

    单红玉“咿呀”一声扑上前,才发现男人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起初,单红玉以为那是男人从战场上背回的伤员,正要上前帮一下男人。小秃爹已经将背上的人从后背倒到胸前,两手托着,轻轻地将那人放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尔后,小秃爹“噗”一声跪倒下去,伏在那人身上,“嗷”地一嗓嚎哭起来。

    单红玉看到,那人不是伤员,那人是自己的公公。平日里身材高大魁伟的公公此刻成了瘦小的一团,僵硬地蜷缩在雪地上。公公的胸膛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血窟窿。那窟窿里涌出来的血已变成了一块紫黑紫黑的冰坨。

    单红玉又是“咿呀”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倒退了两步,傻在那儿。

    三婶来了,四爷来了,左邻右舍都来了。人们从小秃爹的哭诉中才知道,单红玉的公公从战场上往回抬伤员时,一排子弹打来,从单红玉公公的胸膛前穿过,当场就咽了气。

    四爷长叹一声,手拍着大腿悔恨地说:“唉!都怨我没阻拦住红玉和春妮,要不拆那影背墙,怎么还会死人哩?真灵验啊!”

    单红玉听了四爷这话,从呆愣中醒过神来,脸一下变得苍白。她嘴里“咿呀”着,双手比划着辩解着说:“这跟拆影背墙有啥牵连啊?战场上死了那么多战士,又都是因为啥哩?”

    “影背墙?什么影背墙?影背墙咋了?”小秃爹不明就里,泪眼朦胧看看众人,目光里全是疑惑。

    人们的脸上都阴沉着,没有谁去回答小秃爹的质问,而是纷纷扭了头,只拿目光去瞅院门口。

    “前脚拆了影背墙,后脚紧跟着就死了人,还说不是报应?还说不灵验吗?”四爷又说。四爷是德高望重的四爷,四爷的话就是真理,四爷的话谁个敢不相信?

    满院子里的人们听了四爷这话,都低下了头,心里疚疚的,愧愧的。因为人群中大多数人家里都有伤员,都用了单红玉家的砖。

    单红玉的眼泪“哗哗”地流,她跪倒在公公身边,慢慢地将头磕下去。她想起了自己8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雪天,自己倒在路边的雪里。即将被冻死的时候,是路过的公公发现了她,脱下棉袄将她包起来,抱回家,救活了她。从此,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就有了家,有了爹娘,有了饭吃和衣穿。公公拿她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疼。长大后,她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就给小秃他爹做了媳妇。如今,这个比自己的亲爹还亲、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竟然是自己害他命丧黄泉!

    难道真的是因为拆了影背墙才导致了爹的死吗?难道这是真的吗?

    单红玉磕下去的第一个头触进雪里去的时候,她的脸就那么埋进了雪里,埋了许久。她好像无颜再面对众人,无颜面对公公,无颜面对丈夫。她的脸埋在雪里,那雪,就被她滚烫的泪水融化了,融化了的雪水淌开去,就显露出一块坚硬的地面来。单红玉抬了抬头,继而,就狠狠地、连贯地一个接着一个地磕起头来,额头将地面撞击得“砰砰”响。

    半晌,小秃爹才像一个被打愣了的鸡一样,慢慢缓过神来,明白是咋回事儿了。刚才进门时,院子里的变化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此刻,他才看到院门口处,那道全村最板正、最让爹引以为豪的影背墙,无影无踪了。此刻只剩了一道地基,被雪覆盖着,凸出一条脊来,勉强还能看出来那个地方曾经垒砌过影背墙。

    小秃爹一把将跪着的单红玉扯起来,像扯一块破布。“你——”小秃爹咬着牙吐出一个字,再说不出别的话,红了眼睛,疯了一般,狠命飞起一脚,朝着单红玉的肚子踹去。单红玉的身子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跌落在南墙根下。单红玉顿感肚子里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她的上半身挣扎着起了两起,没能起来,两腿间就流淌出一股鲜红的血来。那血似一条鲜艳火红的小蛇,在雪地里游走。人们一声惊呼,围过去,单红玉已经昏迷过去了。女人们七手八脚将单红玉抬进灶屋的柴草堆上查看后,才知道单红玉已经怀孕几个月,被小秃爹这一脚踹小产了。

    将单红玉的公公安葬之后,村里的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孩子,挎着篮子、提着筐子,将砖一块不少地给单红玉家送回来了。人们将砖码在院门口,一脸的不安和愧疚。一个个默默地将砖放下,找来瓦刀和锤头,七手八脚地准备动手垒砌影背墙。

    住手!正准备返回前线的小秃爹看到人们要垒砌影背墙,喝止道。人们住了手,不解地看着小秃爹。单红玉正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在灶屋里摊煎饼,看小秃爹如此,就走出灶屋来到小秃爹身边,两手比划着问:“为什么?”

    “影背墙不能垒,要是垒起来了,以后咱爹就家不来了。”小秃爹对单红玉说。

    “那……这影背墙就不垒了?”单红玉问。

    “不垒。垒了咱爹就进不了家门了。”小秃爹又说。

    “没有影背墙,岂不是……那以后……”单红玉忧心忡忡、结结巴巴地又问道。

    “咱爹人都死了,还在乎啥啊?”小秃爹又将目光转向院门口的众人,大声说:“反正俺爹已经没了,你们就都把砖再拿回家吧,天这么冷,伤员们正急需取暖哩。”说完,小秃爹就匆匆出了家门,返回前线了。

    那仗啊,就这么一场连着一场地打。打着打着,就由北向南去了。伤员们早就养好了伤归了队。那砖,早就一块不漏地送还回来了。送还的时候,人们又劝单红玉还是将影背墙垒砌起来吧,总不垒总那么空着没有影背墙,很难看很不吉利的。单红玉也想垒砌起来,她担忧小秃爹。小秃爹还在部队的担架队里,捎信回来说正跟着部队往南走哩。可小秃爹临走一再嘱咐了的,垒了影背墙,爹就进不了家了。爹的灵位在家里的堂屋里供着哩。

    那砖,在院门口码着,很大的一堆。影背墙就一直那么空着。

    苦难的日子虽然不好熬,但时间还是慢慢地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这时候,小秃爹又有信捎了来说,他跟着大部队南下了,马上就渡江了,全国快要解放了。每天早上,单红玉一开屋门看到院门口那堆砖,心里就堵,一颗心就又提上了嗓子眼儿,她牵挂着前线的小秃爹。实在没有办法,单红玉就领着春妮和小秃,天天在爹的灵位前烧香磕头,为小秃爹祷告着。

    单红玉天天烧香祷告,天天翘首企盼。又是一年过去,可就是没有小秃爹的一点儿音信。一直到全国都解放了,开国的礼炮都在北京响彻云空了,小秃爹还是没有回家来。

    一年、两年……日子又过去了五年。红玉的泪哭干了,头发添了白霜,依然看不到院门外那条小路上有小秃爹的身影走来。院门口那堆砖依然码在那儿,风吹日晒中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后来,听人说邻村里有个南下的民工,解放后直接在南方安了家,另娶了城里的媳妇,官都当上了。单红玉的心里就画了魂:小秃爹是不是也在南方这样了?这样一想,单红玉的心里就一阵热一阵冷,一阵哭一阵笑。

    时间一直到了1957年秋天的那个上午,单红玉和13岁的儿子小秃正在地里收割谷子,村干部领着两个陌生人一路找到了地里来。到了跟前,村干部对单红玉介绍说:“这是县民政局的李干事,这是乡政府的万文书。”

    单红玉一手握着一把镰刀,一手在脸上抹着汗,茫然地看着来人。县民政局的李干事弯下腰去,先给单红玉鞠了一躬,直起身,从兜里摸出一张纸,递到了单红玉面前。单红玉的手迟迟疑疑地接过那张纸。纸是粉红颜色的,展开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上面有几行黑色的字儿。红玉早年间在“识字班”里认识一些字,她逐字逐字地看那纸上的字儿——

    战时死亡通知书:梁大牛同志系华野一纵担架三队九组骨干民工,在渡江战役中不幸跌落江中……

    梁大牛!单红玉的嘴里“咿呀”一声。

    梁大牛!梁大牛!那时候都是比划着“咿呀”着喊小秃他爹,还没有小秃之前都是喊“嗨”,再之前没有结婚的时候都是喊他“哥”。从她8岁到了这个家,她都没有喊过他的名字,她甚至都忘记了他的这个名字。如果不是他的小名就叫大牛,如果不是单红玉记起来他叫这个名字,单红玉怎么也不敢去相信八年之后,他是这样回来的。她宁可相信他也像邻村那个在南方另娶了老婆的民工。

    县民政的李干事沉痛地说:“当时渡江战役很乱,很多战士和民工都死在江中了,战后登记清查工作中遗失了很多死亡者的联系地址,所以一直到现在才查到,才将这死亡通知送来。”

    单红玉手里的镰刀跌落在了脚面上,锋利的镰刀刃将脚面割裂开来,血涌出来,单红玉没觉出疼,她没了知觉一般。

    知道了这个噩耗,村里人们又都来到单红玉家,纷纷对单红玉说:“还是赶紧把影背墙垒砌起来吧。”

    “是啊,一个家,哪能没有影背墙啊!”

    “如果小秃的爷爷死后马上就垒砌起来的话,也许小秃爹就没事了啊。”

    单红玉听了这些话,手比划着、嘴里“咿呀”着说:“不能垒,起了影背墙,小秃的爷爷和小秃的爹就进不了家门了。”

    单红玉家的影背墙就这么一直没有再垒砌。码在院门口的那堆砖,已经被岁月腐蚀得失去了砖的棱角和形状。一直到单红玉活到79岁,生命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咽气前,小秃趴在她的脸上,问道:“娘啊,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那时的单红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本来一辈子就不会说话的。我的意思是说她连抬手比划、连发出她一生只会说的那个“咿呀”都不能够了。只是嘴巴微微张合了那么几下,小秃从娘的眼神和表情里,猜测到娘可能是在嘱咐他说:“我等你爹等候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去那边找他了,你爹也不用再回家来了,我死后,你就把影背墙垒砌起来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