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道-生命换来的觉醒是医者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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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小拉着石头章小山的手,在老师带领下走在一群同学中间。花家油坊邻村朱家屯出现了两例伤寒,学校停课半天去金德亮诊所打防疫针。在二小和石头眼里,金德亮的诊所像戒备森严的监狱。从小角门进去是阔大的院子,却被一道与围墙一般高的砖墙硬生生割成两半。墙上写着“药库重地,一律禁入”。

    石头对二小耳语:“金高丽白当大夫了,他文化不好呢。一律禁入,不是把自己家人也禁了?”

    二小也有同感:“怪不得他病看得不好呢,文化不好就技术差劲,打针疼死人。”

    石头:“像大马蜂蛰人一样疼,还得瘸好几天,半片腚都疼掉下来。”

    二小:“像狗咬人一样疼,睡觉只能躺半边,身子都压麻了。”

    高墙内传出了狗的愤怒咆哮,听声音是两条以上。二小摸摸裤兜里的石子手痒起来,见石头也在摸口袋,两人便会心一笑,又摇了摇头。两个人喜欢温驯的狗,尤其见人直摇尾巴,往人身上直跳着打转的狗,时常会得到一点吃食,而对恶狗却毫不客气,村子里咬人的狗都被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起码不下十条。俗话说“狼怕火光狗怕蹲”。狂吠的狗不等来到跟前,人往下猛的一个蹲,狗保准吓得一缩,此时一个带尖的石子“嗖”飞了过去,那狗便连声惨叫着掉头逃窜,并且一定夹紧了尾巴。前提是蹲的时机要不早不晚,早了狗离得远击不准,晚了狗跑到跟前危险。关键是石子要尖利,出手要准确。

    防疫针果然疼得厉害,每次进屋里两个人,忐忑地扭捏着进屋,踉跄着出来的个个拐拉着腿,几乎都带着泪花,石头对二小说:“咱要是教训了这两条疯狗,腚疼得是不是能轻些?”

    二小望着墙,只听闹心的狗叫声,却见不到狗的身影,感到金德亮把同学们打得又疼又瘸,不让他家的狗吃些苦头就太吃亏了,便对着高墙做了一个抛物的动作。他想把菜团子塞上几颗带刺的苍耳,从大墙外边扔给狗东西。如果畜牲还咬得凶,就用大饼子包上口袋里的石片,硌碎金德亮家的狗牙!想象着高墙内两条狗“嗷、嗷、嗷”的惨叫声,二小摸着屁股说:“一点不疼,半点也不疼呢。”

    石头:“做梦想好事吧,还没打你呢……”一句话未说完,就听见花桂枝尖着嗓子喊:“王文化过来,过来呀。”

    二小猛的一个愣怔:“前边还有十四个人呢,还没轮到我,我不过去。”

    “王文化同学,花姨找你说别的事,到前边来,把药给姥姥捎回去。”望着放心走过来浓眉俊眼的二小,花桂枝喜爱地抓住了他的小手,领到自己的卧房:“二小,花姨家跟你家咱们两家好不好?花姨喜不喜欢你?”

    二小:“花姨跟我妈、我姥好。”

    见二小不说两家好,不说喜欢自己,知道孩子不喜欢丈夫,叹了一口气:“二小,花姨跟你妈你姥好就算两家好,也就是喜欢你。今天找你就是想帮你减轻痛苦,你是怕疼还是怕瘸,咱选一样去掉。”

    二小:“花姨,我不怕疼,怕瘸,拐拉拐拉不能爬树掏鸟窝。不过也有点怕疼,能不疼又不瘸吗?”

    花桂枝:“不疼不瘸就是不打针了,那可不行,金叔叔要犯错呢。不过花姨有个轻轻一疼还不瘸的办法。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还得挨扎,又疼又瘸的可遭罪了。”

    花桂枝做个扎的动作极度夸张。在二小眼里,金德亮手上捏着的不是一只小小注射器,而是一把杀猪刀:“我答应,花姨你说条件吧。”

    花桂枝:“就是要像男子汉一样嘴严,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包括老师、同学、爸妈,连姥姥也不能吐露一个字。想想看,能不能做到?”

    “我当什么难的条件,我不用使劲就能做到。”一边是马蜂蛰一针,一边是蚊子叮一口,二小感到花姨真的喜欢自己:“花姨,我保证守口如瓶,死了都不说,我到房檐下掏家雀窝,姥姥说里边有蛇,会蹿出来钻嗓子眼儿,不让我去掏。可我掏了两三次,一次也不跟姥姥讲。还有去年下河沟玩了三次狗刨,妈那么审问我,我一个字也没承认呢。但是,我的好朋友石头章小山怎么办?好事不该忘了他。再说两人一组呢。”

    花桂枝:“二小真讲义气,如果他跟你一样嘴严实,就能借上你的光,如果不行就换一个你的好朋友。”

    二小:“我保证石头跟我一样,保证!”

    花桂枝:“是个办大事的小男子汉,那咱就说定了,一会儿打完针出去该怎么办哪?”

    二小:“得捂着腚喊疼,还得跟花姨要给我姥拿的药。就说拿的是党参,绝不说这是高丽人参,不给他们看。”

    花桂枝摸了摸二小的头,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一个聪明孩子,去吧。”

    二小不知道花桂枝由自己想起了她的一儿一女。儿子跟二小一般年纪,女儿则小两岁,是在潜伏花家油坊前,由满福祥经手安置到了南京。花桂枝明白,说是安置,实为人质。前一段,南京被解放军攻陷,国民党军政人员作鸟兽散,花桂枝如热锅上的蚂蚁要去南京找孩子。“奶奶”传来了严厉训斥和无法考证的安抚:“党国危难之际,离岗位而就儿女,难道忘了家法?儿女均妥善置养,尔等当勉力报效党国。”对此愤恨怨恼的夫妻只能发泄于斗室,并且要虔诚向“奶奶”表示忠心。面对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花桂枝对加入军统悔青了肠子。

    金德亮明白“奶奶”要求采取“攻击性”措施产生“轰动”影响,是要全市普遍的预防注射半途而废。只要鼠疫、霍乱、伤寒任何一种疾病流行起来,一年前尸横遍野的死亡状态便会重演。面对花桂枝那得死多少人的“造孽”之说,金德亮认为是“妇人之仁”,理由是:“国共两党斗了几十年,死人何止数百万?为了长春再姓‘国’难道不可以再死十万人?”

    金德亮的计划是给两个孩子服泻药,同时谎称注射伤寒疫苗实则注射蒸馏水。人选要有一定家庭背景而不是一般群众的孩子,从而使“攻击”产生“轰动”效果。此事需要伶牙俐齿的花桂枝诱导人选上套。听说是二小,花桂枝心动了一下:“能不能死人哪?那孩子不错呢。”

    金德亮冷冷地说:“能不能死就看他的造化了,那孩子再不错也好不过咱的孩子。”花桂枝不吭声了,为了儿子和女儿的生命安全,就顾不得其他了。

    进屋的二小王文化和石头章小山给金德亮敬了个少先队员礼,花桂枝看见心硬如铁的金德亮给两人兑红糖水时,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红糖水里有大黄和硫酸镁。在当下的农村,红糖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两个孩子喝光了糖水还使劲往嘴里控了一下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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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过防疫针的孩子几乎都有反应,去时整齐的队伍,出了诊所变成了撤退的伤兵,个个感到屁股疼得要命,疼痛和难受似乎形成了一个磁场,不良的情绪便互相传染并放大起来,个个感到浑身乏力,有的还发了烧。有那未发烧的也认为自己发烧了,妈妈以手加额感觉不热,是不是自己烧饭把手弄热了试不出来?东家二驴子和西家二嫚都发烧了,自家孩子不该不烧呀?学校再次放假了,打针那天下午加上第二天,放了一天半假,连作业也没有留。

    从诊所出来的二小与石头跟同学们一样拐拉着腿,装出龇牙咧嘴的痛苦状。好在孩子们都在关心自己的痛苦,没人注意两人动作的夸张。离开了学校,两个人便似那断了线的风筝,撒欢地奔跑回各自的家送书包。二小姥姥听说外孙挨了针,亲自上锅台炒了半瓢黄豆“补偿”,灶火旺中徐缓,黄豆儿个个笑开了嘴,金黄金黄的,一咬嘎叭脆响,口舌生香。二小把衣服裤子所有的口袋都装满了,连揣石子的口袋也塞进了豆子,兴冲冲找到石头,二人高兴地对击一掌。二小将豆子的一半掏给了石头,坐在大树根下先是一顿大嚼。炒黄豆应当是过年或者过生日时候,大人给孩子的特殊犒劳。二人越吃越香,越香越吃,开始是鼓着腮帮子一把一把地吃,等小肚子圆起来时,则躺在地上一粒一粒抛空仰脸张口接着吃,多半豆子从空中落到了鼻子和腮上,二人又大张着嘴对坐着往对方嘴里抛着吃。豆子吃了多半时口干舌燥,好在村子里喝水的地方挺多。水井边挂着吊水的柳罐斗,村部门后的水缸里,铁匠铺饮马的水槽子里都有水,用手撩开水面上的浮尘,咕嘟咕嘟灌了一顿。

    石头喘了一口长气,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说:“要少喝呢。我爸说,吃黄豆,喝凉水,拉稀屎,淌满腿。”

    二小说:“你没觉得嘴里一喝水甜滋滋的吗?金大夫给的红糖水浓浓的呢。”

    石头觉得金德亮这回够大方,也把以往对他金高丽的称呼换成了金大夫:“金大夫是看了你姥你妈的面子呢,谢谢你让我借光喝上了红糖水。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喝红糖水呢。”

    二小说自己也是头一回喝红糖水,只是喝的时候光顾着甜,没想着给我姥我小妹留两口,所以回家没敢说。石头说,我回家也没敢说,怕姐说我馋嘴呢。为了金大夫的大方和甜甜的红糖水,二人商定就不报复他家那两条叫声恶劣不懂礼貌的狗了。

    两个人做梦也想不到糖多口咸促进多喝水,而硫酸镁水溶液过浓则排泄迟缓,多饮水必致狂泻。结果到了晚上,二小便肚疼难忍,一夜拉了个天昏地暗,人恶心欲吐,胃里泛上来的气味馊不可闻。二小妈认为黄豆吃坏了肠胃,第二天一大早急找金德亮看,也说是急性胃肠炎,让禁食水拉净就好了,拿了一大堆药,内中仍杂以泻药。虽然肚里已无东西可排,腹泻状态仍没有大的缓解。

    二小妈妈不解地询问:“孩子拉肚子过去吃点儿药就见效,这次怎么吃忒多药还止不住?”

    金德亮的解释是:“防疫针本身有毒性,孩子抵抗力下降,自然好得慢,应当无大碍的。”

    二小妈妈望着两眼空洞,往常牛犊一般欢实的儿子,小绵羊一样恹恹卧在炕上,难受得心如油煎,金德亮“无大碍”的话却让自己放下心来。

    一心盼望二小产生“大碍”的金德亮时不时让花桂枝前去探视。第三天下午花桂枝欢喜地回来报告说:“好了,二小见好了。今儿上午便了三回,还喝了两口米汤呢。”金德亮陡然变了脸色:“好个屁!你个猪脑子婆娘!”花桂枝猛然醒过腔来,一声不吭呆坐在床。她明白,二小好了,就是自己一双儿女的不好;只有让二小“大碍”了,自己的儿女才能安全。越想心里越纠结,竟滴下一串伤心的泪水来。

    金德亮检讨“攻击性”行动所以没有产生“轰动”效果,是自己不该给开活性炭。原以为一堆药物中最黑最丑的活性炭不会被优先选用,没料到二小妈认定了苦药丑药必是良药,加量给二小服用活性炭。活性炭一旦与硫酸镁并用,就会产生对食物与药物中毒的消解作用。被金德亮认定为“命硬的小崽子”的二小竟然挺过来了。

    缓过神来打听石头情况,说也同样拉得起不了床,只是没有二小拉得重且少拉了两天。姥姥三天后得了消息,恨不得打自己一记老脸,把装黄豆的瓢都摔成了四块碎片。二小腹泻是好了,身子却拉空虚了。一周以来,每天半日或隔日去上学,回家便躺着。姥姥便每日颤抖着两条腿去大女儿家看着,守着。一日,听说村西周喇叭家吹鼓手的爷俩一齐染了疑似伤寒病,家里被消了毒,人被收到了市传染病院,二小妈望着窗外园子里霜打的蔫茄秧子便担心起二小来,二小的苫匠爸爸王成庄安慰说:“不打紧,喇叭匠爷俩去朱家屯弄红白事错过了打针才染的病,他家其他人打了针都没事呢。”二小姥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二小这针罪遭大了,不过能抗过伤寒也算值当了。”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连着几天阴着脸,这一日西北风猛地吹跑了满天阴云,空中露出了太阳昏黄的脸,还未感觉暖意,冷风却一下子吹进了人们的骨头缝里。感冒来了,全村、全校,乃至家家户户似乎商量好了,一齐咳嗽起来,一时谁不咳嗽反而不正常了。光咳嗽还不够,一些老人与孩子发起烧来。以往二小碰上流感,顶多吸溜两天鼻涕。这一次鼻涕倒没有,半天咳嗽只成了一个前奏,接着便发起烧了,而且一波便烧到39℃,嗓子眼儿里似含着通红的火炭,周身难受极了。赶紧又找金德亮,说是重型感冒,用上退烧针体温降下去,旋即又起。金德亮说重感冒病程都得一周方能好,何况不久前打针破坏了身体抵抗力,拉稀又损了元气。没承想到了第三天,活脱脱一个孩子竟然有些神志恍惚,表情淡漠,间或胡言乱语起来。

    花桂枝见二小越发沉重,便埋怨丈夫医术不精,应当送城里医院去治,并说二小不光实病,还有虚病在身。虚病之说不过是花桂枝的职业习惯,谁知说者随意,听者上心。一边提醒了二小妈,坚持让花桂枝发神驱邪。此时门外闯进了苫匠王成庄惊慌报说听到一个消息:“石头章小山也同二小一般症状,找到本家在市立医院的大夫章大为帮忙,送进了市传染病院。医院诊断为疑似伤寒,咱也赶快找大力他舅联系熟人把二小送去吧。”

    二小妈听到“伤寒”两字心慌乱地颤抖了一下,转头看金德亮夫妻。金德亮叫道:“胡说,打过了防疫针怎么可能得伤寒?学校有朱家屯三十多学生,打过防疫针的哪有一个得了伤寒?”

    一句话把二小妈慌乱的心稳了下来,也不管花桂枝扭捏推托,坚持让她发神。理由是:“送医院也得把虚病去了,才好利手利脚地走。她花姨你就好人做到底。”

    花桂枝发了半个钟头的神,先是呆滞不发一语,继尔猛地颤抖一团,手里舞着一把桃木剑,变男人粗声大嗓嚷道,我看到了你在门外,又到房檐下墙面贴着,你又想从后窗进来,别怪我不客气。走,走,快走开!又过了半个多钟头,人似虚脱一般,满头脸冒虚汗,连后背都透湿了,徐徐睁开眼睛,恢复女声对二小妈说:“大姐,是二小他姥爷要来带二小走,他的魂魄罩在二小周围。马上套车送医院,医院阳气重,鬼魂进不去呢。去市里医院把实病治好了,哪天晚上我再给你把他姥爷送走。”

    金德亮:“我根本不信那一套,照你的说法,鬼魂跟空气和影子一样轻飘,一侧身顺门缝窗缝都能进屋,你去医院能躲逃开?就不怕路上直接魂魄附身?没道理嘛。”

    金德亮一番正理反说,反倒坚定了二小妈驱邪鬼去虚病的心思。花桂枝从晚上八点钟又开始一轮驱邪,用水瓢舀了半瓢水,又拿一把筷子往瓢里立。边立边不停地念叨,又不停地往瓢里撒苞米细糁子。不知是心慌手抖,还是糁子颗粒大黏性差,一把筷子怎么弄也粘不成捆立不成柱。弄得满身大汗,半个多钟头后总算立住了,又念叨了半天,才把瓢里的水和糁子一起泼到了院子……

    再看二小,脉搏细弱得几乎摸不到,不停地胡言乱语:“金高丽打,打不疼针,腚不疼,疼,肚子疼,疼,疼……红糖水真甜,甜,甜了渴,渴,渴。”

    话入耳金德亮心惊肉跳,赶紧注射了苯巴比妥让人安定下来。众人一致商定明天一早送城里医院,没想到了半夜人便摸不到脉搏了,鼻息轻微得几乎没有,慌了神的二小爸妈赶紧弄了马车,铺上草再铺上厚褥子盖上棉被,把车赶得飞快。车马还未进城,便闻到一股恶臭,二小屁股里流出了柏油样大便,已经没有了呼吸。待到了急诊床上,医生翻开眼皮看了瞳孔,又摸了颈部,惋惜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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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历史记载,长春这个名字最早产生于1800年。那时的嘉庆皇帝在一天早朝突然钦命远在伊通河畔的地方设置长春厅,再往前完全寻不到长春这个名字了。是不是因为长春的春天太短暂,才促使嘉庆皇帝钦点了长春这个名字,现今已无法进行考证。不过,一些长春人往往用对温度的感受把四季不甚分明的长春划为了两大季节,半年多以冬连春秋的冰冷自然为寒季,半年以夏连春秋的温暖则为热季。寒季是毫不留情的真寒冷,热季却无大热是舒服的温热。这是老天对长春人的恩赐。当然,长春人还从肌体变化上来佐证自己划分的两大季节:咳嗽等于寒季逼近,拉肚子等于热季来临。

    就在一夜之间,热风似乎吹进了人们的肚腩,全城人肠蠕动的频率前所未有地速捷起来。铁匠铺里,时常有人扔掉正在敲打的锤子说声“等一会儿”便捂着肚子往门外厕所跑。“一会儿”往往是二十分钟或半小时,那个拿火钳子夹着通红的马蹄掌放到砧子上,等大锤要再次砸下来。岂不知第二次大锤刚举到胸前尚未往下砸时,举锤人“哎呦”一声扔了锤,捂着肚子又往外跑去。课堂上,老师声情并茂地领诵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只两句便有三四个学生举手请假上厕所,老师无奈摆了摆手又领诵:“野火烧不尽……”这回只一句,又有三四个学生举手,老师不高兴了:“能不能等我念完,春风吹……好了,大家预习吧。”自己弯腰捂肚抢步出了教室。

    厕所紧张起来,阴雨连绵使多处公厕成了粪水坑,蹲位踏板被粪水浸泡得若隐若现,有那未被浸泡的深粪坑,足以没人的脖子。先是厕所周边摆起了屎堆,一堆连着一堆,不小心就会跺上一脚。继尔墙角树根草丛都成了方便之处。夜晚腹痛难挨,慌慌冲出房门,转过墙角一把褪下裤子,半天才挤出一点儿,不甘心再蹲到两腿发麻时,又一人从别院蹿出大声喊:“喀,喀!去,去呀!”知道把自己当成一只蹲着的狗,便回了低声的“喀,喀”。那人便转身寻另一边墙角,慌张褪下裤子。双方庆幸多亏夜色掩盖,屁股不曾被人尽情觑窥。只是苦了白天腹痛者,有那无奈蹲在树根下一时起不了身的小姑娘,望见人来顾不上一片白白屁股,只好把裙子往上一翻,连头带脸盖个严实。全城背角处都成了厕所。好在长春人大度宽容,见有人蹲,多半同情绕道而行。无法绕行的宁肯停步误了车点和办事,也尽量不让患病人尴尬。

    痢疾与肠炎在长春城里流行开来,各医院诊所挤满了捂肚子的病人。市立医院和传染病院更是人满为患,人多来不及化验诊断时,江平便在市医院和传染病院大门口设了两个问诊台,有脓血便和里急后重者进传染病院,无上述典型痢疾症状只有泔水样单纯水泻者入市医院。城里的大蒜脱销了,亲朋好友走动送上斤八大蒜代替糕点,会使收受者欢喜万分。因为它不仅超过两瓶好酒的价格,而且会防止肚子疼。接着,马齿苋、白头翁、黄连、黄芩都成了稀罕物,大顶山的黄柏树皮几乎被剥光了。整个长春城从冬季酸叽叽的醋味变成了草药之中掺杂了若干莫名腐烂的复杂味道。

    季度统计报告显示,有登记的肠道病患者达到7636人,其中确诊痢疾1233人,死亡38人,患病人数与比率远高于小鬼子统治时期的伪满洲国。分析会开了两个晚上,一致的认识是肠道传染病的源头就隐藏在腐烂味道的背后。代理保健科长吕望远以三条论据估证了自己的论点:一是长春一年多未向城外清除垃圾和粪便了,如同一个家庭整整一年在屋里吃喝拉撒,长春人已在垃圾粪便的包围之中生活;二是新近发现,去年“埋死”遗漏尸体达三百余具,围城以来死亡的近万只野猫、数千条曾经吃尸体的死狗和数不清的食腐死乌鸦,一直未来得及处理,它们在腐烂中制造了各种致病菌;三是上述垃圾、粪便、腐尸滋养了数以亿计的臭虫、蟑螂和蚊蠓,在环境最差单位尤其城乡接合部,一个人起码会受到数十只苍蝇的包围。它们在与人们抢夺饭食的同时,不仅仅成为痢疾杆菌最佳传播使者,而且带来数十种其他疾病的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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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空气沉闷得似要爆炸。听江平汇报章小山伤寒病已经确诊,王文化柏油样大便的肠出血症状,加上粪便培养伤寒杆菌呈阳性,众人一时陷入沉默。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面前,注射了伤寒预防疫苗为什么还染上伤寒?不说话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性急的张杰发言:“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因伤寒病死孩子,原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预防疫苗有质量问题,不起预防作用;二是疫苗注射有问题,量大了或量不足。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原因。”

    坐在角落的魏大山张了张口要发言,望着张杰激动的神态,又赶紧闭上了口。江平知道张杰“疫苗有质量问题”的话使魏大山很有压力,便接过话头:“我们卫生技术厂疫苗按批量送到各诊所,每支规格五毫升,每人注射一毫升,每支注射四至五个人。如果这支疫苗有问题,四五个人都该有问题。因此可以认定我们生产的疫苗质量没有问题。当然,如果一支五毫升的疫苗没有用完,间隔一段时间,比如下班前剩的留到了第二天上午还用,疫苗开封一夜难免不变质。还有一种可能,是否有特异体质的人对伤寒疫苗有排斥?这只是一种医学假想,至今国内外防疫学术没有报告的先例。”

    季文说:“门局长安排我跟着张杰局长去金德亮诊所那天,我认真查验了相关凭据,注射记录清楚记载着王文化和章小山的注射量都是一毫升,两人都有自己按的手印为证。据金德亮说,另三毫升注射的三个学生都没问题。江院长说的疫苗开封后隔夜留用也不存在,老师同学都可以做证。最后一个学生注射完剩了小半瓶,金德亮当着学生面扔掉的。现在看疫苗没问题,注射也没问题。我们的预防注射要继续呢。”

    张杰一拍桌子:“疫苗没问题,注射没问题,总该有个问题吧。难道出了鬼不成?咱们总得找出一个确切的理由出来,不然和孩子的家长怎么交代?下一阶段预防注射还怎么继续?”

    多年的防疫生涯使季文比任何人都害怕预防注射半途而废。张杰的话虽然硬了些,却说出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头痛难题:尽管在座的人除了张杰之外都明白死人跟伤寒疫苗无关,老百姓却不会这样认为。你越解释他越认为你在掩饰打针死人的问题,而注射任务却迫在眉睫。受了抢白自己不敢同张杰争执,用脚猛劲踩了一下身边的马和平。马和平钻心一个刺痛,说话声随之高了起来:“哎呀!张局长,预防注射是重大原则问题,不能出了一点问题就半途而废。问题的原因当然要弄明白,我们可以边注射边查找,预防注射必须继续!”

    高声大嗓的顶撞反倒使张杰哑了声,众人便一齐把脸转向了门玉生。门玉生却闷在一边想心事,张杰的一句“出鬼了不成”仿佛头顶响了一声炸雷:既然药没有问题,那一定是注射出了问题。注射实施者是无意的失误,还是有意的设计?如果注射者本身有问题,那太可怕了!应当抓紧私下同于东方沟通一下,但愿是杞人忧天。当然这不是在这个场合谈的话题。思考中猛然觉得耳边静了下来,见大家静静望着自己,知道该自己讲意见了。张了一下嘴未发出声来,用力“咳咳”了两声清了清肿痛的嗓子说:“预防注射的效果大家都看到了,没有大规模的注射,我们不可能老实坐在这儿讨论该不该注射的问题。死于疫病的现实会代我们向群众答复这个问题,但那将是付出人民群众生命的染血答案。所以无论部分群众有多少误解,我们都要坚定实施预防注射。对出现的问题我们绝不回避,给死者家长一个交代这件事由我去办。”

    门玉生约卢大力一起去花家油坊看他的老娘,卢大力电话中不冷不热地说:“我已经回去过了,最近没有时间。你那么忙就算了。”

    几天来,门玉生陷入了深深自责,那个虎头虎脑想长大当自己这样的大大夫的孩子一直在脑海萦绕,自己这个领导着全市医疗队伍的大大夫却没有留住那童稚的生命。到了卢大力老娘家门口,似做了莫大亏心事,腿上注满了铅,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老太太比预想的要平静,像往常一样把门玉生往炕头上让,并感谢门玉生这么忙还来看望自己,显然是强捺着内心巨大伤痛在尽待客之礼,同时在努力寻找爱孙死亡的缘由。尤其是否与自己的不当行为有关:“门局长,我知道你是实诚人,不会诳我这个老太太。我想问的是,打了伤寒防疫针拉稀跟吃黄豆有没有关系?你实诚话告诉大娘。”

    门玉生:“谢谢大娘的信任。我从医二十多年,经历的病人也不算少了。伤寒虽然是一种肠道传染病,但注射预防伤寒疫苗绝对不会拉肚子。拉肚子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肌体的一种保护性措施。比如暴饮暴食伤了脾胃,一时消化不了发酵腐败了,大脑神经会一方面指挥肠胃加快运转,医学上叫蠕动,另一方面指令肠道关闭吸收水分的毛孔,就造成了自我保护性排泄——拉肚子。古时候怕坏东西在胃肠里不能排出去,也视患者体质给一定泻药——巴豆、大黄等,促使毒素排出体外。”

    老太太:“这么说二小拉肚子真是吃黄豆的关系了?我可是作了孽呀!”

    门玉生:“大娘你千万不可这么认为,吃黄豆与拉肚子尽管有一定关系,但我们诊断二小绝不是死于胃肠炎,而是感染了伤寒。”

    老太太:“以往孩子们吃黄豆拉肚子都没大事,怎么打了防疫针就拉得凶猛,把人拉虚了?我年轻时候听说,这伤寒和霍痢拉一样,都是使人烂肠子。门局长,我说一句话你别在意,打这个防疫针咋就能预防烂肠子病?”

    门玉生:“大娘说的霍痢拉,医学上叫霍乱,也是肠道传染病。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使人得病的细菌比如伤寒杆菌吧,它的毒素如同蝎子毒只在尾针而非全身,我们将致病杆菌中有毒部分,包括内脏、血液和毒腺等去除掉,剩余部分通过生物繁殖培育制成减毒菌苗,注射到人体内使人产生一种抗体。抗体就是抵抗致病菌的细胞,医学上统称丙种球蛋白,从而产生对伤寒的免疫作用。所以二小拉肚子尽管比以往重,吃黄豆与防疫针绝对没有关系的。”

    老太太脑筋反应很快:“这么说,伤寒疫苗尽管减毒了,它只是毒轻了,毒还在,对人体还是有害吧?”

    门玉生:“是的,注射之后的人多少都有难受的反应,但都在人体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老太太追问道:“身体不好的人是不是不能乱用?用了是不是容易感冒拉稀呢?”

    门玉生诚实答道:“是的。病人、孕妇、老人与孩子抵抗力差,应当慎用,有的就不能用。尤其感冒或拉肚子期间。不过,只要注射了相对应疫病的预防疫苗就不会得那种疫病。”

    “门局长,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得了伤寒,这话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打死我也不会相信。针是你们让人打的,要是董道铸当卫生局长那年月,一准儿会找个别的病搪塞过去,老百姓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可你不躲不闪告诉我了,就凭这一点,你是个实诚的人,大娘不埋怨你。可是可是……”老太太在努力组织着合适的语句,要把那压得喘不过来的谜底替大女儿揭开,“到底是防疫的药不管用,还是打错了药?或是二小的体质特别?大娘不是想找谁的责任,是想弄明白到底咋回事人就没了呢。”

    门玉生:“老人家,你提的问题也是我这些日子苦苦思索的问题。二小死于伤寒是确定无疑的,疫苗是我们工厂生产的,注射是我们管理的开业医实施的,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责任都在我们。首先是我这个局长没当好。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不是一句对不起和检讨就能交代过去的。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二小是特殊体质也不该出现那种情况,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在这儿郑重表态,门玉生一定给您老一个负责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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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防注射遇到了普遍阻力,尤其是伤寒疫苗注射。阻力在郊区和城乡接合部尤甚。一个奇怪的理由不胫而走,打伤寒防疫针不能吃黄豆,吃了黄豆就会拉稀死人。接着又传出打霍痢拉的防疫针也不能吃黄豆,因为也属于肠道传染病。消息传得风一样快,似秋天的蒲公英伞形种子,被风一吹“忽”地便四散开来。以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的几何裂变,传出了五花八门的说法来,而且找到了“科学”的理论根据:注射疫苗产生抗体——球蛋白,而黄豆也是球形——内含高蛋白。注射了球蛋白的抗体再吃高蛋白的黄豆,体内接受不了必然要通过拉稀排泄出来,排泄之猛烈不亚于霍痢拉。选择一,不注射防疫针——因为打了也不一定有用,花家油坊就死了一个孩子。选择二,注射防疫针不吃黄豆。两个选择出来没几天,人们就发现还有第三种选择更方便而实用,既然防疫针是用蛋白提炼的,黄豆本身就含高蛋白,吃黄豆也可以防瘟疫,干脆改注射为吃黄豆嘛。

    季文举着市里刚转来的《舆情报告》中的这些莫名其妙的“选择”,痛心疾首地对马和平说:“愚昧,愚昧呀,中国老百姓太愚昧了!唯一办法就是像小鬼子和国民党那样警棍加大嘴巴子呀。可共产党政策不允许啊,你说咱们这个防疫所长该怎么当呀!”

    马和平知道,面对春暖草绿疫病日益逼近,门玉生在不放松宣传教育的同时,已经对少数单位的强制措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尽管这对卫生局和他本人形象是个损害,但比起预防注射的半途而废几乎算不了什么。为取得警察有力支持,近日还特意找于东方向各分局派出所打了招呼。只是光懂技术不了解组织内部运作规律的季文看不出这些来,便安慰说:“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是了,出了问题我担着。”

    广播和报纸已经几次宣传了预防注射与产生抗体防病的意义,并请专家就黄豆的有限作用搞了专题答疑,宣传材料发到了工厂、学校和街委,黄豆不防霍乱和伤寒的论调开始占上风的同时,强制措施也在起作用。不打防疫针,工人不许上班,学生不许上课,外出没有注射证不许进车站。全市抽调三十多人组织了若干个巡视组,每组都有警察参加工作。在一些大的活动场所、商店、电影院门前,时不时出现抽检注射证的,无证的不许进门,有证没注射的就地补注。批评与诟病不断增加的情况下,预防注射也在缓慢地推进。在宣传鞭长莫及的地方,黄豆与疫苗的关系仍然混浊不清,继尔波及到所有豆制品,令人啼笑皆非的无奈时不时发生着。

    劝农乡金星小学紧邻花家油坊。这天早上,听老师宣布上午打防疫针,当即有九个学生举手请假,理由是早上吃了豆腐。接着又有七个学生举手说早上喝了豆浆。老师便嘱咐今明两天不许吃豆腐,喝豆浆,后天一准儿去诊所补注,不然在校长那儿没法交代。没承想走到半路又跑了12个学生,有的是吃了酱土豆,有的是吃了大葱蘸酱。老师领着15名学生到了诊所时,年轻的医生立马光火:“咋才来了三成的人,上边注射任务这么紧,完不成你负责任哪?”

    老师一句话便堵得医生哑口无言:“打死了人你若负责任,我就把人都领到你面前!”

    一时间,凡轮到打针的村屯,打针前后三四天黄豆绝对是要命的忌口食物,包括黄豆所有的衍生制品无人敢吃哪怕一小口。还是在金星屯诊所,前来打针的人堆满了院子,医生和老师心情都欢喜,却不料门外来了一个恼怒的豆腐匠,把一板豆腐全泼到了诊所门口。一群鸡不顾孩子们人头攒动,从院落四面连跳带飞抢到门前不管不顾狂啄起来,并不时欢喜地引颈高叫几声。白白嫩嫩的一板豆腐瞬间变成了鸡刨豆腐泥。学生们欢快地哄叫起来,如观赏久违数年的社戏。豆腐匠又心疼又羞恼,抓起豆腐板边框便对一只芦花鸡甩了过去。真准!那只鸡当即便倒在地上挣扎着扑腾翅膀,颤抖着踢蹬两腿。学生们一声“鸡打死了”的惊叫把正用注射器吸药水的年轻医生叫了出来。望见倒地那只早上刚下了一只蛋的芦花,不禁悖然大怒:“你凭什么打死我家大芦花,它招你球了还是惹你卵了?”

    豆腐匠:“你打针咋不告诉一声,我六板豆腐卖给谁?你赔呀!”

    医生:“你脑袋让豆腐房蒸汽熏进水了吧,我打针跟你卖豆腐有关系吗?你出多少钱雇我给你报信的?你不赔鸡,老子跟你没完!”

    豆腐匠:“不是你急着完成打针任务,拍卫生局的马屁保看病执照,一下子弄这么多人能没人买我的豆腐?让我赔你的鸡,你先把我六板豆腐赔了再说!”

    “你以为老子愿意白白干这出力不讨好的话计?”医生恼怒极了,“叭”,把手里注射器连同半支吸剩的疫苗摔得粉碎,“走,你跟老子找个地方说理去,不去你是丫头养的。”

    见两人扭打着出了院子,学生们像赶上了多年不遇的好节目,不顾老师招呼,忽隆隆跟着跑了出去。

    卢大力的大姐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总算爬了起来,只是神情萎顿,言语锐减,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明白时也知道做饭、洗衣服、喂鸡喂鸭,糊涂时便将仓房里的半口袋黄豆扔垃圾一般全撒到院子里。欢喜的一堆鸡鸭把头朝地,屁眼朝天拼命抢食。大姐一旁欢喜地眉开眼笑,直到鸡鸭个个吃得向天抻脖咧嘴,屁股底下还铺了一层黄豆,大姐才无趣地回屋寻衣服洗。洗了半天觉得少了最脏的两件,猛然想起是少了二小的一套脏衣裤。岂止一套,二小的衣裤除了随身埋在后山土包里,其余的连同小枕头一块都在路边烧掉了,心便被刀剜了般疼下了眼泪。半盆衣服就那么扔在那里,起身去大力家找妈。出门一看,早上抢吃黄豆最欢实的鸭子倒在地上直蹬腿。鸭食盆里的水已干枯,知道吃进腹里的黄豆胀大了一倍,活活胀死了。也不觉得可惜,转身自顾往院外走去。

    大力妈在炕头坐着,眼神自早上起便一直望着窗户。外边没有太阳,是个假阴天。窗户玻璃被风卷裹来的尘土涂抹得灰蒙蒙的,这段时日谁也想不起来擦。往外瞅模糊一片,老太太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瞅呀,瞅呀,好像玻璃上隐藏着什么风景。听进门的大女儿喊“妈”,老太太即刻转过身来,呆滞的眉眼立马活泛起来:“大妞,躺妈身边,妈给你梳梳头,看头发乱的。”

    卢大力大姐感觉妈的手轻轻的,像小时候用篦子给自己篦头上的虮子,边篦边讲着故事。入耳的是“都会过去的”,“命里该着的”,“去上天享福了”,入耳的絮语轻轻的,似微微的凉风吹入心房,焦躁得裂了口子的心房便不那么疼了。不痛了血流得便顺畅起来,头脑也感觉凉爽清醒起来,方明白妈的心房同自个一样疼,便起身说:“妈,我好了。过去看看贵芬。”

    贵芬的肚子已经看出大了,人觉得疲乏,和衣侧身卧在被垛上,见大姐进屋,赶紧爬起来。大姐望着贵芬隆起的肚子说:“显怀了,要是个男的,咱妈还能好受些。”

    贵芬指着桌子上的半碗酸菜条说:“大力也是这么说,我天天吃酸的呢。我也担心这回肚子会不会争气。”说着用两个手指捏起一条酸菜放在嘴里嚼,才嚼了两口,便一个恶心险些吐了出来,赶紧用力往回憋忍,连眼泪也出来了。大姐心疼地说:“不愿吃别硬吃,快吐出来,吐出来。唉,也真难为妹子你了。咱妈说的对,一切都是命啊,别强求命里注定不该的东西呢。不过我怀二小那会儿,也没感觉爱吃酸的,你别整天担心忧愁坏了身子。”

    一句话说到贵芬心里柔软处,眼泪便流了下来:“姐,大力嘴说生男生女都行,可二小走了后,他把肚里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卢文化,破天荒给我买了一瓶山楂罐头,那意思不是明摆在那儿吗。”

    “文化”两个字显然碰到了大姐心里柔软处,用手指擦了一下眼睛:“这个大力呀,看我见面好好数落他。”

    一个半月过去了,这一个半月对卢大力老娘的四个孩子四个家庭所有成员说来,过得又快又慢,所有人都在盼望贵芬快点儿临产,快给这个家庭再添一个男的。那一天又迟迟不来,慢得让人心焦。所有人都心中没底,真若再生个女的,那一天就不要这么快到来了,因为那将给家中的主心骨老太太沉重打击。最为不安的是腹藏谜底的贵芬,越是受到全家人的呵护照顾,人越发恐慌不已,忐忑中希望立马把肚里的孩子捧出来看看,又害怕看到婴儿裆中缺了一截宝贝疙瘩。

    生产的那一天,卢大力尽快结束了会议,头天晚上便骑快马赶回了家里,一夜未合眼。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屋里传来了贵芬痛苦的喊叫,卢大力如同一个站在法庭外等候亲人宣判消息的人,手持马鞭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敲打那条伤腿两鞭子。

    屋里终于传出了“哇、哇、哇”的哭声,抢步到屋门口,同时传出了贵芬的抽泣声,心忽悠一个下沉:“瞎种了!”

    果然,产婆抱出门一个肉团来:“一美千金呢。”

    卢大力手上用力一抽马鞭子,那条腿虽有伤痛神经却敏锐,疼得龇牙咧嘴,原先准备一箩筐慰问贵芬的话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头便往东屋老妈那儿去,走到门口感觉心亏语滞,索性又转身出屋,到大树下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猛挥一鞭,“驾”,人便不见了踪影。

    东屋的老太太一大早就起身,两腿耷拉着坐在炕沿上,耳朵耸起来捕捉西屋的声响。老太太人腿脚虽不硬实却耳聪目明,一声“千金”入耳,便似被抽了筋骨,人立马绵软下来,赶紧挣扎着拉起双腿,一寸一寸挪到炕里,瘫倒了下来。继尔那阵“得、得、得”声入耳,每声都在针刺着自己的神经,尤其那一声“驾”似在脑门上炸了一声雷,身子便蓄上了劲儿,嘴上骂道:“大力你个混球,忒糊涂呀。”颤巍巍下到厨房,亲手卧了两个荷包蛋,添加满满一勺红糖冲水,双手捧着送到贵芬床前:“孩子,你给卢家添人进口有功了,只要是你和大力的孩子,不管男女妈都喜欢呢。”

    一句“有功”说得贵芬想起十月怀胎的辛苦和大力不辞而别的委屈,又窥到老太太虽说“喜欢”,却一眼未瞅身旁的孩子,越发泪流不止。旁边三姐一句“妈你看这孩子眼睛大大的呢”,使老太太猛地警醒过来:“好看,像你妹呢,贵芬快别哭,月子哭会坏眼睛的。”

    贵芬心里镜子一样雪亮,老太太这病根算是坐下了,只恨自己肚子没有争气。贵芬的直觉很快应验了。

    长久以来,老太太对表面的儿女满堂有着持续的担忧与恐惧,自己繁衍的家族最大缺憾是男丁稀少,罕缺的阳男生长于诸多阴女之中,阴胜则阳衰,先是伤残了顶梁的儿子大力,后又突然失去了外孙二小,痛不欲生后唯一的念想在贵芬隆起的肚子里。产婆一声“千金”将振兴家族的最后希望彻底化为了泡影。弥留之际,卢大力拉着贵芬在她耳边高声喊着:“妈,你等等!我和贵芬还能生,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她闭上的眼睛一直不睁开,但周边所有人都看到她摇了一下头。

    41

    半年多艰辛磨折,自鼠疫疫苗注射之后,霍乱与伤寒疫苗注射都达到了80%以上,其间没有一例霍乱发生。内行的人明白,这既是预防注射之功,也是没有霍乱带菌者进入长春的原因,真应了张杰当初说的那句话,早知不会出现霍乱何必费尽吃奶劲头折腾一番?这话没有人公开讲出来,因为门玉生视此为谁人也不能触碰的红线,且又对下一步霍乱疫苗注射作出了明确计划。

    伤寒注射的效果众目有睹,这半年来发生伤寒166例,死亡33人,多数在伤寒疫苗注射迟缓及死面死角区域,人们注射伤寒疫苗的态度由被动接受转向积极要求了。一些机关团体、学校将新调入人员名单主动提报到防疫所,一些郊区乡镇长专程到防疫所要求注射,并表示用马车接送防疫注射人员。当马和平高兴地将情况汇报给门玉生,并评价说这为我们大规模预防注射的论点提供了有力的论据时,门玉生冷冷地说了句:“用鲜活生命换来的群众觉悟,是为医者的耻辱!”

    “门局长要求自身忒严苛了,我们也不是不宣传,跟以往那些年代比,共产党算苦口婆心了。”季文听马和平转述门玉生态度深有感慨,“过去,城市发生疫病,当局以病人为敌,或往荒山上赶,或关圈起来象征性给点儿药让人自生自死。弄得老百姓多隐瞒瘟病,将死人偷偷埋葬或干脆丢弃在河里,仇患捂病造成疫病更大流行。共产党重视人命,疫情对老百姓不瞒不捂,不管老百姓想不想得通,不厌其烦耐心宣讲,虽然见效慢,可成果扎实呀。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门局长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的好处了。”

    季文变得耐心起来。对注射过伤寒疫苗后迟迟不来领取霍乱疫苗的乡,会一个一个把霍乱疫苗送上门去,并不厌其烦地讲个口干舌燥:“霍乱跟伤寒不一样呢。伤寒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病,所以医祖张仲景给咱留下了《伤寒论》,让咱有办法治,死人比霍乱少。霍乱是从国外进口的洋病,大清朝道光年间从印度恒河三角洲进来时,它进海关就没办护照,到了长春也不会守规矩去公安局办居住证,直接就钻进肠子里咬你的肉,喝你的血。所以咱必须先把预防针打上,让那洋弧菌进到肠胃就被杀死……我老季搞了三十多年防疫,头一回这么卖力气,是因为共产党真心为老百姓防病有成就感,越干身上越有劲呢……怎么不信打针能防病?那伤寒疫苗不是起作用了吗?我老季头上干出白毛了,土埋半截子的人绝不打半句诳语……这就对了嘛。看人家门局长有结核病累得直冒虚汗还往下跑,看在我顶大毒日头给你送来药,你可千万把事办圆全了,我先谢你了……”

    门玉生找于东方询问金德亮问题侦察进展如何。这是一个月来第三次追问。见门玉生有些急躁不已,于东方耐心地说:“局里派了一组侦察员外,还安排当地派出所配合监视,外界交往除了跟崔连夫有药品买卖关系没发现其他问题。崔连夫虽是军统特务,目前似乎进入了休眠期。南京外调也没结果。主要因为南京解放比长春晚,公安局还未进入正常工作轨道。”

    门玉生说:“我们找王文化同学章小山了解过了,打针那天金德亮给两人都喝了红糖水,而且章小山说打针那片屁股的确没疼。都拉脱水了,既不补液又不及时往市里医院送。我们怀疑既没给两个孩子打伤寒疫苗又在糖里做了手脚。我建议把他夫妻俩一齐拘起来,分别审问,两人肯定对不上话茬。”

    于东方:“看病我不如你,办案子你得听我的。给红糖水他可以解释为两家关系好,要讨好卢大力区长;花桂枝跟孩子说打不疼的针,也可解释为减轻疼痛恐惧的心理安慰;至于没有及时送医院,也可以解释为医术不够高。你诊断伤寒得化验出伤寒菌吧,我办刑侦案子也得有证据,除非你有糖水和疫苗问题的直接证据。不然把人拘起来,他死不承认也没办法。”

    门玉生:“糖水喝肚子里了,药水注射到屁股上了,你让我去哪寻找直接证据?有一条可以肯定,既然打了伤寒疫苗就不应得伤寒,疫苗从防疫所到他的诊所过程中并无破损,即便不是有心破坏起码也是注射量不够。凭这一条就可以吊销他的行医执照。记得去年‘埋死’时,围绕刘大买卖女儿玉凤火化,花桂枝就在卢大力他姐和老娘之间上蹿下跳制造麻烦。我上次跟你讲过他家那高墙药库,有必要弄得跟弹药库似的吗?里边有没有问题,你们能不能找个理由突击检查他一下?还有,前一段我让隋纯宗出了几道题考试,七八个人他答的最差。肺结核引起咳嗽、盗汗,他用的是贝母、桔梗、杏仁、大黄,这是治急慢性气管炎的药,对结核咳嗽根本没什么用。既然不懂中医他开什么中西医诊所,开了中西医诊所又很少看中医,不值得怀疑吗?东方呀,你是不是觉得药片、针头又不是投毒、暗杀、放火,下的警力不够呀。直觉告诉我这后边说不定藏着潜伏特务的重点线索呢。”

    于东方:“听了你的话,我现在更不能动金德亮了。跟你也没必要隐瞒什么,我们对崔连夫一直怀疑,主要是他的药品进货渠道。南京未解放时他从南京进,南京解放了他又从广西和四川进,都是国民党势力的地方。而销售呢,前有满福祥,现有金德亮,这线索就连上了。医学上对一时确诊不了的病不是有个‘观察’的说法吗。为了不打草惊蛇,钓出金德亮后边的大鱼,老门你还真不能急呢。”

    门玉生叹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还真不能立马对金德亮动手了,可不把这黑幕揭开,预防注射太难了。郊区一些村屯乡镇老百姓像躲瘟疫一样躲避打防疫针,绝妙的讽刺呀!我们卫生系统背黑锅没什么,说我门玉生二百五大夫也行。可倒霉的是无辜的老百姓。不到一个月,因伤寒而死的有七八个人。痛心哪,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啊。就在前天,劝农乡花堡村一家六口,一下子死了夫妻两口,剩下四口是什么人?一个63岁老奶奶带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那个惨哪!我真恨自己没有能力说服所有老乡赶快打预防疫苗。我、我、我就是个二百五……”

    门玉生哽咽着说不下去,于东方也受了感染:“老门呀,我们面对的是几百年落后生活习惯和不懂科学知识的农民,又有训练有素阴险狡诈的军统特务暗中破坏,出现一些问题,甚至付出血的代价是难免的。看你身体都累打晃了,脸色那么惨白,就不要过分自责。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争取早日给你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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