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道-防病于未病是医者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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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张杰说,周玉成时常去欢乐地找一个认识的妓女,高大军知道了不仅不制止而且默许,“看哪天我抓他个现行,高大军还有什么话说?”门玉生知道自打进城两人便时常话不投机,怕再生内部纠纷,影响本已繁重的工作,便说:“会不会是刘大买卖的大女儿,为救妹妹自卖进妓院,结果没救下来妹妹把自己还搭进去了,是个苦命的孩子呢。她跟周玉成是表兄妹,又是高中同学,哪天我问一下高大军,在原则问题上他不会糊涂吧?”

    张杰蔑视道:“不管什么原因也不是堕落的理由。周玉成既然成了共产党的干部,就应当同她彻底划清界线,我们绝对不能容忍其藕断丝连!”

    这天晚上,门玉生去高大军清洁大队那儿细问缘由,周玉成果然找的是刘玉莲。高大军告诉门玉生,自己所以没制止和默许,是因为周玉成配合刘大买卖夫妻想把刘玉莲捞出来:“这种事我不能不支持吧,何况刘玉莲当初进去是有领家而不是自混的。我们现在还未来得及废除娼妓制度,想出来也不是容易的。”

    门玉生:“慢点儿,什么是有领家的,什么是自混的?”

    高大军解释,有领家的多数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女孩子,妓院付了相对多的钱,妓女的人身自由便一同卖与了妓院,一切收入为妓院所有。刘玉莲虽然不是人贩子强制下卖入妓院的,自卖的价钱等同于领家的。自混的是租住妓院的地方与房间,收入与妓院进行分成,或四六,或五五。水电费、取暖费由妓女承担,也有的妓院老板硬行规定妓女不论有无收入,一律交多少钱。高大军说:“我以前鄙视妓女没骨气,贪图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有没有这样的?有,但又不全是。其中有不少同刘玉莲一样为生活逼迫。有的为了给痨病的老娘和丈夫治病,有的为了养活丈夫死后丢下的儿女,有的是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被拐的女孩子。所有妓院都豢养了若干打手,将妓院锻炼成一座座人间地狱。周玉成告诉我,刘玉莲自卖身到欢乐地后,妓女们受的苦遭的罪她一样没落下。跪洗衣板时头一顶炷香,香燃尽了膝盖如被粗铁线勒过一般。刚去头一个月,妓院老板便让人将一只猫塞到她的裆中间,尔后甩巴掌打猫,结果裆部血肉模糊……”

    门玉生:“怪不得那天一向稳重的周玉成会情绪失控地站起来质问狄永富呢,让你一巴掌拍了欢乐地两万元。”

    高大军:“我还嫌拍他少了呢。你知道这帮黑心的妓院老板咋盘剥妓女的吗?早饭只给高粱米稀粥,中饭给半干的,晚上才给干饭吃。一日三餐全是粗粮,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次给细粮吃,但不是大米,是加了小米的二米饭。他如此压榨底层妇女的血泪卖身钱,不该拿出来给老百姓用?”

    门玉生知道高大军说话虽然直率,但用语比较讲究,大概是平时喜欢律诗的缘故:“你刚才说捞刘玉莲,周玉成只是‘配合’什么意思?”

    高大军:“其实长春解放没几个月,刘大买卖夫妻俩就想把女儿赎出来,当时手头一贫如洗,周玉成家也全力帮忙。那时周玉成一半的工资粮都交给了刘大买卖。两家攒了半年……”

    听到这儿,门玉生跺脚搓手地说:“这个周玉成,闷葫芦一个,当时咋就不吭一声,咱们帮他凑上不就结了?这也怪咱们对职工情况了解不够。去他老周家那么多趟,咋就没觉察出来呢?唉。”

    高大军:“现在出新情况了。钱差不多攒够了,刘玉莲自个又不同意出来。说是以前赚的钱全被老板拿走了,现在共产党讲民主和自由,老板不敢像以前那样盘剥,可以等同自混那样分成。父母把自己养这么大,现在还住在马棚里,就是把自己撕成了碎片,也要给父母挣个避风遮雨的小房子。刘玉莲告诉周玉成说自己现在只是开盘,既不住局,又不拉铺,也不出条子……”

    门玉生:“这妓院里说道还挺多,你给我边介绍边解释,让我好听得懂呀。”

    “开盘是只卖笑不卖身,陪吃陪玩不陪睡。嫖客留宿为住局。来了就睡,睡完就走的叫拉铺。嫖客将妓女拉出去叫出条子。刘玉莲年轻漂亮,又有文化,歌唱得好,舞跳得美,还会弹琵琶和洋琴,一天开上三四个盘子,收入不会少的。”

    门玉生问:“能出而不出来,她爹妈同意吗?”

    “那还能同意?刘大买卖说,我就是住露天地,也不让你在那再呆一天。刘玉莲说,你住那马棚下雨得用盆接水,冬天十度都没有,还能熬挺几天?我如今在那儿不假,但早就不卖身了,怎么就不能再耽些时日?你不就是怕脸面难看才让我立马出来吗?父女之间因爱生纠结,谁也说不服谁。为此刘大买卖连门都不让女儿进了。”高大军放低声音,“你知道那刘玉莲对周玉成怎么说的?她说过去老板是水缸,嫖客是水桶,妓女是水瓢。用水瓢把水桶里的水舀到水缸里,水瓢滴水也没剩下,等到瓢磨损坏了,一把丢到旮旯去吃灰尘。是共产党来了,让水瓢剩了半瓢水,吃水不忘共产党,可共产党不去那儿吃水。”

    门玉生有些紧张:“高大军,我可告诉你,周玉成可是咱共产党的干部,去做刘玉莲的思想工作可以理解。但不能去得太勤,影响不好呢。万一哪天他吃了一次水可就麻烦了。当然我还是相信这个小伙子……”

    高大军有些不高兴:“门局长,我凡事敬佩你,就在男女爱情方面,你也太正统了。我看出来了,当年这对学校金童玉女的爱情悲凄却纯真着。周玉成明确表示这辈子非刘玉莲不娶,刘玉莲明确表示自己已经脏了身子,给父母挣了安身之所就去净土庵当尼姑;周玉成则说刘玉莲身体虽然被沾污了,灵魂是洁净的,出污泥而不染。好感动人哪。”

    门玉生板着脸说:“所以你就不仅默认他去欢乐地,而且一周之内还让他连着去了两趟?妓院是什么?那是旧社会死亡的僵尸遗留在新社会鲜活肌体上的毒虫啊!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来予以清除而已。年轻人,挚热的感情可以在血管中任意奔流,行动必须克制而规范。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复杂的。”

    高大军叫道:“去那两趟是为了摸清几家妓院老板隐瞒的房产和店铺。盘子客中什么人都有,妓女要弄信息方便得很呢。狄永富在桃源路西圈的几家新开买卖,就是刘玉莲打探出来的,还有鲁兴家在桃源路东圈的新盘房产也是刘玉莲从小红樱嘴里打探出来的,不然我们怎么会弄那么多钱?人家周玉成和刘玉莲都立功了呢。”

    门玉生板着的面孔放下来了:“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你应当像对我这样耐心跟张杰局长解释清楚。他是你的领导,不应当顶顶撞撞的,以后有话要好好说嘛。”

    高大军:“他像你这样耐心听我解释吗?上来就扣帽子,‘你看你重用的干部,竟然三番五次去欢乐地找妓女,他周玉成不自重,你高大军也不管束,不怕把自己名声影响坏了?’其实我不想在众人面前顶撞他,不同意见都尽量在没人的时候跟他争论,但他当面说出那么极端、那么左的话,有时实在忍不住便顶撞了。”

    门玉生:“张杰同志内心透明得很,想什么说什么,从不转弯磨角,从不背后整人,与这样的领导和同志相处有安全感哪。我不是说他说的不对也不能反驳,但要注意两点:一是要注意场合,在党内什么都可以讲,可以面红耳赤,而在党外同志面前要有方寸;二是原则要坚持,讲话要艺术,要尊重同志的感情。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得理不让人,理先屈五分。”

    高大军:“我注意就是了。”

    门玉生若有所思:“按说周玉成和刘玉莲这事真的挺凄惨,也挺那个的,两个年轻人都二十来岁,往后还有多半辈子的岁月要过。同在一个城市里,妈妈又是亲姐俩,哪年不得走动个十回八回。真的天各一方,不光他俩这一辈子伤痛,两家老人也会一辈子难过。只是不知道老人们都是什么想法,毕竟发生了这件事。”

    见门玉生有伸手帮助的意思,高大军非常高兴:“我就知道门局长是个怜悯的软心肠人。双方家长的态度可是颠了个倒个,以前是穷掉底的周家攀富甲铁北的刘家,现在是刘家败落与姑娘脏了身子,周家的儿子当了国家干部,自然三百天河东,三百天河西了。”

    门玉生:“人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咋创造出三百天呢?”

    高大军:“我们进城一年不是三百多天吗?般若寺的老和尚说,共产党一年创造了三十年的奇迹。”

    门玉生说:“哪天我去周家看看。”

    高大军笑着说:“我替周玉成先谢谢你了。”

    望着门玉生和于大龙走出院子,高大军猛然想起一件事,赶紧追出去说有件要紧事险些忘记汇报。于大龙听到“要紧事”三个字,自动离开十来步远。高大军告诉门玉生:“周玉成回来讲,咱们公安局里有个局长去妓院嫖妓女呢。”

    门玉生吓了一跳,公安局现今除了周局长,再一个就是副局长于东方:“妓女爱无事嚼舌头根子,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

    高大军:“妓女爱嚼舌头根子不假,这事可是有鼻有眼的。原先欢乐地的头牌是小红樱,刘玉莲去了后小红樱生气被夺了风头,自刘玉莲只开盘子后,小红樱与刘玉莲又好上了。这事就是小红樱亲口告诉刘玉莲的,说被一个共产党的厨子地工折腾了一夜。那家伙如今当了公安局长也是一身油烟子味,光知道耍猛用狠,不如国民党的公安局长会温柔情调。”

    门玉生脑海里突然闪了一丝亮光,隋纯宗被陷害、满福祥速死,原因一直是个谜团,难道公安局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一时又理不出半点头绪。由地工转当公安局长的有三个人,说明不是市局一级的,门玉生有些放心了,准备抓紧把这个信息告诉于东方,让他心里有个数。这些话不便跟高大军讲,只嘱咐道:“这事关系重大,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

    从清洁大队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门玉生便找周副市长汇报,请周副市长协调民政、公安两局配合卫生局,一起进行全市娼妓业卫生情况调查。十天后,调查结果显示,全市60家妓院的254名妓女,梅毒患者142人,占67.5%;淋病患者69%,占32%;另有暗娼二十多家、一百三十多人尚未在调查之列。又一周后,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作出了如下工作安排:

    一、市卫生局成立驱梅所,负责妓女性病治疗,费用由妓女自行承担。

    二、实行妓女健康每周检查制度,所有暗娼登记入册,一并加入健康检查行列。

    三、严格娼妓管理。对不按规定进行周健康检查者、有性病不按规定停业和治疗者、私留野妓秘密卖淫者等,对妓院和妓女分别处以30斤以上300斤以下之高粱米折合市价之罚款,直至勒令停业。

    四、实行妓女转业筹备金预筹措施,继续密查娼妓业主资产,为抓紧取缔娼妓业做好资金准备;筹备金由业主拿大头,其余由妓女按等级分期蓄筹。

    43

    门玉生让李光荣通知日侨会长桥太郎中午十二点半到康德会馆,尔后一齐到宋家洼子日侨居住区。宋家洼子多年前就叫宋家,自打日本鬼子来了后在那儿先后开了铁器厂、木器厂、火柴厂等五六家工厂,建厂房的砖瓦就地挖土取材,结果不仅洋锹、洋镐、洋布、洋火等日货把中国的同类产品打得落花流水,好端端的宋家也由一个美少年患天花般成了一脸大麻子。小坑窝马腿陷车轮,大坑时常淹死人,洼子便名符其实了。

    路也真的不好,坐在车上如巨浪中一叶小舟,颠簸起伏,左歪右扭,坑凹中的积水淤泥将车涂抹得一片狼藉。离屯子几十米的地方,坑凹深有半米多,前面的车停了下来,车厢迟疑地伸出了两只套有黑亮皮鞋的脚,往上是笔挺的西裤。脚轻轻落地后,一尘不染的皮鞋立马洇上了一指厚的泥水。只见桥太郎背对着后车,嘴里硬邦邦连着扔出了两串“巴嘎、巴嘎”,面向他的那个不停鞠躬的人同时回应着两串“哈伊、哈伊”。显然桥太郎许久没来这儿了,待把脸转向门玉生时,已是满面笑容:“真对不起,我们这儿路不好,请长官们步行,对不起。”

    门玉生皱了一下眉头,厌恶地挥了挥手。高大军明白门玉生的心思,高声纠正道:“桥太郎,这是你们的地方吗?你们不是在东边那个小岛子上吗?若不是看你刚捐了钱,我就在你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两脚,让你长长记性!我告诉你,是我们中国人心存仁厚,宽大为怀,让你们暂住。记住了没有?!”

    门玉生只听吕望远说这儿环境全市最差,没想差到如此地步,见路面泥泞粘得布鞋直掉,就从车上解下两根绳子,连鞋带脚缠了三四道,也不管那边连声道歉着“记下了,是暂住,暂住”的桥太郎,自个大步奔最破的两排房子走去。后边矮个短腿的桥太郎东歪西扭跟随着,一下子甩掉了一只皮鞋,人“哎呦”一声便单腿立定在那里。门玉生见高大军手里还有一段绳子,便阴着脸说:“把绳子给他!”

    高大军不情愿地一把将绳子扔到桥太郎脚前两米多远。门玉生见状回身要去捡,却见另一个日本人抢先捡到手,让桥太郎扶着自己的肩膀,弯腰帮他把皮鞋捆在了脚上。门玉生瞅见桥太郎另一只皮鞋同脚若即若离也要掉下来,便在前边放慢了脚步。

    到了屯子跟前,路两边站了二十几个人似在夹道欢迎,一律鞠躬九十度,一律木着脸,一律无语。一排四五十米长的房子,土坯墙七裂八缝,两边大山墙用几根粗木支撑着。二十来个窗户找不到一块玻璃,或是用纸,或是用稻草袋子封堵着。房顶上苫草所剩无几,已被东一块西一片的蒿草、树叶、稻草袋子替代。一些有破油毡的上边压满了破砖头。进到屋里,屋地比外边矮了一尺有余,地面湿乎乎似能踩出水来。这是由工棚改造的住房,二十余户几十口人分别挤在鸽子笼式的房间里,房屋用极薄的胶合板间隔着,破洞处用纸壳或报纸粘挡开。

    “隔壁之间的脚步声应当听得到。”李光荣与高大军在两间屋互相试了一下后说。隔壁分明在进行做饭和吃饭活动,因为嗅到了板缝透过来的野菜味。推开隔壁房门,果然已经完成了吃饭程序,锅碗瓢盆都洗刷得干干净净。但烧火、刷锅、洗碗筷……走路的声音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听不到,什么声音也没有,使人不得不认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活动。一对夫妻鞠躬九十度,木着脸,无语。桥太郎谄媚地解释说:“共产党进城以后侨民们生活很好呢,都很安逸、满意。”

    猛然间,走廊那一头传来了“哎呦”一声痛苦的稚叫声,随即这种痛苦声似乎被一只巴掌死死封堵在咽喉里。寻声赶去推开房门,门玉生大吃一惊地喊道:“赶快住手!”

    炕上是两个衣衫陈旧洗得干净补得整齐的女人,年纪稍大的正一只手扒着四五岁小女孩的屁股,一只手指伸进肛门往出抠那硬硬的粪块。另一个年轻女人一只手搂住小女孩的腰,一只手捂住孩子的嘴。孩子哭得几乎晕了过去。年轻女人转身在炕上不停地磕着头,并不时回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告诫小女孩千万莫出声。小女孩瞪着惊恐的大眼睛,使劲闭着发紫的嘴唇大气也不敢出,连鼻涕都憋了出来。年纪稍大的女人见一群人拥进屋来,尤其望见桥太郎不悦的目光,慌忙赤脚跳到地上,不停地鞠着超九十度的躬:“惊扰先生了,太对不起了……”

    门玉生心疼地对小女孩招了招手:“来,让爷爷给你看看。”

    小女孩看到了门玉生眼神的关切,犹豫着望了望妈妈。年轻女人望着年纪大的女人,年纪大的女人则望着桥太郎,见桥太郎木然的眼神,便对年轻女人摇了摇头。年轻女人则对小女孩摇了一下头,小女孩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拼命往墙角挪着身子。门玉生见状立马阴了脸,声音不高,每个字似子弹一样射进桥太郎的耳孔:“告诉他们,我是医生!”

    小女孩听话地躺在了床上,门玉生将双手交叉伸进自己的腋下暖和了一会儿,又在自己脸颊上试了试温度,尔后轻柔地触摸了小女孩坚硬如鼓如石的腹部,又让吕望远检查了一遍。吕望远说:“从粪便形状看,多为大块,便秘部位应当在直肠,因为结肠便秘粪便呈羊粪蛋形状。”

    “李光荣,你跟大龙拉着这一家三口去市医院找江平院长,到底是病理痉挛性便秘、肠梗阻性便秘,还是肠外机械性便秘,原因让他找去。不过首先用肥皂水灌肠,解决眼下痛苦问题。”门玉生又转头对两个女人说:“孩子皮肉那么娇嫩,以后便不出千万不要用手抠,抠坏了会毁掉孩子一辈子呢。”

    不料,一旁突然惹恼了高大军,端着半盆饭食便塞到桥太郎的下巴上:“便秘的原因还用得着找?吃这东西别说是人了,狗都拉不出屎。你不是说你们侨民生活很好吗?这他妈的叫好?”

    桥太郎看见半盆橡子面掺榆树叶子做的硬饼子,紧缩了一下鼻子说:“我是说侨民比国民党时好多了,这食物挺抗饿呢。再说我大和民族人民吃苦耐劳惯了,习惯吃这东西呢。”

    高大军气恼至极,一手扯过桥太郎的衣领,一手抓起一块饼子便塞进了他的嘴里:“孩子吃得都快憋死了,你说这话还是个人吗?扛饿?习惯?你咋不吃呢,你吃!从今儿起,在长春一天,你就要吃一天这东西。不然你立马滚出长春!你敢吐出来,我立马掐你脖子硬塞进去!”

    干硬的饼子塞得桥太郎只翻白眼,求救般望着软心肠的门玉生。门玉生似没看见,自顾自掰了一块塞进嘴里:“桥太郎,你让中国劳工吃橡子面也就罢了,让你的工人也吃这又苦又涩的东西?我咋也想不明白,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同胞啊。中国人好歹有吃面的习惯,你日本人可一直习惯吃米,吃大米啊。今天这橡子面饼你自己吃还不够,必须带回去让你那些老板们都要尝一尝!”

    门玉生带着中日两方人员围着宋家洼子转了两个多钟头,确定了八座厕所位置和临时排水沟的走向。又带着人准备往火柴厂去开会落实具体事宜,走到半路被两个跪在地上的老人拦住了。原来小女孩被拉走的消息传开了,这对老夫妻请求门玉生救救他们的儿子。门玉生便带人折返到另一排工棚改造的简易房。

    进屋见一个年轻人面红耳赤倒在炕上,呼吸声如拉风箱。门玉生摸了一下头,手烫得一抖;用勺柄压住舌头发现双侧扁桃体肿得几乎粘到了一起。吕望远耳朵贴在胸脯上听了听,告诉门玉生说有湿性罗音。门玉生叩了诊感觉音浊:“那就不光是扁桃体炎,肺部也有问题,赶快得送医院。桥太郎,用你们的车,高大军跟着。估计李光荣正往回赶呢,路上交接给他以后,你再坐桥太郎的马车回来。”

    高大军说:“让李光荣坐他们的车去市医院,我坐大龙的车回来。”

    门玉生知道高大军想折腾桥太郎一行人等车,不想等就自己走回去,便说:“这么多事要敲定,今天能回去早了吗?大龙道熟人熟,他与李光荣回来后未必弄得完,你赶紧送人走吧。”

    那个青年人挣扎着挪到炕沿边,晃悠着要下地,儿子的父亲扶着左胳膊,高大军抢上前扶着右胳膊,青年两腿却面条般发软。高大军见桥太郎等三个人呆立着不伸手,遂大吼一声:“没听见门局长让赶紧送医院吗?你们是死人还是木人?”

    听到吼声一个日本人抢步上前去替换高大军,却被高大军一甩:“换我干什么,没看见他走不了?你转过后背,背他!”

    门玉生见青年后腰露出一条白肉,喊声“等一下”,便去炕上抓薄被要披盖上。“噗”,破棉絮洞眼处腾起一股灰尘,顺手又扔回炕上,转头见桥太郎穿了一件薄呢大衣,便说:“你那件外衣借他披一下,他烧得直打冷战,再冻着更有罪受了。”

    不待桥太郎反应过来,高大军上前一把扯下了大衣,盖在青年身上,并从另一个日本人头上摘下帽子扣在青年头上:“借什么?你们都送他了!”

    会议在火柴厂又开了两个钟头,门玉生作总结时提出了四项明确要求:一是不许再吃霉变的橡子面,要给高粱米,老人与孩子每周一次大米。二是住房要做到“三不”:上边不漏雨,要上油毡;地面不潮湿,要把屋地垫高;墙壁不透风。三是所有病患得到医治。明天市医院出一个医疗小组进宋家洼子工作三天,医疗费由侨民会全部包干。四是道路、厕所、排水沟、水井按设计要求标准完成。门玉生清了清嗓子,抬高了声音:“桥太郎会长,对今天确定的事项都要落实时间表,三天之后我来检查各家的饭锅里有没有大米,七天我来检查进屯的道路,希望七天后我们的马车可以进得来,同时来检查两眼水井是否清淘干净。半月后我来检查排水沟清淤和四个厕所的修建情况,一个月后我来看侨民住房的修缮情况。你不要以为只有宋家要达到这个标准,与宋家同样条件的南岭将在三周后达标,所以你没有推迟的理由,更主要是这些侨民目前的生活状况不允许你推迟。有什么问题你现在就提出来。”

    桥太郎听得心惊肉跳:“保证完成,完成,只是,只是,只是要花许多钱,许多钱……”

    门玉生:“如果桥太郎会长不想自己花这笔钱,请考虑一下刚才的把橡面饼拿回去请日企老板尝一尝的建议,如果还有困难,我愿意派人找日企老板们帮你认捐。怎么样?”

    桥太郎:“没有困难,钱的,大大的,不困难。请门长官按时来检查,来检查。”

    出火柴厂时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了,大门口有人点了两个火把,殷勤为门玉生一行照路。虽然一路无语,遇到坑凹处,持火把人都有意弯一下腰,将火把晃一下水洼。到了下午进屯那儿,又多了两个火把,路两侧已挤了五六十人,还是一片沉默无语,连孩子也抿紧了嘴唇。但下午木着的脸都生动起来了,人人脸上都流淌出感动和亲近的欲望。

    回程的车上,高大军感慨道:“桥太郎那个老鬼子明明对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却硬是装着感恩戴德和百依百顺的,真正是狡猾到家了。”

    门玉生:“不说别的,但就处事城府和涵养说来,桥太郎的确够老练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地方,我与望远都是奔五的人,这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大军你要加强修养哟。”

    44

    前边不远处杆子上挑着一盏马灯,若隐若现生动地眨着眼,走到跟前却不见人影。于大龙喊:“周玉成,你在哪儿?”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顺着空旷的街道传得老远,猛然撞上了一堵墙壁便成了碎片,尾音“哪儿”因撞得猛便又弹回了耳膜。

    “我在这儿呢!”仿佛从底下往空中弹起了一串声音,没有阻挡,瞬间便消失在夜空,声音弹跳时显然经过了喉咙与口腔的密切加工显得底气十足,被门玉生一字不漏地捉进了耳孔:“玉成,这坑有两米深,可以了。活不是一天干完的,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周玉成:“是门局长啊?黑天巴地路又不好,您不似我们年轻人咋跑这么远?吕望远科长说厕所深坑底下和周边要砌上砖石防止浸泡塌帮,我在垒砌呢。只是不知为啥弄这么深呀?”

    门玉生:“深坑阴暗不利于苍蝇繁殖,全屯六处公厕,好方便集中消杀呢。”

    周玉成:“从我生下来就有苍蝇扑脸,这么些年屯里家家没断了苍蝇,也没看谁得病。门局长,我是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道理,只是乡亲们心里有个疙瘩需要解开呢。”

    门玉生:“前段的伤寒和那一批痢疾,村里那三四个小儿麻痹的,还有那几个肝炎,肚子里的蛔虫,全都和苍蝇有关呢。苍蝇交配一次可以产卵五六次,每次二三百粒,一年就可繁殖十代以上。一只苍蝇最少可携带六十多种上百万个细菌,最多的能携带五亿多个呢。人抵抗力低的时候,致病菌就在身体上作乱了。”

    周玉成:“这么厉害呀,我得想法告诉乡亲们,有的家想私留小厕所呢。”

    门玉生:“六处厕所需要不少砖石吧?全市都动起来到哪找这么多砖石呢?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呀,这倒是个问题。”

    见门玉生有些担忧,周玉成说:“我请示高大队长同意,准备从外运的碉堡垃圾里把能用的都捡回来,省许多钱呢。”

    门玉生高兴了:“要说实地干活的人最聪明,最有创造。周玉成,你的建议可值钱呢,全市都应当向你学习,只是不知你几时能弄出样子来?”

    周玉成:“高大队让我半月弄完,我准备十天就全部完成南岭街六个厕所和三处水井的修建改造。”

    门玉生:“跟你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三天先建起一个厕所,改造一眼水井?给你多配几个人。实在不行就四天,怎么样?”

    周玉成:“门局长,你是想弄个‘样’会一下诊,把不合适的地方改了再接着干吧?人多也伸不上手,既然你着急,那就两天吧。”

    门玉生预感周玉成两天能干完,第三天早上三点醒来就睡不着了,连翻了四五次身子,怕弄醒广春,每次都小心翻,还是弄醒了。“你十二点还未躺下,连三个钟头也没睡上,还不把人熬干了?”

    门玉生说:“实在睡不着,想去南岭看看。卢大力区长这一段似乎别着劲,市里布置过了不得不弄两伙人在对付,不真干呢。受他的影响,宽城与和顺两个区动得也不好。”

    广春:“大力是不是为二小和老娘的事跟你系了心结?”

    门玉生:“大力心地坦荡,心结倒不会系,只是对清洁卫生活动有看法。”

    广春:“大龙不到二十岁,觉正沉着呢,要不我跟你去一趟?”

    门玉生:“算了,家里全指着你哪。后院若起了火,我还能安心出去干活?我再睡一会儿试试。”

    门玉生坚持不翻身,从1开始数,数到100,回过头再重复数100,不知数了几遍,竟然睡着了。恍惚间,天降瓢泼大雨,长春一片泽国,污水裹挟着死猫、烂鞋、枯枝、腐叶和猪粪、狗屎一齐冲向水井。那井裙却只有半尺高,且破烂不堪,污水及漂浮物瞬间便落入井中。门玉生心里恐惧水井污了,便探头去井里望,只见那死猫坐在破鞋之上,手里挥舞着枯枝,枯枝上挂满腐叶,边摇边咧嘴笑,口中唾液尺许长,沾了若干蠕动的蛆虫。一会儿,两个居民说笑着来到井边,把水桶“扑通”丢入井中,手指一勾轻飘飘飞上一桶水来,一人先是用桶水为镜照了一下脸面,大概不甚清楚,便两手撩开水面浮物,伸嘴要尝味道。急得门玉生大呼小叫:“脏、脏,杆菌超标,不可饮,不可饮!”喊声把自己惊醒了,发现浑身汗湿,望窗外东边一片熹光,心中庆幸是梦境。看看已过五点,赶紧叫起大龙,直奔南岭而去。

    到了南岭,直奔两天前周玉成挑灯夜干的场地。一座白灰墙面、黄草顶盖的厕所映入眼帘。门玉生正要进去,门口一把横放铁锹挡住去路,原来已被当成住屋,周玉成和年轻后生和衣在里边睡得正香。门玉生赶紧呼唤:“快些起来,这里睡觉着凉感冒呢。你们这是弄了一整夜吧?”

    年轻后生说:“我们两天两夜没回家了,给顶盖苫完最后一把草,人便散了架子。”

    周玉成说:“白灰好闻,碎砖地面,比我家里干净,舍不得用呢。我们在那边沟里撒的尿,这好东西留着让门局长第一个尿,算作领导剪彩。”

    门玉生满心欢喜地说:“这么干净,我也舍不得用呢。让你老爹第一个来,他是干了一辈子的老环卫了,应当最有资格第一个享受新的环卫设施。”

    周玉成:“只怕我爹见了这么干净的东西要撒不出尿呢。”

    说着话一行人又去看水井,只见井裙厚有三寸,高有三尺,崭新的茬口,楔嵌得甚是结实。门玉生却要求往下降高,并让把井口周边二十米垫出高坡。周玉成解释说:“一米井裙是高大队决定的。其实井口周边不垫高也没关系,南岭这儿也不会有大水,何况又新挑了两条排水沟。”

    门玉生耐心地说:“一面抹得溜光的墙壁能看到毛孔吗?看不到。可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呢?证明有毛孔存在只是我们肉眼看不到而已。而地面的渗水性要超过抹光的墙面,所以将其垫高,让其不渗水。”

    正说着,高大军过来了:“门局长,这井裙够标准吧?榆木板越浸水越结实呢,南岭即使有走船那一天,污水也进不到井里去,保证把杆菌挡在地面让日光曝晒而死。”

    门玉生:“什么事物适当就是最好的。过分、过度的结果是过犹不及。如果让我打水,摇十几圈辘把,再把水从一米高的井裙提到地上,就不会有力气再挑回家。你跟玉成当然不成问题,可你问一下玉成有时间担水吗,还不是他老爹在担水吗。所以根据地势凸凹,把井裙往下降一尺或一尺半。”

    高大军笑了:“那我还省钱了呢。不过这让我明白了凡事不应站在自己角度考虑问题,要像门局长那样站在老百姓角度考虑,这叫胸有全局所以能当局长,我没全局只能够胸有全队把队长努力干好。”

    45

    门玉生几乎每天都去南岭看环境整治,这天又要去一些居民家里看看。早上,家家房屋都冒出了炊烟,南岭靠近城郊,居民们还保留着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头道街把头第一家是三间土坯房,院子不大,从院门前路上能看到屋里人影走动,高大军介绍说是粪车中队王大海的家。房顶烟囱里的烟似几缕软绵绵的垂柳,冒得有气无力,开着的房门口窜出的烟倒是十分汹涌,从院外就听到女人咳嗽声中夹着叫骂声:“王大海,你妈逼的回家就知道挺尸,烟囱就剩腚眼儿粗细,也不上房捅捅?”

    里屋传出男人低沉吼声:“你他妈的做点儿饭总报屈,我黑白加班你就不能自个上房捅捅?”

    女人:“我要能上去还用你?又不是愿意让烟呛。你等着吃生食吧。”

    男人:“你他妈的皮子紧了?”

    听到“皮子紧了”几个字女人不吭声了,一股气撒向灶口,烧火棍往里一挑,反倒呛出一股更浓的烟来,泪流满面边咳嗽边逃出门外去仰脸大口喘气。

    房子窗户下,一个四五岁小孩正骑在一条黄狗身上,手不停地抓着狗的脖了和肋条骨,黄狗温驯地倒转头,伸出通红的舌头舔小男孩的手和脸。男孩痒痒地舒服,索性抱起狗头把脸贴上去。狗兴奋地将尾巴摇得像个迎风的旗帜。土坯墙向阳的一面墙根连串坑凹破败不堪,应当是被猪拱烂的。一头半大的猪老实躺在坑凹里,身上一个老太太半倚半靠,手拿篦子闭着眼睛给猪搔痒,边梳搔边摸索着篦子上的虱子,尔后用两个大拇指甲盖“嘎巴、嘎巴”对着捻死,两个指甲盖黑红一片。猪舒服地伸直四条腿,连声地“哼、哼、哼”。

    屋里又传出男人喊声:“毛蛋拉炕上了,你快来收拾!”

    “烂逼养的灶坑火蹿出来了,你想把窝烧了我就收拾去!二蛋,快让大黄进屋舔屎去。”大概是怕男人听着,女人喊过二蛋,又小声报怨道:“老不死的睁眼瞎,光吃闲饭,啥忙也帮不上。”

    “好咧,大黄进屋。”狗兴奋地进了屋,两条前腿趴在炕沿“吧唧”几口就将屎舔进肚里。二蛋见炕里边还有一摊,一拍大黄:“上去。”黄狗受宠若惊,一纵便上了火炕,舔完了后又伸出舌头东闻西嗅。王大海爱怜地拍了一下狗的后腰:“行了,下去吧。狗操的,舌头比手都好使。”

    大黄狗使劲把尾巴摇了一圈,往前一纵,一道优美的弧线,跳到了地上。男人伸了个懒腰,翻身想再眯一会儿,耳边又灌进了女人的叫声:“缸里没水了,你还睡?”男人知道水井裙朽烂得一脚能踢个窟窿,比那土坯矮房顶危险十倍不止,便喊屋外的老娘:“妈,你把猪喂了,水桶里还有猪食呢,倒出桶我挑水去。”

    老娘眼不好,耳朵倒聪:“二蛋妈在锅里给你焐着热粥,你起来吃了,我好把猪食倒锅里热热。咱的猪没吃过凉食,长得快呢。”

    女人嘟囔道:“喂个猪那么多说道,就会吃闲饭。”

    老太太装着没听见,却把儿子的话捉进了耳孔:“妈,昨天晚上到家快一点了,眼皮沉得像压个磨盘,我再躺半袋烟的工夫,就半袋。”

    女人倚在屋门框对男人笑骂道:“活该,叫你半夜吃完粉条回来不老实睡觉,长点儿记性吧。”

    狗叫声提醒屋里院外来人了。女人迎出门,见是几个穿军装的人,慌忙用手指拢着头发,拉扯着衣襟,满面笑容地招呼:“我说今儿早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这辈子家里没来过官家人呢。大海快出来,你单位长官来家了。”

    老太太听见媳妇说儿子的长官来了,赶紧从猪身边爬起身来,挪步到门口。女人没料到婆婆会出面迎客人,皱了一下眉头又转脸笑着介绍:“这是我婆婆,老人家可勤快了,是俺家主心骨呢。”

    王大海已经穿好裤子,正在穿上衣,见门玉生等人进屋,手忙脚乱把一堆破棉絮,两卷三叠塞到炕尾,又瞅见刚才狗舔的炕席缝里还有屎,便抓起上衣,使劲擦了几把,连声让道:“门局长,高大队,没想到能来家,家里也没个凳子,往炕里坐,上炕里。”

    门玉生:“你们高大队长把大伙儿都累惨了,刚起来还没吃饭吧?”

    王大海搓着两手局促地说:“不累,不累呢,就是困。”

    女人见丈夫话说得不亮,忙接过话头:“干活下力气咋能不累?我家大海说,累也舒心呢。高大队长是干部还跟大伙儿一块干,干完了又要做计划,比大伙儿睡得还少呢。长官们又不住南岭,为什么下力气,为老百姓呢?”

    王大海满意地瞅了媳妇一眼,又咽了一下口水,女人估计是丈夫闻到了饭香,知道他有饿了胃疼的毛病,便给二蛋做了个吧叽嘴的动作。二蛋机灵地到外屋端进一碗饭来:“我爹从昨晚到今早没吃饭呢。”

    王大海端着碗先递给门玉生,后递给高大军,连声让人先吃。听众人说吃过了,便不好意思地把碗放在破衣柜上:“长官都不吃,我哪好意思自己吃,等长官走了我再吃。”

    碗刚放稳,四五只苍蝇便飞了过去,叮在那儿一动不动,扭着屁股使劲吮食。门玉生见状忙说:“大海,一个单位都不是外人,你边吃边唠,不然我们走了,看让苍蝇抢先了,要不用碗先扣上。”

    王大海:“苍蝇跟人抢几辈子饭食了,它那小嘴抢得过人?有一个饭粒就打发足了,不必理它。长官是不是有事吩咐?”

    门玉生:“一个单位工作,进城这么长时间也没来家看看。再就是征求一下对整治环境的意见,环境经过整治是好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比如厕所离家四五十米远。”

    王大海媳妇赶紧接话:“万事都好呢,就一样不方便让门长官说到了。我婆婆眼睛不好,去那么远上深坑蹲板我都担心死了。家里特殊的留一个厕所最好。”

    王大海明白媳妇的心意:“远了不怕,给我娘准备个便盆和尿桶,早起我每天给倒一次就行了。再说以前家家有厕所是为了蓄粪卖,现在人都招到粪车中队吃公分粮,也不许再卖大粪了。公家人就应当用公家厕所。”

    王大海媳妇听说不许卖大粪了,忙改口说:“我在家当姑娘时,我妈就告诉我,男人出外比女人有见识,我们家凡事大海看得比我准。如今共产党干部不兴搞特殊化,我们小老百姓哪有搞特殊化的规矩,婆婆眼不好我搀扶着去厕所。”

    灶房锅里出来了猪食的味道,于大龙说:“大海哥,我去替你把水担回来,你陪领导说一会儿话吧。”

    王大海听话地道了声谢,尔后嘱咐一句:“大龙兄弟,水桶下井后在里边晃几下,把桶冲干净了再打,不然回来缸里的水总是发(酵)。”

    于大龙:“装猪食的桶不是把井水弄脏了吗?”

    王大海:“没关系的,谁家也不能预备专装猪食的桶。猪又不脏,冬天就在灶坑边睡,再说市政府布告说明年城里不让养猪和鸡鸭了,买一只桶挺贵的。”

    高大军张了张嘴想说话,被门玉生眼色制止了。门玉生知道他想说什么,转头对大龙说“你去吧”后,又说:“大娘的眼睛我给看看吧。”

    老太太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说:“我以前眼睛不算太好,时常就模糊,却还能看清道。围城那年老头子一口气没上来走了,我一股火蹿上眼睛,就瞎了。”

    门玉生看过后说:“你老人家眼睛的晶状体牛奶色全覆盖,估计是老年性白内障。明天,哦,明天车没空,后天一大早我让大龙赶车接你去市医院,找眼科的章大为大夫会会诊。他可是专家,如果可能,给你做个简单手术,你就能看见了。”

    王大海直搓双手:“这、这、这可怎么好?这太那、那、那个了。”

    王大海媳妇:“还怎么好?就是好,太好了。咱妈多能干,就是眼看不见。这治好了,咱家天上掉下金喜鹊呢,妈后半辈子享不完福呢。”

    老太太:“可不是,这几年可累苦了媳妇,我眼若是能看见了,哪怕一只能看见,家里活全包下。媳妇还能出去扫马路赚工分呢。”

    一行人出了院门,门玉生对高大军说:“深入群众家访就比坐在屋里光开会研究收获多,发现什么地方应当改进吗?”

    高大军:“井水淘完了还不行,还要配上一个公用的水桶。”

    “你没看到院子里垫了一串步石?路面干爽是因为路基垫高了,两边又有排水沟,可是居家院里地面低了,所以要动员群众把院子垫高,起码要高过排水沟底。我们不能只做大面文章,把泥泞甩给老百姓,你们清洁大队运垃圾车返回时可拉郊外的沙土。同时各区再修路时注意不要盲目垫高,要在深挖排水沟上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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