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岭回来的当晚,曾表示减少夜会的门玉生又开了一个大尾巴会,原来议题是研究取缔庸医与药贩,临时让李光荣把议题调为讨论南岭示范点。张杰立马表示赞同:“一年多跟你们这些学医的耳闻目染,我这外行也弄明白了一些内行的窍门,细菌病毒致人生病除了贫困落后等社会因素外,自然因素也有重要影响。季节不同流行的传染病也有所不同。冬季所以易发肺炎、气管炎、喉炎等呼吸道疾病,是严寒的气温降低了呼吸道黏膜的抵抗力。夏季天热有利于苍蝇昆虫滋生,胃肠道黏膜也热,抵抗力降低了自然容易引发痢疾、胃炎、肠炎。现在正是春夏之交不凉不热时节,真得赶紧把示范厕所弄好,取消全市私家厕所,毁掉苍蝇大本营。”
吕望远见张杰情绪很好,便插话:“张局长,你说寒冷气温刺激呼吸道黏膜降低了抵抗力是内行话呢。还有一个原因是呼吸道致病菌毒多在空气中,尤其结核和白喉杆菌、溶血性和金黄色葡萄球菌,以及麻疹病毒等,室内比室外多好多倍,冬天又不能开窗,所以有钱人一到冬天就往南方暖和地方跑。不过,胃肠道致病菌则主要在水中,夏季胃肠道抵抗力减弱也不是胃肠道黏膜也热,是高温和高湿度使胃液分泌减少,再加上天热人喝水增多,稀释了胃酸。胃酸可是重要的液体,除少数耐酸的细菌外,进入胃的多数细菌,包括致病的葡萄球菌、腐生杆菌都会被胃酸杀死……”
性急的高大军抢话说:“我们清洁大队职工已经提前进入了胃肠道疾病多发季节,他们现在每天出的汗、喝的水跟往年夏天一个样了,胃液的稀薄酸度基本丧失了杀菌功能。所以半月之内我必须将南岭各家厕所取缔一光,不管什么理由。不过,有满院子的猪屎禽粪在,人们就不会在乎一泡人屎。取缔畜禽饲养还有半年,能不能先在南岭试点立马取缔畜禽。门局长、张局长你们二位今天也别表什么态,出了说道就算是我高大军搞的强迫命令,局领导根本不知道。”
张杰一拍桌子:“你别又出妖蛾子!老百姓屋吃院拉又不差这半年。你以为不跟局里请示出了事就跟局里没关系,你以为离开局机关到了清洁大队就不归卫生局管?我告诉你高大军,你做的每一件错事,惹的每一件祸端,门局长除了官僚主义,还有用人不当的领导责任呢!”
高大军:“好,好,我不搞强迫,动员总可以吧,请大家志愿行动。怎么说这事咱也为了老百姓好。就现在这个条件,痢疾肠炎肯定少不了,那顶多遭一个礼拜的罪,这要是为了一头猪几只鸡鸭染上个病毒性肝炎,一辈子就完了。大伙儿别不信,南岭现在全屯有四个肝炎病人呢。”
张杰:“你别忘了南岭有30%不是你清洁大队的人,你那动员与认捐不会有区别的!高大军,你不要又犯老毛病。”
“大军,张杰局长说得对。我们共产党要想取信于民必须令出必行,不能朝令夕改。在城里取缔畜禽饲养是我们不得已的下策。老百姓养头猪,养几只鸡鸭挺不容易,大伙儿都看到了,老太太把猪当成孩子一样亲近呢。有的人家晚上挡鸡窝用的是什么?是白天吃饭的饭桌呢。老百姓这些年可苦惨了,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见一点荤腥,鸡鸭蛋都换了盐和火柴呢。”门玉生心情越发沉重,“我现在最着急的倒不是肠道传染病,因为公厕和垃圾点可以最大限度遏制苍蝇的聚堆,最犯愁的是如何尽快消灭老百姓身上的虱子和跳蚤,还有蚊子。”
季文插话:“门局长,国家规定管理的急性传染病共两大类二十五种,甲类的有三种,也是传染最烈死人最多的鼠疫、霍乱、副霍乱和天花。前一段经过疫苗注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基本控制住了。这是有长春以来开天辟地了不起的大功绩。至于有些乙类疾病防控,不是一两年就能见效的,老百姓几百年的不良卫生习惯一两年改不过来。虽然蚊子是流脑和疟疾的媒介,虱子是斑疹伤寒和回归热的媒介,但造成大面积流行需要一定条件。传染鼠疫的跳蚤虽然也能传染回归热,但主要是通过野鼠为媒介,城里野鼠又少见。我的意思是说,共产党门局长做得够好了。我跟国民党董道铸干过,他算是下水道粪便水平,你算是天上的五彩祥云。别那么苛求自己,看你脸都成白纸了。”
“老季呀,我知道你是为了宽慰我,感谢你跟共产党一心一意。我想说的是,我们共产党就不能跟国民党比,按他们的标准,比如我跟董道铸那样,就不是蹲半年监狱还能出来,那是连脑袋都保不住的。说正事吧,这一段光让你们抓那三种甲类传染病和伤寒了,其他的没让你们过问,请江平院长介绍一下情况吧。”
“根据门局长的意见,我们把上半年几种乙类传染病发病情况做了统计,这些数字只是市传染病医院和市医院接诊的,不包括个体医院和诊所,应该说不够完全。”江平报告说:“去年11月至今,半年共发生流行性斑疹伤寒90例(包括地方性斑疹伤寒),死亡14人,病死率为15.6%。发生回归热108例,死亡八人,病死率7.4%,虽然病死率低于斑疹伤寒,但并发支气管肺炎三例、腮腺炎两例,致孕妇流产一例。发生流行性乙型脑炎56例,死亡26人,病死率40.8%;发生疟疾22人,死亡十人,其中四人是儿童,病死率为45.4%。”
“我请江平院长介绍这些情况,就是为了让大家统一思想。虽然我们基本控制了三种甲类传染病,丝毫没有松懈的理由,虽然上述的几种病没有像甲类传染病那样数百上千地死人,可也死了好几十人哪。上周在传染病院我亲眼看见一个丈夫死于斑疹伤寒的妇女,哭得呼天抢地的,我……”门玉生情绪有些激动,“作为卫生局长,我感到十分自责,十分羞愧。那个中年男子不是死于围城中的饥饿,也不是死于战乱的枪炮,这两关都熬过来了,就要过新社会的好日子了,却死在了小小的虱子嘴里。不久之前长春人对饥饿与战乱的死亡是麻木的,而今的哭天抢地说明了什么?说明死得不应该呀!我们这些城市的新领导者都是吃老百姓供给的,如果连老百姓身上的虱蚤蚊蝇都不能消灭掉,就不配在这个城市呆下去!对不起,我说远了,大家还是研究怎么消灭虱子跳蚤吧。”
门玉生的话使众人陷入沉思。半晌,吕望远说:“听了门局长的话我很震动。从医这么多年来,我都是给人治病,从来没想过怎么教会老百姓防病。作为一个医生这不能算尽职尽责,作为保健科长不能为老百姓消灭虱子应当成为职业的耻辱。其实很简单,流行性斑疹伤寒是双球杆状微生物,主要传染媒介就是体虱,头虱次之,阴虱不传播。它最适宜活动的是28-32℃,5℃时就麻痹了,-15℃时就死亡,冬天把衣裤被褥拿到屋外一冻即死。现在是夏天,发动群众把衣裤换下来,把被褥都拆洗了,上水煮,不用100℃,水烧到50℃时,十分钟必死。”
高大军:“吕科长,你这办法是好,从医学上看是很简单,可是同长春的现实结合起来又不简单,因为煮沸消杀的办法在贫困老百姓那儿根本落实不了。南岭普遍住家那一两套破棉絮,一拆就零碎了;多数人就一套衣裤,没有换的呀。更主要的是现在老百姓家里没多少烧柴,冬天都舍不得多烧,夏天早上把饭做熟了,中午和晚上都舍不得用火热,就那么凉吃。咱让他烧水烫衣服,他宁可让虱子咬。咬得难受就去抓、掐、咬、搔,拿一根带丫杈的光树枝从脖颈伸向后背挠,绝不会动一根烧柴。”
听到高大军那些个“抓、掐、咬、搔、挠”,门玉生牙床又猛然“嘶啦”一下刺痛:“我最恐惧老百姓如今的灭虱方法。拿回归热来说,致病的螺旋体就生存在虱子体内,如果不破坏虱体还没关系,一旦虱子被捻碎后,倒把螺旋体放出来了,随着挠破的皮肤就进入了人体,甚至从眼结膜与鼻腔黏膜都能进入人体。你说我们老百姓那么抓、掐、咬,能不染病?而且斑疹伤寒的致病微生物也是从搔破的皮肤伤痕侵入的。”
季文:“门局长,你刚才那番话我非常感动。这使我突然想起了抗战时期的上海斑疹伤寒大流行,每年都染病万人以上,病死率达20%,就是小小的虱子每年咬死两千多人。江平院长刚才说我们的病死率为15.6%也挺吓人的。既然群众自己没有条件灭虱蚤,我建议政府包起来,为群众建一座免费灭虱炉。类似馒头蒸屉式的,不过要干蒸,湿蒸老百姓还得晾晒。如果局里同意,我们防疫所一周之内建完并负责操作。另外,我还建议从医士、护士学校抽出几十名学生,先深入南岭街给老百姓讲明道理,取得经验再向全市各区推广。”
不待门玉生表态,众人鼓起掌来,季文越发受到鼓励:“我们防疫所准备编写一套宣传材料,通过电台和报纸搞些宣传。”
门玉生站起身来,走上前拍了一下季文的肩膀:“老季啊,不愧为几十年的老防疫了,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作两点补充:第一,不是建一处,而是每个区建一处,共建九处灭虱炉。长春几十万人九处不算多。第二,每处灭虱炉同时配备30套衣裤,只要来人就有换下的衣服。”
张杰:“门局长,虱子都灭完了,那些炉子及附属房间、备品不都浪费了吗?”
“我们把虱蚤灭完了,就地改造成澡堂子。洗澡不能成为少数富人的专利,让长春的普通老百姓也过上富人泡澡的舒服日子。因此选灭虱炉时就要考虑下一步。这件事明天我就找市长要政策,求得支持。”兴奋异常的门玉生看了一下怀表,“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五月七日二十二点二十八分,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卫生局作了一项全民灭虱蚤的重要决定。而在接下来的次日凌晨,该局又将灭蚊工作一并作出部署,怎么样?”
高大军抢先发言:“虱子长在人身上,又没有翅膀,告诉人们怎么做就行了。蚊子可是有翅膀的,虽然吸血前嗡嗡一通它要吸血的道理,你一伸手它跑了。目前南岭的蚊子绝对不比苍蝇少,老季,你是专家,再献出一个让门局长高兴的妙招来。”
“虱蚤可以短期内灭绝,灭蚊可没有什么绝招。人类将来一定会消灭虱子和跳蚤,永远消灭不了蚊子。”季文清了一下嗓子,“董道铸当卫生局长时,我大学刚毕业给他干了几个月勤务。有一天睡在蚊帐里的他被咬肿了嘴唇,便责令我研究了一个礼拜的蚊子。其实只有雌蚊才吸人畜的血液,雄蚊子不吸血,吸植物和花果的汁液。为什么说人类消灭不了蚊子?一是蚊子种类繁多。全世界有三千多种,中国有三百多种。二是繁殖过快。在繁殖旺季每期到七到十天便产生一代新蚊子。三是幼虫滋生地为随处可见的浅水洼地,成虫可以生活在房屋畜舍尤其是无处不见的野草丛中。你说这蚊子咋灭吧?没法灭。”
江平见季文泄气便插话说:“再难也得想法灭呀,我刚才说了,虽然乙脑和疟疾全市拢共发生78例,却死了36人,病死率都在40%以上,而且死的多是儿童呢。”
听江平说到儿童,门玉生脑海过电影似的又映现出白天的情形:“今天在南岭路边一处水洼里,四五个男孩子站在水洼里玩泥,三四个女孩噼啪踏水。旁边死鸡烂猫身上又是蠓虫又是蛆,水洼里孑孓连成了片,还不得溅到身上腿上再带回家?正好蚊子弄到家里繁殖,可着劲儿堵窝里叮人。想想都害怕。老季你别跟马和平咬耳朵,把你给董道铸研究的办法一条不漏全拿出来。”
“和平问我什么叫孑孓,我告诉他是蚊子生长在水洼里的幼虫。门局长,我说实话,你跟董道铸灭蚊的目的不一样,他是为自己和一家人不挨叮,你是让全市老百姓不挨叮,他那些办法你用不上呢。”说到董道铸,季文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董道铸的办法分两种。室外,他让把院内杂草全铲掉,花坛里的草一根不剩,连灌木丛都割掉了。只留大树,大树还都把树洞堵死了。院子用沙子垫高,压水井边的水缸都垫高半尺,“三圈”(猪、牛、羊圈)和“二窝”(鸡、鸭窝)人家院里根本没有,就这样每天晚上还在院子里用马拉硫磷超低空气雾喷洒。室内更了不得,用敌敌畏加木屑或废纸点燃熏半小时,又在蚊帐里洒法国香水,身上暴露地方还抹驱蚊宁。不说了,说了我都生气。不说了。”
高大军:“老季,你别说生气的,说一些老百姓能用上的呀。”
“其实这灭虫无非三种方法,一是物理法。打、捉、煮、冻,这对虱蚤有用,对蚊子没用。还可以用烟熏。二是药物法。其实野草中的蚊子在秋末都飞进畜舍过冬,母蚊子在冬蛰前必须吸血一次,那时候如果喷洒一次药,收效非常大。可惜我们现在有点儿六六六粉和敌敌畏比豆油还金贵,都给长途客车消毒用了,轮不到灭蚊。三是生物法。天敌杀虫,农民稻田里养鱼等等。”季文抬高了声音,“应当说在北方灭蚊有天然有利条件,南方热带蚊虫四季均能活动,而北方我们可以通过季节性灭蚊,切断蚊虫繁殖链条。尤其是早春季节,也就是现在,通过减少水洼,清除孽生地,消灭早期幼虫,就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好,好,老季讲得好哇。就用你的季节法,斩断蚊虫的繁殖链。李光荣你记录好了,全市卫生清洁活动要增加两项内容:第一,将杂草列入清除范围,铲除蚊子栖居的老窝;第二,排水沟走向及深度要最大限度消除水洼,不能消除的要实施填埋,使蚊子断子绝孙。”门玉生笑着对季文说:“季大专家,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门局长,这的确是两条治本的措施,现有条件下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不过,排水沟的填埋并不能解决所有水洼与积水,像南湖那样汹涌的深水当然不会孽生孑孓,但市里还有二十几处不深不浅的水泊,那是蚊子孽生的真正大本营。”季文吞吞吐吐:“办法倒是有,只是,只是,我这个办法说了也实行不了的,老朽不必多嘴舌了。”
门玉生:“老季,你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咱们处这么长时间了,你了解我门玉生,只要有利于老百姓防病,多大的困难和矛盾,我一定设法解决。”
季文:“往水里洒煤油,封闭整个水面,让孑孓缺氧而死。”
季文的声音既轻又低,传到众人的耳朵里犹如晴天炸雷,屋里的人谁也不说话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异常。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门玉生,刚才站在地上边挥手边讲话的门玉生又坐回了原位。众人都明白,这是一笔大开支!不仅直接影响全市的生活与生产,而且有可能引起政治方面的一些连锁反应。需要市长召集相关副市长、相关局长,甚至政府常务会议讨论决定。
“刚才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是甲类的三种传染病,我们此举容易获得支持,而现在面对的是乙类四种传染病,并且没有爆发流行,这么大的代价是否合适?我的意见是,不仅合适,而且必须!因为老百姓有权利享受新生活,尤其刚刚从饥饿与战乱死亡线上爬过来的人。尽管他们是生病的少数,但多数人没有权力剥夺他们防病的屏障。换句话说,少数人的健康与生命如果得不到保障,多数人的健康和生命也会受到损害,最起码会受到传染吧。这是我的第一个观点,也就是我们工作的一切出发点完全是为了老百姓,哪怕他是一个人。”门玉生从凳子上站起来,抬高声音继续说:“我们决策工作一个重要原则是时刻不能脱离现实。长春的现实是,饥饿与战乱刚刚死了几万人,大灾之后的大疫正在困扰着我们。特殊情况下,必须有超常之举。大家按水泊洒煤油做准备吧,市政府领导的工作我负责去汇报。”
47
见于大龙在门口往屋里张望,门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呦,本来应当十二点,这都过一个小时了。快点儿拿进来,让大家宵夜。”
于大龙端着半盆土豆和五六块咸萝卜疙瘩进来了,放到地中央一个桌子上。见众人一起伸手去拿,自己抓一个大的在手,不给门玉生递过去,却掏出两个纸包:“局长,高姨说今晚你若不回家,别忘了按点儿吃药,这药点儿都过一个钟头了,你先吃完药再吃土豆。”
门玉生自嘲道:“我是劳累命偏得了个富贵病。这个烦人的结核又不许累,不许饿,不许着急,不许缺觉,咱们这差事哪条合规矩?不过大家别害怕,我现在不是活动期,不传染的。”
高大军接话:“我要是得个结核多好,不仅思想上行动上,而且是生活上,是不是就跟局长保持一致了?”
马和平小声笑着嘀咕:“你若得了结核,跟隋家大小姐亲嘴,她还不得给你嘴唇上下贴两条纱布?我听大龙说门局长跟高姨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从来是脚对头,头对脚,不睡一头,怕肺里的气让高姨吸进去呢。到了这种程度,夫妻生活色彩是不是褪色了许多?”
高大军:“你又没恋爱,姑娘啥味都没闻过,懂个啥?告诉你,来了那热血沸腾的燃烧劲儿,别说结核了,就是烧成了灰,两个嘴唇也似胶粘在一起。再说夫妻做爱主要不在上头而在下头。说了你也不懂,快找个姑娘自个儿体验去。”
马和平撇了撇嘴:“你也就是嘴上功夫吧,你若敢对隋大小姐动了真格的,张杰副局长收你的党票都是轻的,一准儿连你的工分票都缴了去,让你淘大粪都是照顾。”
眼尖的江平见门玉生吃完了异烟肼,又吃丹参片,关切地问:“门局长,心脏不舒服吗?你有肺结核,又特愿意感冒,呼吸道长期感染对心脏会造成损害。我看你还是到市医院,我组织人给你好好检查一下,有没有肺心症?”
吕望远:“你脸色这么苍白,头发干枯,指甲没有红润色,还总习惯性仰脖吸气,我怀疑除了肺原性心脏疾患外,是不是有贫血性心衰?这可大意不得,明天就让江院长和我全面为你查一下吧。这可耽误不得。”
“大龙啊,你拿这两包药,惹起了长春两个大专家这么多话,看起来即便当众吃草根树皮也比吃药强啊。”门玉生笑着说,“两位不愧为专家,我的肺和呼吸道感染这么多年,心脏能不受点儿株连?二位可别忘了,从资历上看,我也算个专家吧,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呢。没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挺不住我自然会找你们二位出手的。”
吕望远说:“门局长,恕我直言,刚才你用的那个‘挺’字,不应当是一个专家说的话。”
江平:“你的医术当然没问题,可你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精神状态不科学地良好。”
“最近连着两次心口疼,拐带得左肩膀到左胳膊,左手都疼。白天挺像个精神人,晚上就萎堆了,睡觉半靠着背。高姨成宿不敢睡,还不让往外讲,说是主要领导身体是军事机密。”听了吕望远与江平一番话,于大龙急上心头,“我今儿个也不怕泄露机密关禁闭,总比把人撂倒了强。局长你也别偷着吃药了,赶快让江院长和吕院长看看,别挺大发了呀!”
吕望远、江平一齐叫道:“那可是心绞痛症状!这可不是能耽误的!”
张杰:“门局长,你这么做不对呀!有些事不一定事必亲躬,你是怕我们干不明白?”
“罢工了,不干了!这都下半夜一点半了,哪有这么使唤人的?举手宣誓时我们只说为了事业不要命,可没说连觉都要贡献出来呀!我们现在都年轻,不愿意像你那样熬一身病,宁愿献命不愿舍觉,快宣布散会吧。”高大军叫道,“好老师都不压学生的堂。我敢说,这种不要命连轴转的做法不应当在满腹医学知识的卫生精英群体中出现。”
“高大军,你不要用激将法。在延安大生产时,人们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觉。1945年‘八一五’之后,从延安到东北我们连续五天四夜几乎没合眼,比国民党的部队早好多天先期占领了长春。”门玉生感慨万分地说,“想想那个年代,我们共产党走路都在睡觉。不是不想睡觉,是没有时间睡觉,你睡觉可能连命都要丢掉。现在熬一个夜算个什么事呀?难道进了城掌了权,我们精神状态委缩退化了吗?当然我不是反对大家睡觉,是因为现在的疫情不允许我们睡安稳觉。”
高大军:“门局长,可我们都知道你那个时候没有结核,心脏功能也没有发生改变。你若想长期领导着我们奋战,这个现实必须承认。”
门玉生:“谢谢大家关心我。我接受江平、望远的建议,这周抽半天好好会一下诊。明天,不,应当是今天了,早上大龙去江院长那儿取一瓶单硝酸异山梨醇酯。”
吕望远:“单硝酸异山梨醇酯倒可以扩张冠脉和周围血管,降低心肌耗氧量,不过要查一下血压再用。关键你还得备一瓶硝酸甘油。”
“望远哪,到双城堡找你的时候我就备下了,不离身呢。我是医生,用什么药自个心里有数,不能拿生命当儿戏,大家都放心吧。”门玉生转头对高大军说:“大军哪,本局长今天接受你的提议,现在宣布散会。高大军、马和平、李光荣你们几个二十五岁以下年轻人,还有年过半百的老季都回去睡觉,张杰局长、江平、望远咱们几个稍晚点儿散,把庸医与药贩的事赶紧定一下。”
高大军:“好像只有四十岁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发扬延安精神,一晚上都在研究清洁大队的事,高大军现在回去睡觉太不仗义了吧。我不走!看你们开到几点。”
其他几个人坚决不走,门玉生说:“既然如此,今天破例,望远你抓紧点儿,我们争取一个钟头把事研究完,大家回去还可以睡两个钟头。”
48
南岭卫生整治现场会卢大力没有参加,让副区长刘晓华代表。他也在开现场会,全区的工商企业大到汽水厂、制粉厂、酿造厂,小到鞋店、洋铁铺无一缺席,齐聚铁合金厂召开增产促销大会,挨个企业落实增产增售任务。卢大力认为,虽然自己开的是区一级会,远比门玉生的市级会更重要。幸福生活要有大量物质做后盾,否则就是雪白白的墙面,空荡荡的肚皮。卫生要讲,也要干净点儿,但不能像门玉生要求的那样过分干净,极端讲究。你身上弄得再干净,肚子里装的照样是屎。
南岭现场会后,各城区动得都挺迅速,邻近的宽城区,连续一周白天都在干,还挑灯夜战了三个前半夜。副区长刘晓华着急了,建议卢大力到南岭街看一下。卢大力的态度是,我们头道沟区三年不干也比南岭街干净三倍。刘晓华强调市里要进行检查评比,排出名次在广播、报纸上公布。卢大力瞪大了眼睛说:“你咋开会一礼拜了才说要评比排名次呀?咱们头道沟区农业生产、工商业发展、社会治安可都在全市排第一第二呢。卫生虽然没有经济生产重要,太靠后不好看呢。”
刘晓华说:“我回来就找你汇报,你听了几句就让我把材料放你桌子上了。这事不抓可不好交代,门局长现场会上说,要让长春人民在新社会过上新生活,新生活不允许脏乱差存在。这若成了各城区末位不光不好看,对全区老百姓不好交代啊。”
“老门这人抓啥忒狠,净出绝招,当一个只管卫生的后勤官儿瞎材料了,应当派到管工农业或公检法第一线上来。”卢大力没说的话是:“可惜好人一个,干事较真不肯通融,那个副市长的任命令也不知能不能下来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卢大力带着警卫员打马直奔南岭。到了屯头感觉哪儿有些不对头。使劲嗅了嗅鼻子,是气味不对头,熟悉的味道没有了。赶紧跳下马又使劲吸了吸气,原先的大粪味变成了燃烧秸秆的味道,是家家做早饭的时间。卢大力把马缰绳往警卫员手里一扔,说了句:“老实在这呆着,我自个进去瞅瞅。”便小跑着进了街屯。原先泥泞凹凸的街路干爽平展,路旁一座白灰墙面黄草盖顶的厕所抢入眼帘。卢大力转身进去,厕所砖地上撒了白灰,通着清爽,尽管是深坑新厕,但粪便场所一个苍蝇没有看到。这一下子打碎了卢大力四十多年的生活习惯,早上憋的一泡尿竟然老半天未撒出来。
卢大力转到后街,三四个人正围着水井打水。钢丝绳上挂桶的挂钩被铆成了死扣子,打水的人边摇辘把边夸公用水桶好,“各家猪食桶再不会丢到井里洗涮,井水比先前大清凉呢。”望着卢大力拐着腿过来,一个老者说道:“你不是南岭人,是不是有姑娘要嫁过来,偷着来访探访探?”
卢大力就坡下驴:“我没有姑娘,是姑娘的舅,替二姐家的外甥女先过来看看。”
一个红脸膛大汉说:“告诉你姐放心把姑娘嫁过来吧。你看,昨个刚下过雨,你鞋上连泥儿都没沾上,就是不小心赶上雨天结婚,新郎抱着二百斤胖媳妇也不怕泥把鞋粘掉。上便所拉屎都不臭,坑深着呢。要不你先就着桶灌饱肚子,再去便所撒泡尿,保管你能射出一丈远。别犹豫了,赶快把姑娘嫁过来享福吧。”
老者不满地叱喝道:“咋那么跟娘家舅说话?你忘了市里姓门的大官说的?环境好了不生病,日子幸福一顺百顺。咱南岭娶媳妇哪里会赶上雨天?忒不觉悟了!”
挨说了的红脸汉子不恼却喜,继续显摆道:“三大爷说的是,现在南岭一顺百顺呢,他舅可别见怪。你再到垃圾站访听访看,现在的锅底灰、草末子、猪粪、狗屎每天都送垃圾站,家里头一点儿脏东西也没有,就剩干净了。这井水甜了,空气香了,又少了蚊子和苍蝇,连衣服和被上的虱子也送炉里烘死了,头上、后背、裤裆里都不痒痒了,日子舒服着呢。我姑娘不准备外嫁了,就在南岭找婆家。”
卢大力点头,转身往垃圾站方向走了。一个中年汉子放低声对红脸膛说:“你他妈的真能吹牛逼,连裤裆里都不痒痒了,你忘了夜里把老婆压得直叫唤?还不准备嫁姑娘了,你造出姑娘了吗?小心吹破了猪尿脬。”
红脸膛:“咱卫生红牌的不说南岭好谁说?你忘了高大队长要求的集团光荣感了?”
中年汉子:“那叫集体荣誉感,不会说别抢着吹牛逼。”
老者不高兴了:“我说二驴子,人家大山没姑娘都宣表南岭这好那好,你有姑娘也没说呀。再说大山讲的那些个卫生干净事,哪一句是虚的?自个不宣表就别挑别人毛病!”
中年汉子小声说:“三大爷,我不是没抢过大山吗,再说那不叫宣表,叫宣传。”
老者:“就你懂!小心我拿烟袋锅敲你个驴葫芦脑壳。”
从南岭私访回来,卢大力便组织大干了,区机关除了留一个秘书和门卫看家其余的全部出动,全区的马车、牛车、驴车能动的全部征用,连学校的老师和高年级的孩子也分配了任务。车不够用便组织抬子队,最多的一个礼拜天组织了350人75组抬筐,一天清运垃圾到郊外三十多吨、粪便四五吨,挖掘清理排水沟四千多延长米。不到半个月,全区垃圾粪便清运出2/3,全市评比中一举拿下了第一名,并且把近邻宽城区建筑垃圾越界清出了五十多车。宽城区老于区长特意打电话感谢头道沟区的团结友爱风格,使自己区的评比名次提前了一位。卢大力笑着说:“老于大哥,我自己没弄完发扬什么风格,是底下干红了眼,误清到了你那儿了,算你欠我的情。”
第一阶段总结会后,吕望远高兴地对门玉生说:“我终于发现共产党群众运动的厉害了,各区工作进度和卫生状况一公布,哪区的老百姓能允许自己生活在最差的环境里?区政府想不使劲都不敢,所以卢大力区长后来居上了。这评比竞赛还得加强呢。”
门玉生:“医生除了检查病人的生理变化,也应当研究病人的心理转变,否则便不会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或者说人之所以成为人就在于有思想。把这个意义引申过来,生活在群体中的人都希望得到认可与肯定,所以评比竞赛就会起作用。但根本解决问题还要依赖人们思想认识的提高,既真正明白卫生对身体与幸福的根本关联,而不是评比竞赛。因为后者必定含有强制裹挟的因素,而不是前者发自内心的自觉。”
门玉生的话应验了,第二阶段环境整治卢大力便拉了松套。吕望远检查发现,凡不出钱只出力的工作头道沟区做得最好。凡需花钱的工作头道沟区搞得最差。全区井裙多数不足一尺,有1/3的井没有公用水桶;厕所有一半不达标准,除了从旧碉堡和残破房屋拆下来的,以及从宽城区越界清理收获的一些砖石外,没有买一块新的砖石,顶棚有一半是芦苇。两周后,一场大雨把没有垒砌石头的厕所泡塌了帮,粪水外溢,横流一片。一个中年妇女不慎落入粪坑,万幸淤坑只淹到胸部,气恼万分满身粪水跑到区政府,倚靠到大门旁的“长春市头道沟区人民政府”大牌子上破口大骂。
门卫老张见骂得难听,便劝解道:“你都骂一袋烟工夫了,裤裆里的玩艺数了十来遍。这也就是共产党新社会,要是国民党那会儿你敢这样在政府门口放泼妇?那么多人大小老少没有掉进去的,你失足自己也有责任呢。”
老张的话似火苗子上倒煤油,那女的张牙舞爪便闯进了收发室,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挥舞的手臂将窗户、桌子、墙壁甩得狼藉一片:“放泼怎么了?老娘刚过四十今儿就走了一趟鬼门关,就要放一回泼。共产党不是让人讲话吗?从大清朝、小鬼子和国民党,这么些朝代哪家没有便所?共产党管天管地还管老百姓拉屎放屁?要管就管好呀,糊弄小鬼子也不能这样啊!哪有粪坑踏板不钉木方框直接架坑上的……”
坐在办公室里的卢大力气得七窍冒火,却无话可对,因为中年妇女说的也是自己想的。门玉生讲卫生可以,也不能逆拂老百姓心意搞得太过分,哪天一定要找他理论明白,不能看着他犯错误。卢大力喊警卫员叫来正在收发室里劝解的办公室主任交代:“给她十斤高粱米,赶紧打发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49
为了减轻老朋友门玉生错误思想决断的损失,卢大力在自己权限内变通地展开了清洁卫生工作。吕望远组织的检查比在望远医院坐诊病症还要仔细较真。头两回头道沟总能在检查之前把要检的地方收拾利落,吕望远把定期定点告知的检查变为了随机抽查之后,头道沟立马露出了软肋。在单位团体卫生抽查中,头道沟的和平旅社38张床铺有22张查出了虱子、虮子和跳蚤。胜利饭馆的苍蝇密度每平方米达到了五只,顾客边吃饭需要边挥手驱赶苍蝇。区机关食堂成了卫生的死角,厨房灶台与锅盖油污有指甲盖厚,白墙成了黑墙。炊事员的脏裤子和黑套袖在检查人员进来之前慌忙塞进了碗柜。放在走廊里的咸菜长了厚厚一层白毛,两缸大酱全都长了蛆虫,一板放在案板上的豆腐没有遮盖,上面落了三十多只苍蝇。太阳从窗户照在案板上,一只大肚子花猫睡得正香。案板底下一只喂马槽子里的豆饼不知泡了多少天,长了一层绒毛……
对人一贯谦恭的吕望远当时便黑了脸:“刘副区长,验看了区政府机关食堂,别的地方我们也不检查了,查出来的结果我也没法回去向门局长交代。谁都知道卢区长跟门局长的特殊关系,你们多少干点儿也让人看得下眼才行,差得忒多,你们区只有免检了。我想头道沟区不会退出全市的清洁卫生活动吧!”
刘晓华被抢白得面红耳赤,回头找到卢大力,不承想又碰了个软钉子:“小刘啊,我考虑你年轻,市里给的卫生事业费一分没扣全给了你。别的区能应付过检查,你咋不行呢?”
刘晓华:“市里给的钱要求各区按一比一配套投入。宽城、和顺区都按比例配给了,人家中华、胜利两个区还多给了一些呢。就拿灭虱炉说吧,如果你按比例给钱了,就不会建这么小。现在老百姓排队都到晚上七八点钟也候不上,旅店、澡堂根本排不上号。再说你得给点儿煤柴钱啊……”
卢大力脸色发木,不耐烦地打断:“不要跟别的区攀比,有钱要往正当地方投。你就直说还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别老提钱的事。有钱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刘晓华咬了咬牙:“卢区长,我觉得您的想法不全对,不让提钱我也得提,往水泊洒煤油配套的那一半无论如何你得给。不然水面不能全覆盖,孑孓还有透气孔,那半边水泊都白洒了。再就是买些敌敌畏先把机关食堂苍蝇灭掉,尔后把防蝇罩、防蝇纱窗、防蝇门帘全上去,把食堂卫生先带头搞上去。”
卢大力:“多大个事呀,不就是苍蝇、蚊子和虱子吗,有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子弹和炮弹皮厉害吗?米粒大小嘛!打从老祖宗开始,我们断过这些东西了吗?打记事开始数,能找出一个没这些东西的地方?你刘晓华要饭大冬天睡猪圈时嫌猪身上的虱子了吗?咱们谁没挨蚊子咬过?可耽误长个头,耽误当区长了吗?没有啊!老门也不知转扭了哪根筋,他一吆喝,市里领导就听他的。我真想不明白,这才进城几天,身子就娇嫩起来了?身上痒了挠挠嘛,蚊子叮了拍打一下嘛,咋能尽可着舒服?该花的钱,比如恢复工商企业生产经营,那是刀刃,眼睛眨都不眨,‘咔嚓’咱就投上去。可往身上舒服投,我一百个不愿意!”
刘晓华:“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那个吕科长真要对咱免检了,对全区老百姓没法交代呀。”
“小刘啊,你没带兵打过仗,缺一课呢。抓工作就跟打仗一样,你不能忒实心眼。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和平旅社查出虱子来呀。你不会先可着公共场所,什么澡堂子、旅社、饭馆、理发店、更夫室的被褥先烘灭虱子,尔后再烘老百姓的?他吕科长再较真总不会到老百姓家里翻被套吧。还有……”说到“还有”卢大力心疼地跺了一下脚:“成桶的煤油往水泊子里倒,自古未有的败家呀!在咱农村,黑天除了吃饭和孩子写作业点一盏油灯,其他啥时都舍不得点,那可是豆粒大点的亮火呀。你若能少往水泊里洒我谢谢你,这钱说啥不能配套给你。咱们宁肯让蚊子叮咬十管子血。”
刘晓华着急了:“你不配套还让我把市里给的省下来?这万万不行。到时候检查水泡子里有没有洒,一眼看透了,要挨处分呢。”
卢大力有些恨铁不成钢了:“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把水泊子周边转圈都洒上,我不相信吕望远会跑到泊子中央查验,周边孑孓都死了,就算泡子中央一部分长成了蚊子,它们不会飞到宽城、和顺去?翅膀上又没写着头道沟的蚊子。这不是不认真,是实在没必要跟几只蚊子较劲。明知道市里这项决定是错误的巨大浪费,我们实际行动尽量减少损失呢。过去打仗我们在前沿阵地也时常修正后方指挥部首长的命令呢。我说一句话撂在这儿,小刘咱俩都能看到,早晚有一天市里必定纠正这个极端错误的决定。”
刘晓华:“头一阶段清除垃圾与粪便头道沟区拿了第一,第二阶段你一分钱不掏,我心里没底。人家可都是一把手亲自挂帅。”
卢大力:“花钱的第一咱就不争了,也不能最后,中下游就算你刘晓华完成任务。头道沟一把手挂帅的是农业、工业与商业,花里胡哨的穷干净不是一把手挂帅的事。”
50
门玉生晚上九点多钟把卢大力堵在了办公室。卢大力正气恼地对秘书发脾气:“我卢大力这么多年踏实肯干、诚实忠厚的形象让你三篇纸就给败坏干净了。让你写好是说干的事别漏掉,没让你捕风捉影胡侃乱吹呀。咱干就是干了,没干是因为他不该干,什么时候我都敢于坚持正确意见。”
“你敢于坚持正确意见,为什么躲着不见我?”门玉生推门而入,“清洁卫生活动不是我门玉生自作主张,是市政府鉴于长春死难数万人特殊情况作出的重要决定,作为区一级政府不应该认真干好?”
“别人来了我会跟他说官话,你来了我不会跟你讲半句假话。”卢大力挥手赶走了秘书,“市政府作出的重要决定多了,我哪一项都要落实。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最应当干好的是吃饭。现在百业待兴,农民种地、工厂开工、商店开业哪儿都要钱,清洁卫生是拿钱买干净,享受舒服生活。应当不应当,应当,但不是现在。”
“你抓种地、开工、开业是让老百姓过富裕日子,我抓清洁卫生让老百姓不生病,不仅过富裕日子,也是在保护生产力让你更好地生产经营。”门玉生强调,“这二者并不矛盾,否则人们都得了病,或丢掉了性命,你收获的粮食、生产的物品还有什么意义?再说也不全是花钱的事呀,你的机关食堂脏到那种程度,为什么就不能弄干净了,是想让区机关成为全头道沟最不讲卫生的示范点吗?”
“头道沟区有一个老百姓还在跟苍蝇抢饭吃,有一个孩子睡觉时还在挨蚊子叮咬,我卢大力就不能在区机关上防蝇纱网和蚊帐,区政府绝不能带头享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卢大力拧着脖子叫道,“如果说这是你说的不卫生示范点,我心甘情愿。再说了,我看和顺、宽城倒是清洁了,可他们反倒娇性得总往医院跑。”
“看样子我得告诉你一些实情了。上个月全市发生斑疹伤寒18例,头道沟区就五例,占33%;还有脑炎、回归热一半以上的区都没有,你的区每项都没落下!就在上周组织检查服务业,你们区旅店、饭店、理发店服务人员中性病22人,占全市1/4以上;疥癣皮肤病全市38人,你们区就有14人,占全市多大比例?如果各城区都像你们头道沟这样不讲卫生,那将是什么后果?你听明白没有啊?”门玉生也大声说道,“在预防大的瘟疫流行上,在消灭致病细菌病毒的原则问题上,告诉你卢大力,我门玉生头一次放弃原则,给你留了半个月的情面,但也是最后一次!”
“你说的不就是顶多皮肤瘙痒不舒服嘛,我承认小病小恙比他们多一些,可我的头道沟工厂开工、商店开业最多呀,老百姓上班领的工分粮也最多呀,这在全市也是带了好头的嘛。”卢大力毫不服气,“至于你说我们在清洁卫生上投入不多,我承认,的确如此。我认为这是在以实际行动修正你的思想错误。别以为你给我在汇报会上留了面子我就感谢你,将来谁感谢谁还说不一定呢。”
门玉生焦急万分地说:“生病你不在乎,死人总要往心里去吧?上个月全市乙型脑炎死亡七人,你们区占三人;全市赤痢死亡22人,你们区占了八人。难道真要等到传染病暴发流行了,或者是落到了你自己头上你才能觉悟吗?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讲迷信,我不是在咒你,是替你替头道沟区着急呀。大力兄弟,怎么说你能听明白呢!”
卢大力:“死人当然不好了。如果是你说的原因,我当然会往清洁卫生上投钱,可是我看不出跟米粒大的虱蚤蚊蝇有什么关系。不算种痘,光防疫针你都打三回了。鼠疫和伤寒我们见了几个,霍乱有一个出现吗?你们卫生局可能会说是防疫针的结果,这只是你们一家之言,别人都怎么看?市领导我不能说,各城区普遍持否定态度你可能听不到,人家不会当你面讲。从进城你就使劲地反复折腾,各区都有意见呀,我的门大哥,起码我就认为你们那些防疫针未必有效。比如伤寒防疫针……”
门玉生:“我知道二小和大娘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如果为这件事,我再一次向你道歉,这也是我最内疚最痛心的一件事。你不能因此就不相信千百年来的医学,那是用千万人的生命换来的科学呀。实际上二小的确死于伤寒。”
卢大力:“咱俩相处这么久了,你太看窄卢大力的胸襟了。在二小我与老妈这件事上,你不应该有自责,我内心从没责怪过你。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将死看得那么沉重。你是外来人,长春人对死亡有两句话:一句是,长春人心特柔软,最看不得人家死人,感同身受,长春有哪家没死过人?另一句是,长春人心特坚强,最经得起死的打击,这两年看的死人可太多了。门大哥,我只是对你的一些做法有意见,而且这些意见不仅代表了我。”
门玉生:“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你想听也好,不愿听也罢,今天这话我都要讲。你打防疫针,又搞清洁卫生不是我卢大力一个人有想法,可人家都不讲。因为你跟市长资格一样老,又是长春仅有的干部知识分子和专家,谁会跟你较劲?何况这里面还可能牵扯到疾病流行的责任。可你知道人家背后都怎么看你吗?过度讲究的文化干部!翻译过来就是不通情理的书呆子,而不是浑汤寡土的工农干部!开始本来城区和各局都很希望你当副市长,现在大家都怕了,怕你带着深深的家庭烙印,来强迫我们这些工农干部干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见门玉生激动地要站起来,卢大力双手往下使劲一压,“老门,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大家知道你不是出身穷人家,从小不像我们与虱蚤蚊蝇一起长大,过的是苦日子。可你现在是共产党穷人的卫生局长,总不能让全市人民都过你小时候那种资产阶级生活吧?市政府机关食堂好不容易弄了一头病猪,头蹄下水都不要了,市长都同意吃掉,你非让人家埋了。围城时老百姓可是尺把长的耗子都吃了,也没见谁染鼠疫。咱再退一步,即便你的主张是对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可,你非得固执己见脱离群众,让大家投你的摇头票?你听明白了没有,咋这么傻呢?”
“我不就是出身资本家家庭,叔叔和大哥是国民党的高官和富翁吗,你直说好了。卢大力你给我听好了:第一,路为路,桥归桥,虽然我那个当国民党兵团副司令的哥哥答应我去做高官,我那个资本家叔叔答应我去继承财产当富豪,但我都没去,一心跟着共产党过来了。所以,我小时候受没受过苦跟我现在工作没有半点关系。第二,我虽然前半生衣食无忧,但我四个孩子中两个死于疾病,也就是死于虱蚤蚊蝇。两个活着的一个因病成了瘸子。丧子之痛,切入骨髓。因此我看不得老百姓像我一样失儿伤女。所以,现在的主张与我小时候富人的生活方式无关。第三,我终生报负是当一名医生,梦想当孙思邈那样的苍生大医。我之所以还在当这个卫生局长,是这个岗位能够让我为老百姓办一个医生办不到的许多事情。我不讳言自己想当共产党的副市长,在这个岗位会比局长更容易给老百姓办许多事。但要我放弃正确的主张,去迎合错误的思想捞选票,那就宁愿当你说的那种傻子好了!”门玉生咳嗽两声,长喘一口大气,“大力呀,你看我自己就是细菌病毒的受害标本哪。跟你亮明了心底,要是想当官我门玉生早跟我大哥去了,现在怎么也是个将军吧。但当官若不为百姓办事那就是在害民,从医者若为一己利不去拯救苍生,那是什么?那是百姓之贼呀!你不信?我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背诵孙思邈的《大医精诚》。老先生告诫,为医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呀!假设这世上什么职业都可以有私欲的话,唯有为医者不能有!因为从心理学上看,私欲也是一种病症。作为治病救人的医生控制不了自己的私欲,必成含灵巨贼。作为好朋友,我门玉生当不成苍生大医,你也不应该支持我当贼吧?至于你说的吃耗子没传染鼠疫,是根本不明白‘鼠—蚤—人’的传播方式。你这样不听劝告是要误大事的。”
卢大力:“本来是我劝你的,你咋反劝回来了呢?我敬佩你的为人品德和职业执著,但你仍然说服不了我,我丝毫看不出来误了什么事。那只有让实践来检验咱俩的对错了。”
门玉生:“你才是真正的不通情理的医盲啊,这种实践检验付出的可是健康和生命的代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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