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泄春光有柳条-履痕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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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拉奇巴士

    名闻遐迩的济南交警如果到了卡拉奇,必将一筹莫展:照中国交通规则,这儿简直乱了套啦。

    汽车一律靠左行驶,司机座位在右边,这是英国规距,这种车都破破烂烂,带着“旧不落国”昔日的余辉。司机座位在左边的车,肯定是从美国和日本进口,比较新,带着后来居上、咄咄逼人的暴发户气息。

    所有的车都挤在一条道上,轿车、货车、卡车、军车、大巴士、小巴士、摩托车、小驴车,争先恐后,匆匆忙忙,谁也不讲“宁停三分,不抢一秒”。

    最好看的是大巴士。一种美丽的工艺,又是人生奇观。

    巴士车身是刻花工艺,显然不是出厂后再刻的,而是在外壳压膜成型时就压好的,五彩缤纷、金碧辉煌的钢板上的图案,像巧夺天工的织绒地毯一块一块地拼成。多数以银色为基调,画出各种各样的艳丽图案,以红、黄等明丽色调为主,真比电影《大蓬车》里的车还要漂亮,而且车跟车很少有雷同。

    车体雕花体现出热情的巴基斯坦人无孔不人的艺术感觉,巴士雕花,货车雕花,甚至油罐车车头上都雕着精致的花,我们在全城转一圈儿,发现只有军车不雕花。

    本来不需要运用到实用工具上的美丽工艺给卡拉奇巴士涂上一层艺术化色彩,乘坐巴士的人又给巴士画上一个可爱又可笑的花脸儿:卡拉奇巴士的车顶、车后背都结结实实地焊上了铁架子,供人攀登、悬挂,乘客可以坐到仅有四五十公分高护拦的车顶,也可以挂在车厢外的铁架子上。这类乘客,当然都是男人,十几岁到三四十岁,不耐烦挤进太热的车厢,就吊在车后背的架子上,车门洞开,也吊了一些人在上边,几十个人吊在车后架、车门上,大模大样,笑语喧哗,警察连眼皮都不抬。有的人干脆一手一脚吊在车上,另一只手得意地做招手状,另一只脚做飘飞状。满街都是这种角色,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让人看得啼笑皆非,还替他提心吊胆。

    看巴士雕花绘画的外形,得赏心悦目之美,吊在风驰电掣的车上,乘风一样地招摇过市,有心气自在之美,二美得兼,何乐不为?

    大马士革访女大使

    大马士革是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看大马士革全景最佳角度在卡米山。夜晚看下去,中心喷泉发出五颜六色的光,高大的清真寺为明灯环绕,煞是好看。白天看却楼房皆灰,格式一致,只有一所高大石砌古建筑特别引人注目。东道主介绍说:叙利亚规定,这座古老楼房任何时候都不许改建。

    每到“十一”,石楼后院张灯结彩,大开宴会。叙利亚政要人物以到此赴宴为荣。这是中国驻叙利亚大使吴氓泯女士举办的国庆招待会。

    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叙利亚第一次活动是作协主席接见,中国大使吴氓眠女士来了。此后新闻部长接见、国家领导人接见,吴大使都参加了。

    叙利亚作协主席对我们说,昊大使在我国十分活跃;

    新闻部长接见时说,吴大使在外交使团十分有影响;

    国家领导人卡大哈接见时说,吴大使十分活跃而有影响。

    到叙利亚访问,我却对自己的大使发生兴趣:在阿拉伯国家,女大使怎么工作?我约大使聊聊,吴大使说咱们何不边吃边谈?正合我意。到叙利亚几夭,因不习惯阿拉伯饭,几乎饿瘪了,女大使给开小灶吃中餐,何乐而不为?

    我一边把红烧平鱼之类吞到肚里,一边向女天使问这问那,七点钟吃饭,聊到十二点,从餐厅聊到卧室,从国家大事聊到女人间的话题。

    “你问我最早的外交活动?我印年代开始给许大使做翻译,1965年周总理顺访叙利亚,让我在记者招待会给他做翻译。那时叙利亚总理是阿明·哈菲兹,周总理平易近人,工作要求严,他不懂阿文,但他从翻译的长短上就能判断你是不是很好地把他的意思翻译出来了。周总理很敏锐,常问‘你把我的话都译出来了没?’我从做大使翻译到自己做大使。都是老同志手把手地教的结果。”

    吴大使说叙利亚国情顺口提到各种数字,我笑道:“吴大使,如数家珍啊!”

    吴大使说:“不熟不行。当年周总理抓外交,常把司长局长处长科员叫到中南海,司长背地图是常有的事。周总理要求外交官要把基本情况搞得滚瓜烂熟。”

    吴在1995年11月由江泽民主席任命为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通知叙方后,很长时间没得到回音。叙利亚的不共载天之敌是占领其戈兰高地的以色列。吴氓泯之夫王昌义偏偏是中国驻以色列大使,这才是无巧不成书。

    12月,阿萨德总统终于下令接受阿拉伯世界第一位女大使。吴氓氓的职业外交官生涯画上圆满的句号。如果中国不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如果中国不是国力越来越强,女大使会不会被接受?难说。

    驻在国重视中国新大使,使团也注视着新大使的动作。吴氓氓作为特命全权大使,首先面对的,竟是一些人对妇女根深蒂固的轻视。

    吴大使通过礼宾司联系跟银行行长见面,她精通阿拉伯语,但拜访行长是重要会见,她还是带个记录员去。大使是女的,事先早就说好,大使比记录员年长十几岁,一眼就看得出来,行长还是再三把男记录员往上座让。直到记录员直接说明身份,银行行长才对女大使说声:“实在对不起”。

    使团团长是伊朗大使,已在任七年。吴大使到任后跟他约见,他迟迟不答复。而大使到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熟悉情况,他迟迟不答复就不利于使团间交换情况。再三催问后,使团长跟秘书说:“中国女大使来见我,必须一根头发不能暴露。”

    按穆斯林习惯,女性到公开场合不能露出“羞体”,首先是头发。

    吴大使对要求戴头巾一事不做答复,到约定时间,亮着满头秀发就去了,使团长也无话可说,因为这不是在伊朗,是在比较开放的叙利亚。

    女大使开始穿梭样外交活动。一个月内,拜访了两位副总统、总理、副总理、阿拉伯社会复兴党副总书记,十几位部长。一天四五场,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一小时一场会见,连轴转。再苦再累,为祖国为女性,背水一战。

    因为精懂驻在国语言,女大使通过各种渠道开展工作,国内有代表团来,就利用代表团开展工作,请高层次的人接见,做宣传,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就安排了新闻部长、阿拉伯社会复兴党第二把手的接见,电视报纸一个劲宣传,大使举行盛大告别宴会,大家说,四个人的小代表团把东道国“呼隆”不轻。

    女大使有女大使的优势。吴大使擅长通过高层夫人做工作,一般请议长比较难,吴大使有一次见到议长夫人,说,请他们全家到中国大使馆尝中国饭。夫人答应了。议长来时,一车警卫,惊动了礼宾司。1996年中国开议会联盟大会,叙利亚议长参加了。“三八”节时吴大使把叙利亚所有女部长、女司长、女议员都请来看电影。中国大使馆花团锦簇地集中起叙利亚政坛最出色的女性,其中有文化部长、高教部长。

    吴大使对我说:“你问外交靠什么?实力。弱国无外交。经济力量强了,说话就有分量了。今天我们的地位跟六七十年代不一样了。人家对我的尊敬不是对我个人,是对我们国家,他们认为中国不久就成为世界超级经济大国。中国在国际上说话的分量不一样。我们反对霸权主义,叙利亚特别需要中国的支持。戈兰高地的问题,联合国242号、338号决议规定以色列必须退出65战争占领的土地,中国支持叙利亚收复失地的斗争,叙利亚在台湾问题、人权问题、‘六四’风波上支持中国政府。所以我们两个国家是相互支持。”

    “昊大使,你的孩子怎么办?”

    “这就是我对不起孩子的地方了,我们两个人多少年在国外工作,没时间管孩子,孩子大学都没考上!”吴大使很随便地说起孩子当年如何托到别人家里,孩子如何想念父母,如何在国内迁来迁去地找人照顾,语气充满母爱和愧疚之情:

    “你跟王大使,两人是最亲近的关系,两个人的驻在国,偏偏是最敌对国家,你们二位平时怎么见面呢?”我又问。我听说,叙利亚不允许任何持到过以色列的护照者进叙利亚,吴大使要见丈夫却不能不去以色列,这是个难题。

    对我的问题,女大使笑而不答。

    “我替你设计个见面方法罢:或许,你准备两本护照,以色列和叙利亚人关检查的大印永远不会出现在同一本护照上。或许你们干脆都到阿曼见面?咦,多么浪漫的‘国际约会’哟!”我乐呵呵地用克里斯蒂小说布局设计夫妇大使如何会面,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笑个不停。

    女大使先是笑而不答,后来说:“我这个人比较古板,外交部对这些事要求很严,什么情况都得首先考虑国家利益。”

    我笑道:“我倒不古板,所以不能当大使,只能做教授。”

    大使的“古板”我早就领教过了。我们没到叙利亚前就有人告诉说:你们这次出访叙利亚,除巴基斯坦之外还可以顺访两个国家,一个是黎巴嫩,跟叙利亚近邻且极好签证;一个是塞浦路斯,只要带足多少美元就可以“飞行签证”。去这两个地方只要中国驻叙利亚大使同意就能办成中国作家代表团一到叙利亚,我就提出要去黎巴嫩和塞浦路斯的请求,女大使却不同意,据说她凡事照规距办,绝不节外生枝。

    文化处的人来接我回宾馆,我对吴大使说:“祝你做个好梦,梦到王大使。”

    昊大使说:“也祝你做个好梦,梦到牛教授。”

    我梦不梦到老公没什么,现在远隔千里,十天后回国马上就看到,你们这对夫妇大使,站在戈兰高地上“鸡犬之声相闻”,想见一次面却要费些周折呢。

    欧玛亚宫的歌舞宴

    欧玛亚宫位于大马士革古城楼玛亚清真寺一侧,叙利亚作协主席阿里·欧格莱在这儿举行歌舞宴会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接风。

    “你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阿拉伯歌舞。”满头白发的阿里主席如是说。

    穿过两侧是精雕细刻的阿拉伯木板画的楼梯,进人一个中世纪式古堡,满眼都是古玩,有精美的中国古瓷,有阿拉伯风格的军刀、古雕、古瓶。跟其他叙利亚公开场合一样,阿萨德将军彩色画像俯瞰一切。我们刚坐到阿萨德视线下的硬沙发上,马上有几个穿白色长袍的小伙子携着乐器坐到一幅占据整面墙的壁画前。那是幅古代阿拉伯风俗画:一边是驼队送新娘出嫁,一边是出征战士归来。战士荷戈戴盔,新娘盖头蒙首,对比鲜明。

    乐师主角是弹“卡侬”者,卡侬形状类于中国的扬琴,但不是打击乐器,乐师用戴银指甲的手弹拨,声音像柳琴但柔和一些。卡侬乐师左边,一人持板锣而歌,一人吹竖笛,右边一人肩背类于朝鲜族的长鼓,蓝绿色,叮咚悦耳。鼓手之右两个戴褐色高帽的汉子正襟危坐。乐师弹音韵悠扬的乐曲,有点儿像新疆乐曲,带着淡淡的优伤,似乎在诉说心中的思念和哀愁,弹奏过后,歌者开始吟唱,翻译说是阿拉伯情歌。阿拉伯故事中爱情多半以悲剧结束。

    最精彩的是那两个戴土耳其高帽者的表演:他们以左脚为中心,右脚踏动,原地转圈儿,或两手上举,或一手弯向脑后,一手斜斜伸出,手势不断变化而转圈始终不停,足足有十分钟,至少转几千个圈。白色长裙甩成大喇叭花,转圈者脸色恬静、安详,如气功人定。翻译说,这舞蹈是伊斯兰神秘教派“苏菲”特有的,只要进人意念,这圈只管转下去,几小时也不会头晕。

    宴会其实是自助餐,西红柿、黄瓜、洋葱、辣椒切成片,跟煮熟的土豆、黄豆、豌豆放一起做成色拉,非酸即辣,挑了几样,吃了一口,就判定享受不了,只好放一边,盛来苹果、甜橙、沙田抽,来个水果宴。

    “歌舞宴”其实是看歌舞,感受阿拉伯国家特有的氛围,真想吃得惬意,还得到中国大使馆文化参赞的公寓包饺子去。

    圣西门古堡有位老导游

    “真主把我们的手和心联在一起,让我们一起走正道。”

    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名胜圣西门古堡老导游穆斯塔法气派十足地来了这样一番开场白,那神情,颇像领导给下属做大报告。老导游模样很帅:腰围近四尺但不显臃肿,身穿类于旧军装的猎装,戴大盖帽,上有拳头大帽徽,那样子,不像古堡导游,倒像铁路上板道岔的,“啪”,你向东,“啪”,他向西,说一不二,准确无误。

    圣西门是叙利亚先贤,来自克里希亚,现属土耳其,公元386年生,459年去世。16岁开始修道,29岁到此建起一个木桩在上边修身养性,三年后,又建起一个两米见方的石柱,石柱不断扩大,最后变成10.5平方米。

    我站到圣西门修行的地方照一张相,坚硬如石者也经不起时间钝刃的切割,巨大的青石磨得很不规则,表面坑坑洼洼,周边失去了原有棱角。当地传说,圣西门在这大石块上修行四十年,从来没下来过,我不禁想,这需要多大毅力?

    老导游穆斯塔法却说:圣西门在石柱顶上盖了个木棚,下边有架梯子,每天早饭后下来一次,向教民指导教义。穆斯塔法认为,即使是圣人,也不可能在石柱上一待四十年,他总得吃喝人厕吧?穆斯塔法自作主张把历史传说改了,给千年前苦行者的修行平添一份人间温情。

    穆斯塔法如数家珍地介绍圣西门古堡的演变:

    圣西门七十三岁去世时,遗体在修道院陈放三天,恰好拜占庭军队打过来,把他的遗体移至伊斯坦布尔索菲亚大教堂。他死后十七年,在他修行的地方建起了教堂,建起十字架做拜功;不久修建第二座教堂,供儿童成年时洗礼成为基督教徒。随后又修建了小修道院。经过十四年修建,古堡成为三城,住500名僧众,在教堂和修道院之间有石雨相通。公元六世纪后,古堡先后受到三次地震破坏,每次地震后都再次修复并扩建,拜占庭的军队在这儿修建了城墙,古堡面积达到二万二千平方米,有十二个塔,象征着耶稣十二个门徒……圣西门古堡与叙利亚其他古迹一样,宗教变迁凝聚在古老建筑上。基督教五个教派的建筑风格在此融为一体。我笨手笨脚地试图画下古堡建筑所体现的五种基督教派不同的十字架,刚画几笔,穆斯塔法看到了,说:“我来画!”一会儿功夫,我的笔记本上出现了活像印刷出来的五种十字架。

    穆斯塔法手里有两件时刻不离的“导具”,一串红色念珠和一面小圆镜,问他串珠代表什么意思,他把绕在手臂上念珠举起来说:三十三颗念珠,代表耶稣活了三十三年!当他需要解说古堡顶部雕花时,就用小镜子反光:这里雕的是拜占庭风格的葡萄型花;这儿是叙利亚风格的雕花……小镜子向十几米高处的雕花细部照去,准确无误,大家感叹不已。

    穆斯塔法时而用历史学家针针见血的气度,诊释古老建筑上负荷数代历史变迁的符号;时而用热情诗人的风度,采摘美丽的海红花、碧绿的榄榄枝,兴致勃勃地送给远道而来的中国作家;我们离开时,他干脆送一大束鲜艳的夹竹桃,还细心地用餐巾纸包起断枝处,说是为了避免对人体不利的树液浸到我这个“中国姑娘”手上,然后他再次深情地、做大报告似的说:“真主把我们的手和心联到一起,让我们今后一起走正道!”

    穆斯塔法真是个爱自然、爱生活、爱传统、爱朋友的好人!

    中国大使馆文化处的小石说,这地方离边界很近,老导游喜欢用他的小镜子跟在空中巡逻的飞行员“对话”。

    我们说,这岂不成了妨害国防事务?

    小石笑道,哪儿有的事,穆斯塔法跟几代边防飞行员都是好朋友!

    在圣西门古堡解说了38年的叙利亚老导游,能说英语、法语,每天上下班时,却骑着一辆中国造“幸福”摩托。

    阿拉伯男人的世界

    卡拉奇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宾馆十分别致,橙红色的尖屋顶,奶黄色的砖,盖成类似中国四合院那样的房子,中间约有两三百平方米空地,植成极好的草坪,屋角上,或是凤凰树,鲜亮水灵的树叶,艳丽如火的花;或是椰果树,阔大的枝叶高耸人云,椰果累累;或是茂密的凤尾竹,在风中摇曳……天蓝,树绿,红顶黄墙,一幅美丽的热带图画,如果再有美丽的少女穿行其间,多好?

    工作人员却都是男人。宽宽的走廊上坐几个穿短工装的黑脸汉子,一直坐那儿聊天,偶尔给客人送一壶据说矿泉水、其实是自来水,往那儿一放,就伸出瘦瘦黑黑的手,讨小费,一瓶冷水一美元或十元人民币,房间却是不清扫的。

    餐厅服务员也是男士,个个是大胖子,穿巴式长袍,浓眉大眼络腮胡,腆着大肚子端着咖啡壶穿行在餐桌间,大饼之类食品一律用手抓来,可能因为有规定,餐厅服务员不要小费却跟中国人格外友好,一个漂亮小伙子看到我们就用汉语间:“中国?”伸出两手在胸前互相一握说声“中国巴基斯坦!”接着就走进操作间,一会儿,端出一大壶热茶来。喝了两天冷水后,突然喝到茶,像他乡遇故知。

    跟我住同一房间的陆莲是中建公司总工程师,在中东待过多年,长住伊拉克。她说,在穆斯林世界,巴基斯坦男人算是勤劳的,他们干各种活儿,在本国干,还到中东各国干,伊拉克的男人怎么样?你根本不要指望他们干活。他们怎么生活?养孩子为生,生一个孩子得一份政府津贴,生上十个八个,吃穿不愁。我们公司在巴格达雇了个看门的,那位老兄每天在大门口把椅子一摆,烟一抽,一坐一整天。我们总共三五个中国人,有什么门可看?车出去,开门,回来,关门。无事可做,他就坐在那儿看天空。我们跟他商量:你反正没事干,顺便把地扫扫,花浇浇,我们多付一份工资给你。守门者断然拒绝,说:扫地浇花的下等活是苏丹人干的,我嘛?是外国人的警卫!

    这位警卫大爷的钱,百分之七十抽烟抽掉了,只留下百分之三十拿回家,妻子还感恩不尽。

    我一直纳闷儿:抽烟怎么可能用去这么多钱?等亲自看到阿拉伯男人怎么抽烟时,才恍然大悟。

    在大马士革,联合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楼玛亚清真寺旁,都是曲曲折折的小巷,街旁接连几家店门,屋里屋外都有一群一群男人坐那儿,斜躺在椅子上,嘴里含着个喇叭型的玩意儿,一本正经地含着,心不旁鹜地含着,原来,他们在抽烟。翻译说他们抽的是阿拉伯清烟,是水烟,烟点着后,经过水壶,传到烟嘴。烟头到烟嘴,管子足有一米多长。

    一家家店面,一群群汉子,在夜幕下的街头抽烟,拇指大的烟头明明灭灭,程亮的水壶“咕嘟咕嘟”,构成全世界最古老城市的一道特有风景。

    “啪!”我手中的镁光灯一闪,七八个派头十足的阿拉伯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显出对大惊小怪游人的宽容气度,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抽烟。

    后来我拿照片让许多朋友猜:这些人在做什么?多数答案是:他们在开会。

    阿拉伯男人们很乐意这样“开会”,三五个人一起抽烟,也聊几句,但主要是抽烟,平心静气、专心致志、惬意地抽上一个多小时,才心满意足地回家。有人挣的钱一半儿花到街边烟店上。

    “他们为什么不买上一只水烟枪,回家自个儿消消停停、自自在在地抽?既可以多抽点儿还可以省钱?”我好奇地问。

    大使馆文化处的人说,那怎么可以?阿拉伯男人要的就是这种气氛。

    犹太纪念馆思絮

    地球是圆的,人常是不可思议的。

    1997年6月5日,以色列发动“六五战争”20周年那天,我站在戈兰高地,听叙利亚一位省长用诗人般的语言讲述阿拉伯世界跟以色列的斗争,对着变成一片焦土的昔日医院,我想:侵占阿拉伯家园,等于占领全世界穆斯林兄弟的土地!作为几十年来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的中国作家,有义务把阿拉伯兄弟收复家园的斗争写出来。

    两个月后的8月12日,我带着穆斯林情结,进人华盛顿广场边的犹太纪念馆,两个小时后,却以十分沉重的心情,点燃一只小蜡烛,放置犹太灵堂,追念二次大战中千百万无辜被害的犹太人,其中一半是妇女儿童。

    犹太灵堂的点点烛光,是世界各国的参观者点燃。

    犹太纪念馆成为华盛顿需要提前预约参观的新馆。

    进华盛顿任何博物馆都可以大摇大摆长驱直人,只有犹太纪念馆必须通过X光安全检查,我表示费解,同行的美国朋友调侃说,主要是防备你们穆斯林兄弟,你非常喜欢的叙利亚就是美国重点防备的搞恐怖活动的国家之一!

    我立即对出钱邀我访美的东道者反唇相讥:我的叙利亚朋友个个文质彬彬,是以色列占领了他们的戈兰高地,支持以色列的是你们美国,往海湾人民头上倾泻导弹的还是你们美国!

    美国教授乐了说:你说的那些事,我也反对。

    犹太馆外形活像个逃不出去的监狱。头顶上都是模仿监狱的铁架子,有一种压抑之感。馆内设计巧夺天工,极小的空间,保存许多稀世文物,从希特勒上台前的狂热到希特勒进行的种族灭绝,都有丰富的真实资料,灭绝犹太人的罪行,表现最淋漓尽致:从证明犹太人是劣等种族的人类学调查,到扰太人被杀害后留下的金银首饰、上万双皮鞋和一堆堆头发……都是半个世纪前的真材实料。几十个电视屏幕轮番播出万人空巷、向希特勒狂热欢呼的场面,响着希特勒有金石之声的讲演词。我发现,包括卓别林演的希特勒,都太夸张,太漫画化了,没有希特勒本人的魅力,“魅力”可能用错词了,但从真实历史镜头中看得出来,这位狂人曾是德意志人民真心崇拜的偶像,一个重要历史人物,哪怕万恶不赦的历史罪人,准会有谁也模仿不出的微妙之处。

    我对邀请我访美的东道主笑道,华盛顿这么多博物馆,偏偏让我看这个,是否想给我洗脑?我的脑袋是花岗岩做的,再看六百个博物馆,我也支持穆斯林兄弟收复戈兰高地的斗争!优太人在希特勒手里失去的东西,美国想让他们从阿拉伯世界得到,这不合理。你们美国既然认为犹太人需要定居点,于脆拨个州给他们得了!美国不是从老沙皇那儿白捡块了黄金宝地?……这话,当然是开玩笑。

    德国前总理是个聪明人,他在犹太人纪念碑前那么一跪,就把全世界的心都软化了,日本某些政治家则愚蠢、反动外加驼鸟政策,竟然胡说南京大屠杀是不存在的!竟然利用教科书歪曲历史!他们一次次欲盖弥彰,更强烈地激起中国人民的情绪。中国应该搞个抗日战争纪念馆,特别是南京大屠杀和“731部队”纪念馆,最好也建在美国首都,用事实提醒全世界人民,膏药旗所到之处,三光政策,无人区,万人坑,焚尸炉,活体解剖……旧本鬼子对中国的八年侵略造成的苦难丝毫不比犹太人在二战中受的苦难差!

    美国首都的越战纪念碑

    华盛顿中心广场越战纪念碑在世界建筑界有口皆碑。

    纪念碑开始动议,全世界著名建筑学家纷纷毛遂自荐,一伪藉藉无名的中国姑娘摘取了设计桂冠。现在,它成了华盛顿名胜。

    这个纪念碑设计很奇特:

    所有的碑都立地面上,它却建在地下边;

    所有的碑都向空中伸展,它却向两翼舒开;

    所有的碑不过雕几十字,它雕了几十万字;

    黑色大理石“丫”形碑体,“丫”形环抱大花坛。这碑,跟纪念美国国父的华盛顿碑形成鲜明对照。华盛顿碑拔地而起,直插云天,给人印象是向上向上再向上,越战纪念碑“V”尖凹人地下,给人感觉是沉沦沉沦再沉沦……

    纪念碑体无任何纪念性语言,只有几十万美国死者的名字,碑建好后,有人说漏掉了什么人的名字,也有人说,上边的某某还活着。美国政府说这些人是为美国尊严牺牲的优秀青年,我们说是浑浑噩噩、为世界宪兵送命的炮灰。“尊严”也好,“炮灰”也罢,不管美国发动战争多么愚蠢,他们同样是战争受害者。

    仍然记着这些阵亡者的,是亲人、朋友和不相干的普通人。看纪念碑的美国人,不像看迪斯尼乐园那样边看边说笑,个个脸色凝重地排着队,从V形纪念碑走过。有人在碑下放花束,有人放弹片做成的手镯,说明参观者是越战幸存者。

    我在碑前慢慢走动,心情沉重地看那几十万看不过来的名字,轻轻抚摸一下,光滑的大理石上,蝇头大小的文字密密麻麻,我真难相信,一行就曾是一个生龙活虎的热血青年,一行就是一个父母视如眼珠、望眼欲穿的娇儿!我真难理解,这大理石上的冰冷排列竟然就是一个个鲜花样美丽、朝阳般灿烂的生命。

    如果他们不死能做什么?可能是夕阳中在华盛顿广场打垒球的普通人?是携妇将雏在环球影城看水上世界表演的休闲人?是梦之队的得分能手,摇滚乐明星,火星探测者,米高梅赌场那打不过对手就咬人耳朵的泰森?……也可能是美国总统!

    每天挨美国报纸骂的现任总统,其小辫子除阿肯色州性骚扰就是逃避越战兵役。但克林顿在知识分子中还颇有点儿威信,跟我一起来华盛顿的美国教授说,克林顿在任四年就把擅“做秀”的里根欠下的千亿美元补上了,逃避兵役算什么?与其要个傻乎乎送命大兵,不如要个给国家办实事的总统。

    克林顿为美国人办的实事,环境治理即其一,不到世界十分之一人口,使用世界四分之一能源,却到处绿树葱笼,鲜花似锦,生态环境令人艳羡不己。我曾经驱车近千公理,从宾州首府跑到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路上看到满坡绿色植被,看到清波荡漾的碧湖,看到公路上“小心野鹿”的牌子,就是没看到一个烟囱。我好奇地问美国朋友:超级工业强国的烟囱盗哪儿去了?朋友回答说,美国现在是“后工业时代”,为避免威胁美国人民健康,可能有污染的工厂都建到南美洲和亚洲去了。

    我恍然大悟:保护美国环境,维护美国人权的总统,岂不是让第三世界迎来一场没硝烟的“越南战争”?

    华盛顿广场的两座雕塑

    华盛顿中心广场西头,有越战人物雕塑和韩战人物雕塑。两组雕塑中间是许多人认为的毛主席纪念堂所模仿的林肯纪念堂。

    越战人物雕塑是青铜像,三个美国陆战队战士,一黑二白,三人三杆枪,三枪三握法,一个举在手中,一个垂在手下,一个倒背肩上,一副丢盔卸甲、失魂落魄之状,三个人茫然前视,好像败军观察丛林中有没有“越共”埋伏?也好像饿狼窥视前边有无可食之物?背后低垂的美国国旗因此有了几分讽刺意味。

    这组越战人物雕塑耸立在举世闻名的越战纪念碑不远,大概想把越战纪念碑上那些莫名其妙死在异国他乡的人更加真实、更加惊心动魄地雕琢出来。但雕得太直,太白,太笨拙,结果适得其反,让刚刚低头沉吟着走出越战纪念碑的人们,一下子从深沉的思考,突然面临拙劣的说教,掉进类似于儿童动画片的浅显。

    韩战雕塑跟越战造型不同。越战人物三人一组,韩战人物十来个人七八条枪,呈三角形排列,大概用水泥做成,脸是死灰色,一个个东张西望,惊恐不己,像怕踩了地雷,也像怕遇到志愿军;越战人物煊拳掳袖,显然是夏季,韩战人物身披长长的斗蓬,仍然冻得抖抖索索,显然是严冬。他们的枪都拖在手中,枪口向下,活脱儿是落荒而逃……看着这帮美国大兵,我忍不住笑了,这造型岂不是抄袭中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漫画式美国士兵造型?

    韩战人物后边是模仿越战碑的黑色大理石碑,一道人造小瀑布流出,形成大约几十平方的水面,水下一片一片古铜色、银色硬币闪亮,是各种面值的美元硬币,据说,丢硬币前悄悄许个愿,只要不告诉人,这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从书包摸出枚一角钱人民币丢进水中,心中突然有滑稽之感。在华盛顿广场向水中丢一枚中国硬币,一个中国式愿望就能实现?多么便宜的交易!

    我对美国朋友说:“请给我和‘美国野心狼’合个影!”

    五十年代我们歌词中唱的“美国野心狼”,实际上是为最没价值的事送掉最可贵生命的可怜虫。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是超级大国的最大失策,又跟我的记忆有关。朝鲜战争,跟小时唱的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联系着;越南战争,跟青年时代听的“中国是你们的后方”的名言联系着,我当然不同情中国的战争对手,但我可怜这些无价值死去的青年。

    美国朋友说两组雕塑是对战争反思。我相信,它们的立意跟美国前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石破天惊的回忆录一致:“我们错,彻底错了!”它们作为艺术却拙劣得很,越战雕塑是对越战碑的狗尾续貂,韩战雕塑成了对越战碑的东施效肇。

    华盛顿地铁

    我以为华盛顿是寸地寸金的地方,没想到它的郊区到处是平房,市中心,到处是绿地。好像这儿的土地是不花钱的!自称“全程陪同”的杨瑞教授告诉说,这就是华盛顿当年的正确选择:他不在费城改建美国的首都,而到这片荒地上,要多少地有多少地!既保存了费城原来面目,又建了个全新首都。

    我到华盛顿玩儿时,住在远郊区的汽车旅馆,许多人到华盛顿都是这样的玩法:把自己的车停到远郊区,坐地铁进城。因为开车进去会堵车,还可能找不到停车的地分,不如坐地铁方便。

    地铁列车在阳光灿烂的地面跑了三站,才钻进地下。

    地铁车在地面上跑,是华盛顿给我的一个突出印象。我自己分析说:反正华盛顿有的是地皮,为什么要深挖洞?能在地面上开地铁,何乐不为?

    华盛顿地铁跟北京不一样,你坐到哪儿,票买到哪儿,电脑卖票给你,电脑验票,如果你的票不够标准,它就不放行,如果你的票刚够数,它就把票收进去,如果你还有剩余,它就把票还给你,哪怕仅有一毛钱,它也不收回去。我就留着一张仅剩一毛五分钱的票。哪一年再去美国还可以用。地铁的价格还因为时间不同而不同,同样路程,高峰时两块九,非高峰时就成了两块一。一分钟之间价格差三分之一,这一切,都是电脑操纵。

    头一天我对华盛顿印象不好,竟是从跟电脑惬气开始。

    电脑售票办法是:你的钱输进电脑,它认为是合格的,就打出输进的数字,1元,2元……它认为钱不合格,就退出来。我买票时,先输进两美元纸币,再放硬币,放一次,电脑退出来,不要!换一个售票机再放,还是不要!我想,你这电脑售票机臭“小子”倒挺会挑剔,难道我是造假币的?我的钱还不都是你们美国佬找给的?我来个恶作剧,把它退出来的再放进去,看它弄得清弄不清?这次,电脑不仅把钱退出来,还打出两行字,公然宣布:就是不卖给你!

    我哈哈大笑:电脑竟然会发火!好奇地换个售票机,投上前一架机器退的钱,照退!换钱再投,票出来了。

    我最熟悉的当然是北京地铁,却早就听说莫斯科地铁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富丽堂皇,迷宫一样。我有一位好友为了说明自己的能力,就说:我能够自己在莫斯科地铁找到出口。华盛顿地铁的出口即使我这样的笨人也很容易找到。它给我的印象很一般,弯顶是灰色,无任何雕饰,宽大而不敞亮,让人感到沉重和压力。地铁车辆跟北京差不多,但北京地铁车站给人明快的感觉,还相当有艺术性,站与站不同,华盛顿地铁,却哪儿跟哪儿都一个样。地铁上的人也缺少北京地铁上人们的那种匆忙。华盛顿地铁上的人都带着平静的、不慌不忙的表情,看书,看报,有一个人还在那儿敲电脑,我伸头瞧了一眼,大为吃惊:这老兄竟然用阿拉伯文!

    每一个地铁车厢,一进门处都是残疾人座位,但总是有十分健康的人坐在那儿。杨瑞说,按照法律,如果有残疾人进来他们不让坐的话,他们就犯法了,会被抓起来。遗憾的是,我坐了几次地铁,一直没见到谁有做“雷锋”的机会。当然也没有见识到人们谈虎色变的纽约地铁抢劫事件。

    布加勒斯特看话剧

    罗马尼亚文化部副部长弗洛林·罗塔鲁接见中国作家代表团时问:中国作家有什么要求,请马上提出来。

    诗人沈苇问:“能不能安排我们看一场罗马尼亚话剧?”

    部长说:巧得很,今晚就有演出。当即将民族剧院经理叫来,为代表团定下最好的包厢。话剧毛罗犹、杨凯和他恺》恰好演到六十场。主要演员贝里干,83岁,罗马尼亚最著名的人民艺术家,另外两个主要演员也都年过花甲。晚七点,我们被请到舞台正对面的豪华包厢。男士们都穿西装打领带。在欧洲,到剧场看戏跟参加正式宴会一样,要衣装整齐。

    话剧当然是用罗马尼亚语演,幕布拉开,街头布景上出现三个老男人。翻译丁教授悄悄告诉:一个罗马尼亚族,一个犹太族,一个土耳其族。三人都在火车站旁边开店铺,开场就斗嘴,罗马尼亚人向犹太人发难,土耳其人给他们调和。两家孩子恋爱家长不同意时,土耳其老人再帮孩子。三个老演员没有表演痕迹,不像背台词,倒像随意聊天,一聊二十几分钟,几千观众洗耳恭听,台下没一点儿动静,有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有时热烈鼓掌,都是因为八十三岁演员的妙语。贝里干人师的艺术家气度即使在十三亿人的中国也算顶尖的。

    犹太女儿爱上了罗马尼亚儿子,家长反对,两家人隔着篱笆吃饭,开始还互相交流,然后吵起来。一对青年人出走,留下两家老人争论个没完,时常又坐到一起想孩子。当然,大团圆结局是全世界各民族的共同选择。

    看两个多小时话剧,一句也听不懂,却极受感动。那气氛,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完全可以不通过语言感受。我问翻译丁教授,这剧能不能移植?

    他说:‘能上座吗?”

    一句话我就闭了气,不要说罗马尼亚老男人引不起中国人兴趣,中国二十年前最著名的演员,谁还看他?北京人艺哪儿比得了湖南“快嘴”女主持?在中国,艺术真是过眼烟云。

    演出结束,灯光大亮,艺术家出来谢幕七八次。不断有人跑上去献花。最后一次谢幕,八十三岁主演单腿跪下向观众致意,掌声雷动,我的手拍得发麻。我看清看戏的人多半是年轻人,他们如此热爱艺术,如此认真地,耐心地看一场话剧,如此有修养和艺术眼光,如果中国年轻观众也像他们,何愁艺术不振兴?

    齐奥塞斯库:平民家和议会宫

    罗马尼亚的历史跟三个伟人联在一起:勇敢的米哈依,斯特凡大公,齐奥塞斯库。他们从不同方面显示了罗马尼亚的历史。

    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东道主安排了许多活动,东道主没安排、我特别想看的,是齐奥塞斯库的墓。一到布加勒斯特我就跟团里提出来:我想搞一次“非组织”活动。没想到,成了集体活动。像齐奥塞斯库这样特殊的人物,不管对他是崇敬,是憎恶,是遗憾,是怜悯,既然到了罗马尼亚,任何一位作家都不会放弃到这个特殊人物墓前看一看的机会。

    在外国领导人中,齐奥塞斯库跟布托算得上毛泽东主席的“小朋友”。我至今记得齐奥塞斯库最后一次访华的情景:他跟美国总统前后脚到达,迎接美国总统的只有周总理等官员,迎接齐奥塞斯库的,却有几百名儿童,鲜花和歌舞。齐奥塞斯库是中国可靠的穷朋友。

    我至今记得听到齐奥塞斯库被杀时我凄凉而迷惘的心情。

    老作家刘白羽对我说到齐奥塞斯库被杀时这样用词:“齐奥塞斯库同志牺牲”。

    我实在想不到,齐奥塞斯库这个特殊人物的墓竟特殊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欧洲的城市经常活人死人混居,你在市中心走着,走着,忽然就看到一块墓地,说不定哪个角落就埋着一位世界史上的名人。

    齐奥塞斯库的墓地却远离市中心。

    我们驱车来到墓门口,有人在卖花圈、鲜花、蜡烛、圣像。

    “给不给齐奥塞斯库买花圈?”有人问。

    “当然给。”我一边说一边从书包掏钱。

    “你不要管,团里送。”大家说。

    “要哪一种?”翻译丁教授问。我指指最好的一种,三十万列依,相当于十美元。

    我们做这些时,出租车司机不动声色地看着。

    没写挽联,也没法写,写了也没人看得懂。

    捧着花圈进门,间哪是齐奥塞斯库的墓?守墓人指一指离人口处不远的路边。

    我不由得惊呆了。那儿有个整座墓地最小、最简陋的墓。

    这,就是叱咤风云、二十几年在罗马尼亚说一不二,自己是“伟大领袖”,夫人是政治局第二把手,一个可称“伟大政治家”的最后归宿?

    这,就是东欧最著名、最有权威的领导人的最后结局?

    一个没有墓碑,没有相片,没有生平介绍的荒家。

    好像一个流浪汉被好心人施舍善心埋在这里。

    齐奥塞斯库的墓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用简陋的矮篱笆与左边的墓隔开,没有大理石,没有花岗岩,一捧泥土,平地上立个简陋的青石小十字架,上写:

    “齐奥塞斯库1918-1989”

    十字架边,有香火和长明烛,还有一束艳丽新鲜的花束。

    这是个平民公墓,安息在这里的人,都由后人立碑,有的墓前盖个漂亮小房子,房子的大小可以住人。顶不济的,也用块大青石,上刻生卒年月和几句悼念词语,配上墓主照片。

    齐奥塞斯库的墓什么也没有,没有碑铭,没有照片,原来连十字架也没有,"89事件”多年后,他的支持者悄悄给他立了个十字架。

    我们将花圈放到十字架前,跟其他墓前的花束相比,这个花圈最气派。

    然后,照相。先照墓本身,再跟墓合影。

    有人边往这边跑边叫喊,是守墓人,喊的是:“不许照相。”

    喊完,扭头就走,似乎已完成宣布不让照相的任务,你们照,他们不管,也不监视。

    他们走了,我们仍然照我们的,他们也不再过来重申纪律。

    我觉得喊完就走,是故意留下机会让我们随意拍照。

    丁教授领我去看齐奥塞斯库夫人的墓,这位在很长时间内是国家二号政治人物的人,同样连墓碑都没有。只有个支持者不久前立的、破木头做的、矮矮的黑十字架。

    我想起,前一天,在布加勒斯特市中心,原罗共中央大楼前,我曾看到个一人高的黑色十字架,上边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鲜花。这是当年“事变”发生的地方,立十字架是为了纪念当年反对齐奥塞斯库、闹民主而死的“民权勇士”。

    我侧身站在埃列娜·齐奥塞斯库墓前照张相,心想:埃列娜呀埃列娜,你怎会想到时隔十几年后,一位不仅跟罗共毫不相关且在中国是无党派的中国人来看望你们?为你感伤?

    齐氏夫妇的墓隔路相望,既然他们一起遇害,为什么不能合葬?这跟欧洲的传统相悖。

    当年埋葬他们时,很可能是急急忙忙、仓仓皇皇,胡乱扒个坑埋了。

    像埋葬罗马尼亚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像埋葬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齐奥塞斯库长子的墓跟父母成椅角之势,据说他是个工程师。

    我忘记问:齐奥塞斯库的长子是跟父母同催动乱,还是后来死的?

    离齐奥塞斯库墓不远,有个不大的东正教堂,供送葬者在此举行悼念仪式。政变者为被枪杀的齐奥塞斯库夫妇在这小教堂举行了简单的宗教仪式后,将他们草草掩埋。

    教堂里恰好有亡人停灵,没有棺木,亡人停在一个类似手术台的架子上,家人坐在一旁,不哭不闹,像在医院里守着熟睡的亲人。亡人脚下点着长明灯,供着面包和盐。

    不知当年可曾有人给齐氏夫妇提供这最简单的人世最后“享受”?

    在东欧巨变中,齐奥塞斯库错误地估计形势,他本来估计:事变发生时,他这位伟大领袖到布加勒斯特市中心讲话,振臂一呼,肯定应者云集。没想到,他振臂一呼,反对者云集。他只好从市中心罗共中央大楼楼顶坐上直升机匆匆逃走。政变组织者抓住他后,先开一个军事法庭审判他叛国,被齐奥塞斯库坚决顶回来;再宣布他有罪,他态度非常强硬,说:你们无权审判我,只有国民议会有这个权力。你们说的罪名,都是罗织的!于是,政变者下令:将齐奥塞斯库立即处决。拉到院子里,用机关枪扫射,齐氏夫妇各中二十几枪。

    齐奥塞斯库说的都是对的,他不贪污,没有国外存款,更不曾将子女迁到国外。

    齐奥塞斯库没有私人别墅,但罗马尼亚全国到处都有他的专用别墅。在布加勒斯特郊区,在黑海边,我不止一次听到人们指点着说:瞧,那是齐奥塞斯库的别墅。

    从墓地回来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对中国人大发感慨,他说:齐奥塞斯库时修医院学校,现在修银行大楼;齐奥塞斯库时一升汽油五个列依,现在几万列依;齐奥塞斯库独裁,现在的领导人?不独裁,是“黑手党”。

    司机说:一年到头都有人给齐奥塞斯库墓献花。中国人来得很多。

    马克思主义的老祖宗说得好:存在决定意识。司机的情绪,我想跟罗马尼亚的国民经济数字关联着,我们到来之前,看到一个材料,齐奥塞斯库执政时,国民经济人均收人二千三百美元,现在,一千七百美元,“自由”十几年,人均收人反倒降了几百-美元。

    这可真是:“自由”诚可贵,收人不可抛。

    从齐奥塞斯库墓回来,早餐后是我们法定的行程:参观议会。

    议会宫是齐奥塞斯库的“德政”,也是他被杀的重要原因:“劳民伤财”。

    议会宫全部看完至少得两天时间,这个伟大建筑共有700多个设计师,总设计师是三十岁的女设计家安卡·彼德列斯库。1984年开建,建筑面积33万平方米,仅少于五角大楼两万平方米。工程技术人员和建筑材料全部用罗马尼亚的,整个宫有2800个吊灯,用3500吨水晶。地毯22万平米。木材(主要是橡木)用90万立方米。大理石100万立方米,都取自罗马尼亚鲁什图查,施工24小时不断。

    不管建这个宫符合不符合罗马尼亚民情,不管建这个宫有多少实用价值,事实是:这个宫成为世界第二建筑。一个小小的东欧国家,建出仅次于五角大楼的建筑,建得如此精美,材料工匠全部出于本国,不能不说是伟大的创造。

    议会宫是齐奥塞斯库的奇想,他叫它“人民宫”,想让参议院、法院、检察院、其他政治机构都在这里为人民决策。他要让这里成为他的办公大厦,全世界最豪华气派、最上档次的办公大厦,让白宫和克里姆林宫相形见细。这里所有的房屋都不用于居住。建筑经费来自各方面,包括民间集资。1989年齐奥塞斯库被杀时,议会宫仅完成100%,现在完成100%,建了十八年还在建。

    齐奥塞斯库的“罪证”,成了罗马尼亚最著名、最亮丽的风景。

    议会宫共十一层,地下四层,非正式的说法是:其一,它可以防核弹。其二,它的楼顶可以开合,能够升降直升飞机。

    议会宫采取中央采暖,没有空调,靠自然通风降温。为何不用空调?因为齐奥塞斯库怕有人利用空调谋害他。

    议会宫是齐奥塞斯库建的,它比齐奥塞斯库活得长久,它现在是布加勒斯特旅游景点首选,若干年后,当人们不知道其倡建者齐奥塞斯库是怎样一个人时,议会宫仍会金碧辉煌。

    议会宫现在是罗马尼亚参议院所在地。这里总共有3107个厅,所有厅都用金箔装饰,有大会议厅几十个,每个厅的名字都取自罗马尼亚重要历史人物,唯独没有“齐奥塞斯库大厅”。我们看了几个厅:“罗塞地大厅”,可以出租,吊灯最大,3吨半重,用罗马尼亚水晶;“于尔尔卡大厅”,纪念一位罗马尼亚历史学家,文艺复兴时期风格,周围用丝绸装饰,用樱桃木和橡木建造;“波尔刘斯库大厅”,纪念1848年资产阶级革命领导人,是东方风格的厅。大宴会厅,2000平方米,是世界上最大的宴会厅,通往这个厅的,则是世界上最长的、150米礼宾长廊。

    跟罗马尼亚的议会宫相比,人民大会堂成“小儿科”了。

    我回国几个月后,德国学者顾彬到山东大学讲学,我请他到家里过中秋节,跟他聊到我在罗马尼亚扫墓。

    顾彬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齐奥塞斯库的墓?

    我说:不管他如何独裁,他也有生存权,对不对?

    只要说到“人权”,西方学者不能不点头。

    我对罗马尼亚议会宫印象最深的正是它的“人权厅”。

    人权厅是齐奥塞斯库最关注的一个厅,是他亲自过问设计、布置的一个厅。

    人权厅设计做齐奥塞斯库和他的助手开会的地方,这个厅有两个华美之极的吊灯,地毯图案和天花板图案相对称,屋顶、地面都用橡木,人口处高30米。齐奥塞斯库亲自指示,偌大的厅只安肠个座位。只有齐奥塞斯库最信任的人物可以进这个厅开会。这个厅本来还要做一个更大、更精美的座位供齐奥塞斯库专用。厅的正面准备挂罗马尼亚地图,地图两边留出摆画像的空间,悬挂齐奥塞斯库和夫人埃列娜的精美画像,高于真人。

    现在,人权厅的正面空空落落,没有地图,没有画像,没有特制的座位,更没有……本想人主这个厅的人。

    人权厅建成,齐奥塞斯库画像还没摆上,齐奥塞斯库本人被杀了,他和夫人永远不可能登上“人权厅”,他们的生存权已丧失。

    齐奥塞斯库专门建个“人权厅”,自己却丢了最基本的生存权;

    齐奥塞斯库连空调都不敢用,最后死在机关枪扫射之下。

    这样两种描述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罗马尼亚历史上一个独夫民贼得到应有的下场;

    伟大的共产主义者为崇高的理想献出了生命。

    历史真爱跟人开玩笑。当齐奥塞斯库炙手可热、颐指气使地下令建造世界第二大建筑议会宫时,当他精心琢磨如何布置“人权厅”以向全世界宣扬他治下的人权情况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一个跺一脚整个罗马尼亚四角乱颤的人物,有一天会孤独无助地面对机关枪,然后,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躺到布加勒斯特郊区平民公墓。

    永远,永远,睡在一个最寒酸的墓穴中。

    凯旋门旁的清晨

    在布加勒斯特,我下榻的宾馆离“凯旋门”只有一站路,论干净,能跟中国五星级相比,论破败,中国穷县的招待所,也不比它差。这里原是罗共中央招待所。现在属什么人?住了近一个星期,我也没弄明白。

    我喜欢这个清幽的宾馆,更喜欢早上一起床,就沿凯旋门方向散步。

    罗马尼亚民族是休闲的民族,人们总是不慌不忙,收人不高,过得很自在。早上七点之前,路上静静的,七点之后,路上各种各样的汽车开始奔跑,大部分是旧车,据说是人们从奥地利打工带回来的二手车。这里家家有车且不止一辆。汽车跟中国的自行车一样普遍,却很少看到自行车。几天功夫,我只看到过一辆自行车。私家汽车都停在路边,一辆接一辆。罗马尼亚人最会泊车,不管多小的地方都能停好车。马路旁人行道上,树和树之间几乎只是一辆车距离,罗马尼亚人却能将车天衣无缝地泊到树与树之间,车头车尾离树只有二三十厘米,真是个技术啊。布加勒斯特市区的车停得更巧妙,车头追车尾,像火车车厢连在一起,有位出租车司机将自己的车直接撞到另一个出租车屁股上,被撞的司机出来,笑眯眯地向后边司机表示,老兄,你的车就这么停吗?后边的司机耸耸肩,笑笑,不争辩,两人也不争吵。

    后来我问康斯坦察的中国领事,如果你去停车时两边车占的地方让你不能停车,你怎么办?他说:好办,撞啊,倒回车先把右边的车撞一下,再把左边的撞一下,地方就空出来了。我说:那岂不把车撞坏了?他说:坏什么?都是些二手车,不怕撞,我撞别人的,别人也撞我的,新车?约定俗成,没有任何人撞。

    凯旋门车流如潮,风驰电掣,没交警,没红绿灯,五条街的车绕凯旋门跑,到需要转弯的方向,飞驶而去。车水马龙,浩浩荡荡,居然没有红绿灯、没有警察!真是一种富有美感和哲学意味的交通管理,据说欧洲许多国家的老城区都是这样。

    鸟叫,狗叫,咦,还有鸡叫。

    将到凯旋门,忽听到鸡叫,难道罗马尼亚首都可以养鸡?我好奇地沿着鸡叫声看过去,更加惊奇:绿树掩映的楼顶上飘着一面不知是什么国的国旗,鸡叫声居然从这个大使馆传出!整个使馆跟普通人住家面积差不多。门外有个小亭子,有几个警察站岗。

    后来,中国大使请我们到富丽堂皇的大使馆做客时,我得知,像这样养着鸡的大使馆,还不算寒修。朝鲜大使馆因为没钱,干脆把大使馆租出去了。

    漫步到凯旋门,再不紧不慢地踱回来。布加勒斯特五月末的清晨,没有风,却十分清凉。路边的树,能认识的只有桑树,紫色的,白色的果实落一地。没人清扫,更没人捡。

    一个个黄色垃圾箱挂电线杆上,垃圾不能从下边泄出,只能从上边掏。我转第二圈回来时,发现了清洁工,拿个破极了的扫帚,几乎不可能扫起什么东西的扫帚,例行公事一样地扫了几下,将树叶扫到路边。然后,戴着手套将垃圾箱废物一把一把地掏到车上的筐子里。我不禁想:这里的人也够笨的了。难道这样的劳动方式是前社会主义遗产之一?

    到处是狗,大大小小的狗,有高得像驴子一样的德国牧羊犬,有沙皮狗,也有袖珍到可做掌中舞的小哈巴。拘屎遍地都是。清扫街道的人只扫马路,路边草地一概不管,到草地上散步,踏狗屎概率百分之九十。罗马尼亚人对狗非常有感情,对吃狗肉不理解更不谅解。合法养狗很费事,中国大使馆申请喂一只狗,费了好大的劲儿,必须给狗打防疫针,还申请了四种语言的狗牌。

    大部分狗都有人牵着,也有自由自在跑的狗,野狗。布加勒斯特有野狗几十万只,繁殖极快,政府却不让捕杀。

    谁能想象出,市政部门居然这样处理越来越多的野狗:

    捉住野狗做绝育手术,打狂犬疫苗,然后,放狗回城。

    二战统帅和摩尔多瓦美女

    儿个“世界伟人”老头子怀抱摩尔多瓦美女,许多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却不得不躺进冰冷的坟墓,摩尔多瓦共和国底基那市中心给我留下了奇特而深刻的印象。

    前苏联城市给人地广人稀的印象,马路宽宽的,楼房高高的,行人少少的。底基那市跟“苏联”最明显的历史联系,是有座高高的列宁像屹立在市政府前边。世界史上著名的大脑壳俯瞰着这个1917年以来发生过许多故事的世界。这里,曾经是罗马尼亚大公国的地盘,后来成为苏联加盟共和国。苏联解体后成为摩尔多瓦共和国一部分,摩尔多瓦共产党下台后,重新获得权力,重新执政,这里又宣布独立并命名“德聂斯特河左岸共和国”,摩尔多瓦总理的车到过这里,哨卡说:回去!总理只好回去。这块3千平方公里、75万人口的地方,不向摩尔多瓦政府交税。自个儿政府、议会、总统都有。总统叫斯米尔诺夫。有警察,有军队,有外交部,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跟它发生外交联系,前苏联也不承认。其“首都”是底拉斯波尔,存放着前苏联四万吨军火。第二大城市就是这底基那。

    列宁像对面有个纪念性建筑,那是个气魄非凡的地。1992年,在底基那发生了当地军队和摩尔多瓦军队之间的激烈交火,阵亡兵士都长眠于此。一个个大理石的墓碑记着这些“为国牺牲”的战士。有一个士兵的墓我拍照下来:

    什科夫(1969-1992)

    他浓眉大眼,目光如炬,卷发蓬松,是个非常帅的青年。墓前放个硕大花圈,鲜花上还似乎有露水,想是他的亲人送的。是美丽的未婚妻或情人?可怜德聂斯特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伤心的白发人哭黑发人的父母?如果不是亲人,时隔十年,会有什么人想着他?底基那是个整洁宁静的城市,一点儿分裂迹象都没有。市中心却有这么多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者的墓。

    在这些青年人的墓不远处,有辆苏军坦克,大家都以它为背景照相。离苏军坦克百米处,有个小咖啡馆。我找洗手间时无意中进入这咖啡馆,立即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跑回来招呼同伴们“快来看西洋镜!”咖啡馆人口处,迎门挂着一幅巨大的、可称二次大战最具代表性或讽刺性的照片: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三巨头,怀抱摩尔多瓦美女。一个美女坐在丘吉尔和罗斯福的两人的腿上,右手拉着丘吉尔,左手揽着罗斯福,伟人们笑得极为灿烂。美目流盼、脸贴斯大林的美女更是艳美异常。

    人们纷纷跑到照片前照相,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照片。因为画太高,只能照下旅游者的头像,我干脆拖个椅子站了上去。我忍不住好奇地想:当年斯大林用什么先进武器“制服”了波斯坦会议另外两巨头?摩尔多瓦美女?

    衰朽的老爷子温玉软香抱满怀,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躺在冰冷的泥土中。怪不得千年前中国人就感叹:“一将成名万骨枯。”历史就是这样,不平静,不公平地,一页一页写下去。

    “世界短篇小说之王”故里漫笔

    相声大师侯宝林曾谐称淄博是世界第一大城市,缘于淄博市内有六个火车站。从张店火车站出站门,先看到一座面目清瘤的古代人物雕像―17世纪小说家蒲松龄。跟火车站相联的市中心路叫“柳泉路”。“柳泉居士”是蒲松龄的号,“居士”意味着作家的信仰,跟蒲松龄出生时胸前那块“病瘩瞿昙”(病和尚)转世的胎记有关。沿柳泉路进人淄川区,先看到一个清波荡漾的人工湖,叫“留仙湖”。留仙,是蒲松龄的字,表露着作家希望脱离恶浊尘世进人理想世界的审美趋向。从留仙湖,汽车拐人通往蒲家庄的“松龄路”,小说家的名字再次成为都市的主要街道。

    古代文学作品变为现实经济生活的存在,是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无锡的三国城和水浒城;遍布全国的西游记宫;北京和上海的大观园,是典型例证。相比于几部长篇小说作者,短篇小说家蒲松龄,影响似乎更广泛一些:《聊斋志异》不仅是世界名著,且雅俗共赏、妇孺皆知。全国各剧种都演过聊斋戏,仅川剧就有聊斋戏六十余种。梅兰芳大师就曾演过“牢狱鸳鸯”(《胭脂》)。大陆和台港多次拍摄聊斋电视剧,刻制绘制聊斋故事更是成为淄博陶瓷琉璃行业的拳头产品……

    蒲松龄被称“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基于一个简单事实:19世纪的世界文坛,是短篇小说云蒸霞蔚的时期。契诃夫为首的俄国;莫泊桑领衔的法国;纳撒尼尔·霍桑、马克·吐温、欧·亨利为代表的美国,形成世界短篇小说创作高峰。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不仅不比欧美差,而且繁荣得早。当以上几位欧美短篇小说家开始文学活动时,《聊斋志异》已在中国风行二百年,且由英国传教士卫三畏译成英文。

    蒲松龄(1640-1700),出生在淄川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一座普普通通的茅草房,做了一辈子普普通通的私塾先生。和他生前白首穷经、贫寒寥落相映成趣的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来看穷秀才的故居。

    参观蒲松龄故居最好趁秋高气爽时。故居门前数株古槐枝繁叶茂,翁翁郁郁,似乎把周围空气染绿,这古槐大概看到过素丝垂领的蒲松龄被儿子们扶上马回任教的王村,蒲氏兄弟因年近古稀的老父仍奔波养家而深感惭愧。进人月洞门,迎面数茎太湖石潇洒而立,这具备“瘦、透、漏、皱,特点的太湖石并非寒士蒲松龄原有。雨道旁一排排,一株株名菊争妍斗丽,其中短干粉朵者似乎飘着《黄英》露泄的酒香。月洞门旁有个绿藤缠绕、绿叶纷披的瓜架,上边几十枚南瓜个头儿一般大,圆圆整整,端端正正,红红艳艳,熟得透了,熟得实在,真极了反像是假的。南瓜上“聊斋”“柳泉”字样,是坐果时镌刻的,长得天衣无缝,倒像固有的。有后墙绿屏为陪衬,平添“万绿丛中一点红”的韵味儿。置此南瓜一架,或许是为了诊释王士祯的那首有名的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栩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当年蒲松龄跟王士祯的身份决无可比性,王士祯曾任国子监祭酒,数主乡试、会试,蒲松龄只是个秀才;王士祯是大名鼎鼎的诗人,蒲松龄对他恭敬有加,“窃附门墙”,恳求王士祯给《聊斋志异》写序“古人文字多以悠扬而传”,王回答“固愿附不朽,然向来颇以文字轻诺,府怨取垢,遂欲焚笔砚矣。或破例一为之,未可知也。”最终却没写。翰林院侍讲学士给穷秀才谈鬼说狐的书写序?谈何容易!王士祯可能自己也想不到,他写了那么多诗,流传最广的,竟是这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

    居高临下的大司寇、大诗人附小说家骥尾不朽,历史真喜欢跟人开玩笑啊!关于“聊斋”,有三件约定俗成却大谬不然之事:其一,认为“聊斋”即“聊天之斋”。蒲松龄以《聊斋志异》为书名,这“聊“固然有“聊复尔尔”之意,但主要取意《离骚》,“聊逍遥以相羊”和《归去来辞》“聊乘化以归尽”,表达生平不得志、以鬼狐史抒磊块愁的心意。跟李贺不得志“二十心已朽”地谈鬼,跟苏东坡贬黄州姑且言鬼类似。其二,聊斋是蒲松龄出生地。蒲松龄《降辰哭母》说“尔车于此日,诞汝在北房,抱儿洗榻上,月斜过南厢。”这“北房”指蒲家老宅,并非后来蒲松龄长期生活的地方,更非现在之聊斋。其三,“聊斋”就是蒲松龄命名的书斋。“聊斋”匾是建蒲松龄故居时挂的。蒲松龄分家时得三间农场老屋,苦撑苦熬几十年,盖起新房,亲自命名“绿屏斋”,组诗《荒园小构落成,颜曰“绿屏斋”》有明确记载。蒲松龄晚年的诗确实写过“聊斋有屋仅容膝”,但这句话中的“聊斋”非斋名,而是“聊斋先生”之意,所谓“聊斋”是写小说时虚拟的书斋,类似于现今网络中的虚拟光盘。现实生活中蒲松龄的书斋是‘旧出当门松似壁,庭开方丈屋如拳”的绿屏斋。土坯为墙、茅草覆顶,周围种满柏树和竹子,“丛柏覆阴昼冥冥,六月森寒类窟室。”

    参观者进人故居第二个月洞门后,“聊斋”赫然在目。门前左右各有一株石榴树,挺拔而匀称,树叶将落未落,特意留在树上的石榴裂着嘴儿,似笑迎佳宾。“聊斋”屋内砖铺地,竹为棚,古色古香。迎门高悬路大荒书“聊斋”匾,匾下是清代画家朱湘麟画的蒲松龄像,两侧是郭沫若写的对联: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

    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对联两侧是蒲松龄手稿照片。南窗下有张粗糙而陈旧的两抽桌,据说当年蒲松龄在上边写作,他用过的砚台和铜手炉也曾在上边展出。

    《聊斋志异》就是写于“聊斋”(或“绿屏斋”)?也不准确。蒲松龄自二十几岁开始,岁岁游学,屡设帐于绪绅之家,在家中安住的时间不多。现在故居四十里外王村西铺有座“蒲松龄书馆”,是个三进院落的高门大户。蒲松龄在毕家三十年,比在故居住的时间长得多。说来好笑:所谓“蒲松龄书馆”其实是蒲松龄寄人篱下三十年的所在,也是蒲松龄中年后继续写作《聊斋志异》的地方。蒲松龄的东家毕际有刺史,其祖父毕自严是明代尚书,人称“白阳尚书”。毕家号称“三世一品,四士同朝”,良田百顷,甲第如云。雕梁画栋的“振衣阁”是尚书晾官服的地方。毕际有的《石隐园记》曾写道:“振衣阁前有大夫松二,左者亭亭直上,右者讴楼如揖”。这“右者”就是现在还能看到的蝴蝶松。当年它浓荫覆地,松香四溢,蛇影离披,像绿蝶展翅。现在已成锈斑满布的枯干。“振衣阁”南是“万卷楼”,状元王寿朋曾题联曰:“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树起风云。”当年万卷楼丰富的藏书对蒲松龄创作盖世奇作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聊斋志异》用典极多,取意前人之作极伙,所依丰富典籍恐怕不是秀才家能自备的。“石隐园”更是蒲松龄经常驻足之处。这是座极讲究的私家园林,枕山造池,沿池立亭,翠竹千竿,芍药满径。“石隐园中石色斑,白云镇日锁花关。疏栏傍水群峰绕,芳草回廊小径弯”。蒲松龄住石隐园时,因家庭教师不能出人内宅,吃饭时必需从毕家院外绕到绰然堂,“两餐往还足二里,归去汗侠如流水”。

    在毕家,蒲松龄最常待的地方是“绰然堂”,是他授徒之处。蒲松龄曾写过《绰然堂会食赋》,妙趣横生地描写跟弟子一起吃饭的情景:每到吃饭时,弟子“出两行而似雁,足乱动而成雷”,夺坐位,抢有利位置,“似群牛之骤奔,拟万鹤之争峡”。等坐好了,又眼巴巴地盯着有什么好吃的,叽叽喳喳。饭一端上,便乱抢一气,“袖拂篡兮沽热伸,身远探兮如堵墙。”一双双筷子白晃晃刺眼,一条条胳膊密麻麻地遮眶,“脱一瞬兮他顾,旋回首兮净光。”赤手抓肉,骨头乱扔,饼破汤流,淋漓沾裳。抢到好的,吃得“连口直吞双睛斜瞪,脍如拳而下咽,噎类鹅而伸颈。”抢不到,就“颜暴变而声抢”。稍好点儿的食物都会吃得“嘴膨唠而难合”,“至柱颗而撑肠”,“始哄然而一散”……似乎蒲松龄教的不是贵官儿孙,倒像是饿死鬼托生的一群!这种‘旧日常为鸡鹜争”的情形,可笑亦复可喜,时间长了,蒲松龄竟“误将子弟当儿孙”。

    “聊斋”中的文物主要来自绰然堂:一块海岳石,也叫灵壁石,据说宋代米带玩赏过;一块只星石,状如玲珑剔透的假山,顶端有三个亮点,以水涂抹,灯下闪闪发光;一块蛙鸣石,状如青蛙;一座硕大的木影炉,是整根黄杨木雕成的……都是1956年从西铺毕家搬来的。蒲松龄“我为糊口耘人田”三十年,这些置于他设帐处的木影沪、三星石,还有“绰然堂”大匾,明代著名画家冯起哀画床围的大床,在成立蒲松龄故居时,被一古脑儿搬来,算是作家遗物,其实只能算作家清贫的证明。

    聊斋中到底有没有属于蒲松龄的文物?有一个铜手炉,一个唐梦贵送的砚台,四个印章,一盏铜灯,一杆玻璃嘴烟袋,都是“文革”中红卫兵掘墓所得。蒲松龄故居还有四个展室。蒲松龄丰富的著作陈列了满满一展室。除《聊斋志异》外还有各种版本的诗、文、词、戏曲,《聊斋志异》版本更是琳琅满目,英、法、日、俄、意大利等译本,是二十余种外文版本的代表。另外三个展室是:研究成果陈列、名人字画、聊斋彩塑。四个展室都中西合壁,青砖到顶,水泥铺地,墨瓦飞檐,粉壁明窗。每个展室面积都数倍于聊斋。百米外还有个高大漂亮的二层楼,挂着“蒲松龄研究所”牌子。当年蒲松龄一直住尘泥渗渡的旧房,盖几间小房都很难:“茅茨占有盈寻地,搜括艰于百尺楼”。何曾指望有宽敞明亮的厦屋?而今,故居范围却愈来愈扩大,整个蒲家庄也莫不以“三老祖”为门媚,倘蒲公有灵,做何感想?

    “柳泉”是蒲松龄挚爱的地方。原有一水满自溢的泉―蒲家庄原名“满井庄”即以此得名―泉深一丈多,泉流成河,四季不断。坐在泉边,可以看见泉中倒映的群山。泉边有棵古柳,两人手拉手才能环抱,虽然岁久中空,但因临近甘泉,周匝的树皮上依然枝繁叶茂。蒲姓人在泉边植二十多棵柳,蒲松龄又物色四棵线柳,亲手植于满井周围。满井从此垂柳迎风,绿树映波,人们渐渐不现称“满井”而称“柳泉”。蒲松龄也以之为号。清代邹张《借庐笔谈》曾记载:蒲松龄曾在柳泉边设茶摊请人讲故事,再回家加工,遂写成《聊斋志异》。这个流传很广的轶闻其实不可靠。蒲松龄外出做家庭教师四十年,哪有闲工夫摆茶摊?鲁迅先生早已指出,此说“不过委巷之谈”。

    柳泉摆茶摊的事未必有。蒲松龄和柳泉却有不解之缘。他几次发动募捐在此盖龙王庙。龙王庙建成,他恰好撤帐回家养老。他的《聊斋志异》已不胫而走,却是文言写成,不像晨钟暮鼓,妇孺农夫一听则明。为“大醒市温之梦”,他将聊斋故事改成用淄川方言唱的理曲,为写好理曲他食不甘味。有一次,他写到《蓬莱宴》仙女吴彩莺下凡与书生文萧相遇,怎么写也不合心意,就走到龙王庙久久伫立,低头深思,偶一抬头,忽见庙南有个面如春花的少女,袅袅婷婷走在田埂上,与一个书生撞个满怀。书生一边陪不是,一边偷偷地打量,从面庞瞅至绣花鞋。…蒲松龄如醒酗灌顶,豁然开朗,向庙祝要来纸笔写下:“谁家的少年好不也么乖,几乎和奴撞满怀。头不抬,斜将俊眼看将来,上边看模样,下边看绣鞋。看着奴好像心里爱,回头走走又徘徊,颠倒神思脚步儿歪。”这段“银纽丝”马上在孝妇河边、泰山南北传唱起来。

    许多文学史家认为,蒲松龄的理曲不过是“案头之作”,其实不然。蒲家庄许多老人能绘声绘色地描绘演出侄曲的情况。至今也还有不少不识字的老农村岖能大段大段地唱理曲。蒲松龄的便曲为故里人民喜闻乐见,至今经常有人在柳泉演唱。

    从柳泉东望,蓝蓝晴空下,浓浓绿荫中,澄澄碧湖上,一座琼楼横空出世。完全用汉白玉和花岗岩精雕细刻而成,气势恢宏又剔透空灵,这是蒲家庄村民建的“聊斋宫”。当年中国工程院院士张锦秋女士设计聊斋宫时,我应邀做文学顾问,建议她用《罗刹海市》和《席方平》作主要场景。她采纳了这意见,运用国内外最先进的科技手段,逼真而奇妙地活化《聊斋志异》神鬼狐妖的艺术世界。

    聊斋宫真像是个梦,一个比梦还要美妙的世界:从波浪式的台阶走下去,两旁海水波动,蚌女起舞,人像在海水中游走;进人龙宫,龙王嫁女的场面华丽优美;再进人恐怖阴森的鬼门关,由奈何桥走进阎罗殿,鬼哭风号,群魔乱舞,雷电交加,十八层地狱酷刑活灵活现,恶鬼正在披上美女画皮,女尸在狂风暴雨中立起……有位走遍全世界的老作家感慨地对我说:聊斋宫可以跟迪斯尼乐园相媲美。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文学现象:蒲松龄除年轻时短期南游作幕外,一辈子枯守书斋,几百年后,他的作品却越来越受到五湖四海读者欢迎。如星斗悬天,光芒四射。蒲松龄是怎样登上艺术高峰的?始终是人们所感兴趣的。有一点是被公认的:没有穷困潦倒,没有终生乡居,就没有(聊斋志异》!有人在蒲松龄墓前柏树上写了首打油诗:

    失却青云路,留仙发牢骚。

    倘若中状元,哪有此宇庙?

    滑稽的诗写出深刻哲理:没有生活的磋跌、困窘,就没有《聊斋志异》!

    须知,在蒲松龄时代,写小说可不是名利双收的事。按封建文学观,诗歌为正统,词为小道,小说是闲书,不人流。何况,读书人要以八股文为进身之阶。在那年月小说不仅不可以动辄评奖,还免不了受人嘲笑。连蒲松龄的挚友张笃庆也劝过他:“聊斋且莫竞谈空。”康熙十八年,蒲松龄四十岁时,《聊斋志异》初步成书,他的“自序”担心人们不理解自己的创作苦衷:“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但他锲而不舍,九死而不悔,继续写下去,改下去,直到晚年,还在修订。人们常说“十年磨一剑”,蒲松龄是几十年磨一剑。《聊斋志异》耗尽了旷世奇才的毕生精力。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75岁的老作家“依窗危坐而卒”!

    我们不妨引用雨果在巴尔扎克墓前的沫词:“这不是黑夜,乃是光明。这不是终局,乃是开端。这也不是虚无,而是永生。你们听我说话的一切人,我不是说到真理了吗?像这一类的坟墓才是‘不朽’的明证!”

    青州的国宝

    题记:有人说到青州是为了三拜:拜“寿”、拜佛、拜清官,我再给加一条:拜易安居士。

    丰子恺形容杨柳,“好像挂着几万串嫩绿的珠子,在温暖的春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S’线来。”

    在我印象中,青州春天最美的景致就是满城无数串嫩绿的,满眼皆绿,满城皆绿,怪不得大禹治水时就有的古老九州,只有我的故乡能叫个“青州”。

    有棵柳树最令我怀念,那是棵双人才能环抱、枝叶繁茂的柳,长在顺河楼边、斜向河心的柳,几万串嫩绿在清清澄澄、碧碧绿绿河面上飘荡的柳。当年我们高中生喜欢坐在大柳树边过团日。每个人都以抢先坐到柳树树干上为荣。还常争论得面红耳赤:李清照当年坐没坐过我们坐的这棵柳?

    或曰:她肯定没坐!那时妇女只能帘儿底下听人笑话,岂能上树爬墙?

    更多同学却说:她肯定坐过!一代才女“终日凝眸”看的“楼前流水”(《凤凰台上忆吹箫》),不正是咱们脚下悄悄流淌着的同一条河?

    逝者如斯夫,1107年李清照随丈夫赵明诚回青州,隐居顺河楼,一住十几年。《漱玉词》里有多少清词丽句是在青州写的?是宋词研究家大展才思的重要话题;划时代词学著作《词论》毫无疑义是在青州写成。李清照成为女作家且不止女作家永远难以逾越的艺术高峰。

    有次在呼伦贝尔草原开笔会,一位诗人故意开玩笑说:马某人成就已超越了在她故乡住过多年的易安居士!

    “一点儿不错,我有的方面确实超过李清照。”我用调侃日气,对惊讶不已的朋友说,“比如说对马列主义的了解和蒲松龄研究。”

    文人动不动说“超越”,有人喜欢将自己跟先贤类比并扬言“超过”,其实只是自我膨胀。经千百年选择的名作是天上闪亮的星辰,怎可能是劣作者的垫脚石?何况,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而文学史一两行记载都不是可以轻易得到的。

    离李清照隐居的顺河楼百步之遥的范公亭,有两棵更加古老的树:唐揪和宋槐。唐宗宋祖已成尘埋历史,两棵树却依然郁郁葱葱,即使树干中空,树叶照样绿油油,这儿风水太好了!范公亭周围更是五彩斑斓:白的是嬉水的鹅,红的是山植和秋叶,黄的是柿子和芭蕉,满坡皆绿的核桃、白桦和杨柳是它们的底色。在这地方待久了,总觉得自己就是大自然生机勃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范公亭是范仲淹所建,亭后“三贤祠”祭范仲淹、欧阳修、富弼,是明代人所建。历史上青州是政治中心、军事重镇,也是名人荟萃之处。仅北宋就有官至宰相、副宰相的寇准、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等19人在青州做父母官。十几年前我给中央电视台写专题片《蒲松龄和<聊斋志异>》,为拍蒲松龄晚年经历曾去青州,录像师在“后乐亭”(取“先天下之优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照了许多镜头,而且说“后乐亭”最为含义隽永,说得真对!范仲淹《岳阳楼记》当然不是在青州写的,也不是为青州写的,但是,为他建“后乐亭”的,却偏偏是青州人!这难道不说明“后乐”境界是纯朴的青州人的情怀?

    青州原有四个城门,东门曰“海晏”,西门曰“岱宗”,南门曰“阜财”,北门日“瞻辰”。城周围筑有高12米、周长近7公里的城墙,从高处俯瞰青州,城墙勾画出一头雄健忙牛模样,青州又名“卧牛城”,并因此有一民俗:卖豆腐者在城外敲梆子,进城后绝不再敲,据说怕惊醒了熟睡的忙牛。

    青州城南,云门山、驼山、劈山三山联翠,障城如画。云门山有洞贯穿南北,近看如门,远看似镜,洞中云雾氮氯,故得名“云门”。洞西侧的“寿”字堪称世界之最。高7.5米,宽3.7米,仅“寸”字就高2.23米,“人无寸高”成为青州特有典故。1982年穆铁柱被好事者邀到山顶比过:亚洲第一中锋比“寸”字矮零点二厘米!中国最有名的大字是“南佛北寿”,南佛为书圣王羲之所写,北寿乃衡王府内掌司周全所写。为扬“寿”字之神异,青州人创造个“雪蓑献寿戏衡王”故事,说云门山的大“寿”是仙人所书。云门山山阴有佛教造像5窟、佛像272尊,具隋唐时雕塑风格,精美异常。山阴有“万春洞”俗名“陈拎洞”,洞内陈拎枕卷侧卧,据说这位宋太宗赐名“希夷先生”的道家老祖五百年翻一次身。青州谚日:“摸摸陈传头,一辈子不发愁;摸摸陈传旋,一辈子不生病。”

    云门山佛、道造像已举世无双,青州人却把驼山佛像叫“超国宝”。云岗石窟的佛像是国宝,青州倒有超国宝?青州人说正是!青州有跟云岗石窟价值相似的佛像,但因地质构造是水成岩,寿命更长。驼山存有佛教造像638尊,最高者7米,最短者仅10厘米。造型优美,刻工精细,圆润丰满,栩栩如生。它们是研究古代雕塑绘画艺术、佛教发展史的重要实物。驼山石窟从北齐时开凿,到唐代中期完成,保存最多的是隋代造像。

    1996年龙兴寺佛教造像窖藏的发现引起强烈轰动。这是建国以来发现的三起最大的佛教像群之一,以贴金彩绘北齐佛头像为代表,有菩萨,有罗汉,有飞天、莲花、龙体,精雕细刻,美妙绝伦。龙兴寺兴盛于北魏,占地46亩,僧众逾千。它怎样遭到覆灭?刃件佛像为何被埋进土中?已是千古之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青州一直是黄淮最大的佛教基地。

    龙兴寺窖藏出土轰动世界,谁知什么时候青州再让考古界惊诧不已?青州地下真是有挖不尽的宝物!早在1965年郭沫若就鉴定:青州出土的苏埠墓墓主是3500年前的青州侯。整个墓东西长10米,墓道深25米,无一砖一瓦,都是夯土。有48个奴隶殉葬,棺材下有一人跪着,以首顶棺,这是最隆重的葬法:顶棺葬。棺旁还有一个女奴抱子殉葬。墓内有马车、马夫,故此墓又叫“车马坑”。这车马坑,全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青州博物馆更是藏龙卧虎。有远古时代的“背水壶”,有殷代玉器、铜鼎,有商代“亚丑”铜锥,有周代“鱼伯己”铜瓤,有春秋提梁壶,有全国独一无二的状元卷。还有个很不显眼的石人立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栉风沐雨。有一天,日本著名考古学家连田茂雄来了,站在石人下激动不已地说:太妙啦,太难得啦!这是北魏时期的兴安造像,这种单人雕像价值最高,中国只有五个,当然全世界也只有这五个,其他四个早就珍藏密收,我也都见过了,跑遍中国找第五个,没想到它大模大样地站在这个不设防的院子里!

    青州人笑了,说:你说的就是我们的“放牛小厮”啊。

    原来,这石人是群众偶然从城外一个土堆扒出来的,他所在的那片草地,世世代代有人放牛,当地人遂把他叫“放牛小厮”。

    年年有日本的书道团来青州虔诚朝拜玲珑山。那儿有全国闻名的魏碑真迹、北魏青州刺史郑道昭的题刻:“中岳先生郑道昭游架之山谷也此白驹谷”。字径尺余,遒劲有力,历1400春秋,仍如新刻。有块齐碑则存在博物馆,上边画着丝绸之路的故事,中国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波斯人甸甸在地,如敬神明。画家黄青说这是中国最早的线条画,应该让学画的人都来看看。我觉得更应该让那些骨质有些疏松的中国人来看看青州人保存的齐碑,看看当年中国人意气扬扬的形象。它说明:中国的开放虽然比较早,中国人的骨头历来却比较硬,向外国人低三下四并不是中国国粹。

    青州人讽刺爱吃的人常用一句谐音说“裁缝掉了剪子―只剩下尺(吃)了”。其实,恰好就是只有青州才有那么多好吃的。

    青州真是何等惬意、四季皆宜、婆餐者的天堂!

    一串串嫩绿的“SIP”在风中飘着飘着,麦黄杏就给催熟了,连核都是甜的。接着就是西瓜。其甜美更非语言能够形容,只有亲自吃,才知道只有青州水土才能长出这样的沙瓤瓜。不过跟弥河银瓜和云门山蜜桃相比,令人涎水直流的西瓜远不能算青州特产。我最爱吃的,恰好是家里大人嘱咐一定得甩掉的瓤。“吃进肚里会厨肚的!”管它,只管吃,实在太甜了。银瓜下市就开始吃蜜桃,小小的桃儿其貌不扬,绿绿的,好像不熟,却脆甜清香,回味无穷。秋桃可以一直放到冬天。那时已经有“锅地瓜”可以大吠特吱。红攘的,极甜美。煮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到汤几乎熬干,地瓜下边已经形成一层将糊未糊的黄灿灿的表层时,才算煮成了。一般家庭主妇都掌握不到这火候,所以冬天卖“锅地瓜”者生意出奇的好。哪一家没有见了“锅地瓜”就拖不动腿的皮孩子呢?

    我家兄妹七人有五个在青州一中上过高中。升学率极高而管理极严的母校近年得了个“青州第一集中营”的称号。这“集中营”青松满院,从宋代就叫个“松林书院”。民国时叫“山东第十中学”,是父亲当年读书的地方。1955年,父亲成了青州第一任回族县长,母校成了他的下属单位。作为分管文教和民族宗教的副县长,父亲还主持过修复元代所建的清真寺、组建青州博物馆、修复范公亭和顺河楼这类工作。范公亭里冯玉祥写的碑给日本人砸了,父亲找了工匠用水泥拼接起来。父亲早已驾鹤西去,他修复的碑还好好儿立在那儿。

    走笔至此,忽然想起一件极小的事来:父亲做县长时,县运动会的奖―无非是茶缸、毛巾之类―常由他在主席台上发,有一次,一位街坊大娘去看运动会,看着看着,忽然惊讶地喊道:“马县长这么公道的一个人,怎么也‘自己的耙子上柴火’,把毛巾茶缸都发给他家的马爱了?”

    众人大乐,告诉老太太:这奖,就是得发给他们家马毋啊,她跑第一呢。

    “马爱”是大姐的乳名,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父母是怎样钟爱在三个儿子之后出生的第一个娇女!父母年老,儿女聚会时常常剖析他们是不是偏心眼儿,有一天我说:“你们就是偏心你那大妮儿,从起名字就看得出来。”

    母亲笑道:“吃了泰山不谢土的死科子(死丫头),你是扶着墙根长大的?”

    “吃了泰山不谢土”对受大恩而不言谢的挖苦多贴切?世上又有哪个能不受父母呵护却“扶着墙根长大”?母亲的语言何等准确幽默!怪不得看过《马老太语录》的评论家张守仁跟我议论说:你母亲的遣词用字堪称大师,如果她做作家,肯定比你做得好!作为学文学的人,故乡青州让我受惠最深的是生动形象的语言。第一位教师就是念过私塾、被孩子们称做“加里敦(家里蹲)大学校长”的母亲。我上中学时哪天起晚,母亲会嘲笑:“你成了陈传?”陈传是云门山的卧佛,据说一睡八百年。我教中国小说史使用过许多古今中外小说概念,我从没用到课堂上,内心却认为最生动的概念是母亲说的:小说是“吃荆条属篮子―肚子里编!”

    新疆的“海”

    大约亿万年前,古地中海有一片汪洋,一直延伸到新疆,在吐鲁番广阔的淡水水域中,遨游着一群群鳍鱼。它们身似梭,锐齿如剑,满身鳞片状如坚硬的斜方格,歪斜的尾声鳍一长一短,……华力西造山运动中,天山横空出世,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中,天山更加隆起,喜马拉雅山、帕米尔山脉,把北冰洋、大西洋的水汽牢牢阻断,早已失去浩渺烟波的新疆,更是成了举世闻名的干燥内陆。新疆早已没有海,新疆远远遥望海,但是,我偏偏要说,我看到了新疆美丽的海―云海。

    图一154平稳地升空,俯瞰地面,只见兰州西部光秃秃的山,红土裸露。白云悠闲地向机身靠近,似由平空降下片片祥云,渐渐与机身相齐时,白云变成了一大团一大团飞絮,雪白雪白,在淡蓝色天空中飘着、洒着、扯着。变成一条条轻烟,慢慢消失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

    飞机继续升空,把一团一团白云抛在机翼之下。透过白云间隙,看见蜿蜒起伏的沙丘,一律是土黄色,偶见黑褐色的一团镶嵌在一片暗黄中,地面的房子看不出是楼房?平房?工厂?学校?一律如同火柴匣儿,在广漠中,零零落落。

    天空蓝得叫人诧异,那是毫无瑕疵的蓝,涤荡心胸的蓝。飞机下面是无边无垠的白色云海,上空是蓝如宝石的圆圆的苍弯。极目天边,有条微灰色的云团,似乎要把云海和蓝天更加紧密而层次分明的联结起来。

    “天似弯庐”的比喻,到了天上,才看得更真。

    已是万米高空,空中小姐送来了带有穆斯林月牙标志的午餐和热茶。人们聚精会神地对付鸡腿、酸白菜时,机外骤然变成了灰蓝色,黑暗渐渐降临,飞机进人了雨区,零零星星的雨点打着舷窗,太阳仍从东方投射来金色的光,似乎太阳奋力尾随机翼,跟飞机一起驱赶乌云。

    太阳终于发挥了威力,机翼下无边的云彩海浪般翻滚,云海上边,时见清烟般的气体在悠闲地、优雅地飘散着,向苍弯升去,向天边飞去。

    忽然云海变成了大片丘陵,上空依然是湛蓝湛蓝的天,那云的丘陵,一团一团的云朵,雪白雪白,惟在其边沿,似刘海粟大师大笔濡染,勾勒出蓝灰色的、山形的边沿。这边沿,有高而尖的,似单峰突立,有圆而和缓的,似数峰相连,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一会儿功夫,这片丘陵又连成了平平整整一大片,如雪后莽原,偶有云层稀薄处,可以看见地面沙丘顶端那一道一道尖锐的峰顶,亮晶晶的,宛如一条条蜿蜒流淌的河流,在沙漠上勾画出沙丘轮廓。

    云彩在缓缓地飘动,一会儿,露出了绿荫荫的地面,那是沙摸中的绿洲,一会儿,又云遮云,云遮地,一片白茫茫。

    西北方向出现了大块奇异之极的云,形状与西藏布达拉宫一模一样。一大片使人感到肃穆、瑰奇的云彩稍纵即逝,变成了一个个小岛在大梅般的蓝天飘浮,天边的云彩暗黄暗黄,其上,极蓝极淡的天,澄净无瑕的、宝蓝色的天,太阳恰恰镶嵌在飞机上空,刺目的光亮透过舷窗,使人目眩神迷。

    飞机边下降边掠过一道秃秃的高山,生命的颜色出现了,先是一片醒目的苹果绿,接着,一道山梁在滚滚白云下出现,郁郁葱葱,哦,天山!

    云彩已与机身平行,山顶上白雪皑皑,儿座大山并肩矗立,有的整个儿为冰雪覆盖,有的被山风吹走了部分积雪,露出黑黑的岩石,哦,这就是博格达峰!

    恰好是中伏的最后一天,我在空中看到了天山的积雪,积雪的山峰与白云相连,似乎形成了更加雄浑的群山,随着机身下降,雪山全部隐没在云海深处……

    几无污染的新疆,才有如此的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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