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远年间,圉镇出了一位名诗人。
这诗人就是柳子固。
子固很小的时候,才名就很高了。他十岁那年,父亲的朋友中了举人,恰巧举人老婆又生了个儿子,举人大喜,遂广发请帖,宴请朋友。子固的父亲也接到了请帖,就前去贺喜,一时高兴,把子固也带上了。当时,贺喜宴上坐的都是本地名流,有人早听说过子固的才名,想当面试一试他的深浅,就让他以眼前的景况为题,撰一联语。子固面无惧色,小黑眼珠一转,便拈起一管紫羊毫,落纸立就:
父入子出,父子俱跃红门;
夫荣妇喜,夫妇各展怀抱。
联语一出,四座皆惊。出题试子固的那人脸上竟还冒出了汗,有几分尴尬。
到了三十岁上下,子固的名气就更大了。他的诗也渐渐形成了一种风格,纤丽凄清,伤感婉约。汴京齐风曰在《东京诗话》中说他“天生妙笔一枝”。
从圉镇到陈留到汴京,便都知道“妙笔一枝”柳子固了。即使是深闺中的少女,也都知道他的名字,并常以诵吟他的诗为乐事。
大凡诗人,除了作诗,都会有一两项的嗜好,子固也是这样,他喜欢收集一些民间的稀罕物,譬如泥玩。
圉镇张乡月,是捏泥玩的高手。张乡月一家是三十年前从别处迁来圉镇的。乡月这人有些古怪,不大和人交往,常年穿一件青色长衫。至于泥玩,他更是不常露手。圉镇很少有人知道他会捏泥玩。
子固知道。
柳子固和张乡月是隔墙。
有一回,乡月的孙子拿着一只小泥老虎在门楼下玩,恰被路过的子固看见了。子固一下子就给震住了。那是一件珍品!
子固瞅瞅四下无人,就把那个孩子叫到了跟前,给他一块刚从“聚味斋”买来的年糕,问:“这小老虎哪里来的?”
小家伙吃着年糕,含糊不清地说:“爷爷捏的。”
子固才知道乡月是捏泥玩的高手。
子固回到家里,睡不着了。他和乡月有一点介蒂,五六年前,因为宅子出路的事和乡月吵过一架。
子固自尊心很强,他不愿主动去找乡月,可他又想要乡月的泥玩。这件事就成了子固的一大心病。
后来,实在是熬不住了,子固一连咬了七回牙,备了一份厚礼,在一个落雨的黄昏,叩响了张乡月家的门。
乡月好像知道了子固的来意,对他很冷淡。子固脸都红透了,后悔自己有些冒失,几次站起来想拂袖而去,可一想起那只小泥老虎,他又泄气地坐下来。
后来,两家和好。
子固的心愿遂了。他得到了乡月的一件泥玩。
那件泥玩开始是用一个小黑匣子盛着的,在乡月家,子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小黑匣子的时候,小匣子倒是开着的,可泥玩又包了一层红绸子,子固没敢再打开红绸子看一眼。
回到家里,子固洗净了手,揭开那层红绸子,竟愣住了,一股无名火气腾地冲到了头顶。
那是怎样的一件泥玩呀!
圆圆的头,圆圆的身子,没有胳膊没有手,两条腿又是用一个粗泥碗代替了,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圆蛋!
只有从那圆圆的脸上,才能看出她是一个农家少女——这是一个不倒妞。
“匹夫!”子固骂了一声粗,他觉得乡月这个人气量太狭窄,自己被耍弄了。
子固叹了一口气,想把这个“泥蛋”扔到窗外去,想想,又没扔,这毕竟是乡月的一件真迹呀,于是,子固就把它随手置于案头。
有一天,下起了小雨,雨打芭蕉,子固闲着无事,就靠在窗下静听雨声。不知怎么,子固就把视线落在了那不倒妞身上。真奇怪,这一回,子固心里竟猛地颤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这看上去极简单、极粗糙的不倒妞,竟一下子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韵致来。
子固紧趋一步,把不倒妞拿到手上,他平伸胳膊,眯起眼睛细细品味,这一品,奇迹出现了。
不倒妞胖乎乎的小脸上,两弯细眉轻扬,樱桃小嘴紧抿,胭脂脸蛋,额头点一点“眉心红”,又用浓墨开了一双乌亮的大眼睛,一个憨厚可爱的农家少女从子固手上走下来了。
这时的子固,已经忽略了不倒妞有没有胳膊,有没有腿,有没有耳朵了,她不再是一个圆蛋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农家少女了。
看着看着,子固便流下了眼泪。他仰天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真是妙参造化、巧夺天工啊!这种真朴的境界,几人能达到呢!自己浅陋,几屈煞乡月了……”
子固长叹几声后,又细看,看一回,叹一回,最后竟有点痴了。
当天夜里,子固流着眼泪,把他的诗稿一页一页地拣出来,全给焚烧掉了。至于后来子固又作出好诗没有,就无人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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