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季节-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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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巩高峰

    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个城市安家之前,我每年都要雷打不动回我的老家两趟,一次过年,一次我父母过寿。这是我老父亲老母亲唯一的要求。他们说他们种片菜地、耕一块田,吃吃喝喝就解决了,油盐酱醋呢,就朝院子里那两头猪和七八只鸡要。作为儿子,我就没有负担了,可以安心在外面闯荡。只是在年关和他们过寿时我要回一趟老家,他们二老说不为别的,为的是面子。

    前面我说过了,这是我在这个城市安家之前。安家之后我不了,先是一年改成了一次,然后自然地节约成三年两次,我一向都是很节约的。到今年,我已经是三年没回一趟老家了。村人都说我是适应了城里人的空气,回家过不习惯了。这话说对了一半,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为了让父母到城里去,我甚至流出了三十几岁的男人的泪,但父母不为所动。他们借了大伙一个词,说他们已经适应了家里的生活,不用担心他们。

    还是说句实话吧,三十几岁的男人说句实话不容易,偶尔有一句就像挖菜地挖出块琥珀似的。我逐渐不愿回家其实是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只有在城市的空气里我才可以生龙活虎。每天天一亮我就像拧足了发条,拼生活拼事业拼前途,不拼到弹簧松尽绝不肯停下来。我还腾出不少心思对一个女人大献殷勤,集中了我每个细胞里的温柔换取了她的好感,让她贴上了我夫人的标签。之后,我每天都无限惬意地大口呼吸着城市里浊黄的空气,每天出门时打一个响亮悠长的喷嚏,流出两串黏稠的眼泪,百般舒适地过着属于我的日子。可是只要一回老家,确切地说,只要一下车,吸进老家的第一口空气,我马上就如霜打的嫩茄子,蔫头耷脑起来。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就在几秒钟之前我还跟车上的人神吹胡侃精神焕发呢,几秒钟之后,我突然间换了个人。老家的空气稀薄冰凉,让我觉得呼吸紧促。咬牙倒了几口气,浑身马上清新冰凉得没了骨头,谁使手指戳我一下我就能飞起来。

    父母当然是高兴的,这一趟回家显然他们更期待。可我的四肢僵硬,让他们有点意外。父亲甚至拉我在最后悄声问了一句,瞅你那黄中泛绿的脸,是不是房事不好?

    我连忙辩解,哪有的事,挺好的,她怀孕了呢。我指了指跟我情况相反——像鱼游进大海的老婆,她正夸张地摆出孕妇快要临盆的那种步伐,让母亲小心伺候着。老婆在城里的家中装了空气加湿器,安了负离子空调,阳台上还重叠着放了三层花盆,显然,她更适应我的老家。

    乡亲们商量好似的排着队来看我。由于一遍一遍发烟,屋子里烟雾缭绕。老婆眉头紧皱起来,她最讨厌烟了,怀孕前逼着我戒了半年多。可面对满屋子的廉价烟草呛人的烟雾,我突然鲜活起来,像条重回水里的鱼。一点没错,我带着庆幸和惊喜,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可是很奇怪,我打不出熟悉的喷嚏来。以前每天我都要打喷嚏的,否则那一天我就会像没过过,浑身苍白得难受,总觉得少带了包或者落了手机和名片夹。

    乡亲们爱说实话,他们说我成熟多了,就是脸色有点不好。这实话说的,让我突然觉得衣领里钻了根麦芒,摇了半天脖子,没感觉出它到底在哪儿。

    难得回家一次,所以父母把寿和年一起过了,以显示隆重。该子女拜寿了,我怕我一会儿憋得难受会闪场,便背着人先跑到门口亲戚们开来的拖拉机尾部蹲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马上像充饱电的手机电池,一股劲可以用两个礼拜。

    过了个年,老婆大包小包带了老家的土特产,还有一脑袋怎么做妈妈的土方法,千真万确地满载而归。而我则几乎是逃离,还催着老婆把归期提前了三天。

    我把回程预备的火车卧铺票退了,改坐飞机。第一次坐飞机的老婆很兴奋,也很惊讶,所以眼睛瞪得老大,老公,咱日子不过啦?

    我吼道,回家就把你那负离子空调给我拆下来,我受够了!

    面对爆发的我,老婆有些蒙,她压低声音很温柔地说,回趟老家把你回疯啦?

    是的,我疯了,我快憋疯了!

    要不是飞机上的乘客劝,我和老婆说不定会打起来,结婚三年了,我还从来没向她发过脾气。老婆委屈得满脸通红,再不看我一眼。我则像只气球,继续充气。

    下了飞机,我和迎面而来带着薄雾的城市撞了个满怀。几乎没有间隔,我连打了三个响亮悠长的喷嚏,两行熟悉而黏稠的眼泪流了下来。

    是的,我哭了。但我舒坦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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