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宁波-爱你7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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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脚踩出一个故事

    白墙。黑瓦。翠竹。樱花。小鸟。红霞。

    黑瓦,是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的黑瓦。红霞,是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的红霞。

    我站在厢房门口,看着这个没有时代印记的院落。觉得,好像刚才还在磁浮列车上飞驰,一下车,就几步走进了明代。

    这间厢房里,住着一个姓诸的神仙。

    这位神仙,也和那黑瓦、那红霞一样,说不上什么年代的。翠竹让他清心,小鸟伴他立言。他白天阅古藉,夜晚书文稿,日复一日,一如那白墙黑瓦不会变更。

    他并没见过神仙是怎么生活的。但他自己一定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他呼吸的是王阳明呼吸过的空气,他接触的是王阳明摸索过的楼梯。他天天就在王阳明故居的厢房里,他常常跟人们把王阳明的故事从头说起。

    明成化八年(1472)9月30日,余姚的一户书香人家的岑氏太夫人,梦见众神仙着红装,吹鼓乐,驾祥云,一路前行。中间一仙人怀抱男婴,驾云而下,把婴孩交于岑氏太夫人。夫人一惊,醒了。就闻儿媳那屋传出男婴的啼哭。此时楼房已冲天而起一派红光。四邻八舍的都提桶担水的来救火。

    但是火呢?

    怎么这孩子降世伴着瑞云红光?邻人们说不如把这楼起名叫“瑞云楼”吧。那婴孩也得一小名叫云儿。

    这个云儿,就是王阳明。

    没有办法去找王阳明的祖母岑氏太夫人考证是不是确有其梦。而且,为什么要破坏美好呢?这一带的人都相信王阳明的祖母做了一个梦。而且,王阳明故居大厅之上,明明挂着一块匾:瑞云楼。

    有一点倒是考证出来了:现在守着阳明家厢房的诸姓神仙,还真是沾点仙气——王阳明的夫人姓诸,他是王夫人的第十八、九代孙。

    他的名字很好,叫诸焕灿。好像注定了要焕发那古时的灿烂。他讲王阳明的思想、教育、军事、哲学、书法,讲阳明学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讲王阳明的立德、立功、立言的“真三不朽”,讲王阳明去世前弟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王阳明说了4个字:吾心光明。

    诸焕灿带我上二楼看明时家俱,也有他偶而得之的,譬如一只考篮,那是古时应考时考生携带的。里边分成大小抽屉,可分别放笔放墨放章等等。我说这等好东西,其实可以成批仿制生产,文人雅士一定煞是喜欢。

    诸焕灿没听见没感觉没表情没反应。于是我想我怎么忘了,他是神仙而我乃凡俗之人呢?一讲凡俗之事,他的大脑就“死机”了。

    再看他方正之脸盘和开阔之眉眼,又想到“吾心光明”4个字。

    现在自称“阳明后学”的诸焕灿,其实一度为行伍,一度为工人。然而余姚这方土地上的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恐怕不乏阳明后学的基因。

    余姚,从上古时期的虞舜,到汉代严子陵,到唐宋虞世南,到明清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等,加之宋代进士135人,明代进士387人,王阳明学生有名有姓者410余人,黄宗羲创浙东学派,各地来余姚求教者数百人。余姚在明代就被称为“文献名邦”。

    一位余姚人笑道:我们余姚,一脚踩下去就有一个故事。

    当然!1973年一位农人一锹下去挖出一个七千年的河姆渡。

    我提起笔来的时候,是想写王阳明的,没想到跑题了,写起诸焕灿了。

    或许,从王阳明身后五百来年的诸焕灿身上,平平淡淡的诸焕灿身上,也能感受到一点明成化8年9月30日的一点红光。

    那位讲一脚踩出一个故事的朋友,给我一本当地街道办的月刊,街道上人,都有这么好的书法和绘画,街道办个活动,就是一百架钢琴,一百只小提琴,一百个太极拳,一百只腰鼓……这一脚又是一个故事了。

    告别阳明后学,驱车进入余姚闹市,看见一家不小的店面,挂着大大的字:鲍鱼翅、比萨饼、咖啡果茶、中国茶、西餐西点、商务套餐。这个品种密集型的招牌,一下把我从瑞云楼拉了出来,拉进咖啡果茶比萨饼中国茶。

    那么诸焕灿呢?

    一定又坐进那厢房,神仙般地对着白墙黑瓦翠竹樱花小鸟红霞。

    找到China

    离开慈溪的名牌街,驱车往上林湖,好像从21世纪的繁华一下开进了远古的清纯,那种未经开发、鲜有人迹的清纯。

    远山近树,湖泊水塘,一派绿蒙蒙,水蒙蒙。好像一个刚出浴的远古少女,披着湿湿的长发,穿着绿绿的树叶。

    她会让所有的尘世中人,惊叹这份滴着水淌着绿的清纯。

    小车开不进去,只能走,踩住水塘里的一块块石往山那边走。那边,1100多年前,就烧窑,烧瓷,这种瓷叫做越窑青瓷。

    从东汉从唐代就能烧瓷的这方国土,叫做China,中国。

    上林湖周围,撒落着一百多座青瓷古窑。我走到一处越窑遗址,窑壁上的砖还清晰而完整。是完整一千年!

    每一块砖,都一千年的前辈!

    我不由望砖兴叹!然后才注意到窑旁的山坡,满坡满坡丰茂的翠绿下边,竟是满坡满坡的瓷片。这些瓷片,也都是千年前辈。今日之丰茂,是从古瓷片上长出来的?

    弯腰捧起几片,皆是唐朝宋朝。如果出一个抢答题:用唐瓷铺地是哪里?不用脑筋急转弯就可以回答:宁波上林湖。

    再看通往越窑的土路,也几近用瓷片铺就。《太祖太宗二朝贡奉录》记载,扣金瓷器光钱弘俶一人向北宋进贡,就有14万件。唐中晚期,此地青瓷已外销20几个国家。向北销日本、朝鲜,向南从宁波的海路经泉州、广州、绕马来西亚、越印度洋、到波斯湾和地中海沿岸各国。

    这条海上陶瓷之路,曲曲弯弯地把中国写成了China。

    “China”从宁波的港口始发,过了一千来年后,越窑的火又烧起来了。“净水八棱瓶”、“缠枝纹香薰”、“跳刀印花四系罐”、“铺首印花盘口瓶”……

    青瓷,似玉似水,玉洁冰清,集文化浙东之璀灿,聚山水吴越之灵性。

    唐代秘色瓷,又完整地、琳琳琅琅地从越窑款款走出,就听唐代诗人陆龟蒙在一边击节吟叹:“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上林湖一带,终于把唐代又搬到了现在。只要从宁波驱车到慈溪,从慈溪驱车到上林,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水塘中的一方方石,一条路几面坡地拾捡千年文明的碎片,然后,终于,是满目的碧柔精华,终于找到China!

    中国第一书房

    我想,宁波一个叫天一阁的地方实在可以说是中国第一书房。

    天一阁是两层的明式建筑,然而我的视像0。里立刻叠影起富丽堂皇的加拿大国家图书馆。一间大屋,足足有三层楼高。二层和三层,都像歌剧院包厢那样隔成一个个单独的空间。只是所有的“包厢”里,全端坐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一楼更是一个书的包围圈。望着这个书的王国,我感觉书之伟大和我之渺小,感觉好像是来朝圣好像只想祈祷。也许有一天,几张光盘就可以把所有的书全都收录,但是,书籍带来的这种美感这种享受,无法言传无可替代永远不会带来审美疲劳。

    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在宁波,在这个没有首都图书馆也没有上海图书馆的地方,我又一次产生了对书的朝圣感。

    如果把加拿大国家图书馆和天一阁放在一起,那,天一阁的个头就实在太矮小。但是这里,我感觉薪火相传,香火缭绕——藏书楼当然不烧香,我说的是我的感觉。拨开那文化传承的薪火,我看到一个关于书房的传奇。

    话说四百四十三年前,明代嘉靖年间,宁波鄞县人范钦,所藏典藉有七万卷。光是明地方志有435种,明科举录保存至今的还有37种。尤其有一部明洪武四年首科至万历十一第五十二科完完整整的进士登科录。

    范钦决定为书们筑屋。书怕火,《周易》中有“天一生水”和“地六成之”之说,于是起名叫“天一”。一楼是六间,意“地六”,二楼无间隔为一大间,意“天一”。

    范家子孙各房分管阁门和书柜门的各种锁钥,如此,谁要入阁阅书,都得各房集合了一道一道地开门。

    然而,当范家各房各握一锁钥在天一阁前行时,如何想得到,350来年后,二十世纪上叶,上海有些人知道天一阁的书可卖好价钱,于是挑一懂书的小偷,或曰雅贼,潜入书阁,挑选能卖好价的书。他蛰伏阁内,饿了就吃枣,把千余种典籍用麻袋背走。

    距离雅贼窃书将近一个世纪以后,2004年2月,又有人怯怯地走进天一阁,缩头缩脑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是正经读古籍的人。173方的明州碑林也不好好看,凝晖堂皇的明代“神龙本”兰亭序或是文征明的小楷也不好好看,此等人进得天一阁实在叫人生疑。

    这个人在天一阁,只读懂了四个字:不学无术——我那么清晰地读到了自己的不学无术。

    于是我怀着敬畏之心打开黄宗羲的《天一阁藏书记》:“赏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黄宗羲是明末清初浙东学派的创始人,他是天一阁第一个破例为之开放的非范氏家族的人。天一阁本是私家书房,任何私家书房本来不承担对外开放的义务。不过宁波好像从经商到读书,都有开放意识。从此天一阁为多少大学者一一开放了:手定《明史稿》五百卷的万斯同(1638—1702)、有《宋元学案》、《鲒埼亭集》、《七校水经注》等等着作的全祖望(1705—1755)、清代汉学大师钱大昕、清“性灵说”创始人、随园老人袁枚等等。乃至现代的赵万里、郑振铎、郭沫若、沙孟海等。

    沙孟海在1963年写下一联——

    建阁阅四百载

    藏书数第一家

    沙孟海在1981年写下一匾——

    古阁藏英

    世界上有三家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其中一座在中国宁波,叫天一阁。

    说起来,天一阁本来只是范家的书房。

    但是这是中国第一书房。

    也是宁波的书房。

    如果去一个朋友家里,书房是不可不看的;如果去一个叫宁波的城市,天一阁是不可不看的。

    书房反映主人的性情、修养,天一阁告诉我们一个说不尽的浙东文化。

    没有去过天一阁就不能说懂得宁波。

    没有去过宁波就不会知道,有一个城市是和一间书房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

    于是,2003年,12月,首届中国藏书文化节在宁波开幕,而且冠名“天一阁”。

    后来,我去天一阁的一个来月后,2004年3月8日的大参考“两会聚集”专版,有一个醒目的大题目:《中国三农问题誓破“黄宗羲定律”》。文中有这么一个题记——

    中国历史上农村税费改革进行过不止一次。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会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趋向了原先改革目的的反面。明清时期的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183;田制三》中称之为“积累莫返之害”,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所谓“黄宗羲定律”。

    曾在2003年3月6日与参加两会的湖北代表团一起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时指出,我们一定能够把乡镇机构精简下来,一定能够把过多供养的人减下来,一定能够走出“黄守羲定律”的怪圈。当时,引述“黄宗羲定律”的概念表明,中央高层对三农问题的认识确已到了极其深刻的程度。

    黄宗羲,明末清初天一阁的读书人是也。

    中华天后

    有人说,要求别人善良,是一种奢侈。人际交往,双赢就行。

    有人说,要求自己善良,是一种浪费。为人行事,依法就行。

    现代人对外形美的追求,风起云涌前赴后继奋不顾身。那么善呢?善是不是一种古风一门“国学”,越来越远去越来越需要像国宝那样去抢救呢?

    现代人讲究简约,或许太忙碌太匆促一不留神把善也简约掉了?

    现代人之一的我,也是太多奔跑太少思考,只是当我面对天后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心静了下来,思想沉了下来,一直沉浸到宋代。

    古时的宁波叫明州。宋神宗令明州建造大船两艘,抵达高丽。后,宋徽宗又令明州建造海船两艘。1123年,北宋船队从高丽浩荡返回,突然昏天黑地,海浪肆虐。船上人等除了仰天祈祷再无生存的希望。忽见天上出现一道红光,一女子身着红装,披着红披风,驾着红云徐徐降下,于是黑云散去霞光充满了每个人的心间。宋徽宗闻风,提笔钦赐“顺济”庙额。

    这位红衣女子,自小踏海救渔民,直到献出28岁的生命。沿海一带便尊奉她为妈祖。徽宗册封后,自宋至清代代册封,由灵惠妃、至护国庇民明着正妃、至护国庇民昭灵显应仁慈天后,直到道光19年封的天上圣母。

    再说宁波在清道光和清咸丰年间,成立了分别经营南方贸易和北方贸易的南号会馆和北号会馆,简称庆安会馆。会馆门前是甬江,是杨柳码头,海上丝绸之路,便从这里始发。会馆率先购进西方先进轮船,早于上海购船30年。洋务派李鸿章自是倍加关注。甬人善贾,结商帮,建会馆,似都顺理成章。庆安会馆正门上边,写的是“天后宫”。供奉天后,祈祷平安。

    天后是属于中华的。不过宁波人造天后宫,就有了宁波特色——用足了石雕、砖雕和朱金木雕,也就是在红色木料上,贴上金泊。我看这里同时是一个江南雕刻博物馆。南北会馆,对称地都有大戏台,都装有笼子那样圆形的朱金木雕鸡笼顶,可以起扩音喇叭的作用。后戏台是给凡人看的,前戏台是给天后看的。

    心有天后,做事清和。会馆的司帐、司书、文案、庶务,一律清清楚楚。由各家各船出资成立事业基金,办社会福利,建小学,教师员工开支俱由会馆承担。

    原先只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包玉刚、邵逸夫等宁波帮的助学义举,进得庆安方知甬帮助学,由来久矣!

    中国一句老话叫做:近朱者赤。近红衣女神妈祖的人自然心有霞光。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得人心者得天下。庆安久盛不衰,妈祖庙、天后宫更是遍布沿海,遍布华人世界。台湾鹿港天后宫、台南大天后宫、香港铜锣湾天后庙、荃湾天后宫、澳门妈祖阁——澳门,Macau,即妈祖也。还有新加坡天福宫、印尼棉兰天后宫、马来西亚吉隆坡天后宫、菲律宾隆天宫、泰国天后圣母宫、越南妈祖庙、缅甸天后宫、日本长崎兴福寺妈祖堂、澳大利亚天后宫、美国旧金山供奉妈祖的朝圣宫等等。

    有关楹联都寄托着对妈祖庙的信奉和对扬善的尊崇。譬如梁启超为南沙天后宫作的联:

    大海作慈航,为示现天后身而说法;

    众生行善业,必能得福德神上降祥。

    天后的昭示,天后的启示,其实就是梁启超所言“众生行善业”。

    中华众生不管迁移到新加坡还是到旧金山,都要带去他们的信仰——行善业。

    中华众生的信仰,比这教那教更群众更悠长的,是善业。

    中华文化的流传,比日文化月文化酒文化茶文化更民间更广博的,是善文化。

    现在的庆安会馆正门“天后宫”三个字,色泽暗暗的。是那个砸烂文化砸烂善行的年代,百姓们担心把“天后宫”也砸了,就用水泥把这三字先糊上。后来把水泥揭去时,就不可能不把原先的金色也揭去了。仔细看去,那个“天”字上还有一点隐约可见的幸存金。

    毕竟砸烂善业旷日持久,善良或许需要从头做起从娃娃做起,从小学读本、中学读本做起。

    然后,善良不再被当作无能不再被嘲笑不再被欺侮不再被视作落伍。

    然后,就像宁波帮帮宁波那样众生行善业。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天后。

    有天后的地方,就有善行。

    有善行的地方,就有前进。

    中华天后,扬善惩恶!

    潘天寿:石头就是我自家

    潘天寿26岁的时候,吴昌硕已是八十高龄的画坛泰斗了。吴昌硕看到潘天寿的画惊呼:“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谈街语总入诗”。潘天寿在他的《听天阁画谈随笔》中写到“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尽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后来,潘天寿果然和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成为20世纪中国画四大家。

    后来又后来,出现一个潘天寿悲呼“无处控诉”也“无法控诉”的后来。他被抄走的书画诗文不下六七车。他从宁海押回杭州的时候,在一张烟盒纸上,写下他最后的诗句:“莫嫌笼狭窄,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浮。”

    一代大师去了。去到他热爱的山水天地间。于是,又听到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往野地里跑,对着山,看半天;对着水,看半天;眼睛在看,心里在想,想那些山和水有关系的事情,其实都是人的事情……我所以和山水交上了朋友,和花草树木交上了朋友,有时一人自言自语,人家说,你是在和石头说话吧!我说,石头就是我自家呀!”

    现在,他再也不用离开他的花草树木,他的山水石头朋友了。他本来就如树木、石头般地土生土长,一双元宝套鞋,一顶油布雨伞。六十年代初浙江美术学院的开学典礼上,潘天寿对新生们的讲话也一如那山那水那样本色自然:“今天,我非常高兴,能与新生见面。现在,国内很太平,工人做工,农民务农,商人经商,学生读书。都很好,你们要好好学习。”

    真理往往是最简单明白的。今日宁波展现了一个正常运转的理想的社会——

    工人做工,农民务农,商人经商,学生读书。

    柔石与方孝孺

    近代的宁海人,譬如潘天寿,譬如柔石,都最受宁海古人方孝孺的影响。好像浙东文人浙东精英的身上,都有方孝孺的基因。

    方孝孺,宁海人,明建文帝师。

    明建文三年,燕王攻破京城,建文帝火中就终。谋士劝燕王勿杀方孝孺:“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燕王赦免方孝孺的死罪,从御座上起身下来劝慰他,且命左右把笔札交他起草诏书。方孝孺大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燕王遂惨绝人寰地分尸。又诛连十族杀八百七十三人,充军流亡致死的复数百人。后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引用蔡若虚斋的话:“如逊志者,(方孝孺号逊志)盖千载一人也。”“天地果有知乎哉……使人直有追撼天地之心也。”

    方孝孺生前说过“非不爱身也,爱其身甚”“生为名臣,死为上鬼”。

    一部中国历史,多少骨鲠之士。

    鲁迅说:“他(柔石)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鲁迅看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到根本。

    上过中学的人,都读过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都记得鲁迅写左联五烈士尤其用情写的那个名字:柔石。

    鲁迅1929到1930年的日记里,差不多天天都有柔石的名字。他们常常结伴外出,他“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地愁一路……”

    柔石在鲁迅的影响下,写出了这样的日记:“为救人,为了社会的光明,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应当,应当,我应当这样做!吃苦!”

    他把“吃苦”两个字写得最大化,后来,他吃了很多的苦。他不到30岁时身中12颗子弹,脚上还铐着18斤的脚镣。

    他是1931年初被捕的。被捕前一晚还是和鲁迅在一起,只是别时匆匆,且不能告诉鲁迅为什么匆匆——他是去参加地下党的会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匆匆,就匆匆地告别了人世了。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柔石“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柔石留下了那么些永远的作品《二月》、《为奴隶的母亲》,柔石留下了千古绝唱的爱情!张恺帆有诗曰:

    龙华千古仰高风

    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

    一般鲜艳一般红

    七八十年过去了。当年柔石任教的宁海中学办起了柔石文学社和《柔石园》的文学刊物。在宁海吃饭、走路,一不留神周围就是几位作家,就有人送书,送刊。有人要我为《柔石园》写几个字。我写——

    用温柔之心

    以磐石之志

    读二月早春

    做一个好人

    十里红妆

    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

    做新娘的时候。

    中国古代哪里的新娘最美丽?

    可能是江南。

    浙东大户嫁妆,号称十里红妆。那是绵延数里的朱红——所有的抬杠、箱屉、轿子、用具,一概漆成朱红。朱红,即朱砂涂染,再点染24开的纯金。而朱砂本身的价格也相当黄金的1/3。

    那十里朱砂、十里黄金,铺就了婚礼的红地毯。每一根漆成朱红的杠,抬着朱红的箱,抬着朱红的抽屉,里边满装着朱红的描金盘、梳头桶、百宝箱、八宝盏、惜花篮、茶壶桶、娘家篮、帖盒、祭盘、粉桶、套篮、洗脸高脚架、洗脚红脚椅、洗澡浴香盒、八方平安桶,一生一世也用不过来的什物、首饰、被子和衣服。一生一世的衣服还能都准备好?现在是女孩穿衣服,今年流行的明年可能就不时尚了不穿了。今天买今天穿的衣服。越有钱越是眼睛盯着时装发布会。古代没有信息流,十几岁的时候把几十岁百把岁的服装都准备好了,那才是显贵。

    十里朱红,最金最红的,当然是一抬花轿了。层层细雕,道道描金,好像一只金碧辉煌的宝盒。想象中宝盒一打开,仙女飘出来,魅力四射,流光溢彩。不不,花轿里的仙女知书达理,只能莲步轻移。金莲三寸,那是身份的象征。

    大户人家的小姐房里,有至精至美的小巧玲珑的缠脚架,架上有两个手铐似的圆洞。两只脚伸进去后,大人就用长长的缠脚布把两只小小的孩儿脚缠到永远只能三寸长。宁波有句话,叫: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我看到过一张三寸金莲的照片,是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里边有个馆叫:第一眼看中国。我在英国看到中国封建社会对人从身体到精神的压抑、摧残,觉得洋人看到这方土地愚味至此自贱至此,怎么不想伸一手掠夺一把?

    十里红妆,绵绵延延,我怎么也看不懂的,是马桶在前。古时如果生女,可能立即把女婴溺死在马桶里。我看到一个匾,匾上有四个字:则百斯男——一百条规则都是为男而立的。女人是不算数的。

    看浙江婚房,最吸引眼球的当数婚床,又称朱金千工床。宁波千工床一般分为前后两部分。前边设雕花柱架、挂落、倚栏、飘檐花罩,右边安放小橱一只,左边放马桶箱一只。后半部才是卧床,再一道雕花门罩、垂带,床三面围有雕刻或彩绘屏风,等于造了一个非常私密的房中房。床前两侧的朱红栏杆上,常常刻有对联。譬如这一副:意美情欢鱼得水,声和气合凤求凰。

    只是,新娘进得婚床,坐上婚床,见到的丈夫或许竟是一个几岁的小儿郎。待长大后可能又嫌她太老,于是纳妾。宁波古时有诗曰:

    18岁姑娘9岁郎

    夜夜抱郎上牙床

    若非公婆双双在

    你作儿来我作娘。

    方孝孺家的后人

    十里红妆的民间收藏家,叫何晓道。

    要说何晓道,还得从“刚烈第一人”的方孝孺讲起。

    明建文帝师方孝孺被燕王灭门10族,也有逃走的,譬如他的一个姐姐。

    这个姐姐当时已经嫁给了邻村的何家。那村很小无名,方孝孺姐姐嫁过去以后,这个无名村就有了个无形中形成的名:“大姐何”。

    而这位何姓,就是何晓道的亲太公。

    方孝孺的姐姐和何晓道的太公逃走4年后估计躲过了劫难,返回大姐何。

    大姐何周围有应、王、冯、赖4个村。旧时结亲,往往都是两小时的婚姻圈。大姐何的亲家,大都是应姓、王姓、冯姓、赖姓。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近邻、近亲告发了他们。官方派差役来抓他们,那差役当年哭方孝孺哭过三天三夜。他想法“欺上瞒下”没杀他们,充军了事。

    充军16载。

    16年后再回大姐何生下三子。不过,从此“大姐何”村有了村规:凡何氏子孙永不得和应、王、冯、赖4村的人结亲。直到1952年,破四旧讲团结指定一个何家女和应家人结亲,才破了这个规矩。

    一个村规前后坚持580年。

    也许,因为这一带的人,都自小生活在骨鲠千秋的方孝孺的故事里。

    方孝孺死后,这里的进士觉得以方孝孺这样一身正气满身文章的人都死了,他们又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于是都投河自尽了。

    何晓道在摇篮里就听父亲母亲讲方先生的故事。上小学后,学堂老师规定必须上他的关于方孝孺先生的一堂课,这堂课一讲就是两个月!

    课堂里的一班班学生之一,就是潘天寿。

    也许,有方孝孺的地方,就会有柔石,有潘天寿。

    还有何晓道。

    上过中学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柔石,学过国画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潘天寿。至于何晓道么,得去过宁波,再去过宁海,再去过十里红妆这个民间收藏馆的人,才可能知道。

    更可能还是不知道。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我知道宁波有7千年河姆渡文化,有明清以来令人折服的浙东文化,但是当我和何晓道面对面的时候,还是觉得,要知道文化对宁波人尤其是宁海人的浸润,这是一个参照。

    何晓道,是浙东文化的一个独到的注脚。

    和他对话,先得把自己的嗓音压低,否则就成了喊叫。因为他的语音已经先期进了WTO,先期与国际接轨了。真的很难想像,一个村里人,这样由内而外地斯文!

    他语音低调,做人也低调。第一次在“十里红妆”馆里看到他,一点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他不高大,不白马,不周星驰,不刘德华。

    后来,找到大姐何村(现在叫大佳河村),走进他那收藏民间文化的深院大宅,看到他长得开开的眉眼,和张得开开的襟怀。一如他那院子长长的围墙,拥抱着千年文化的精采。

    有一间大屋,全部是明清木格门窗。何晓道说这些木格门窗咿咿哑哑熟识而轻柔的声音,是伴随家人相叙的音乐背景,也是迎亲送友的优雅古琴。这些木格的线条,行走在虚实阴阳间,留下了江南梦话说不尽。

    又一间屋都是明清木椅,晓道给我一一介绍这只生性温和,那只非常文静;这只长得秀气,那只很有灵性;这只就是太凶,那只太好张扬个性。晓道好像在介绍他的老朋友,他们一一都有生命。

    晓道讲起一座500年的佛像。脸已经风化掉了,食指与拇指那一点点连结处,居然一点也没断开。这座雕像的精神,一点点也没有风化掉,留下的恰恰是升华的美!

    是历史和时间把这件艺术品加工得这样令人大恸大悲!

    “面对这样的完美,我只能以哭交流,以哭相对!”

    我想起沙宝亮那首动人感人的歌《暗香》——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晓道说,古人是带着崇敬来做这一件件物品的。

    而我想,晓道是带着爱情来修复这一件件物品的。

    他拿起一个朱红提桶:你看,这弧度这弯度像不像一个江南少女?这样一个提桶,是把一块圆木锯开,剖开,接牢。古代工匠很多不识字,也能算准,拼好,然后用两个手指头夹住一只铁刨子,把提桶里边刨光。你看,桶是实的,把是空的。虚为阴,实为阳,这样一只桶,上虚而下实,上阴而下阳,虚实阴阳交叉出一份妩媚和灵巧。桶外的朱砂,有0。6毫米厚,所以桶的光亮不是浮在面上的,是藏在里面的,由内而外的,像珍珠。

    于是,一只朱红的木质提桶,在我的视象里幻化成一颗红珍珠,又幻化成珍珠姑娘,娉娉婷婷地就要向我走来了。

    我看不过来晓道这20年来收藏了多少,我只是听人说“这个‘小宁波’靠得牢”。所有的灰头灰脑的民间古物,投胎到何家以后,都有了新的生命和新的使命——传承文明。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爱你7千年

    电脑3个月就换代,西联汇款到国外,好像电传一样快,惜时如金的人,一边和朋友来回收发电子邮件,一边在电话里经营每一个明天每一个未来。

    在瞬息万变的今天,只有一点是不变的——每个人都可能落伍。

    或者说每个人明天都可能落伍。

    不认为自己也会落伍的,那就可能已经开始落伍了。

    认为自己昨天不落伍今天不落伍明天不落伍的人,那是,那是一定落伍了。

    说各领风骚三五天或许夸张,不过任何人都很难魅力依旧——周围这么多现代人在把有效资源最大化,在提高产品附加值,在资本运作创新高,在百变作秀使新招。

    一个百变的时代,大家越来越喜欢新鲜的、新生的、新奇的、新锐的,服装做给青年穿,电视拍给青年看,到处是青春美少女组合或青春偶像剧,多好呵,青春18!多好呵,花季16!多好呵,河姆渡7千!

    河姆渡人,年方7千。裹着仅可遮羞的一点粗布,展示常年劳作而健美的,这是今人晒多少太阳浴也晒不出来的原色。脖子上挂着一串原初的饰物,用象牙、用鱼骨、用石、用玉,雕刻上各种图案,琳琅而朴拙,这又是今人如何想返朴也返不到的境界。

    他们用骨打上4个孔,做成骨笛,对着太阳和飞鸟,吹出他们心中的曲调。

    骨笛,是最早的管乐了吧?

    如果让河姆渡女子走上T台,那是一次美的归去来——清纯而性感,简约而自然。

    河姆渡,在宁波的余姚。30年前,1973年,当地农人劳作时,有一把铁锹顶上了地里的硬物,扒开一看,是石器,是陶片。再扒开看,是再再的石器、陶片。再再再以后,才明白这里是7千年先民的遗址。

    2800平米的遗址里,到处是木桩和木物件。先民盖的木结构屋子,全部用榫卯技术。大面积的稻谷,堆积层有的近1米厚,挖出来的时候,这些7千岁的稻谷还是金色的,只是一到空气里,炭化了,才变成黑色。

    有一位天真的老外,说可不可以用一吨米来换河姆渡的一粒稻谷?

    当然,他天真得可爱。

    聪明的河姆渡人,知道栽培稻谷当主食,也懂得荡起木浆水上行。

    这样聪明美丽的河姆渡人,叫我想起刘德华的歌:爱你一万年!

    河姆渡呵,爱你7千年!

    河姆渡隔着姚江的对岸,是沪杭甬高速公路。高速的现代社会现代人,时时在接收全世界的信息,当人们在宽带上冲浪以后,突然,看到了一个魅力永存的河姆渡。一个叫今人愧对的河姆渡。

    面对7千年前的文明,我们,是不是不够聪明?

    河姆渡,爱你7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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