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过缝隙的魂灵:60年代女作家小说印象-女性伤痛的轻柔抚摸——潘向黎小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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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向黎,1966年生于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上海,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1988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1991年获上海社科院文学所文学硕士学位。1991至1998年任《上海文学》编辑,其间曾赴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留学二年,1998年8月调至《文汇报》任编辑至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主要作品有:《三毛传》,小说集《无梦相随》《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等,散文集《红尘白羽》《独立花吹雪》《纯真年代》《相信爱的年纪》《局部有时有完美》《阅读大地的女人》等。

    其小说自2002年起在“中国小说排行榜”上连续三次榜上有名。被评为第二届上海十大文化新人。日本影响最大的文学杂志《新潮》收录其中国小说排行榜的作品《奇迹乘着雪橇来》。《白水青菜》获首届青年文学创作奖。

    对生活和曾经生活在上海的女作家的创作研究,已经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中一条无法斩断的印象链。无论是“五四时期”,还是抗战前后;无论是新时期之初,还是当下创作,上海女性作家都创作了一系列可以载入史册的文学作品。上海不但是现代小说的繁荣地,也是女性作家不断崛起的丰美之地,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作家在上海得以施展她们的艺术才华,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一年、后移居上海的潘向梨就是其中的一个。

    潘向黎和赵凝的创作经历有些相似,都是以散文创作开始登上文坛,后在小说创作上突飞猛进制造了风韵独特的佳品。同时,她们在创作题材上也主要以都市女性生活为主,但不同的是,一个生长在北京,一个生长在上海;一个有从军的历史,一个有留学的经历。北方女性的大气与开朗和南方女性的柔弱与温婉也是她们的区别。读过她们的小说之后,我们似乎看到小说背后的女作家一个仿佛是京都某个酒吧举着酒杯的女人,一个则好像是在上海某个茶馆端着茶盅的女人。

    潘向黎在她的小说中建造了一个都市情感世界。由于生活在大都市,又由于接触的大都是知识分子,所以她的小说很自然地把笔触伸向了都市中她所熟悉的生活。《十年杯》《我爱小丸子》《缅桂花》《一路芬芳》《倾听夜色》中的各色人等,以及《小妖》中的白领、《奇迹乘着雪橇来》中的中学图书管理员等等,她们都属于衣食无忧、追求精神生活质量的人,她们在潘向黎的笔下演绎的是这样一些有着某种“优越感”女人的爱恨情仇。小说中那些长长短短的故事,讲述的都是都市男女的梦想和追求、都市男女的疲惫和叹息、都市男女的欢笑和忧伤、都市男女的不甘和憧憬。

    在潘向黎看来:“街道就是都市人的田野,咖啡馆其实就是我们休憩的田埂。”她让自己那些职业体面、举止高雅的男男女女在金碧辉煌的都市里进进出出,好像一切无可挑剔,好像一切令人羡慕,却不料在这一片春光无限的下面也有悱恻难言的诉求,尤其是千百年来不知演绎了多少悲剧喜剧却仍是亘古不变的对情感和精神完美的渴望。潘向黎总是让小说人物之间的恋情具有一些阻碍,让人物之间的恋情故事变得委婉曲折,既怀有古典的情怀,又充满现代的意味。

    短篇小说《十年杯》[59]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十年杯》是一个现代情调包裹下的具有古典意味的爱情故事,小说在不长的篇幅里简洁又厚重地诠释了几个大学同班同学之间的爱情纠葛。故事由当年的班长程方的婚姻引起,原本各奔东西、一盘散沙的同学在程方带有悬念的婚礼上相聚了。婚礼的悬念是:程方的新娘是谁?是我们的同学吗?为此,徐舒眉和唐宋打了赌。“我”其实一直深爱着程方,这个秘密只有唐宋知道,而唐宋多年未婚,一直是在等“我”,他就是不爱当年为他写了许多缠绵小诗的班花孟如。程方一直爱的是“我”当年的室友齐安儿,但齐安儿出国嫁了老外,后来离了婚,再后来就没有了消息。婚礼如期举行,令在场人都目瞪口呆的是,程方的新娘正是当年他一直追求的齐安儿。十年,程方在齐安儿出国的时候答应等她十年,结果“在她离开八年九个月零十一天的时候”她回来了。“我”暗暗称奇又不免忧伤,“在一天等于一年,一年就是一个轮回的年代里,他居然会承诺等十年,而且,真的去等,而且——不在乎她做过的事。居然真的有这样的男人”。十年仿佛隔世一般,然而,不变的情感追求仿佛就在昨天。

    潘向黎小说中的爱情总有“一种超脱凡尘俗世与麻木庸常的理想境界、一种人与人关系的最佳状态”,连她小说中人物的失落、不甘、奋争、昂扬,都能引起读者共鸣。《无雪之冬》、《倾听夜色》《牵挂玉米》《变歌》《浪漫注解》《寂寞如彩虹》《梦里新年》等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情感“失落”就令人感叹不已。她的小说风格温婉雅致,既有对传统文化精髓的传承,又有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敏锐洞察,从而丰富了当代小说创作的内涵。

    潘向黎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跟她本人年龄相仿的女性白领、记者、“洋插队”和“海归”,主题则集中在这个时尚人群的情感纠葛之中。在各不相同的故事中,描述出一颗颗敏感自尊的心灵,一段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一分分浪漫脱俗的奇缘。

    《恋人日记》中的中国留日学生高晴与内田弘元的相恋,是高晴出国前不与日本人恋爱的决定、以及其父母不希望女儿与异国人结婚的心态促成的欲迎又拒的心理波澜。日本男子内田弘元真心地爱慕着高晴,他为了买八万日元的精美茶具送给高晴,竟然去夜间工地当交通纠察,在寒风中伫立了整整一个星期;他珍爱与高晴之间的感情,同意高晴的要求在同居一室中什么也不做,过了荒唐而奇妙的一夜;他为了不让高晴忍受离开故土父母的痛苦,决意努力学习中文以后来上海工作,这使内田弘元与高晴的恋爱充满了真情。《变歌》中苏小描从内心喜欢男同事骆韦,但是骆韦却有同居六年的女友范伊园,使人物之间的恋情充满了迂回曲折。《秋天如此辽阔》中的留日学生徐姗姗与天明之间产生了恋情,但中国访问学者天明又是一个有家室重事业的男性,这也使恋情的发展存在着阻碍。天明为了不让他所爱的女子徐姗姗痛苦,决定离开他所爱而不想伤害的徐姗姗,将痛苦深埋在自己的心底。《轻触微温》中的秋子姑娘对美容师阿瞳有着依恋之情,而阿瞳却因为以前在舞厅当过男妓而故意疏远她。

    作家的这种设计使其笔下男女之间的恋情显得犹犹豫豫、曲曲折折,在回廊曲巷般的恋情辗转中显现情爱的恍惚迷离和复杂神奇。潘向黎笔下的故事虽然分别发生在上海和她留学的日本东京,但在揭示小人物的情感经历的温顺委婉的叙述中,透露的都是对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的思考和无奈的叹息,像是伸出她那纤细洁净又柔软温暖的手在轻柔地抚摸着小说中女性人物的伤痛。所以,在潘向梨的小说中出现最多的便是繁华与苍凉、热闹与寂寞、开心与隐痛、满足与创伤,既现代又古典,现代与古典水乳交融、自然贯通。正如小说集《轻触微温》的封底上对这部作品的评说:“本书是最新推出的青春小说,揭示了感情处于困境中的女子的荒芜心境:当皎如明月、生死相许的爱情已成古典传说,当青春遭遇不可能的情缘甚至罪孽,是在失望中寂灭,还是伤痕累累地永远期待?‘失落’虽然是她爱情主题的主调,但是‘不悔’也如影随形,这就是潘向黎。”道出了潘向黎小说情爱主题的特色。

    潘向黎在她的小说世界里不断地揭示出感情处于困境中的都市女性的荒芜心境,描写了青年男女之间曲折复杂的恋情以及人物相恋过程中的矜持、忐忑、犹豫、猜测、骚动等心态,并以一种洁净、典雅、流利又不失机智的方式表达出都市女性的生存方式和对自己生存状态的思考。小说中人物之间无论或亲或疏、或聚或离,总充满着善心与爱意,这就使其情爱小说充满着感人至深的善与美的魅力。

    小说《我爱小丸子》以流动欢快的叙述节奏,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和言行,勾画出一个21世纪新女孩——姜小姜的形象。小说用大量笔墨描写的是她的两大爱好——喜欢“小丸子”和贪吃。姜小姜喜欢卡通人物“樱桃小丸子”,但作家不仅正面书写姜小姜对小丸子的看法,而且还列举了另一些人的相反的看法:“很老很变态的人在那里说什么‘空洞搞笑’、‘幼稚化’,说这么多年轻人喜欢小丸子是‘拒绝成长’的表现。”在这场由报刊引发的论辩中,姜小姜抒发了自己对小丸子的极度喜爱,也发泄了对那些丧失了天真的成人的不免丑陋的心灵和行为的极度不满。

    围绕小丸子展开的论争,小说鲜明地突出了年轻人与一般成人之间的代沟,同时,也表明了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姜小姜肯定“小丸子”,意味着肯定人的各种欲望,肯定人性弱点的存在,肯定人生需要娱乐和欢笑,从而最终肯定一种不虚伪不做作的更自然更接近人性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方式。

    小说还精心地描写了姜小姜情感世界荡起的涟漪。她的择偶条件不是漂亮,而是聪明。在同事中,“奔”是她心仪已久的理想男朋友。“奔”思维速度极快,工作能力强,所以被姜小姜赠送一个“奔”的绰号。但姜小姜的笑却不能打动他,他对她视而不见,这使姜小姜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变成“幸福生活”,因为有一样东西想要而无法得到。小说的结尾部分描写“奔”第一次单独约会姜小姜,然而惊喜万分的姜小姜听到的却是:他女朋友将从国外回来,他要结婚并且要离开公司。姜小姜从云端跌下来,悲伤得大哭一场。之后,她决定回家看“小丸子”,“和小丸子一起笑呀笑,一直笑到梦里”。姜小姜的故事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小说以“笑呀笑”来结束。一个“拒绝平庸,拒绝通俗,拒绝皆大欢喜功德圆满”,追求个性、追求时尚、追求享受、率性洒脱的新一代女孩的形象鲜活地浮现在我们面前。

    尽管小说叙写的只是一个都市小白领的鸡毛蒜皮的生活,这种生活似乎有些远离一部分人的思维定势,但又实在地贴近了另一部分人的心灵生活。这种贴近,用一种大胆的心态表述出来,使小说具有了一种特别的新鲜感与亲和力。另外,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值得我们注意,就是姜小姜曾说:“我又不是60年代出生的人,什么事都左思右想,一会儿自怜‘心太软、心太软’,一会儿哀叹‘很受伤、很受伤’,那些老哥老姐太惯自己的心了,心被宠坏啦。心是什么东西?那个敏感又麻烦的器官,我不想那么迁就它”。这句话是姜小姜对生于她之前的60年代人的一个看法,也流露了作家的创作动机,即作家是以60年代的人为背景来突出70年代后出生的人的“新”,或者说是在两者的比较中写出区别,这也是潘向黎小说创作的不同之处。作家在其他小说和创作谈中,明确表示了她对60年代和70年代两代人的兴趣。也许,这是潘向黎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的缘故吧!

    《一路芬芳》中的李思锦精神抖擞又若有所思,风风火火且忙进忙出,忽而亲赴发行前线,忽而“杀”向“情敌”病床,时而是“姜的味道”,时而又换一种香水和风格,职场和情场都打拼得风生水起又精疲力竭,终于“退一步而天地宽广”,在年轻男人的怀里松开一颗紧张的心,表达了作家对都市女性情感生活内层隐痛的温情触摸和现实性与严峻性的深度思考。

    身为《城市导报》的副总编辑,李思锦可谓成功。但事业成功不等于人生成功,事业要保持成功又谈何容易?自以为能够影响心爱男人和“搭档”(实为上司)的一切,除了不能让他比“爱事业”更多地爱自己。何况还有“原则”高高在上,“胜券在握”是理所当然的,想不到却输给了“75年后生”的小女生。原因不在海青的“人小鬼大”,也不是罗毅的易受“诱惑”,而是李思锦自己没有弄懂游戏规则,或者说“理想主义”加上不明智的“私心”,终于将事情搞成一团乱麻,最终落得一个败走麦城的下场。小说细致灵动地刻画出她的要强和软弱、无私而有私、聪明又愚蠢的两面。

    由城市知识女性的情感问题切入现代人的生存处境,是潘向黎小说的取向,《一路芬芳》不仅是潘向黎小说创作的一个飞跃,而且是对时下苍白的城市书写和想象的一个“弥补”。城市不仅是过去式,更是现在时;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里,也远不是想象的那般浪漫,它的冷酷有时甚至不是门外人可以轻易体会的。将白领女性视作无忧无愁的“幸福”一族,实在是个大误会。因为心理文化的种种原因,白领女性往往较男性有着更为深切的城市人生的体验,她们更多地感受到城市生活的难言伤痛。

    《缅桂花》叙写的是邂逅在一次笔会上的男女,彼此吸引之后最终不了了之的故事。在许伊的经历里,从来没有见过纪蒙北这样的男人。在笔会过程中,他们始终被团体包围着,想分身出来做点儿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女孩子还与别人有些不露痕迹的格格不入,男人可是与大家融合得天衣无缝。两个人之间似有似无的爱情就埋伏在众人的谈话和行动中。他们唯一的一次突围,是在临别前夜的告别舞会上,女孩子不去跳舞,在湖边站着。男人出来找她。那缅桂花“在黑暗中一瓣一瓣地开,不由得暗暗起了惊悚”,本来应该发生点什么,然而,终于,男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女孩儿独自留在湖边,坐了一个整夜。可第二天他们就分手了,分手前在机场里坐了一个小时。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好像不发生点什么,都让人无法接受了,但他们只是坐着,聊天,沉默。早就该发生的事情早没有发生,到了这会儿也终究没有发生。女孩子上飞机前头也不回,提着男人送的缅桂花的篮子毅然决然地走掉。两人就这么分手了,实际上这么多天,他们彼此连名片都没有交换过。一直以为会有一个机会,让他们单独聊聊,或在彼此的通讯录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那是名片上不印的、最方便找到的那一个。可是等到单独在一起了,意料中的一切都没有出现,只有不明所以的伤感。但小说却不肯结束,接着道出了男人的曾经沧海作为注脚,也解释了男人的心肠为何这般的坚硬。因为男人年轻时曾经爱过,而且爱得很深,结果受伤更深,疼痛还顽固地留在记忆里。男人从看见女孩子的第一眼就看清了两人的未来,知道是没前途的,注定要放开的手,开始就不必拉上。可是他为何又要在女孩儿的心湖上荡出涟漪,让她在无法抚摸的伤痛中黯然神伤?

    小说表面松散,似乎写得随心所欲,而内在的神经却绷得很紧,一段似有若无的恋情让两个人夹杂在众人当中,就如同被一根弦绷着,眼里不见,心里却无处不在,到后来连那缅桂花的香气,都含了惊险的气息。

    《奇迹乘着雪橇来》[60]则表现了都市背景下现代女性微妙的情感冲突与心灵波动。

    小说中的她已经三十三岁,是一个除了长得还算过得去之外,各方面都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她从来没有盼望过什么奇迹。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那些男人中对她最为诚心、持续时间也最长的一个。她专心操持着自己的小家,她相信这是很好的归宿。直到她看了丈夫带回来的碟片,她被深深吸引住了。

    她被吸引的是两个外国人相爱的故事。故事中两人不知为什么分手了,然后各自找了别人同居,日子过得还不错。但是,那外国女人和那外国男人心里总有一点什么没有放下,她和他晚上都会突然醒来,起来拉开窗帘向外看看,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她曾经和他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两个人分开了又想念对方,就在圣诞夜,到他们都喜欢的那个教堂顶上去等候。男人由于思念连续到那里等了好几年,每次都在寒冷的冬夜一直等到第二天圣诞节的阳光出来后才失望地下来。最后他病了,但这一天的前夜他还是从医院溜了出来,费力地爬上教堂的尖顶,不断呼喊着她的名字。正在和男友交换礼物的她听见了一声声深情又痛苦的呼唤,她告诉男友,过去的恋人还在自己心里,这就是自己一直不能接受求婚的原因。于是她开车去教堂,终于看到了昏迷的他,她抱着他大声说她终于明白自己多么爱他,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她也是他唯一的女人。最后他睁开眼睛,对她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圣诞节,因为圣诞节总会有奇迹发生。”

    看完这个片子后,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心事。她知道自己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发现以前没有一个深深爱着自己的人像故事中的男人那样肯为自己等上那么多年,也没有人会为她在半夜三更起来打开窗帘叹一口气。

    圣诞夜真的要来了。她送走丈夫后,自己却没有去上班,她请假了。她想,今天应该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她要为赴约做准备。她先想到做头发,然后她走进一家品牌专卖店,买了一件新大衣。下午两点,她走进一家必胜客吃饭。太阳下山后,她来到一家咖啡馆。咖啡端上来后,奇迹就发生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笑着站在她的桌边叫她的名字。

    他是她初中的同学加班长,也是当时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她是当时班上默默无闻的丑小鸭,但是他好像一直对她很好很温和。后来他到外地读大学,暑假回上海时还来过她家,当时她妈妈还含蓄地盘问过人家的家庭情况,弄得她很不好意思。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她不过是一个小职员,他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现在,这个高高大大、头发浓密、举止得体、笑容满面的男人就坐到了她的对面,他说:“你知道吗?我过去很喜欢你的。”她的脸红了。没想到真的有一个人爱过她,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想要熔化……

    回到家,等她做了饭,丈夫就回来了。一切依然如故。

    第二天她上班时,门房打电话说有她一个快递,是一个很大很漂亮的盒子,里面一顶呢制礼帽正好配她的新大衣。她知道是谁送的。

    圣诞夜,确实会有奇迹发生。当爱情已成传说,当青春遭遇意外,那些寂寞中的喧嚣,幸福中的伤痛,宁静中的失落,都无可避免地纷至沓来,纠缠交结。小说通过现代意识与古典情怀的糅合,在弥漫着亦真亦幻的烟水气韵的唯美格调中,将都市女性内心的细微和隐秘像水墨画一样表现出来。

    《永远的谢秋娘》[61]中谢秋娘是上海歌厅的红歌女。她十多年如一日都是同样的妆扮、同样的服饰,少言寡语而难以接近。她从不调笑,但也从不缺追求者,无论是挥金如土的老板还是温文尔雅的学生都不能打动她。秋娘出身书香门第,六岁时就没了父母,没人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最终娶到她的是一个外交官,婚后她随丈夫去了国外,却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回来了。她的结婚和离婚显得十分神秘。离婚后的谢秋娘开了一家餐馆,从装修风格到菜品都很特别,加上之前她在人们心中留下的神秘感,使她的餐馆充满了吸引力,不少客人慕名前来。于是,谢秋娘的婚姻又成了人们关注的话题,但秋娘本人却似乎不考虑再婚。当人们都在猜测秋娘是在等待某一个人时,律师韩定初出现了。他买了房子并向谢秋娘表达了求婚的意思,谢秋娘不置可否,好像一切只差最后挑明了似的。就在这时,给韩定初装修房子的一个小工看他有钱就想抢劫并用刀捅死了他。这个时候,人人都以为秋娘会伤心失落,而她却把韩定初在她饭店时专用的玻璃杯摔了,并说“碎了倒踏实”。“男人是靠得住的吗?靠什么?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啊。”说着这话的谢秋娘的眼睛有一瞬的黯淡,脸上倒还挂着笑。这笑却让人心头猛地一紧,凉凉地说不出话来。女性无言的近乎冷漠的伤痛赫然在目。

    潘向黎的小说的确触到了女人心里最为要害的地方,让人感到彻骨的伤痛,有时还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白水青菜》[62]无疑是潘向黎小说的代表作。在这样一篇貌似平淡无奇的小说中,探究了城市知识女性的情感问题和现代人的生存处境。生活在当代的人们,虽在物质上日益强大,不可一世,可在情感及心灵上却是节节败退、萎靡不振的。潘向黎正是试图通过小说来关注现代人道德伦理的日渐困顿和心灵的骚动与迷乱,来揭示社会转型期处于感情困境中的女子的荒芜心境:当“白金家庭”的爱情遭遇意外的挑战,是在失望中寂灭,还是伤痕累累地永远期待?

    小说故事的中心是一罐温火耐心煨出的“白水青菜汤”。围绕着一罐汤,一男两女上演了一场爱情的悲喜剧。一对大学时期的恋人毕业后就结婚了,几年后,男人事业有成,孩子读贵族学校,女人一心一意做全职太太。上午女人去市场买上好的排骨、阳澄湖大闸蟹、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鲜笋、蛤蜊、蘑菇,回家后一一洗净,这样一个上午就打发了。下午她便把这些东西放入大瓦罐里,一次加足水,用文火炖约三小时后捞出所有的东西只剩白水,等先生进门后,再在白水里放入豆腐青菜,就成了一罐别具风味的“白水青菜汤”。丈夫最欣赏的就是妻子炖出的一罐与众不同的色味俱佳的汤,这是在最好的汤馆也喝不到的汤。先生虽然在外天天山珍海味,但只有吃到妻子的白水青菜才觉得味觉被调动了,能够吃上三碗。但男人始终不知道他经常喝着的“白水青菜”里都是些什么成分,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女人是在用一颗心煎煮着他们的爱情。

    像许多世俗中的夫妻那样,他们的婚姻最终还是出了问题。男人和一个叫嘟嘟的青春女子住到了一起。然而,情人时尚、新鲜体验很快成为过去。尽管与青春女子的爱情热烈而浪漫,但男人面对那些华丽的西餐却味同嚼蜡,于是男人开始思念“白水青菜汤”了。青春女子老是听男人说“白水青菜汤”,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竟理直气壮地上门来要看看“白水青菜汤”是怎么煮的。女人煮了一瓦罐的汤没有等到她的男人,却等到了男人在外同居的女子。嘟嘟喝了女人煮的汤后连声喊好,但当嘟嘟明白了这罐汤的奥秘后,也许是对这种“平淡的生活”没有兴趣,也许是叹息男人不知珍惜,嘟嘟不再说什么就走了,从此离开了男人。男人回家了,不作一字的解释。男人想“白水青菜汤”了,女人就真的给他煮了一罐白水青菜汤。男人从小瓦罐里舀了小半碗,急忙喝了一口,却皱起了眉头,说:“怎么这么难喝?以前的汤不是这样的!”女人平静地说:“白水青菜,就是这样的。你要它什么味道?”女人可以让“白水青菜汤”不是这个味,但要看他值得不值得;男人希望“白水青菜汤”不是这个味道,但却付出了代价,从此只能怀想。

    小说让白水青菜汤这个具体的细节走进三个人的情感世界。那青青的汤色,不见油花,不过是绿的青菜白的豆腐红的枸杞,可是那素净、纯厚、清水芙蓉般的天然本色,让那位在外面吃遍南北大菜的男人舒服得“所有的肌肉,每一条纹理都活起来了”。他哪里知道那汤里的真实材料和精心熬制的过程,他所看到的当然只是“白水青菜”了。

    小说有三处写到瓦罐里的汤。开篇,男主人喝汤时,作家用了极度感性又极度铺张的笔触去写汤的美味,交代了“白水青菜”的名字,不露声色地设置悬念。而当嘟嘟上门挑衅,学习“白水青菜”的做法,女主人和盘托出了“白水青菜”的真材实料,令人大惊失色。“白水青菜”就像女主人那文质兼美和深藏不露的气质,不过是取了个俗名来遮人耳目而已,通俗易懂的菜名在生活里充满了误解。但当男主人铩羽归来,在一些忐忑不安的细节之后喝到的是名副其实的“白水青菜汤”。这个时候从原来的“白水青菜”中已经捞出了女主人经营爱情的惨淡与苦心,“白水青菜”就是白水青菜,它不可能还有以前的美味可口。犹如失去爱情以后的乏味生活。但女主人还是善良和有心计的,她没有像许多都市女性对待出轨的丈夫那样教训男人,甚至没有丝毫发作的意思,然而女主人所受伤害之重以及绝望的程度却赫然在目。“白水青菜汤”味道的前后不同正表明了她对婚姻的态度。她精心熬制的汤,不光要用嘴巴品尝,还应该用心去品味。

    原本浓烈的爱情被女主人放到汤里熬去了,再想打捞出来的又能剩下多少呢?

    这个貌似柔顺但坚强的女人,最后没有用一罐原来的“白水青菜”汤为回归的浪子洗尘,也没有像生活中有的女人那样把一罐好汤狗血淋头浇在忘恩负义者的身上,而是让一罐真正白水青菜做出的失去爱情营养的清汤寡水灌进了那个极需要好汤抚慰的、重新以索取方式进餐的男人肚子里。女人的独特和自尊就在这最后的清汤寡水中得以昂扬。半年的苦苦等待之后,她决定用重新工作来砸碎自己身体上的枷锁,走出家门,去当烹饪老师。

    《白水青菜》对人心灵层面的探究是智慧的、感性的,更是现代的、硬朗的。其实,原来的“白水青菜汤”是一个妻子用耐心和真情为丈夫精心煨了十几年的女贞汤。守着这罐汤,女人似乎拥有了生活的全部,拥有了心灵的安宁和人生的充实与满足。但男人在不经意间还是背叛了这罐汤。当他辗转再回到妻子身旁时,妻子已经不是以前的妻子,汤当然也不是从前的汤了。小说虽然只是对现代都市情感的轻触,但却触到了人心里最要害的地方,让人有一种被抚慰的清凉和疼痛。故事中流淌着女主人为爱而奉献而牺牲的真情,同时也蕴含着作家充满了诗意的温情的爱情理想。

    潘向黎善于描绘被我们忽略了的“衣食住行”,善于摄取个人化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一种小小的忧伤和一种小小的摩擦,去昭示当下时代生活中的某种症候。

    对爱情永远的渴望,对婚姻忠诚的思考是潘向黎小说的精神内核。她总是关注人物之间真挚细腻的恋情,细腻地描写出青年男女之间情感的曲折与委婉,她的小说充满着含蓄蕴藉的意味。在潘向黎叙写的情爱故事中,无论是爱的喜剧,还是爱的悲剧,总是流淌着为爱而奉献而牺牲的真情,使她的爱情小说充满着感人至深的魅力。在她的小说中,现代的方式和古典的底气,现代的场景和古典的情怀相互交融渗透在小说的方方面面。所以有人说:“读她的小说如咀嚼着一颗青青的橄榄,清香中有着微微的苦涩;如观赏一朵娉婷绽放的莲花,隐约飘动的清香中具有超凡脱俗般的美感。”

    潘向黎的小说虽然关注的是跻身于时尚一族的都市女性的生活状态,但她的小说与比她年轻的女作家创作的流行小说又有根本的区别。生活在上海的“70年代女作家”的笔下,主人公都是注重物质享受的,有评论家称之为“物质女孩”,但在这一片喧闹的都市女性为题材的小说热潮中,60年代出生的潘向黎小说中的人物毕竟不同,除了物质之外还具有精神方面的追求。她们虽然与物质匮乏、阶级斗争不断的年代擦肩而过,她们虽然可以出国或顺利就业,但她们不张扬、不炫耀。她们享受现代生活,但不是欲无止境。她们在道德操守和审美趣味上与传统还有着某种联系,特别是在精神上对于当代人的物质迷乱不断发出疑问和追究。她们憧憬真挚的爱情,甚至在爱情上还会用心地追求完美,但是她们又怀疑爱情是否存在,是否值得锲而不舍地追寻。她们对工作很敬业,但又不时感到疲惫,她们的思想、感情、包括行为处于不断的矛盾之中。正是这种道德操守的坚持和思想上的迷惘与追究,使潘向黎的小说与那些一味展览“另类”年青人寻欢作乐场面的流行小说拉开了距离。

    潘向黎以另一种洁净、典雅、流利又不失机智的方式写出了当下年青人的生存方式和自己对生存状态的思考。的确,从散文创作步入小说之路的潘向黎,以流畅的散文式的笔触叙写小说,并常常以青年女性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故事,将其对于生活的观感与体验融入笔底,使其心底积聚的情感与思索,在轻灵温婉的笔下,如一泓清泉汩汩流出,让一个个洋溢着真情的情爱故事打动着读者、感染着我们。

    在充满着欲望描写的当代文坛,潘向黎执意耕耘着笔下的一方净土,轻柔抚摸着都市女性的忧伤,开拓了一片别样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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