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说,除了要养蜜蜂,她还要养三只鸡,一只猫,一口猪;她还要养着我的爷爷,养我父亲和我三叔。我奶奶经常在做饭的时候或者喂鸡的时候说这样的话,她直直腰,显得很劳累。
窗子外面蜜蜂嗡嗡,一副繁忙的样子。
在背后,我母亲多次表示过对我奶奶说法的不满,她说我奶奶总是愿意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干一点儿的活,捡个芝麻就做得像搬走了一座山一样。我母亲说,她才是养活全家的那个人。后来,我母亲越来越把她的不满摆到了明处。
那时候,我们全家都在农村,可我父母都是挣工资的人。我爷爷奶奶,三叔三婶没有工资,只有四亩多耕地,而且相当贫瘠。在背后,我母亲总说我三叔好吃懒做,她叫他寄生虫,为此,我父亲可没少跟她偷偷地打架。
在北面的墙上掏一个大洞,安上门,它就成了蜜蜂的家。蜂房的门上有许多的小圆洞,蜜蜂们从那些圆洞里进进出出,有时两只蜜蜂会在洞口相遇,其中的一只就会将路让出来。从小圆洞里爬出的蜜蜂略略停上一下,然后就嗡地一声,飞走了。我父亲说这是工蜂,负责繁忙和劳累的采蜜工作。它们也采花粉。人的一生应当像它们一样勤劳。
我父亲是中学的教师,他带回了一些和蜜蜂相关的图片给我和弟弟看。当然,主要是给我弟弟看。后来那些图片被我偷偷地撕了,但嫁祸给了弟弟。
去蜂房里割蜜的时候,我奶奶的头上带上一项旧草帽,然后头上、脸上缠满了纱巾纱布。纱布是我母亲从单位上弄来的,而我奶奶总是将它们派上别的用场。她戴着厚厚的手套,衣服和手套的连接部分还用布缠好,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奶奶总显得相当小心。
她从不让别人参与,我父亲不行,我爷爷也不行。
当我奶奶割下带有蜂蜜的蜂蜡,从蜂房里将身子探出来时,她的头上、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爬动的蜜蜂。
我奶奶将割下的那些饱含蜂蜜的蜂蜡放进锅里熬。蜂蜡化开了,橙黄色的蜂蜜凝在一起。那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散发着浓浓的蜜的香气,它将我们的身体都渗透了。我奶奶将蜂蜜贮藏在一些旧罐头瓶里。那样的蜂蜜并不十分干净,上面经常会带有小块的蜂蜡,蜜蜂的一片翅膀或一条腿,一团说不上是什么的黑灰色物体。蜂蜜很稠,几乎是固体。
她将装满蜂蜜的罐头瓶放在一个有锁的小箱子里。只有我奶奶有它的钥匙。
我和弟弟经常去奶奶家看蜜蜂。我们站在院子里,抬着头,看嗡嗡的蜜蜂匆匆忙忙。那时候,我们一去奶奶就开始变一种脸色,她当然知道,我们是冲着她的蜂蜜去的。
过不多久,通过我弟弟的口,我们说饿了。想吃馒头。要抹上蜂蜜。
我们一遍遍地说。开始我们会遭到训斥,几次下来我奶奶终于软了,她很不情愿地打开箱子。给过我弟弟之后,她也将一块抹了蜂蜜的馒头重重地塞到我的手上。蜜总是抹得很少。
她说,你们这些小家贼。到外面吃去!蜜蜂还有别的用呢,都让你们吃了!
不止一次,我母亲说我奶奶小气。她还说我奶奶心很硬,是铁和石头做的。如果在饭桌上,如果我父亲在场,他会重重地摔一下筷子,闭上你的臭嘴!
我母亲可不吃这套。她的嘴不会因此闭上。于是,盘子和碗会重重地落在地上,地上一片杂乱。那顿刚刚开始的饭就停止了。
蜜蜂。蜜蜂。昆虫,身体表面有很密的绒毛,前翅比后翅大,雄蜂触角较长,蜂王和工蜂有毒刺,能蜇人。成群居住。
养着蜜蜂,被蜇是经常发生的事件。这事件主要发生在我奶奶身上,因为她在蜂箱里收割蜂蜜。层层的纱布和纱布并不能阻挡所有的蜜蜂。被蜇肿了脸和鼻子的奶奶会不停地咒骂,她骂蜜蜂们忘恩负义,没有良心。好像,她到蜂箱里割蜜蜂蜡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是出于对蜜蜂的爱。她有她的角度。她总是那么强硬。
我姥姥也被蜜蜂蜇过。她和我们挨蜇不同,她是自愿的。我姥姥患有严重的风湿,她两只手的关节都突了出来,有人告诉她,蜂毒能抑制风湿。
我奶奶没有不同意的表示。她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匆匆忙忙,好像有许多的事要做。后来我奶奶无意中说了一句,蜇过人的蜜蜂自己就活不了了。
远远躲在里屋的母亲一听这话马上从屋里跳了出来。但我没有记下我母亲说过什么。
嗡嗡的蜜蜂进进出出。它们在蜂房的前面跳着8字舞。院子里的枣花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我爷爷被蜜蜂蜇了。他的鼻子肿了起来,鼻孔一下子扩大了不少。他变了模样。他变成了丑陋的陌生人。于是,当我爷爷把手伸出想抱住我弟弟时,我弟弟吓坏了,大声地哭了起来。我爷爷手足无措。抹了许多蜂蜜的馒头也没能哄好他。
那天我奶奶来到我们家。她破天荒地冲着我母亲笑了笑,破天荒地端来了一瓶蜂蜜。她对我母亲说,如果蜂蜇真的起作用的话,就叫我姥姥常来吧,反正蜜蜂死上几只几十只也算不了什么。
面对我奶奶的破天荒,我母亲并没有放松她的警惕。后来证明她的警惕是有道理的,临走前,我奶奶终于说出了她的想法,马上要分蜂了,她不想让分出来的蜜蜂成为野蜂或者被别人收去。她想在我们家墙上也挖个洞,养那些被分出来的蜜蜂。
我母亲想都没想,就坚决地说,不行。
我父亲和我母亲又打架了。这次打得比以往更为厉害。我母亲带着我回到了姥姥家,却把弟弟给我父亲留下了。
在姥姥家,我母亲和姥姥不知为什么也吵了起来,她给了我五分钱,去去去,出去玩去。
第三天傍晚,我母亲带着我回到了家。院子里有些混乱,而正房的墙上,出现了一个方方的洞,不知为什么它刚干了一半儿就停下了,并不有完成。我母亲丢下我,丢下她手里的包袱就开始和泥。
等我父亲背着我大哭不止的弟弟回到家里时,我母亲已经将墙上的洞堵实了。她没看我父亲一眼,没看我弟弟一眼,伸着两只肮脏的手,将多余的泥甩到地上。
真的分蜂了。一个蜜蜂的团儿嗡嗡地落在了枣树的枝杈上,随后更多的蜜蜂围拢了过来,空气里满是蜜蜂们的翅膀。蜜蜂的团儿越来越大,茶杯那样,南瓜那样,西瓜那样。我奶奶的头上蒙上了厚厚的纱巾,纱布,带着一张自己做好的网。她站在枣树的下面,抬着头。
后来,我奶奶开始咒骂。
蜜蜂的团儿散开了,它们像黄褐色的云朵一样飘出了院子,我奶奶在后面追赶着。
一只蜜蜂爬进了她的衣服。我奶奶的身体颤了一下,她伸出手,将那只蜜蜂打死在衣服里,然后继续追赶。
在五队的果园里,我奶奶又追上了蜜蜂。她将那团蜜蜂接进了她的网里。村上的刘三婶,赵梨表哥也拿着各自的网子赶了过来,可一看见我奶奶的表情,都悻悻地走开了。
我奶奶看着网里的那团蜜蜂。除了咒骂,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们。
那么多的蜜蜂。蜜蜂。
我的一个哥哥,邻居家的哥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一边擦汗一边对我奶奶说,又一群蜜蜂飞走了,它们朝粮站那边飞呢。
我奶奶突然冲着我和弟弟喊,看什么!快滚回去!滚一边去!
蜜蜂:蜜蜂科,膜翅目,昆虫纲。头部为三角形,与身体连在一起,复眼,胸部长有3对足和2对翅膀。腹部有黄黑相间的圆环。在有数千成员的群体中生活,主要食物是花粉和花蜜。
我父亲说分蜂时是一只新长成的蜂王率领部分雄蜂和工蜂离开,后来在一份资料上我发现它说得和我父亲不同。上面说,是老蜂王离开,新长成的蜂王留下。对于这个说法我父亲表示了不屑。他说,你奶奶养蜂的时候一天能分出两窝蜂去,怎么会有两个老蜂王?说完我父亲就背过身去,哗哗哗地翻他手里的报纸。
很长时间奶奶都不给我们哥俩好脸色。抹很少蜜的馒头也没有了。好在,我们可以从爷爷那里得到柳条的花篮,苇叶编的蝈蝈和蜻蜓。
我爸爸和我母亲也陷入了冷战。吃饭时大家都安静得可怕,就连我弟弟都那么安静。
我母亲说,凭什么啊,这房是我自己盖的,我当然有权力决定养不养蜂。我们容易吗,盖这几间房她一块砖头没出,一个鸡蛋没出,一个苇叶没出。那时候我有多难。现在想在我的房上挖洞,哼。她自言自语,一副很气愤的样子。
那天中午,炎热的中午。我母亲拿着一个蝇拍在院子里晒着。啪。啪。我突然发现她并不是在打苍蝇,而是在打落在院子里的蜜蜂。
她端着蜜蜂的尸体,将它们丢到鸡的嘴边。
我的三婶要生了。那年的七月,三婶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又多了一个弟弟。现在先说五月的事儿。对我家来说,那个五月可是一个难熬的,充满火药味的五月。
我的三婶要生了,三婶的母亲早早地来到我奶奶家住了下来,那时刚刚五月。我三叔三婶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他们跟我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现在,又多了一个三婶的母亲。
后来我爷爷、奶奶跟我父亲商量,他们想搬到我们家去住,我爷爷强调,这是暂时的。我父亲说没事,没事。我奶奶哼了一声,你能做主么,跟你说行吗?
充满火药气味的五月。冷战热战一起爆发的五月。我母亲几次领着我或我弟弟回姥姥家去住。她和我姥姥争吵接连不断,有几次我姥姥哭了,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啊。
我姥姥的风湿加重了。她多次一个人去我奶奶家,用蜜蜂的毒针去治疗。我父亲送回我姥姥两次。我母亲对我父亲的态度相当冷淡,仿佛她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第二次,我姥姥送我父亲出门时,我父亲将我拉到面前抚摸着我的头,他说,算了,你也别操心了,我改变不了她也改变不了我母亲。只是苦了孩子。
我母亲终于同意我奶奶爷爷和我们一起住了。她强调,这是暂时的。如果老人一定要将自己的房给我三叔,也行,但得给老人再盖几间。房钱可由二家分摊,我们宁可吃点亏。
她也太偏心了,她总是怕寄生虫长不肥。我母亲说。
这几间房都是我一点儿一点儿攒出来的,她一块砖头没出,一个鸡蛋没出,一片苇叶没出!我母亲说。
我父亲默默地听着。他的脸色很难看的。但那些天,我父亲一次也没爆发。他也没将气撒到我身上。
蜜蜂嗡嗡。它们在蜂房前面匆匆忙忙,回来的蜜蜂的腿上粘满了黄色,红褐色的花粉。
我们又有了抹蜜的馒头。
但我的左手被蜜蜂蜇得肿了起来。我将蜇肿的手缩在袖子里。好在,我并不需要用左手写字:我爱北京天安门。
在我爷爷奶奶搬过来之前,我父母又爆发了一次战争。战争的起因是,我奶奶想将蜜蜂也搬过来。我父亲给出的理由有两个,一是方便照顾它们,二是我三婶害怕蜜蜂蜇了她的孩子,她可是马上要生了。
我母亲说不行不行,她怕蜇了孩子我还怕呢,我的孩子还是两个呢,不能她家的孩子是人我们家的就不是吧?两个人又叮叮咣咣地打起来。
阻止归阻止,蜂房还是在墙上建成了,笨拙的父亲将蜂房弄得相当难看。但在实用上没有大问题。
蜜蜂们搬过来了,然后我奶奶也搬过来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了蜜蜂的嗡嗡声,有了数目众多、起起落落的透明翅膀。
我父母给我奶奶、我爷爷收拾着搬来的东西。我母亲随口问了句,娘,你那个藏蜜的箱子呢?她没让你也搬过来?
奶奶将话叉到了别处。
我生了两个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可没吃过你一口蜜啊。我母亲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灰尘纷纷扬扬。
怎,怎么会?我给过你啊。搬到我家来的奶奶像另一个人。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她矮了下去。
院子里有了那么多的蜜蜂,那么多起起落落,那么多的嗡嗡嗡嗡。它们有时会爬进屋子里一只两只。
我母亲拿着蝇拍。她打苍蝇,有时蝇拍也会落在某只屋里屋外的蜜蜂身上。她经常会这样,可我奶奶却一次也没发现。
一只工蜂的寿命,在春夏一般是三十八天,冬季是六个月。蜂王的寿命一般在四年左右。
我母亲将一些蜜蜂的寿命大大缩短了。
她总是抱怨蜜蜂的存在。
她总是说养这个干什么。又见不到蜜。
她说,我母亲说,早晚她会将蜜蜂全部弄死。
我姥姥的风湿没有明显的好转。我母亲时常打发我去叫我姥姥,她现在也坚信蜂毒对风湿具有疗效,只是缓慢一些罢了。
蜇过之后,我姥姥坐下来和我奶奶说会话。我奶奶在进入我家之后就不再是原来的奶奶了,她和我姥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三婶生下了一个儿子,我又多了一个弟弟。
白天,我奶奶会早早地赶过去,傍晚的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我那时她可一天也没这么用心过。
我母亲说,我奶奶搬到我们家来是个计谋,她和寄生虫三叔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我母亲说,她是看着咱们家的房子大,眼红。我母亲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这些的时候我母亲直直地盯着我父亲,而我父亲的眼在别处。
我母亲也被蜜蜂蜇了。这是她第一次被蜇,而且是有两只蜂先后在同一个上午蜇了她。
想想,我母亲的脾气。
她的脸上、头上蒙上了纱巾、纱布。我母亲还特地找了一件旧衣服穿在身上戴上了手套。从背景影上看,我母亲和我奶奶很像很像。
她将半瓶的敌敌畏倒进了借来的喷雾器里。那天上午,爷爷、奶奶,以及我父亲都不在家。我和弟弟都阻止不了她,她冲着我们喊,去外面玩去!你们也想管我!
那么密密麻麻的死亡。蜜蜂一只一只一片一片地摔下来。像一场局部的大雨。
嗡嗡声渐渐稀疏了下来。蜂房里,充满了敌敌畏的气味。一些刚刚归来的蜜蜂扎入到这种气味中,转上几圈儿就昏死过去。它们的身体里含着蜜,腿上带着花粉。
我母亲将死去的蜜蜂扫到一起。那么多,那么轻,那么厚。一些蜜蜂还在噼噼啪啪地落。
她将蜜蜂的尸体装在纸箱里。我母亲一共打扫了两纸箱。
一些蜜蜂还在噼噼啪啪地落着。嗡嗡声不时地在纸箱里传出来,它和平时的声音有很大不同。我母亲走出大门,她抱着纸箱,将那些死去的蜜蜂和还没有死的蜜蜂丢到远处去。
天渐渐暗了,一抹夕阳涂在墙上。
我的爷爷,我的奶奶和我父亲,都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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