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小说实验室
一九八八年初秋,我考上了黄花初中。该学校坐落在黄花镇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距村子有十几里路。去黄花镇通常有如下几种方法:有钱的人可以骑自行车去,更有钱的人可以开摩托车去,没有钱的人只好走路去。我家里很穷,连学费都是父亲像乞丐那样厚着脸皮向每一个沾亲带故的人借回来的,当然不会有自行车,所以只好走路。我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坐父亲的鸡公车去,父亲早已跃跃欲试。所谓鸡公车,就是电影《淮海战役》里老百姓推着大米和白菜上前线支援子弟兵的那种独轮车。去年除夕,他就是用这样的鸡公车把家里养的大白猪推到了镇上的杀猪场。但我不愿意,我觉得我不是一头猪,也不是一袋什么货物,坐这样的车子多少有点丢脸。谁知到了学校,我的父亲做出了一件让我更加丢脸的事情:父亲一走到学校门口,往墙角里一靠,也不管有没有人,二话不说,就伸手往裤裆里掏,他用针线把学费牢牢地缝在内裤里了——这是乡下人常用的藏钱方法。就在父亲往内裤里乱掏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朝着我们扫射了过来。我顿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黄花初中坐落在小镇旁边的一个山坡上。山上树木葱茏,山坡下有一湾河水弯弯曲曲地流过,在远处折出一角来,明亮如女孩子的指甲儿。但校园简陋得不像话,一道红砖砌成的围墙圈住两三幢破旧不堪的房子。这所中学就像一个羊圈,我和同学们注定了早晚要像绵羊一样被它圈在里面,无法逃逸。
学校是镇上惟一的一所乡村中学,汇聚了四邻八乡的农家少年。这里的学生从来没有想到高一级的学校深造,他们的目的是在混够三年之后,拿到一纸毕业证书,去珠江三角洲打工时会写一封通顺的家书,仅此如已。事实上,这所学校近十年来,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考起普通高中,它惟一的贡献就是源源不断地向外地施送牛高马大的打工仔和心灵手巧的打工妹。这儿的老师都有本事把教学当成了业余或副业,因为他们各自有谋生的绝技。譬如语文老师,他有一手写美术字的绝活,在县内外大名鼎鼎,公路旁,厂房边,农村的泥墙,随处可见他用石灰浆刷写的美术大字:“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诸如此类。生物老师则是出没两广的猪崽贩子,他最看重的当然是猪栏里的小猪而不是我们。有一次,他猛然想起猪崽记忘了喂食,把课本一扔就跑了,只丢下一句话:“大家自习吧,可别乱跑!”历史老师兼班主任刘慧芳虽然连秦始皇是哪个朝代的人都不清楚,但绝对是一位天才的裁缝师和杰出的推销员,因为她把生意理所当然地做到了我们的班上:班上的12名学生官,每人订做一套“官服”,每位“官员”交十元钱。我不幸也做过学生官,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拿不出这笔钱,老师您把我解甲归田算了。
我觉得物理老师赵云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有趣的老师,他整天都在想着搞发明,由于我的物理不错,所以深受他的器重,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赵老师一生的发明真是不可胜数,譬如他用一块磁铁、几根铜丝以及竹筒塑料膜诸物,做了两个对讲机,他跟女朋友拍拖时,故意一人走到一个山头上去,大讲甜言蜜语,两人就像朝鲜战场上的通信兵。其实,这种对讲机需要的技术并不高,我也会做,困难的是隔了两个山头还能接收不误。赵老师的这个发明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好,但自从借给我们班主任刘慧芳之后,我们就遭殃了。刘慧芳老师自己拿了一只,另一只给班长,这样我们一有风吹草动,她都能了如指掌。顺便插一句,刘老师就是赵老师的女朋友。赵老师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要制造一架水车,以便解决全校师生的用水问题,这真是一个有益于社会人心的伟大之举,连校长都表示支持,愿意拨款300块以作经费之用。诸位有所不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黄花镇还没有用上自来水,黄花初中的用水问题就更为艰难。学校在山坡上,水井却在山脚下,我们要用水就得用水桶去山下挑。校长曾经叫我们利用劳动课在山顶上挖了一口井,但想在山顶上打井,恐怕要挖到地下一百多米,才有井水冒出的可能。等我们挖到三十米时,校长终于知道自己是一个傻逼,沮丧地说,算啦,别挖了。赵老师做出来的水车是这样的:用木头做了一个长达五米的水槽,用单车链和割木机的齿轮来做牵引,一眼看上去,这架水车有点像龙舟,其实不然,这架水车汲取了中国古典水车和现代机械的长处,用打通的的竹管做水管,就可以把水从山脚引送上来。水车一造出来,我们不禁大为叹服,赵老师不愧是能工巧匠,手艺超群!但有一点重要补充:这架水车利用杠杆原理,是依靠人力来发动的,每次需要五个身强力壮的男生一齐用脚去踩才能把水送到山上去。老实说,如果不是经常派我去操作水车,这架水车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对赵老师说,能否把该水车改进一下,譬如利用山羊或黄牛来发动,这并非不可能,只要装多几个齿轮,就能提高效率,省下力气。但赵老师的兴趣已不在此,他已收拾行装,备足干粮,请了半个月假,准备上山去采伐木材,他打算研制一种空前绝后的机械:依靠风力来发动的木质滑翔机,以便有朝一日跟刘慧芳老师举行空中婚礼。
在这样的学习环境之下,一个学生要想学有所成,就像学校里的物理老师老梦想着制造原子弹一样虚妄,真是比全国人民赶跑蒋介石还要艰难啊。
但我下定决心要去考高中,以后还要考大学,从而脱离修补地球的噩运,所以我的成绩很好。我无疑是全班同学最寒酸的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钱的同学在我的面前觉得自己是皇帝。但一到考试,那些趾高气扬的皇帝们纷纷像非洲黑奴一样来讨好我。我的肚子很喜欢考试,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我平时像垃圾桶一样的肚子才会像聚宝盆似的装满了奴隶们进贡的大饼和烧鹅。但考试的日子毕竟太少了,我那可怜的肚子仿佛长期废置的粮仓,空荡无物,一片荒凉。饥饿像老鹰的利爪一样撕扯着我的胃,我常常在黑夜中因为饥饿而醒过来,从此,我对黑夜开始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那种饥饿的感觉像毒蛇一样多年来盘踞在我的记忆之中。黑夜是无辜的,它成了我对之倾泼仇恨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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