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秋里的一天,我来到了河畔。我很早就发现了河边的好处,河岸长满了青草和野花,还有许多野生的石榴树,树上挂满了熟透了的果实,空气中整天弥漫着香甜的味道。河水很干净,明亮得像少女的眼波。因为小镇还没有任何工业,所以小河得以保持了处女一样的纯洁和羞怯。秋天的阳光像白银似的撒洒在河面上,在河水中缓缓地融化。水面上的阳光有玻璃一样单薄、易碎而透明的质地。河畔上的青草非常茂盛,仿佛在河边铺开一张又宽又大的绿色地毯。我光着脚丫走在草从的上面,长长的草叶轻拂着我的脸庞,刚拱出泥土的草芽把我的脚板弄得麻酥酥的。河对岸是一大片稻花飘香的田畴,种满了水稻、番薯和玉米等作物和卷心菜、萝卜和荷兰豆等蔬果,一股新鲜植物的清香在空气中上升。
初秋的天气依然很炎热,我像猿猴那样爬上河边的歪脖子石榴树,先猛吃了一通石榴,然后脱得一丝不挂,把衣服放在树上,扑通一声跳进清凉的河水里去。我感到了河水的流动和柔软,我像大鲸那样高傲地翻身,像海豚那样轻巧地遨游,我仿佛是一尾大鱼,每一朵细小的浪花每一滴水都流过我的身体了。
我就是在水中看见朱蓝的。我在水中,朱蓝在河边汲水。她把一对木桶按入了水面。我首先看见了她在河堤上向水边弯曲的优美身段,接着看见了她红苹果般红扑扑的圆脸和两根垂在背后的麻花辫子,当她伸直腰肢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胸前那两朵尚未绽开的蓓蕾。我停止了游动,盯着她有点发怔。我已经十四岁了,对一些事情似懂非懂,我想到我在水中的身体是完全赤裸的,而河水又太过清澈,接近无限透明的河水使我十分难堪。我把发烫的脸埋入了水中。我在水中听到了朱蓝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笑声像水流一样注入了我的耳朵。我躲在水中一动不动,一如蜗牛缩入了硬壳。
我终于憋不住了,从水中冒了出来,水花四溅。朱蓝笑着说,你呀你,真够傻的!我说,把我的衣服弄下来吧。朱蓝白了我一眼,用她手中的扁担去捅石榴树上的衣服,然而,我的衣服放得太高了,她的扁担怎么也够不着,她火了,干脆把扁担一抛,挽了一下衣袖,脱下凉鞋,噌噌地爬上树去,她爬得竟然比我还要敏捷。她坐在石榴树上,先摘了一个石榴塞进嘴巴里,然后又摘了几个又青又硬的果实,向我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我大叫道,好啦,还不快把我的衣服扔下来?朱蓝哈哈大笑,用脚一拨,我的衣服全掉下了水中。我在水中飞快地穿着衣服,我感到自然多了,就像是一位被缴了械的大将军重新披挂上阵,又神气活现起来。我从水中跳出来,大大方方地走上了河岸。
朱蓝是一个活泼爽朗的乡村少女,她仿佛是一件可以发光的物体,就像一盏在黑夜中发光的60瓦灯泡,散发出一种淡黄色的光泽。我很爱看她的脸,她清澈如秋水的眼神让我痴迷不已。她每天都要去河畔的菜地挑水淋菜,有时是朝阳刚露出地平线的清晨,有时则是夕阳西斜彩霞满天的黄昏,她很少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干活,因为南方正午的炙热阳光会把一个人打倒在地。她父亲是镇上名闻四乡的菜把式,她家的菜地里长年累月都是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
在那个秋阳醉人的午后,朱蓝走入了我的视野。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帮她把水挑到菜畦田边,她用一只椰子壳做成的勺子迎着阳光泼向鲜嫩碧绿的蔬果们,逆着阳光的水帘中有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一转眼就消逝了。朱蓝的手一抬起,就有一勺彩虹从她的手中泼出。有时,她会调皮地把一勺水突然泼洒到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就是那无数青菜中的一棵,大口大口地吮吸着这生命的甘霖。她终于把菜地全部浇了个遍,我们把扁担支在田塍上,背靠着背坐了上去。我感到了朱蓝脊背上的温热和光滑透过她薄薄的花格子衬衫传了过来。我的心中生长出了一股短暂的温柔,仿佛桔黄的夕阳滑入了秋水之中荡起的阵阵涟漪。
朱蓝有时会摘下一条黄瓜或几个番茄,我们在水中一洗,就送入嘴里大嚼起来。我的肚子终于得到了有史最大的安慰,这些瓜果有效地狙击了如狼似虎地向我袭来的饥饿。我远离了那些瞧不起我的同学,我在他们的面前保持了沉默,但我已没有了孤独和屈辱的感觉。我怜悯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同学们,他们不知道我在沉默背后紧紧地捂住在心窝的幸福、快乐和宁静。在河边,在野花和青草之上,在石榴树下,我那原本对世界充满了刻骨仇恨的想法开始改变,我感到天空是如此动人,大地是如此宽广,世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我学会了宽容和热爱——我热爱那蔚蓝色的巨大天空,热爱雨水中伸长了脖颈痛饮的阔叶植物,热爱黄昏时缓缓沉入苍茫暮色的屋顶,还有身边这位灿烂如雨后阳光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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