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的未来-破碎的时间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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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黄庭坚(诗人)《清平乐》

    1 末日预言的宗教与科学

    人类对有关末日来临的接受程度深深地根植于文化的基因,因为不同文化中的个体对末日预言的取信程度具有显着差异。

    古希腊文化已经包含了相信末日的元素。有证据表明,在公元前1000年—400年的这段时期,古希腊的未来观逐渐成熟。这是一个包含着经典时空的绵延的前景。在这块时空中,有现实和他者两个不同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由人居住,他者的世界则是神的世界。人要超越神的恩准和自我弱点以达到更好,但叛逆或挑战会受到神的惩罚。这种惩罚其实包含着一定程度的毁灭元素。

    在西方,与末日文化最具紧密联系的是希伯来人的未来观念。这是包含着神人立约的相互保障,也包含了孕育末世论文化的最后审判。立约的过程在大自然中由彩虹显现,而在个体身上,则要由割礼承担。高强度的疼痛所造成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刺激,使人对立约产生多大的畏惧,这是难于判断的。而乌托邦和最后审判这两个希伯来文化的典型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末日到来的可能性和规避的可能性。这是否造就了此后相关的末日文学艺术作品的审美来源,还需要深入的研究。

    在今日,西方人对科学逻辑的信服和对科学知识的信赖已经很大程度上赶上甚至超越了对其他所有文化元素的信服和信赖。于是,在宗教文化的基因之外,科技的发展给末日预言的接受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如果科技确实能探测到宇宙中可能出现的种种灾难的线索,例如,巨型陨石的轰击、难于治愈的病毒侵染等,人类对这些信息的相信度会跟他们对科学技术的信服度成正比增长。

    有关科学能够增加对末日预言信服的观点,可能跟通常所说科学会破解末日预言的说法相悖。但仔细分析,这样的说法不无道理。通常所谓的科学破解末日危机,多数从如下几个方面进行。首先,提示出危机发生的概率很小。但概率本身是不确定性。所以,小概率事件仍然可能发生。其次,通过逻辑证明对方的推理存在漏洞。但如果对方也采用科学揭露的事实,那么这种驳斥就会消失。例如,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所给出的末日预言,不但没有消除人们对环境污染的末日恐惧,反而加速了恐惧的发展。萨根等提出的核冬天理论,虽然是一种思想试验,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们对未来核战争的末日恐惧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上述两个末日预言的信服,反而使人们未雨绸缪地发展起新的生存运动或裁军运动。因此,末日预言本身受到对科学信赖的推进,不一定就是坏事。它对当前人类无度地追求自身享受和资本增值,对科技的不良利用也在末日预言受到信服方面增加了可能的空间。

    本文作者认为,末日预言的信服本身,不是什么社会混乱、科学不普及的表现。它是一种预警机制是否能被建立起来,是否能有效地阻止末日到来的重要保证。遗憾的是,在中华文化中,末日文化没有任何可信服的根基。除了对科学逻辑的强烈信任并没有在广大的土地上被建立起来这个因素之外,中国古典文化和宗教文化中都缺乏对末日的预警基因,这一点从中国人的时间词汇出现历史顺序中就可以清晰地表达出来。例如,吴国盛就曾在文章中指出,有研究表明中国文化中出现得最早的时间话语是“久”。①《墨子·经上》有:“久,弥异时也。”“久,合古今旦莫(暮)”。这里,“异时”是指过去、现在、早晨、黄昏等不同的时候。而“久”则是遍历(“弥”“合”)它们的总和。墨子的时间概念是一个由过去、现在、将来组成的自在的时间实体,没有终结点。

    选取与墨子完全不同的兵家,继续研究中国人时间词汇的发展。兵家的重要文献《孙子兵法》中,经常出现的时间词汇与“即刻”或“瞬间”有关,换言之,是与久向对应的短暂的片刻。“兵贵胜,不贵久”②。“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③在“瞬时”和“时机”之外,兵家哲学当然有对战争出发点的全局关照,但这种关照追求的是成全一个“百战不殆”的永恒部队和永恒国家。

    仔细分析中国文化中的时间基因,可以发现末日或终结不但不是可能的元素,反而是被尽量排斥的内容。多年以来,在中国的主流文化中,想象世界的末日是一种荒唐、病态、跟自然界的真正运行规则相冲突的文化呓语。正是因为建立了这种对持久无终结的信仰模式,才导致了有对“杞人忧天”的嘲弄;有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感叹;有“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信心。

    笔者认为,从文化基因和对科学的接受与信赖上看,中国人对末日危机感强烈不足的现象应该被深入分析,它对我国的公共管理事业、科学普及事业、以及文化革新的发展,都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2 谁在创世纪?

    科幻小说作家钟情于创造生命。

    被誉为世界上第一本科幻小说的《弗兰肯斯坦》,就是一本关于创造生命的代表性作品。

    《弗兰肯斯坦》是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小说,全名是《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弗兰肯斯坦是一位医学工作者,他狂热地从巫术和医学中寻找力量,企图创造出人工生命。最终,他从刚刚产生的电力上找到了灵感,因为伽伐尼发现了电击能使离体青蛙腿颤动的奥秘。这种奥秘被小说中的主人公解释为,电中带有生命的魔力。于是,他发狂地从各种各样的尸体上取材,缝合拼接,创造了一个面目可憎、奇丑无比的怪物尸体,并通过电击让这个尸体获得了生命。《弗兰肯斯坦》的故事围绕着这一全新的人造生命继续展开。在生存的开始,怪物秉性纯良,对人类充满了善意和感恩之情。但人类却对他充满憎恨,以辱骂和石块还击他的善良之举。为了躲避人类社会,怪物要求创造者为他创造一个配偶,并发誓要永远逃出人类的视线。弗兰肯斯坦虽然承诺为怪物制造一个异性,但却在灌注生命的最后一刻反悔。毁约让怪物仇恨发展到了极端,他决定毁灭一切,先是杀害了弗兰肯斯坦的弟弟威廉,又企图谋害弗兰肯斯坦的未婚妻伊丽莎白。弗兰肯斯坦怀着满腔怒火追捕这个出自他手中的恶魔般的怪物,最后,在搏斗中,弗兰肯斯坦死去,而怪物却消失于北极的荒原。

    弗兰肯斯坦的故事,开创了偏执科学家进行偏执科学研究的小说的先河。故事的主人公那种对科学的热望,全心投入创造却不计后果的行径,已经成为后来许多西方科幻作品争相模仿的对象。而在故事的背后,浮士德跟魔鬼订立契约,为了求知,将自己的心灵出卖给魔鬼的主题隐隐浮现。

    当然,雪莱夫人故事中的科技方法,与今天具有显着的不同。宏观层面的器官拼装,尸体的分解与重新组合,出人意料的丑陋外观,电击注入生命活素的方法……所有这些,在今天看来,都还不能算是生命的制造。当人类已经掌握了细胞分裂和DNA复制的奥秘,当人类已经知道碱基的排列顺序以后,生命的制造过程已经被彻底地改变。但是,弗兰肯斯坦中所宣扬的那种挑战自然的精神,从那时到今天,却一点没有改变。更加深入的分析还可以发现,《弗兰肯斯坦》的创生之举,不仅仅挑战了自然,更挑战了基督教义中的造物主——上帝。如果创造生命本身是上帝的丰功伟绩,那么,人类的这种愚蠢的行为,其目的到底是什么?难怪小说中的怪物一出现在人世,就给自己和社会带去了种种灾难。

    疯狂的科学家,躲在暗室中的渎神行为,构成了生命创造类科幻小说的一个重要景观。这一点在波兰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作品《沙苏尔教授创造生命》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小说中主人公因为大雨误入一个郊区别墅,在其中发现了被大学开除的科学家沙苏尔正在暗室中用营养液培植细胞丛式的生命。这些生命在幽蓝的暗室中被泡在瓶子里,逐渐地成长起来,于是,实验室里的瓶子中左一条腿右一个臂膀,还有未成熟的大脑,显得狰狞恐怖。而沙苏尔则跟这些被培植的生命一起以吸吮营养液为生。

    沙苏尔自然受到了作者的严厉诅咒。像弗兰肯斯坦一样,科学家自作自受,不但要面对创造物本身的抗拒,忍受创造物本身的肮脏,还有面对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的鞭挞。况且,像科学怪人那样的近乎人猿、类人猿的生物想要获得与人类同等的生存状态,是否在道德上具有可能性?像这些胳膊大腿或智能低下的脑器官,最终也想求得人类的“权利”,是否也有些过分?它们难道没有超越启蒙主义者的伦理底线吗?

    在向自然和上帝挑战之外,创造生命类科幻小说还要探讨这些人造生命的权力主题。《弗兰肯斯坦》到底是否应该得到社会的认可?如果你创造了生命,就应该给生命留下应有的地位。而且,你不能对他们随便杀戮。对这点表现得最为强烈的,就是美国作家菲立普·K·迪克的小说《机器人能否梦见电子羊?》。这部小说后来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银翼杀手》,获得了众多科幻迷的赞叹。

    《银翼杀手》沿袭了生命创造小说中所展现的那种阴郁色调,并始终贯穿着对生存价值的思索。小说中,秘密警察试图全面围剿并彻底消灭由人类亲手制造、却已在各方面都进化并超过自己的人型生命,使这种生命不得不为了生存权与发展权跟人类展开殊死的斗争。于是,人类是否应该制造生命的主题被淡化了,而人类跟自己制造的生命之间的差异性和相同性问题被提上日程。生命是我们人类独有的吗?人类制造了生命,是否就有权扼杀这种造物的生命?电影中,阴暗的天空、潮湿的街道仍旧是弗兰肯斯坦的密室小说的那种基本空间,但拥挤的人群和大屏幕上不断放映的日本歌伎的吟唱画面,又将这种纯粹西方的造人文化推向东方,推向国际化。而“银翼杀手”迪克的阴郁和不苟言笑,自然人之间对整个事件的冷漠与麻木,与那些生物性的所谓机器人之间的互助与爱,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现代普罗米修斯式的“盗取神火赠送人类”给人造生命类科幻小说带去了一些英雄气质,但从总体上看,由神创论和天赋人权等文化观念作为基础的这类作品,还是以阴郁为多。就连苏联科幻作家的这类作品,也带上了阴郁的特征。A·德涅伯罗夫的小说《永生的秘密》,通过生物技术创造的少女美丽异常,但她不会逃脱基因中短命部分的惩罚。这点既使人万分惋惜,也使人惊讶无比。惋惜是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会因她的那种纯真而充满爱恋,为她将要早逝而感到悲凉。惊讶是因为,小说居然在某种程度上预言了多年以后的克隆羊多莉的命运。

    分析了国外科幻小说,再来看看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生命创造。十分有趣的是,在中国,科幻小说的产生竟然也是从创造生命开始的。据多数科幻历史学家考察,中国古代最早出现的科幻类作品中,就有列子《天问》中的“偃师造人”。所谓的造人,指的是给一个人形的木头制品带去了生命。这部作品在不同时期被反复改写,其中最有影响的,可能是潘海天的《偃师传说》。故事把一句话的列子故事加入了丰富的科幻内涵,先是讲述周穆王怎样为搏妃子一笑,硬要召见穿越时空者为王妃送来的礼物——舞艺精湛的傀儡纤阿。随后,当纤阿身体里为王妃的快乐而歌唱与舞蹈的程序启动,他立刻赢得了王妃的爱。在小说的结尾,有生命的人造物被妒忌的穆王所“杀”。于是,纤阿的大胆与专一、浪漫与温柔,映衬了穆王的霸道与专制。纤阿的舞姿也如飘零在急流中的花瓣,回旋在风中的火焰,沉醉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用“木片”和“动物皮”所制造的人形物能被灌注生命,这在西方科幻作品中不可想象。但在中国的自然观念中,却并不会引发特大的反感。究其原因,在天人合一的中国人天观念之中,生命与非生命本来没有质地的界限。《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中,都有石头修炼出生命的故事。可见,中国人的生命观念确实跟西方差异悬殊。

    在当代,中国作家借助最新科技信息创造出生命的故事,也不胜枚举。以着名科幻作家王晋康的小说《生命之歌》为例。小说中的老科学家发现了DNA中的编码玄机,进而谱下了生命之歌。这是对现代科技的一种信服,一种讴歌。但这同时,作家让这种生命秘密的发现跟对未来的担忧相互对立,他竟然没有发表相关的研究成果,生怕被机器人得知进而反过来征服人类。但是,科学的发展前仆后继,正是这位破解生命之歌的学者的女婿,最终也踏上了同样的一条破译密码的不归之路,并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虽然王晋康在一次创作讲话中谈到,“这部作品的构思是,有生命的物质的生存欲望存在于DNA密码中,素质是数字化的,可以破译并输入到人体内。”但他更想告诉读者的是,人脑和电脑不过是思维运动的载体,不管是生物神经元还是集成电路,并无本质区别。只要电脑达到或超过人脑的复杂网络结构,它就自然具有了人类思维的所有优点,并肯定能超过人类。阅读这样的作品,你会深深地感到,原来那些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的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鸿沟,即使在科技时代,也没有完全改观。

    在中国科幻小说中,还有更多与创造生命相关的作品。柳文扬的小说《闪光的生命》,是一个人工制造的生命为它的“临摹母本”奔走求爱的感人故事。小说中被制造出来的生命,仅有半个小时,但就这半个小时,也要为爱而奔跑。这部小说与前面提到的《偃师传说》、《生命之歌》等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以一种正面的心态关注生命的制造。

    生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早已被人类嵌入到一种认知体系。例如,《圣经·创世纪》中就曾写道:第六天,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并让人类统治这个充满了各种各样生物的世界。赫西俄德在《神谱》也写道:最先产生的是卡俄斯(混沌),从混沌中生出黑暗厄瑞波斯,随之生出阴性的黑夜倪克斯,以及宽胸的大地该亚。由自然——神族——人族组成的世界,秩序井然。中国人更是将生命看成是天地之气交融的产物。恰恰是这种比较稳固的认知体系,使人类多年来能安稳地生存。但是,启蒙运动、科技革命所导致的那种人性超越神性,超越自然的当代趋势,使人类得以向生命的产生等问题进行探索。而这种探索所造成的种种可能的生态和伦理灾难,在科幻小说中层出不穷。就连转基因食品的安全问题,还仍然处于讨论之中。但是,这些讨论是否能使科学的步伐放慢,使人类在更加负责的基础上面对未来?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知道的只是,2010年5月20日,科学家克莱格·文特尔与同事汉密尔顿·施密斯宣布,一个名为辛西娅的人造细胞正式诞生,它的基因组完全按照科学家的意愿,通过电脑软件的设计编写而成。它的基因片段里还含有四个“水印”字符。

    一个现实版的科幻小说出现在了人类生活之中。

    是福是祸?

    时间将作出最终的答案。

    (本文由荣智慧撰写)

    3 机器智能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周六我到微软研究院,参加松鼠会的“小姬看片会”。

    是主持人小姬特邀我一定要去。而我也觉得的确不虚此行。看到松鼠会的活动聚集了如此多的年轻科学迷,让我感动。而且,微软研究院也的确是个相当恰当的活动地点。洪院长、两个副院长、一个研究语音的教授,从讲话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探索空气。而这种空气至少在我所工作的北师大和我所工作的教育领域,是太缺乏了。

    凭心而论,看片会选择的电影不是很理想。BBC做的一套《未来愿景》 (FUTURE VISION),在我看来过分死板,也过分贴近现实。选择神经和人工智能,本来是选择了当前最前沿的领域,但编导能向前伸展的探头,太板,太像中国科学院制作的东西。而编导的哲学基点,也太陈旧。在电影的结尾,主持人总结全片时,还在大谈什么“未来会改变现实”这样的古老话题。他难道是石器时代的人?(在我们的科幻课程上,我们的哲学基点,早已变成未来对现实的无限入侵,人类要用全部的心灵、智慧和情感去抵御。)

    讨论会让我感到有趣的另一点是,对人工智能和神经科学这样直接关系到人类身体和生活的问题,却自始至终在对话中没有触及道德和伦理。这与科幻迷的探讨也大相径庭。在科幻群体中如果探讨这个问题,不到第三句话就已经在谈论机器智能或神经改造中的道德与自然难题了。

    韩松和洪小文院长看来是周六会议上的明星。两人的共同之处,是较多地提到技术变革对社会生活的影响。韩松甚至谈到了中国机器人应该装配“第四定律”、提到绿坝软件是从科学理性到感性的跃迁、提到人与机器之间的主观区别、提到释迦牟尼如果是科学家会有怎样的机器人学。所有这些问题都妙趣横生,也确实很有启发。活动中最成功的一次碰撞,其实也发生在韩松和洪小文之间。虽然两个人没有正面交锋,但当韩松询问人造人的目的的时候,洪小文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进行了回答。他认为,人类造人是早就掌握的技术。他跟他太太就造出过两个人!当然,在以独特方式造人上面,两个人都认为目的论才是最重要的。

    即便有这些遗憾,但我还是从几位科学家那里还是学到很多东西。

    例如,28岁的北大王博导谈到,日本在机器人研究领域的领先,与他们的魔兽文化有关。这一点很有启发。此外,还有他们的老龄化,也促成了机器人研制的推动动力。而北大毛博士谈到,机器情感的真假,要第一人称来证明,这一点也很值得思考。他还指出,自我同一性其实是一种假象。因为从出生到现在,我们的细胞已经全部转换过。现在的我,根本不是原来的我。怎么会是同一的!ILLUSION!

    学者们提到的一些进展,也让人感到有趣。忘记是哪位教授甚至说,美国正在研究机器人和人之间的组合,让人穿上一身机器铠甲,形成一种机器人。这是集力量和装备于一身、又有人类判断力和感觉性的新人,这立刻让我想起苏联作家德涅伯罗夫的小说《泥神》。其中也谈的是培养超级士兵,只不过方法不一而已。科学家们普遍认为,国内的机器人需求不大。因为一不需要战争机器,二不需要老龄陪护。“我们有的是人!”

    莱特州立大学的袁清教授曾经跟我说过,中国的科学技术停滞的真正原因,就是这几个字。现在,我们还要加上山寨技术。依赖山寨技术,早晚会让我们放弃原创的雄心。

    松鼠会的出现,导致了2008年中国科普版图最重要的变化。目前,从传统的科普作家与新锐科学文化人的二分天下局面,已经发展到三足鼎立。而这个第三势力,无论从活力还是从事业的经营能力上,都正在超过了前面两者。据说海外的科普人,对此颇有微词,但也无能为力。新的一代总要走上历史舞台,这是世界发展的规律。从小姬充满能量、灵活幽默的主持上,就已经看到了这一点。

    从会场回到家中,我一直自问,如果是我组织的一次本专题的科幻讨论,我们会集中在哪些侧面?除了讨论对人类神经系统进行研究和改进的种种道德问题,我们还会考虑机器人智能与情感的独特性问题。在我看来,把机器造得像人或比人更聪明、情感像人或比人更有情感,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机器有着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独特智能、我们不理解的独特情感。那时,机器才是人类的真正威胁。但对此,科学家们好像一点也没有关心。在电影中,似乎大家都在关心如何提高智能。给弱智者提升智能,给正常人提升智能,甚至给汽车和道路提升智能。在未来,据说整个世界都将更加智能化。

    对此我总觉得有点别扭。不知道这个宇宙之中,智能是否是守恒的。如果智能跟物质的有序化有关,那么它总不会被永无止境地增加吧?如果守恒成立,那么当我们的世界不断增加各种事物的智能,是否会在宇宙的另一端消减其他世界的智能?

    也许,刘慈欣小说《三体》中出现的那种冷酷、非理智、也有些低能的生命,是否恰恰是我们无休止增加自己智能的恶果。即便科学家们认为人工智能和脑科学问题尚在童年,但我仍然坚持:未来的危机正在到来!

    4 破碎的天空

    恰恰赶上纪念吉布森塞博朋克小说(注:Cyberpunk,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 《神经浪游者》25周年。我再读黑小猫的这部作品,有欣慰也有感叹。

    欣慰的是,我的同胞的作品,仍然保持了我所喜爱的人与机器之间永恒的分离模式。小黑猫所写的网络世界和现实之间,是截然划分开的,两者有完全不同的规则。网络服从客体规则,而现实则是爱与情感的世界。这有点像前几年的金融风暴和次贷危机,当全世界都被一个失误拖入深渊时,我们隔岸观火,能在另一个世界散步。究其原因,是我们不相信那个被西方鼓吹了多年的这种美妙金融世界的法则,我们刻意跟它保持了距离。

    难道不好吗?

    难道不正是因此,我们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文化特征?我们才能从紧张的当代生活中清醒自己,找到独特的观察视角?

    难道不正是我们这种分离的范式,才带来了救命的存款。而恰恰是这些存款,可能会使我们第一个摆脱“金融创新”和“不道德的责任推诿”造成的经济低迷?(一些知识分子的想法更加“前卫”,他们认为,借助这次契机,中国没准会从此走向与世界头号列强的对决!)

    这就是“中国叙事”。

    这就是中国力量!

    但是《破碎的天空》中也还存在着无力的脚踝!

    毕竟,25年过去了。

    25年之前我们还无法清晰分析脑的功能区域,而今天,FMRI技术几乎可以准确地定位所有行为或思想过程的大脑方位,对思维本身和情感信息的判读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一旦那个时代来临,每一个人作为个体的独特性就会被全面揭示。而作为联络着电子信息世界与人类大脑的机器世界呢?它会对每一个接驳者的大脑进行整体的接纳,并将用每个人带入网络的百亿条独特的思维新法则和情感新法则实时更新自己。

    对这种瞬时更新着规则的互联网的描写,好像还很少出现。而这种网络几乎会阻断了人类的每一次接驳,就更少为人涉及。设想一下,每当你想要入网的时候,都会发现这个网络已经大规模地更换了基本的行为方式,你能找到接入大门就算你不错!至于接驳之后,随着网络瞬间更新的、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的改变规则的潮峰,将怎样轰击和摧毁你的脑意识和脑结构?

    对这种高级的恐怖,还少有人能撰写。

    上述思考还仅仅涉及了信息的“量”,并没有讨论到信息的“质”。随着网络中信息所包含内容——“质”的改变,个人现有知识结构和价值观必然跟这些信息之间构成冲突。对这些冲突,人类是否能真正应对?

    在过去25年里,我们的家庭组织方式和社会组织方式发生了多大变化,这是有目共睹的。苏联解体导致了人类将民主理想变成世界的终极,而911事件又将单极世界的理想彻底破碎,多极化再度成为政治思考的基本框架。社会和家庭生活也是如此,世界是平的、世界是扁的、世界是干的、世界是湿的,光世界本身就有如此多种可能的新的外貌,更不要提家庭的缩小、未婚同居、同性恋合法化、单身至上和丁克一族了。

    设想这些过程在网络中被加速一万、十万倍,我们将如何应对?

    我以为,以《决斗在网络》、《MUD黑客事件》、《破碎的天空》等为代表的中国塞博朋克科幻小说,是建立在一种古典化的、两元对立的、浪漫主义基础上的。而吉布森科幻小说,则是建立危机当前的、一元化的、现实主义的基础上的。理想主义能够缓解当前的焦虑,能够让人从想象中解脱,但现实主义则能让人看到现实的危机,正视现实的灾难。

    在这个意义上讲,《破碎的天空》的脚踝,就是理想主义的脚踝,就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中国科幻作家的阿基里斯脚踝!

    5 科幻中的奥林匹克

    科幻小说不会忘记奥林匹克运动。

    在郭治的长篇儿童小说《小乒乓变了》里面,“长得像乒乓球、脑袋特别圆、脸又白又胖”的李小明,被同学戏称为小乒乓。小乒乓对乒乓球运动的痴迷,使他没日没夜地模仿电视画面中的国家队运动员黄亮。但是,花架子不能使用,他必须要找黄亮亲自谈谈才行。于是,他开始了一次非凡的科学世界之旅。小乒乓在信息研究所全息技术研究室里自己表哥的陪同下,乘坐各种最先进的交通工具,进行了一次世界之旅。而他奔走的目的地,则是国际乒乓球冠军黄亮在世界各地进行的比赛场地。

    这是一场名为奔向体育的奥运,实为观看科技奥运的旅程。

    旅途中,小乒乓参观了世界上最先进的DNA猪肉生产地、试验了失重拔丝机(用于纺织)、观察了人类在月球上的采矿和火星上的探险。他与计算机老师之间展开过有趣的搏斗,还乘坐包式飞行器在天空中翱翔。他看到了非常能抗震的空气房屋,吃过蔬菜快速培养室的蔬菜;他与机器人消防员一起执勤,并体验了未来医院的种种便利。

    小乒乓最终在科学家的帮助下提高了运动成绩,也见到了奥林匹克冠军黄亮。不过,他更加深信科学的魅力,还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田忌赛马”对策论,用于乒乓球比赛,获得了真正的成功。

    这篇小说写于1979年,正好是粉碎“四人帮”、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之后。小说中对科学技术改变中国人生活的渴望强烈,而对体育运动和体育精神的弘扬,却不那么饱满。

    如果说《小乒乓变了》还不是以体育竞赛为真正内容的科幻小说,那么钟鼎撰写的《在太空运动会上》,则真正展现了一场发生在未来的太空运动会的全貌。在小说中,主人公田田和申申利用爸爸的空间轿车私自飞向太空。他们切断了机器人阿娇的电源,以获得放行。在太空中多次违反交通规则以致遇到危险,但终于被机器人所救。获救的孩子来到太空,正好赶上一次太空运动会。这真是一场未来的宇宙奥林匹克较量。于是,孩子们欣赏一个又一个的比赛。

    在举重大厅,他们看到与地球上毫无二致的运动员在挺举杠铃。两个孩子混入中心控制室,乱摸乱动的结果是,比赛场地中模拟重力失灵。于是,出现了杠铃乱飞,运动员大破世界记录的局面。他们在田径场地,发现竞赛已经被按照各个不同的星球进行了分级。世界冠军所能打破的记录,分别被标志为月球级、土星级等等。孩子们由于穿错衣服,不幸被误认为运动员,拉入赛场参加比赛。他们这才发现,在太空中跑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动不动就会“飞”起来以至于被取消比赛资格。

    离开田径比赛场,他们来到特别的太空赛场,发现这里有一种吹气世界大赛。人只要漂浮在半空中,相互吹气,看谁能把对方推得更远便获得胜利。

    一场太空奥林匹克结束之后,两个孩子终于回到了地球。他们就是靠这样的旅行,获得了关于太空的知识。

    《在太空运动会上》是女作家蔡字征用笔名发表的作品。蔡字征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喇叭组工作,对孩子的心理特别熟悉。她笔下的奥林匹克,其实是孩子们的一次快乐之旅,狂想之旅。

    除了上述两个作品之外,涉及体育运动或奥林匹克的科幻小说还有郑渊洁的《双目失明的射击冠军》和刘兴诗一系列关于中国足球崛起的故事。在所有这些作品中,科学技术作为一个鲜明的辅助,给“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运动写下了深色的注解。

    我个人感到,科幻小说中的奥林匹克,除了可以增强人们对体育运动、突破极限、享受更好生活的理解之外,还能加深对我们所生活的外部世界的认识。

    在日本作家中尾明的小说《宇宙岛少年》中,少女体操运动员能漂浮在太空中作出比地球上多很多倍的高难竞技动作。小说利用失重这一自然现象,放大了体操运动的美感,加长了体操运动中每个动作的观赏时间,达到了非常迷人的效果。在这样的“宇宙岛”生活、读书、恋爱,该是一个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英美作家愿意在科幻小说中撰写竞争性较强的比赛。像奥·松·卡德的小说《安德的游戏》,就把从全世界挑选的精英学前儿童或小学生安排在一个特别的太空站上,每天训练他们团队竞赛。不要小看这天天的游戏训练,这其中却掌控着人类的生命安危。原来,在太空中的某地,一些凶狠的外星人正在向地球进犯。由于这些外星人非常机敏,地球上的成年人的思维无法赶上他们的思维速度。于是,训练下一代去狙击敌人,便成了地球人保卫祖国的重大事业。小说的结尾,小精英们同心协力完成了游戏通关任务,炸毁了敌人的飞船。而在游戏室之外的成年人则欢呼雀跃。原来,孩子们所玩的游戏,其实不是游戏。他们的一举一动,就是在控制遥远太空中的飞船迎击敌人。竞技运动竟然保护了地球和宇宙的安全,学前儿童和小学少年竟然成为了人类生存的扞卫者。结果令人拍案叫绝,但也给人深深的思考。体育运动本来就是一个关系到人生、命运的人类活动,科幻作家只不过把它放在了更加宏大的场景中罢了。

    科幻小说中的奥林匹克运动,不但是对昨天、今天的人类体育事业的反映,更是对未来时代人类突破自己局限、拓展自己领地的一种追求和向往。

    6 病毒,正在扩散

    科幻小说青睐战争题材。

    在科幻的战争中,人类跟她的对手常常展开种种奇异的武力对抗。

    早在上20世纪末,英国作家威尔斯就写出了人类与火星人斗争的小说《世界之间的战争》。故事中,来自火星的外星人乘坐三只脚的怪异机器,向人类发送氯气和死光。仅有火炮的地球人在强烈的攻击下只能退缩到城市中展开巷战。伦敦最先沦陷,然后是更多城市被占领的消息。

    如果说威尔斯的小说更多想要考验人类在危难时刻的英雄气概和团结能力,那么美国科幻作家则不想逆来顺受。他们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外星球发起强大的进攻。在上世纪30年代,美国科幻小说中的“太空歌剧”类作品,就是这种类型的典范。在这类作品中,人类制造了功能强大的飞船,这种飞船向银河系的四面八方勇敢出击,并跟多种多样的外星智能生命进行面对面的火力对阵。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电脑科技、神经网络、生物技术和军事技术的高速发展,有关新武器的科幻小说也逐渐增加,而翌平的小说《病毒,正在扩散》正是这样的优秀作品。小说中所提到的用智能机器指挥无人飞机、将人脑跟电脑驳接、甚至把人类的中枢神经移植到具有自主行动能力的设备之中,达到全面强化武器打击能力目的,并用此与恐怖分子搏斗,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科学幻想,这已经在一些国家部分成为了现实。

    作为一部当代的战争科幻小说,《病毒,正在扩散》最大的特点,是写出了战争中的高速变化性。小说用精巧的语言营造的速度感,使读者能跟主人公一起进入了那种紧张和焦虑的状况。此外,作者还抓住了当代战争是一场信息较量这个重要的法则,把智能武器的核心“人-机智能”全面地展现了出来。而恰恰是因为人机系统存在着漏洞,存在着病毒入侵的威胁,才使故事得以发展,使情节起伏跌宕。小说中智能机器的相互关切,那种只有人类才有的互助的情感,更是让人感受到了机器之间的拳拳爱心,这也最终让小说的结局感人至深。

    除了上面提到科学构思上的一些精巧之处,还应该提到这篇小说跳出了普通科幻小说那种柔软的叙事语言,把军人的勇武与力量感灌注到作品之中。对任何爱好和平的人来讲,战争不是一种主动选择。但如果不幸被卷入战争,为了正义,就必须以坚强的意志和充沛的信心赢得每一次较量。战争文学唯有通过文字展现出这种意志和信心,才能使读者完全信服。我们高兴地看到,《病毒,正在扩散》确实做到了这点!

    读了《病毒,正在扩散》,让我想起中国空军研制新型智能战机的一些故事。笔者曾经在一次心理学学术会议上,跟中国新一代战机的科研人员有过接触,听到过很多相关的有趣故事。例如,从第四代战机开始,飞机的智能整体性全面加强,外周已经有了“能感知”的皮肤。一旦哪个地方受到破坏,整个飞机便会出现类似人类皮肤撕裂时的疼痛报警,驾驶员也能通过三维立体结构图看到破坏的状况。这对及时采取有效手段进行修复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再比如,飞机上所有与驾驶员接触的“人机界面”,都经过了认真调整,就连飞机的操作杆的粗细,都经过多次研究,让飞行员感到恰到好处,如影随形,不会因为工作环境的不舒适,影响战斗激情和操作效果。最有趣的一个故事,是寻找飞机遇到突发危险时的报警语音的过程。科研人员用多种不同的声音作用于飞行员,一次次地记录对人的血压、脉搏、心跳等的影响,最终发现,唯有女中音的报警最能让男性驾驶员感到警觉。大概,新一代的战机只要配备的是男性驾驶员,都采用了这种报警提示。

    我之所以讲这些故事,是想说,撰写科幻小说,需要知识的积累,更需要跟前沿科技打交道。希望作者继续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7 燃烧的星球

    我到成都出差,身上带着一批正在阅读的中外科幻作品样稿。《科幻世界》的主编姚海军好奇地看了所有作品的名字,然后说,对他最有吸引力的,就是这本《燃烧的星球》。

    姚海军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科幻阅读,90年代起辗转中国两个最大的科幻杂志《新科幻》和《科幻世界》,近年来更是主编了超过200部庞大西方科幻小说名着系列和中国科幻基石丛书,可算是阅作品无数的老科幻人。他一眼就看到《燃烧的星球》具有科幻魅力,这着实让我感叹。

    我是一口气读完这部科幻小说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22世纪。在那个时代,人类为了获取能源而派机器人到月球上生产。于是,月地空间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全面战争。战争中,人类跟机器人之间调整了位置关系,达成了新的和谐。而此时,来自外星球的威胁也已经初露端倪。

    我赞赏作家把故事设置在22世纪。这是一个保持科幻小说魅力的合理设计。近年来,随着21世纪的逐渐深入,读者对所谓描写21世纪的科幻作品已经失去兴趣。而科幻的那种前瞻性和引人入胜之处,恰恰是将目光投向更加遥远的未来。在这方面,翌平掌握得非常适度。故事距离今天超过百年,这对读者的吸引力是巨大的。在当前如此多的重大危机当前,我们能否生活过百年以上?百年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我感到作者对这些都做了一些全面考虑。至少,他将故事发生的时代及其相关的科技和政治背景都做了良好的契合。这是一个难度极大的工作,是一种全面性的、将小说现实与未来现实的高度统一。

    在大框架确定之后,小说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动物、人类、机器、机器人、人机结合体(通常称为“赛博格”)、外星人等多种族的复杂关系描述。科幻小说常常被诟病为不食人间烟火,主人公写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即便是当前最重要的科幻作家,在这些领域中也仍然存在着许多不足。但翌平在这本《燃烧的星球》中却比较好地处理了多种族的相互关系,人与动物、与人造物、与赛博格那种纠缠的关系,直观而情感化地表现在读者面前,也贯穿于故事之中。考虑到整个小说的读者对象是青少年,作者特别将他们的独特心理状态写入了作品。这其中,有年轻朋友之间的友谊,有跨越种族之间的关怀。我特别喜欢他设计的机器智能体和那些小动物,他们具有人类所不具备的记忆和思维特性,却有着跟人类一样的情感。我相信机器人技术的未来,必定会是这样。

    从故事中我发现,人类即便到了22世纪,生存的危机仍然占据主导地位。能源争夺战不但发生在地球表面,还发生在月球、发生在地球跟月球之间的广袤空间。小说中所寻求的新能源氦3,是当前研究较多,也特别具有前途的替代能源。月球富含氦3,因此,导致了人类能源中心的转移和故事中为了找回自由和尊严而发生的地月之战。战争是小说的第二个看点。故事中的战争,是一种超越当代现实的未来战争。信息技术、人机体系、月地一体化的设想,这些都让整个战争显得非常具有前沿性。此外,作者把每一个场景都设计得视觉、听觉、触觉上逼真而紧凑,呼啸中带着战士们凝神而发出的轻微心跳和喘息,使整个小说成为了一部奇特的战争小说。

    上面仅仅描述了《燃烧的星球》中的一些个人阅读感受。我自己觉得,这既是一本科幻小说,又是一本战争小说,既是人与机器、动物之间的生存观念的转换宣言,又是未来可能的生存、政治和战争的预警。

    作者翌平对多数科幻读者来讲,可能并不熟悉。他来自纯文学和儿童文学的领地,两年前开始科幻创作的尝试。他一直期待将战争故事和未来发展植入科幻,且在更宏大的场面上表述当代青少年对未来的向往与期待;也恰恰是他早期在其他领域的深入探索,使其作品在文学构造,人物关系,心理活动等方面获得了其他科幻作品所没有的深度。光看他给作品中主人公所起的名字,念出来的口感,就可以看出本书跟其他科幻作品之间的明显差别。而那种用文字构造气氛的能力,也达到了很高水平。

    当然,用科幻文学的分析方式来看,这个作品也还有一些不足。例如,我感到描写百年之后的故事,其中的科技外推和社会发展外推,都还前瞻性不够。回顾过去100年我们的社会和今天的差异,就可以立刻知道作者在这方面还是过分保守。此外,从小说中提到的病毒攻击、空天一体等战争技术,以及类似奴隶贩卖、集中营关押式的对待机器人的方式,还是感到无法脱离当前甚至已经被摒弃的过去。所有这些,在我个人看来都是一些小的瑕疵,相信作者在未来的科幻创作中会有更好的处理。

    科幻作品是一种充满想象和创意的作品,它带给人的思考和启发、快乐和享受,是阅读其他作品所无法替代的。从2011年开始,中国的科幻小说领域开始了一轮新的、突飞猛进的发展。在这个时代,期待更多像翌平这样的作家进入科幻文学的创作空间,去施展他们的想象才华。

    8 通往冬天的地铁

    我第一次听说地铁的事情是在70年代初期。那时部队里都在传,说地铁是一种战备设施,能让中央领导同志从中南海通过地下直接到达人民大会堂或天安门城楼。这样,即便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者扔原子弹也不会打到我们的领导人,领导人照样能够动员全国人民群起抗战。后来,我们得到了内部票,能去参观地铁。我大概参观过两次。大家最关注的是每个站上不同的大理石设计和壁画。几乎是过一站就发出一阵赞叹的惊呼。我们的国家太伟大了。但是,当时的地铁行进速度有问题,我总感到晕。而且,进出地铁门的时候,发现外面的风特别厉害。所以,我每次参观地铁回来,都会高烧一次。

    这就是我对地铁的一些早期记忆。多年以后,地铁开放给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现在,开行的速度也做了调整,修建了许多支线,对于地铁是“秘密武器”和不断使我发烧的记忆逐渐远去。直到我读了韩松的长篇小说《地铁》,那些忘却的记忆才又再度返回。

    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时代吗?

    那样的时代难道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重返生活?

    《地铁》是由一些没有人物关联的故事组成的。这些故事的发生,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时代线索。在开始的章节中,诡异的地铁成为了平民主人公回家的方式。家对中国人来讲,永远是一种安全的驻留地,给人温暖和舒适。但是,主人公登上的回家列车,竟然开始进入了一段长路漫漫的奇异旅程,种种奇怪的事情不断发生。他先是看到空心乘客,再看到了奇怪的搬运。在这种种稀奇古怪的人与事物的出现中,读者仿佛体味到了造物主给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圆满性所制造的种种疏漏,它让中国与世界隔绝,从隔绝中产生恐怖,于是,末班地铁成为逃亡的唯一通道。第一章对我个人的意义,是一种通过地铁的历史发展时序,缅怀现代中国建立过程的艰难性并由此引导了当代生活和发展的种种困境。这其中,隐约蕴含着“他者”的强大作用,为未来的高速抢点运行奠定了基础。

    在随后的两章里,作者将地铁故事的发展投影为现实的虚像,人们从中读到了在他者的威逼之下自我超越过程的急迫性,并最终从这种急躁中展现了种种异常发展。作者是在设想一种毁灭的过程中将自己压入加速赶超之路的。而在这条道路上所发生的乱伦和杂交、未婚先孕的快速的生长超出了理性,人们对技术发展的期望引导出种种实验,并最终发展出没有历史深度的技术型国家。整体的畸形发展必然导致了种种微观怪异的产生。蔓生的“地铁之友”暗示了包裹着地铁发展之外的文化伪装。而人鼠之间的种种争斗,则把发展经济体内部的种种对抗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种对抗可以是左和右的对抗、上和下的对抗,更可能是精英和百姓之间的对抗,在对抗中世界发生了惊变,而地铁的异形突破,则震撼了整个世界,重塑了世界格局。

    小说的第四章描述了变态发展后的遥远未来景象。这一章可以被看成是地铁世界的未来,更可以看做是地铁存在本身的哲学和人类学解读。在这个最终的章节里,作者探讨了变态发展的起源和内容,研究了中国问题的外部环境和中国人对异族的态度,分析了集体主义的起源和中国面对当前发展的战略起源,他还从人类学和生态学角度探索了异族灭亡还是自我毁灭的两种可能性。最终,作者还跳出民族/国家这个束缚人的既定视角,打乱内外差别,观察了异族、鼠族等不同种族的未来前景。作品是以家园毁灭为结束的。换言之,乘坐地铁的回家之旅,最终演化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恐怖现实。

    《地铁》是韩松式科幻现实主义的典型创作,跟他过去所发表的《红色海洋》等作品如出一辙。但与《红色海洋》相比,《地铁》缺少前一部作品所包含的史诗特征。如果《红色海洋》外表给人的感觉是现代性中包含着的古典主义,那么《地铁》则更强化了后现代式的多义和多疑。然而,之所以会产生多义与多疑,主要是因为作者对作品和现实之间进行了多点投射。所谓多点投射,我的定义是作品跟现实不具有一对一的直接关系,而是可以一对多地进行相关投射。小说中的经济巨怪是当前的哪个大国?小说中的异族是当前世界上的哪个种族?你能从小说中找到当前中美关系的影子吗?你能从小说中找到刺激经济、寻找新增长点的痕迹吗?故事中那么多跟现实对应的词语,什么市长亲切会见外宾、工农业生产取得巨大成就、科学家研制出转基因抗病毒稻种、什么见义勇为与歹徒搏斗光荣负伤,这些不是确有其事?那些为了躲避造假风波或逃到地铁世界的人是影射谁谁吗?那个“绿岛咖啡厅的门面改造工程”谈到的又是什么?

    阅读韩松的科幻小说,必须眯起眼睛,以一种写意的方式窥探作品背后的神奇的世界。在这种恰当过滤了枝杈信息之后的阅读中,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从作品蔓生出的奇异感受。对我而言,这些感受是严峻而真实的,它包含着一系列课本上所没有的边缘知识甚至界外知识,包含着科幻式的反射性思维,包含着曾经被刘妮研究过的时间谜团、被飞氘阐释过的佛教无常观和日本式物哀感。我还要加上一点,我从中能读到晚清中国科幻小说的强烈影响。但是,韩松的小说确实不是这些东西的简单组合,它超越了古典主义的美感黄金定律,颠覆了现代思维中的二元对立,它是回归感觉性的。这种回归是放弃理论家那种对世界的简化,放弃政治家那种把复杂现实口号化的阐释,它让人重新面对真实世界的复杂性,更重要的是,它能让观察者的身份凸现出来。我们不需要代言人,我们甚至不需要言语,需要的只有消除了地铁之友后的那种裸体的感觉。这难道不就是阅读科幻小说的乐趣?

    谈到韩松的科幻小说,除了刚刚提到的科幻现实主义,还有更多的特色可以提取。例如,他能熟练地运用科技话语制造许多无厘头观念。这些观念或事物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但却对现实有着种种可能的思考促进作用,给宇宙“打补丁”、拯救“信息难民”等都是有趣的例子。他多次尝试采用双关性语言并试图制造幽默感。而他对婚姻生活的看法和对未来的警示等也都相当值得玩味。

    作为韩松小说的一个粉丝,我也对他的这本书没有能够在文学探索方面超越《红色海洋》表示惋惜。此外,对一些观点的阐释我认为仍然显得过分理想主义和幼稚化,褒奖“废墟探险者”和期望封面苍白的《读书》杂志能拯救世界,就是两个小小的例子。

    也许,作者希望写出的不是拯救世界,而是更深地陷入绝望?

    9 科幻小说失误谈

    科幻作家们都是些冒险狂,他们总是希望打破禁区,给人类带来一个全新的天地。但是,恰恰是这种探险和创造性的行为,使他们常常发生失误,也会因此受到指责。

    最简单的失误,是由于丢三落四的毛病造成的。有丢三落四毛病的作家如果将这种个性表现在作品中,就会给读者留下许多谜团。

    在《八十天环游地球》中,法国作家凡尔纳让主人公英国绅士福克先生带着好心的仆人路路通四处旅行,力图证明自己的守时能力。但是,天地人和都跟他们作对,不是要登上的船已经离港,就是护照文书被调换,不是行李丢失,就是遭遇当地土着。一次,路路通在北美被土着抓走,福克先生组织人对抗,打了很久,还是要仓皇逃跑。也许作家对这段写累了,那个被绑架的路路通,在后面的某个地方突然没事人一样地又出现在作品中,这构成了凡尔纳小说中的最大败笔之一。究其原因,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凡尔纳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每天写一点,写多了,就忘记了前面的缘故。

    作家构思上丢三落四造成的失误,确实不该被原谅。本来整个故事归你管理,你就是故事的上帝。当不好上帝,确实对不起读者。凡尔纳另一个失误,是他有名的三部曲中的一位主角尼摩船长的国籍。《海底两万里》和《神秘岛》中都写到了尼摩,而且两本书可能间隔了一段时间,因此尼摩到底是印度人还是波兰人,据说搞不清楚。所以,写系列小说的人一定要集中精力,而且,应该做好创作日志。否则,留下这些遗憾,让读者扼腕叹息。

    不过,由于作家自己失误造成的问题还算是少数。更多情况下,失误应该归功于当代图书出版业的工业化过程。一个需要多人共同完成的过程,中间环节还是会造成很多麻烦。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科幻故事。那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科幻小说常常发表在科普杂志上。我记得《少年科学》和《科学画报》登载这种故事最多。于是,每个月等待这两个杂志的出版,就成了我生命中的重要事件之一。由于纸张短缺,刊物的订户被严格限制。因此,我常常无法在年初订阅。这样,每个月都要等待发行日期临近时到邮局去排队。而每当我买到了泛着油墨香味的杂志的时候,就有一种无限欣慰的感觉。我记得当时《少年科学》刊登过叶永烈老师一个短篇小说《海马》。故事讲述的是一个记者到广州采访海马,发现所谓的海马,和中药铺中的那种微小的海洋生物无关,而是通过加戴人工腮,使养马过程全部转移到了海底。这样,在广东浅海的大片海草区域中,一些马匹自由地在那里奔走游荡,既增加了马匹的饲养量,也为国家节约了许多宝贵的耕地。小说写得非常适合儿童阅读,插图也非常精美。但我仔细一看,还是发现了问题。那戴着面罩的海马,该怎么吃海草?画面上的海马两只鼻孔完全裸露在海水之中。这样的海底放牧,怕一天也无法实现。我斗胆写信给叶永烈老师,强烈要求解释这些海马为什么不会被淹死。但叶永烈老师只是回信说,那是画家的艺术创作!

    科幻小说再如何进行艺术创作,也不能这样啊!我真为画面破坏了叶老师的小说创意而深深地惋惜。

    由于出版环节造成的失误,多数也发生在系列小说之中。还以凡尔纳的科幻三部曲为例。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三部曲中,尼摩船长乘坐的潜水艇在《海底两万里》里译为诺第留斯号,而到了《神秘岛》中,就被翻译成鹦鹉螺号。看来,鹦鹉螺应该就是诺第留斯。早知道这样,出版社为什么不替两个作品统一一下,那样读者会多么高兴啊!

    在对科幻小说中能够容忍什么样的失误方面,不同读者具有不同的标准。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曾经展开的科幻大讨论中,一些人认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科学内容的失误。如果恐龙蛋和恐龙足迹被同时发现,就违背了科学的原理。因为蛋的保存条件和足迹的保存条件正好相反,一个在太阳面一个在太阴面。但是,如果一只恐龙正好从阳面跨越到了阴面,情况会如何呢?科幻作家反而责难读者。

    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仍然有许多读者愿意给科幻小说寻找硬伤。据说刘慈欣的小说《鲸歌》就曾经出现过鲸鱼有牙无牙的争论。最后证实,鲸鱼确实没有牙,作家也由此向读者表示歉意。

    事实上,在科幻文学的领域中,确实有一类人是专门在科幻小说中寻找毛病的。对威尔斯的《隐身人》,他们的评价是“无视光线折射的定律”。当光线通过任何媒介时,都会发生折射。隐身人就算只留了张透明的人皮,它也得折射光线!对迟书昌的小说《割掉鼻子的大象》,他们的评价是,如果猪真长到大象的大小,它的骨骼强度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必然会瘫痪不起。这还是大象?充其量是只死象!对基于卡尔·萨根的小说拍摄的电影《接触未来》,他们会说朱迪·福斯特不可能在18小时之内进行太空旅行,因为用相对论计算出的结果根本不对。最为令他们愤怒的是,电影《侏罗纪公园》中看到的恐龙,那是侏罗纪的恐龙?别误人子弟了,它们生活在白垩纪!

    为了使读者能免受科幻作家的毒化,一些人甚至挺身而出,撰写文章或书籍以正视听。不过,我所见过的多数读者,还是对科幻作家的这些失误相当宽容。这其中最着名的就是刚刚提到的卡尔·萨根。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因为看到关于红色火星的科幻小说而激动不已,马上找来科普读物深入钻研。这一看不得了,发现科幻小说中讲的许多东西都是错的。但是,他并不嫉恨科幻小说,反而感谢科幻小说让他走上了科学之路。在随后的年代里,他成为了美国最伟大的行星学家,并为人类第一个飞出太阳系的宇宙飞船“旅行者2号”设计了一个金属制造的地球名片。不但如此,他还多次在自己的科普读物中反复强调,科幻作品是一种优秀的读物。他甚至让自己的科普作品读起来跟科幻小说一样兴味盎然。

    所以,失误算不得什么。我们是人,不可能没有失误。正是因为我们不怕失误,我们才在这个称为“地球”的世界上活到了今天。

    我们还将在不断失误和改正错误中走向未来!

    10 李连杰的“去大脑僵直”

    大凡优秀的科幻作品,都具有深邃的思想。没有这些思想内涵,作品很难在历史上流传。威尔斯、老舍、莱姆(Stanislaw Lem)的作品都是这样。科学传播固然重要,但科幻文学大抵不是以科学传播为目的的。我同意达科·苏文(Darco Suvin,1994)的说法,科幻最初只是民主革命时代中一些身份暧昧的作品。与其说这些作品是文学性的,不如说它们是思想性的。

    多年以来,无论中国还是国外,出于种种不同的目的,都有人希望抹杀科学幻想在文学艺术上的思想性。

    在中国,抹杀科幻思想性的方法是强调科幻作品应该担负传播科学知识的任务。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那场封杀科幻运动的主打旗帜就有这一面。冠冕堂皇的言辞中,“理论家”把显然是科幻的一个侧面,张扬到事物的最根本的属性层次,想以此抹杀科幻文学的思想性。时间过去得很久了,但部分文人在这场政治游戏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仍然没有得到深入的分析和思考。关于这一点,我会在未来找时间撰写专文。今天暂且不谈。

    今天我想讲的是,不独中国文化对科幻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西方文化在这个方面所做的也毫不逊色,虽然使用的方法可能不完全一致,但其作用却比中国人所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国人万万不要对此过分天真。

    我有事实为证。曾经在全国上演的、由哥伦比亚公司拍摄、武打明星李连杰主演的影片《宇宙通缉令》(The One,2001)和梦工厂与华纳兄弟公司合作的影片《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2002)便是这种扼杀科幻文学艺术思想性的活的标本。

    《宇宙通缉令》的故事情节和科幻构思是,在多元的宇宙图景中,各个宇宙中可能存在着相互对应的个体。这些个体通过超空间的虫洞相互联系,当一个宇宙中的个体消失时,该个体的信息和能量会转移分散到其他个体中。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武功高手,他本来负责屏蔽不同宇宙以阻挡相互连通,在一次执行任务过程中,他杀死了一名其他宇宙中自己的镜像个体。在这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比过去更灵敏更强壮。能量的附着使他获得启示,于是,他走访各个宇宙,去杀死自己其他的镜像。每杀死一个人,他便获得无上的能量。这能量使他更加确信自己的作为将使他成为宇宙的主宰。

    纯粹从科幻文学的角度看,《宇宙通缉令》是个不错的构思。幻想性相当开放,故事的逻辑也不错。但观察整个电影的拍摄和导演方式,不得不为李连杰出演这么一部乱糟糟、毫无个人思想的作品而悲哀。电影本来可以把科幻构思放在复杂的社会政治背景之中进行探讨,并着力去显示权力与自由、宗教与救赎、意识与潜意识、自我与他者等许多深刻的主题,但真实的情况是,复杂的社会生活被简单化为武力的比拼,李连杰像是被摘取了大脑,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去大脑僵直”者,他到处杀人放火,还幼稚地发出种种让人撇嘴不止的狞笑。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一些评论还认为他这是在“弘扬中国武功”。说心里话,我宁可中国武功全部失传,也不希望有这样的可笑的“弘扬”!

    电影版的《时间机器》,也应该算为西方文化人玩弄抽掉作品思想性政治把戏的活的标本。众所周知,《时间机器》是英国着名科幻小说家H·G·威尔斯1895年创作的着名科幻小说。故事讲述80万年以后,地球上人类的无限进化,使阶级和阶层矛盾跨越了生理界限,在遗传上固定下来。小说中的“埃洛依族”由于无所事事,长期游手好闲,逐渐退化成矮小、白皙的“贵族”,他们靠水果和傻笑为生。而“莫洛克族”,则因为长期在地下生活,双眼退化成红肿和外凸状态,只能在夜间看清外部世界。在威尔斯笔下,莫洛克是劳动者,他们长期坚守在巨大的地洞中,为埃洛依生产生活必需品。威尔斯无疑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把马克思关于阶级压迫的秘密用文学的形式呈现给读者,为资本主义世界最终可能的衰亡,敲响了警钟。几乎左翼右翼评论家都异口同声地承认,作者所表达的主题,超越了科学幻想本身,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

    对这样一部具有强烈思想性的作品,最新的电影加工则完全是致命性的。阶级和阶层的矛盾完全消失,使毫无道理的追杀和毫无感情基础的爱情成为了故事的主线。于是,一个曾经被萧伯纳称为“改变了世纪之交欧洲思想的人”的伟大作品,变成了庸俗的好莱坞“兽医”刀下的阉品。

    无论如何,科幻文学的文化价值最终应该表现在它的深刻思想性和勇敢的先锋性上。如何抵抗来自文化和非文化的压力,如何拯救自己脱离“去大脑僵直”状态,是东西方科幻文学作家必须面对的严峻问题。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11 科幻小说的神学边疆

    C·S·刘易斯有很多使人惊讶和赞叹的故事。

    首先,他和《魔戒》的作者托尔金之间关系“暧昧”。两个人都是大学教授,都是语言学家,都笃信宗教,都创作幻想小说,都获得过巨大的成就。刘易斯把托尔金当自己的导师,而托尔金呢,有时候却看不上刘易斯。

    其次,刘易斯是多方向的多产作家,他的创作范围广泛。《纳尼亚传奇》成功地将第二次世界大战写入奇幻小说。通过壁橱走入幻境的故事,打动了千百万读者的心。但他不单单写奇幻故事,他还是非常成功的基督教作家。在战争和战后,他的许多作品通过广播和书籍影响了大量民众。

    第三,对我来讲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他曾经撰写过“科幻小说”。在布莱勒的巨着《科幻作家》一书中,专门有刘易斯的章节,而其中提到的作品,最着名的就是所谓的“空间三部曲”。

    “空间三部曲”由《沉寂的星球》(1938)、《皮尔兰德拉星》(1943)和《黑暗之劫》(1945)组成。这是一套从内容、形式到写作方法上都略有差异的系列小说。故事的场景分别发生于太阳系近日行星:火星、金星和地球。

    《沉寂的星球》是系列小说的第一部。故事的主人公剑桥大学语言学博士兰塞姆被一个笃信科学能够征服世界的疯狂科学家韦斯顿和校友狄凡绑架,他被带上一艘宇宙飞船,奔向火星。之所以捕捉兰塞姆,本来是想用他作为牺牲品,进献给火星国王。在获得对方信任之后,韦斯顿和朋友希望占领火星,并夺取价值连城的宝物“太阳之血”。凭借强大的语言能力,精通古太阳系语的兰塞姆在新的星球化险为夷。他跟火星上的各类种族都进行了深入的交流,无论是与智商很高的贺瑙,还是智力低下的动物,他都有接触。他发现贺瑙也分成两类,从事诗歌、捕鱼和种地的称为“贺洛斯”,看起来是高级种族,而从事挖掘、雕刻和手工的是“皮特里奇”,可能是低级种族。但人际阶层的差异在这里并不重要,因为在这个古老的星球上,有形与无形的神灵跟人混合在一起生活。但神灵也是分类的。一些神灵遵从天地间的最高统治者马莱蒂,另一些则走火入魔,做着种种毁灭的勾当。也正是由于神灵的存在,在火星上的物种也可以知道太阳系其他星球上发生的故事,而地球上的情况在这里早已尽人皆知。在破解了个体的危机之后,兰塞姆跟整个太阳系和宇宙最大的上主之间建立了默契关系,他决定要用自己的独立思考面对未来,不受撒旦类神灵的诱惑。如布莱勒所言,《沉寂的星球》的主旨,其实是通过探索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神见证才是宇宙的本质。

    小说《皮尔兰德拉星》是兰塞姆的第二次太空历险。这一次,他收到来自马莱蒂的召唤到达金星访问。金星上海洋缭绕,浪涛颠簸会把岛屿不断拼接后再冲散,每一个时刻大地都在改变模样。除了波动之外,这个显得相当原始和美好,陆地上鲜花灿烂,氤氲芬芳。小说的人物非常简单,多数情况下只有兰塞姆和一个总在询问是否“更老”的绿夫人。但他们之间的种种对话,引发了兰塞姆的思考。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曾经在第一部中绑架过兰塞姆的疯狂科学家韦斯顿再度出现。这一次,他的水平在撒旦的控制下也有所提高,因为他竟然也会说古太阳系语,能跟绿夫人之间深入交谈。谈话中,韦斯顿为魔鬼附身,不断怂恿绿夫人要走出金星伊甸园般的世界。例如,他教导绿夫人获得对裸体的羞愧感,并建议她用衣服遮挡自己。他还把一系列地球人的陈腐道德灌输到绿夫人心中。为了迎合对方关于变老的种种设想,他告知对方更多智慧就能改变现在的状况。兰塞姆对韦斯顿这种破坏女王单纯美好伊甸园生活的作为非常愤慨,他跟韦斯顿展开了激烈的较量。最终,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肉体上,他都打败了对方。有人评论说,第二部的内涵其实是使金星逃出了地球上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所带去的命运,因为绿夫人最终也没有被撒旦类的神灵所诱惑,保持了像耶稣一样的纯真。

    《黑暗之劫》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小说完全改变了前两部作品的太空探险的科幻外壳,进入了一种奇幻境地。小说的故事完全发生在地球。故事以英国“国家研究院”怎样征用大学并从中吸收高水平的研究人员从事科研为开始,把读者带入了知识创新机构之间的相互竞争与资源抢夺。随着小说的发展,人们逐渐发现,这个表面上装饰着唯物主义科学精神的研究院,内里却在做着许多神秘的非科学研究。主人公之一的马克是个机会主义者,他从高校跳槽到研究院,加入了不良组织。而跟他处于矛盾和婚姻危机中的妻子珍,她本人有着独特的梦中预测功能,也恰恰是两人之间不良婚姻导致的距离,使她没有投入到那些已经被邪恶势力所暗中支持的古怪研究,而是投入到光明力量的一边。此时此刻,地球处于危机之中。因为宇宙中的邪恶力量纠集在一起,准备跟正义和光明的一边展开一场搏斗。被撒旦类的神所控制的研究院,正准备复活沉睡了千年的古代巫师梅林,而他们所控制的所谓“社会改革家”,一群为自己牟利的所谓专家,已经在欧洲占据了领导地位。如果你觉得《黑暗之劫》的开始已经将一个科幻系列转化为奇幻与科幻的混融,可是,作品仍然围绕知识探索的群体和个体展开。就在邪恶者与科学家结盟,力图颠覆自由与光明的时候,在前两部作品中受到历练、且跟马莱蒂建立了稳定联系的兰塞姆出场,在地球上他已经被尊崇为抵抗黑暗群体的导师。在他的组织和协助下,珍和其他一些志同道合者一起,调集了来自宇宙的各种伟大的神灵,抢先一步复活了梅林并取得了他的信任。小说的结尾是,兰塞姆等人在古代巫师的协助下,击败了邪恶势力在地球上的毁灭阴谋。

    阅读“空间三部曲”,即便对我这个多年来从事科幻研究的人,也不免产生疑问:这是科幻小说吗?科幻小说能讨论神学吗?如果不是传播科学知识、指引科技未来,科幻小说至少也应该思考科学局限、警世未来灾难吧?难道科幻小说不应该弘扬科学打败宗教,击倒神学对思想的束缚,洁净了唯物主义的世界?所有这些想法,恰恰是一个深入探索科幻文学概念、讨论阅读对公众价值的好机会。

    其实,有关科幻文学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学术领域和大众心目中一直没有统一的答案。20世纪70年代之后,加拿大学者达科·苏恩文的观点逐渐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苏恩文依据俄国形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推导指出,科幻小说是一种包含着疏离、认知和创新三个特性的文学作品。所谓疏离,指科幻的描述和思考常常跟现实生活和日常性的状态有所不同,是陌生化的。所谓认知,指的是科幻通常提供一些认知资源或路径,引导读者去思索。而创新,则指科幻小说必须以人类的文化和文明为参照,做出自己的全新选择。在多年的研究中,笔者也发现,科幻小说其实是围绕科学作为一种社会活动所进行的一些“外周”思考,这些思考有别于科学活动的核心和主流,常常对核心和主流思想提出质疑、询问,并用独特的实验性和愿景拓展夸大现实的一些侧面,直到颠覆已有的知识体系。如果站在这些近年来科幻领域所获得的学术进展,就可以发现,在这样的理论域的关照下,科幻文学其实有着极其广大的空间。它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种科学的奴仆,而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一种思考作品,它通过激发人们的新思想和新情感,去解构当前和建构未来。即便是采用一种幻想文学的外壳,其内涵仍然是今日的复杂现实。

    用上述理论观察文学的各个领域,会发现人类所创作的科幻小说其实比原先所想象的要多很多。也恰恰是在这种理论观点的关照下,“空间三部曲”才被纳入到科幻跟奇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交接地带。没人怀疑三部曲是幻想文学,而且其中跟科学息息相关。想象出的火星、金星和地球的世界,有趣的古太阳系语,飞跃空间的火箭飞船和可降解飞船,各个行星上琳琅满目的生命形式,所有这些,都展现出三部曲的科幻奇幻交织样态。作者将太阳系的生物分成不同层次,高层次的具有更广泛的感知与思考,也能预知和控制现在与未来,低层次者则只能感觉和接触当下身边的环境。在高层次与低层次生命之间,还存在着进化。所有这些都证明,作品确实是跟科学有关、且疏离于当代知识和现实主流的作品。

    但是,有仅仅跟现实的疏离、仅仅跟科学相关还不能算是科幻作品,小说中是否存在着认知通路或认知资源呢?它是否给我们许多思考世界、了解世界的新路径呢?它是否会依据逻辑推理,从而发现信赖的知识呢?

    对这个问题应该是见仁见智的。从一个方面看,回答是否定的。小说中的思考、逻辑和推理常常只针对人的信仰和生活态度,缺乏科学所面对的那种客观现实性。而且,讨论所依据的背景知识多数建立在神学基础上。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又不得不让我重新感叹作者对我本人对宗教看法的改变。因为在这部小说中,作家没有像庸俗宗教论者那样,把神学观念强行灌输入读者的大脑,更不要求读者放弃自身的思考自由去恪守某些信条,恰恰相反,作者通过一次次辨析和谈话,感悟和领会,让读者自身感觉出在小说所创造的世界中,信仰确实具有巨大的力量。而当小说中稳健地提出亚当夏娃不吃禁果这一颇为具有创新性的想法之后,我几乎可以把它纳入到一个另类科幻小说的范畴之中。

    “空间三部曲”就是这样行走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科学和神学的交互作用的空间之中,它让我们用不同于当前的观点去认识世界,思考世界。换言之,它比20世纪60年代英国新浪潮作家更早地在科幻小说中引入了软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内容,是对科幻小说的一种革新尝试。

    作为刘易斯的一部重要创作,“空间三部曲”也展示了作家心灵自我拯救与治疗的过程。更反映出上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知识分子的生活状况与工作状况。C·S·刘易斯1898年11月生于北爱尔兰。童年时代,母亲的突然去世使他不但失去了对神之万能的信仰,还让他过上了被放逐的生活。他被送到英国多个寄宿学校读书。流离辗转的过程中,他体会到了失去安全的从天堂跌落之感。为此,他将在未来的生活中,通过自己所能获得的种种特权或名誉进行补偿。

    由于不放弃自己的艰苦努力,刘易斯的早期教育相当成功。他的学业开始蒸蒸日上,一些老师认为他很有天赋。激励起到了积极作用,他最终进入英国顶尖大学从事语言学学习并最终成为了着名的语言学教授。

    在牛津和剑桥两个大学的教学科研生活,几乎占用了刘易斯的整整一生。在那里,他跟未来的好友与合作者托尔金相识且交往多年。他们共同参加淡墨社的活动,畅谈思想,宣读作品,相互建议和改进创作。是托尔金等人让刘易斯再度找回了对神的信仰,也正是因此,刘易斯将《空间三部曲》中的兰塞姆博士直接写成了他眼中的托尔金教授,并尊称之为导师。

    由于两人都从事语言和民族民间文化的研究,因此对许多民间故事特别熟悉。这为两人卷入奇幻和科幻创作奠定了基础。在“空间三部曲”中,不但主人公是语言学家,精通古太阳系语言并能很快在另一星球上学习他者的言语,还在许多部分展现了语言学所能解决的问题的魅力。考虑到在那个时代正发生着社会学研究的所谓“语言学转向”,托尔金和刘易斯的这些作品确实传达了一种未来发展的先声信息。

    当然,作为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作家,刘易斯清楚地看到了学术界帮派林立,沟壑纵横,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但有学术观点造成的裂痕,更有时代、社会、家庭的碎裂所造成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两次世界大战他要么短暂地参加过,要么在旁边观察过。这使他这个希望和平美好幸福充满世界的人,更加忧心忡忡。但是,毕竟是象牙之塔中生存太久,刘易斯的小说也只能通过壁橱逃离现实,或者,像“空间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借助外部的神力抵抗黑暗,不过,他对操纵者的那种反抗精神一直贯穿在作品之中,即便是在讨论主和神的问题时,也保持着人的自由。

    从科幻文学的意识形态角度观察,“空间三部曲”对科学和科学家本身有许多特殊的看法。他借助主人公的口谈到,作为工具的科学技术本身力量有限,掌握和使用的方法才是重要的。此外,他还对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进行过系统的讨论。在他看来,唯物主义虽然导致了科学的发展,但可能会造成人类对世界的绝望,这种绝望的感觉并不容易被新的科技成果所消除。在这个意义上说,他是首先直接提出了反对科学无度发展的科幻作家中的一个。处于自身的意识形态和个人体验,他的小说展示了唯心主义作为唯物主义补充或相互融汇作用于人类生活的价值。而小说对科学家和科学机构的反思与批判,则应该参照英国当时的状况进行分析与解读。至少,在刘易斯的眼中,科学家可以分成疯狂的和正常的。疯狂科学家的举动不但危害人类,甚至危害宇宙的健康,而科学机构的作为也存在着好坏之分。

    对于一个从事科幻研究的教师,我感觉“空间三部曲”是科幻领域中一个独特的作品。正因为它踩在科幻、奇幻、神学与现实主义文学等多个范畴的有效边界,才最具有阅读和讨论价值。

    在笔者的阅读过程中,也发现了作品中的一些缺点。例如,在跨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边疆方面,作者的手法还不够圆融和自然,常常有生硬感。主人公采用科技向天使行贿的情节,也令人感到滑稽。作者对女性的认识也值得认真考察。有证据表明,作家在与女性关系上曾经存在一些障碍,这也许就是他把国家研究院的女警察写成一个强壮的、肌肉发达的、有性虐待和同性恋倾向的人的原因。还有,由于太注重宗教主题,许多段落显得说教味道太浓,对这个问题没有热情的读者恐怕难于阅读。此外,在第三部全集的结尾,在完成了光明和黑暗战争之后作者回到基本的世俗婚姻,也感到有些平庸和不尽兴。而作者预言说20世纪还将出现16场世界大战,也被事实证明是子虚乌有。但这是否因为刘易斯这样的作家不断警告人类的结果呢?

    但是,所有这些,都是从技术角度的分析。笔者认为,“空间三部曲”是继承了玛丽·雪莱、H·G·威尔斯批判现实传统,真正把科学家当成主角来认真创作的严肃的幻想文学作品。难怪乔治·奥维尔在阅读了这部作品后感叹说,在文学和思想领域,“科学家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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