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倦爱-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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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间内的氛围是极度安静,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我和顾明如同在这里上演了一幕双人话剧,剧情是一对男女愤怒地争论着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究竟谁做得对,谁又做错什么?

    一位老板忍不住打了个酒嗝,他赶忙捂了嘴像是怕破坏了此刻的氛围影响剧情的走向。只是这突来的声音,让我们两个人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人。顾明的表情一下缓和了,眼里的晶莹也隐退了回去,顾明站起来说了句:“我先走了。”就拉开房门走掉了。

    苑腾看着他的背影高喊着:“叫司机送你,你喝挺多的,别自己开车。”

    打酒嗝的那位老板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我又转头看着苑腾:“完了?还没说明白怎么回事呢?顾总平时和她太太吵架都这么重口味啊?怎么跟看电视剧似的?”

    我转身想要离开,苑腾赶忙开口:“等会儿吧,我再叫个司机来,送你回去。”

    “来、来、来用我的司机,用我的司机。”那位醉醺醺的老板在一旁插了话,我说了句不用了,开了房门飞似的逃跑了。

    我叫了出租车,坐上车一直不说话,司机问了我几遍要去哪儿,我说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行啊,那我把你拉哪儿去啊?”

    “随便吧。”

    “随便也不行啊,这么晚了,我拉完这趟活就要回家了。您这一随便我得随便到什么时候啊?”

    “去天安门吧。”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天安门的影子,脱口说了出来,司机终于不抱怨了。司机把我放在了天安门旁边的长安街上,一下车就感觉到了冬天的寒意,我紧了紧大衣朝天安门走去。也许是周末的关系,虽然天很冷也有些晚了,仍然有游客在金水桥上拍照留念。年轻女孩的笑声仿佛被风吹响的风铃清脆又悦耳,摸着汉白玉的栏杆回想着十年前的我也曾在这里开心笑着。

    十年前的那个十一,大学同学决定要来天安门看升旗。大家怕抢不到最好的位置,于是决定在广场上熬整个通宵。大家围坐在旗杆边有的打牌,有的聊天,有的打盹,顾明却拉着我站在金水桥上对着毛主席的画像宣誓。

    起初我不敢,觉得很丢脸,虽然那时候金水桥上已经没有游客了,可是顾明的声音很大,我怕冲出个武警来把我们俩抓走。顾明当时看着我满脸不屑,丢出句评价是“真够的”。也许是这句话刺激了我,把我的战斗力激发了出来,于是我也站在金水桥上比他还大声。

    顾明请毛主席做证,说我们从那天开始要当好青年不再打架滋事了。我在旁边高喊补充着,除非有人先打我们,顾明夸我补充得到位。他说我们决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劳动,我说以后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顾明说我们要坚决贯彻国家的一夫一妻的制度一直到闭眼蹬腿的那天,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说,永远不分开一直到全世界都实现共产主义!

    我们俩到后来都笑得很大声。他拉着我往广场跑。顾明说我觉悟真高,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都出来了。他问我全世界能实现共产主义吗?我说谁知道呢?反正实现前我们都不分开呗。

    我倚在栏杆上看着仍在照相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脑中的回想让我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姐姐?”拿相机的男孩在旁边喊了我一句,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您能帮我和我的同学们照张合影吗?”

    “哦,好。”我拿过男孩的相机,指挥着那几个年轻人左站右站,帮他们照了几张照片,突然手机在兜里震动着,我掏出手机来是顾明的电话,我犹豫了一会儿接了起来。

    “你干吗跟踪我?”顾明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谴责。

    “我跟踪你?”我觉得顾明的话实在令人费解。

    “回头。”我转过身,在金水桥的拱顶上看见了顾明的身影,他缓缓地朝我这边走,我突然变得好紧张背转过身去扶着栏杆,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情绪,转过身的时候发现顾明驻了足,他在拱顶上背靠着栏杆举着电话看着我。

    “你不说你回家了吗?”

    “我说我先走!”顾明长出了口气,“回家也睡不着,想起这儿了就想来看看,好久没来了。”

    “我叫了出租车,司机说他只认识天安门。”

    “嘿,你可真够能扯的。”

    我想我也的确挺能扯的,只是不想承认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我低着头举着电话,不说话。顾明也不说话,过了好久,他在电话里缓缓地说:“对不起!”

    我抬头看他,有点不确定这个词是他说的,我们两个是都不道歉的人,似乎是从很早就形成的默契。

    “为安东尼吗?”

    “为所有的事,我做错了,求你原谅我。”顾明在电话里笑起来,看着他的表情像是自嘲的笑,“我这么久不来这里,主要是没脸见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没兑现我的誓言。”

    “是我先违背誓言的。”我背过身趴在栏杆上怕自己一激动又哭出来,“是我先离开的。”

    “不,你跟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顾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俩又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谢影,想去普罗旺斯吗?”

    “普罗旺斯?”我跟顾明说过如果结婚了我们最好能去法国度蜜月,然后去普罗旺斯看成片的熏衣草。顾明说我们攒够了飞机票就去,他要带一大包内裤去巴黎,然后我们俩摆地摊从巴黎一路摆到普罗旺斯去,没准回来的时候还能小发一笔。他说从中国批的内裤才多少钱啊,去法国赚欧元肯定赚翻了。我当时被逗得咯咯笑,觉得他特有经济头脑。我在法国待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去过普罗旺斯,因为我一到巴黎就病倒了。

    “像我们当初说的那样,摆地摊一路摆到普罗旺斯去,敢不敢?你要同意,我明天就去批内裤。”

    我又忍不住在电话里笑出了声:“神经病,你不嫌丢人啊!”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反正都是外国人,也没人认识咱们。”

    我还在咯咯地笑,顾明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影,我们结婚吧?”

    我的笑容被顾明的拥抱定格在脸上。这拥抱让我觉得温暖,耳畔是他清晰的呼吸声。我想了半天不知要如何回答,这问题真难答,我对身后的这个家伙说的这句话几乎毫无招架和应变的能力,没法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不敢去看他听到我说不之后失望又难过的表情。

    顾明刚刚让我尝试回想我离开的那一天他会是什么样,我到现在都没敢去想过,如果我脑子里有那个情景,我一定会从飞机场跑回家去。我常常认为我们彼此了解到深入骨髓,是因为在面对许多考验的时候,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样,我会是何种感受我要怎么做。

    安东尼的电话救了我,他打来得好及时,所以我不必回答顾明的问题。安东尼的声音有些昏昏沉沉的,听起来像是情绪低落。

    “你在哪儿?”我像是很焦急地询问,我想我真是个不合格的未婚妻,连装都装不像,在和顾明争吵之后就把安东尼被警察抓走的事给忘了,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跑来天安门回忆自己曾经的快乐时光。

    “我在饭店,我已经睡了一小觉了。”

    “你回去了?什么时候回去的?”

    “有一会儿了。”

    “警察他们难为你了吗?”

    安东尼在电话里叹了口气:“Chloe,我有时候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我对这里的感受,我想了半天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

    “你怎么了?他们把你怎么了?”

    “他们没把我怎么样?我的英语那么不好,警察的英语也不好,我们只能靠一些单词说话。如果我没理解错的,大概一上车他们问我法国什么季节去最好,然后又问我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然后他们问我饿不饿。我坐在车上特别害怕,只会点头。后来他们就请我吃了顿饭。吃的是火锅,味道很不错。但是我觉得我吃得太多了,现在我的胃很不舒服。我说我胃有点疼,后来他们就把我送回饭店了,还帮我买了胃药,然后说希望我以后能遵守中国的法律制度,然后他们就走了。我现在胃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我现在准备继续去睡觉。”

    “安东尼回去了。”我看着顾明告诉安东尼此刻的状态,顾明对此时没什么异常反应,让人体会到他对这个事情毫不关心。

    “太晚了,我也该回去了。”我快步地走着,顾明并没有追上来继续逼问我结婚的问题,他在我身后高喊着:“那我批多少内裤合适啊?还有你原来说要沿着公路睡,一路睡到普罗旺斯去,那我是不是还得再去买两个睡袋啊?”

    我突然转头看着他:“我多大岁数了还睡路边?你对我就不能大方点,我就不能住个饭店什么的?”和顾明的这种说话模式似乎都成了我应激的条件反射,刚说完就后悔又没管住自己。

    “行,住饭店,那我再大方点,飞机票我也包了。什么时候走啊?”

    “你让我想想。”我高声回喊了一句,想快些走掉。

    “你想屁啊你还?你以为你还年轻是怎么着啊?”

    我驻足忍不住回头看他,我的表情肯定是不好看,顾明看着我反应了一会儿:“别误会,主要是我岁数大了,你不嫁我,我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你忍心看我打一辈子光棍啊?”顾明刚说完,偶尔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游客都忍不住捂着嘴乐起来。不过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好像也是毫无所谓,他只是站在那儿等着我回答。

    “跟神经病去蜜月旅行,我不得好好考虑一下?”我终于找到个理由,说完之后叫了出租车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法国大使馆通知我去领签证的电话,内心觉得这签证来得好快啊,好像故意不让我犹豫似的。我坐在门口穿鞋,母亲在一旁看着我:“我昨天头有点痛,早睡了。”

    “嗯。”

    “你跟安东尼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和他说清楚了?”

    “还没,本来要说,结果出了点状况没说成。再找机会说吧。”

    “安东尼说你的电话关机了。”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来发现是没电了。“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顾明一早给他打电话道歉来着,说如果他下次来中国,他会好好地招待他。”老妈看着我问题问得小心翼翼,“你跟顾明说清楚了吗?”

    我继续摇头:“我去大使馆领签证。”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刚一进门就看见屋子里摆了三个大箱子,安东尼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边看一边嘿嘿地笑,我看了眼电视是教做菜的节目,我想他大概也就能看懂这个了。

    他看见我回来了很高兴,站起来拥抱了我吻了我的面颊。

    “你怎么来了?”我对安东尼出现在我的家中有些奇怪。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搬来和你住。”

    安东尼说完这话,母亲从厨房露出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出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母亲离开了家,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安东尼两个人,安东尼蹲下来开始收拾他的行李箱。“Chloe,你帮我看看东西都放在哪里合适。”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顾先生早上给你打电话了?”

    “哦,宝贝,我本意不想说你的朋友不好,只是我有时候觉得他们有点怪异。顾先生一大早打电话来说警察的事都是他的错,他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希望我不要介意。我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可是那天我真的被吓到了,也许这是中国特有的幽默,我还需要慢慢习惯而已。”

    “他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亲爱的,别为了我破坏你们的友谊。我想了想有时候我可能听不太懂他们想表达的意思,还好有你在,我不想住在饭店了,我不想在跟你亲热的时候还总担心有警察来检查结婚证。顾先生跟我说如果我下次再来中国他会好好地招待我和我的家人,我想了半天觉得他可能不希望我继续再住在那里了。我住得是有些久了,顾先生是个慷慨的人,我不应该再叫他破费了。”

    我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觉得自己有些燥热,不是因为我和安东尼这位五十六岁的大爷共处一室,我只是在想我要如何开始我的话题。我站在窗口一直向外看着,窗外的风景可真不怎么样。安东尼是那么讨厌这里,却非要搬来跟我一起住:“安东尼,你为什么会爱上我?”我的眼睛仍然看着窗外问了个问题,“我们的文化差异差得那么远,年龄也差得远,认识的时间很短。”

    “哦,亲爱的我一直希望你能问我这个问题。”安东尼仍然蹲在行李旁,像是在组织语言,“一开始你妈妈来看房子的时候,我并不想租给她,我有点担心不同人种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问题。可是你的妈妈好像对房子很满意,我没有马上拒绝她,我担心我的房子租不出去,因为我的租金挺贵的,我的生活状态很拮据,我很需要钱。后来你妈妈带你一起来看房子,你一走进来,我看见的第一眼觉得你……很漂亮。”安东尼又开始做他那个噘嘴的怪表情,好像说到这个让他很不好意思,“我不太会看亚洲人的年龄,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你说话很礼貌,一直在笑充满了活力。由于Emma的病,我很多年都是在压抑中度过的,我刚刚从那段日子中恢复过来,然后你来了,就好像一下把我的屋子照亮了。我当时很想让你留下来,所以我给你降了租金。一开始我只把你当成一个有活力的小女孩,我想让你为我那死气沉沉的生活增加些色彩,后来我才知道了你的真实年龄。”

    安东尼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了沙发上,不再继续收拾他的行李:“我知道你的真实年龄之后,我开始把你当一个美丽的女人来欣赏。我发现你的生活很有规律,你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然后化一个很简单的妆就去上班了,晚上回来得也很准时。偶尔有回来晚的时候,我会偷偷地站在窗口看你,心想会不会是哪个男人送你回来。没有,每次都是你一个人,而你回来晚都是工作耽误了一点点时间。你的生活习惯也很好,不抽烟不喝酒,吃的东西也很健康。有一次你买完东西回来,可能因为走路的原因,脸色很好看。我当时在想要是能跟你生个孩子,那孩子一定很漂亮!我跟Emma早就想要孩子,只是很久都怀不上,后来她生病了所以就更不可能有孩子了。Emma住院的时候一直跟我说娶个好女人然后生个健康的孩子。那天我突然想也许你是Emma为我安排的那个女人,我心里决定要追求你,我想办法找机会接近你。可是我总感觉你在躲着我,或者你认为我是对你的妈妈感兴趣,因为我一去你就出去了,总是把我和你妈留在一起。有一天我在餐厅后面的过道里休息,然后看着你在街对面经过,然后你在那个咖啡店坐下来,看你电脑上的东西。在不远的地方有个年轻又英俊的男人一直在盯着你看,我当时想他一定是想过去和你搭讪,果然他很快就坐到你那张桌子去了。我当时心里很紧张,那男人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人,我想你们至少会互留电话。可是你当时的表情变得慌张极了,笑得很勉强还有点害羞,我想你可能在尽量保持礼貌,然后你开始慌乱地收拾东西,还不小心碰洒了咖啡,你拿纸随意擦了擦,跟那个男人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走掉了。哦,我的天啊,我当时觉得你真可爱,你没看见那男人失落的表情。很早以前我就听人说过,东方女人很保守,有的女人几十岁了可能都没谈过恋爱,后来我在想也许你就是其中之一。你总是表现得安静、优雅、礼貌,看见我时总是保持甜美的微笑,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淑女。”

    “我谈过恋爱!”

    “哦,好的,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吗?”安东尼说完哈哈大笑着,我没笑,很平静地看他。他摆了摆手,“好吧,也许我没什么幽默感。”

    “事实上,那天我真的很慌乱,我不太会和男人相处,我只会和一个男人相处,用我们特有的方式。”

    安东尼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你说的那个男人不会是我吧?”

    “是顾先生。”

    安东尼直视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又微笑着说:“好的,没关系,都过去了。”

    “我也不是一个淑女,不过我在尽量地装成一个淑女,我安静是因为我跟你没话好说,你说的话我也不想听。什么优雅礼貌总是保持微笑,开始是我想让你对我有个好印象,因为你的房子很漂亮租金又很低,是最理想的选择。后来我连租金都不想付了,所以我希望我妈能嫁给你,其实你们俩挺合适的,不过可惜你不喜欢她。后来我发现你对我挺有兴趣的,所以我就跟你约会,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安东尼直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哦,不,亲爱的,你真是很幽默,我居然差点上你的当,谁会为了把房租省了而答应嫁给房东?”安东尼捂着肚子像是笑岔气一样。我很平静地等着他安静下来,他笑的时候一直在看我,最后终于安静了,“真的是因为房租?不是因为爱我?”

    我点头,点得很坚定。

    “我太老了?我不够英俊?我也不富有?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如果有爱的话,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什么,不爱的话……”我翻着眼皮想了想,“你说的这些还真的是原因,就因为你说的这些好了。”

    安东尼“腾”地从沙发站起来,表情里充满了愤怒,他的声音像是在咆哮:“Chloe,你真叫我失望,中国女人都像你这样?”

    “不是,只有我这样。”我做了个深呼吸,不想让我本来刻薄的潜质发挥得太透彻,我尽量想一些婉转又能让人接受的言语。这时候我竟然发现我可真不适合再去考虑结婚的问题,无论再遇到什么男人,我都得去费力编纂谎言,让一个我本来不爱的男人感受到来自于我的真爱。这简直是为我不可预知长短的后半生选择的一次痛苦的自我修行,我的前半生就已经像一场修行了,我可真是有某种自虐倾向。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我去费这种脑子小心翼翼地编谎话,维护住我想要替他维护的东西,再多的男人我真是招架不住。

    “我只会和一个男人相处,可能你有很多缺点,不过这些在我看来和年轻男人被我发现了一根白头发,英俊男人的脸上有一个痦子,有钱男人不小心忘带了钱包一样让我难以接受,不爱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是难以忍受的缺点。”我希望安东尼能理解我要表达什么。他站在那看了我好久:“你要和顾先生重新在一起了?”

    现在换成了我盯着安东尼看,我的表情是思索,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安东尼又坐回到沙发上:“你当初为什么要和他分开?”

    “因为他太穷了。”

    安东尼眉头深锁,他的呼吸都变重了,我想他大概在想用什么言语谴责我。

    “我生不了孩子,安东尼,我有病,生孩子有可能会死,我可不想为你去冒这种险。”

    “你病了?什么时候病的?这……是真话吗?”

    我忍不住笑着点头:“真话,从现在开始我都会跟你说真话,你也可以说真话,什么都可以!”我站起来给安东尼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我又站到了窗口看着外面,“你说得没错,这不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居住环境,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穷。我很早就生病了,大学一毕业我找了份正式工作,入职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顾先生的妈妈病了,他的生活压力已经够重了,我本来想帮他,没想到自己成了另一个负担。我不想当他的负担,所以就走了,就是这样。”

    安东尼很安静好像都不在屋里一样,我转过头的时候,他像个小孩似的趴在沙发背上看着我:“你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走了?”

    “没有。”

    “为什么?”

    “怕他伤心,怕他自不量力地想要照顾我。我打赌他还会自不量力地那么去做,然后看着我一天不如一天,然后在我面前强颜欢笑,自欺欺人地骗他自己说我会好起来的,然后为了这个理由把自己累得跟牲口一样,结果我还是死了,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只留下让他继续穷个十几年还不完的医药费。靠,要真是这样我肯定自杀死了了事。”后半句忍不住爆了粗口,用中文一时冲动脱口出来。

    安东尼转身坐回到沙发里半天都不出声,我靠过去看他,他捂着脸小声地抽泣着。

    “安东尼,你没事吧?”我刚问完,安东尼大声地呜呜地哭起来:“你就是Emma派来的,可是你为什么不爱我?”安东尼的哭声怎么都止不住,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只能不停地拽纸巾给他,安东尼擦着眼泪,声音里全是颤抖,“那就是我曾经的生活,在病床边笑着看她,拽着Emma的手,告诉她她会好的。可是我一走出病房医生就会找我谈话,告诉我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她时常昏迷,医生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到底要不要救她,我恨那家医院,我恨那个医生,我恨我经历的一切。医生总是跟我说这次救过来,她也不会活太长时间,他逼着我选择让她死。Emma后来也知道了,她每次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看着我说,求你了安东尼让我死吧,能拉着你的手这样死去是我最大的幸福。她很早就生病了没什么劳动能力,法国医保报销很有限,我卖了家里的很多东西。最后是我让她死的。我同意的时候Emma在笑,可是我有很深的罪恶感。那些年我每周都去教堂忏悔,我不知道正确答案,我让她死和不让她死都是我的罪恶。顾先生为什么这么幸运!”

    安东尼坐在那哭了好久,我在他对面看着他,脑子里有一个景象:一个年轻女人躺在病床上拉着年轻男人的手在合眼的那一刻说,能这么死去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通常是爱情剧里凄美的高潮结局,我在法国治疗的时候偶尔会为自己幻想这个场景,刚想到的时候的确觉得幸福,再多想想就觉得这电视的女主角可真够孙子的,二十来岁什么都没干呢就准备要死,丢下句我真幸福之后一蹬腿一闭眼她幸福地去了,估计男的得为她这句话不痛快几十年。

    大学的时候同宿舍的女生推荐我看《人鬼情未了》,那时候刚和顾明正式谈恋爱没多久,可是看到生死离别的时候却很有感触,伤心地哭了半天,然后逼着顾明一定要看。我陪着他坐在电脑旁看完了电影,我哭得用完了三包纸巾,他坐在那儿嗑了两包瓜子,我特别愤怒斥责他:“你是不是人啊?你就一点都不感动?”

    “哪儿值得感动啊?一男的死了,非不好好死,非得变个厉鬼回来缠着他老婆,应该找个茅山道士收了他。”

    “怎么是厉鬼啊?”

    “都附乌比·戈德堡身上了还不吓人呢?而且我也特别讨厌那俩人抱一起和稀泥的桥段,一看就是一个黏黏糊糊不干脆的人。我要是死了就算我真变鬼,我也是回来拿板砖拍你,拍完了我就直接闪人。不是,应该是闪鬼。”

    “干什么?想报仇啊?”

    “把你拍失忆了,然后把我忘干净了,好开始新生活啊。”顾明从来就不是浪漫的人,说的话大多都不中听,不过静下心来想的时候我会觉得很甜蜜。我记得那次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的感觉就是甜蜜,我特小声地嘀咕:“那要是我死了,我也来拿板砖拍你。”

    我刚说完这句话,顾明抬手就扇了我一个小嘴巴,说疼不疼,说痒不痒的。不过我当时就蹿了,印象里他是第一次动手打我,我当时想我可不惯你这臭毛病。顾明抬胳膊抵挡着我的报复行动,嘴里还大骂着:“瞎跟我这扯什么淡,什么死不死的晦气不晦气?再说了你已经拿板砖拍过我了,我也没失忆,我还对你印象更深了,估计得记你丫一辈子。”

    安东尼止住了哭泣。可能是流了太多的眼泪,他把我给他倒的水全都喝干了。他直视着我说:“我不会娶你的Chloe,即使你长得再漂亮再优雅再像淑女我也不会娶你,我不会娶一个有病的人当妻子,即使世界上只剩你一个女人,我宁可单身也不会娶你,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我撇着嘴看着他点了点头,我想真话里百分之八十的话都是极其刺耳和令人难以接受的,尤其是后面那句假设简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我原来就打算娶一个健康而且要比我小很多的女人,这样在没特殊原因的状况下我可以死在她前面,我不想再经历一遍送别爱人的事,我很脆弱我承受不了,请你原谅我。”

    安大爷彻底逆袭了,把一场我甩他的戏码变成了他甩我的戏码。不过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只要结果相同就是好事。我点头继续表示赞同:“安东尼你放心,即使世界上只剩你一个男的,我也不会动半分嫁给你的心思。”

    “这很好!”安东尼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也不要嫁给顾先生!”安东尼又想了一下,“我的意见是你最好谁都不要嫁,但是你可以有一些好的床伴,不然你总是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安东尼角色转换得很快,感觉他从一个未婚夫立刻变成了一个闺密,“要不然我们一起回法国吧?做不了夫妻我们仍然可以是好朋友,我可以继续算你便宜的租金,但是你得帮我打扫房间,如果你回来得早的话你要负责做晚饭,每周彻底清洗一次厨房。”安东尼看着我在笑,“还好我没彻底爱上你Chloe,不然我不知道要难过多久?”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伸了下手:“时间不早了,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你是不是该离开了。”

    “我今天不能住在这里吗?这么多行李难道我还要再带回饭店去吗?”

    “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房子有多接近二环?你知道北京现在二环的地价值多少钱吗?你在我这儿住一晚,我巴黎一个月的房租都不用付了,你还要住吗?”

    安东尼看着我又开始噘嘴,他收拾了他的箱子往门口走,刚一出门我立刻喊了他:“安东尼,我跟你说的事别跟顾先生说,不然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我会回法国的,房租的事我们回法国再商量,你知不知道我住的那屋地毯都发霉了?还有我睡那个床一翻身就会咯吱咯吱地响,我估计它很快就会散架,万一我摔伤了你要赔我很多钱的。还有我跟你说过至少两次,我需要接入一根网线。”

    “别人告诉我说家里插一个WiFi就可以。”

    “可是你根本不上网,所以你从来不记得插。”

    “好吧,我知道了。”安东尼拉着皮箱往楼下走,他转头看我,“订回法国的机票的时候帮我订一张。”

    “你得先给我钱。”

    安东尼的脸上又呈现出憨豆先生撇着嘴摇头晃脑不情愿的表情,他从外衣兜里掏出钱包来,数了几张欧元递给我:“多出的钱一定要还给我。”

    “知道了,订好票联系你。”说完我就转身走进屋里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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