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剩女-让女人成为男人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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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八

    花溪的水,冷阴阴绿着。戴满小白花的碗豆,眼睛半闭半睁。而柳条儿呢,像初嫁的小媳妇儿,一见生人就娇羞羞背过身子。若不是偶尔有点水雀贴着水面掠过,我几乎要以为这片浅湾,是画在画上的了。

    闵敏放下画夹转过腰,我望着她在河水中的影子说:“假如这河边,也有我们一块地,那该多好呀!这样的黄昏,扛着锄头回家,夕光贪婪地爬满你的裙,村里的单身汉,一个个眼睛瞪直,成天盼我不在家……”

    “回到家,你也像塌鼻子女婿一样昏昏浊浊靠着矮墙。”闵敏抢过话,“其实塌鼻子女婿懒死了,你瞧他那块地,满是草。”

    “才不会,我要让我们的地,长满吃的玩的。”潜伏的农民德性给勾引出来,憧憬得有头有尾。

    “午后太阳晒厌了,觉又不想睡,是可以找邻居吵吵架的——那大肚子的楚昕儿,在我们地边转转,白菜凭空少了几根。难道它会生脚?”

    闵敏嘻嘻哈哈滚在我怀里,放开胆子吻我。

    爱情一旦和刀耕火种挂钩,不但实在,而且可爱。

    “你做什么都配就是不配做农夫的妻子。”我抱住她,满脸泥土色,像当年抵制日货的的父亲。

    “这叫用流行表达传统,是时尚。”她索性将我压倒在河岸上,这时候,上游的渔夫只要稍稍回头就见得着我们,但是他没有,连他拖着的网也没有。时尚化是可怕的东西。尤其对我这种从没高贵过的人来说更为可怕。我歌颂情爱,也即是间接歌颂性爱。在人类社会,性永远只属于自然领域。当人们力求把自然时尚化的时候,那当然是离自然越来越远的时候。

    闵敏压在我身上,我压在狗狗秧星星草败节草猫猫眼灯笼棵灰灰菜身上。

    可怜啊,时尚化的自然。我想起已经远在天边的纯粹的自然。那里没有流行,没有传统。渔夫听见响声肯定会回过头,看清了,跺着脚乱骂。

    我喘着粗气,眼光越过闵敏去想她水中的倒影——如果有的话。

    闵敏哼哼唧唧,她好像陶醉了。在她看来,年轻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没完没了的接吻。

    这个仁慈的傍晚,我软得连《忆萧红》也不想看。

    七十九

    闵敏说艺术系今天举办一个学术报告会,一定要我陪她去。

    贴着墙,跟在闵敏背后往学术报告厅里挤,我心慌慌的,十足的乡下佬混进绅士圈的狼狈。也不怪,第一次置身猩红色的学术报告厅,身前身后都是玩艺术的,乍不慌?邻座是肖魂紧挨着微露着肚脐眼的停美,牛仔衣天使般张着翅膀,给我想飞的冲动。肖魂贪婪地紧捏着停美的手,臃肿的身子几乎要贴在停美高峰似的乳房。停美往里挤挤,肚脐眼忽隐忽现,很是过分。

    我偷偷地四处打量。

    主席台上空横着“纪念梵高逝世××周年”的隶书条幅,两边挂着停美她们临摹的《花盛开的果树园》、《邮差》、《吃马铃薯的女人》……耷拉着脑袋的麦克风旁边耷拉着一个不像梵高却像《花花公子》老板海夫纳的主持人。他准备发言,脸红红的。主席台的楼梯口立着两个长裙拽地的女孩子。绝妙的两个静物,我看见有好几个人在速写。

    “下面,有请学校公关协会会长先生。”主持说着,行了个九十度的夸张礼。

    “感谢各位大中午光临。梦乡少个庄周,报告厅多个听众,该感谢!”短小精悍的男人自鸣得意地停下,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听众,没收到所想象的掌声,他继续演说。

    “众所周知,文森特·梵高是梵高家族、十九世纪的荷兰,席卷世界画坛的印章派画风中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师。印像派的是非曲直早已有了公论。梵高同谁结婚,先前九五画室的代表已经讲过。梵高不是一个婚姻能左右作品的情爱者。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提奥。姑且这样说,没有提奥,也就不会有梵高的这些作品。今天,我们纪念梵高,也等于纪念提奥……”

    闵敏递矿泉水给我,轻轻问停美。

    “谁在《医院的里院》上乱写字?”

    “看不惯她的人那么多,谁晓得?”

    我扭头看,离得太远,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

    会长胡扯着梵高向韦森勃勒赫借钱的事,我听不进去,小声问停美。

    “你们新印像派先前发什么言?”

    “畅述不同程度地向梵高献身的女人们。着重讲了两个妓女天才。一个预言后世有两人谈画就必定提到梵高,一个能让梵高割下耳朵送她。”

    “梵高一生穷困潦倒,阿尔斯,海牙,巴黎,圣雷米他差不多都是孤单活着。莫奈,高更,塞尚谁也没真正认识他的伟大,整整一个世纪后。他的小墓碑上才冠以‘伟大画家’四个字!”“海夫纳”作哀悼状,双手绝望地伸向半空。

    “对于艺术,这是永远的损失,对于人类,这是嘲弄,诸君!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家吧。文森特·梵高万岁!印像派万岁!”

    “梵高万岁!印像派万岁!”群情激昂,简直是当年红卫兵遗风再现。

    闵敏疯狂地欢呼拍掌,眼睛睁得老大,满脸印像派。

    《安魂曲》轻风拂柳般响过后,纪念梵高的舞会开始了,闵敏跳上主席台帮忙,画师们开始体面地调情。

    我站到《医院的里院》面前。这是袁娜留在学校的最后的作品。

    有人用铅笔在画边恶毒地写着“让女人成为男人的土地万岁”。

    八十

    从我坐的椅子上望,闵敏像村姑。

    村姑唯一的卖点是纯朴。纯朴是一种需要保存的状态。科学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保存的方式。照像是其中一种。

    事实上我本人不喜欢留影,也很少保存别人的玉照。登长城的好汉几乎都背回几大段城墙,玩泰国的差不多都让人妖陪他一瞬成永恒。这仿佛是旅游惯例。我自认会几首野诗,喜欢在不是风景的地方看风景。而这些地方,我巴不得除了我,五十亿同类谁也别去染指。自然不肯拍照了。至于同谁家千金好,近几年来,渐渐患上不该忘的忘了,该忘的反而忘不了的恶习。她们的笑貌音容,人前不敢提起,人后又没提的必要。过去的岁月被有意无意冷落,正如闵敏所说,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呢?姐姐妹妹的,你书桌里这样的照片多的不是?不是不给,怕你头昏脑胀,连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也分不清,让朋友们笑话。

    “再说,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闵敏站到我面前,歪着脑袋问。

    非不怪去大宁河飘流的合影,闵敏总不肯让我放进影集。女人的心一旦亮起来,可真能照到五十年以后。照片是用黑白胶卷拍摄的,由于水汽的缘故,显得朦朦胧胧,巧的是两双手握得都很含蓄,有那么一点万水千山的味道。

    可我今天开始后悔了。

    先是听哲学老师说,人到晚年,靠回忆过日子。后来又见红枫湖边的男孩把他女友照在手巾上成天方方正正揣着,禁不住七不是八不是。自己的青春和爱,难道真去势汹汹,白白流走?然而闵敏很固执,也许是守旧。对于我的回心转意,她连一寸小照也不给。阿丹说,这札记,没照片,似乎少点什么。央了好几次好几次,闵敏就是不肯图文并茂。下午猪又向我表示遗憾,我自家有苦难言,只得故作深沉:“成功的艺术是让人浮想。”话虽有理,心里对闵敏的照片却渴望极了。看来得施手段,至少茅草屋边照的那张要给我。

    我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掏耳朵,拖鞋丢得远远的。

    穿着花格子衬衫的闵敏把袖子绾得高高的背对着我洗衣服,她的长发盘成一个髻堆在脑后,像一朵黑色的云。

    以农夫的姿态入世,以士大夫的身份出世,这样最好。

    八十一

    演唱会还早,我和闵敏在酒店门口闲逛。

    花一大笔生活费来听齐秦唱歌,和时尚无光,和希望工程也无光,纯粹是无聊。

    按我在红砖房出笼的理论,当音乐以纯资本主义的方式包装炒作,对于一个还没完成原始积累的国家或个人而言,说不上是什么好事。我正在毫无理由地说三道四,一个光着脑袋的小男孩举着空瓷碗唿地跪在我面前。确切说是挡住了我的路。我找出刚刚打电话退给我的两个硬币丢在他的碗中。

    “说,谢谢叔叔!”摸着他光光的头,我装得一本正经。然而他迅速抓起还在碗中叮叮当当滚动的硬币,对闵敏调皮地翻翻眼珠,一矮身,山猫一样跳到一个刚下出租车的女士身边粘住了。一时间,我竟有些尴尬,一种从里到外被拒绝的尴尬。酒店的灯怪异地闪烁着,间或听得到DJ女性的喊叫。我拉着闵敏退回到酒店大门边。

    女士被跪得满脸通红,只好从坤包里翻出几张零钞放在空碗中。小光头一把捞空碗,手轻翻,利索地插入裤腰里。伶俐的眼珠甩开女士左顾右盼。这会子酒店门口没有人进出,他扬着空碗,歌舞升平之下摆出他那副永远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的脸。

    这几天在读一本有关世界难民和中国农村的书,从我身边吃得好穿得好的朋友们身上,我的确看到了原生态的不平。科索沃、巴勒斯坦、安寨需要的不是大米面条,棉衣棉裤,口香糖,手提电脑,甚至不是温和的天气干净的自来水;沃伦。巴菲特,WTO ,世博会,用不着赠送飞机试验中子弹,免费从中学读到大学,克隆一段经典爱情……人类制造了太多的物质。人类越来越富有的同时也越来越萎缩了。我不止一次在我的日记里乱涂乱写:一个国家要富起来容易,一个民族要富起来实在太难。在这个物欲纵横的世界,除了爱,什么都是多余。

    见我不高兴,闵敏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回去了,天看上去要落雨。你的衣服凉在院子里还没有收。”

    “那好……真要这样,回去后可别埋怨我。阿丹她们一问,你又推得一干二净的,什么都怪在我头上。”我说。

    闵敏去找人退票,小光头在台阶上带着眼珠窜来窜去,很敬业。我喊他过来,想再摸摸他的头,他却伶俐的,山猫一样跳开了。我很书生气地想,小光头堕落到连谢谢也不愿说的地步,已经比一个歌手只会盘算每个音符值多少钱更可怕了。

    八十二

    “开门,闵敏,是我。”灯亮着,钥匙扭不开,我拍着门喊。

    “你累不累噢。”怪怪的语气堵在门边,“不开,就是不开。”

    没精神同她闹,我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月色不好,破碎的。一块像两块,两块像三块。马路上,偶尔有汽车跑。灯光打裸着上身的我在墙上,魔鬼一样时大时小。老实说,陪“新大地”的朋友去冠州宾馆签完合同,又赶了半个多钟头的出租车,我是疲惫不堪了。一心一意只想上床。

    “你看你越活越过份。光着身,二两白酒一吞,四处瞎胡闹。”正在我为天底下有家不能回的男人想方设法时,门开了,我的‘瑚蒂佩’站在我背后发话,“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情?”

    我听人说,恋爱成不成功,一是取决于男人会不会喝酒,二是取决于男人酒后能不能保持沉默。感谢酒精挥发得差不多了,我沉默得起。

    “宝贝,我就知道你呢是想给我某种惊喜。如此良辰美景,猪才会睡着。什么惊喜呢?打盆水到月地里给我擦身子?噫,还看得见月影,那就赶快点,飘飘乎洛水之神兮……”

    她冷笑一声,扭腰闪进屋子。我回过头,只有门帘傻乎乎地动。

    我闷闷地站到院墙边,影子悠长悠长。回头的时候,感觉是它站了起来,我倒了下去。似乎还听到稀哩哗啦的响声。我不由被吓了一跳,快慌慌逃到门边,影子不见了,红砖房里,闵敏女巫一般背靠着《最后的审判》。

    这时候,我突然记起上个假期在家中读到的一首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退到石梯上慢慢坐下,我真想骂。谢谢你了,爱情,你不过是下个世纪学生们在课堂上碰到的一个抽像的名词。

    老师像解释什么叫“珠算”一样对它例行讲解,大不了举的例子生动一点而已。

    放眼天下,只有你当你是个宝。

    八十三

    见鬼,第二个梦都醒了,闵敏还没回来,我翻身拖鞋到院子里。

    夕光满花溪河擦洗着她诱人的身子,一河两岸,色彩斑谰。

    闵敏去市区中心看保健医生,我懒得做菜做饭,换个较为亲昵的睡姿,续续学甩响指。

    小时候在安寨,我是激烈地甩过响指的。扬手,翻腕,中指与姆指一错,“啪”,脆生生,颇有快感。

    读到四年级,母亲给废止了,理由很哀婉:没家教。我懂事后尧爷给我家谱看,方才恍然,什么家教不家教,不外乎是我那破落的书香门第作怪。那时想都没想到,儿时的雕虫小技,而今竟要我刻意地从头到尾的模仿。

    每次学甩不成,闵敏毫不客气嘲笑,得意忘形,像一个算着嫁期过日子的闺女。

    “先前我也会的。”我急了,抢着说。

    “不该会的时候你会,该会的时候你却不会,这比不会更惨。”闵敏哲学兮兮,我哑然了,想起忧时子对我说过的话。

    记得和闵敏去成都的弘福寺上香,认识了僧人忧时子。他懂禅,说起话来神神叨叨。在大雄宝殿,我拉着闵敏虔诚地给佛祖叩头,然后往佛祖脚下的“功德箱”里塞50元。见我出手还算大方,忧时子要我抽签。我闭着眼摸出一根递给忧时子,他看了一会儿眯着眼摇头说:“该会的你不会,不该会的你却会了。因为你的不合时尚,注定要丧失人生的许多乐趣而饱尝生活的太多苦痛。单单婚姻一关,就够你过。”说的我一头雾水,不过大致感觉出是个下下签。望着头顶上静默无语无忧无虑的佛祖,我自己安慰自己:美好的生活虽说是人们一贯的追求,但事实上生活是靠苦难来支撑的。全国人民都心想事成,全国人民都是白痴差不多。

    忧时子推出我和闵敏八字不和,相克不相生。结论是强扭的瓜不甜,强结的缘难圆。

    和尚多是些小哩小气的家伙,要依得他们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社会早就乱套。他废话,说什么我对人生所寄予的希望还没有他坐的蒲团高。齐家治国不成便转而修身养性的例子我见得多了。现实就是道理。人啊,要的只是活着。忧时子不过一知半解。

    我美美地回想所做的第二个梦。

    沁儿化作一片发黄的叶子飘过所有的天空。在我的守望里她坠下来,以叶子的方式轻盈地坠不来。我捧着它迫不及待地追问,月地呢,那片惨白的月地?然而它只是一片树叶,一片发黄的卷着边的树叶。高高的天空虚脱得像一个产妇。

    我跪在树叶边上,小心守护着它。我承认刚认得闵敏的时候我说得奴颜媚骨:为了您的缘故,我愿把整个秋天虚度。

    婚姻,笑话!我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去考虑那个雍肿的东西。

    和尚的话,历来认真不得。

    八十四

    “小南,听说你金屋藏娇,过美国日子真不真?”

    “大师,那丫头。靓嘞。”

    “小南,别舍不得带出来晒太阳。”

    因为要考试,我大中午跑到班上的女生楼借哲学笔记。

    门一开,姑娘们七嘴八舌乱嚷。晓露的嗓门最大:“叫闵敏大姐她有意见不?”

    坐在临窗椅子上,我半句话也无法插进。太阳从坡那边翻进来,照得满屋子金黄。

    “昨天在图书馆见到她,我只好喊‘小南,拿你的信。’她猛回头,浅笑浅笑的。”徐姐盘腿坐在上铺,两手空空的搭着膝盖,像个有所成就的俗家弟子。我仰望着她,洗耳恭听。

    “跟她讲清楚,下次见了,喊徐姐。没大没小,成何体统?”徐姐说。

    “闵敏年幼无知,还望徐姐恕罪。赶明儿考完试一定领她登门赔罪。别样不行,她做的湘西酸汤鱼还将就。”我板起面孔,“湘西不只是作家画家有名。”

    “那倒不必。叫她登门呢过份了。准备鱼火锅就鱼火锅吧。我们去红砖房。这样文雅些,省得人家说你班上的女生人不怎么样架子确不小。”

    “主意是好主意。吃了还可玩麻将。”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下午,正巧我没饭票。”

    “今天早不早晚不晚的就算了。明天,明天考完试大家都有空。”

    “也行。”

    说来也是我的不是。一个多学期了,带闵敏钻过织金打鸡洞,数过学校后边暗灰色的枕木,探望过关在烂泥沟的沈睡,就是没正一着二介绍给同班同学认识。

    “你们不怕怀孕?”团支部书记问。

    “人家是一个睡一头。”

    “吹,人家是一个睡上半夜一个睡下半夜。”佩玲睁着眼胡猜。

    “才不呢,人家男女授受不亲。同床不同梦。”

    ……

    姑娘们存心开我玩笑,我又一次搭不上腔。脸一阵红一阵白。怪只怪我孤身一人深入。

    “补考费缴得还不心疼?”我装腔作势。随手拿了徐姐的哲学笔记匆匆逃出。我知道她们会越说越没正经。

    下楼才发觉本子拿错了,哲学笔记还在楼上。稍一回头,我放弃再上楼的念头。

    信手翻翻,卢隐的《海滨故人》里堆满花哩胡哨的话。

    八十五

    落缨缤纷的山道上,女孩弯腰捡花。一阵风吹花走远。女孩不停地挥舞双手……猛然睁眼,原来是个梦,闵敏在跪在地上捶打我。

    “你干什么,宝贝?”我撑起身恶声恶气地问。

    “就是你就是你挤人家落床。”她猛烈地叫。我回过神,赶忙赔礼道歉抱她上床。

    “冷着没?”我拥着她问。

    “冷你个头!我警告你,这不是一次两次了。”闵敏横眉怒眼。照着《爱经》上出的点子说了好多猪往前拱鸡往后爬的话,她才悉悉嗦嗦地靠着我睡下。靠对情人的方法获胜,我有些黯然。搞不清她抱我的动机,越发浑身不自在,隐隐领会出前人用蛇形容女人的苦心。跟闵敏说,她死死抠我。骂我故作斯文。若是当初她看出我这白天君子夜间小人的嘴脸,打死她也不会上这贼床。

    “贼床?”我接口道,“人家猪那天借宿不成,背地里乱说了好多坏话呢。”

    “是了,谁都像你大方。别人要约会,你赞助场所。时下流行约会强奸,猪那德性——倘有三长两短,你一辈子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你行?”闵敏在我下巴底牢骚。

    猪上个周末瞒着呆呆,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一靓女来玩,有借宿红砖房的意思。闵敏一口回绝:这屋里不准乱来。

    “他就这德行。有次我们在河滨公园吃麻辣烫,人家熬汤味的猪骨头他也捞出来啃,老板娘看得牙齿咯咯响。”

    闵敏吃吃傻笑,同猪带来玩的女孩相比,相差甚远。

    “那女生是学校子校的。顶多十八岁。天呀,我敢说没见到她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未放的花。”

    这年头万事万物都在早熟。也怨不得猪。念着大家兄弟一场,我竭力帮他树立形像。

    “嗨,你别看他一天荡来荡去,不怕你一天到晚又写又读。话你不一定有他会讲。我送他到院子里,他叽叽咕咕的,说什么‘全世界都乱得就你红砖房乱不得’我打赌,你绝对说不出这种精辟话。”我说完偷头地看她。闵敏摸着我的胡渣,两眼贼亮。

    “我又没说我行。”闵敏嘴上说得干巴巴的,心里却暗暗记恨猪。

    八十六

    一大清早,就听到肖魂咚咚咚敲门。

    他奉班干部的命来通知我,今天是最后一堂外国文学欣赏课,曾先生希望全班同学到齐。

    我的论文还没设计完,不敢放肆。另一方面,也想尝尝最后一课的滋味。吃了两个甜酒鸡蛋,我冒着细雨往学校跑。

    教室里仍是老样子。培根照例死死盯着对面墙壁的乔治·桑,曾先生趴在讲桌上,鼻梁骨灰灰耸着。他面前的几排座位一个学生也没坐。黑板上残留有昨日的功课。好像是关于“山药蛋派”和修正主义问题的。有人用线条大咧咧地划过。不太看得清楚。黑板右下角,歪写着朱湘的名字。那“朱”字的最后两笔拉得瘦长瘦长。隐隐作跳水状。我有些坐不住了。

    先头在办公楼门口,见学校的桂冠诗人企鹅般踩着清鲜的花草,颇就不自在。靠伤害取得名誉是卑鄙的。在我看来,还不如守在红砖房,就算不依依眉眉读日语,单是等着闵敏在画画的间隙里乱吹罗素对绅士的定义是所谓绅士,就是他有一位年收入超过一千英镑的祖父也比这有趣。

    罗素是闵敏绘画圈子以外最认同的西方第一人。他说罗素虽然是一个绝对主义者,虽然有辉格党望族的背景,但他四岁就失去双亲,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不由他不有乖张放浪的性格。她笑着说当罗素晚年被指控为反美时,他潇洒地回答“我的妻子们有一半是美国人,你想我怎么反美?”真酷。

    不时有迟到的同学推门进来。先生的课接二连三被打断。猪挂着笑吊儿郎当站在门边的时候,先生终究发脾气了。他摘下老眼镜,嘴巴微张着,显然震惊于猪聒不知耻地说什么“美好的东西一般都有迟来的习性。”

    我烦躁不安地眺望窗外,记忆将我泡在和闵敏那短暂的一刻……

    “好嘛小南,你根本没听我说话。”闵敏大叫,猛推我。

    “听的听的。你是说罗素十五岁就用希腊文介绍唇膏用法。”我半醒半睡。

    “不是。嗯,才不是。就你会敷衍。”闵敏埋怨。

    “快天亮了,你要我陪你练香功?”我痴痴地问。

    “不是呀不是。”闵敏又喊又叫。声波揭开眼皮,我看见,微光透过窗帘,镜框边,低垂着袁娜曾送的那只黄玫瑰。

    “你让我带零钱吃早餐?”我越来越没把握。

    闵敏完全绝望了。咬紧下唇,盯着《最后的审判》一动不动。我睡意全无。

    “哦,你是说中午去市区买颜料,像昨天一样。”观言察色的绝技一拿出,我恍然。

    “小南,我是在说‘我爱你’!”闵敏扭水索腰伏在我胸口,“这可是亲口第一次对你说,却让你糟蹋了。”

    没激动,没难过,只觉得痒酥酥的。

    ……

    先生哽咽着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也是他教书生涯的最后一课……教室里还有五个位置空着,我上句不接下句地记着笔记。

    八十七

    闵敏穿着她推销剩下的蜡染裙子在院墙角淘米。花花绿绿的太阳斜照着青石板上福柯刚出道时的著作。水龙头慢悠悠滴着水,亮晶晶的,像童话。今天《最后的审判》封笔,阿丹她们请学校的权威人士看过,得到好评,中了奖似的,吵着准备庆贺。那幅画,闵敏没画我上去,我一直是有想法的。阿丹她们要吃酒吃肉,我才懒得去管。稳稳地坐在竹椅子上,面色苍茫地做着一种不稼不穑的雅样。闵敏淘完米,洗火腿肠的时候,她说,你小心些,马克也要来。

    马克是写过“所有的黑夜都因为女人而美丽”的三流诗人。他有个亲戚在高尔夫球场做球童,多少认识几个有头有面的人物。十天半月三十五十的送点金钱给他花。还给他配了传呼机。他常说,如果他像牟其中先生那样“腰缠十万贯”,早就“骑鹤下扬州”了,什么兰德公司不公司的。手上有几个闲钱,他便想起牟先生所做的空手道来。整夜整夜的研究绩优股多头空头,上学期被补考《形式逻辑》和《古代汉语》,见了谁都红眉毛绿眼睛。平常穿件灰西装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他对不熟悉他的人乱吹,他是《南方周末》的特约记者,隔三差五有文章见报。只是在我们几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面前,他却是一老一实的。惹急了,粗着嗓子乱嚷,大家出来混,左青龙右白虎看着点。第一次来红砖房,喝得醉薰薰的,说着说着还哭。又因为他把学校的几个画师贬得一钱不值的缘故,我对他印像比较深。听说他要来,我多少有些兴趣。

    我问闵敏:“不是说马克最近交了女性朋友,带着人家去花溪水库吃罗菲鱼还打架吗?”

    闵敏抬着洗净的火腿肠走过来,她说:“可不是,个子又矮,刚动手就给人家打翻在地。眼镜也摔破。女朋友早就飞翔了,等一下你问他,理由多着呢。”

    这我相信。袁娜还在学校的时候,曾经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四川人,在我们学校自费读艺术系,父母都是包工头,支援西部打开发才赶过来的。面还没见,他就刨根问底追问袁娜:头发长不长,认不认得繁体字;有没有看过莱辛的《拉奥孔》;喜不喜欢魏明伦……袁娜一时火起,一老一实的传话过去。别说见面,那妞桃花般红了脸,不单是马克,把人家好端端的英子也跟着恨到了肚子里去。英子是他骗去花溪水库的那个女孩,是他自己在一次文艺晚会上勾搭上的,缘份是他唱迪克牛仔的歌,而那女孩子的偶像是迪克牛仔老爹。马克的母亲来学校。马克还正大光明地请在一起吃过饭。据说那女孩子又是夹菜又是陪着逛商店的,长年在乡下看管水田的母亲十分满意。马家真个时来运转。儿子知书达理不说,连找个媳妇也有礼有貌。马克还把发表在校刊《星星草》上的诗歌给她母亲带回去。叮嘱说:“好生保存,以后相亲,钱财就不用破费了——这可是跨世纪的聘礼。”乐得老母亲笑逐颜开,临走时放下话,谁想打她媳妇的歪主意,拼了老命也和他没完。我曾经找那期《星星草》看过,现在还记得那首莫明其妙的《噢,爱情》——

    某些老得不敢闭上眼的雨夜

    肯定望不清你走累的脸

    信笺歪歪坐在床头

    岁月,风一般遥远

    不用回避那一次次的张扬

    我们以失恋的方式成长

    咯咯作响的关节

    提醒你啊

    女儿回来以后

    别忘了插上门的保险

    我开始很奇怪他这首乱七八糟的诗中会用“雨夜”这个比较高档的词。问过他,他说,你一定要有解释的话,先去看看海子的“麦地”。我一直认为,写出《亚洲铜》以后,海子就不是一个乱混的诗人。马克这种浅溥的张狂,纯属心态不正,我没有和他计较。

    闵敏送火腿肠进塌鼻子女婿家的厨房去,大概在跟楚昕儿商量什么,久久不见出来。

    我想好了对付马克的话,兴味索然地翻着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癫狂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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