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剩女-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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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八

    “鬼,见到她,你就是呼吸紧迫,你就是快快放开我的手。”闵敏得理不饶人。

    我闭嘴,连同眼睛也闭上。

    我承认,昨夜我是走近一个梦。

    随陈俊到工商管理学校找他的朋友。他说我要的足球票没问题。大家难聚,今晚干脆玩舞厅。红砖房没油没米,这几天都是混饭吃。还没容我发话,闵敏一口同意了。

    舞厅据说是旧仓库改建的,一进门就看见好几根粗壮的原木横梁夸张地充当着吊顶之类。架子鼓如击败革,回响着印第安部落过来的声音。旋转灯眼睛睁得跟探险照灯不相上下。镁灯长时间闪烁不停,红男绿女一个个双眼发银光。歌手们操着国产英语唱《卡萨布兰卡》。闵敏口口声声嫌闷,快到中场,我们上学生楼讨茶喝。

    “你的沁儿也住这层楼。里边第四间。”陈俊说,“她们好像也在跳舞。”

    “她也读工管校?”闵敏在身边,我故作惊诧。

    “你真的不晓得?”陈俊站起身说,“其实大家从那鬼地方出来混,都不容易。何况你们不好过三天好过两天,来都来了,应该看看。闵敏又不是揪住尾巴不放的那种女人。”

    我用眼光和心情拒绝了。

    过去虽说是一张网,但我并不是那种成天为往事所累的人。离开安寨,也就离开了过去。确切地说,是离开了一种年龄和心情。那片月地,那场爱所送给我的欢乐和悲痛,都已经淡若轻风,淡若涟漪也吹不起的轻风了。

    喝完茶我们告辞下到楼底,舞厅正好散场,猛然间,我听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声音,我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身影。

    是沁儿,她和一个女孩子正准备上楼梯。见到我,她喊小南。声音来得太近了,我连搭话都来不及。

    天零星落着雨。一切都为我们的相遇显得漫漫地忧伤。

    重新回到楼上抬茶喝,礼貌的闲聊中,除了她说句“你成熟了许多”这句稍微熟悉的话外,我们都是睁着眼瞎扯。什么知识社会更加反对任何意义上的代言人,中国的信息文化还停留在最低层次即物质文化。西西弗书店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卖得最火,精神外遇已经走进了白领们的任何场合——往事像一本旧日历,孤零零地躺在墙角,谁也不愿意碰。

    沁儿床头挂着一个简单的风铃,没留神碰到我的头,轻轻脆脆地响起来,声音逃得很快,有那么点淡淡的遥远。我曾经听人说过,悲剧平衡着人生。几年前我无法想象,现在我总算懂得。一个人心碎的次数多了,怎样失去和得到都无所谓。

    快熄灯时,我们告辞出门。

    “还是有些兴奋对不对?”闵敏翻过身突然笑道,“搞得问寒问暖的。不跟我说话,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呢!我关灯,你好生回忆。她虽不洋气,五官却也匀称,皮肤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闵敏不提醒,我压根儿记不得沁儿的皮肤好在哪里。

    睡在黑夜里,我眼睛睁得老大。

    八十九

    猪为了感谢我借钱给他,诚恳地邀请我和闵敏去他们家的别院去玩,顺便陪他在家修养的父亲散心。盛情难却,我带着闵敏欣然而往。

    东北西跑地玩到傍晚。看完新闻联播,天色还早,我们搬椅子到院子里坐。画眉在夹竹桃上全心全意唱着跳着。两只灰灰的小兔子端端正正坐在专为它们安置的竹凳上。假山上溅下的水珠让满墙角的玫瑰和兰草青翠欲滴。铺地的鹅卵石磨得光滑晶亮。走在上面,脚底有一种被拿捏的舒适。整个庭院布景得山山水水的,自有那种求田问舍的味道。只是没见闵敏说的那几株“残酷地美的罂粟”。

    问猪,他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怕人找茬,扯丢了。

    朱总经理仰靠在摇椅上,腿保留着军事学校养成的习惯,直挺挺伸着。灯草绒面料的拖鞋结实地添上宽宽的布扣子。扣得紧绷绷的,像战争年代。老式的军用皮带牢牢地捆着裁剪合适的西裤。他用肥肥的手掌毫不留情地转动着两颗钢珠,以军人那种特有的坚硬口气说:

    “小南看来对莫扎特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先前你对《小步舞曲》的领悟,不见得比一个专业学校毕业的学生差。西洋那边的音乐,我们这一代接触不多。几年前带文静他们去北京,听梅纽因拉小提琴,总觉得它和我们的《江河水》啦,《渔舟唱晚》啦,有某种轻微地相似的地方。人类的心灵真是相通的。据说莫扎特是一个苦难的人。唉,真是苦难造就天才。”

    “我并不这样认为。苦难和天才没有太直接的关系。”我毫不客气地回着猪父的话。闵敏知道我天生好斗,故意咳嗽了两声,我全当没听见。猪站在一旁傻笑着,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父亲的大肚皮。

    “哦?愿闻其详。”猪父斜着脸盘看我,笑眯眯的。

    “帕瓦洛蒂还不是天才,但他富贵得胜过欧洲的好些王子;屠格涅夫还不是天才,但他比贵族还贵族。天才基本上是天生的。后天的人为总体说来都只是修修补补。人类建得起金字塔和长城,但是能工巧匠也没办法造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黄果树瀑布的水。”我说完,猪父爽朗大笑。他让保姆再抬些龙眼荔枝出来,一个劲催促我,“继续说,继续说。小朱差你就差远了。除了要钱和骗我的车出去疯,从来没听他这谈论过。当年就不应该让他去你们学校自费。”

    不错。我若有猪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父亲,放着好好的衙内不当才是白痴。再说,中国儿子大多有惧父心态。这怪不得猪。我在父亲面前还不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猪还是我们学校的散文高手呢。你不去我们学校当然不知道。对莫扎特我本来知之甚少,再谈下去肯定丢脸。而我是遵猪的命来陪他父亲散心的。先收了话题,任由老头子沉浸到商场、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中,更不是我来的本意。见他这样好兴致,只得胡打乱说一些喜多郎的空灵,惠特尼。休斯顿的哀婉,约翰。丹佛开飞机上班……猪父抱着他肥大的肚子听得津津有味。我说得正起劲,他的手机响了,我站起来绕到假山旁边看鱼。

    闵敏的父亲也是做官的,曾听她说过,当官的十有八九不愿有旁人听到他的私人电话。这是我从闵敏身上学到的唯一知识。

    猪的父亲这几天赋闲在家。闵敏受命画了幅炭精画。回红砖房她说冰箱里想吃的东西应有尽有,我也打着给他父亲解解闷的幌子来骗水果吃。

    上个星期三,从不喝酒的猪抱着两瓶高盛酒跑到红砖房非要我陪他。碰巧我们系开会,我不敢逃课。他央闵敏凉拌了一碟黄瓜,独自喝得稀哩胡涂。是夜,闵敏告诉我,她也听不明白,隐约是猪的父亲去陶家湾考察投资环境,吃了酒人家安排玩歌厅,不小心咬落了四川小姐十七分之一的乳头。歌厅老板包不住,弄得圈子里人心惶惶的,打点去了五万块钱也没把事情摆平。如今在家避难,他倒是看古书听音乐,无官一身轻的样子。反弄得一家子惊惊慌慌。开门关门都没脸没面。我猜想过那天下午的谈话是这样的。猪一般都是以江湖上的口气开场:“大家朋友一场,我家丢脸就是你家丢脸,你家的灾难就是我安家的灾难。”闵敏宽慰他。又提出给他父亲画像。尽可能让他父亲恢复轻松的生活才是正经事。猪很是感激。闵敏被奉承得轻飘飘后,又把我推出来:“你父亲不是收藏有上百张老唱片吗,小南哥可以和他谈谈音乐。音乐能消愁呢。”

    喝完第二只尊荣贵宝,猪办完事回来了。我跟着他进客厅。他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悄悄对我说:“有人从中周旋,又赔了三万块钱,那被咬掉半个乳头的小姐签字画押不闹了。这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有关部门也不再追究。”

    我早晓得这样也不白白地虚惊一场。

    保姆从卧室里抱着毯子出来,见猪不明不白的瞪着她,她说:“朱总睡着了,怕凉。”

    九十

    每逢周末,清沏幽深的花溪河沿岸垂钓者不绝,黄昏日暮仍乐不忘返,诗说:“曲岸深潭一钓竿,轮落线运竿儿弯,偶然获取水中乐,吃鱼那及得鱼欢。”我和闵敏兴致勃勃地去钓鱼,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坏就坏在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我小时候的几次垂钓,都是有声有色。十七岁那年去菊花家迎亲。她家后山是出名的萧家海子,我和萧七郎伏在岸边沙地上,仅靠半截顶端打着结的麻线头儿,在水里一悠一晃,也可骗上几条鲫鱼甩在沙滩上活蹦乱跳。后来进城念中学,津津乐道给一个作诗的朋友,她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地远天高,鱼儿识不得人心狡诈的缘故。我很是不高兴。好在我的钓鱼史,还有绝活说给她听。

    我们西桥,雨季水一涨,鱼汛就上来了。站在陡水的岸边,一放一收的往流水里不停地抛空钩,鱼儿们也许吓晕了头,也许是饿坏了。看见飞跑的钩,往往抢来毫不设防地一口吞下,不料中计,竿儿一沉一抖,就给摔出水面。把式好的,个把小时捡十几条没问题。

    今天钓的是双钩,我们用馒头做饵子。

    闵敏捏一个我捏一个,抛钩到水里还不足三分钟,她反复说:“鱼竿儿在动呵,鱼儿已经咬钩了!”如此闹了五次,我依照听了四次,频频揭竿而起,眼前总是空荡荡的钩儿来回摇晃,馒头饵子还没泡软,上面还嘀嘀嗒嗒地滴着水。按理说黄昏时分钓桃花鱼大有把握,可折腾到天黑,连鱼影子也没见。

    我抱怨她:“不是鱼竿儿在动,也不是鱼儿在动,是你的心儿在动。”然后引经据典教导她,“不要太相信自已的能力而忽视鱼的判断力。”我以不容分辩的口吻说:“女人随着恋爱的深入智商越低。”她冷哼一声,画夹也不收就往红砖房跑。

    那年高考结束,停美陪我去过萧家海子。萧七郎领我们到无数次漫过我脑海的那片沙地,家中没人,他一刻也不敢久留。我将做工精细的鱼竿往水里一抛钩,停美的牢骚就开始了:“我已经改行画画。”女孩子的诗情一旦溜走,口水话就连篇累牍。

    “你堆积几年的感情不过是一本仅剩下封面的书维持着我对年轻的迷恋。”她打击我的初恋,“沁儿母亲竭力反对是明智的。”我闷闷不乐。沁儿是不写诗不作画不描眉不涂口红,我曾经想过我们之间旧社会式的相识相知,一直没得要领。停美那段时间爱得水深火热,对别人的平淡,先知先觉。那天下午,萧家海子的鱼一个也没有咬钩。晚上喝着萧七郎试酿的包谷酒,他说我钓鱼的水准越来越低,连下酒菜也落了空。萧七郎去年年底做了父亲,他过的日子看得见摸得着。我只是心酸,这个世界真的太不讲规则了。但愿这只是我晚走一步的代价。我心事重重地想了我年岁轻轻的爱情一整夜。

    事易时移,到今天,我对钓鱼的兴趣有减无增。闵敏嚷着要喝鲜鱼汤,听从她的旨意借来钓竿,还摸黑正一着二地踩了两次点,没料到弄个不欢而散。我坐在花溪的暮色中,第一次感受到离鱼太远离爱太近所带来的不幸。

    ……

    左手鱼竿右手水桶肚里还揣着闵敏的画册,无精打采地挪到红砖房,将水桶无情地抛向角落。

    闵敏黑着脸洗菜,见我进屋,她随手撂下还没洗完的菜前来搭讪。

    “怎么,你的心儿不动了?想必你智商那么高,鱼儿还不被你乖乖儿地哄上岸?”闵敏闪着大眼睛,双手放在腰间说,“你看,菜我都洗好了,眼巴巴儿地等着你的鱼下锅呢,想不到你也空着手回来了”我蹲在地上收拾着渔具没有看她,脸埋在地上咬牙切齿。

    “手倒也没空着,这不是都占着吗?你看,连肚子也没空着。”说着话,站起来从怀里扯出画册放在书桌上。闵敏偷笑。

    “去时就听见你夸耀自己的垂钓本事,我信以为真,当你能把花溪里的鱼儿全都钓完呢,原来也只是空口白牙。”

    “还不是你在旁边捣乱,否则怎么会失手?”我抢白着她。

    闵敏听了不服,手指戳到我的头上:“谁对我说的‘我钓鱼连钩儿都不用,一根线头儿往水里随便一丢就可拽起十来八条’这样的话?你丢进双钩儿也没见鱼儿上来,何苦来怪我。我说我的话,你钓你的鱼,竿儿在你的手里掌着,关我什么事?”

    “你吵吵着,我分了心,自然钓不到。”我说。

    “哦,那你现在说说看,竿儿没动,鱼儿没动,谁的心儿动了?”闵敏学着我,半句也不让。

    自知理亏,只好揙卷起袖子洗菜。

    九十一

    阿丹来兴高采烈地来红砖房,咯咯的笑犹如窗前被风震颤的风铃声。

    “懂事以后就想,要嫁就嫁给留过洋的人,一辈子都盘居在国内的一律是马路上的电线杆儿,靠边儿站。”阿丹亮出清脆的嗓音说。

    “你行啊,女人都像你这样的话,中国的男人可都要变成光棍汉了。”我笑着说。

    “女人嘛,一个不想惊世骇俗的女人几乎都是少女、少妇、老太婆三位一体。有啥值得大惊小怪。”她立眉。

    “除了追我他耍手段外,其实他人不错。除了他在马来西亚的留学生活我不了解外,其余的没问题。十月份结婚,他求了好几次。”阿丹慢慢挑着米饭。桌子上摊着她男朋友送来的三原薰鸡。

    婚姻像墙角的蜘蛛,在我们忙着其他的时候悄悄撒网到了我们的窗口。等到我们似乎想赶走她时,一伸手,却给网粘住了。

    “像外国人那样跪着吗?”闵敏笑逐颜开。我奇怪婚姻在女人们的心中会有如此神奇的感应,仿佛阿丹是被奥斯卡提名一样。

    我为远在哈尔滨的袁娜感到不平,她还一心一意当闵敏做朋友。

    “跪到没跪。真正平等的婚姻是不跪的。”阿丹一字一字地说,“他一字一字地告诉我他的一生是为了我。我很感动。”

    “那的确是沧桑的美。”闵敏低着头想象着,感受着。

    “在我们共和国,找为你而死的奴才是容易不过,但找为而你生的知已却难上加难。就人性而言,人不是活给别人看就是为自己活。”咽下一块西红柿,递碗给闵敏。我接着说,“你晓得不,男人有个毛病?”

    “晓不得,你讲听听。”阿丹昂起好奇的脸。

    “穷的男人看女人为嫁妆的全部,富的男人视女人为嫁妆的一部分。”我说。闵敏笑了起来,阿丹显得很冷静。

    “你看我为什么呢?”闵敏来了兴趣,孩子似地粘在我的身上问。

    “你是不动产。”我一本正经。像法庭上的葛朗台。

    “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比读不读大学重要十倍。大学可以毕业,婚姻永远不能。像袁娜好样,随缘最好。”话刚出口,大腿就被闵敏狠狠地拧了一把,眼睛翻成鱼肚子。阿丹心不在焉,看得出,她不愿深谈。

    “高中时我死心塌地爱过。我想再赌一次。”沉默了好一会,阿丹敝开心扉。

    “别开玩笑。阿丹,在男人身上投资你只会破产。”我本想说,“你们这帮人,让香儿向社会献身已经够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人家是在投资爱情。”闵敏说得斩钉截铁。

    “那当然好。在爱情上投资会成为富翁。可惜从亚当开始,至今无人走运。”我瞟了阿丹一眼,不再理闵敏。

    吃完饭送阿丹回学生楼,我拿出事先放在衣袖里的杂志对她说:“四十六页有柏拉图要他弟子摘麦穗的故事,你好生看看。”

    九十二

    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眼睛怎么也合不上。我和袁娜东窗事发后,闵敏去塌鼻子女婿家借来单架似的一张小床摆在旁边,和我分床睡,厚褥子厚被子全被她卷了去。因为心情极差,今天徒步去闹市采购蔬菜水果和油盐酱醋。这会儿脚舒舒服服地发起痛来。坐起身抱着脚一个趾头一个趾头地拿捏了一遍。从一数到五十又从五十数到一,横竖还是睡不着,我决定明天回昆明,到永子家去。

    前天下午在街头遇见从我们村被骗来做传销的全儿,听他说永子死了。我一直就像一只上紧发条却被暂停着的钟,浑身不自在。回来跟闵敏说,她说她懂,却懒得和我深谈,让我很是伤心。悻悻地挂通家里的电话,母亲听说我要单纯因为永子的缘故回家,言语间也冷冷淡淡,更加促使我不安和烦躁。从我亲人的身上,我又一次领教了人性的残酷。

    顾不得许多,决定只身前往。闵敏知道我有气,也不好阻拦。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到昆明。

    路过西桥又转过村里集资修造的安寨桥向西,我没有回家,直接前往永子家。隔着二里地就隐隐听见道士们依依呜呜的念经声。竹林里的斑鸠轻一声重一声咯咕着。这条我走了十几年的山路,一忽儿而变得鬼气森森,一忽儿亮得干干净净。永子家的狗“小卡儿”来迎我,前前后后跑着,我无端的感觉到难过。

    隔着篱笆门,一眼就看见永子薄薄的白棺材停在院子里。按我们安寨的规矩,上有高堂,死者是不许在堂屋里发丧的。道士举着引魂幡带了几个孝子弯腰驼背绕棺。村长和一群灰头土脸的寨邻围着烧得通红的火堆喝着“安寨牌”的包谷酒。永子的父亲和大姐都不见。我悄悄摸到窗子底下的竹椅上坐好。

    棺材是白杨树做的,没有上漆,浑身都是斧头留下的粗糙伤痕,寒酸酸横放在两张木凳上。它上面拴着一只瘦小的公鸡,亮着一双贼眼望我。这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佝偻着从厢房里钻出来,她径直走到棺材边一屁股坐下。没容我反应过来,张开嘴噼哩叭啦就说:“小南你说像不像话,像不像话嘛。明天就要出山了,学校连半条人影也不来印。永子好歹也是国家的人,虽说这些年麻烦学校不少。但这个怨得天怨得地怨不得人。你来走走过场也好嘛。”我唯唯喏喏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仔细一瞧才认出她是嫁在苦竹林村永子的大姐,是个远近闻名的悍妇。我在城里念高中时,她做着鸡鸭蛋生意。母亲时不时托她捎些包谷粑、荞子面送到学校。曾经和我很熟。又因为永子是吃她奶子长大的缘故,我对她一直有种母亲般的认同。好几年没见面,仓促间竟没认出她。

    “哎,小南,你评评理,永子这病一开始学校要是答应医,咋又会是这地步?”我没来得及作声,村长醉薰薰走过来,他把酒瓶塞给我,含糊不清地说着“人死不能复生,明早先把人埋了是正事等等”宽慰话,永子的大姐这才气哼哼地停止言语。绕棺也结束了。村长赶开“小卡儿”,靠着我的椅子坐下,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概知道了永子的一些近况:

    “六月以后,永子半夜不再嗥叫了。天刚麻麻亮,我从皂角树挑水回家,在三叉路口碰见永子缩手缩脚的抱着个小匣子,我大声喝问永子你干什么。他气嘘嘘说幺叔幺叔,我母亲坟埋得不安全,有人乱踏乱踩。我给她换个家。当时我只道他说疯话,没在意,吆喝他几句挑水回家。哎呀呀,下午我到罗家弯,他果真把坟给刨了。糟烂的棺材丢得东一块西一块。我马不停蹄跑到永子家,他正在房背后埋坟呢。我们大家也疑心是不是坟埋错了地方报应在永子身上,菩萨见折磨他够了放他条生路也说不定。便由了他。谁想他第三天又把坟挖走了。埋到沙子坡白杨树下。永子他爹找阴阳看过那地,青龙白虎都好。我刚刚和人家沙子坡村打完交道,他又把坟搬走了。他一天神出鬼没的,谁也拿他没办法。这会子他一死,那几根老骨头埋在哪儿也只有天知地知。白花花送了几十块钱给人家沙子坡村。你说气不气人!”

    阴阳吹响了道场结束的号角。我们在这呜呜的号角声中抬着棺材上房后边的山坳去。坟地是永子的弟弟选的,他说永子生前一整天一整天在这石旯旮里坐。石头都给他磨玉了。就着微弱的晨曦,我看见这是一块不规则的坟地。石旯旮刚好放得下装永子的小匣子。永子没过二十五岁,天亮后下不得土。我坐在给永子磨玉的石头上,六神无主。

    后半夜的风吹得月亮远远的,像没有月亮的夜。

    九十三

    没有给父母亲打招呼,又回到重庆。

    在汽车站等车,瞥见街道边寄存自行车的地方有地摊书,加在密密麻麻的一长堆自行车中间。旁边有一块倾斜的木牌,真想马上跑去扶起它。木牌标着“全场5元”。我嗜书如命,从不舍得放弃任何廉价书的机会。弯着腰找来找去,误了一趟公交车也没找出我认为有价值的书。腰酸背痛,又不甘白白辛劳一场,趁身边两个靓妹也在忙着挑书的空档,丢给卖书老汉皱巴巴的5元钱,抓起那本《玉房秘术》慌乱中离去。坐中巴车上,见周围人都靠在车座里歪头晃脑地睡,拿出来偷偷瞅了一眼,封面上有个风骚的女人,笑容淫荡。

    从火车站坐了八千米的路程,赶回花溪,踏进红砖房。

    第一眼就看到闵敏借来的那张单架床不见了。

    厚褥子厚被子又回到了我的床上,整洁利索。满院子找闵敏,却不见她。回到屋里看到她留下的便条:

    小南如面:知道你今天回来见不到我心里失落,所以留言给你。我在艺术系参加活动,下午就回来。得知你童年的伙伴仙逝我也很难过,你不要伤心,说不定他去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很快乐。不要因此影响你的情绪。不能和你分床了,你这么脆弱的男人。电饭褒里留着饭,你自己吃,洗好碗筷。赶了一夜的火车,你累了,去睡吧。当你睁开眼睛,我就在你身边。

    你的Z

    将便条轻轻叠起放入珍藏着闵敏所有信札的皮箱之中,我将它称之为“百宝箱”。

    记得闵敏曾为我这样的称呼而感到大惑不解。

    我告诉她:“自从被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感动得唏哩哗啦以后,就给载着你的信札的皮箱取名叫“百宝箱”,如果我们之间也有‘郎不负妾,妾自负郎’的那一天,我也像浑身雅艳、遍体娇香的杜十娘一样,也会说一句‘一片痴情,空付枉然,此恨绵绵,今生无尽’,而后怀抱我的‘百宝箱’,纵身跳入嘉陵江。”

    “你还是个男人吗?”闵敏立眉道,“何况你更不会是被人薄情寡义过的青楼女子。”

    “这么说,你会看着我跳下去,而且丝毫反应也没有?”我怀疑的眼光扫向闵敏。

    “当然,我知道你会游泳,可能一头扎个猛子下去后还没等我叫人救你,你自家就已经游上岸了。”闵敏很有把握地说。

    “人在绝望的时候一心想死,不会求生心切。”我笑着,“不信,我们试试。”闵敏不再理我。

    ……

    打开电饭褒,两盘热菜,一碗米饭,破天荒地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只鸡腿。匆匆地吃完闵敏留给我的饭,洗碗刷筷后倒在床上。随便翻了几页《玉房秘术》,茫茫中不知所以然,昏昏地睡去了。原来,失眠的日子,乘夜车旅行是最佳的催眠剂。

    一觉醒来,天已大黑,闵敏果然在身旁看着我傻傻地笑:“快起来洗脸吃饭吧。”

    我揉揉稍稍红肿的眼睛:“这时候?”闵敏吻我:“这时候也要吃饭呀,否则,后夜里会饿着你。”

    又吃饭。闵敏端水给我洗脚,我脱衣。闵敏倒完洗脚水进来,拉开被子说:“接着睡,人疲劳的时候要有充分的睡眠时间,否则容易生病。”,说着自己也爬上床来。第一次享受到闵敏今天对我这么体贴。

    枕下摸出《玉房秘术》,我越发睡不着了。

    原来祖先对做爱的方式,早就五花八门。在此以前,我单知道中国人向来是不屑于讨论床第锁事的,只有洋人才无事找事寻觅做爱的技巧。脑子里闪现出和袁娜几次做爱的情景,不禁对自己的傻气感到可笑,心里还有一些遗憾,我的那种“男上女下”的方式不过是天生的本能罢了,原始的就像野外交配的驴,公驴永远都是在母驴的上面。

    摇醒闵敏,说给她听。她睡得昏头昏脑的,就着台灯,半天总算看清此书之真面目,使劲扭扭我的耳朵,咒骂几句,翻过身去。

    怪不得中国人生孩子全世界数一数二,民间流传有这么多秘诀。挡都挡不住。本来也是,人的一半是原始——我这样胡思乱想,闵敏枕头那边噗哧地笑出声音。

    “海林有事无事三百度的眼镜一挂,道貌岸然——真的人不可貌相。猜,你猜他喜欢传统还是新潮?”

    “新潮。”我不假思索。因为有次海林在寝室演说过做爱是艺术而不只是本能和现像。见闵敏搭腔,我的兴趣高涨起来。

    “我看也是。”闵敏说,“我保证当今文人都看过这本书。”

    “你乱讲。”我摸黑把书塞回枕头底下,像抛开一个剥了皮的却嫌烫手的山茅。

    “你天天看的哪本书不大段大段地叙述做爱?当然,你们称之为‘关了灯的艺术’,你想想看。”闵敏一口咬定。黑夜中,她把‘做爱’两个字咬得咯吱吱的,像关节那般响动。

    可不,《废都》,《失乐园》,《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还有林白陈染棉棉她们那一系列的心理体验小说,哪一篇不是一幅幅做爱的招贴画高高飘扬。大多数的人一生都是活在性与性的间隙里。

    “我听一权威人士说人类未来最大的困惑是性。没料到性使好多东西飞扬,真奇怪。”闵敏没头没脑,“非不怪白行简在好多场合要比他大哥吃得开。”

    “这叫以淫止淫。你懂啥?”我把书压得死死的,一点气也不让它透。深怕一翻身,书开溜出来,强占去我所刻意经营的那点儿间隙。

    这一个晚上,我自个儿偷偷摸摸做些春梦了事。

    九十四

    今天我们定好的日子,天却作怪兮兮下起雨来,一大清早满天飘飘扬扬的。

    闵敏站到窗子边望了几次都缩回脖子嚷:“去不成了,去不成了。”快到中午时,秋天的太阳终于花着脸钻出云层。照得青石板上阴阴阳阳。回了几个电话,我还是决定到南温泉去。

    我边剃胡子边对闵敏说我的决定。闵敏说:“去吧去吧,也不知道你哪儿又不对了。”

    谷风走的那天也是落雨,淅淅沥沥地淋得站台上孤零零的。好像要把所有生活过的痕迹和目的都冲得一干二净。闵敏抱着那本介绍发展主义的书,她破天荒地叨起猪丢在书桌上的烟,一副深思熟虑的才女样。我远远地回想起第一次到南温泉的情景来。

    已经是前年的事了。我正在埋头读着二年级的功课。由于请假的时间长次数多,我在教授们耳目中的名声开始扫地。班上组织去南温泉采风,我醉薰薰地打电话给刚认识不久的谷风。他在花溪镇政府工作。一夜之间莫明其妙喜欢上诗歌。那天我实在讨厌班主任浮光掠影的玩法,只想找地方睡觉。谷风带着穿红裙子的女朋友来车站寻我,一见面,握着我的手使劲地说若地的好话。若地和我同在中文系,但比我和闵都高一级,诗写得苍凉中略显洒脱。有一天谷风送欧阳江河的书还我,我随口推荐了若地。等他听我说若地现在基本上不写诗只算命,这个C大的优等生露出很是让我感动的茫然。

    诗歌受到圈外人士的关怀,怎么说都不容易。爱屋及乌,对他打扮得过于保守的女朋友我也客客气气。那时谷风因为姐姐在多伦多混得还比较华侨的缘故,谷风正在做着出国前的准备。他的写散文诗的女朋友据说连“别赋”都写好了,怀着一颗即将受伤的心单等他谷风远走高飞。看到谷风的女朋友恍恍惚惚,那天也许是我被遗弃的心还没有复原,也许纯粹是酒精闯的祸,我竟然在她面前口口声声说,人的奴性是不懂得回避,尤其是看见悲剧而不懂得回避。我还向她隆重推出所有动物中人和老鼠是最善长于繁衍之乐。谷风的女友非但不理解我的一番宽慰,在和谷风分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把我说的话添油加醋地泼给了谷风。这让谷风大为不悦,谷风的意思是我嘲弄了他的女人,嘲弄了他的爱情。第二天酒醒过来,谷风带着女朋友来大闹,大骂我人面兽心,表里不一。看到他女朋友抱着他的胳膊杏眼怒视着我,顿时恍然大悟,后悔不该酒后失言。不管我怎么样解释,谷风执意和我绝交。我再憨也明白这是红裙子枕边风的结果,女人要破坏什么,一夜的时间有多无少。

    今年夏天,若地带着他的准媳妇阿依舍来红砖房来看我和闵敏,饭桌上我无意说出这件事。他捏灭烟头,双眼无神地说:“你能诱导他去读诗,女人唆使他厌恶你这当然不困难。”

    记得忧时子告诫过我,完美的生命在于承受得起他人的来来去去。我坐在矮矮的椅子上努力考虑过友谊和女人的问题。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到南温泉去。世界宽阔得无边无际的,放弃一两个角落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事。第二只熟透的苹果砸在牛顿的头上只是多余,说不定连原有的万有引力也会因他一时之怒而否定。况且自从我迁居红砖房后,过的大半是活生生的日子,在鲜艳的爱情面前,人世间值得珍惜的东西少之又少。这是我的人生观之一。

    我听旁人说,谷风走的那天下雨,站台上只有他的女朋友和她的几个朋友。因为他是独子,移居多伦多的壮举,半点风声也不敢透露给他老母。他姐姐在电话中只敢声称,帮谷风找到一家助学基金会,在多伦多学业完后马上衣锦还乡。坦白地说,如果不是谷风给我写信,我已经忘却他了。谷风在信中说他的母亲病得不轻。远在加拿大,回来一趟太不容易。

    ……

    闵敏穿了件绿色的T恤,拿着伞催我,口里不停埋怨:“为什么非要今天去?”

    挽扎着她的手,我们眺望群山婉蜒,峰峦叠翠的绮丽景色。

    “去哪里?今天没有心情,你最好少去几个地方。”闵敏提醒着我。

    “就去‘仙女幽岩’和‘建文遗迹’,别的一概不去,都看了几年,没意思。”我随口回答。

    “啧啧,早料到。”闵敏摇头,“看了一夜的《玉房秘术》,这会子来瞧仙女了。”

    “别亵渎神灵,也只有你最了解我,我干什么你都瞧着不顺眼。”我拽了拽她的手。

    入南泉公园,翠竹苍松飞泉清溪,极富自然之美。左顾右盼地走着,除了倚立在小卖部张望的老太婆外,几乎没有几个人,这个时候,我和长的娇媚的闵敏倒成了一道亮眼的风景。从公园后门出,我们沿一条山坡小路晃悠了半个小时才到古仙女洞。两个裹着雨衣的女人截住我们,一个拉着我说:“拍张照片吧,在雨中和仙女合影留念很有意思的。”我边走打趣她:“有什么意思?”导游女人退着说:“雨中浪漫啊,有很多人都这么拍的。”我笑着手指闵敏说:“不用了,那不是仙女吗?”女导游纠正缠不过,终于撤退。也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另一个瘦的像骷髅一样的导游挡在闵敏的前面念咒似地说:“小姑娘,跟我去看看吧,这里为什么叫‘仙女洞’呢?洞口有一座立式身穿古代村姑服的仙女塑像,相传,明代建文帝避难于建文峰修道时,每天发现有一盘鲜桃,随行太监非常惊奇。建文帝说:‘桃是住在山下岩洞里的仙女所送。’那时确有一村姑在山下的洞里修道。建文帝这么一说,村姑果然得道成仙……”闵敏闭着眼睛笑:“别说了,我也是导游。”骷髅女人惊奇:“你也是导游?”我赶忙说:“是啊,不用你导啊,她就是导游专业的学生。”骷髅战败,悻悻离去。

    入洞之后,看着塑雕仙女,脑子里想象着当年明朝建文皇帝的这段艳遇。闵敏东张西望,只看周围的岩石,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见我直着眼,她松开我的手说:“有什么对仙女要讲的你就赶快讲吧,愣着干吗?要不要我避开一下?”我笑笑,不理她。

    又去了建文遗迹。书有记载,明建文帝为避其第四皇叔朱棣起兵发难,削发为僧,流落于建禹山修行避难。建文庙内有“玉泉”,建文帝用此煮茶,称建文井。因听说建文皇帝在此处有煮茶的地方,想看个究竟,便四处寻找起来。闵敏不耐烦了,说:“又要找!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仙女!”我说:“不是找仙女,是找仙女和建文喝茶的地方。”闵敏抿嘴,索性到石橙上坐下。

    看闵敏不高兴,我也没有再游下去的兴致了,只好带她回红砖房。

    九十五

    白天越来越短,夜幕说降临就降临了。躺在床上闷闷不乐。

    灯光洒向堆满桌子的书,让我感受到弘福寺那青灯黄卷的气氛。时有蚊子鸣叫着飞来飞去,一会儿爬在我的额头上,准备将它那长针似的吸管插进肉里。眉头一皱,额头上的蚊子果然惊飞,闵敏狠狠戳我,老腔老调地发话。

    “就是不听,皱眉容易老。”

    是她阻止的结果,红砖房白天闲坐也燃着蚊香。青烟袅袅,颇有几分佛味。

    闵敏和我都怕蚊子。夜间吸血的自不敢提,就是白天嘤嘤绕着枕边案头玩的,贴上身的,也烦得要命。有天午睡醒来,见两只竟然停在尤沉到闺梦的闵敏的鼻翼上缠缠绵绵地做爱,除了发现蚊子大多是两栖情人以外,我竟然惶惶然不知所措很久很久。

    “仙女你也见了,建文帝你也会了,回到家怎么还是心事重重?”容忍不了闵敏对我的贴切。

    “魔由心生,心由乱起。毕业将至,总舍不得我们的红砖房,往后这里只能是回忆了。”我的话说得像佛家那样浑朴。

    “不见得。踏进社会,往后有好多时间让你回忆?说不定也像香儿她们一样,毕业就失恋。”

    “谁说的?”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命运在我看来像只羔羊,皮鞭都用不着拿。”

    “你开玩笑。”闵敏说。

    我木讷地坐在床头,墙壁未完成的画上,耶稣深凹的两眼直勾勾盯着我。

    “难道毕业了你不跟我走?”我有些失落地问。

    “跟你走?你说得轻巧。”闵敏吃吃地笑,“这些蚊子咋办?”

    一直闷眉闷眼的闵敏这会子刁钻古怪起来,好像过去她一直设防着我。望着她,我突然有望着蚊子的感觉。

    蚊子冒着生命的危险穿过我的手掌,我只得韬光养晦,一心一意为闵敏赶蚊子。

    这时候,我才体会,袁娜写的“蚊子去了,没有再来的时候”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话。

    “你今天很怪异。害的我到现在都没好心情。”闵敏转过身抱着我的腰。

    “我怎么了?我还正要说你怪异呢!”我看着她。

    “既然去公园玩,像‘滟预归舟、峭壁飞泉、三峡奔雷’这些美景你不去,为什么单单就看仙女和建文?”闵敏奇怪的表情。

    “我只是琢磨一个问题。”我淡淡地说。

    “什么问题?”闵敏来了兴趣。

    “你说建文皇帝失去江山在那里避难,他活的痛苦还是快乐?”我若有所思地问。

    “废话,金銮殿里的宝座都让乱臣贼子们夺了去,躲到山上避难,他能快乐吗”闵敏不屑。

    “我看未必。你被事情的表面迷惑了。”我拍拍她的脸说。

    “何以见得?”闵敏怀疑地问,“难道你有什么新发现?”

    “你想想啊,一个皇帝削发为僧,那就意味着他不再有皇帝梦了。虽然避在山上,但我认为他必然和那仙女有一腿,整日幽会卿卿我我,云里雾里如漆似胶,生活过的那么淫荡,你说他不快乐?”我说。闵敏大笑。

    “亏你想得出来。那建文帝是僧,而仙女是村姑,大姑娘上了和尚的床?怎么可能?”闵敏问我。

    “你要知道,仙女是村姑不假,可她在山下的洞里修道啊,既然如此,她就和尼姑无异。山下的尼姑每天给山上的和尚每天送一盘鲜桃,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她寂寞难耐,春心大发,然后上山向和尚求爱。和尚毕竟是从锦衣玉食,妾妃成群的生活中过来的,在山上一年四季连个女人都见不到,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女子送鲜桃,看她面白肉嫩玲珑俊俏,就起了色心,于是,两个性饥渴的人一拍即合。”我眉飞色舞。闵敏已经笑的蜷缩在被窝里打滚。

    “你,你怎么知道那村姑面白肉嫩玲珑俊俏呢?”闵敏笑问。

    “建文不是称她为仙女吗?作为一国之君的他何等美女不曾见过,在他的眼力能称之为仙女的又有几个?”我说。

    “谬论。”闵敏斜眼剜我,“看看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脑子里装的全是你。”说着将她压在身下,深情地望她,吻她的柔嫩滑腻的手臂,感受着丝般的舒软。

    “少来了,你真坏。就知道看一些淫书然后来欺负我。”闵敏凝眸,一双大眼褟禢生亮。

    灯光下,闵敏起伏的酥胸亮的发白。脑子闪过一丝邪念,又一次将我从干渴的欲火中无情的拉回,手在她无袖露肩的吊带衫里忐忑地游走,缓行在细腻而有弹性的胴体上。闵敏闭着眼,脸颊瞬间变的通红,抚摸着我坚实的脊背艰难地喘息。我胡思乱想着《玉房秘术》中描述的情节,浑身燥热,冲动再次向我扑来。

    “小南,轻点儿,总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闵敏颤动着细嫩的腰身。

    “闵敏,我爱你。”我不知所以地说着,顺手牵羊地摘掉似乎永远要赖在她下身的小内裤。闵敏没有拒绝,我迅速地抬手关灯。漆黑的房间只有喘息声缓缓儿荡漾,似乎还能看到闵敏雪白的胴体隐隐泛出的光泽。

    “你关灯干吗?”闵敏停止了陶醉。我不敢直截了当地告诉闵敏,我记住了《玉房秘术》中那些是如何交欢的赤裸裸的性描写,而我现在实实在在打算要把这些淫秽全部用在她身上。我还担心她看见我淫猥着嘴脸变换着姿势是如何在她的下身恬不知耻地下流。

    “我有二怕。”我说。不知道怎么向闵敏表达清楚我此刻已扭曲的心态。

    “怕什么?”闵敏的手搭在我肩上,“以往不是也开着灯吗?”

    “我一怕有人偷窥。”我说,“总有这样的担心,所以底下总是起不来。”

    “呵呵。”闵敏的笑的很无奈,“还是省省吧。谁有那么无聊,你以为谁会像你。”

    “我二怕你会看到我的丑态,心虚的不行。”我伸进被窝摸着闵敏浑圆修长的腿。

    “哦?什么丑态?”闵敏不解,加重了语气。

    “我想我可以换一些姿势和动作,没必要总是压在你身上。”我考虑再三,最终道出隐衷。

    “小南,你真的很坏。”闵敏娇嗔着,“小心那些垃圾书毒害了你的心灵。”

    “我不管,这次我饶不了你的。”我伏下身,亲吻着她的脸,轻咬着她的香唇。闵敏努力地推开我的脸:

    “轻点儿!你每次都咬我!嘴唇都被你咬破了,痛死我了!”闵敏有点儿生气。

    “我那是疼你。”我柔和地说,“闵敏,今天你不会再反对了吧?我要进入。”说着,我试图去分开她的腿。闵敏有点不自在了,她忙碌地躲闪我那双淫乱的手,不顾她的回避,我毅然伸手摸索。

    “不行!我说过,不会给你的。”闵敏打开我的手说,“就算给你也不会是现在。”

    “那你说什么时候?”我旧话重提,“是等你被大款抛弃了以后吗?”

    “臭嘴,招打,说了那是怕影响你学业故意设计你的。”闵敏笑道,“现在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闵敏!整个学校就剩你了!不要那么保守好不好?”说着我强拉死扯地搬着她的腿。

    “小南,你最好别让我想起九六年在成都丰盛宾馆的那个晚上。”闵敏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儿喘息着,“上回那样后,到现在还没来月经,我想我是真的怀上了,我都能感觉到,想起来都怕。”听到她这么说,躺着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两腿间那个丑恶的家伙也慢慢退缩了下来,塞满我一脑子准备在闵敏身上实验的淫秽动作顷刻间也荡然无存。闵敏似乎感觉到了停在我脸上的窘迫,侧过温热的娇躯温柔地抱住我。

    “明天去先买试纸测一下。”我慢吞吞地说。

    红砖房,冰凉的月光再一次将寂静的夜晚笼罩。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九十六

    果然不出所料,闵敏怀上了。

    阿丹陪着她去的,很快消息就在好友中间不胫而走。

    猪都比我先知道测试的结果,还是他马不停蹄地跑来告诉我:

    “你老婆怀孕了啊。要不做个B超看看是男还是女,男的留下,女的打掉。”我真想暴揍他一顿。

    袁娜打电话到阿丹那里。阿丹毫无隐瞒地告诉她:“闵敏怀孕了。”

    “什么?”袁娜对着话筒只说了一句,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孩子是木棉开花的那几天怀的。”她对拿着电话叽哩呱啦说,“那几天她坐在木棉树下指导闵敏画《红砖房的午后》。”

    “你告诉小南,考虑清楚。这种事半点儿玩笑都开不得。”袁娜严肃地对阿丹说,“最好是做掉。”

    “我怎么说啊。也许人家想留着孩子呢?”阿丹说。

    “不行,你告诉小南,就说是袁娜说的,留着也可以,不过,经济来源呢?对了,大学文凭还打算不打算要了?还有,社会上会怎么说?读了几年大学读得一个儿子?”袁娜说。

    ……

    那天下午,静静地听阿丹说完,我的头大了,走路都有点摇晃。袁娜没错。

    一周后的星期日,我急匆匆地带着闵敏去医院堕胎。

    妇产科硬梆梆的条椅上,闵敏红润的脸庞带着丝丝倦意,像孩子似的咬着一个她勉强能握住的红萍果,泛绿的果汁儿顺着纤细的指缝滴了下来。满是血丝的太阳趴在窗外弯弯的白墙上挤弄着脸,干枯的眼眶缩减成一个点又慢慢扩张开。

    条椅上的报纸半吊着,脱臼的手臂晃哩晃当。

    护士推门进来,她令猪灭掉烟,然后回头凶我:“都三个月了,你再考虑考虑,别以为孕是好怀的。”

    “没办法。我连自家也难养活。”我哭丧着脸,“还有那大专文凭,你知道学校是不允许过分的。”

    “我当然知道,而你为什么不知道呢?”护士剜了我一眼将闵敏的B超图甩给我。

    我看见墙上的两个白洞,狰狞不堪鄙视着。

    “闵敏,现在就做掉吧。”我回头望着似乎还不懂事的闵敏。她看着我,目光炯炯。

    “你等我,我去办手续,一会儿就回来。”我说着挤身过去。

    “不!小南!!”闵敏突然大喊一声。我回头,看到她潮湿的眼睛。

    “闵敏,你要听话。我是爱你的,我永远爱你。”我劝慰着她,闵敏倚偎在我的胸前,抬起稚气的脸凝视了我好久。

    “小南,咱们回家吧,明天我们再来。”闵敏摇动着我的身子娇气地说。我点头。我想闵敏一定是害怕,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面临的事,她没想过,我也没想过。

    ……

    心乱如麻。夜晚如冰冷的雪原,空气像即刻要凝结一般。

    闵敏却出奇的高兴,躺在床上,像一个话多的孩子。

    我忧心忡忡地问她:“闵敏,今天为什么不做掉孩子呢?你害怕吗?”

    “嗯。怕,怕的要死。”闵敏喃喃着,“我不想做。”

    “想留着孩子吗?你要考虑好。”我担心地说。

    “不,想留着一个完整的人生。”闵敏意味深长,“不想给你和我自己留下遗憾。”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闵敏是不是真的想要生下孩子?心里想着。袁娜的话又漂浮在耳边,我突然感觉到有一种空前未有的恐惧和焦虑。

    “闵敏,我不懂。”我有些气急败坏,“你想怎么样?我不觉得那是遗憾,反而,如果你生下它,那才会带来遗憾。”

    闵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角微微颤动着,眼泪顷刻之间奔涌下来。

    “小南,你拿走它吧,你拿走它吧!”闵敏嘤嘤地哭了起来,迅速地脱着衣服,“我还是一个处女,小南!”

    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坐着,纷乱的思绪仿佛沉积在一片浩瀚的死海,我的身躯像一座浮满灰尘的古钟。

    “小南,你怎么了?”闵敏抽泣着,声音小的几乎要消失,“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过了今天就没有了。小南,求求你。”

    我哽咽着,用颤抖的手摸着闵敏湿漉漉的脸,皎白起伏的酥胸,雪白细腻的肌肤,耳际边长长的秀发。我感到那种温暖和柔软似乎要把我融化了。我的手,滑过她平滑柔嫩的小腹,光洁修长的双腿,然后在那个神秘未知的小丘上徘徊,朦胧的灯光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闵敏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无法抑制地呻吟起来。舌根涌出一丝甘甜滋润着我的喉咙,仿佛一条干涸多年的小河此时涨满了清澈冰凉的水……我兴奋着,仓促不安地进入她的身体。闵敏紧紧地抱着我,痛苦而凄厉地叫了一声,泪水滑过她的脸流进寂静的夜里……

    从闵敏的身上下来的时候,我意外地瞥见,洁白的床单上落着几滴鲜红的血。

    我满足地诡异地邪恶地笑笑。

    眼前呈现出一幅画,浩瀚的雪原上,几度红的冷艳的梅花在迎风绽放……

    九十七

    交钱办手续,手里拿着那张雪白的单据。我推闵敏进去。

    我看到了她惊恐和无助的脸,看到了她凝视我似乎绝望的目光。

    仿佛等了整整一个世纪,闵敏终于蹒跚地挪了出来,神情恍惚,死人般苍白的脸上,两颊陷了下去,仿佛微微发着淡紫色。像刚刚遭受过蹂躏的小女孩,可怜楚楚。

    小心翼翼地带着闵敏走出医院。一路上,我像个父亲一样照顾着她,生怕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红砖房那株火红的木棉,那株好象含着热泪拒绝我们到来的木棉,消散了。猪同情似地瞟了我一眼,两手插在裤兜里走了。

    我像野狗一样窜来窜去。

    ……

    就是在昨天,在红砖房的大床上,闵敏的脸贴在我厚实的胸膛上。

    我听见闵敏有两颗心在跳。

    一颗心年轻,一颗心苍老。

    木棉开得饱满。

    孩子就叫木棉。

    这个秋天,木棉的母亲二十二岁,木棉的父亲二十三岁,木棉零岁。

    摸着闵敏那似乎毫无变化的肚子,我不止一次的拍着零岁的木棉,胡作非为地说:

    “嘣嚓嚓,嘣嚓嚓,长大当个音乐家。”

    闵敏没指责,我休闲地靠在她肚皮上,哼起流行在安寨的歌谣:

    “大河涨水沙浪沙,

    鱼在河中摆尾巴。

    哪天得鱼来醉酒,

    哪天得妹来当家。

    ……”

    我把末尾一句拖得很长很长,直到闵敏伸手蒙住我的嘴惊叫:

    “小南,小南,快!你摸他在动!他在动!你摸。”

    竖直耳朵听了半晌,并无动静,我又东摸摸西敲敲,选西瓜一样认真。

    “哆罗罗,哆罗罗,长大定是大富婆。”我没完没了地轻揉地拍着她的肚子嚷嚷,像个巫婆。闵敏爽朗地笑,满肚皮母亲的光辉。

    她不喜欢女儿。她说女孩子家,长到十八九岁,给野小子俘去,做母亲的,人前还要赔笑脸,咬着牙说婚姻自由婚姻自由。她做不来,也受不住。我大约是看透了男人的缘故,倒千方百计想生一个女儿。脸蛋红朴朴的,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帮我松骨梳背,做好吃的给我吃——可是,就在昨天,在妇产科手术室门前,我为什么要听袁娜和猪的鬼话?我为什么要推闵敏进去?为什么要狼心狗肺地对她说:“进去吧,别怕,我在你身边。”如果我当时多一点点固执,多一点点责任感,这世上,就会多一种牵挂,红砖房就会多一抹色彩。

    ……

    三个月,怪就怪在避孕套是国产货。还不到九个月,九个月正好毕业,学业家庭双丰收。可能是女孩,男孩也不错。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海盗、玩吉他、普拉蒂尼,这一生没到过维也纳,他一定得去……

    阿丹说我们可能分手。

    认得闵敏的第三天,飘毛毛雨,她和一帮女孩子在铁路上玩,猪断定嗓门脆生生的说她不是处女。

    那个秋天,我二十二岁。恋爱的过程就是犯罪的过程。壁上空洞的眼眶直勾勾挂起来,楼房被拆走了。

    青春像被遗弃的稻草人,举着干枯的手,寡和地浮在我身上。

    门开了。

    吱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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