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混沌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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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安人至今都不清楚永乐江发源于何处又到底要流向何方,他们没少费脑筋,实在想不通便相信了永乐江是从天而降后流向未来的传说。

    这年七月,长着辫子眉的金财外公跟往年一样,克服了鬼魅的阻吓和羊肠小道的误导,准时翻过自源岩来到兴安村,继续说唱去年未曾煞尾的故事。刚刚洗脚上岸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欢欣鼓舞,他们忘了田间劳作的疲惫,纷纷聚拢到村子中央的晒谷坪里,承接起旧年的记忆,开始倾听金财外公细述商王武丁与妇好的爱情悲剧。为了让英年早逝的妻子在阴间也能享受到美妙的性与爱,武丁借巫师之口传达了他的旨意:把妇好许配给先父小乙。

    金财外公边讲边用兴安村的风俗和俚语将故事润色,听起来那就像前不久发生的新闻,只是不小心被大伙遗忘了。他没有试图把人们拽进陈旧僵硬的历史,而是用他那天才般的说唱技巧使历史复活并搬到了人们的眼前。

    毫无疑问,谭世林是最虔诚的听众之一,这位拥有六个孩子十二头耕牛和二十亩土地的男人可谓家底殷实。此时,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正沉浸在三千年前的肃穆和哀伤之中,武丁主持的繁琐的冥婚仪式仍在进行。谭世林拿出当年新采的虎坦茶招待金财外公并再次往驱蚊的火堆里添加了菖蒲和辣药草。显然,他认为这远远不足以表达自己对知识的尊重和对知识传播者的敬仰,便瞅准机会,郑重地向金财外公发出邀请,恳求他停下周游世界的脚步,留在兴安村安度晚年。还保证在他百年之后,用对待祖父的葬礼规格将他葬在老虎山上。金财外公知道老虎山是谭氏家族的祖山,他能感受到这盛情的分量,但没有应承主人家的好意,他固执地认为谭世林的盘算只是一种狭隘的自私行为。他执意要把中华文明的种子播撒到世界各地,不愿毕其智于一时一地。如此高尚的借口令谭世林惭愧不已。

    很早以前,金财外公就声称忘了自己的年岁。但与事实不符,因为这位谜一样的老者记忆力超人,他甚至扬言可以连续说唱一百年也绝不会重复半个故事。他说他脑壳里的故事比脑壳上的头发还要多,很显然,这是他谦虚的说辞。打几十年前谭世林年幼时第一次成为他的听众时,就见他已经歇顶,那光秃秃的头颅油光发亮,隔老远就直晃眼。当他现身自源岩顶时,犹如一轮满月爬上了山头。传说那是他年轻时在一次失算的偷情行动中被一位刚烈又泼辣的四川寡妇用开水烫过。不过,金财外公始终没有承认这一有失风范又毫无根据的附会。他的年龄最终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有好奇者再次问起时,他仍然坚称忘了。理由是:智者只记有意义的东西!

    那时候的兴安村还是大山里一个偏僻闭塞的寨子,一条孤独的山路像见尾不见首的蟒蛇趴在自源岩上蜿蜒而去。这唯一通向外界的捷径是如此狭窄、坎坷又曲折,简直不是为人类开辟的通途,更像专供妖魔和魑魅魍魉游行的冥道!多少年来,只有迷路的流浪汉才会失错走进这个安详的秘境,那时,兴安人总会像接待亲戚似的善待迷途中的陌路人。

    半个世纪前,也是七月的一天早晨,金财外公从关王庙出发抄近路赶往永兴县参加一位朋友的葬礼,他想赶在出殡前唱三天号歌为好友饯行,结果在途经钟鼓山时迷了路。在密不透光的原始森林里,失去了太阳的指引,除了土地公公谁也找不到正确的出路。三天后,金财外公吃光了皮箱里的糯米糍粑和土烟,仍然在丛林中转悠。幸亏一群凶恶的猎犬及时发现了狼狈的迷路者,领头的猎人——谭世林的父亲谭友贵老先生——把慌不择路的金财外公从一棵珙桐树上请了下来。

    谭友贵用野猪肉和虎坦茶款待这位从树上掉下来的稀客,还拿出自己的土烟装满了客人的烟袋。很快,金财外公就发现这个以狩猎为主、种田为辅的小山村是一处只有智慧却没有知识的世外桃源。安居乐业、道途不惊的村民与森林及土地相依为命,他们所有的生存技巧和生活艺术全都源自本能和对大自然的剽窃。这方山水间,孩子们茁壮成长,青年们热情地求欢,夫妻们勤快地繁殖,老年人尽享天伦,虽有鳏寡孤独,却鲜见旷男怨女。

    从此,金财外公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为兴安人输送知识的伟大使命,像彗星似的不辞辛劳、不计报酬地定期造访兴安村,为大家说唱他所知道的一切。

    橙黄色的初晨阳光,每天准时越过自源岩,把枕着老虎山脚的人家一户户照醒。随后,便见家家房顶上有白色的炊烟渗出瓦缝,袅袅升起。谭世林总是肩扛火铳,第一个走到晒谷坪里吹响竹哨。于是,大大小小的猎犬立刻兴奋起来,发了疯似的跑到谭世林跟前打闹撒野。男人们纷纷起身,最赖床的家伙也中断了美梦抄起火铳跌跌撞撞赶来集合。金财外公用去了核的皂角为当天的围猎行动打卦彖吉凶,他在乱哄哄的猎人群中不断地挥手拨开窜来窜去的猎犬并仔细察看卦象显示的最有利的出猎方位。

    兴安人的狩猎技术历经无数个世纪的磨炼,已臻炉火纯青。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有好几头野猪或麂子被抬进村来,一溜儿摆在晒谷坪里,那正是金财外公早晨打卦的地方。谭世林认为这是金财外公与兴安人真诚合作的成果,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用纸钱蘸上猎物的鲜血在梅山老爷的神龛前焚烧以感谢他的恩赐并安抚猎物的灵魂。妇女们争相前来审视猎物是否膘满肉肥,因为她们习惯了用野猪脂肪擦拭头发和身体以蓄春养颜,增添女性魅力。在孪生兄弟的记忆里,自己的童年就是在晒谷坪里围绕着大人们打回来的猎物,在连喊带唱既舞又蹈之中度过的。

    每到农忙季节,男人都会下田跟女人一块儿忙活几天,一旦上了岸,他们除了打猎什么事也不干,家里的扫帚倒了都懒得伸手扶一把。像照顾孩子和牲口、莳弄菜地、洗衣做饭这类琐事全定在了女人头上,男人们至死也不会沾手。这传统根深蒂固,几千年来未有丝毫改变的迹象。李秀在嫁给谭世林并一口气为他生下了六个孩子后才逐渐意识到这一传统的可恶,但为时已晚。

    早在她还是一个六神无主的懵懂少女时,谭世林在她眼中不仅仅是远近闻名的勇猛猎手,更是一位多情又善解人意的男子。当谭世林在关王庙集市上不顾众人的哂笑把一个野鸡翎花环莫名其妙地戴到她头上时,她便因惊吓过度犯了病,整天昏昏沉沉,郁郁寡欢。这位住在永乐江边的健康少女从此患上了重复赶集的强迫症,有事没事都要跋涉几十里山路去到关王庙街上。好几次散场后,她竟然找不着回家的路径,像那些迷路的流浪汉一样迷迷糊糊地翻越了陡峭的自源岩来到兴安村。末了,谭世林总得穿过密密匝匝的钟鼓山丛林把她送到南冲村的家门口才能安心。

    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渔村,生活着一群来自永乐江上的疍民。李秀的先祖世世代代与季风、暴雨、阳光同行,踏着永乐江的脉搏,跟随鳜鱼迁徙的浪花漂泊了两千多年,终于在两个世纪前的某个晚上,因为恐惧茫茫无边的孤独而终止了浪迹泽国的生涯。他们把船索朝河岸边的柳树上一挂就随随便便上岸定居了。后来,李秀偶尔跟丈夫或子女怄气时还会倒回两百年去诘问糊涂的祖先为什么要选在那深山远垅的山旮旯里安家,为什么不继续随江而下远离老虎山,到安仁县城或者洞庭湖边才上岸呢?那样的话,李秀相信自己就不会嫁入这以狩猎为生的野人部落了。她忘了当初谭世林托媒人来提亲时自己竟然爽快地满口答应,那迫不及待的神情吓了父母一跳。

    南冲人临水而渔,兴安人靠山吃山,渔猎之家算得上财力相埒、门当户对,但冷静的家人还是犹豫不决。他们首先肯定了谭世林是位值得信赖的小伙子,然后开诚布公地说出了心中的隐忧:“兴安村有山无水,大家耕种的全是要看天老爷脸色吃饭的旱地,有朝一日,老虎山上的野兽打光了,子孙后代难保不沦为饿殍啊!”这一席句句在理的诤言击中了兴安人祖祖辈辈深以为痛的伤口,尽管老虎山孕育的小气候确保了每年的风调雨顺,但靠天过活的命运的确令人心虚。那喜怒无常的旱魃一直蛰伏在每一个兴安人心头,四时八节,人们只有在加倍的供奉和虔诚的祈祷中聊以自慰。

    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当爱情来临时,轻率的鲁莽便会迅即销毁理性的稳重,谭世林当着李秀全家人的面许下了一个事后证实是不可能兑现的诺言:“我们很快就会在钟鼓山脚下修筑一座拦江大水坝,除了灌溉,用不完的水还能养鱼喂虾呢!”他不愧是谭友贵的嫡亲儿子,跟父亲同一个口气,说话掷地有声,令人信服。婚事就这样成了,谭世林的母亲照例去二十多里外的黄洞仙求了个吉日,婚礼定在两个月后重阳节的前一天举行。

    对兴安女人来说,生儿育女的艰难历程早在婚前已然开始。目标明确的干等使日子变得特别漫长,心照不宣的恋人共同承受着难言的煎熬,就在重阳节迟迟不愿来临的当儿,谭世林失去了耐心。但怀春的女人具有良好的直感,不需要任何信息或理由便能知晓男人的意图,李秀处处提防,刻意回避着心急火燎的未婚夫。中秋节前夕的一天下午,谭世林凭借他高超的猎物定位能力终于在半道上截住了赶集归来的未婚妻,矜持有礼的姑娘显得不知所措,然而她激动的声音和做作的神态出卖了自己。谭世林一言不发领着她钻进了钟鼓山密林深处,那里到处是洞穴、藤蔓、腐叶、蜈蚣、蚂蚁、松蕈和灵芝,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也是地球上最不适宜男女相爱的地方。但被爱情熏红了眼的年轻人并不这样认为,李秀背靠一棵巨大的樟树又惊又喜、浑身发抖,她不敢正视身旁喘着粗气的男人,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眼睁睁地看着如此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轻易地发生。

    本来,让心爱的女人带着羞涩和期待在自己跟前躺下来是一门严肃且深奥的学问,可莽撞的猎人却用最直接的手段解决了一切。他表情凝重、严肃,把李秀按在树干上几乎没容她挣扎就扒光了她的衣衫,就在她满脸通红、羞愧难当之际,他放开手,后退到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可怜的少女睁开她狐疑的眼睛时,猛然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原始野人从史前冲撞而来,穿越了时空,粉碎了现实。迎面扑来的不是脉脉温情而是钻心的恐惧和疼痛,但少女以令人吃惊的顽强毅力承受了这渊远流长的撞击。她把这个男人的粗野和由此带来的创伤全都看作了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的一部分。

    多年后,李秀仍未落下当年的疑惑,她曾好奇地询问丈夫为什么要以那样的方式开始他们的婚姻生活,谭世林如实相告并毫不掩饰自己重男轻女的思想,他回答说:“鳄鱼孵蛋时靠温度决定后代的性别,兴安人则靠速度和力量创造男儿,软弱无力的交媾只会产下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小娘们。”他还肯定地告诉妻子,树交育子的悠久传统已经在兴安村传承了三千三百年。更令李秀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丈夫让她体验了树交的那个闷热的下午,她跟在他身后懵懵懂懂进入钟鼓山时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黄花闺女,而当她忍着伤痛恍恍惚惚走出那片林子时,已经是一对双胞胎的母亲了。这对孪生子尚未出世就像鬣狗似的在娘胎里开始了激烈的争斗,为了争夺空间、羊水,偶尔也出于嬉戏而打闹。李秀常在半夜的睡梦里被腹中的胎儿踢醒,从那时起,她漫长的一生便没再安宁。

    基于对延续香火、传承血脉的重视,谭世林和李秀的婚礼操办得隆重而热闹,金财外公充当了专职礼生敷衍各种传统的礼节及复杂的仪式。婚礼的先天下午,谭世林把一头肥猪和一份体面的彩礼送到岳父母家时,看见李秀用手绢掩面跟着两位老太婆练习哭嫁,哭辞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但李秀边哭边笑,显得毫无诚意,完全没有畏嫁的紧张情绪。次日上午,一顶鲜艳的四抬花轿摆在了李秀家门口,鞭炮声锣鼓唢呐声以及嘈杂的人声汇成一片,一位夫妻双全、子孙满堂的姑妈替李秀梳了头,牵她出阁。一大群年长的女眷哭哭啼啼地簇拥着小巧玲珑的新娘走向花轿。李秀四岁时就缠了足,经过长达三年的哭闹、煎熬,总算成就了一对让父母欣慰的三寸金莲,看着心上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直摇晃,谭世林很是受用。

    李秀熟悉长哭当歌的哭嫁习俗,也知道新娘哭嫁的表现将被众人视为等同于智慧和教养的水准,然而生性乐观的李秀却欲哭无泪,只得混在别人的哭声中拖拉着长调假嚎。即将上轿的一刻,在离别气氛的感染和亲人们的耐心诱导下,李秀终于想到了未来生活不可预知的苦难,感觉到了离家别祖的不舍,也记起了前些日子刚刚学会的哭腔,便顺势痛哭道:“我头发还不长,不想离开娘啊!我牙齿尚未全,何故把线牵呢……”这出人意料的发挥赢得了所有来宾的赞赏。

    长长的迎亲队伍穿过钟鼓山又翻越了自源岩,李秀闻到了浓浓的桂花香,她擦干眼泪,悄悄撩起一角轿帘偷窥未来的家园和邻里。巴足塘晶莹剔透、清澈见底,宛如一块祖母绿宝石镶嵌在自源岩脚下,塘岸边长满了风车草和美人蕉,还有一棵树阴盖住了半个塘面的老桂树。老桂树已年满千岁,早过了更年期仍拼了老命要把最后的芬芳奉献给兴安人,它每年都开出纷繁馥郁的花来招惹了无数的雀鸟和蜂蝶,有三十一窝蜜蜂常住于此。

    池塘里绿油油的水草间有两只洁白的天鹅在游弋中交颈相吻,看到这温馨一幕,李秀视其为可预兆自己婚姻幸福的祥瑞。殊不知那是一对失去了天空和自由的苦命情侣,它们俩曾经因为爱情结伴遨游世界,一块儿辗转迁徙找寻温暖又丰饶的天堂,一块儿衔枝筑巢养育雏鸟,共同分享快乐和责任。半年前的一天傍晚,不幸的雄天鹅在永乐江畔的高墈上落入了谭世林为兔子设置的圈套,谭世林把被捕的天鹅顺手丢进巴足塘,由于巴足塘水面不能提供足够的滑行距离,天鹅被永远软禁了。第二天,它那坚贞的伴侣循踪而至,只在兴安村上空盘旋了两圈半就一头扎了下来。不出半个月,这对坚定的爱情主义者染上了人类随遇而安的惰性,竟开始接受凶手的喂饲,很快变得肥胖而自信,完全忘了远方的家园和朋友,忘了记忆深处的广阔世界。如今,它俩已经堕落到只关注巴足塘里的鱼虾和兴安人的心情了。

    就在李秀走神的当儿,花轿到了晒谷坪,她隐约听到外面有激烈打斗的响动,但并不惊慌。她能猜到那是一群好事的年轻人拦住了新郎官,他们要把漆黑的锅底灰连同祝福一股脑地涂抹在新郎和新娘脸上。谭世林早有提防,不肯就范,但还是在一阵纷乱的混战中投降了,花轿里的李秀也不能幸免,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全都袖手旁观,笑成一片。他们很高兴见证了又一对被涂花脸的新人在金财外公的引领下走进了谭氏宗祠。

    祖宗牌位前的案桌上摆着六畜制作的牺牲,一对足有胳臂粗的红蜡烛正熊熊燃烧,金财外公一边有条不紊地上香、烧纸、酹酒,一边念念有词,把喜讯祷告先祖并替新婚夫妇祈求荫樾之福。礼毕,走出祠堂,两位新人被带到谭世林家朝东面的屋檐下,那堵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画有一根色彩斑斓、形象逼真的巨大阳具,这是谭氏家族的图腾,他们信奉生殖崇拜的历史已有五千多年。跪拜之前,李秀朝墙上瞄了一眼,没有看清楚那高昂着头颅、脖子上还系着红色飘带的家伙是什么东西,于是又好奇地观望了一会,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红晕立刻漫过颈项直至心窝。她再也不敢抬头,却永远没法忘了那家伙气宇轩昂、呼之欲出的架势。

    过了好几年,李秀才渐渐明白,到生殖墙前礼拜不仅仅为祈求子嗣,女人们每当身体不适或对生活失去信心时都会前来祈祷和冥思,它既是产疫鬼的克星也是女人和家族的保护神。那堵墙正对着自源岩和巴足塘边的老桂树,每天清晨,兴安村的第一缕阳光就是照在那神气的男根上。

    李秀已经有了妊娠反应,时不时会呕吐反胃,面如锡纸,但精力旺盛的新婚夫妇并没有在意这些。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小脚女人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连路都走不太稳当,可一入夜,就化身一种坚韧顽强、神秘莫测的软体动物,像海绵似的贪婪地吸收了谭世林所有过盛的精力,使野牛般粗野火爆的壮汉变成了平和的农夫和冷静的猎手。

    兴安村是个聚族而居的热闹山寨,为了与祖先的灵魂靠得更近,谭氏家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老虎山脚下。这些人世间最善良、最知足的山野村夫们比邻而居,守望相助,数千年来从未迁徙过。婚后不久,李秀发现自己不仅爱上了丈夫,也爱上了这个花香鸟语撩人,鸡犬龀童之声鼎沸的地方。她喜欢冬暖夏凉的夯土房屋和墙上精雕细镂的栎木格子窗,也爱看房顶上层次分明的古老瓦片和屋脊上能辟邪、招财、保平安的瓦猫。这里的雨水总爱化作雾气在夜晚悄悄降临,李秀清晨推开大门时常常发现巴足塘脚下的田地和菜园全湮没在一片浩渺烟波之中,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天庭呢。

    那天深夜,一番例行的温存之后,李秀竟不知羞耻地告诉丈夫:即使住茅棚吃蕨根她也有信心使这个家族人丁兴旺。日后的事实证明,李秀的表白并非诳语。夫妻俩异常勤快、卖力,家里几乎每年都添新丁,头一胎便是一对孪生子,显示了她超强的生命力。谭世林乐不可支,没和任何人商量,立刻按字辈为兄弟俩取名为谭代文和谭代武。

    兴安村虽然四面环山却并不狭窄,中央的晒谷坪既宽敞又平坦,足以摆下一百桌酒席。李秀倍感宽慰,心想将来即使生下再多的孩子也不至于拥挤局促。要不是谭世林重男轻女的思想越来越严重,最后到了侮辱人格的地步,李秀本来打算为他生十八个孩子。

    修建钟鼓山水坝的计划就算是定了下来。

    永乐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河流,已经流淌了二亿五千万年。濒临灭绝的恐龙曾涌向这里最后一次痛饮,它们无一例外全是雌性。由于气温的下降,无情的冷淡造就了她们清一色的性别。永乐江见证过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在留下了一窝窝未曾受精的寡蛋后,终于因为缺失爱情和温暖而消亡了。如此简单的事实却恰恰是生物学家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

    兴安人至今都不清楚永乐江发源于何处又到底要流向何方,他们没少费脑筋,实在想不通便相信了永乐江是从天而降后流向未来的传说。它一路摇摇摆摆直奔兴安村而来,到钟鼓山北麓时忸怩了几下竟然转身拐往南冲村那边溜走了,毫不理会兴安村数百亩田地的急切召唤。可见,兴安人靠天吃饭的命运早在混沌的白垩纪时期永乐江在钟鼓山北麓转身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

    如今,谭世林下决心要修筑水坝迫使永乐江水接受兴安人的摆布,由低往高处流进兴安村来。村民们将信将疑,但是,对旱魃的憎恨和恐惧战胜了他们的疑虑,一大笔集资款很快就交到谭世林手里。他到关王庙找来了一位叫李仙宝的风水先生和一帮泥水匠师傅,这些人比兴安人更能吃苦耐劳。白天,他们在谭世林的带领下,沿永乐江溯流而上,逐段逐段地勘探考察,不厌其烦地用罗盘和其他稀奇古怪的仪器进行测量以便寻找合适的坝址;晚上,他们回到兴安村,关在屋里开会讨论可行性计划,计算土方,评估造价。

    半个月后,工程组终于有了结论:在钟鼓山北麓修筑水坝,而后通过沿山水渠引水至兴安村的计划就技术而言毫无问题。但工程量之巨大令人绝望。风水先生李仙宝是位和蔼可亲的后生,充满玄机的职业使他的脸部表情过于稀少,以至于人们永远没法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他把罗盘丢到一边,抿了一口虎坦茶,慢条斯理地说:“具体点说吧,兴安村所有的人,即使拄拐的耄耋老人和蹒跚学步的周晬孩童全都拉上阵也得干一百年。”

    谭世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记得自己夸下的海口,还想起了每至三伏兴安人就得请黄洞仙的朱即师傅在晒谷坪里装神弄鬼举行盛大的仪式驱逐旱魃。他的实干精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瞬间崩溃了,一想到自己的子孙后代将永远摆脱不了旱魃的欺凌,他心痛不已。

    “永乐江水永远也到不了兴安村啦。”谭世林心情沉重地对妻子说,“饥荒的年景里我只有打野猪养活你和孩子了。”不过他并未真正死心,他相信将来的谭氏子弟一定会有出息,无论谁做了高官或巨贾,钟鼓山水坝终究会修起来的。

    “到时候,”谭世林跟大伙说,“我们要把那位有能力修筑水坝的子弟当菩萨供起来,为他在自源岩和巴足塘之间竖一座功德牌坊。”

    把工程组送走之前,谭世林估摸着手头那笔钱或许可以用来修一条马路通往关王庙,使兴安村同外面的文明和科技联系起来。那时,客人和知识就会像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进村来。而且,村里的孩子也能更容易穿越群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博取功名与财富,即便不能出人头地,至少也可长些见识。于是,他自作主张恳求工程组的人员留下来转而勘测马路的线路。过了十一天,结果是这条公路的工程量比钟鼓山水坝更大,兴安人得干一百六十年才能完工。

    谭世林是个守信而又有决心的汉子,蜜月刚过没几天,就想起了对岳父母许下的诺言。他与父亲做了一次冷静的沟通,然后把兴安村所有的家长都叫拢来开了个家族会议,集资“该死的大山把我们关起来了!”谭世林彻底泄了气,好几天茶饭不思,闷闷不乐。他多次梦见自己把盘古开天地时留下的神斧借了来,轻而易举就劈开了老虎山,让永乐江水浩浩荡荡地流过来,使最枯涩的旱地也变成了水汪汪的良田。

    两个极具科技含量的无可辩驳的结论使谭世林醒悟到兴安人只有靠耐心和毅力继续等待奇迹的出现,困扰了兴安人无数世纪的难题还要再次延后解决,得推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此后的好几年,谭世林放弃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大计划,安心地生儿育女、狩猎种地,还像从前那样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要求也失去了兴趣。很多时候,谭世林甚至认为其实靠数亩薄田和一杆火铳也足以养家糊口。

    就在双胞胎出生后不久,金财外公心事重重地来到兴安村,这一次他没像往常那样急于把大伙拽进历史和传说中去,而是不无忧虑地通报消息说:“宣统皇帝退位了,现在是革命党当权了,这些人目无王法,在大街上逮住男人就剪发,碰上女人就放脚。天下已经大乱,我们成了没有皇帝的孤民啦。”然而,兴安人听着这些时事居然感觉比金财外公曾经说唱的古老神话更为遥远。

    “这都是数千里之外的事呀,”谭世林心不在焉地说道,“依我看,现在社会稳定、朝野安乂,没什么可担心的。谁当皇帝不都一样吗?哪个朝廷都不会管兴安人的死活,既不会帮我们筑水坝,也不会给我们修马路。”

    到公公婆婆相继过世后,几年下来,李秀一口气生下了四男二女共六个孩子,她说什么也不肯再生了,问题就出在丈夫为孩子取名的做法惹恼了妻子。谭世林给排行老三的大女儿取名谭青,给幺女取名谭菜,他认为女人的名字只为方便使唤,所以简单上口就行了。而男人要经天纬地、名垂千古,那名字自然是含糊不得,不仅得严格遵循谭氏家族的字辈排行,更要讲究意头吉利。李秀非常反感,她担心闺女们的命运会比她们的名字更苦更寒酸,每次临盆后听到丈夫脱口而出的名字时她都无奈地认了,但是当她从丈夫嘴里得知如果日后再产下女儿,她们将依次名叫谭萝、谭卜时,她再也无法容忍。

    为了家里不至于出产可怜的萝卜,精明而倔强的女人凭着自身的经验判断,在大致推算出的那些危险日期里,总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丈夫的甜言蜜语和来路不明的冲动。当她偶尔拗不过变得像野兽般蛮横的丈夫时,她也能够在最关键的一刻当机立断狠心地抽身出来,使他那丰沛的激情和精力浪费在外。

    自打有了孩子,李秀一改少女时的含蓄和懒惰,她变得勤快且多嘴,胆也大了,既不害羞又不怕脏,连鬼怪和老鼠也敢出手痛打。她小巧的身影出现在村里的各个角落,她跟那些大手大脚的女人们一块儿爬上切丁寨山顶挖蕨根磨粉,采山葵做菜。她侍候长辈、拉扯孩子,这个家因为有了她,火塘里的柴火总能保持不灭,黄泥夯土地板和木器家什永远都亮堂干净,菜园里的辣椒、茼蒿、蕹菜都长势良好,吃了一茬又一茬。厅堂上的神龛也从来不曾蒙尘,每逢初一、十五准会燃起香火。

    孩子们已陆续长大,他们光着身子像猪一样在水凼的泥淖里打滚,还不知疲倦地和兔子、青蛙一同在巴足塘脚下刚刚收割完的稻茬田里追逐嬉闹。天黑前,李秀忙手忙脚把他们一个一个抓回来丢进巴足塘,替他们揭去蚂蟥,洗尽泥浆。眼看孩子们越来越野,做母亲的不禁忧心如焚,她暗自叨咕:“若再不进行教化,这些家伙将来真不知会变成什么东西。”特别是年长些的孪生兄弟,已经知道用苍蝇钓青蛙,再用青蛙钓水蛇了。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两个糍粑。

    打很小刚懂事起,弟兄俩就彼此看不顺眼,不喜欢身边有一个复制品存在。谭代文为走出兄弟雷同的阴影常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以凸显自己的个性和差异,这让母亲伤透了脑筋。因为与此同时,谭代武有着相同的困惑和想法,结果是兄弟俩时常犯下相同的错误,惹出了同样的麻烦,到头来两人又钻进了同一个另外的模子里。

    如果不是代文患了痔疮,屁股常被鲜血染红的话,恐怕连李秀也分不清谁是哥谁是弟了。每次上完茅厕,代文那血红的痔疮就像一个蝴蝶结外翻出来,他得趴在母亲膝盖上让她用晒蔫的土烟叶小心地擦拭完血迹后把蝴蝶结抵进肛内。李秀坚持用金财外公的偏方给代文治疗。那些谁也不认识的藤蔓和草根必须用瘦肉做药引煎水服用,代文每次拣吃完瘦肉后就把药汁滗出来偷偷倒掉。连续吃了好几年瘦肉,他的痔疮仍无痊愈的征兆。金财外公心里直犯嘀咕: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挖错了草根呢?

    那时候,双胞胎已近十岁,小小年纪就显露出猎人的本性,整日里蓬头垢面,光膀子打赤脚上山下水到处搜索,自源岩上的鸟巢和巴足塘脚下的水圳都遭了殃。李秀的小脚已追不上孩子的步伐,只好横下心把他们交给菩萨去管教了。

    金财外公还在为痔疮药方失灵一事困惑不解时,一连好几天李秀浣洗衣物时,惊奇地发现代文的裤裆上已经见不到血渍了。原来三天前那个燥热的下午,吃腻了瘦肉的谭代文解手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去乞求母亲的帮助,而是一怒之下用指甲把那可恶的蝴蝶结掐断了,像摔打蚂蟥一样砸在地上,狠狠地踹了两脚,然后又捡起来丢进粪坑喂了蛆才解恨。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和代武一样干净的屁股。

    全家人都纳闷这鲁莽的孩子为什么没有因伤口感染或大出血而死去时,金财外公却乐了。“其实很多复杂的问题,”他对惊诧不已的谭世林说,“都可以像代文这样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这样一来,李秀犯了难,她焦虑地对丈夫说:“从今往后,除了他们自己,我们谁也别想分辨他俩谁是谁了。”

    谭世林认为这真是妇人之见,他可没这些烦恼,说:“只要他们有自知之明就行了。”

    但执着的李秀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半夜爬起来点亮油灯,扒光双胞胎的衣裤,趁他们熟睡之际,细细察看,总算在一个屁股后面发现了一颗绿豆大小的暗紫色胎记隐藏在股沟里的长强穴处。第二天早晨,李秀从菜园摘菜回来时双胞胎正在生殖墙下的石阶上玩石子棋,她冷不丁大叫一声:“代武过来!”一个家伙应声站起,乖乖地走到母亲跟前,李秀扒下他的裤子看了看,没见着什么瑕疵。这下子她心里有了底,却始终秘而不宣,跟谭世林都从未提起过。

    一个叫谭代辉的孩子长大后参加了红军,就在长征途中,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堂兄谭代文砍伤的那个血淋淋的中午。事实上,那天和谭代辉一起在晒谷坪里用柴刀削制木质玩具的小伙伴是谭代武。为了争夺一根光滑的枳木棒,谭代武想也没想就朝谭代辉额头上砍了一刀。面对血流如注的伤口,惊慌失措的小凶手拔腿就跑,他爬围墙翻篱笆找遍各个菜园和巴足塘下边的每条小圳,终于在当面山脚下的稻草堆里见到了正在翻跟斗的谭代文。谭代武如获至宝,把柴刀交给哥哥说:“快回去,妈妈喊你有事呢!”

    李秀和几位妇女正在厅屋里的天井旁用锅底灰给谭代辉的伤口止血,谭代文提着柴刀匆匆进门,刀口还蘸着血滴。谭代辉边哭边用手指着他大喊:“就是他!就是他!”

    李秀没等谭代文开口就把他拽进里屋关起门来打断了两根荆条,她边打边骂:“你这戳眼珠子的混账东西,将来指不定敢去杀人呢!”谁也不曾料到,母亲气头上的怨言竟一语成谶,那个跪在地上屈打成招的孩子后来阴错阳差成为了战功卓著、赫赫有名的职业革命家。

    一天上午,谭世林喝完一碗浓浓的虎坦茶,扛起火铳放出猎犬准备进山。李秀忍不住又唠叨起来:“别常年四季只挂牵你的猎物,你看看你的孩子吧,他们无天管无地收都快变野人啦!”

    自从李秀拒绝继续生育后,谭世林难得静下心来听妻子说上几句话。他已经对屋内这个顽固的女人失去了追逐的热情和调情的耐心,只是晚上上了床才会发觉家里还有这么一位堂客。然而这一次,谭世林接受了妻子的抱怨。他放下火铳,走出院子,七岁的谭代超带着弟弟谭代群正在门口的柴堆上拣食白蚁,他们的头发像鸡窝,邋遢的脸上挂着白晃晃的鼻涕,油腻的衣袖好像抹过猪油。

    谭世林信步走到晒谷坪,金财外公还在打卦,只听他嘴里念叨:“今天是空网日子啊,正所谓‘空网池中水,赶也赶不出’……”远远地,谭世林望见双胞胎和妹妹谭青在当面山中的油茶树上用蕨管吮吸花蜜,他们蹿上蹿下比金丝猴还机灵利索。那一瞬间,做父亲的突然意识到孩子们已经在冥蒙中摸索着长成半大人了可自己却浑然不知。当金财外公试图进一步解释卦象时,谭世林生硬地拗转了老友的话把,他认真地说道:“比起野猪肉来,我们现在更需要一位正经的八股先生,你看孩子们都将行成人礼了却还像蠢猪一样懵懂无知。”

    这对有着旷世友情的知己作了一次深入而务实的长谈,金财外公决定把兴安村的人情世故以及准备高薪聘请私塾先生的消息悉数编入他的故事库中,从此,这信息将跟随他漫游的脚步传遍世界各地。他充分显示了职业说唱家的天赋和神奇的想象力,经由他的嘴巴,兴安村变成了一个美丽诱人的天堂:人们依山而居,半耕半猎,过着最贴近自然的生活。他们拿虎皮虎骨换得大把金银财宝,因无处花销只好埋入贮藏红薯的地窖。他们喜欢用野猪肉、米酒和虎坦茶善待所有的不速之客。特别是兴安村的女人毫无戒心,她们常常用巨大的乳房阻挡陌路男人的视线,使他们立刻变得近视和迷惘,就此永远抛弃了前程也遗忘了归期。那方山水是如此恬静而又世俗,任何人去到那里都能找到故乡的感觉。生死对头在那里邂逅必将幡然成为同志,仇深似海的冤家在那里聚头定会反目成奸,即便素不相识的男女在那里不期而遇也将迅速滋生糊涂的爱情并生下一大堆孩子。那里的男女老少都把有知识的人当外公看待,如今,他们从地窖里挖出了所有财富,打算兑换成文化知识储进孩子们的脑袋,只为了他们的家族能够学养生息,世传有序。

    金财外公跟恐龙、天鹅一样依靠体内的松果体支配他周而复始的旅程。他观测星相的变化,留意候鸟的踪迹,每年的七月间到达兴安村,等过完凉爽的秋季就准时离去。兴安人不必查万年历,仅凭金财外公的行程也能推算出立秋和冬至的日子。

    金财外公走后的当天晚上,代文刚上床就感觉腹中的肠子绞成团打了结,胃酸不断地从口中溢出,对死亡的恐惧使他不停地流泪、哭喊,没一会便昏过去了。谭世林猜测也许是孩子当初掐断的痔疮又回头来算旧账了,李秀则沉着冷静,立刻展开了与死神的抗争。她打发丈夫连夜赶去黄洞仙请朱即师傅下山,又安排人手看住安然无恙的代武,观察他的变化。她坚信只要双胞胎中的一个还活着,另一个就不会有什么大碍,因为他俩合共一个八字,按理说也该拥有同样的命运,注定要同生共死。随后,她叫上谭青做伴打着火把到当面山上挖来了干净的黄粘土,兑水搅混了给代文灌下,还强迫代武也喝了一杯才去祠堂烧香祈祷。朱即师傅到来时已是半夜,他翻看了患者的眼白后断定是一个不知深浅的水浸鬼趁孩子潜水之机把他的魂魄捉去压在了巴足塘底。李秀吓得脸色煞白,央求朱即师傅无论如何要救救孩子。

    鸡叫三遍时,朱即师傅在巴足塘边那棵历经千年沧桑早已养精蓄灵的老桂树下举行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招魂仪式。遵照朱即师傅的吩咐,李秀赶在天未泛白时,绕着巴足塘打转,不停地呼喊:“代文哦,回来啰!回来啰——,代文哦,回来啰!回来啰——”凄怆悠长的声音穿透了寒冷潮湿的晨曦,唤醒了兴安村所有沉睡的灵魂,唯有谭代文仍然昏迷不醒。第二天中午,李秀带上线香纸钱来到黄洞仙,在石窟中的菩萨面前顶礼膜拜,她求得了一个上吉签还是不安心又硬要朱即师傅画了一个驱灾辟邪的符咒带回家。当她把符咒挂到代文的床头时才发现原本命如游丝的儿子不见了,她慌慌张张找到代文时,见他跟代群和谭菜一块儿,正在切丁寨脚下的石墈上用破瓦片烤蜥蜴吃。谭菜刚满四岁,身型瘦小却聪明伶俐,善于揣摩大人们的心思。她首上是哥哥代群,已满五岁了,他是兴安村有史以来最调皮的孩子,自源岩上的鸟窝有一半毁于他的双手。

    代群出生的前日,天降大雪,谭世林进山寻找冻僵的麂子,却在厚厚的雪地上意外发现了老虎的脚印,他一路尾随到了虎坦。那是老虎山腹地,一个三面环崖的宽阔山坳,里面古树参天、深不可测。传说中早已灭绝的许多动物仍不时在那里出没,众多树龄千年的老茶树,为兴安人提供了品质绝佳的虎坦茶。孤身猎虎的传奇就在白雪皑皑的虎坦上演了,当谭世林扛着一只三百多斤重的雄虎回到家时,全村人都赶来庆贺,已开始阵痛的李秀也忍不住爬下床学孩子们那样在老虎身上磨蹭以获取更多些分娩所必需的勇气和力量。

    谭世林喜不自禁的是猎获老虎的吉兆使他预知了妻子腹中的胎儿性别。分娩很不顺利,破水后产婆好几次看到了湿漉漉的婴毫,但是产疫鬼又把探出头的孩子活活地推了进去,李秀与产疫鬼的拉锯战持续了六个多小时。朱即师傅应邀赶来,在生殖墙前焚香烧纸,他不停念叨的鬼话不太像魔咒却近似于哀求。不多久婴儿的哭声终于传来,打断了朱即师傅的法事。三十多年后,谭代群被枪毙时,已无人记起早在他的生命刚刚出头时就已经与死神较量过,正是因为首战告捷换来了最终的失败。

    那时的兴安村还没有医生,只有菩萨和祖先的灵魂在保佑族人。自古洎今,村民靠大量繁殖来维系家族血脉的传承,他们坚持以数量战胜疾病和天灾的信条从不曾灰心。到谭菜出生后,李秀下定了决心不再生育,谭世林不以为然。一天中午,深秋里温暖的阳光助长了这位中年男子求欢的兴致,一半是因为天性一半是出于爱情,谭世林推推搡搡把妻子弄进睡房,反手闩上房门。

    这些年,李秀忙里忙外操持家务,像转起来的陀螺再也停不下来,尽管丈夫对她热情不减,她却是理性多于情爱。这一次她更是恼火,竟然不顾孩子们就在窗外玩耍,一边挣脱一边大声喊叫:“光天化日,你要干什么呢?你会死吗?”

    谭世林愣在屋子中央,把刚要说的情话生生地咽进喉咙。李秀并没收口,她数落着这个不成体统、不明事理的男子,从头数到脚,跟在一阵在行又在理的唾骂之后是一大堆令人信服的道德、借口和困难。最后,谭世林澎湃的激情竟成了轻佻猥亵、下流可耻的兽行。就在他寻思眼前的女人并不是妻子而是复活的母亲时,一只兴奋不已的母鸡替他解了围。它刚下完蛋就在厅屋里咯咯嗒咯咯嗒地聒噪起来,谭世林甩门而出,用竹响帚把母鸡打出了屋外。因为恼羞成怒,他骂了起来:“不就是下了几个蛋吗?喊冤似的吆喝什么呢?”

    延续种族的强烈本能支配着兴安村的每一个男人,在他们的文化里,早已把尊严和交配权等同了起来。好一段时间,谭世林都垂头丧气,无所事事,靠吸烟和喝茶打发时光。李秀陷在没完没了的家务里不能自拔,她已把丈夫看成了毫无指望的懒汉。

    就在这些郁闷的日子里,谭世林在佛井边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晒谷坪旁边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圆形水井,由光滑的青石堆砌而成。传说明永乐年间,一位南岳高僧云游至此,在自源岩顶上参禅悟道。期间,除了吸收阳光,就是靠这口井里的泉水维持世俗生命。高僧悬壶济世、教化山民,直至多年后神秘消失。感念他的功德,这口井从那时起就有了一个尊贵的名字:佛井。

    佛井水质甘甜顺口,无论三伏炎烝还是寒冬腊月,井水总能溢至井沿,任何人只需弯腰伸手就能汲取。每天清晨的日出时分,那里是妇女们私下里品评各家男人长短的是非之地。村里所有的女人都会前来洗菜、挑水,她们放下扁担水桶,聚一块儿聊天说笑、发乱话、探闲事。谭世林仿佛突然遇见了一群熟悉的陌生女人。

    李秀见丈夫居然破天荒地担起木桶去挑水,还以为他是良心发现,要改头换面了。她做梦也想不到是佛井边一位爱讲粗口的女人吸引了丈夫的心思。那女人还不到二十岁,衣着干净,说话爽朗大气,笑声能吵醒睡懒觉的孩子。她没满六岁就嫁到兴安村来了,丈夫谭友福是谭世林的堂叔。这对小夫妻已圆房多年却仍未生育,但这没有影响她乐观的心态。半个月前她丈夫到广东挑盐去了,她毫不掩饰心中的寂寞,向女伴们诉说自己的失眠之苦。她说每天夜里不把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就没法安睡。打那之后,谭世林整夜整夜地望着天花板,数房梁、难入眠,老是想起那女人胸口的那块幸福的石头。

    女人叫李子梅,有一双健康的大脚,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在赶鬼。一次,谭世林瞅准井边没有旁人时跟她拉起了家常,说友福叔只顾着跑广东挑盐赚钱却荒芜了自家田地,以至这么多年竟不见一儿半女。李子梅听后没像往常那样哈哈大笑,她立刻安静下来,显露出少有的愁容。“这都是命中注定的,”顿了一顿又说,“我上辈子肯定杀过和尚造了孽,这一世要遭报应。”

    这时候,稚嫩的太阳刚刚爬上自源岩顶,金黄的阳光穿透晨雾照亮了生殖墙。两人悄悄说开了,谭世林微笑着安慰她:“你的奶波像西瓜,你的屁股像蒲墩,你的大腿像水桶,这坯子天生就是下崽的好料,接连生他一打孩子都不用歇息。你胯下没动静,怪就怪友福叔无能了。”

    他们的对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谭世林还没恍过神来就听见李子梅突然加大了嗓门说道:“刚才桂树上掉下一个蜂巢,差一点砸中了那对天鹅呢!这下好了,塘水变糖水啦。”

    李子梅的一句急就话倒真是提醒了谭世林:该是上树取蜜的时候了。不然,遇上大风大雨,蜂蜜恐怕都得喂鱼。

    当天中午,谭世林扎好火把,带上做豆腐用的大木桶,又把孩子们聚拢了全部领到桂树下,让他们学习攀爬技术和规避蜂蜇的方法。双胞胎已经满十二岁了,因为无知而英勇无畏。他俩并不知道父亲赶在太阳当顶时趁蜜蜂倾巢出去采蜜的当儿上树作业也暗含着巨大的危险,因为此刻也是蜜蜂最为活跃和凶悍的时候,一旦察觉遇袭就会发起殊死反击。谭世林还没点燃火把,双胞胎已迫不及待地上了树,代超和代群也前去试了几下,却都失败了,只好回头跟谭青、谭菜站一块儿仰望树冠中两位勇敢的先行者,巴望他俩丢几块蜂蜡下来。忽然,他们听到了一阵惨叫,紧接着就是两声重重落水的扑通声。

    双胞胎从巴足塘爬上岸时,谭世林一点都不惊讶,也没责骂孩子们鲁莽。看着两个落水者浑身湿淋淋的瑟瑟发抖,脸上满是肿胀的红包包,他很欣慰蜜蜂替自己给孩子们上了深刻的一课。他试着鼓励失败者继续努力,说:“老辈人说了,‘如果你摔下来还没有死,就得再爬上去捍卫尊严挽回面子。’”但两受挫者不敢响应,因为恐惧已经彻底战胜了甜蜜的诱惑。时隔十年,谭代文在长征中带队翻越贵州从江县的一座山头时发现了一窝蜜蜂,当战士们一窝蜂似的冲过去采食蜂蜜时,他却远远地看着,仍心有余悸。

    按老规矩,所有的蜂蜜都是全村人分享。谭世林用竹筒分装好,打发孩子们一一送上门去,唯有李子梅的那一筒被悄悄扣下。等到夜深人静,谭世林肩扛火铳手提竹筒出了门,他哪儿也没去,径直来到当面山脚下李子梅窗前。隔着小小的木窗,他闻到了她腋下挥发出的浓浓麝香味。他曾经在佛井边、在菜园的篱笆间、在老桂树的树干上都捕捉到这种撩人的气味,他追踪过多年却未曾想到在这扇窗子里找到它的主人。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和心跳声,想着压在她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忍不住轻轻敲了敲窗棂。几乎是同时,透过朦胧的月色,他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半身人影凑近窗来,活像传说中的产疫鬼。

    “你来做什么?”她极力压低声音,生怕邻居听到响动起了疑心。

    谭世林举起手中的竹筒晃了晃,轻轻说:“蜂糖,桂树上的。”

    她没再说什么,摸黑披上外衣,走出睡房穿过厅屋来开门。他听见大门里面轻手轻脚拨动木闩的窸窣声,内心挣扎着,再一次重温了在虎坦猎虎时扣动扳机那一刹那的激动心情。尽管他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却也乐意像初出茅庐的牲口那般听凭本能的牵引,放任自流。就在她从半开的门缝里伸出手来接过竹筒时,谭世林的一只脚迅速跨过门槛,让膝盖顶撞住就要关上的大门。李子梅奋力抵抗,用身体死死牮住门板,两人默默无语像一对怄气的情侣暗自较劲,仿佛以此来代替情感的交流。

    李子梅头发上的皂角味、腋下的麝香还有渐渐加重的呼吸都使他陶醉。他坚持不使劲破门而入并尽力挽留时间的脚步,让爱情在胶着的对峙中慢慢酝酿。

    从切丁寨山顶断断续续传来了发情麂子嘶哑的鸣叫;昼夜不落的繁星伴着明晃晃的月亮在巴足塘底闪烁;深秋的夜风携带着老虎山中的雾霭拂过老桂树徐徐飘去,重峦和村庄都已沉睡,只有他们俩清醒而激动,既相互对抗又彼此依赖。李子梅越来越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是那么清晰,命运似乎毫无回旋的余地,而自己的身体也远远抗拒不了门外汉的力量。她实在无力继续把持,于是,轻轻叹口气,转身进了房。

    李子梅来不及为自己脆弱的意志而后悔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所震撼。她真切体会了这个名闻遐迩能孤身猎虎的男人的霸道,但他壮实肌肉里蕴藏的力量和绵绵不绝的激情却令她心旌摇荡。她甚至认定这意外的遭遇原本就是不可更改的宿命中的重要内容。她感觉谭世林是自己人生中足以依靠的一棵大树,而那年少轻狂的丈夫不过是一根长满绒毛的山蕨。在这个失去了伦理的夜晚里,他俩彻夜未眠。谭世林第一次认识到爱情的花朵不仅仅能在自己家的卧室里盛开,原来还可以随处绽放!

    天亮前起身离去时,谭世林顺手把李子梅枕边的那块已经被她玩弄得光滑如玉的大石头带出来丢进了巴足塘。李子梅不便多说,虽然那枕边石犹如自己贴身的衣物和男人,用久了难免生情、不舍。

    谭世林开始昼伏夜出、勤勉有加,虽然没能打回来什么野味,但李秀还是打心底里为丈夫的改变而高兴。每天清晨,当谭世林扛着火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李秀总会用翻滚的稀饭烫一个鸡蛋给他暖身。与此同时,李子梅则夜夜为他留枕,她家的大门永远虚掩着,不等到谭世林进房就不会闩上。她误把这段婚外情当成了可持续发展的幸福生活,即使在不该放纵的日子里,两人也会窝藏在床上互诉衷肠、缠绵缱绻,并想方设法用一些骇人听闻的方式纾解汹涌的情欲。

    某个夜晚,他俩什么也不能做却依然亲热无比,她转而关心起他的处境来,问他:“你这样夜夜不归,李秀就不怀疑你的行踪吗?”谭世林笑了,说:“她啊,巴不得我永远这样呢,因为我每晚扛起火铳出门时都说是去打夜铳。”

    谭世林着实没料到这不经意的一句大实话竟泄露了兴安男人的一个公共秘密。那一刻,李子梅恍然大悟,她总算找到了自己多年不孕的症结。问题简单明了:丈夫把种子播在了别人的土地里。因为他常年夜不归宿的借口和谭世林一模一样。她甚至想:敢情兴安村就没有打夜铳的传统,这只是一个古老的谎言以便男人们入夜后可以安心地睡在野老婆床上。

    李子梅躺在谭世林怀里仔细回忆了丈夫这些年的过往。发现丈夫除了每年去广东挑一次盐,其他时间几乎每晚都要出猎,不是去钟鼓山和南冲村打麂子或兔子,就是到屋背垅守护庄稼以免野猪糟蹋了收成。可到了收割季节,屋背垅中的田地总是一片狼藉、颗粒无收,像被犁耙耕过。

    李子梅逐渐理清了头绪,原来大白天里一个个像蜂巢似的壁垒分明的门户,一入夜就悄然瓦解,整个兴安村变成了乐融融的大家庭。于是,天生美丽、聪敏、乐观而粗野的少妇彻底抛开了心中惦念的石块,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了许多开心的理由。她暗自思忖:既然男子们都慷慨让巢,那我等女人何不开怀接客呢?

    比起李秀的矜持与固执,李子梅的秉性更让谭世林着迷。

    李子梅对生育十二个孩子的婚外计划充满了信心,她放纵自己的情感让它们自由流淌只为活得更真实一些,免得自己在生命的下一个轮回中后悔。正当她陶醉在幸福的海洋里迷失了方向的时候,谭友福和几个同伴风尘仆仆回来了。他放下盐担就直奔谭世林家,送上李秀托他购买的紫檀木壁钟。谭世林给小堂叔倒了一碗滚烫的虎坦茶,并询问了食盐的行情和沿途的风貌。才二十多天不见,谭世林竟觉得这位大大咧咧的年轻人并不是自己的堂叔,更像是误入兴安村的外乡人。他把壁钟挂到厅墙的神龛旁时心里在嘀咕:“今晚该找个什么借口不再外出打猎呢?”

    那是兴安村的第一座时钟,它每隔一个钟头就奏出一段优美动听的钢琴曲以提醒世人别忘了生命正在流失。李秀被孩子们的好奇心感染,也常常停下手中的活计,到壁钟前听上一段音乐。她很庆幸兴安人终于摆脱了太阳的支配,不必再看天色行事。从今往后,那根金光闪闪的钟摆就指挥了一切。李秀注意到,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亮生殖墙时,八点钟的乐曲便准时响起。她按时按刻催促孩子们起床,定时生火做饭,还算计好时间浆洗衣物、喂饲禽兽、莳菜薅草。在时针的指引下,李秀精神焕发,生活陡然变得轻松愉快、清晰有序了。

    谭世林却恰恰相反。自从有了壁钟,他感觉时间的脚步突然放慢了,漆黑的夜晚变得那么漫长而枯燥。他连续数小时盯住那永恒的钟摆,试图探究出时间变缓的真实原理。甚至好几次起意要拆开壁钟,调快钟摆以矫正时速,终因缺乏自信而作罢。如果不是对西洋人的奇技淫巧充满由衷的敬佩和神往,他早就砸烂了这多事的东西。

    谭友福回村时,身后跟了一位又矮又胖的瞎子,这是挑盐的队伍途经永兴县时得到的意外收获。瞎子是来自耒阳县的算命先生,于是大家就称他耒阳牯。谭友福抢先越过视觉的障碍与耒阳牯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一路上靠耒阳牯讲述的笑话来减轻盐担的重量。为了使乡亲们都能享受到偷窥未来、预知命运的乐趣,谭友福把耒阳牯牵到了兴安村。

    耒阳牯有眼无珠、双目深陷,滚圆的光脑壳和两只招风大耳格外引人注目。他拄着一根用双扇蕨制作的打狗棍,敲击地面时发出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全村人齐聚晒谷坪,团结在耒阳牯周围,等待命运揭晓的好奇者只需付一个铜板就能知晓一生的详情。这实在是一项诱人的交易,李秀丢开缠人的家务前来看看自己的命到底有多苦时,耒阳牯正端坐在人群中央。他笑口常开,活像一尊弥勒佛。

    起先,人们陪耒阳牯一块儿在时间的迷宫里艰难地寻觅。随后,耒阳牯就用他那女人的声线和浓重的耒阳鼻音一一道来。每个人都重温了一遍自己即将被遗忘的过去,接着又细细展望一番各自的未来。耒阳牯声称人生的轨迹犹如河道,两岸的风貌与河道的走向本就存在,只是人们额定了要在经过时才能看到。但古老的《麻衣相术》教会了他如何超越时间浏览未来,就像爬上围墙窥视那边的风景一样简单。

    李秀问:“耒阳师傅,能不能一个铜板算两个八字?”

    “当然可以,因为他俩是双胞胎。”耒阳牯的回答着实让李秀吃了一惊。双胞胎的生辰八字几乎完全相同,耒阳牯似乎比李秀更清楚他们的情况,他不紧不慢,把兄弟俩的童年轶事一件件翻拣出来,就好像两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当他说到双胞胎唯一的区别就是藏在某个隐蔽处的胎记时,李秀连最后的一点狐疑也消失了。耒阳牯还直言不讳地告诉李秀,双胞胎命运多舛,彼此相克而不相生,注定了水火不容、终生为敌。虽然他们选择的人生道路截然不同,最终却殊途同归,双双走到了封将拜相的高位而且将在高寿之年的某一天同时过世,安葬在同一个地方,享受同样的祭祀。

    谭世林被神奇的算命术所迷惑,整天陪在耒阳牯身边,牵着他走村串户,伺候他吃喝拉撒。当耒阳牯替人算命摸相时,谭世林就认真观察他的动作,仔细聆听他的口诀。那段时间,谭世林连白天都不进山打猎,死皮赖脸地讨好耒阳牯希望能拜他为师,直到耒阳牯离村时,仍然没死心。他顶着严寒翻山越岭把耒阳牯送到关王庙,并约定好下次再会的日期。他相信总有一天,友谊的魅力终将消融人性的吝啬并促使耒阳牯献出那千古秘笈——《麻衣相术》。

    耒阳牯走后的第三天,谭世林携带套索准备到切丁寨去设置捕捉兔子的陷阱。刚走出庭院就被一股熟悉的麝香味吸引,不知不觉爬上了当面山。他穿过山顶上巨大的荒草坪,钻进那边的密林,不时察看地下的脚印,偶尔停下来倾听远处传来的意外响动,还像猎犬那样嗅闻动物经过时在山路两旁的树叶和断枝上留下的气味。终于,透过一蓬荆棘和藤蔓,他发现自己追踪的猎物正在前边十米开外的一棵巨大的杏树下忙活,他静静地看着她手脚麻利地捡拾柴薪,看着她停下来整理头发,用袖头揩汗,当她蹲下来拉尿时,谭世林突然蹦出来冲了过去。

    她是李子梅,她的惊叫声响彻山谷,过了好一会,被放大了许多倍的声音又传了回来。她顾不得提起裤子就抱着谭世林叫着笑着跳着。当她惊讶于他的追踪能力时,他告诉她:“是你身上的麝香为我引了路。”

    “不,是狐臭。”她如实相告。

    “对你们女人,那是狐臭,”谭世林认真地驳斥她,“对我们男人,就是麝香。”

    当面山是天然的爱情温床,野果和四季不败的鲜花漫山遍野、随处可摘,连绵不绝的松涛和呜咽啁啾的鸟语令人神志不清、不知如何是好。谭世林想起了固执的妻子和已经四岁的谭菜,于是对李子梅说:“你来帮我生儿子吧。”

    李子梅含泪大笑,林间的画眉、野鸽纷纷惊起。他看着她蓬乱的头发上挂着枯枝败叶,嗅着她身上的汗臭,感觉她浑身上下散发出发情母兽的诱人性息,只见她一边笑一边脱衣,然后倒退过去背靠着杏树干站定。她往脑后拢了拢头发,对谭世林说:“冲过来吧,万一生个女儿就叫谭萝卜!”

    谭世林曾在关王庙读过两年私塾,是兴安村最有学问的男人。就在那个温暖的秋日里,凭着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终于实现了性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快乐与繁殖的有机结合。两人蓬头散发、赤身裸体像野人一样在丛林中追逐、打闹、撕咬,在松软洇湿的腐叶上翻滚,在剧毒的香蕈间喘息。他们不顾蜂蝎的蜇刺,荆棘的钩挂和道德的桎梏,只想着如何挥霍情爱、迸发生命力。他们使尽了所有能想象到的放浪形骸的龌龊动作和致人休克的下流俚语才收场。最后,李子梅仍意犹未尽,她告诉谭世林,不必顾忌谭友福的存在,因为他还像从前那样,每天晚上都出去打猎,然后总要挨到天快亮时才空手而归。所以,她黑夜中的大门仍然为情人虚掩着。

    那些日子里,整个村子都闻得到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粉的酵母芬芳和另一些又酸又甜的快乐气味,连笨重的胡鸭居然也展翅翱翔,从巴足塘跃起,飞过菜园旁边的柚子树,降落到切丁寨脚下光秃秃的稻田里。对兴安男人来说,老婆、野老婆、孩子、牲口、土地都是财富和尊严的象征,谭世林想到自己什么都有了,就感觉特别满足。他利用白天的休息时间开始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晚上就到李子梅家厮混。他把几条长凳和一张破桌子搬到祠堂的大厅里,私塾就算开课了。在祖宗的牌位前,他首先教授孩子们如何洒扫、应对及进退,然后教他们学习最简单的常用字,一边等待金财外公能带来一位知识渊博的教书先生。

    那天下午,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外乡人突然出现在晒谷坪里,叽里咕噜的吵闹声和猎犬撕心裂肺的吠叫打断了私塾里的课程。谭世林带领孩子们挤进拥挤的人群,他看见一些陌生人正在从马背上卸下行装,没有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就着手搭建帐篷、挖灶架锅。另一些外乡人则在晒谷坪中央表演歌舞,他们奋力敲打着仿照女人生殖器制作出来的巨大木鼓,发出雄浑、丰满、极富生命力的声音。正在家里纺线的李秀放下手中的线头,匆匆赶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兴安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势,连行动不便的古稀老人也被家人抬出来看稀奇。孩子们尤其兴奋,外乡人的奇怪装束、巨大的铁皮镶边木箱、高大膘肥的骏马,还有说起话来舌头打转像结巴似的外地口音,都让他们好奇。只有谭世林有些失望,因为他焦急等待的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八股先生而不是眼前这个乱哄哄的马戏班子。

    正式演出前,淳朴的村民回家搜出了他们平时深藏不露的钱财,以便让家人享受一次难得的消遣。但是,马戏团那位穿长褂蓄长发长须、长着一张马脸的中年男子却在开幕时声称他们不是娱乐文化的贩子,他们是知识的使者和百姓的知音。因此他们不收分文,免费为乡亲们奉献一台丰富的节目,目的就是给边远山区人民送来精神的犒劳,道义的慰藉。此时,连最冷静的李秀也感动得泪眼婆娑,认定他们是菩萨的化身。

    接下来的演出既专业又精彩,直到深夜,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出场了。她不顾寒冷,穿着绛红色短褂,腰间束着飘带,圆圆的小脸蛋在火把的映照下红彤彤的惹人怜爱。只见她在晒谷坪中央连续翻了好几个前空翻跟斗,随后亮出一个半尺见方的黑色布袋,声称那是鲁班传下来的魔袋,能使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增加五倍,只要他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她绕着圈寻找自信并敢于尝试的热心人,可大伙都嘻笑着躲开了。到李秀面前时,她里里外外仔细翻看了小布袋,然后掏出一个铜板放了进去,小女孩收紧袋口,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比划着念完了一段鲁班传授的口诀后把布袋打开,居然倒出来五个铜板。她一一捡起来悉数交给李秀,并大声叫嚷:“这是菩萨对好人的奖赏。”

    神奇的现实让所有人都看蒙了,当小姑娘刚要邀请下一位试验者时,谭世林从人群中蹿出来,他把二两黄金放进了布袋,那是他卖掉两张虎皮、六斤鹿胶的全部收益。他一眼不眨紧盯着小姑娘的一举一动,希望从中看破她制造财富的秘诀。然而,当小姑娘最后把布袋交给谭世林时,里面却什么也没有,金子竟不翼而飞了。就在众人纳闷之际,小姑娘也表示惊讶,她问道:“怎么会这样呢?”随后,她若有所悟地得出了结论:“先生,你肯定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亏心事,菩萨可是无所不知啊。”

    于是,她微笑着宣布:“这是菩萨对不忠者的惩罚!”

    村民们都鼓掌大笑,只有李秀面无表情,掉头回了家,她并不为退财伤心,而是深信菩萨的圣明。

    谭世林本无心再看,但下一个节目还是吸引了他,马戏团的几位年轻男人把一匹威风凛凛的公马拉到晒谷坪当众宰杀了,现场出售鲜血淋淋的马肉,一个铜板两斤,价格便宜得像卖大白菜。兴安人吃过各种野味,唯独没人尝过马肉,大家一拥而上,争相抢购。当谭世林拎着两斤马肉到家时,李秀正等着他,她软硬兼施,哄骂逼供,但谭世林矢口否认所有指控,死不认账。李秀不依不饶,闹腾了一宿,他仍然坚称那是马戏班子骗人的把戏,说他们假传菩萨旨意完全是为了骗取钱财。正当谭世林在坦白的边缘徘徊不定时,他无力的辩解竟在第二天早晨得到了印证。李秀起床后到厨房烧水洗脸,发现挂在梁钩上的马肉竟然变成了一团破棉絮。谭世林赶到晒谷坪要找穿长褂的马脸理论,却只见到一堆堆新鲜的马粪和垃圾,晒谷坪旁边的灶坑里没熄火的木柴仍然在灰烬里冒着烟。马戏班子天亮前已经离去,陆续赶来的村民诉说了相同的遭遇,他们要求谭世林组织男人们去追回损失,谭世林却明确表示反对。他认为那些江湖骗子尽管不是知识的化身和使者,却是聪明人的典范,他们让兴安人坐在家门口就经受到磨炼并增长了见识。

    “至于买马肉的损失嘛,”谭世林说,“那是菩萨对贪小便宜者的惩罚。”

    回到家里,谭世林虽然当着妻子的面咒骂江湖骗子的可恶,内心里却被外乡人的智慧深深折服。他甚至由此猜测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不同的物质间可以自由转换的高科技时代,可兴安村的子弟们却连字都不认识。那些夜晚,为了安抚疑心重重的妻子,谭世林安分地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整夜整夜地思考外乡人展现的惊人科技成果。他坚持认为他们既然能够把马肉变成破棉絮,那么理论上,也一定能把棉絮转化为马肉。如果这是可行的,那日后兴安人只需用旱地种植棉花就足以养活家小了。这种诱人的前景让谭世林看到了兴安人的出路,他踌躇满志又寝食难安,下决心要把那些他口头上的骗子、心目中的智者给找回来。

    于是,谭世林打点行装,不顾妻子的强烈反对让孩子们停了课,他相信很快就能追上他们,所以只带了一点干粮和不多的盘缠就冒着严寒上路了。他跋山涉水,一路打探马戏团的行踪,沿途观察地上的痕迹和马粪,越走越远。错过了好几次相遇的机会后,终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迷了路。有一天,他偶然抬头,居然看见了一轮蓝色的太阳。世界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臆测,随着旅程的不断延伸,他感觉周边的风景越来越诡异奇特,路人的面孔也越来越陌生。路边有妇女像男人一样站立着尿尿,她们撩起肥大的裤脚,把一卷笋壳插进裤裆就痛快地发泄,毫不避嫌。这种女人只听说谭友福去广东挑盐时见过,谭世林据此推测自己快走到了天涯海角,再一意孤行,他害怕将永无反顾地迷失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谭世林无可奈何地承认失败,掉头沿自己来时的脚印往回走,走到脚印乱了,也并不慌张,因为他心中有个信念:只要自己不停地行走且方向正确,就一定能够到家。当盘缠用尽、干粮也吃光时,他便忍受艰难困苦,偶尔也接受好心人的施舍。在一个岔道口打听老虎山的方位时,路旁的农民告诉谭世林:他们从一位光头说唱艺人的口中听到过兴安村的故事,那里的人们以打虎为生,就住在老虎山脚下,过着富足而安逸的生活。但是说了老半天他们却并不知道老虎山在哪里,不过得知迷路者就是兴安人时,便立即迎进屋,奉为上宾。他们把谭世林看作是武松式的打虎英雄,这种荣誉是谭世林此次远足的唯一收获。一路上他没有丝毫悔意,正是这段饥寒交迫的旅程深化了他对棉花和马肉的认识。

    第二年正月底,谭世林循着金财外公故事里的线索,终于翻过了自源岩。除了几只精明的猎犬还认识他,其他乡亲都以为他是迷路后误入兴安村的乞丐。他瘦骨嶙峋、胡子拉碴,无精打采的目光中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和油垢。李秀含泪迎接了失而复得的丈夫,她烧水打点他洗澡,给他泡虎坦茶,不仅原谅了他的冒失还小心地安慰他的失败,生怕他再受刺激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情来。这个时候最失望最难过的人要数谭代武了,因为他日夜想念的并不是眼前神情落寞的父亲,而是那位会魔法的圆脸姑娘。她是代武见过的第一个陌生女孩,三十年后,当他带着部队漂洋过海逃到台湾后,他偶尔还会想起她脑后那两束圆盘似的张开的发髻,尽管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春分节那天,孩子们复课了。祠堂里又加了几条长凳,供村里其他的适龄孩童落座。私塾中没有一个女孩,天生早熟的谭青对此毫无怨言,她帮助母亲把糯米粉挼成一小颗一小颗汤圆戗在竹枝上插到各个菜园里,传说能粘住雀鸟的嘴巴,从此不再啄食瓜果蔬菜。谭青每天都在祠堂门口来来去去,却从未好奇地走进去瞧瞧。她的兄弟们像唱号歌似的背诵《弟子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子。谭世林把一米长的烟杆当教鞭,一边抽烟一边监视孩子们的学习进度。他不仅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把金财外公的神话传说当成历史,把朱即师傅的巫术当成科学教授给懵懂的学生。于是,孪生兄弟很早就知道了: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的神话;炎帝神农氏断肠、黄帝轩辕氏造车的故事;两千多岁的老子仍然活着并常常到黄洞仙陪朱即师傅下棋的传说;一个赶考的书生在茅厕里捡食了脚下的一粒米饭后高中状元的逸事;朱元璋年少放牛时头顶总有一朵彩云为其遮阴,家人追寻云彩的方向给他送饭的稗史。许多年之后尽管明知道这些模糊的知识不太属实,但谭氏子弟仍然铭刻于心,终生不忘。

    经历二万五千里长征抵达延安后,在杨家岭的窑洞里,谭代文常常利用公务之余给尚未启蒙的儿子谭永秀授课。那时,他会变得严肃而敬业,不仅把课本上的内容加上自己的临场想象讲述给孩子听,甚至还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人类知识也传授给无知的孩子。当厌学的谭永秀背书打结巴时,他就用自己五寸长的水晶烟斗轻轻敲击儿子的脑壳,像敲西瓜似的呱呱作响。让谭代文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教学的神态、内容、方式与当年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父亲的烟杆要长得多,敲起脑壳来也响亮得多。在谭代文漫长的一生中,无论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还是心灰意冷的孤独晚年,他都会常常怀想起父亲挥舞着长长烟杆给孩子们讲述文字的神奇魅力的情景。谭世林声称是长有四只眼睛的仓颉创造了文字并开启了人类的智慧,人们逢年过节用意味深长的文字拼凑的对联不仅可以祈福,还能辟邪消灾,特别是那些连鬼怪也不认识的文字更是成了威力无比的符咒。

    在众多的孩子中,谭代超最具学习天赋。谭世林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因为识字而兴奋不已的学生,他修长的身架上有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仿佛是专门用来装盛知识的容器。开课没几个月,他就被密密麻麻有着不同面孔和形状的方块吸引住了,常常沉浸在千变万化的文字排列组合中自娱自乐,对世俗生活的琐事漠不关心。成年后,代超更加相信了父亲多年前对文字魅力的描述绝非信口雌黄。事实上,诡谲多变的文字不仅能把人类的快乐和痛苦放大一千倍,甚至还可轻易创造奇迹、改写历史。

    因为全心投入教育,谭世林暂时摆脱了婚外情的诱惑,他在短时间内让最厌学的谭代群也有了可喜的改观。这幺子平素娇生惯养,深得李秀的溺爱,谭世林没指望他会有什么出息。但正是这位挂着鼻涕听课的学生居然向父亲提问:“为什么天上的太阳不会掉下来?”这立刻激发了谭世林好为人师的品性,他绘声绘色地详细讲解了“天上地下之盖天说”,为了让孩子们听得明白,他又进一步解释了四方四兽: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总而言之,”谭世林胸有成竹地说,“天就像一个倒扣过来罩着大地的大饭锅。”作为加深印象的补充,他最后又讲述了后羿射日的前因后果。末了,他大声说道:“造化让你们的童年如此漫长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了。”

    话是如此说,可谭世林已是江郎才尽,文化课程难以为继。

    在谭吉老先生千里迢迢来兴安村接任私塾教职前一个月,谭世林的教育事业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维护长辈和师道之尊严,代课先生承受着巨大压力。最终,谭世林只得改变教育方向,领导孩子们上了老虎山。他告诫孩子们:兴安男人别无选择,从娘胎里成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与野兽为伍的命运。狩猎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若打不到猎物,全家人就得饿死。

    有些孩子还很小,才第一次见识丛林的神秘和山路的崎岖,谭世林不停地叮嘱他们互相牵着衣襟,以免走丢了被豺狗叼走。他一路上教他们唱《薅草歌》、《打猎歌》,要他们背诵锁蛇和抵御蜂蜇的咒语。小家伙们兴奋异常,紧跟在肩扛火铳腰佩柴刀的先生身后,听他讲授荒野深山中的生存之道:学习辨识各种可食植物的花、果、茎叶和深埋地底的块根;练习把竹膜牵挂在黄蜂的脚上,放飞后跟踪它去寻找蜂巢以及如何分辨穿山甲洞与蛇洞的区别。相较于私塾中的教书先生,山林里的谭世林显然更为称职而专业。他爬上高耸入云的老虎山,走进神秘莫测的虎坦,就如同从厅屋到灶房那般熟悉,说起飞禽走兽更是如数家珍。

    时日无多,孩子们便学会了如何察看野兽留下的蛛丝马迹;如何根据山川地貌的走势预判猎物的逃遁方向并进行准确的围追堵截。后来在常年的战斗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谭代文对此深有感触,他相信自己在游击战术中迸发出的灵感和力量正是缘于父亲的启蒙教育,因此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导师并不是马克思而是谭世林。正是那些日子的野外学习激发了孩子们的求知欲望,为了探索时间的奥秘,有个孩子用两条高凳叠加起来垫脚,把神龛旁的壁钟取下来拆卸了。谁也没有看到他仅凭一把剪刀和一根钉子是如何让精美的紫檀木壁钟变成了一摊零件。大小不一的齿轮、螺丝弹簧还有杂七杂八的配饰以及打开后足有一个鼎罐大再也无法收拢的钢丝发条,全都散落在厅屋的夯土地板上。

    李秀搂一捆猪草跨进大门时见一个身影从上厅屋的后门闪了出去,她走起路来像鸡啄米似的小脚无法追上麻利的孩子,只勉强看清了肇事者是双胞胎中的一个。晚上,双胞胎若无其事地回屋吃饭,李秀接过两人的饭碗放一旁,把一篮子钟表零件摆到他们面前,厉声审问:“谁干的?”没想到孩子们秉承了谭世林镇定自若的坚强品质。李秀被兄弟俩异口同声的抵赖激怒了,用竹响帚劈头盖脸地打起来,也不管两个小家伙的哭喊求饶,命令他们一齐跪在一片劈开的木柴上反省思过。

    谭世林被儿子的探索精神所感动,决心带领肇事嫌疑者把壁钟装配好,让停滞不前的时间重新启动,并补偿失去的光阴。李秀答应了丈夫的求情,但仍然坚持自己的处罚决定:“不修复好壁钟,两个败家子就别想吃饭。”于是,一项艰巨而繁琐的工程便在厅屋的地板上连夜开了工。为了少犯错误,谭世林点起巨大的松明火把,使整幢房子明亮如昼。父子仨趴在地上耐心地研究、比对、分拣零零碎碎的各种部件,靠回忆和想象开展工作。他们仿佛在一个未知世界里摸索着前进,必然的错误接踵而至,只好装了又拆、拆了又装,始终不得要领。连沉迷在《弟子规》里洋洋自得的谭代超和调皮捣蛋的谭代群也都好奇地跑来观摩,但他俩被父亲和孪生兄弟严肃认真的神态所震慑,没敢恣意搅扰,不一会就都走开了。

    天快亮时,最后一次努力几乎接近了成功,整座壁钟看起来又恢复如初,甚至可以挂到神龛旁装装样子了。虽然双胞胎的脸上显露出了胜利的喜悦,但谭世林心里明白这只是一次表面的进步,与真正意义上的失败并无二致,因为他们把紫檀木外盒装好后居然发现菜篮里还有两个小齿轮、一个机芯和一根环状的发条无处安放。

    “这样下去,等到你俩饿死了,恐怕还修不好呢!”谭世林首先灰了心,他情绪低落地下结论,“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打哪儿来的。”

    翌日清晨,过了早餐时间很久,李秀才起床生火做饭。等她把煮好的潲食挑到猪圈时,好几头猪仔饿得昏了过去;她打开牛栏门后发现母牛正在偷吸自己的奶水;吃完中饭,她刚想打个盹,却看见偏西的阳光已照到床头;她赶紧提一桶衣服去巴足塘浣洗,还没洗两件,红彤彤的太阳就从切丁寨山顶掉下去了。

    “真是活见鬼了。”李秀被乱麻一样的琐事缠绕得晕头转向,失去钟摆的指挥,一切都乱了套。她瞅一眼墙上那安静的死钟,忍不住再次把双胞胎拽过来进行了一番刑讯逼供,但毫无结果。于是把兄弟俩又揍了一顿。如果谭吉老先生不及时赶到,这种体罚也许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端午节前夕,一位衣衫整洁,表情深沉的老人带着他年仅八岁的孙女出现在巴足塘边。正是池塘里那对悠闲的天鹅和桂树上为数众多的蜂巢吸引了祖孙俩的注意并使他们停下了前行的步伐。这是兴安村在金财外公的说唱故事中最让人难忘的风貌。老先生主动与围观的村民打招呼,他竟然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即便在嘈杂之中他也能即刻辨识出这正是自己古老家族的语言。他默默地打量面前与自己操同样方言的山民,眼中噙满泪水,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已离散三千多年的族人。他叫谭吉,此后谭世林一直亲切地称他为家先生。

    据这位家先生讲,谭氏家族本是大禹的后裔,三千年前的周朝时,谭氏先祖被封为谭国国君,位于今山东莒县境内,后来谭国被邻邦所灭,谭氏子弟从此流落四方,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年近六旬的谭吉先生来自江苏,在近几年的军阀混战中失去了儿子和儿媳,于是他带着小孙女辗转各地,以授书为业。

    听说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教书先生到了巴足塘边,谭世林喜出望外。他丢下手中的烟杆一路小跑到桂树下,并执意支付了四个关王庙挑夫的走脚钱,这些光膀子挑夫送来了八大箱行李,那是谭吉先生辉煌家业的最后一点精华。他那少小失怙的小孙女不爱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爷爷身后,一双大眼睛露出惊悚和忧伤的目光,她东张西望就是不敢直视任何人,丝毫没有游走天涯的气度。谭吉先生显然是位识趣而认真的智者,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一个破旧木箱,把文房四宝一件一件拿出来,小心地搁在桌子上,性子缓得令人呼吸困难。谭世林一看就知道这先生铁定是从有知识有教养的人生活的大城市来的。作为见面礼,老先生当着谭世林的面花了半个小时写完一篇个人简历,文章佶屈拗口、难以句读,而且笔力深刻、书法隽秀,既有柳体的倔强力道又有颜公若不经意的雍容华贵,字里行间洋溢着远古的神秘气息。

    谭世林费力地看完全文,虽不知所云,却顿生仰止之情,他郑重宣布:“这是深奥!”

    谭吉先生和孙女被安置在谭世林隔壁那间朝东向阳的房间里,每天清晨,兴安村的第一缕阳光会准时照亮这个屋子,因为它的外墙上便是那格外醒目的生殖图腾。一把梧桐木制作的古琴和八大箱行李堆满了半个屋子,谭吉先生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收拾完毕。次日一大早,谭世林走进谭吉先生的住房时赫然发现:一夜之间,自己家竟成了书香门第。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硕大而破旧的储物柜被改装成书橱,里面塞满了各种古籍善本、孤本、公文私牍;八个大木箱沿墙根整齐地一字儿摆开,上面堆砌着一摞摞内容羼杂的各种典籍,不仅有梵文经卷、佉卢文木简,还有藏文版《天文历算》和乐行的工尺谱以及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码放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古老印章和稀奇的清玩之物;正对房门的墙壁上挂着马远的《孔丘像》;床上放着看了一半的《玉台新咏》,还是明崇祯六年的刻本呢;枕头竟然用吕抚的《二十四史通俗演义》垫着。

    “看看这个吧!”谭吉老先生见谭世林对自己的收藏充满好奇和敬佩,感觉遇到了知音。他踮起脚跟从书柜顶上的书堆里扽出一个陈旧的画卷,小心抖去灰尘后才轻手轻脚摊开画轴,尽管引手、包手俱已烂成了网状,但仍可感受到这古老的卷帙和艺术品在漫长的岁月里得到了主人的尊重和细心保护。“这是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的一个摹本,虽然比不得藏在大英博物馆的那个唐代摹本,我却敝帚自珍了。”谭世林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他意识到面前的老者绝非等闲之辈。多年后,他才慢慢知道,谭吉先生是明朝大员谭纶的后裔,谭纶曾与戚继光一同抗倭多年,后又负责修筑长城,官至兵部尚书。谭纶留给子孙后代最珍贵的财富还不是谭吉先生所拥有的这些家藏,而是弥留之际留下的一段惊人的家族遗训,那便是:“永远不要放松对倭寇的警惕,那些矮小的家伙囿居于几个尿脬大的小岛上毫无出路,一定会世世代代觊觎我华夏的一切,他们比毒蛇更邪恶,比厉鬼更难缠。”

    历经无数次劫难后,老虎山脚下这个荒野山村成了谭吉先生最心仪的家园,除了致力于把人类知识传授给年轻的好学者之外,他内心深处更需要一份宁静。因为高山绝壁阻隔了一切纷扰,兴安村似乎与外界如火如荼的军阀混战毫无关系。人们悠然自在,在烧荒后的山坡上播种芝麻、扦插红薯,循季节到永乐江闹鱼,上老虎山狩猎,这里虽没有儒家纲常伦理的森然秩序,却有着澄明清澈的远古遗风。

    谭吉先生庆幸自己在破碎的山河中寻到了人世间的最后一片乐土。经过耐心而又艰难的谈判,他终于得到谭世林和李秀的勉强同意,亲手为谭青放了脚,把那条又长又臭的裹脚布丢进了火塘。使这位循规蹈矩的小村姑得以享受天足的乐趣,走起路来也稳当多了。开明的老先生直言不讳地表示反对男人们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畸形审美就肆意操纵和捏造女人的形状。

    “瞧瞧我们的做派吧,”老先生忿忿不平地说道,“扎脚穿耳文眉割礼束胸,诸如此类的野蛮行径哪怕在野生动物的世界里也永不会出现呢。”他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热情,似乎有决心依靠传统的教育方法把偏僻原始的村落变成高雅的殿堂。他要教会兴安人像城里人那样操成语和格言吵架,用诗词哭丧,拿科学术语拉家常还要以惠施和庄子的哲学明辨是非。他给兴安村的女儿们剪发放脚,安排她们跟男孩子一块儿坐在私塾里念书,课余时间还教授她们抚琴弹唱《阳春》和《白雪》。他的所有构想都得到了主人家的认同和支持,这样,重新开课的私塾里再次增添了数条长板凳供女孩子们专用,从未想过还能摸书本的谭青领着妹妹谭菜怯生生地走进了教室,和谭吉先生的孙女谭恒共坐一条凳子。

    比起简陋的教学设施,谭吉老先生的教学方式更为简单。他神情庄重、言简意赅,仅仅为了让学生们感悟文化知识的神圣和来之不易,他甚至排斥讲解字词的具体含义,每天只是拉长嗓门,用公鸡司晨般的调门领着年龄参差不齐的弟子们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四书五经。他故意增加了传授知识的高尚和接受教诲的困难。不过,每当他跟学生们谈起仓颉、孔子、曹植、李白等早已作古的读书人时就会显得格外亲切,好像他与他们曾是紧密相干、知根知底的邻里。

    谭世林耐不住清闲又开始了晚出早归打夜铳,李秀因为壁钟的停摆而乱了分寸,一直没能调整过来,成天忙得汗水涔涔、不可开交,她做梦都不会料想到丈夫又回到了野老婆床上。端午节前三天,李秀已经在各个门楣和窗棂上插好了艾草、菖蒲和桃枝。她包粽子、酿雄黄酒,一个人忙里忙外,希望能让初来乍到的教书先生和孙女过上一个热闹的佳节。那天下午,她在老虎山上摘杨梅时顺手采撷了一些石榴花回来,在院子里给两个女儿和谭恒一个一个插戴好。突然,从厅屋里传来了她原以为再也听不到的音乐声,那熟悉的钢琴曲似乎比先前更加清脆悦耳。李秀撇开花枝招展的女儿们,飞快来到复活了的壁钟前,谭吉先生正在装配紫檀木外盒,热心的老先生已经用他那神秘莫测的知识修复了壁钟。但校正时间的问题却难住了原本无所不知的先生,他可以凭记忆和听觉把古琴的七弦调到最精准的音阶,却无法把握时间的脉搏。然而对于李秀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出山,李秀早早地守候在生殖墙前,她当然不是来寻求慰藉,而是在等待光明。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有心思认真地观赏这个家族的图腾,那扬眉吐气的巨大男根着实令人神思。它流畅、连贯的线条,它鲜活、瑰丽的色彩,逼真又精妙的神态简直活灵活现,哪怕少不更事且毫不知情的处女见了也会感觉似曾相识。

    太阳从自源岩顶一出头,第一缕阳光照亮生殖墙时,李秀转身进屋,把时针拨到了八点整的位置。谭吉先生惊讶于李秀竟然有观天象而授时的本领,不禁连声赞叹。

    端午节那天上午,没和主人家商量,谭吉老先生就叫双胞胎帮手把厅屋门扉上的秦琼和尉迟恭的剪纸像撕下,换上了画有神荼和郁垒像的桃符。直到这年秋天,金财外公到来后才告诉谭世林:“新上岗的凶神恶煞正是远古的真正门神。兄弟俩常年巡视阴阳二界,发现有祸害百姓的游魂野鬼,就会用苇索吊起来去喂老虎。”

    谭吉先生的教学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他面对的是一群在崇山峻岭间像野生动物般自由生长的野孩子。这些不服管教的学生,尽管每天都要承受戒尺抽打的痛楚,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兴趣仍然停留在谭世林先前教授的那些野外课程里。不过,家长们对这位家先生的人品和学识推崇备至,并且还迷信严师出高徒的教育神话。因此,他们非常赞赏那种千年不变的授课方式,对孩子们遭受的体罚毫不心痛。谭吉先生不苟言笑,为人正派厚道。不过他知识渊博的口碑还是在课堂上遭遇了严峻的考验,双胞胎的手掌心常被戒尺打得通红,但似乎收效甚微,因为他俩从小到大早被李秀打惯了,痛感极为迟钝。

    一天上午,谭吉先生和往常一样,领诵完一首乐府诗后询问学生有什么问题。谭代文立刻起立,也许是走神,以为又回到了父亲的野外课程,他的问题与乐府诗毫无关系。他小声地问道:“先生,穿山甲的叫声是怎样的呢?”

    谭吉先生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来没见过穿山甲,面对几十双如饥似渴的好奇的眼睛,他茫然无措。待慢慢喝了一口虎坦茶缓过神后,他本想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为了不损害师道尊严,便转念一想:何不把问题转嫁给其他学生呢?于是问道:“有哪位学子知道答案吗?”老先生一边问一边揣摩:如果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也就好办了。

    谭代武应声站起,他刚要张嘴却不小心放了一个嘹亮的屁,声音婉转尖酸,响彻整个祠堂。谭恒趴在桌子上埋头笑起来,在她的带动下,私塾里响起了哄堂大笑。老先生也被这有味的临场发挥逗乐了,他永远严肃的面孔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全班只有谭代武一个人没有笑,他涨红了脸坚强地站立着,只听他硬着喉咙大声说:“这就是穿山甲的叫声。”大家一听,忍不住再次爆笑,直笑得东倒西歪,乱作一团。

    谭吉先生用戒尺使劲地敲打讲桌,好不容易才制止住课堂的混乱。他正襟危坐,用赞赏的目光示意谭代武坐下,并高声宣布:“回答正确!”

    老先生认为:既然这是谁也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的东西,那正确答案和放屁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是哥哥的提问鼓励了好学的谭代超,他天资聪颖又爱表现,深得谭吉先生的器重。就在他提出下个问题之前,老先生还有足够的信心把他培养成连中三元的状元呢。没想到他居然问:“先生,为什么人总吃猪肉,猪却不吃人呢?”先生火了,厉声呵斥:“那是因为猪比你还蠢!”

    老先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把声音降下来补充说道:“其实,猪有一种精神,一种‘宁可人吃我,我决不吃人’的蠢猪精神,所以它们甘于牺牲,不思报复。此乃吾侪永不能企及的思想境界。”

    为了不使生物课程继续下去,谭吉先生决定动用榜样的魅力来吸引猎人的后裔,他从唐朝的孙伏迦一路讲到了清末的刘春霖。但是整部状元史没能给学生们带来多少激情,他们年龄尚小,还感受不到功名利禄的诱惑。那时候,虽然科举制度已经废除多年,但谭吉先生认为这正是乱世的祸端。他相信“不问出身、不分血统、不论尊卑、唯才是举”的科举制度迟早会恢复。他常想:“如果长期不行科举,如果政府不在哲学和博士中选拔官员,那国家建设将何以为继呢?”因此,他依然相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神话还会屡屡再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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