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少年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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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恒在云雾与重峦彼此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中首次领略了兴安人谜一样的生活。

    就在谭吉先生为战胜谭氏子弟的冥顽而努力时,一群吵吵闹闹的外乡人搅扰了私塾的教学秩序。他们自称来自永乐江下游的安平司,离兴安村有好几天的路程。看得出来,这些人见多识广,全是江湖老手。他们一放下行李担就与兴安人亲切地攀谈起来,毫无生促之感,而且一张嘴便打不住,像永乐江水般滔滔不绝。没有几个人听得懂他们在鼓噪什么,因为他们的口音辛辣呛人,说起话来像吵架,但是天生好奇的村民被他们诚恳的态度和诙谐的表情深深吸引。他们很快就把晒谷坪变成了热闹的集市: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兴安人从未见过的货物。精明的小贩并不急于交易,他们一件一件地介绍、演示那些文明社会最时尚的东西,耐心地唤醒围观者的购买欲。他们把木鸢放飞,用一根细线像牵耕牛似的牵着它们迎风飞扬,任由它们在天上的云雾里与野鸽、燕子们追逐嬉戏;他们还展示了能收放自如的飞剑,会自动跳舞的木偶;最令女人们动心的是那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能让人产生幻觉的绫罗绸缎和搽在脸上就立刻焕发青春的新型涂料。总之,他们对眼花缭乱的兴安人说:“不要问我们有什么,而是扪心自问,你们的生活还需要什么?”

    谭吉老先生带领学生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观赏、揣测。这位见过不少世面的老人也被眼前的突然繁荣弄迷糊了,仿佛一脚踏空跌进了未来的世界。他一面给孩子们费力地讲解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一面努力地思考自己的需要。当他被推搡着来到桂树下的空地时,见一位蓄络腮胡、满脸横肉的家伙把写有“包治百病”的布幌子往树上一挂就撑起了一个摊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草药、膏药和一些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的大小葫芦。只见他赤裸着上身显露出油腻腻的赘肉,一边用铁板抽打自身一边声嘶力竭地吆喝:“挨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狗皮膏药啊!”旁边照看药摊的是位白净的年轻人,他说话轻声细语、彬彬有礼,看上去斯文又体面。谭吉老先生刚想张口问问他那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对方抢先了回答说:“老先生,别问我卖什么药,只看你得什么病。”他随后的表演更让老先生惊讶得直吐舌头,甚至彻底忘却了那折磨自己几十年的牙痛。

    那年轻人从铁箱内拽出一条足有两米多长的银环蛇,双手举过头顶向围观的人群展示一圈后竟然宣布那是他前世的妻子,因为与野老公私奔而得到应有的报应,这辈子投胎做了一条无脚无手的蛇来陪伴他。为了证实其所言不虚,他当众与那蛇亲吻起来。也许是恼怒于丈夫的口德不佳,恶毒的妻子在丈夫的舌头上狠狠咬了一口。丈夫并不惧内也不觉得意外,他吐出淌血的舌头,眼睁睁地瞅着它越肿越大,直到最后变成了一条紫透透的比口腔还大的牛舌时才反手从巴足塘舀了一碗清水,然后拿出一截半寸长的柴根在碗中研磨起来。谭世林担心出人命案子急得要上前帮手,但被旁边卖狗皮膏药的壮汉制止了。“亲戚不探家务事。”他不紧不慢地说,“况且,这只不过是人家夫妻间咬咬舌头而已。”

    人们幸灾乐祸地瞅着倒霉的丈夫用磨好的药水一遍又一遍地淋在那硕大的牛舌上,亲眼目睹了牛舌变回人舌的全过程,前后不到一刻工夫。伤者甚至还用刚刚痊愈的舌头为现场观众唱了一段阴阳怪气的昆曲,随后就开始高声叫卖那神奇的蛇药。兴安人一拥而上,把每截要价五个铜板的柴根抢购一空。眼明手快又极富生意头脑的谭友福一次性趸了一百根,准备等来年立夏后毒蛇都出了洞就贩到关王庙去狠赚一笔。

    不出三天,兴安人的财富几乎被这群小贩洗劫一空,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沉重代价,他们不得不设法腾出房间来堆放那些看起来无比光鲜实则毫无用处的杂货。安平人刚撤场,李仙宝就来了,见大家被外乡人弄得晕晕乎乎的,他并没设法使人醒悟,反倒认为这正是自己施加影响的良机。他说服人家把大门连同整面墙壁都拆下,改变朝向后又重新竖起来砌好;又教唆村民砍掉门口的一整排柳树并筑起一堵小围墙来阻挡煞气。大家相信这些努力能改变屡屡被骗和退财的命运,结果连最后的几个银圆也给李仙宝用红包套走了。谭友福靠挑盐攒了几个钱,捺不住李仙宝的鼓捣,决心拿出全部积蓄来把旧房推倒了重建。为应承李子梅的心意,谭世林带领前来助工的乡亲们,在楠竹扎制的脚手架上忙得像一群劳改犯。筑墙的夯土用麻石、黄泥和糯米糊混合而成,强度不亚于洋灰。在施工的混乱过程中,谭友福多了个心眼,他佯装大意没有把原本准备好的后门砌上。这种点子缘于那天晚上的一场虚惊:半夜时分,李子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慌乱中她推醒了酣睡的丈夫,没成想谭友福二话未说,抓起小裤衩就从后门溜了。他站在屋檐下的寒风中直哆嗦,等了好一会回过神后,敲门人已不见踪影。

    直到新屋落成,谭世林才发现这一漏失。李子梅与丈夫大吵了一架,但也不好对刚竣工的新居随便动手脚。这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谭世林的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金财外公跟着秋日的蒙蒙细雨到来的第二天,谭友福就动身与关王庙的一帮盐贩子去广东挑盐了。谭世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有一种双喜临门的感觉。李秀误把他脸上轻佻而欢娱的表情看成了老友重逢的喜悦。殊不知那是渊源千古的奸情的光辉。白天,读书声从祠堂里绵绵溢出,不绝如缕。谭世林与金财外公在虎坦茶的清香和米酒的甘甜中盛赞教书先生的功德;入夜,谭世林扛起火铳,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则放下书本,纷纷进入了金财外公的神话世界里,连谭吉先生也成了虔诚的听众。他对金财外公这种只有宾白和清唱却无科介的说唱方式推崇有加,盛赞这是传承文化的三种最重要的传统之一。当代超向金财外公打听永乐江水为什么要向东流去时,得到的答案是:“女娲补天后,天帝为使黎民百姓从此免遭洪涝之灾就特意使大地倾斜,变得西高东低。从此,华夏大地上的江河湖水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代超却表示自己更相信母亲的说法,李秀曾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传说水的故乡在遥远的东海,所以百川东去皆因恋家所致。而且水并不总是往低处流,它们常常化作烟雾飞上天空把星星和月亮都淹没了,有时还会变成晶莹闪亮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在坏人的头上。

    金财外公沉下脸,一边擤鼻子一边告诫代超:“你低头看看你裤裆里有什么东西吧,你怎么能与女人一般见识呢?”

    小谭恒还和刚来时一样不太爱说话,不过她早已与谭青谭菜亲如姊妹,三个小女孩形影不离,晚上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自从金财外公到来后,谭恒每晚都是晒谷坪里最认真的听众之一,金财外公说唱的一切都让她着迷,她仿佛才发现人世间还有如此神奇的世界。多年后,行进在漫漫长征途中时,她仍在怀念这种古老而热闹的夜生活。

    自谭恒到来后,李秀就禁止孩子们在自己怀里撒娇,她对谭恒关爱备至,视同己出。头先几个月,谭恒大白天尚好,半夜里却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冒汗。一天深夜,李秀起身小解后顺便到孩子们房间察看他们的睡相,透过洋油灯微弱的亮光,她看见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正在黑暗中默默垂泪。李秀心疼万分,恨不得钻进谭恒的梦里去替她驱逐可怕的梦魇。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李秀每晚都会在午夜准时醒来,用灯光照亮谭恒那惊恐的黑夜,陪她说话,鼓励她向梦魇宣战。李秀请来朱即师傅为谭恒招魂,还把青礞石研磨成粉让她服下以镇惊安魂。

    李秀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从懂事起,她一生中就没有幻想过任何现实之外的东西。连谭吉先生携孙女的到来,她也认为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意外收获。她甚至猜测谭恒的出现很可能是菩萨对她拒绝生育的一种补偿,这个乖巧的女孩似乎是未曾现世的谭萝的化身。李秀对生活不曾追求富贵奢华,即便是猎物她也反对丈夫多捕多占。然而,如今家里有了那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她当然指望丈夫在狩猎中能有更多些收获。谭世林看起来也的确卖力,夜夜出勤,但由于奸情的诱惑,他到达的目的地并不是猎场,无一例外全是李子梅那张狐臭扑鼻的温床。

    要说李秀为什么那么晚才发现丈夫的勾当,是因为太多的家务琐事糊住了她的双眼,使她无暇他顾。但丈夫反常的勤快、疲惫的身体,还有长期一无所获却又心满意足的神态终于引起了她的警觉。当传言最后进入她的耳朵时,只是进一步印证了她的推断。她不露声色地忙于家务,吃过晚饭后还和平素一样给丈夫舀好洗澡水,找出换洗的衣服交到他手上,然后泡好虎坦茶送到晒谷坪里,安顿好金财外公和谭吉先生。在那里,孩子们已经聚拢在两位老人跟前,正吵吵嚷嚷地等着金财外公开腔。李秀目送丈夫扛着火铳出了门,她表情淡定如常,没有多说一句让人疑心的话。随后,晒谷坪里传来了金财外公那熟悉的说唱声,李秀收拾停当,也赶去加入到听众群中。朦胧的月光下,她却无心听讲,正在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即将被证实而心焦。她再一次清点了晒谷坪里的人头,可以肯定,除了谭世林和李子梅以及去广东挑盐的谭友福,全村人都在场。

    夜深了、人静了,晒谷坪里只剩下李秀一个人,她仔细回想了过往的点点滴滴,小小的身子因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嫉妒而抽搐,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像此刻这般茫然无助。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秀抹干眼泪,来到当面山脚下李子梅家门前,她使出全身力气把大门拍得山响,就希望全村的人都能听得见。门很快就开了,李秀来不及开骂,谭世林从屋内窜出来,凶神恶煞般的不由分说捂住了她的嘴巴并把她挟在腋下拎回了家。更让她感到憋屈的还是丈夫的犯后态度,他坦然承认了一切,并恬不知耻地辩解说:“丈夫的责任我都担当了,应尽的义务我也尽到了,多余的精力使在哪不行呢?”至此,李秀心都碎了,她宁死也无法容忍丈夫像猪公一样东奔西跑四处串栏。

    第二天清晨,到了开早饭的时候,厨房里还是空灶冷锅,李秀趁人不备把棕索子往脖子上一套,上吊了。当谭世林闻讯赶来把妻子从房梁上解下时,她已经背过气去,众人七手八脚胡乱地折腾了好一阵才使她返阳。李秀的这种作派只能说明她对兴安村的世故和传统还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但是,面对一大群哭哭啼啼的孩子无人打理,谭世林彻底慌了手脚,似乎突然开了窍。也只是在此刻他才顿悟:这个家根本不可能缺得了这个死而复生的女人。神情沮丧的丈夫把孩子们支开后,压低声音说尽了好话来安抚视死如归的妻子,还许下许多改过从良的诺言,总算勉强打消了妻子轻生的念头。

    此后,谭世林只在白天出猎,他很快就重拾了猎人的本色,时不时有上百斤的野猪一溜儿好几头摆在晒谷坪里。孩子们和兴奋的猎犬打成一片,围着猎物磨蹭、嬉闹。妇女们也把怀中的幼儿放到野猪身上,任他们摸爬滚打,熟识他们未来的猎物。李秀又渐渐高兴起来,心想:生活就该这样热闹啊!

    野猪肉还没吃完,谭友福的盐担就到了家,他把谭世林托他捎带的两斤盐交给李秀时兴冲冲地说:“我还在永兴县就闻到了野猪肉味,这不?提前赶回家了。”李秀付了他盐钱,顺手切下一块野猪肉给他,望着这位年轻的长辈,看到他被寒风刮裂的嘴唇还有长满冻疮的双手以及脸颊上两块刺眼的腮红,她动了怜悯之心。对他说:“小叔呀,这世上的钱是赚不尽的,如今你家房子也已翻新,日后去广东挑盐这种又累又冻的苦差就别干了。”

    李子梅没等丈夫喘口气就着手抢修自己的阵地。她因为头痛发烧周身不自在,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甚至还动了轻生的念头。谭友福慌忙请来朱即师傅,又是招魂又是驱邪还化了一碗神仙水给她喝下,但都不见效。最后在旁人的指点下,谭友福只好试着请来了李仙宝,他围着主人家的新房转了好几圈,总感觉哪儿不对劲,最后才发现原来是缺了后门。于是,他当即断言:“屋者如生命也,水口不开,则晦气潴留体内,日久生疾,必成大患!”谭友福闻言大惊,心里活信,少不得杀鸡封红包,哪有不破财的理呢?随即张罗着请来砖匠师傅遂了妻子的心愿。敞开了新砌好的后门,李子梅顿感神清气爽,浑身舒坦多了。

    因为牙痛,谭吉先生讲课时失去了往日的精准,他说话含糊,翻来倒去,活像朱即师傅念经。尽管如此,他依然恪尽职守,无论术数还是象纬之学,都悉心教授。甚至还想方设法把谭菜拉进他的书房和谭恒一起学习弹奏古琴。这一偶然的热心居然触发了谭菜的音乐天赋。从此,她像小鸟似的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欢快地歌唱。她的改变也顺带提醒了旁人,女人的喉嗓原本就是用来歌唱而不是吵架骂街的。当谭菜沉迷在谭吉先生的书房中练琴时,所有人都颇感意外,好像一个早慧的女童还在远离婚嫁时就急于学习女红似的令人惊讶。

    当初看见女儿全情投入抚琴弹唱时,父母那惊喜的表情就像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印在了谭菜心底。这种难得一见的温馨记忆被她精心地珍藏。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她常常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偷偷怀想起年少时勤于练琴的唯一不为人知的动机,那就是骄傲,不可名状的骄傲。这年幼少女的小小心机居然瞒过了老成世故的先生,以至老先生毫不吝啬地称赞他眼中的这位纯真无比的弟子:“虽乃女辈,却有师旷之聪,俞伯牙之才。若有良师调教,他日必成大器。”

    当谭恒和一大群孩子在院子里把一只蜷成一团的穿山甲踢来踢去玩蹴鞠时,谭菜却正襟危坐在那把用陈放了一千多年的梧桐木悬棺制作的能产生一百多个泛音的七弦古琴前,弹唱着谭吉先生倾其所能教授的一些深奥艰涩的古曲。沉而不重,松而不浮的琴声和饱含童音的唱腔让小山村恍惚间成了令人向往的礼乐之邦。

    又到了浓雾弥漫的季节,兴安人全都在混沌中摸索着过日子。主妇们常常走进别人家里忙活开了,等到开饭时才发觉上桌的竟是邻家老小。有时候家里会突然冒出许多人来,面面相觑后简直闹不清谁是谁非了。这种无伤大雅的灾难也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孩子们尤其乐翻了天,他们捉迷藏时不用再费尽心思找寻隐蔽之地,也不必躲躲藏藏,只需转过身来站在同伴身后,就永远不会被找着了。男人们也有了新的惊喜,当他们大大咧咧上床睡觉时,发现赤条条蜷缩在被窝里的女人竟然是垂涎已久的邻家媳妇。他们甚至搞不清是自己误入了隔壁邻家还是那女人上错了床。于是,只好眼一闭,将错就错,尽力让朝思暮想的幻觉都成了现实。不过,在这段亦真亦幻的混乱日子里,谭世林一家是幸运的局外人,因为谭菜那锲而不舍的琴声一直在迷雾中深情地召唤着迷失方向的家人。

    谭恒在云雾与重峦彼此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中渐渐融入了兴安人谜一样的生活。

    每天,李秀总是兴安村最早醒来的人。那天早上,她在屋檐下斩完一捆猪草,刚直起腰来歇把手,惊喜地瞅见一大群新鲜面孔迎着红晃晃的第一缕阳光陆陆续续从厅屋走了出来,他们眯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散落在大门旁的石礅上、屋檐下和晒谷坪里。原来,孩子们在迷雾中打打闹闹地长大了。谭恒一改从前的颓势,已长成又高又瘦的少女,比年长几岁的谭青还高出一个头来。她那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泛出笑意融融的恬静目光,再也没有了惊悚和忧郁。这位李秀口中的良种姑娘已经跟姐妹们一起学着帮手大人们拖臼推磨、弄柴拣菜。谭菜小巧玲珑,在古曲的浸润中也已初具风韵,变得聪明伶俐、高傲任性。儿子们也有了可喜的变化,因为谭吉先生的谆谆教导,他们开始热衷于知识的累积和炫耀。弟兄几人常在微弱的松明下敷衍历史、排比典故。

    猪圈旁、老桂树下,还有屋后的竹林里,随处可见为老子和庄子所提出的各种具有无限可能的哲学问题而不可救药地陷入冥思苦想的年少身影。谭世林看在眼里,喜在心底。要说还有什么让他担忧的话那就是谭代群了,这幺子在襁褓中还不会笑时就会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游戏,格外惹人疼爱。长到三岁时还不肯断奶,一味地赖在母亲怀中跟妹妹谭菜争抢乳头。大概是从乳汁中积蓄了过多的能量,到如今他越发顽劣成性,成天像热锅里的爆米花,在门口的沙地上翻来滚去,一刻也静不下来。他到私塾上课当然不是为了求学,纯粹是好奇和凑热闹的天性使然。

    一天下午,大人们都不在家。听谭菜练完琴后,谭青就爬到谭吉先生的床上表演歌舞给谭菜、代群和谭恒看。她模仿老先生的神情要求三位小观众毕恭毕敬地坐在床前的小板凳上,然后就开始现编现唱她滑稽俏皮的山歌,谢幕时她突然拉下自己的裤子又迅速提上去,笑着问诧异的观众看清楚了没有。代群第一次发现姐姐与自己的差异,为了再看个究竟,他大声回答:“没看清。”于是,表演者重复着把裤子快速地拉下拉上以考验观众的眼力。在确信自己看清楚了姐姐的身体秘密后,天真的弟弟跑去问妈妈:“姐姐的狗狗哪去了?”

    李秀正忙着把一头失去母亲的初生牛犊过继给另一头奶水好的母牛,她一边把继母的奶水抹在牛犊身上,一边哼唱着《劝奶歌》,完事后才走出牛栏,反手把栏门带上。李秀重听了一遍儿子的问题,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因为小时候调皮捣蛋不听话,不认真读书,你爸爸就叫金财外公用菜刀把她的狗狗切掉了。从那时起,你可怜的姐姐就得一辈子蹲着尿尿了。”谭代群吓得面色寡白,双手捂着自己的小狗狗默默走开了。一连好几天,家里安静了许多,当李秀从祠堂门口经过时,里面传来谭吉先生沙哑的声音:“不学者无知,无知者无畏,无畏者无法无天无……”她从门缝中窥探,居然看见谭代群一本正经地和谭菜谭恒一块儿坐在教室的最前排,他终于成了一名正规的学生。

    随着年龄的增大,谭恒和其他女孩一样开始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端详生殖墙上那个神气活现的图腾,她常常若有所思,却一直闹不明白兴安人为什么把那个东西称作狗狗,她窃想:“难不成这东西还会咬人吗?”可这种问题没个问处,只好埋在心底。直到多年后在一次砍柴归来的中途休息时李子梅神秘兮兮地告诉她:“那东西性情不定,温柔时像可爱的宠物般惹人开心,发起狠来比恶狗还凶,伤人又伤心!”谭恒听完后没能豁然开朗,反倒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之中。正是这个长久萦绕于心却又无解的问题促使她过早地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异性,那年纪,还不知道好奇的前方就是爱情。

    在谭吉先生授课最起劲的那阵子,一天放学后,学生们刚走到祠堂门口,谭代武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条筷子粗细的菜花蛇塞进谭恒的胸口,谭代文听到尖叫声后立即冲上去为吓得快要昏过去的小妹妹解围压惊,但谭恒并不领情,还对他怀恨在心。因为她认定这恶作剧是一人所为,她压根不知道这是双胞胎的接力,竟把代文的仗义看成是一个可恶少年的反复无常。代文试图解释,她抢白他:“做了坏事还想充好人啊。”李秀不问青红皂白,掴了代文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担心朱即师傅好不容易给谭恒招回来的魂魄闹不定又给吓丢了。如果要谭恒列出心中最恐惧的黑名单,那一定有长长的一大串,蛇就排在首位,紧随其后的依次是:产疫鬼、狗狗、蚯蚓、梦魇……最末尾才是死神!她后来才渐渐得知:在兴安人的文化中,蛇并不是恶毒的化身,而是智慧和长寿的象征。因为兴安人相信蛇只需简简单单地蜕一层皮就轻易摆脱了死神的纠缠。因此,在兴安村里,好些性情温和的无毒蛇与穿山甲一样,是孩子们的主要玩具。

    诚如金财外公所言:蛇能成为宗教、迷信和艺术的主角绝非偶然,它被赶出天堂流落到人间也完全是上帝的过错。我们的祖先基于对死神的恐惧和对永生的向往而把蛇当成图腾,历经漫长的岁月,人们不断地给它添足、加须、斗角、画皮,甚至改头换面,最终迫使它沦为了十不像的龙。其实,我们是蛇的传人!

    这件事情并未就此了结,谭代文委屈的泪水让谭恒动了恻隐之心,为了日后不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蛋,她开始留意双胞胎的一举一动。从那天起孪生兄弟无论身在何处,总有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窥视着,直到除了李秀之外,只有她能一眼认出双胞胎中的任意一个。渐渐地她发觉自己对代文的厌恶感其实是青梅竹马之情。

    双胞胎到了长身体的年龄,胃口出奇的好,看见石头都想啃几口,晚上睡在床上也没法安宁,关节嘎嘎作响,发出春笋破土的声音。李秀眼看着儿子们的身子骨日夜见长,使尽了当家主妇的浑身解数来改善生活,灶门前盛饭的鼎罐也换了一个更大更新的。最让她伤脑筋的是双胞胎的新衣服总是浆洗不了几次就严重缩水,只好将就着改改给脚下的弟妹们穿。每年夏天,李秀会搜出孩子们穿旧的冬装,把打了补丁的衣袖修剪掉缝成无袖的褂子给他们换洗。一些旧裤子也被找出来,在破了洞的地方缀上规律有趣的补丁以照顾女儿们的面子。在这位心思缜密的母亲的努力下,孩子们的衣着虽然有些显旧,但都还体面、素净。

    随着身体的成长,孩子们的自信心也在一天天增加,他们本能地开始探索周围的世界。一天晚上,代文与代超躲在柴房里密谋逃课,兄弟俩打算瞒住家人到虎坦一个传说有仙人住过的岩洞去探险。谭恒躲在窗外偷听了他们的全部阴谋,小姑娘在举报和入伙之间苦苦挣扎,最终以举报相要挟勉强获得了入伙资格。这一选择绝非出于对探险的热爱,而仅仅是替代文的安危担心,只好陪伴他一起去面对未知的下场。

    根据代文的计划,吃过早饭后,三个同伙到私塾打了一个照面就相继从祠堂的后门溜出来,拿上早已偷偷放在屋后石坡上的一把柴刀就简简单单进山了。谭恒多了个心眼,趁人不备,溜进厨房偷了三个糯米糍粑带在身上。代文在前面带路,用木棍不断扑打山路两旁的露水,谭恒走在中间,既兴奋又害怕,紧紧地拽住代文的裤带。刚刚翻过自源岩与老虎山之间的垭口,一阵响亮的山歌从对面的当面山传来,盖过了松涛和百鸟的鸣叫,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哎呀哎——谁让溪水唱歌,谁使老树怀春?哎呀哎——谁令顽石开窍,谁叫死人还魂?”

    落在队伍后面的代超顿时来了兴致,张口答腔:“哎呀哎——”

    这可把代文吓坏了,他赶紧制止了弟弟的鲁莽。“该死!”他搬开一根挡路的朽木,“你别喊冤了,你怕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吗?父亲和老先生此时正在气极败坏地咒骂和寻找我们呢!”

    代文的话让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咕咕叫的斑鸠和歌喉婉转的百灵鸟让他们心烦意乱。谭恒每走几步就踮起脚跟回头看几眼。她强忍着恐慌,生怕自己露怯后会感染大伙。这时一群鲜红的松鼠像一团团火焰在路旁的松树上不停地闪烁、跳跃。代文指给谭恒看,压低声音告诉她:“许多无明的山火都是它们点燃的。”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代文示意大家蹲下来隐蔽。过了好一会才确定不是老虎来袭,而是一大群仰鼻金丝猴。它们在浓密的树冠层纷纷扰扰地掠过,显然没有发觉树下好奇的观众,那金黄的毛发和乳白色的肚绒看起来鲜艳耀眼。谭恒睁大了眼睛但不敢出声,有一对粗心的金丝猴甚至来到他们头顶的树枝上嬉戏、拥抱、亲吻,还相互理发。代超说:“它们是孙悟空的嫡亲祖先。”猴群闻声一哄而散,撒腿朝丛林深处奔去。

    进入虎坦之前,一大片水汪汪的沼泽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无数只麻雀一起上下翻飞,吞食了大半个天空,叽叽喳喳的打闹声注满了空旷的山谷,害羞的乌龟和沉睡地底的泥蛙也忍不住浮出水面来东张西望。代文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过他们到虎坦采茶时的种种传闻。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水草中一定有一条用巨大恐龙蛋镶嵌的碇埠贯穿整个沼泽地供人们趟过。这是一个火烧火燎的夏日,谭代文用苎麻汁把三个人全身上下都涂抹成绿色。这样做不仅可以消暑还能让他们在荒野中隐身,即便他们赤身裸体在山林里奔跑,也不会被人发现了。

    吃中饭前,谭吉先生已经寻遍村里的每个角落,他急得老泪纵横,并断言:“这三个孩子如果不出意外,那一定是被人贩子拐跑了。”谭世林安慰老先生说山里的孩子撒野惯了,比不得城里娃,一整天不见人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又说:“只要他们不去虎坦,就不会有事的,即使进了虎坦,如果现在还没被老虎吃掉的话,我很快就会把他们逮回来,不管他们躲在哪个荆棘蓬中。”

    一小时后,一群猎狗出现在虎坦下边的沼泽地时,代文与代超正在追击一条直立行走的眼镜蛇,他俩相互掩护,准备在它喷射毒液或者发射毒牙之前制服它,以安抚躲在他们身后的一棵栎树下发颤的小妹妹。那条扬起头来比代文还高的眼镜蛇在走投无路时妄图张开脖颈、吐出蛇信子来虚张声势,代文手起刀落,将它生生地劈成两截。随后赶到的谭世林结束了他们的冒险行动。探险者猛然醒悟:靠涂抹苎麻汁来隐身没有任何意义。

    为了教育的效果更好些,谭世林把皮鞭和李秀的责骂结合起来对付两个逃课的儿子。而谭恒则被宽贷,因为李秀说她是被诱骗上当的可怜的受害者。李秀寻思:如果再不找点活安置住孩子们的身子,闹不定还会弄出什么乱子来。于是,原本因为上学念书而没在安排中的各种农家事务,如今开始陆续派到孩子们头上。除了谭代群得到李秀的额外关照,其他孩子都有了固定的任务。

    这片土地是如此厚道,只要你愿意在春天动动手脚,到了秋天就会有惊人的收获。视粪土如金钱的农民们彼此暗暗较劲,看谁家的茅坑殷实、丰满,攒粪多的人家也就有了更多的希望和底气。每天天还没亮,李秀就催促谭青和双胞胎摸索着穿衣起床,外出拾粪。吃早饭前,谭世林会守候在茅厕旁查验他们的成果。在这份竞争意味浓厚的农务中,谭青几乎是永远的赢家,她每一次的满载而归带给双胞胎的打击都不亚于一顿辱骂。这种迷惑不解的失败感无疑激发了双胞胎的斗志,然而两人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代文发挥他与生俱来的猎人本性,开始跟踪谭青,发现她从巴足塘到李子梅的屋后,沿当面山脚下一路过去到切丁寨下面的各个稻囷间转悠,这些都是牲畜们平日里流连最多的地方。他恍然大悟:原来要去最肮脏的地方才会有最大的收获。

    那晚入睡前,代文一个劲地提醒自己翌日凌晨一定要比公鸡醒得更早。他做到了,当他蹑手蹑脚走出大门时,心中不免一阵狂喜,尽管夜色尚浓,没有一丁点月光。他像瞎了眼的耒阳牯跌跌撞撞来到茅厕檐下,摸索到粪箕和粪钯后,来不及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急促的心情就沿着谭青的路线出发了。刚到巴足塘边的桂树下,在熹微的晨光中,他隐约看见脚下有好几团黑乎乎的东西,虽努力睁大了眼睛仍无法看个明白,只好伸出一只脚探了探,感觉软腻腻的,他猜想那或许是几坨污泥吧,于是弯下腰用鼻子凑近去闻了闻。就这样,在令人作呕的腐臭中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收获的滋味。这经验告诉他:收获越大则臭气越浓!

    就如同后来双胞胎之间的战争那样,一方的胜利总要以另一方的失败为代价。当代文的粪箕满满当当时,随后而至的谭青傻了眼。她的路线没有走错一步,然而世道在一夜之间已彻底改变,她一路走来,眼前空荡荡的干干净净像被洪水冲洗过。可怜的小姑娘以女孩的细腻心思和动物学家的常识再一次确定了自己坚持的这条路线的正确性,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直纳闷:难不成畜生们的肠子打了结?她设想过各种可能,唯一想不到自己会遭遇亲人的算计。这天早晨,她颗粒无收,她拖着空粪箕来到茅厕前交差,远远地看见代文正在等着她。他不仅让父亲见证了自己的丰收,还不忘打趣妹妹:“风水轮流转了,哈哈,妹妹也有今天啦!”谭世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没有责备女儿。

    几十年后,谭代文每回忆一次往事,对这个妹妹的愧疚就增加一点,他清晰地记住了谭青脸上的失落和迷惘。一连好几天,谭青仍然坚持在那条原本多么丰盛而今却如此空旷的路线上徒劳地寻寻觅觅,就算偶尔意外地发现三两坨被代文遗漏或唾弃的狗屎也是稀巴烂的还似乎蘸了麻花。她能清楚地看见粪面上满布如眼睫毛似的孢子,分明还有蠕动的正在焦急等待寄主的寄生虫,恶心之余也只得扒拉着拾掇了。心里想:有总比没有好吧。

    与此同时,上天似乎在故意打压谭青,谭代武也一改往日那背时的样子,居然有了前所未有的丰收,每天与代文一样把扎扎实实的一粪箕成果摆在茅厕前让父亲过目。谁也不曾想到,谭代武并没有发现什么意外的线路而是直截了当地溜进了自家牛栏,对他来说把牛粪搬到茅坑就如同把自己左口袋的钱挪到右口袋没什么不好。谭青尝尽了步人后尘的苦楚却依然不明就里,只好彻底放弃那条曾带给她丰厚收益的线路,转而选择长途跋涉。每天早晨,若老天有眼的话,它定会看见一个穿靛蓝色短褂、脑后有两扎羊角辫的孤零零的小身影:左手提粪箕,右手拖粪钯,翻山越岭,从自源岩到钟鼓山再辗转去到陈子垅村,如果粪箕不装满她就不会掉头。

    谭青勤快的名声很快就传遍老虎山周边的村村寨寨。后来一个媒婆受人之托跟在她的粪箕后面来到了兴安村。彼时,谭青还只有十三岁,李秀乐呵呵地认真接待了好事的媒婆,煮淌皮煎鸡蛋招待她,说尽了好话还找出许多得体的理由和借口最终总算把对方打发走。谭青涨红了脸,躲在阁楼上直到媒婆离去许久才现身。

    这期间,代超每天放学后就带谭菜与谭恒到田间和圳边打猪草,谭恒由此练就了山里娃的眼力,只需瞄一眼就知道哪种野草可作猪食,哪种藤蔓有毒不能碰。代超豢养了一只八哥,因此,他只负责带路和挑脚,把打猪草的任务摊派给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妹妹,自己则拿一根竹枝在田埂上游来荡去找寻青蛙和蚱蜢。他只想着为八哥果腹,至于家里的牲口即便全都饿死了他也不会上心。他亲自动手把八哥的舌尖削成椭圆形,以便八哥学舌时吐字更清晰。他让它站在自己肩上,不厌其烦地教它日常对话、背诵唐诗,如果学得不像,就用禁食来惩罚它。求生的本能使这个小禽兽不多久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鸟鸣鸟语,全家上下都被它逗乐了。

    在谭菜的记忆里,童年生活比天上的云彩更丰富灿烂,吵吵嚷嚷的兄弟姊妹打小就具有小鸟的灵性和欢快,每天总有层出不穷的新乐子。未来显得那么遥远,他们从不会计较时间的得失,因为太阳和月亮似乎比蜗牛爬得还慢。时光已多到耗之不竭,当晚眼瞅着它溜走,次日清晨又不请自来。不过,谭吉先生可无法苟同这种观念,就他而言,这时日是过一天少一天,过去不断延伸的同时,未来正在急遽递减。因此,他不顾牙痛的加剧,悄悄加快了教学进度,并适时增设了自然科学课程。学生们兴奋不已,这门学课似乎是谭世林以前教授的那些野外课程的升级版。不过因为走得太远,很快就超出了孩子们的想象空间。

    当谭吉先生讲述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之所以叫地球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苹果状土球时,孩子们的目光中一片茫然。于是他换了个说法:“打个比方,如果你一生只沿着一个方向对直前进,到头来哪儿也到不了,只会回到原地。”

    为了让学生们真正明白自己的理论,谭吉先生从头上挠下一只虱子放在一个巨大的柚子上演示了人类与地球的关系。至此,所有孩子都呆若木鸡,唯有谭代超陷入了不着边际的好奇和幻想之中。这一新奇的理论彻底颠覆了谭世林那“天圆地方之盖天说”,谭世林为此忧心忡忡,担心子弟们被异端邪说所误,曾一度起意要解雇原本无可挑剔的老先生,不过最终还是友情战胜了思想的分歧。

    尽管如此,等秋收前金财外公一到,谭世林毫不客气,立即与老友结成同盟联手反击谭吉先生的地球学说。这是兴安村空前绝后的一场学术辩论,当年玄奘在龟兹国与木叉麹多辩论时的紧张气氛也不过如此。那夜,晒谷坪里黑鸦鸦的听众异常安静,他们已经从不同途径和方向提早感知到了这场没有硝烟的论战的严肃性。谭吉先生显然有备而来,他从书房中搬出来许多巴比伦天文学家的作品,那里面不仅有关于日钟日晷的论述,还有大量其他有关宇宙的知识。他甚至还亮出了玛雅抄本,其中有一些神奇的描述更是直接证实了他关于地球的解说。但金财外公与谭世林显露出胜券在握的自信,两位盟友心平气和地仔细倾听着谭吉先生娓娓道来,并不急于反击。

    最后,金财外公得出一个结论:谭吉先生所说的一切都源自洋鬼子极富浪漫色彩的科幻著作。他高声感叹:“幻想害死人啦。”

    接下来,金财外公用他那口碑极好的人格作担保,保证他已经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了整个世界。他到过天涯也去过海角,他亲眼见识过女娲补天的五色土和精卫妄想衔木填堙的大海;他到过咸池,看见羲和日出前在那里沐浴;他也去了长满若木的崦嵫山,黄昏时遇见羲和在那里散步。“总之,这世界就像一块巨大的烧饼被倒扣的大铁锅罩着。”金财外公如是说。

    听到这里,谭世林禁不住击节叫好,他赞叹:“真知灼见,可昭日月啊!”继而转向谭吉先生,笑着说:“诚如家先生所言,那地球下面的洋人们可都得倒挂金钩来过日子啰。”

    大家纷纷笑开了。直到此时,谭吉先生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兴安村的影响力远不及金财外公,他已明显感觉到听众几乎是一边倒地站在了对手一边,仅仅是出于礼貌才没有唾弃自己。

    孤立无援的老先生强忍住失望的泪水,闷闷不乐地回房睡去了,他没想到,基于同情和好奇,谭代超成了他唯一的信徒。就在那天夜里,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探险的种子。他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徒步环球一周,从兴安村出发,一路往北,经安仁县城去北平再到北极,然后从巨型苹果的另一面滑下去到达南极,再沿非洲东海岸线往北一直走到印度,最后循唐僧取经回国的路线返回兴安村。他坚定地认为这一荒唐而勇敢的计划至少具有两大意义:第一,亲身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是圆是方还是扁;第二,证明南辕北辙并不是南辕北辙的意思,而是它自身的反义词。

    为免引起公愤,谭吉先生主动撤消了自然科学课程。谭代超偷偷向先生表示自己的忠诚,这点意外的慰藉把可怜的老先生从苦闷中解救了出来,他给代超开设小灶传授真理,课余时间还允许爱徒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任意取阅各种典籍。谭世林担心失败者的情绪会影响教学的积极性,想方设法向老先生示好,努力修补友谊的裂痕。金财外公也关心老先生的牙痛病,特意请他到晒谷坪里,投掷烤裂的龟甲为他卜算病灶到底隐藏在哪儿,然后拿破瓷片在确诊的部位划开小口子,用烧热的牛角尖给他拔火罐、刮痧祛痛。蒙在友情上的尘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拂去了,三位老男人又开始在虎坦茶水腾起来的热气中谈笑风生,直至夜深。直至一扇又一扇窗户悄然消融在黑暗中,唯有李子梅的那一扇时黑时亮,远远地朝着晒谷坪眨眼。谭世林视而不见,假装不知道那是情人的召唤。

    两个月前的那天上午,谭友福在屋后的山坡上砍一些带叶的树枝准备修补破损的菜园篱笆,他感觉左脚踝像被针扎了一下钻心地痛,低头看时,一条长着笋壳叶鳞片的五步蛇正在跟前的枯叶中缓缓蠕动。他丢下柴刀回了家,丝毫没有被毒蛇咬伤后的惊恐和慌乱,以至李子梅还以为他只是口渴了回家喝碗茶水呢。只见他从大衣柜底下的抽屉里翻找出一截柴根,那是他特意留下来备用的蛇药,其他趸货早前都在关王庙集市上高价售罄了。他照记忆中药贩子的做法,把研磨好的药水不断地浇在越肿越大的伤口上一直到自己咽气才停止。望着丈夫那青紫的脚踝肿得比大腿还粗,李子梅断断续续想起了他的好处,一时哭天抢地。

    李秀不计前嫌,跟谭世林一块儿前去帮李子梅料理了丧事。幸亏李子梅是个乐观的女人,没过多少时日就认了青年丧夫的寡妇命。到后来,她越来越觉得丈夫留在自己脑海中和身体里的东西实在过于稀少,甚至还不及谭世林多呢。于是,她开始锲而不舍地召唤谭世林,渴望重温旧梦。其实,她用不着为寻找爱情费心劳神,因为每当夜幕降临,无论她喜欢的还是讨厌的男人都会来到她屋檐下逡巡。他们吹口哨、拍巴掌、学狗叫,偶尔也往窗内扔石子和野果,甚至模仿壁虎的攀爬技术朝二楼的晒窗里钻。兴安女人见怪不怪,她们早已习惯并享受这种多情的骚扰。

    古老的兴安村,永远都会有那么几个美丽而忧伤的寡妇坐在大门口纳鞋底或者躲在阁楼上哼唱凄凉小曲,她们绝望的眼神给那些在家里再也找不到快乐的男人带来了希望;她们多舛的命运、脆弱的呻吟和成熟练达的技巧形成了可怕的魅力。不仅吸引了盛年男人和懵懂少年,甚至超越了物种的隔阂,连那些桀骜不驯的凶猛猎犬也忍不住昼夜流连在她们窗前摇尾乞爱。然而,李子梅的大门一直只为谭世林开着。但是,情人的麻木和装聋卖傻激怒了春心荡漾的女人,一气之下,她毅然决然地把门闩上,把灯火熄灭了。

    好些个夜晚,谭世林在晒谷坪里与谭吉先生及金财外公喝茶、摆龙门阵时,常常因走神说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让两位老友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便撺掇李秀请来了朱即师傅给他招魂。那天清晨,这边朱即师傅呼唤谭世林的招魂声刚收口,那边牛栏中传来了谭代武的惨叫。一头脾气暴躁的牛牯因不满代武的长期侵扰而尥蹶子踢了他一脚,最坏的结果还不是他的胫骨折了,而是他丰收的秘密被踢暴了。谭世林不顾儿子的嗷嗷大叫,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手指印来。金财外公给代武接骨、念止痛咒,还亲自上老虎山挖来跌打草药在石臼里捣烂了帮他敷好。看着这一切,代文为自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而暗暗自责,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这窃粪贼就此成为瘸子那该多好啊!自懂事起,奋力走出重复和雷同的阴影便成了孪生兄弟彼此心照不宣的共同追求,两人都把发现与对方的每一点小小的差异视为莫大的安慰。当谭恒和谭菜争相在梳妆台上的小方镜里变换着各种表情端详自己时,双胞胎表现出少有的冷漠。兄弟俩如此讨厌镜子,家里人没有一个人会猜测到那是因为他俩在镜子里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每照一次镜子其实是多看了一眼对方。

    代武叫代超搀扶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私塾,他偷粪的丑闻、他走路的奇怪姿势和他夸张的痛苦表情在教室里引发了一阵阵哄笑。也许是药物反应,代武的左脸颊上长出了两颗红艳艳的痘痘,这一意外发现让代文产生了莫名的自信。他借口出去解手,溜进母亲睡房,迫不及待地揽镜自照,他看到了人世间最残酷的现实:镜中人脸上的相同位置竟然也有两颗醒目的红痘痘,他再次见到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东西,不得不又一次否定自己,认定那是代武的脸。

    这年正月初二,李秀带领包括谭恒在内共七个孩子到南冲村给娘家人拜年。初四下午回家后,谭世林一点人头,居然多了一个孩子。李秀解释说:“我如今不生孩子了,就专门给你领养吧,你当谭恒是我们的谭萝,那这个多出来的孩子就是谭卜啦。”事实上是另外一回事,混在孩子们中间的新面孔是李秀未出五服的娘家侄女,与谭青同龄。因为父母双亡无人依靠,娘家人劝李秀收了她做童养媳,想想自己有那么多儿子将来要娶亲,李秀也就应了这门好事。

    既然已经进了屋,谭世林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打量眼前的小媳妇:身穿褪色的黑土布右襟大袖上衣,明显偏短的长裤已裹不住脚踝,破旧的布鞋上满是泥浆,看得出路途的艰辛。她的长发胡乱地拢在脑后,两只澄清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老成持重的沉静目光。谭世林心想:不管多么坚强,在十三岁上就要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实在有违天理。

    “孩子,你日后就叫谭卜吧,老早我就为未来的女儿拟定的这个名字已经等你好多年了。”谭世林说。

    小姑娘没有答话,只是顺从地点点头表示领情,于是,人们忘了她的本名,只知道谭卜后来成了家族中最贤惠的媳妇之一。谭吉先生把谭卜安排在私塾里和其他孩子一起念书,但不到一年,她就陪谭青一同辍学了。屋里屋外总有做不完的家务活,李秀实在忙不过来,也没空顾及女儿们的学习,她原本就认为那是儿子们才应该努力的事。谭卜主动接过代武的粪箕和粪耙,还和谭青一块儿纺线、砍柴、打猪草,什么活都抢着干。她为人勤快,手脚麻利,做起家务来样样在行,她劈竹破篾、做筅帚、编簸箕比男人还利索。

    谭世林从赶集归来的人嘴里得到耒阳牯在关王庙替人算命的消息,马上赶去把他接到兴安村以夯实友情。晒谷坪里又出现了同样的情景:一尊肥头大耳的弥勒菩萨端坐在中央,周围围满了虔诚的信众。只是年少无知的孩子们偶尔表现出不恭之举让谭世林有些不悦。当耒阳牯放屁时,孩子们嬉笑着惊起四散开去,不一会儿又聚拢过来,一波又一波,分分合合,仿佛戏台上的花开花谢。

    李秀一直等到乡亲们全都退场睡去后,才把谭卜和双胞胎的生庚报告耒阳牯,好让他仔细查一查他们的八字是相生还是相克。答案令人鼓舞,却无法得出更明朗的指示,因为双胞胎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样。这可让李秀犯了难,耒阳牯负责任地说:“他婶子啊,我讲得直,你莫要恨,相生不一定相爱,这种事可不能霸蛮。缘来缘去,命由天定。两个人如意了,自然会凑到一块去,你等着瞧就是了。”

    也难怪李秀性子急,实在是孩子们长得太快了,从给他们缝衣服时用料的增量就可见一斑。李秀不得不每天花更多时间放在纺车上,从早到晚,嗡嗡呀呀的纺线声就没停过。织布的活已交给谭青和谭卜,织成成品后她还要教女儿们用木槌反复捶打并不断地用蛋清涂抹,晾晒后再用蓝靛草捣碎后浸泡出的染料加入上好的米酒浸染多遍才算完工。李秀是个勤快而又要面子的女人,往年到了年底,家里还有布料送人,如今逢年过节要想给家人全都添置新装,还得厚着脸皮向近邻远亲伸手。

    李秀开始拿父亲的旧衣服给双胞胎打调换洗,他们的喉嗓失去了童音,变得深沉粗糙,说话费劲。公鸭般的声音好像卡在了喉咙深处,好不容易挤出来也是破铜烂锣的响声。尽管父母对此颇感欣慰,但他们自己并不乐意这些莫名的变化,特别是发现身上各处的毛发也开始疯长,更是浑身不自在。唯一令他们高兴的一点就是曾经看起来既邋遢又毫不起眼的寡妇们突然变得漂亮而诱人了。相较于代超对文学的痴迷,谭菜学习古琴的恒心以及谭恒对山歌的热衷,双胞胎简直就是一对毫无上进心的顽劣少年。他俩再也无法安于谭吉先生的教诲,目光常常穿过私塾那木格子窗户游移到外面的天空,整日生活在浮躁和冲动之中,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理想。一会想挥毫泼墨,结果把够得着的各处墙壁都涂花了,上面全是些颠三倒四的诗词曲赋、骈体山歌和别的古奥生僻的重章叠句;一会又想效仿李白杜甫辞亲远游,有时甚至还想斗殴、想作恶。做母亲的似乎预感到了危险的逼近,却束手无策。每次听到孩子们抻手投足时骨头的连串响声从紧绷的肌肉中酣畅地透出来,她似乎能看到有一股巨大的能量因无处发泄正力图冲破他们坚实的身体。她不免胆战心惊,生怕这些血气方刚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于是,原本要在十六岁上举行的成人礼只得提前一年。谭世林特意到关王庙街上找到一家最可靠的火器铺订制了两杆火铳,搬回家后用红纸封了铳口摆在生殖墙前的石阶上。仪式在非常隆重的气氛中开始,族人都到场贺喜,家里宰杀了一只猪,还从地窖里搬出了陈年老酒以飨亲友。双胞胎神情严肃,由家族中最受尊敬的长辈引领,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焚香烧纸放炮行成人礼,然后来到生殖墙前顶礼膜拜。谭世林脱光兄弟俩的衣服,最后一次仔细检查了两人身体的每一部分,从此这两具皮肉之躯就交给他们自己打理了。为人父母者深知成年人的责任和义务,因此,想尽办法使简单的仪式也能让当事者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复杂而深刻的生命意义。最后,谭世林放心地把已经装填了火药的簇新火铳交到儿子们手中,让他们当着全体亲友的面启封并对天开火,隆隆的铳声宣布了他们的成年。从那一刻起,游戏人生的童年骤然结束,他们将知羞耻、懂礼仪,并开始认真地对待女人、丛林和土地。长辈们认为即便是假装的正经也好过不知廉耻的颓废和野蛮。

    一触到武器,双胞胎脸上的紧张和惶惑一扫而光,立即显露出猎人的天性。两个小家伙兴奋地掂量火铳的分量,扛着他们命中注定要一辈子使用的那件谋生的武器,东逛逛西瞧瞧,试着瞄准目力能及的各种目标,恨不能立刻进山去试试身手。这种派头让一路眼巴巴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谭代群眼红死了。不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却没能吸引代超的兴趣,他把自己反锁在谭吉先生的书房中,撰写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诗词,有《花恋蝶》、《蛋爱石》,还有《人拖鬼》,谭吉先生警告这位得意门生要学会尊重传统文化,他声言:“创作如果越过了规矩那就是破坏。”为了把代超拉回文学的正轨,他便教授代超练习写一些对仗工整的楹联。

    那天双胞胎的成人礼刚结束,谭吉先生推门进屋时随口说了句“虎父无犬子啊!”哪想代超起身而对:“狐母有妖女呢!”不仅如此,代超还坚持要用人类未曾使用的词汇和闻所未闻的曲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他后来得偿所愿,成了兴安人心目中一个喜欢乱喊乱叫并执着于鬼画符的疯子。

    谭代辉生性恬淡、不善言辞,同在私塾上学,可似乎很少人熟悉他。如果不刻意寻找,在人群中就见不着他的身影。他与双胞胎是年龄相仿的叔伯兄弟,但平时却没什么交情,他似乎与任何人的亲缘关系都非常疏远,像一名天生的革命家。他的前额总留着长长的刘海,以遮掩被代武挥刀砍伤后留下的伤疤,当年李秀用锅底灰为他止血,致使疤痕的黑色再也没能褪去。他至今还对代文怀恨在心,因为分不清双胞胎的身份,所以他干脆谁也不搭理。

    秋收后,谭代辉家着手盖新房,请来了石作和木作两大班子。晒谷坪旁边临时搭就的大棚里堆放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木料,孩子们好奇地围观木工班里的各种活计,代文被木匠师傅们溜转的手法、巧妙的匠心以及他们制作的严丝合缝的榫卯深深吸引。他认准了这是一门能获得别人额外尊重的好手艺,它的每一道工序都渗透着先人的智慧和机巧,代文觉得为作出学习这样一门手艺的决定而犹豫完全不是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作风。于是,当即去找父母商量,准确地说是跟他们打声招呼。他的前脚刚要踏进家门,就听见代武正在向父母描述木工活的神奇,代文愣在原地止步不前,他隔着门板听见父亲固执地拒绝了代武要学木匠的请求,而母亲却爽快地满口答应。一瞬间,代文否定了自己对木作的所有好感,掉头跑去切丁寨脚下观看石匠们的作业,那些光膀子匠人埋头在石堆里忙着开凿、垒集、雕刻、琢磨,溅起来的碎石和尘灰没能挡住他的好学精神,没几天工夫,他不仅看出了一些门道还主动加入石匠的班子打下手。这可让谭世林泄了气,他原本指望文武双全的孪生子能够出人头地,可如今他们竟干起了木匠和石匠,他认为这等下作的营生都是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承包的。李秀却笑呵呵地表示称许,她说:“日后就让谭青谭卜织布、谭恒绣花、谭菜做裁缝、代超学风水、代群学泥瓦匠,我们家将成为万事不求人的体面人家了。”

    谭代辉家宰了猪,家人打发他送肉过来,李秀接过后拿秤约了约,刚好六斤。她叫谭恒用木炭棒把数记在门背上以便下次自家杀猪时如数奉还。谭恒写数时从门后探出头来对正准备离去的代辉说:“别走,我们俩比比高下?”

    代辉低下头不吱声,脸倏地发红,在李秀和谭恒的爽朗笑声中跑了。谭恒长势喜人,比双胞胎兄弟还高出半个头,年龄不大却成了兴安村最高的人,大伙仰望着她啧啧称奇。她开朗却不大气,嗓音酥软,说话时像一只飞到你跟前的蜜蜂在歌唱,带着花香和甜蜜。李秀看她长得竹篙似的,老提醒她要记得低头以免出入时撞到门楣。她爱与身边的男孩比身高,只有谭代文经受住了这种难堪的日常打击,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取长补短,解决彼此的差距。

    在枯燥乏味的敲敲打打中,代文居然找到了无穷的乐趣。做石匠是个痛快活,当铁錾插进石缝、刻刀捺入磐石的深处时总能激起他莫名的兴奋。在谭代辉家新屋落成、石作和木作班子撤走之后,双胞胎离开了私塾。代文继续在石堆里忙活,他的脑海里比别人多了些抽象的空间和线条,他雕刻的作品的神奇与他那笨拙的匠气大相径庭。他把两具与真人等大的石雕门神安放在大门口两旁后,谭吉先生表达了由衷的夸赞,但小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回家了,要大人拉扯才愿进屋。他的作品使人们忘却了石头的冰硬和死板,并再次确信万物有灵。谭恒一直闹不明白代文为什么会选择又脏又累的石匠活。有一次在巴足塘边浣洗衣物时,李子梅给出了答案,她告诉谭恒:“这表明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她的理由非常简单:兴安男人就这德性,都爱干填空的活,诸如开山凿石啦、打猎啦、犁田挖土啦。末了,她又把话说回来:“也怪不得他们,这是男人的本性,更何况,他们不干,我们女人又能指望谁来干呢?”

    与代文相比,代武的才干也毫不逊色。他简直天生就是个木匠,学徒没几天就开始跟着师傅制作各种家什,那些镂雕花马山水的月洞门罩架子床、镶嵌着阴刻兰花板的橱柜,他都做得得心应手。他的聪明机灵让师傅们感到惊讶。出师后,他的技艺日趋精湛,他做的木桶滴水不漏,他造的风车来风足又轻巧好使。他已打定主意一辈子靠这门手艺吃饭。

    那天,又一批安平司的小贩来了,没等他们打开包裹在晒谷坪里开张,兴安人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愤怒,控诉他们的老鼠药喂肥了老鼠,蛇药夺走了人命,还有他们那些好看却无用的杂货至今仍占据着空间有限的贮物间。谭世林代表村民向外来者发难:“我们欢迎诚实聪明人的到来,但拒绝江湖骗子的光顾,所以请你们挑起你们的担子,马上离开。”

    但游走天涯的小贩显露出厚颜无耻的镇定,他们露出亲切的笑容,假装什么也没听明白,耐心地向村民们打探误会的出处。

    “雷公也不打笑面人啦。”谭世林接过小贩领头人的烟卷点上时就是这样想的。没一阵烟工夫,他心就软了,几乎站到了对立面,成了外人的代言人。这群市侩最终让大家相信了他们是首次临幸兴安村,他们还陪大家一起厉数了上一批安平司小贩的可恶行径,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有菩萨心肠,是陶朱公范蠡的弟子。说到这分上,宽厚的村民决定即使再受骗一次也得成全这些劳苦奔波的外乡人。结果,这一次他们的药效似乎过了头,全村的鸡鸭鹅猫连同老鼠一块儿给毒死光了。损失惨重的村民接受了现实,不过,从此以后他们更愿意与老鼠和谐共生,分享这个世界。

    村子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白头苍鹰不再盘旋,睡在高空中上升的暖气流里发呆,一边做日光浴一边叹息,身上的虱子直往下掉。换了以往,苍鹰只要在空中现身,村民就会敲锣放铳来吓走它,如今都懒得理它了。代超豢养的八哥已巧舌如簧,也在这次浩劫中死去,他把所有的罪愆都归于父亲的变节和迂腐,虽然他为此偷偷哭过好几回,但并没表露出自己的伤感。若八哥真有灵,代超希望能在梦中见到它,他默默祈祷能在下一个生命轮回中与它再次相逢相伴,他将一定不会让它重蹈覆辙。后来,在孤独而悲壮的环球旅行中,代超还创作了一系列感人至深的婉约派诗词,没有人知道那是他超越了物种的情义——对八哥的缅怀!

    秋收后就到了狩猎的黄金季节,孪生兄弟的双脚因无名肿毒烂出了许多溃脓的小洞,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出猎的兴致。谭世林在晒谷坪里教儿子们如何把硝石和木炭敲碎后加上硫磺配制黑火药。双胞胎顺便把一小撮硫磺与茶油调和起来用鸡毛蘸着涂拭脚上的伤口,谁也没料想到这两双千疮百孔的破脚,后来竟然踏上了那么波澜壮阔的征程。一双脚爬雪山过草地走完了漫漫二万五千里长征路;另一双脚则转战全国,最终流落到了台湾。

    深秋时节,熟透的野果和鲜红的枫叶使钟鼓山看起来既张狂又兴奋,它成熟而诱人的韵味远远盖过了春天的妩媚和热闹。双胞胎首次以猎人的身份进入这个将永远属于他们的猎场。在谭世林的指导下,他们学着观察山形,选择藏身的位置和阻击的方向,还要不时辨识猎犬搜山时的不同吠叫以捕捉准确的射击时机。别看兄弟俩外貌似绵羊般青涩斯文,一旦发狠追击猎物就展现出野狼的果敢与敏捷。没费多少周折,还未来得及预热身子,一头壮硕的梅花鹿应声倒地,代文和代武几乎同时开了火。收获来得太快,两位新晋猎手意犹未尽。代武抛开火铳一跃向前,模仿商纣王的架势双手捉住鹿角大吼一声、使劲一掰,一支鹿角竟齐根拗断。代文一把夺过来高高举过头顶,只见鹿角丫上挂着的已经干化了的鹿茸像破布条,一节一节地飘落。

    狩猎给兴安男人带来的不仅仅是富含动物蛋白的果腹之物,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尊严、自信以及无尽的激情。当双胞胎抬着沉甸甸的战利品唱着山歌走出丰茂的钟鼓山丛林时,沿途的松涛和竹海都在随声附和。代武忍不住咧开喉咙高吼:“我打老虎如老鼠——哦嗨;我捉蟒蛇如蚯蚓——哦嗨——”

    远远地,隔了一座山冈,悠悠颤颤的飘来了女人的对唱:“我能织锦缎喽——;我会绣百花啦——我想生九子喽——我可御千夫啦——”

    代武被撩拨得心痒痒的怪难受,不禁停下脚步细细听闻,最终还是谭世林得出结论:那是李子梅的声音。

    一群赶集归来的女人正走在钟鼓山脚下的山道上,他们隐约听到代武的山歌后一致认定是代文的声音,于是怂恿李子梅接腔。千百年来,这里的联系方式就是大喊大叫,李子梅的喉嗓能隔着两座山头与人闲聊。不成想她顺口的挑逗打乱了一个少男的心思。

    早在数年前,代武就开始悄悄关注大人世界里那些可做不可说的事情,那些事情只需想一想他便骨头发酥浑身打摆子,心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因距离太远而带来的失望。但如今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再让自己置身事外,因为他已经行过成人礼了。

    当天晚上,谭世林把鹿骨和鹿皮收拾了熬胶,待来年春分节去安仁县城赶分社时好卖钱。鹿鞭则被他小心地割下用高粱烧酒泡好了,心想将来年老体衰时就喝几盅,也好神气几回。

    代武无心干活,留下代文给父亲打下手。他独自来到巴足塘边,心神不宁地徘徊着,故意让自己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巴望有个人及时现身把自己拉回家中的床上去。同时,他又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一直挨到半夜,等所有的窗户都黑了,他再也找不到退却的理由才斗胆前行,像幽灵似的摸到了李子梅窗前。他闻到了撩人心弦的狐臭却没敢惊动屋内的女人,只是围着她的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为自己的撤退找寻借口。天亮前,他灰心丧气地回到家里,在床上辗转反侧,认真地回味了这一次未果的冒险行动的每一个细节,感到后怕和庆幸,发誓再也不要做这种提心吊胆的蠢事。

    次日深夜,代武毫不犹豫推翻了先前的想法,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看似更加正当的理由:必须有所作为,以证明自己是一个成年男人。这豪情万丈的雄心却在他摸黑走向目的地时逐步递减,到达李子梅家大门口时,他再一次陷入痛苦万分的内心纠结,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蓄积起足够抬起左手的力量。然而,敲门声轻得连他自己都没能听见,更别提那个沉睡的女人。他恨不得把这只不争气的手臂斩断,于是,他豁出去了,举起右手就是一通猛擂,急促的打门声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骤然响起,吓坏了当事人也惊醒了左邻右舍。这哪是勾引情人的暗号,分明是土匪破门的作派,代武顾不及屋内的动静便落荒而逃。

    与此同时,代文感受到了与代武相同的苦闷,他把狩猎和石匠活撂一边,沉陷在莫名其妙的颓废之中,他等在谭恒外出打猪草返家时必经的半道上,故作随意地把一大扎鲜花送给她,她接过后的第一反应是:花蕊中有蜜。随即便忙着四下里去找蕨管了,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代文一直盯着她看时的目光有多么迷惘。他简直失望到家了,他在她脸上没有见到任何一丝他臆想中可能出现的那种表情。因为身高的原故,代文不得不时常仰首搜寻她忙碌的身影,无论站着、坐着、走着,还是沉默不语或是吟唱山歌,她都是那么楚楚动人,像未落箨的竹笋、似没全开的花蕾,虽然代文与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只能在梦中跟她约会。

    一个偶然的机会,代文在当面山上寻找适合做铁锤把的木料时,不经意发现了一对发育良好的人形何首乌。按金财外公的估算,那面对面紧紧相依的男女人体至少已有五百岁高龄。谭代文端视良久,想入非非,估摸着这或许是一件表白爱情的天然信物。虽然他也意识到这样的想法蕴含着巨大的风险,却终究抵不住发生奇迹的可能性的诱惑,决定放胆试试也无妨。他把何首乌的藤蔓和根须修剪成毛发的形状,然后用布袋装好了,瞅准谭恒一个人在厅屋里斩猪草时把布袋塞到了她手中。“金财外公说了,这东西是一千年的修成呢!”代文私自添加了五百年,转身进屋时他又回过头低声提醒她:“莫让别人看啊!”

    谭恒暂停了活计,直起腰来,一边微笑一边打开布袋。她从来就没奢望在这个家里还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这一次,倒是彻底错了。她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随即蹙眉、翻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不迟早不早,代武刚好从里屋走了出来,谭恒瞥见他的身影时都不敢正眼看他了,她低着头把脸撇一边,一只手高高举起那人形何首乌,恶声恶气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她的声音从来没这么生硬冰冷过,代武一愣、一瞧,顺口答道:“夜交藤,宝贝啊!”

    “该死!该死的东西!”谭恒恼羞成怒,站起身把何首乌朝代武狠狠砸过去,代武惊叫着一溜烟跑了。此后的一个多月,谭恒没有跟代文说一句话。

    相比之下,代武幸运多了。这天半夜,他像梦游似的再次来到李子梅家门前,刚抬起手,大门突然开了。透过清凉的夜色,代武依稀看见一个青丝垂散、衣扣轻松的产疫鬼正面无表情地盯住他。

    李子梅早就在候着,她要看看这个夜夜来报到却不敢打照面的家伙到底是人还是鬼。还未开口说一句话,她就明白了他的来意,她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她比李秀更早就注意到了双胞胎的变化,他们浑浊的嗓音、突出的喉结、毛茸茸的胡须以及飘忽不定的眼神全是听得着、看得见的惹人招牌。代武有些心虚,感觉脊背上有寒风在来回搜索,他吞吞吐吐地向她表明自己敲门的目的并不是要她开门,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年了。这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啊,她实在不忍心见到一个男人如此紧张,招呼他说:“真是这样,那就进来吧,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进过男人了。”代武像个听话的孩子跟在她身后,她转身闩门时没头没脑地问他:“你就不怕谭卜知道吗?”代武此刻已缓过气来,想也没想就答道:“我是代文。”“我可不想跟一个小孙子相好啊!”李子梅笑着亮明了自己的态度。但进了房,代武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不屑地说:“可我巴不得操我们的祖宗呢!”

    很久以前,代武就幻想过并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因为无知,他曾为这一切赋予了太多的神奇内容。事后,代武不得不承认,当初的想象力委实过于贫乏。他还是第一次在室内见到李子梅,也是第一次见识光身子的女人。她丰腴的身体宛如一片广袤的沼泽地,到处是丰美水草覆盖的泥淖陷阱。代武忍受着惊人的湿润和惶惑,在黑暗中徜徉不定。那一阵儿,他本能地想要逃生却已无力自救,只能任由粘糊糊的时间融化在温热的被窝中。两人惺惺相惜,把乱伦的阴影抛诸脑后。“还是亲兄妹呢!”代武追溯了伏羲和女娲的关系,说着说着,窗户已微微泛白。趁晨光未现,代武从李子梅家轻飘飘地走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只剩了一副骨架,其他的一切都被那个饕餮般的寡妇掏空泄尽了。平生第一回,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好感,不曾想这毫不稀奇的一具与代文雷同的躯壳竟然能带给自己这般实实在在的快乐。虽然是那么短暂,短暂得让李子梅大失所望,但回味却如此绵长。

    熟谙风情的寡妇令代武毕生难忘,后来历经漫长的征战,已阅尽无数红颜,他仍会在风烛残年的某个乍暖还寒的春宵里怀念她酥滑温润的口感和手感。想当初,成人礼毕,父母把这副身子骨交与自己时,他也只是勉强接受,从没指望它能派上什么大用场。他还一度嫌弃它,嫌它没有蟒蛇长栋梁粗、不够马儿壮、比不得老虎猛,这些幼稚的烦恼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了。事实是:因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聪明健壮的男人赢得了交配的优先权。

    回到家,代武再没法合眼,整个一天都在回忆中度过,他感觉自己进入的不是李子梅的身体,而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世界;他弄开的也不是李子梅的心扉,其实是开启了天堂之门。这女人身上的狐臭多么浓郁啊!然而,正是这熏得人发昏的气味在漆黑的夜晚为心旌摇荡的多情男子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李子梅体恤男人干的都是力气活,每晚总会从灶膛中滚烫的灰烬里扒出一两个煨熟的红薯给代武打夜伙,然后还要舀来一大碗用曼陀罗花酿造的米酒使他陶醉。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完全是神仙的生活,代武乐不可支,俨然做了西施的情人。他亲近李子梅的初衷只是想跟她上床以排解多得无处安放的精力,真到了床上,他得到的远比消耗的更多,以至越发的鲜活生猛了。为了消除别人留下的秽物和后患,他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像狗那样清理女人的身体,这当然不是享乐的内容,仅仅是动物本能的智慧。李子梅却乐晕了,误把这一切当成了旷世之情,她铁了心誓不再醮,就这样享受失去了天伦的快乐生活直至终老,然后长眠在老虎山上,轮轮回回与兴安男人相伴。

    谭代武继承了祖辈们热衷的那种昼伏夜出、颠倒黑白的生活。那天清晨,他偷偷溜回家时比平常晚了些,进门时刚好撞上早起的谭卜,和许多人一样,他也隐隐约约听到过传言,说童养媳是为代文储备的。想起李子梅说过的那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下意识地打量起这位陌生的家人,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身子结实、腮帮红润,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是个标致清秀的姑娘。她乖巧懂事,每逢初一、十五,她自觉接过母亲的作业,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上香作揖,还会记着到厅屋的神龛前和家中各处一一打点门神灶神土地公公及各路神仙,虔诚周到之至,令鬼神动容。代武不露声色地关注她的行为举止,不成想注意得越多,对她的了解就越少。收割的季节就快到了,代武在厅屋里整理木料,打算做一架风车。谭卜经过时捡起他掉落的工具递给他,她跟他每说一句话就叫一声哥,一颦一笑都意味深长。

    代武瞅着谭卜肥嘟嘟水滋滋的嘴巴走了神,一想到这不仅仅是她唯一裸露在外的性器,其实也是她灵魂和欲望最直观的展示,他便感觉这嘴巴只指向一个目标:不是进食不是歌唱而是诱惑。于是,他小心翼翼试探着用男人而不是兄长的口吻跟她交流,他看见她眼中立刻泛起一绺雌性动物的喜悦而羞涩的光芒。第二天,代武特意进山折了一捆大朵大朵的马缨花送给谭卜,哄骗她说:“只有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人才够胆冒着葬身虎口的危险跑到深山老林中去采撷这世上最名贵的大树杜鹃花。”老辈人传说这种红艳艳的大型花朵能让尼姑思凡,可使石女怀胎。事实上效果更好一些,谭卜就此成了家中最幸福的人。她一改平素的含蓄、孤僻,变得格外开朗,见谁都有说有笑。私底下,她对姐妹们也并不隐瞒自己对爱情的迷惘和向往。因此,没过几天,李秀便惊喜地得知了这个家族最稀缺的东西——爱情——终于萌芽了。她想方设法安排一些农活让两位有情人一起去干,全家上下都乐观其成。当事人半推半就却也乐于享受这种典型的山民式爱情:在劳作中了解对方,用闲言碎语沟通情感。

    谁也没发觉,比李秀更高兴的人是谭恒。他人的早慧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虽然她也对爱情中的无限玄机充满好奇,而且早已认为代文的鲁莽行为不是不能原谅。但公主般高傲自负的性情阻止她向任何人坦露心迹。她抬起头左顾右盼,发现代文已对自己不抱任何幻想,此时,正一门心思在石堆里打滚。代文成天闷着头钻研浮雕和镂雕,练习如何走刀才能不留痕迹地隐藏刀锋,他越来越喜欢圆滑顺手的曲线,讨厌挤兑空间的直角。他打造的大大小小的石雕造型抽象又不失规整,稚拙的走线勾勒出了懵懂的生灵万物,有混沌初开图,有伏羲女娲交尾图,琳琅满目。他的灵感全来自远古的蒙昧时代,那时的人赤身裸体却天真无邪。尽管代文还从未恋爱,但已经遭受过失恋的重创,他一度心怀愤怒和绝望,并因此迷上了薄意艺术。用时不久,他便用錾子和刻刀把身边的一切变成了他想象中的世界,乍一看,他的睡房像新石器文化的陈列室。

    一天深夜,李秀在睡梦中被谭恒的啜泣声惊醒,她慌忙起身,打灯探问。这一次非比寻常,并不是梦魇的恐吓,而是纯粹的肚子疼,李秀拿锅底灰兑蜂蜜水给她服下也不奏效,直到第二天下午放学后,问题才有了答案。

    谭吉先生收拾教室时发现孙女坐过的冷板凳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血渍,老先生不事声张,把李秀叫来察看了现场。于是,一个装满柴灰的长条形布袋子送到了谭恒手中,李秀详细讲解了使用方法并交代她一定要把它弄熨帖了小心地垫在身子下面以免泄漏了女人的秘密。但是小姑娘并不领情,她无法接受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长时间夹在两腿之间,走起路来像在划船,老感觉自己骑在一根扁担上被人抬着。经过无数次内心挣扎后,她偷偷从神龛上取了一沓已被谭卜打过圆形钱印的烧纸替换了别扭的柴灰布袋。从此,每个月她都要承受一次因亵渎神灵而获罪的恐惧和内疚。她把烦心的秘密深藏心底,就连自己的闺中密友也不曾透漏过半点口风。她深知,人言比菩萨更可畏。

    就在花柳萌动、天地回春之际,外面混乱的局势逐渐蔓延到了兴安村,时常有陌生面孔出现在晒谷坪里。他们东张西望并熟稔地同好奇的村民打招呼,那情形不像是外乡人探路,倒像他们就是刚从关王庙赶集归来的本村人而邻里乡亲竟然忘了他们似的。谨慎的兴安人犯了糊涂,他们开始怀疑起自个的记性,因为这些陌生人的大言不惭的确使他们变得面熟又亲切了,总好像曾经在哪儿会过面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谭世林看他们斯文的派头不像乔装采点的土匪,也不像市侩小贩或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心里直嘀咕。谭吉先生悄悄提醒他:“可能是地下党员!”李秀听说后特地去问老先生党是什么东西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简而言之,就是拉帮结派。”

    合作、不挑食、善于偷袭和游击,这本是土狼的生存技巧,却也是猎人的文化。地下党组织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认为在兴安村发展党员甚至建立革命根据地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兴安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开始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优良传统了,然而,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谭世林显然从谭吉先生那里获悉了更多的政治常识,他放下手头的各种事务,暗地里挨家挨户打招呼:“闹革命闹不好是要杀头的啊,你们千万别听信陌生人的蛊惑。”对那些胆大而又鲁莽的后生,他则直言警告说:“这入党啊,可不像偷婆娘那样好玩,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呢;这入党啊,就跟屌狗婆一样,进去容易出来难啰。”

    接连好几宿半夜时分,屋外骤然响起激烈的狗吠,谭世林赶紧起身把孩子们都叫醒了藏到床底下,然后端着上膛的火铳出门查看。

    李秀趁清明节放生的机会往佛井里丢了两条巴掌大的红鲤鱼以防不测。

    谭恒一改平素的清高,突然把谭卜也纳入无话不谈的姐妹之中,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打趣谭卜的恋情。就在这阵儿,那位受人之托的媒婆第九次来到家里,谭青不再回避,她已经习惯了这位多嘴媒婆的造访,也乐意听到她对委托者的详尽而重复的介绍和不厌其烦的夸赞。尽管未曾谋面,那男人却成了全家人最熟识的对象:陈寿同,二十一岁,陈子拢村人,高大粗壮,为人实在,是一个没有兴安男人那种热爱狩猎和夜游的陋习,整天埋头于田地间劳作,不等到太阳落山就决不收工返家的本分农民。

    每当春暖花开,若媒婆仍迟迟未露面,姐妹们便拿此说事,谭青不但不忌讳,还常常参与其中。这一次,李秀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托词,只好松口答应了对方的提亲。等定亲和送过门礼的日子确定后,谭青才从姐妹们的同谋中匆匆脱身,开始紧张起来。随着出嫁日期的临近,李秀为使女儿出阁后不致辱没娘家门庭,特意挤出更多的时间与谭青相处。谈话的内容自然不外乎女红和阃教,可女儿的心思并不在这些方面,她怯怯地问:“如果他打我怎么办?”

    李秀长叹一声,无奈地回答:“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还能怎么办呢?你要敬畏你的男人,要学会少挨打——”

    母女间漫长的话别被不时的沉默掐成一截一截的,断断续续还是说了很多,总的意思就是告诫女儿:别巧舌,别顶嘴,妻子不希望丈夫做的事情他通常会做得更多些,婚姻生活并不总是好过,只是别弄到给娘家人丢脸。

    谭青一一记下母亲的教导,来不及憧憬未来就着手跟母亲学习女红。她仅凭媒婆的一面之词加上自个的猜测就为未婚夫缝制了尺寸恰到好处的衣裳和布鞋。谭青相信父母和命运的安排,她坦然接受现实,她知道自己的人生本来就没有别的选项,因为这扑面而来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耒阳牯早就有过翔实的预告。

    李秀图省事,教授女红时把其他三个姑娘也拉拢了过来。谭卜早就想学只因担心旁人误会她早慧而没好意思开口;谭菜年纪尚小,母亲把她从古琴前叫来时,她唯一的反应是好玩;只有谭恒表情尴尬,嘴上说还早着呢,心里却跃跃欲试,没几天工夫便做得像模像样了。谭恒已经失去了童年的诚实和率真,对男人的渴求与幻想使她变得矫揉造作,以至常常言不由衷,陷入了既无法克制又设法遮掩的困顿之中。她感觉身上所有的器官都被爱情激活了,犹如琉璃般脆弱易碎,也敏感得难以捉摸,似乎经不起风雨的搅扰,又受不得闲言碎语的指点。

    陈寿同随媒婆送来庚帖和过门礼的那天,孩子们争相围观。他话语不多,人才相貌也无可挑剔,还常挂着笑脸以礼待人,看他一本正经的穿着就知道是个谨慎实诚的后生。谭青躲在阁楼上一整天不肯下来,到陈寿同离去时她才从晒窗中偷窥到一个高大健壮的陌生背影,心里塌实多了。

    李秀带领姑娘们加班加点赶织布料,争取打发女儿更多些嫁妆,因为陈子垅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之乡,村民大多家底殷实。传说他们的两位先辈靠冤枉钱发了家,其中的一位是慈禧太后的太监,也是李莲英的菜户,另一位因裙带关系做了慈禧太后的面首。后来,面首被灭口,太监衣锦还乡后不甘寂寞,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可神气的,却硬要起屋造厦,娶妻蓄妾,还创造了子孙满堂的繁荣神话。

    男人们并不理会女人们的急促,他们仿佛生活在毫不相干的别人家里。谭世林一有空就进山狩猎,他把好些活捉的一时吃不了的猎物囚禁在猪圈里,用黄蜂的毒液使它们麻木地活着。这样,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寒冬腊月,家人也能吃到新鲜的肉食。课余时,谭吉先生除了指导谭菜和谭恒弹琴,还要教代超练习书法。老先生的努力使谭菜在琴弦上听到了盛唐的华彩乐章,小姑娘以令人吃惊的毅力和野心力图将它们复原并演奏出来以便给穷乡僻壤带来些许文雅气息。

    代超此时正沉迷于符号学中不能自拔,对书法也酷爱有加。每当老先生提笔挥毫时,代超总是恭恭敬敬地伺候在侧,他边磨墨边细细端详体味先生的点曳之功,不时给先生换茶添水,好几次看得入了神,把手指当墨块磨出了血仍不知疼痛,害得老先生无故写下了多封血书。金财外公不在村里的日子,谭吉先生几乎取代了他。每逢四时八节或红白喜事,老先生自贴纸墨费义务给人家书写对联,把吉祥的文字粘贴在各处最显眼的地方,为乡亲们祈福消灾。他成了兴安村除金财外公外最受尊敬的智者,以至于不管是乔迁新居还是婚丧嫁娶,他都会受邀为专职礼生。哪怕放一挂鞭炮或者封一包利是,人们无不向他请教规矩,打听礼节。

    代武聪明机警又精力超人,在李子梅与谭卜之间来回穿梭,游刃有余。还忙里偷闲、自主创新制作了一个折叠的棋盒,打开来就是棋盘,一有闲就四处拉人下棋。他与代文棋艺相当,因为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兄弟俩总能准确地预知对方下一步的走向,无论中盘拼杀得多么惨烈,结局却常常是和棋。同样的下场多了,便觉得了无生趣。于是,他们俩宁可找棋品最差的代群凑角,也不愿彼此对弈。代文从此就在石头堆里隐居了,成天錾子铁锤不离身。谭恒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石头的魅力竟如此巨大。

    那天下午,李秀差谭恒给代文送去茶水和三个糍粑,她来到切丁寨脚下的采石场时没有一撂下东西就掉头回去,她主动跟代文开玩笑说:“文哥,其实你不用吃别的东西,就吃石头得了。”代文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接腔,他已经懒得理她了。谭恒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她突然想起先天上午在当面山上砍柴时,李子梅向同行的姐妹们宣扬过兴安女人的文化:要获得男人的厚爱,女人就必须挣脱羞怯的束缚,大胆地靠近他们,让他们抬头能见着你的身子,闭目就闻到你的气味。于是,谭恒放低身段,凑上前去,没话找话说。代文一边挥锤击錾,一边抱怨她碍手碍脚,要她离远点。她终于被激怒了,拂袖而去时丢下一句话:“这硬邦邦的东西有什么好?”她听见身后的石匠嘟囔着还嘴:“硬吗?远不及女人的心肠硬吧!”

    谭恒窝着一肚子火混在姐妹中间学习用麻线拉面,用胭脂抹脸。尽管她心不在焉,却没让任何人看出一丁点异样。她给饰有“福”字的布鞋缝上花边和滚条,给绣着双喜字样的鞋垫加上“回”字纹路时,俨然一副毫不知情的童女样。谭青打趣她准备把“福”字鞋送给谁时,她只是淡淡一笑,故作轻松地说:“谁要就给谁呗。”刚巧遇上代文收工回屋,他立即接茬说道:“那就给我吧。”为表明自己的确需要,他当场抬起一只脚,把穿了帮的破鞋亮给大家看。谭恒佯装随意,顺手把鞋和鞋垫一并往代文手中一塞,起身走开了。代文试了试脚,不长不短,正合自己的尺码。

    那阵儿,还没有外人知道个中内情。局中人谁也不敢率先向旁人透露半点心迹,生怕因对方的拒绝而丢脸,任由爱情在人们的忽视中,在相互怄气、彼此流连之间悄无声息地滋长。随着年岁的增长,谭恒发觉当年在山上妄图用苎麻汁把身体涂成绿色来隐身的方法是多么幼稚。事实上,在人的视网膜里到处都是盲区,它们分布在恰当时间和恰当地点的交汇处。因此,只要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躲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比藏在深山中更隐蔽更无虞。

    一个闷热的晚上,谭恒上床后刚合眼就看见代文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爬到了自己床上,她心如脱兔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感觉有棉花糖塞住了喉咙。她被代文捉住双手,她娇嫩而修长的身体在狂犬的撕扯和啃咬中奋力地扭动、挣扎、反击。然而,一种汹涌而至的可怕欲望消弭了本能的恼怒和羞怯,使这场默默无语的没完没了的残酷搏击逐渐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分明感觉到他的爱情正化作涓涓清泉淌进了自己嘴里、渗入了血液、灌溉到了每个脏器每个细胞。以至她不由地浑身充血,白皙的肌肤须臾间红润得发烫,冒出腾腾热气,弥漫了整个梦境。在虚无缥缈的意识里,在如注如泣的方寸之间,她拼死坚守着最后一片领地不至于沦陷。她瞅准机会,在他左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他狼嚎般的惨叫声击碎了一枕春梦。她惊醒后才发觉自己汗水淋漓,全身上下湿透了,像虚脱了似的疲惫乏力。看着身边安然熟睡的谭青和谭菜,她如释重负却也若有所失,原来这一切真是一场梦。

    谭恒仍然若无其事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却无法再专注于李秀口传心授的那些女红窍门,她一边跟姐妹们闲聊一边回味有惊无险的梦境。代文打着赤膊从屋外进来,他上衣搭在肩上,左臂缠着敷了草药的绷带,大家吃了一惊。谭青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正大步穿过厅屋到厨房去,他没停步,边走边笑着回答:“昨晚被蛇咬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有谭恒心中咯噔一下打了个冷战,因为她正是属蛇的。

    谭恒按捺不住,悄悄走到代文身边,想问个究竟。代文本是因她而走神失手砸伤了自己,此刻却偏要卖关子,意有所指地说:“都怪你!”谭恒好生奇怪,刚想追问下文,代文突然告诉她:“我昨晚梦见你像一条大花蟒蛇在床上扭动、翻滚——”谭恒听得脸红心跳,她怕给人撞见,没等代文说完就走开了,她认定这就是传说中恋人间的串梦。

    第二天,大伙一块儿上当面山砍柴,代文在树丛中左弯右拐偷偷溜到了谭恒跟前,陪她聊天,带她采摘山蕨。谭恒见好些刚刚露头的蕨苗浑身毛绒绒的,就问他:“这么多毛,咋吃呢?”

    “等它们再长长长大些就没有毛了。”代文想了想,补充说道,“这东西与人刚好相反。”

    谭恒一听,脸刷地红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同时大笑起来。谭青在远处喊话:“你们俩捡到宝贝了吗?”

    谭恒赶紧用手捂住自己嘴巴,代文手卷喇叭朝谭青回话:“我们捡到宝贝啦!”

    山谷的回声一遍又一遍复述着他们的欢乐,直到二十年后两响飘忽不定的枪声才终于打断这幽远又缠绵的余音。

    每当夜幕低垂,两位沉迷于串梦的少年便不约而同地各自早早上床,几乎还未瞑目就已身在梦中了。谭恒高挑清瘦的身体散发出天然的芬芳,代文能轻易绕过神龛前的柏木清香和猪圈牛栏的粪臭,在黑暗的迷宫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兴安村的夜晚万籁俱寂,湿润的时间从山脊外缓缓流进村来,越过谭氏祠堂和晒谷坪,在巴足塘水面轻轻滑去,偶尔惊起的几声犬吠成了梦中仅有的忽远忽近的背景音。朦胧的星光下,就着夜色的怂恿,两个梦游人席天幕地,像青蛙似的在田间地头、稻草堆中、高粱地里相爱。他们倒回了幼年时代,在一起嬉闹捉弄,说着不可思议的蠢话却彼此深信不疑并感觉愉悦,还常常赖在梦中不愿醒来。而光天化日里,热恋者却是不冷不热无话可说的兄妹。幸好,有情人坚信梦境是与现实并行不悖的另一个真实世界,自己需要的一切,不管人世间有的没的,那里都有。

    许多时候,梦中的恋人还以为自己其实生活在恋人的梦中。现实与梦幻粘在一起不知如何分解,谭恒窃喜,如今总算有了一个灵犀相通的同谋来分享从前一个人独处时害怕又渴望的东西。两人沆瀣一气合成了忠贞不渝的同俦,齐心协力地发掘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快乐体验。

    为了使庭院的下水道保持通畅,老辈人常常往上下厅屋之间的天井里投放乌龟。一些原本志同道合的雄性龟因为随夏季到来的爱情而反目成仇。他们在天井边彻夜不停地打斗。于是,一个热闹的季节就在甲壳的碰撞声中开始了。

    谭吉先生授完课后陪谭世林在晒谷坪里喝茶,谭青在织机上忙活,谭菜正抚琴畅弹,谭恒在一旁唱和,谭代武与谭卜躲在柴房里喁喁私语,谭代超在苦练书法,代群因悔棋不成与代文吵了起来正准备动手。这就是谭青出嫁前,李秀眼中因拥挤吵闹而显得人丁兴旺的家景。不过,在她欣慰和满足的同时又忍不住纳闷:“为什么代文和谭恒之间就没有一点动静呢?”她多么希望谭卜的善良、稳重和谭恒的高贵、雅致能中和这个猎人部落世代承袭的鬼祟和粗野。

    此时的代武与谭卜虽然还没喝合卺酒,却已经偷尝了禁果。那已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有一天放牛时,就在钟鼓山脚下的山坡上,他俩把牛群赶开后像蟾蜍那样就在草丛中亲热起来。谭卜身上那种饭熟后泛着谷香的蒸汽味让代武失去了理智并显露出野兽的本性来,他几乎没容她反抗就生硬地占有了她。望着她闪躲无助的眼神,他不禁想起李子梅来,她们简直是两种不同的动物:一个多情、放浪而又风情万种;另一个则显得青涩、美观且实用。仿佛在征服的领地上插了红旗似的,他认为从此后这个女人就属于自己了。他命令她每逢关王庙赶集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得赶到他俩第一次亲热的山坡上等着他。这样霸蛮的爱情招致的不是愤怒的抗拒,居然是温柔的顺从。

    谭卜当初还责怪自己的本能战胜了谨慎,随后就被代武的热情和可以预见的幸福婚姻所诱惑逐渐迷失了自我。代武是个重情的男人,他当然不会因为这边的热恋而忘了那边的旧爱。李子梅每每想到这个年少的后生在两个女人之间往来交错要做到滴水不漏该是多么艰难时,不免生出了怜悯之情,从此待他疼爱有加,招呼得也更是周到。

    代武认为奸情和爱情一样,是人类社会永恒的生活主题,多一个相好,多一份幸福。遥想当年吕雉与审食其的生死奸情何其动人,令无数有情人都折了腰。到后来,代武甚至连奸情一词都没法接受,竟自作主张独创了一个新的褒义词——孖情——取代奸情。他半躺在李子梅床头,模仿达尔文的口吻摇头晃脑地念叨:“沧海桑田,万物都在进化,唯有孖情的魅力亘古不变。”

    谭吉先生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虑,再次搬出《论语》在金财外公还没到来的那些夜晚里给大家细细讲述,但孔夫子对喧嚣尘世的殷殷劝导远不及爱情的魔力。代武再也没在先生的听众群中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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