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兄弟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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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武意味深长地点拨她:“只要心中有爱,人生何处无青丝?”

    代文入伍后,士官发给他一套半旧的灰白军装,他甚至懒得认真瞧一眼衣帽上的徽章标志,穿了三天后才发现上衣右下摆处有一块已凝结成痂的血渍。当连长得知代文是来自老虎山脚下的猎人后告诫大伙不要在他面前逞能作威,因为那里的男人一行过成人礼就拥有了自己的武器并以打虎为生,他还透露这些传闻来自一位流浪的光头老人的说唱。作为对难能可贵的自愿入伍者的嘉奖,连长破格提拔代文做了他的副手。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连队奉命到一个偏僻山村搜捕地下党员,当场击毙了两个企图翻墙逃跑的嫌疑人,为扩大战果,连长命令士兵顺便把隔壁几个刚从睡梦中被枪声惊醒过来正趴在窗台上看热闹的农民一并枪杀了凑数。这些滥杀无辜的罪证后来悉数充作了邀功的资本,代文错愕之余,认定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阴险的投机分子。

    又挨过了两个月,代文首次参加大规模作战,混乱中他身不由己地朝前方奔跑,周围一片嘈杂,枪炮声震耳欲聋,尘灰和硝烟弥漫了天空,身边全是纷纷扰扰的同志,直到战斗结束他也没见着与自己激战的敌人。在排山倒海般的进攻途中,他趁乱朝天开枪以消耗完额定的子弹数。尽管他十分小心,但令他内疚了好长时间的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他击发第三枪的一瞬间,身后蹿上来的战友绊倒了他,于是,他前面的那名嘴唇上长满绒毛的小战士——先天晚上还绘声绘色地给大伙讲述了他贵州老家闹姑娘的苗族风俗——应声倒地。不容怔忪,代文就被人流大潮推搡着爬过那具冤死的尸体迅速往前冲去。

    战斗持续到了傍晚,国军步步紧逼,红军且战且退,渐渐不支。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代文借助炮火映照的一个个瞬间冲上一座小山冈,突然,他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嚎叫声,那凄厉而绝望的呼号穿透了丛林和枪炮声,正从前方不远处一条堆满了红军尸体的壕沟里传来。在战场上碰到的一切,如果不是同志那就是敌人,这次却是个例外,代文循声找去,竟亲眼看见身负重伤的自己正在死人堆里挣扎。他迅速跳下战壕扶起伤者的头,用衣袖揩去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巴,没错,那正是自己的嘴脸,他看着对方就跟照镜子似的。

    代武的大腿血肉模糊,已无法站立,更遑论逃走。代文解下绑带手忙脚乱地给兄弟包扎止血,正在这时,连长大呼小叫着朝这边跑过来,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救,代文抬手一枪把自己的上司撂倒在地。兄弟俩飞快地交换了制服和各自部队的番号,代文丢下一句“你可以回家去享齐人之福了。”便蒙头朝枪声稀落的方向尥蹶子猛跑。

    代武忍着剧痛默默接受兄弟的讥诮,当大批国军随后压上来并救起他时,他镇定自若地报出了代文的名字,就跟他到李子梅那儿偷情和去吴芙家相亲时一个样。

    代武成了光荣负伤的战斗英雄,被安置在南昌的一家大医院里接受良好的治疗。期间,他一直在潜心观察周围的情况,暗中寻找脱逃的机会。时日一久,他发觉身边的病友全是些职业军官,个个都是擅长于在混乱中攫取利益的行家里手。因此,代武处处小心,事事提防。不经意间,他从邻床一位受伤的团长口中获悉了国民党军队发放军饷的行情,特别是听说将军的军饷可以高达五万大洋时,他简直惊呆了。这意外的发现深深吸引了他,他盘算着如果自己经年之后能混上将军的级别,那酬佣就足以为兴安村修筑钟鼓山水坝了。不曾想,这天方夜谭似的灵光一闪竟改变了代武的命运,康复出院后他被保送到黄埔军校进修,正式步入了职业军人的生涯。

    代文星夜兼程,想尽快翻越罗霄山脉,他知道那边离关王庙不远。他不清楚回家的具体路线,也不敢随便向路人打听,既怕暴露身份遭逮捕,又怕别人指错方向害自己重返同志的部队或误入敌人的阵营。他偷偷摸摸地潜行,靠了星星和月亮的关照,也搭帮了家乡虎坦茶的清香吸引,朝着老虎山的大致方位不断地前进。一天凌晨,他在山脚下一块不知是谁家的菜地里偷挖红薯充饥时,一小队衣衫不整的红军战士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包围了他。他们兴高采烈地挨个与代文握手、寒暄,领头的长官是位蓄着浓密胡子的北方大汉,他情绪激动,热泪盈眶,抓住代文的双肩使劲地摇晃着说:“代武老弟,我还以为你已经牺牲了呢!”

    这群人显得那么可爱、亲切,尽管代文一个也不认识。他别无选择,只得掉转头,跟他们一同上井冈山去了。至此,孪生兄弟就如同交换了比赛场地的运动员,继续较量。

    代文初入红军队伍,像陨石掉落在广阔无垠的陌生旷野,环顾左右,他看见一群怀揣梦想的文人带领着众多穷得无路可走的农民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积极分子。虽然他们的气质与革命家大相径庭,但毋庸置疑,他们正是革命的主力。

    从红军到国军,身份的改变并未使代武遭遇精神上的障碍,他在黄埔军校为自己找到了理论上的支持。因为教官说:“三民主义就包括了共产主义和集产主义。”

    教官还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太极图,图中大圈套小圈,小圈再套更小的圈,无有穷尽。代武暗自思忖:真是条条大道通真理啊!共产主义就像那红太阳,无论你走到哪,它永远高悬在头顶上照耀着。因此大可不必像夸父去追日,因为任何地方都能沐浴到真理的光辉。

    代文就没那么圆通了,他默默无语,内心承受着天人交战般的煎熬。陌生的环境逼迫他不得不学会观察和思考,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适应那个人人都了解他而他却一无所知的社会。但他沉稳的表现却让同志们见识了一种坚毅冷静并具有深谋远虑的军人气质。

    在那所世界上最抽象最简陋的大学里,甚至没有固定的教室、师资和校名,到了后来,人们才约定俗成地称其为红军大学。代文与其他学员在树阴下席地而坐,党的最高领导人轮流上台用自编的教材给他们授课。听讲到游击战术时,代文想起了多年前还高大无比的父亲,感觉又回到了私塾中的童年时代。

    代文多年后仍记得那一身破旧戎装的教官在课堂上与大家一起放声大笑的情景。更让他高兴的是教官与兴安人一样,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舌,他端着粗糙的瓷缸喝茶,边喝边讲,常用幽默的玩笑话来阐明深奥的哲理。他顽固的湖南腔使得别的学员无所适从,代文却倍感亲切。他说:“共产主义也大体包括了三民主义。”他画了两个相交的圆圈,重叠的部分用阴影标示,并注明那就是国共两党合作的基础。代文茅塞顿开,就此摆脱了理论上的苦恼,下决心为代武这个虚名注入新的内涵。

    当时正值第一次反围剿,代文率领一支精悍的小分队在山林中来回穿插,他只是把敌人当野兽,然后按父亲传授的狩猎经验进行机动作战。他逐渐表现出了军人的机敏和勇敢,而且深谙野外生存之道。比起火铳,他更喜爱威力巨大的汉阳造88式步枪,他在游击战中游刃有余,毫无章法的出击打乱了敌人的部署,取得了一系列的小胜利。正是那个时候,他迫不及待地设法给家人传去了捷报,只不过是以代武的名义,这使得他隐隐有一种在替别人打天下的错觉。但是,这丝毫没妨碍他成长为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家。

    此后,在戎马倥偬的几十年里,即便数度身陷所有人都已绝望的处境,代文也不曾灰心。只要一息尚存,他就充满斗志。他的信心全来自于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救中国是正确可行的。兵败井冈山后的大撤退中,征程之蹭蹬,岁月之蹉跎令人咂舌。在整个世界包括共产国际及苏联都在质疑和争吵时,代文保持了沉默并义无反顾地走到了延安。

    谭世林夫妇一辈子蜗居在四面环山的兴安村,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如今,孪生兄弟坚持不断地修书给父母报平安,虽然来信地址永远在变动,无法回信。但这些陆续到来的信笺却不由分说把两位老人同外面混乱的时局牵扯了起来。本来,当局政府离兴安村实在是太远了,几乎与老早的皇帝同样遥不可及。除了征税和抓兵,他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事实上也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可眼下不同了,儿子们的安危无不与时局息息相关,他们越来越觉得那其实就是自己的家事。

    谭世林每次接到信后就及时念给老伴听,李秀更关注的倒不是内容而是来信地址。她最不想看到也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双胞胎儿子在相近的地点同时寄信回来,那意味着兄弟俩的遭遇战正在开打。对她来说,无论随后收到哪个儿子的捷报都没法高兴,因为她的笑容刚刚显现,另一个儿子的坏消息准会接踵而至。夫妇俩心中有数,却不愿说破,其实就那么回事:一个儿子的胜利必须以另一个儿子的失败为代价。不管怎么样,父母永远分享不了胜利的喜悦却常常要分担失败的痛苦。

    金财外公也表示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战争感到忧虑,曾经与谭世林彻夜长谈,尽管两位老人暂时未找到但坚信一定有许多除战争之外的途径能拯救这个世界。李秀中途加入了这种探讨,她认为宗教或许有用,只可惜她此刻还不知道双胞胎早已成了无神论者。

    有那么一阵子,眼看着兄弟俩的来信地址离得越来越近,谭世林握信笺的双手开始发抖,他跟妻子一同体验了战争一触即发前的紧张气氛。二老甚至根据那些地址逐渐靠拢的速度准确预测到了战争爆发的时间和地点,这种无休止的折磨直到西安事变时才告一段落。

    学校及代群的新居在同一天竣工,为了暖伙凑热闹,代群请来了兴安人最喜欢的傩戏班子给大家跳傩。他们在晒谷坪表演了上刀山下火海等各种巫傩绝技,还敲锣打鼓为戴着樟木制作的各种面具的跳傩者助威。代超细数了全部二十四个正面和十二个反面面具,对面目凶狠、龇牙咧嘴的挂角将军也是正面感到迷惑不解。那天夜里,挥舞斧钺、法器的钟馗正追逐着想象中的鬼怪誓不放手时,突然电闪雷鸣雨倾,刚演了过半的《钟馗醉酒》在狂风暴雨中戛然而止。人们意犹未尽却谁也没敢吱声,都认为这是神灵不悦的表现和暗示。

    李秀也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告诫儿子说:“趁着还有几个钱,你赶紧行善积德吧,这些冤枉钱终归是没有下路的,闹不定哪天就像屋檐下的沟水一眨眼流走了。”

    代群这次还算听话,他说:“钱这东西嘛不是艺术品,唯一的用途就是花销,如果埋在地窖里就成了废铜烂铁。”

    他花了一笔钱安排即将离去的工匠们本着修旧如故的原则将谭氏祠堂修缮一新,接着又一口气在老虎山周边的村子里买下了六十亩良田放租,还费时费钱地打发人去广西买来了能永久散发幽香的黄褐色金丝楠木为父母打造了千年屋,并用土漆髹了五遍,上面绘制了松鹤和凤凰。虽然这两口棺材的主人后来因缘际会没能享用到本该属于他们的容身之所,但代群心血来潮的善举和孝道还是被村民广为传颂,一时间成了至善至孝之人。

    一个月后,代群大张旗鼓地迎娶了吴正凰。他的新屋是兴安村最奢侈的宅院,前庭有一汪心形鱼池,放养了一大群色彩斑斓会扎堆邀食的锦鲤,还挪用代文房间里的硅化木在鱼池边堆砌了一座假山,假山里埋放了大量可避蚊虫蛇蝎的雄黄和一下雨就会冒出袅袅白雾的炉甘石。后院是一个巨大的花园,里面移栽了数量众多的百草和奇葩。这一切似乎还不足以表达新郎对新娘的宠爱,婚礼中,代群别出心裁在洞房与祠堂之间铺设了一道崭新鲜红的地毯。如此时髦的作派确实让乡亲们开了眼界,因为大家都还在用糯米稻草做床垫,他居然拿兴安人见都没见过的羊毛毯子晾在地上供人们肆意践踏。在背后,他因此得到了乡亲们众口一词的咒骂和唾弃。连见过大世面且主笔撰写了所有婚联的谭吉先生也止不住摇头说:“真乃暴殄天物啊!”

    新娘与新郎在祠堂拜祭完祖先后由金财外公引领到生殖墙前磕头,然后就走进了他们那栋装饰别致的新房。数年后,吴正凰在凄凉的回忆里幡然醒悟:当年自己跟随丈夫顺着红地毯的方向并没有像丈夫事先描绘的那样到达天堂而是直接步入了厨房。经年累月地,她就一直围着灶台打转了,既没享到福也没得到感恩。事实证明丈夫兴头上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没有一项兑现,除了结婚本身。

    诚如所有老夫老妻在黄昏的晚景里发自肺腑的感慨那样:蜜月是最骗人的月子。

    刚过门的新娘沉浸在尝新般的喜悦中,误以为夫妻将毫不意外地真会像洞房门联的横批所写的“好合百年”。洞房是代群费了不少心思为妻子布置的人生舞台,他用殷红的绒缎糊裱了墙壁,房中间满布着以适当角度交错有致的大镜子当屏风,常人一旦跨入门槛,便会感觉魅影重重,真身已然不复存在。每一个淫秽动作和表情都被无限重复、放大,并且一目了然。这光景即便最矜持最高贵的深闺淑女误入其间也必将即刻堕落成荡妇,吴正凰更不例外,她与代群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伉俪。光天化日里,村民们聚到晒谷坪晒太阳,他们俩索性关上大门,在镜子间相互厮磨狎玩,像狼与狈贪婪地共享那些淫佚龌龊的快感,完全忘了尘世间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要做。

    那段没头没脑的日子里,新婚夫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误认为做爱和爱做其实是同义词。那张特意在关王庙一家木行订做的刻有“福”“禄”“寿”“囍”的栎木雕花大床也经受不住无休止的折腾轰然垮塌了,他们俩并不扫兴,干脆打地铺继续亲热。仿佛幸福的旅程一旦起航就永不会抛锚,也没有终点,每一波的疲软都是下一波的前奏。

    打成亲之日起,小两口便另起炉灶分家单过,但纵欲者即便饿得快无力端碗握筷了,仍无心下厨料理饮食,宁愿忍饥挨饿或者就用温热的体液和露骨的下流话聊以搪塞辘辘饥肠。除了直立行走的方式,他们俩与其他动物已没什么区别。李秀对新过门的媳妇一度有了偏见,只好祈求菩萨能让颟顸的孩子们早些省了人事。菩萨没使她失望,过了几天,代群终于重见天日,慢吞吞地走出了洞房。此时,他已现出那种饱汉特有的餍足感,这是做完月子的典型症状。听到伙伴们说起自己在黑夜中的冷板床上焦渴难耐地想念女人时,代群一改同志的态势,忍不住讥讽了几句。

    李秀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个已婚的幺子,她把他请到家里,待他如稀客,拿虎坦茶和米酒招呼他,关心他的生活起居,好言好语地敦促他敞开门窗,让更多些阳光照进屋去驱赶晦气。李秀一边给怀中的小谭斌喂稀饭一边用伤心的语气告诉代群,说代超半个月前跟金财外公出走了,代群出奇的平静使母亲大为不解。其实,代超是在金财外公走后的第二天动身的,他在给父母的留言中谎称自己跟金财外公同行只是一个不想令家人担心的幌子。

    代群还从母亲口中得知吴芙的儿子也在几天前不幸夭折了,他想不到在自己最幸福的日子里家中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他从生殖墙前经过时见到当局悬赏五百大洋缉拿代武的公告,墨迹尚未干结。他知道这只是刘炎世保长例行公事的一种文宣,目的不在缉拿要犯,而是吓阻那些思想激进的青年人步其后尘。他走到晒谷坪时,远远地望见谭代湘坐在自家大门槛上发呆,他对代群苦笑了一下,举起手摇摇算是打了招呼。

    真是活见鬼了,代群记得两年前他就在被抓去当兵的第三个月阵亡了,他父母当年还在老虎山上为他造了衣冠冢。代群走近去跟他寒暄时才注意到一根金属拐杖摆在他身旁代替了一条不知去向的腿子。代群拉了他一把,然后勾肩搭背搀扶他进屋,陪他喝茶,听他诉说他大难不死的传奇经历。当年健步如飞的猎人如今却成了举步维艰的瘸子,兴安男人总认为一旦不能狩猎,人生便失去了意义。谭代湘也曾极度悲观沮丧,虽然返家时部队给了他一笔不大不小的伤残补偿金。他年轻的婆娘见到死而复活的丈夫时一扫寡妇的阴霾,一个劲地安慰他:“莫愁莫愁,我们夫妻总共还有三条腿呢!”等天黑上了床,婆娘继续在枕边温柔地鼓励他说:“只要你那一样东西没断,这个家就有希望,将来指不定还能子孙满堂呢。”她善意的贴心话犹如吉祥的谶语,竟然一一应验了。阴差阳错,时势造人啊,他后来成了兴安村播种最多,膝下最热闹的男人。

    代群的生活渐渐趋于正常,晚上他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逗弄老婆,白天就去父母家串门,大部分时间耗在谭代湘家喝茶,两人东拉西扯无所不谈。而吴正凰已经跟谭菜打成了一片,常常邀谭恒和吴芙结伴到巴足塘浆洗衣衫,她乐观的天性显露无遗,很快成了众姐妹间的黏合剂。她一有空就在谭恒与吴芙之间两头跑,结果使得两位原本心存芥蒂的女人敞开了心扉。她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也使得婆婆慢慢改变了原有的看法。正是她关注到吴芙的乳房蓄满了乳汁正胀得隐隐作痛,于是建议婆婆把小谭斌过继到吴芙名下以吸干她的乳汁,缓解她的心头之痛。婆婆乐意割爱,吴芙也欣然接受,因为婆婆老早就告诉过这位代文的媳妇说谭斌是代武的儿子,她跟谭恒也是这么说的。

    因消受不了万事顺意的幸福生活,代群曾试着去回忆里搜寻一些难过的事情,沉思良久竟一无所获。好几个月过去了,眼看妻子的肚子始终没什么起伏,代群不免有些失望。在他的观念里,那些多样化的技巧、难以言喻的快感、一切的一切都要通向生物界共有的终极目标——繁殖。无论是树交还是别的什么招全使过了但无济于事,日复一日的无效劳动逐渐耗尽了代群的耐心,他无意责怪妻子,只是感觉与她敦伦不再是一种乐趣,已蜕化成了一项枯燥乏味的运动。

    如同犯了痼疾,他心痒痒的又去了关王庙,再次光顾那个曾赋予他无限风光的赌档。这一次,他是以行家前辈和成功人士的双重身份重返故地。他投注时气定神闲、出手大方,站在俯瞰芸芸众生的高度,享受玩弄金钱的乐趣,丝毫没有了普罗赌众蝇营狗苟、患得患失的猥琐心境。他得到了空前的虚荣体验,慈善的付出,令人赞叹和受人尊敬的宣泄,原来大把输钱也有如此别样的乐趣。他借口要创建宏图伟业,忙得只有在精疲力竭或者需要换洗衣服时才回家小憩,其他时间宁愿与醉鬼、赌徒以及不知羞耻的骚产疫鬼厮守在一起。

    吴正凰求子心切,使尽了浑身解数仍未能改变丈夫倦勤的表现。她谎称自己不会酿酒便从婆婆家讨要了一些鹿鞭酒,代群喝下后就跟喝了白开水似的没见任何反应。这事传到李子梅耳中,她在佛井边遇见来挑水的吴正凰时就笑嘻嘻地对她说:“男人最亏的不是肾,是心啦!”李子梅比男人更了解男人,她提醒小媳妇不要被丈夫窝在老婆身边时那副无精打采的怂样骗了,说他们一进到别人家里就会豁然风生水起,比阴间逃出来的饿殍还猴急呢。

    吴正凰回家后把李子梅的话学了,代群会心地笑了笑,狡辩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该走出去闯世界,大凡仁人志士谁会成天赖在家里折腾自己的老婆呢?若能做到三过家门而不入,那就成垂范千古的大丈夫啦。”

    不出三个月,代群从一名有头有脸的巨富变成了毫无风度的穷光蛋。随着金钱的不断流失,他再也体会不到挥洒财富的乐趣,每一回开彩都是一场灾难。他一次又一次编造借口逐渐掏空了家中的钱财,又背着妻子把六十亩放租的良田以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转让给谭代湘,套取了他手头那笔伤残补偿金。代群幻想孤注一掷来力挽狂澜,然而缺少了吴正凰的指示,那些神出鬼没的生肖似乎成心要与他作对。他的肠子悔青了、大腿拍肿了仍未能逃脱倾家荡产的命运。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见谁都没好脸色。据说他还跑去找陈香菲哭穷,巴望得到她的原谅与支持,但对方连白开水也没让他喝一口就把他撵出了门。

    代群软硬兼施要妻子同意出售住宅,以便筹资去赌场作最后一博。吴正凰随即展开了房子保卫战,她用斗嘴取代了亲吻,又把爱抚替换成厮打,还披头散发跑到公公婆婆面前哭诉。愤怒的谭世林威胁说要用火铳崩了这个败家子,李秀也完全站在媳妇一边,大声地当众痛斥儿子的不是。如此一来,那些贪便宜的潜在买家纷纷退却,谁也不敢受让了。

    初夏西斜的阳光火辣辣地照进厅屋的中央,代群感觉这个季节格外的酷热难耐。面对父母的发难,他不敢还嘴也不好意思迎着咒骂声出去串门,接连大半个月缩在家中发呆。平日里对代群不闻不问的李秀动了恻隐之心,怕他饿死,就打发丈夫装了一担谷子送给他。

    正在代群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惊雷般的消息突然传来:“打仗了,红军占领关王庙啦。”家长们赶紧清点人头,叮嘱家人不要去关王庙赶集。那天上午,代文在乡公所内临时设立的办公室里见到前来迎接自己的第一位亲人正是代群。那时,刘炎世保长以及关王庙境内的十二位大地主全被抓了起来,代文正着手进行土改,在此之前必须尽快处理被捕者以免滋生意外事端。部下把拟定好了的即将要枪决的花名册呈给代文过目时,代群就站在一旁看着。代文面无表情,拿红墨水钢笔在刘炎世的名字上画了个“×”,接着是何由仔,再往下是李仙宝的名字,只见代文的钢笔停在了空中,沉思半晌,他放下笔合上名册,起身随代群回兴安村。一路上,代群仍在想着兄长手中那支红墨水钢笔,只简简单单的一把叉就代表一条人命的终结。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权力的奇妙和威力,心底除了些许恐惧就是莫名的兴奋,他由衷地反复赞叹:“了不起啊兄弟!了不起啊兄弟!”

    谭世林燃放了一挂长长的浏阳鞭炮欢迎儿子的部队,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从自源岩顶响起,一直到晒谷坪才停熄。代文撇下随行人员径直穿过厅屋走进了厨房,他记忆中的母亲永远待在那里。

    李秀正在做饭,谭青也赶回了娘家帮厨,谭菜在灶门前添柴加火。代文用平静的声音同每个人打招呼,那神情似乎不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更像刚刚狩猎归来到厨房找点吃的。不过他拖泥带水进屋时那副落魄背时的模样着实把家人吓坏了。只见他身形挺拔、消瘦,精神饱满却不苟言笑;他的脸比在家做石匠那阵儿更粗糙更黝黑,似乎很少有条件待在室内;他显得警觉、敏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敌影幢幢,犀利的目光流露出肃杀的寒气,仿佛能透视人心,看破红尘;他一只手始终扣住腰间的驳壳枪,家人还不知道,那是他如今最信赖的朋友。

    代文身为首领却与普通士兵没什么两样,连一套像样的长官制服都没有,他那泛白的军装破旧而尨茸,上面牵挂着零星的枯枝败叶,还有好几处用麻线胡乱绗缝的补丁,看得出那是专业石匠的大手笔。他像魏晋南北朝的文人士大夫那样把虱子当宠物寄养在毛发丛生的身体各处,没握枪的那只手忙着东抓西挠,总也停不下来,全家人都跟着痒了起来。

    李秀皱着眉头审视代文,她清楚地记得这个儿子是主动到乡公所报名入伍的,但如今他却神气活现地带领一队红军战士回来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代文进门后屁股还没坐稳,来不及寒暄就问母亲要东西吃,他进食时不顾一切的架势实在令人讨厌,很显然他已经太久没有吃饱过肚子。饱餐一顿后,他那根稻草绳裤带居然被撑断了,他提着裤子大声笑道:“我是野牛投胎,有四个胃呢。”李秀却哭了,她边用衣袖揩眼泪边哽咽:“这是造的什么孽啊?都瘦成这猴样了,你到我们家猪圈看看吧,那些蠢猪都比你过得好呢。”谭菜起身给哥哥倒了茶,代文喝得急促却不慌张,跟孩子似的咂咂嘴,说:“啊,虎坦茶虎坦茶,再来一碗。”

    红军的到来在村里激起了以往只有过年时才会有的热闹劲儿。乡亲们挤满了上下厅屋,有一高一矮两位姑娘钻过人群走进厨房来,她们是谭恒和吴芙,刚从山上砍柴回家,听说代武回了家,忙来招呼一声。她俩汗水淋漓,通身湿漉漉的雾气缭绕,带着新鲜蘑菇的味道,一进屋,整个房间顿时弥漫了春天的湿润和芬芳。

    谭恒与代文只对视了一眼,情感的交流如同两面镜子间的光线瞬间便完成了无数次的来回反射。

    “他是代文!”谭恒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差点晕厥过去。虽然她一时无法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事情远没有叛变那么简单,内里一定另有乾坤。代文紧紧盯住谭恒的眼睛,他专注的眼神透过她幽深的瞳孔直达那密布感光细胞的视网膜,上面是一个全副武装、满身征尘的人影。

    代文嘴里呼出的温热臭气,他脸上黢黑扎眼的粗大毛孔,还有他平静而冷酷的神情,深深刺痛了日夜守望他的姑娘。长久的思念,无尽的等候更增添了相聚的含情量。为了不露破绽,代文只朝谭恒点头示意,然后把视线转向吴芙,他问母亲:“这位是——”李秀迟疑了一下,谭菜忙不迭地答道:“是嫂子,嫂子啊!”眼看这个自称是代武实则很可能是代文的儿子见到代文媳妇时的那种陌生感倒千真万确不是装的,李秀再也坐不住了,总想弄个明白。但一名年轻的警卫员寸步不离代文左右,上茅厕也跟了去。代文下午召开了村民大会,他话语不多却能句句中的,他宣讲了共产主义思想和共产党的土地政策,还当场任命谭代群为关王庙赤卫队队长并负责土改工作。

    代群当天就加入了共产党,他向兄弟保证自己是死心塌地的共产主义信仰者,干革命工作永不会倦勤。代文对弟弟的信仰没有信心但对亲情有把握。还有一点无可置疑:此时的代群家徒四壁,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当天晚上,谭代湘作为兴安村唯一的地主被逮捕,关押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等待处决,代群带人负责看管。可怜的瘸子双手被棕索子反绑在背后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默默无语。代群偷偷问他有什么遗言时,他叹了口气说:“没有遗言,只有疑问。我死到临头就想知道我花钱买地,你卖地花钱,这犯的什么法呢?”

    代群认真想了想,回答他:“这个得问武哥去。”

    没等代群去问,李秀已经问了。她终于在晚饭前逮到一个与代文单独说话的机会,厉声喝道:“你若没叛变,那就是我的眼睛瞎了。”

    代文不慌不忙地说:“的确,妈妈,是你的眼睛花了。”

    然而,李秀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她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忿气地说:“我眼下就能当着祖宗的面扒下你的裤子,把你屁股旮旯里的那个记号指给大家看看,我自己屙出来的东西我还会认不出来吗?”

    话虽这样说,李秀却不敢声张,一个人承受起所有的疑惑和担忧。见儿子的警卫员走了过来,她立即转移了话题,问道:“代湘瘸子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你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

    代文有些不耐烦,皱皱眉头说:“这是党的政策,也是菩萨对剥削者的憎恨和惩罚。”

    不过,代文并没有枪毙谭代湘的打算,倒不是他不该毙,只因为他是兴安村仅有的地主,毙了他,兴安人民将失去革命的目标。

    谭世林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尊重权力,吃晚饭时,他为儿子夹菜、斟酒,表现得异常谦恭,几乎阿谀奉承到了反父为子的地步。代文浑身不自在,索性放下筷子,问道:“好了,爸爸,您到底有什么事,照直说吧。”

    于是,谭世林郑重其事地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他说如果失去了李仙宝的指引,兴安村的房舍将朝向天罡地煞,日后的往生者也会找不着去西天的门路,很可能误入地狱。代文听后没作任何表态,在他冷漠而坚定的表情里李秀痛心地发觉这儿子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猎人和工匠了,他是一个殉道者,一个准备随时为真理和梦想献身的勇士。他正走在离家越来越远的路上,还不知道要飘落到世界的哪个角落去。

    在饭桌上,李秀絮絮叨叨地急着要把这些年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儿子。但随后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她每一次挑起话端,无论从哪说起,最后的主题总会让儿子牵引着转向战争。他似乎已成为爱好论政谈兵的高雅人了,这让李秀万分恼火,当众责骂他是好斗的公鸡。代文辩解说自己是为真理而奋斗,不成想母亲一听更来气了。她抢白他:“你口口声声为真理,拿枪杆子的人有几个是讲理的呢?”接着,她一口气骂了很久,骂他闹革命不是讲真理而是讲歪理,因为他的莽撞让父母操心,使家人遭难。她忍不住翔实描述了谭卜罹难的前因后果及弥留之际的惨状,话说到这儿,李秀见儿子脸上显现出了丈夫应有的痛苦和愤怒。他忽然放下碗筷,叫警卫员把那份未曾签完的花名册拿了来放到饭桌上摊开,他用那支令代群心动的红墨水钢笔在除李仙宝之外的其他名字上一一打了叉号,反手交给警卫员,平静地吩咐道:“传令,立即执行!”代文别好钢笔,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进餐。李秀吓蒙了,再不敢吭声,她为自己低估了语言的威力而后悔不已。

    作为感恩,李仙宝在另外十二人被枪毙的次日来兴安村拜见救命恩人,他教会了代文用日晷对着太阳估算时间,以及用罗盘测定吉利的出征方向。红军在关王庙取得的暂时胜利鼓舞了许多年轻人,特别是共产党推行的土改政策使穷人和土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代文不失时机地开展宣传工作,号召热血男儿参加红军以便亲身参与这场伟大的历史变革。前来李秀家报名入伍的人络绎不绝,乡亲们的革命热情超出了代文的预期,他因此萌生了建立关王庙革命根据地的想法。

    回家的当晚,代文接待完一批又一批入伍者之后已是深夜,他突然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他支开警卫员,只身来到巴足塘边的桂树下,就跟早已彩排过的剧情似的,他意料中的那个高挑身影正在月光映照下的斑驳树影里候着自己。他在离她三尺的地方站定,数年来积蓄了太多要说的话语一时堰塞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口。但他乐意享受与心爱的女人在咫尺间默默相对的恬静,代文的凝视令谭恒浑身酥软,头脑发蒙,她希望菩萨把时光偷走,让爱情连同午夜里的蛙声、狗吠、水中月、陌上花都在桂树下定格。

    “我知道你是谁。”过了会儿,心潮澎湃的少女抛却了原本拟好的那些自以为恰当而动人的开场白,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在他看来实在多余的话。

    的确,历经数年后有情人还能在桂树下不约而会,那所有的语言都已多余。又等了一会,代文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而沉稳,不至于暴露内心的激动和自满。他说:“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句废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嘴巴又一次背叛了心灵。凭他对她的深情厚谊,足以脱口说出太多回肠荡气的情话来使她激动不已。其实,他永远猜不透女人的心思,就如同代群猜不出生肖彩底。在谭恒心里,面前的男人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子弹不长眼睛的战场上活了下来并回到了自己身边。

    谭恒从沉思中恍过神,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代文闻言,忍俊不禁,戏谑地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是情感的镜子效应,谭恒再不能自制,她走向前,伏在他肩上抽搐着失声痛哭。他静静地让她哭了个够,他知道女人永存不涸的辛酸泪水本就是为爱情所备的。

    等到天蒙蒙亮,晒谷坪里传来阵阵士兵的操练声时,代文终于设法使谭恒大致明白了身边的这位代武就是从前的那位代文,从前的那位代文其实并不是代文而是现在的代武,如此颠来倒去都怪小时候兄弟间玩的换名游戏给弄糊了。总之,代文向她保证:无论名字如何变幻,哪怕沦为无名之辈,他那颗又红又专爱她的心将永垂不变。

    代文相信男人圆谎的技术更胜于撒谎,而女人反之。他的谎言虽然经不起推敲但谭恒宁愿深信不疑。

    李秀早起,在厅屋里撞见悄悄溜进来的代文和谭恒,谭恒不愿母亲见到自己哭红的眼睛,低下头一声不吭进房睡了。代文则大方地跟母亲打招呼,还询问她是不是被士兵出操的号令声给吵醒了。李秀满脸狐疑地目送谭恒进了房门,而后回过头来答话:“我生了这么多不安分的逆子,这辈子还能睡安稳吗?”

    代文笑了笑,不再搭腔。他顾不及补睡,就忙着安排人手清除了生殖墙上通缉代武的公告和有关戡乱的标语口号。刷写了新的标语:“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工农红军万岁!”

    这天中午,李秀找谭吉先生商量,最后说:“让他们俩完婚吧,兴许婆娘能留住这个走懵懂运的孩子呢。”老先生叹了叹气,他对这桩婚事无法表示赞赏,却也找不出说得过去的反对理由。

    婚礼定在十天后的一个黄道吉日举行,对于这样的安排,谭恒表现出异常的温顺。她对李秀说:“只要能让他放下武器,不再出去打仗,让我作祭牲都行。”

    当代文试探她需要什么定情物时,她毫不迟疑地说:“一个你亲手切磋、雕琢的硅化木笔洗。”代文二话没说,把那只时刻握着枪的手也腾了出来,重新拿起锈迹斑斑的铁锤、錾子和刻刀。他的手艺没有在硝烟的熏烤中生疏荒废,反倒因为战争的洗礼而日臻精湛了。三天后,一个通体紫红透亮,外壁上伏有莲花和蟾蜍的笔洗就送到了谭恒手上。

    谭恒泪如雨下,抓起他的双手仔细端详,不禁走了神。她在想:这修长秀气,节骨清晰的十根手指分明更适合在七弦上摸索美妙的音律,可造化弄人,它们不是挥铁锤就是扣扳机,该抚摸的从不沾边,不该碰的却紧握不放。

    代文加快了筹建革命根据地的步骤,他发了五支汉阳造88式步枪给代群以武装他的赤卫队,不足部分则用火铳补充。自担任赤卫队队长之日起,代群就宣称:在革命的名义下,既可违反现世的道义也可践踏反动政府的宪法,若有人不服就革了他的命。他对土改工作的理解也远非代文论述的那么深刻,私下里对手下说:“我们斗地主的目的就是为了使大家都能成为地主。”因此,他借助土改扩大化的形势,带领一帮子年轻后生专门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挖浮财。

    李仙宝的土地充公后,他家的粮食、耕牛还有被褥衣服绣花鞋等等悉数被没收了供穷人摊分。后来,代群挖浮财上了瘾,他借口当年庄稼歉收便跑去南冲村和陈子垅村,把那些富农和中农的财产也挖来分给手下人过日子。当然,代文并不知晓这些恶行,因为他在婚礼前三天的那个晚上接到紧急撤离的密令,来不及知会父母一声,只是往谭恒的窗内丢了一张便条就带领部队趁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翻过自源岩朝永兴县的方向走了。

    从此,兴安村便成了代群的天下,李秀看不过眼,她警告代群说:“你这样胡搞,你哥哥知道后准会毙了你。”可代群已经迷失在权力的漩涡里昏了头,听不进任何人的忠告。他的家又开始热闹起来,猜拳行令的吆喝声搅扰了乡邻的安宁,但谁也不敢多嘴,还以为这就是新社会的新气象。不过,这些铺张的筵席很可能是最后的晚餐,兴安村只有代群一个人知道国民党的大军就要进攻关王庙了。

    代文临走时曾交代代群,必要时就迅速解散赤卫队,化整为零转入地下工作。眼看社会形势陡然间变得扑朔迷离,一种神秘而紧张的气氛像晨雾弥漫过来笼罩了整个村子,代群每天都派人去关王庙打探消息。不久,一个具体而确凿无疑的情报让代群在末日的狂欢中看到了新的希望。

    关王庙的地方武装按照代文的命令在代武率领的国民革命军到达前已主动放弃抵抗,全部秘密转移了。代武的部队一路浩浩荡荡,马不停蹄直奔兴安村来,代群手忙脚乱地接过父亲手中的鞭炮,亲自爬到自源岩顶去迎接兄长。代武骑着高头骏马走在队伍的前列,那派头像极了金财外公口中那些早已神秘消亡的楼兰古国的铁骑将军。他擦得闪亮的高统马靴,整洁笔挺的军官服,腰间佩挂的长长官刀以及威严的大盖帽都令代群暗暗羡慕不已。

    代群拖着燃放的鞭炮在前面引路,一直走到晒谷坪里,待爆竹响尽后,他笑容可掬地走到代武的马头前,仰望兄长,亲切地招呼道:“文哥,到小弟家喝茶吧。”

    代武朝弟弟点点头,并不急于下马。他猛地拽紧缰绳让那剽悍的坐骑不时扬起前蹄并发出声声嘶鸣,这动作做了好几遍,他担心再重复下去恐怕有显摆和轻浮之嫌才作罢。他静等欢迎的人群围拢了,从容地接受乡亲们的交口赞叹,直到看见谭世林走近,才慌忙翻身下马,甩手把缰绳交给卫士。

    代武意气风发,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和赘肉。他在部下的簇拥下乱哄哄地涌进厅屋时迎面撞上正准备出门迎接丈夫的吴芙,他不顾有那么多双眼睛在场看着,竟拦腰抱起吴芙往空中抛了两次才放手,把一旁的小谭斌给吓哭了。吴芙赶紧蹲下身去哄孩子,说:“别哭别哭,爸爸回来了。”但孩子认生,不肯叫爸爸,直往吴芙怀里钻。

    李秀就纳闷了:这个儿子的作派分明是代武的品性,可他却是代文老婆的丈夫。看到小两口如此融洽亲热,老母亲总算有了些许安慰。就在这时候,李秀惊讶地看到儿子的两位警卫没跟任何人招呼一声就急急忙忙钻进内屋,把所有房间都仔细搜查了一遍,连房梁和二层阁楼也没漏过。显然,他们已经把兴安村划进了赤色区域,担心有共匪藏匿在某个旮旯里。李秀对代武说:“叫你手下别费心了,他几天前就逃走啦。”她有些恍惚,隐隐约约总感觉这些警卫要搜捕的人其实就是站在他们身后的这位叫代文的长官。接下来,无论吃的喝的,卫士都要先行用银针探过,代武默许了这一切。李秀气不过,板着脸说:“你莫吃,菜里放了孔雀胆,饭里掺了鹤顶红。干脆让我倒进潲水桶里去喂猪得了。”

    代武微微一笑说:“妈妈,对不起,他们是例行公事。”

    更让李秀上火的事情当天晚上又发生了。那些分得土地的贫苦农民刚刚庆幸自己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就听到代武以维护宪法和保护私有财产为由宣布彻底废除共产党的土改政策,所有充公的土地及其他被瓜分的财产必须全数追缴回来物归原主。同时,代武以“投匪和聚众作乱”的罪名将代群予以逮捕并交由军事法庭审判。

    谭世林试图找代武说情时遭到了严词拒绝,代武一本正经地提醒父亲:“对我来说,他首先是共产党员,是一方匪首,然后才是兄弟。”为了重建社会秩序,代武决定擢升兴安村、南冲村和陈子垅村合为一保,实施保甲制度。为慎重起见,他第二天召集家族长老及各村村民代表到谭氏祠堂开会,共商保长人选一事。会议室里充满了烟酒味和残暴的戾气,谭世林甫一进入就有了不祥之感。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和他过往为人处世的口碑赢得了大多数与会者的同情。他们先后发言,对衣锦还乡的“代文”表达了适度的恭维,对他拨乱反正的政策表示拥护。最终,他们经过不太热烈的讨论后一致推荐的首任保长人选居然是因在押而缺席的谭代群。理由很简单:他社会经验丰富并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言下之意摆明了就是说共产党深得民心,代武一肚子不高兴,但在座的不是长辈就是乡邻,他不好发作只得宣布暂时休会。

    回头,代武到学校去会了一会那位深受民众拥戴的候任保长。就在当初关押地主的教室里,代武看到了五花大绑的代群,如果代武看见过谭代湘在押时的表情,他一定会为人类如此雷同的脸谱大感讶异。代武开门见山地告诉被捕者:“作为亲兄弟,我愿意给你两种选择,弃暗投明或者壮烈牺牲。”代群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因为他内心深处总认为不管是代文的党还是代武的党,那都是自己人的党,一直以来他跟玩儿似的压根就没当真。他甚至盘算好了以最小的代价来回投降两次就又能回到自己的队伍继续战斗。他认定了这是一种曲线救命的生存策略,正所谓:士可辱不可杀,活下去才是硬道理。他还安慰自己说:“保存战斗力总比白白牺牲要好。”不过,代武永不会知道弟弟的这些卑微的思想。他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代群痛哭流涕,因为双手反绑着没法用衣袖揩面,他的泪水淌过脸颊直往下挂,洇湿了脚下的一大片夯土地板,他抽泣着说:“文哥啊,你也知道武哥是拿枪杆子玩命的蛮汉,他要我干什么我敢不从命吗?我连党是什么东西都搞不太懂,你们打你们的仗,我从没想过要掺和啊,我只想在家打猎种地,侍奉双亲。”

    要说对政治的了解,在这个家族中,谁也不及代武。他很清楚兴安人有多么单纯,随便来一位振臂高呼的人,后面都会跟上一大群盲从者,任何抽象又振奋人心的政治口号都能使他们晕头转向。代武替弟弟松了绑,拍拍他的肩膀说:“除了打猎和种地,你还应该为家乡做点别的事情,从现在开始,你是保长了。”

    代群确信这不是玩笑话而是严肃的人事任命后,立刻来了精神。这种转变,有些人要挣扎大半辈子才能做到,可代群只是一瞬间,就在大脑里做通了无以计数的权衡利弊的思想工作。他一激灵,大声说:“从今往后,小弟保证唯文哥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代武听着格外别扭,感觉这新任保长当着自己的面在向敌人宣誓效忠。

    代群经此一变也感触良多:原来将敌人变成同志最快捷的方法不是战斗而是叛变。他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回收了所有土地和财物,并如数发还原主,他摘掉了谭代湘的地主帽子还给他赔礼道歉。

    谭世林见代武指手画脚让代群站在木架上用泥铲刨去生殖墙上原有的字迹,又重新刷写了“坚决剿灭赤匪”。行文处的墙体已经刮出了一条凹槽,他担心如此反复下去,恐怕这堵墙迟早要被削穿,整幢房屋也势必倾覆。老父亲没法阻止孩子们的折腾,便找来一整块足有两丈长的杉木板子挂在生殖墙上当专用标语牌。他请谭吉先生用标准的楷体大字在木板的一面写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工农红军万岁!”另一面写上:“维护社会安定,坚决剿灭赤匪!”这独具匠心的创造很快就显示出它的方便和实用性。在风云变幻的动荡年代里,谭世林轻轻巧巧地把两面牌翻来覆去,从而使生殖墙得以保全下来。

    一天中午,谭恒和一帮姑娘在巴足塘浣洗衣物,代武前来饮马,谭恒突然叫了起来:“嗯?你们看啊,这马五条腿呢!”代武哈哈大笑,打趣说:“这条多出来的腿子是专门用来逗你们女人开心的呢。”大家跟着笑了,谭恒疑惑间仔细一瞧,羞红了脸,低下头笑个不停。代武摇摇马脖子上叮当作响的银铃,摩挲着齐刷刷的马鬃辫子,向围观的乡亲们解说:“瞧这龙须、阔胸、丰臀、劲腿,这就是爱淌血汗千金难买的汗血宝马呢。”

    有胆大的小伙子还走近了去拍马的屁股,看它扬起前蹄直立的样子,恨不能马上执鞭随镫跟它走了。谭吉先生总感觉这不像是代文的作风,并认真地纠正了他的说辞:“只有河马才会流血汗呢。”不过,在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眼中,这骏马其实就是一堆破棉絮,他们至今对马戏团骗人的把戏仍记忆犹新。

    代武时不时抽出他那把锃光瓦亮、寒气逼人的官刀,用双手举过头顶吓唬调皮的孩子们,谭吉先生看不过眼,就告诫他说:“孩子呀,如果方向错了,你跑得越快就离目标越远,哪怕骑上能追风的千里马也没有意义。”代武立刻收敛起轻佻的表情,点头称是。

    在李秀眼中,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明显标志并非身架、器官和分量变得更高更大更重,而是离家越来越远。即使在家人团聚的饭桌上代武也毫不掩饰自己冷酷的秉性,他一次又一次不露声色地扑灭了父母想拉拉家常来唤起亲情的念头,若不经意便把话题转向了社会时局。他并不理会家人的情绪也不隐瞒自己对战争的热爱和对胜利的渴望。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做梦都在攻城略地、搏斗杀敌。”见大家有些错愕,他补充了一句:“我们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问题是,”李秀谨慎地提醒儿子,“你现在的敌人可不是敌人哦,是你的同胞兄弟呢。”

    代武端起杯子抿了口米酒,不慌不忙地说:“这并不矛盾,妈妈,我现在也是他的敌人!不过,个体关系改变不了战争的伟大意义。”

    “这么说,你现在最大的志向就是消灭敌人,当然包括你的孪生兄弟啰?”谭世林插了一嘴。

    “可以这样说吧。”代武坦率地回答。

    李秀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咬牙切齿地叫喊起来:“我真后悔当初你们俩刚从我胯下钻出来时没有狠下心顺手掐死一个,也省得我如今这般遭罪。”

    几乎每次谈话,无论过程如何,最终总以李秀的骂骂咧咧收场,代武也懒得顶嘴,一味地捺住性子听着。

    早在念私塾期间,谭氏子弟只是偶尔在心底觊觎过传说中遥远的功名和荣誉,可当代武穿着草鞋出去,不出三年就骑着他吹嘘的汗血宝马带领自己的部队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时,他们赫然发现梦想中的一切竟然就摆在眼前。眼看年轻人一个个血脉贲张、蠢蠢欲动,李秀急了。代武在临时召开的群众大会上宣讲三民主义时,李秀则在人群中嘀咕:“主意多了害死人啊!”

    晚餐时,李秀忍不住问代武:“你们国民党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代武嘴里正含着饭菜,他一怔,嘟囔道:“三民主义。”

    李秀正是开会时听不懂三民主义才回头问问,但儿子似乎不想与她多说。于是她自顾自唠叨开了:“就我们妇女死心眼没主意,只会待在家里养狗喂猪伺候畜生。你们现在翅膀硬了满世界飞了,我也捆不住你们的手脚,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总莫要打歪主意,别把后生们带坏了。”末了,见儿子闷头吃饭,好像没在听自己说话,李秀有些恼火,就拉高了嗓门问他:“你总得告诉做父母的你到底为什么打仗吧。”

    上一次,也是在这张饭桌上,她问过代文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为国民。

    代武掏出手巾擦了擦嘴巴,起身边走边答道:“为民国。”

    李秀一听便火冒三丈,向着代武离去的背影大声骂道:“该死的东西,把文字颠来倒去就想糊弄我这个睁眼瞎的老婆子吗?”在她想来,国民和民国那就是一回事。兄弟俩居然为了同一个目标相互残杀,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

    代武并不理会母亲的苦恼,他照常吃过晚饭忙完公务后就讲稀奇古怪的各种故事哄小谭斌早早入睡,然后把他抱到谭菜的床上。回头就与吴芙像新婚夫妇似的不知疲倦地亲热,每当吴芙那种分娩般的尖厉叫唤停歇下来,代武就拿木炭棒顺手在床头的墙壁上画一笔。吴芙过怕了聚少离多的寂寞日子,她幽幽地探问丈夫几时又得离家,多久才能再回来。代武大手一挥,说:“等墙上画满了记号再走。”夸下如此海口需要多大的气力啊,吴芙无暇细想,心里活信。就在密密麻麻的记号里,她忘了长年守望的孤苦,又找回了热恋时的激情,重新燃起了幸福的希望。

    这人一乐啊,时间就过得极快,转眼间一周就过去了。正当代武被儿女私情滋润得心旷神怡时,一份冷冰冰的密电送到了他手上,内容是:务必于三日内赶至湘江边布防并堵截可能往湘西方向逃窜的赤匪主力。

    军令如山,代武不敢怠慢,临行前他把妻子拉入卧室,拿出五十个银圆让她转交给母亲贴补家用。吴芙偎在丈夫怀中哭肿了双眼,代武安慰她说等打完这一仗就马上回家度假,他还暗示希望得到她的一件礼物以便寂寞时睹物思人。吴芙当即取下手腕上的玉镯,那是从她外婆的外婆一路传下来的妆奁中的压箱之宝,早已通了灵性。但这却不是代武想要的东西,他迟疑地说:“此乃身外之物,非我所爱。”

    吴芙会意,她拿来剪刀,把头发放开来,叫丈夫自己动手:“你想要多少就剪多少吧。”

    代武接过剪刀并不急于动手,静候妻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才缓缓说:“我不想要头上的。”

    吴芙一时愣住了,自言自语道:“那上哪弄呢?”

    代武意味深长地点拨她:“只要心中有爱,人生何处无青丝?”

    吴芙这才恍过神来,她淌满泪水的脸庞倏然泛红,嗔怪他:“你说什么呀,别发乱话。”

    当代武拎起她丢到床上,像剥香蕉似的除去她的衣裤时,她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并使出各种法子躲让丈夫的捉摸,她凹凸玲珑的身子在床上闪展腾挪、香汗淋漓,直到佯装的打斗和虚假的挣扎越来越慢,渐渐地在被生命发源地喷涌出的潮水洇湿了的混沌时光中变成了温柔的抚摩。随后,她双手捂住脸,遂了丈夫的心愿。

    代武不多不少剪下七根毛发,一根一根比对后,用挼烟纸小心包好了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如此细腻的动作实在令人好奇,吴芙微笑着问他:“为什么喜欢这腌臜东西,能吃吗?”

    代武倒也不讳言自己的偏爱,答道:“长毛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啊,能给人温暖感,譬如喜鹊、绵羊、女人,你若不信就想想蛇蝎蚂蟥吧,光溜溜的东西全是冷血动物。”还说他无法理解古希腊妇女用砷或石灰清除体毛的愚蠢做法。

    吴芙想想也是,又追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要头发呢?”

    代武把嘴巴凑近她耳朵,故意文绉绉地念叨:“上下之分,天壤之别,恰似蒿草与蕙兰,犹如葛麻比蚕丝。”说完,他站直了整理衣冠,然后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立正,向她行军礼,还单眼夸张地眨了一下,带着会心的笑容消失在夜幕中。

    各种各样的主义像龙卷风似的没费多少时日就在村里激起了汹涌的浪潮,青年们的斗志空前高涨,他们再也听不进家长的劝诫。一些身体强壮,脑瓜灵光的男人前不久参加了红军,另一些人则纷纷跟在代武的马屁股后面,乐颠颠地跟随急行军的队伍像梦游似的轻轻松松地踏上了终极的不归之途。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依稀看到的那些巨大诱惑其实是死神的媚眼。这帮懵懂的出征者虽然离家时前途未卜,却个个热情满怀,菩萨也禁不住流下了慈悲的眼泪,只有菩萨看到了原本可以避免的悲剧大幕正徐徐拉开。他们一旦走上战场,就感觉生命有了更广阔的新舞台,上司给了他们合适的理由使他们轻易地就把打仗当成了猎人的活动。落下来的一些谨慎的留守者后来则做了代群横行乡里的帮凶。

    李秀在族人中倍受尊敬,但在政治面前却毫无影响力。她急烂了心也磨破了嘴皮子仍不能改变村中劳力迅速流失的趋势。她成宿成宿地寻思,始终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明这些狠心的男人把家人和土地撂下不管去外面打仗是必要的。他们随随便便跟家人打个招呼就走了,奔赴不同的方向,许多年音讯全无。

    李秀每天早早起床,挨家挨户清点又有哪些男人失踪了,偶尔见到开小差溜回家的逃兵,便大肆宣扬那是浪子回头的榜样,是家族的福音。到年底,全村共有六十九个男人先后离家上了前线,他们渴望在战场上成为英雄,不管敌人是谁。这是让谭吉先生感到绝望的客观现实,他苦口婆心教导的孩子们,其中的一半成了另一半的敌人。虽然他们曾经同桌同学,一块儿在房前屋后的柴垛间捉迷藏,在相同的山路上互相追逐着奔跑,在晒谷坪里交换饭菜,在巴足塘里比肩畅游。谭吉先生每每与谭世林谈及眼下的现状就连连摇头叹息,他说事实证明亲人中也暗藏着危险致命的敌对分子,即便是襁褓里的婴儿也可能是潜在的威胁,因为大人们无法把握他们成长的方向。

    眼看村里的男人已经所剩无几,李秀没了安全感,她担心家里阳气不足镇不住邪气的侵扰,每晚临睡前总要用打湿的毛巾盖住梳妆台上的镜子,以免妖魔鬼怪潜入镜中久居。

    在这趟纷乱的政治热潮中,唯一让谭吉先生感到欣慰又意外的人是谭代辉。他知书达理、头脑清醒,对大伙的作为既不鄙视也不盲从,他虽然察觉到了社会气氛的诡异,却依旧保持超然局外的冷静。他谨慎地恪守半耕半猎的持家传统,整日里不是荷锄弄地就是上山狩猎,从未奢望过食物以外的任何东西。他很享受黄昏时收工返家后坐在大门口发呆的光阴,不时有猎犬凑过来乞怜,隐隐约约的人影消失在一扇扇大门后,手持荆条的牧童赶着牛群从晒谷坪经过,扎头巾的少妇坐在对面的屋檐下喂奶,亮白的乳房一甩一甩的晃眼。少妇的丈夫早已战死,但噩耗在传递途中迷了路摇身一变成了迷人的谜。落日余晖中,生殖墙上的窗户里飘出悠扬却不合时宜的古琴声,伴随着谭恒数落负心汉的忧伤情歌。

    代群的表现得到了代武的认可,临走时他授予代群一项特权:一旦逮住共产党员,如确认无误,则可就地处决,无需上报。这无疑打足了代群的底气,他抑制不住新官上任的火气和自负,连走路的姿势也变得跟洋人似的昂首挺胸,眼睛长到了脑顶上,以至常常走错了道还茫然不知。

    初上任时,代群声称自己不屑于继承和巧取,决心凭实干精神在兴安村的政治舞台上有所作为,以赢取民心。不过,这只是履新者例行的客套话,与平常打招呼说你好一样不具任何实际意义。兴安人见自家人做了保长,纷纷挺直了腰板,他们不再害怕保长,有积极者还直接给代群建言献策,可代群并不喜欢这种改变,虽然他嘴上说要全心全意为兴安人民服务,内心里却把兴安村当成了自己的领地,做梦都想要大家为他效劳。

    代群把妻子晾在一边,日夜忙忙碌碌、俗尘满襟。他完全没有因难孚众望而忧心,接连出台了一系列激动人心却左支右绌的治村政策,还制定了许多令人称道的村规民约,尽管可行性是零,他却乐此不疲。他最关注的是每张公告的落款处必须用浓墨写上自己的大名,借此不断向民众宣示他是这块地盘的首领。日子久了,墙上的红纸公告被风吹雨打剥落后,那些内容羼杂且多有抵牾的新政策也就永远消失了,因为实在太多又都没存档备案,代群已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公示过什么。所以,后来他成了践踏政策和违法乱纪最典型的人竟毫不自知。

    随着社会局势的不断恶化,代群以支援剿匪为名擅自增加了税种,勒令村民逢红白喜事得交税,连母猪生仔、果树开花都要计税。为了证明自己的权威,他一度抄袭了秦始皇的苛法暴政,宣布:诽谤当局者,枪毙;交头接耳者,枪毙;暴富者也要枪毙。还规定村民不准窃窃私语,拉家常也得大鸣大放、高调扬言。他就这样野蛮地统治着这方脆弱的土地,让兴安人民真切体会了自己人带来的独裁。他们先前只认长辈和知识,如今在代群作威作福的高压统治下见识了权力的可怕和神妙,这东西像空气来去无踪,既能令人窒息又可使人凭空变得高大、圆满。据说有勇敢的投机客为了拥有它不惜去吃大便,结果拉出了香喷喷的佳肴,放出来的屁也馨香无比。

    对此,耒阳牯感触尤深。正值代群最得意的那阵子,他再一次光临兴安村,像往常那样继续在时间和知识的迷宫中搜寻未来命运的蛛丝马迹,这回却差点丢掉了自家性命。这位半仙竟然没能料算到自己八字中的这一劫难。

    时局是如此复杂,谭世林不得不花费所有闲暇时间去思索对策。他认真听取各路部队经过时所做的演讲和宣传内容,等部队过尽了仍没能弄清楚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区别。他们都喜欢喊口号、刷标语,也都嗜好给对方扣帽子、取诨号,而且各自都打着鲜明的旗帜作指引。谭世林总担心领会错了政策将承受严重后果,不过,李秀就没那么多心,她随口说道:“依我看没什么区别,一个有胎记,另一个没有。”谭世林一时没听明白,他并不知道双胞胎唯一的差异暗藏在最隐蔽的地方。

    陆陆续续有一些在生殖墙前行过成人礼的后生扛着火铳来找谭世林,想听从他的教导和指示,谁也想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族长早也没了主见。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其中的一半指向代文,另一半指向了代武,这荒唐的分配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犹如异花授粉,他试图把孩子们的未来同形形色色的主义杂交,不成想结出了毁灭性的恶果。他冥冥中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因为战争除了一胜一负,还有另一个最悲惨的结局是他没料到的,结果是绝大多数谭氏子弟同归于尽、有去无还,只有六人有幸到达延安,三人漂洋过海逃亡台湾。

    就在谭世林最困惑的时候,耒阳牯不期而至。凭着真诚和执着的探索精神,谭世林硬是和只认八字不认人的算命先生成了知己。耒阳牯担起遭天谴的风险向老友泄露了天机,他神秘兮兮地念道:“奇不奇?草莽将军难成器!”

    谭世林乍一听,大惊失色。就像偷窥者那般心虚,他赶紧悄悄地追问下文,因为他更关心天下最终的归属。耒阳牯接连喝完了三碗虎坦茶,才慢悠悠地开了金口,说:“怕只怕,反手先生夺天下。”

    谭世林心领神会,长长地吁了口气。第三天,他不顾代群的禁令,偷偷跑去赶集,鬼鬼祟祟地托熟人找路子,终于如愿以偿成了关王庙年龄最大的中共地下党员。回家后,他把党证用蜡封好了藏在谷仓底下的一个铁函里,连李秀都不知道自己竟长年与一位传说“要革命不要命”的地下党员同床共枕。她只是怪怪地注意到丈夫渐渐变成了关心时事的积极分子,他经常跑去关王庙打探各路消息,随时准备把生殖墙上的两面牌翻转过来。这可把谭代湘吓坏了,他心有余悸,拄着拐杖一跛一拐地来代群家喝茶,直到临走时才勉强道出自己的心结。他掏出一沓地契,表示愿以半价出让,恳求代群赎回。

    代群对堂兄的诉求无动于衷,他比谁都清楚,在时局变幻不定的当下,这些地契无异于一打炸弹。但他相信如果谭代湘开出的价钱再低些,比卖荒山还便宜的话,一定会有自负的贪婪者上钩。因此,他答应为胆小的旧地主寻找大胆的新地主。果然,六天后李仙宝闻讯而至,在代群的见证下把这个大便宜捡走了。他把过户后的地契塞进他那个装有罗盘和日晷的臭皮囊时笑眯眯地戏称自己是癞皮狗不怕虱子多。其实,一切都缘于他仗着自己能勘透天文地理及人间万物的无边智慧对国民政府的命运作出了与耒阳牯截然相反的预测。

    如同摆脱了宿命中的魔咒,谭代湘喜不自禁,这是他致残返家后笑得最开心的一天。在庆贺交易成功的酒席上,代群自觉居功厥伟,大声嚷嚷着斗酒。谭世林顺便把耒阳牯也牵引到谭代湘家,着他好生招待以查询他的霉运是否断了根。当然,谭代湘随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出于礼貌,耒阳牯给在座的保长大人也摸了相算了八字,当着众人的面用顺口溜说了一大套意境优美的恭维话。代群忙不迭地又是发烟又是递茶,嘴巴笑得跟裂开的茶籽苞似的再也合不拢了。但等他一转背离去,耒阳牯马上改口说:“这家伙一副凶相,将来恐怕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土匪头子。”

    据说耒阳牯向来料事如神,却唯独没料到兴安村实在太小了。不到两个时辰,这句坏话变成了十二句并一路拐弯抹角准确地传进了代群耳中。

    代群发了疯似的满村子找,很快在李子梅家的厅屋里逮住了耒阳牯。他一把夺过耒阳牯那根双扇蕨打狗棍狠狠地敲在他光秃秃的脑壳上,围观者听到了金属断裂的生脆声音,却都不敢多言。打狗棍断成数截掉落在地上,耒阳牯也已昏死过去,代群仍不肯罢休,他用一只手像举火把似的把耒阳牯操起来擎在半空中一直走到桂树下,用棕绳将其反绑在树干上示众。代群现场宣布耒阳牯犯下了妖言惑众、扰乱社会治安的罪行。他没把耒阳牯划定为共产党员并就地处决,完全是因为他从小就敬畏这有眼无珠的家伙,至今仍然怀疑兴安人的命运可能全掌握在这可恶的算命先生嘴里。

    那一会工夫,谭恒在屋檐下刨薯皮,李秀正帮手一片一片拿起来摆在竹厣上晾晒,有人跑来向她告状,她气得把手中的红薯皮甩到竹厣上,转身就往桂树下跑去。代群相信自己的权势和力量也包含在口水里,他刚要朝耒阳牯脸上啐时,李秀赶到了。只见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挥手往代群身上乱打,代群让开后一言不发溜回了家,但李秀的叫骂声仍不绝于耳:“你这畜生,那么多人都死啦,你为什么不死呢?天老爷真是瞎了眼啊……”

    李秀给耒阳牯松绑时,谭世林也匆匆感到了。他气愤不过,走进代群家当面训斥儿子说:“我看你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你是吊儿郎当(党),你迟早会戳了父母的眼珠子。”

    李秀想不通自己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四个儿子没有一个乖巧听话的,她为代群的暴行将遭到报应而发愁,一个劲地给耒阳牯赔不是,还特意到黄洞仙的菩萨跟前焚香祈祷,以消弭子嗣的罪过。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许多消息,捷报和噩耗混在一起不清不楚。有的说代文在湘江边歼灭了代武的部队,升了官发了财;有的则言之凿凿说代武仍然活着并带领部下成功渡过湘江往西北方向逃走了。这些源源不断的传言在漫长的路途中走了样,但仍然说对了一半,不过由于搞混了双胞胎的名字结果使内容完全反了。

    代群首先得到兄弟的确切消息,虽然是个坏消息却让李秀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当局把代武定性为流匪的骨干分子予以通缉,悬赏的金额提高到了三千大洋。代群亲手把通缉令张贴在生殖墙上,这证实了最重要的一个事实:传言中已经战死的代武——其实是代文——仍然活着。

    当时代文匆忙撤离兴安村时拒绝了上司要他抛弃辎重和大小包袱的命令,因为那是他的部队从井冈山突围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抢救出来的仅有的一点家当。他身边的追随者大都出身寒门,珍惜财物如同不败坏名誉。他们咬着牙在泥淖中跋涉,将代文的错误决定执行到底。代文一路上不停地提醒同志们必须忘掉疲惫和睡眠,催促他们日夜兼程,务必趁早渡过湘江天险。他清楚地知道和自己赛跑的是装备精良的敌人,争取时间意味着获得生机,失败者得到的直接惩罚就是死亡。

    与此同时,代武的部队也在冒雨赶路,他要抢在代文渡江前到达湘江边上完成布防。队伍慌慌张张地朝前推进,蒙蒙细雨中,前路茫然一片。代武自己也闹不清该往哪走,只好紧紧跟在士兵身后。事实上,大部队永不会迷失方向,因为他们始终踏着敌人遗留在泥泞中的新鲜脚印在前进。

    如果上帝没死,他一定见到了:敌我双方几乎是在一起行动,方向相同,步调一致,正争先恐后赶往同一个目的地进行决战,就像早已预约好了的一场没有裁判的荒唐赛事。

    连日的加急行军严重透支了士兵的体力,非战斗减员与日俱增,沿途不断有人倒下,泥浆迅速涂花了死者的脸庞和服装。为了不影响进度,后来者就从同志和敌人的尸体上纷纷蹚过。一天夜里,代武的部队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追上了红军。代文命令号兵用不久前缴获的敌军番号与对方联系,两军隔河相望,彼此呼应着齐头并进了数十里地,代文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摇曳的火把逐渐超越了自己的部队,消失在同志们的前途之中。他感觉腹中翻滚难受,嘴里溢出绿幽幽的酸水。正如他所料,当他率领筋疲力竭的部下到达湘江边的渡口时,代武的部队已抢先布防停当,正各就各位候着自己。

    上司对代文大搬家式的撤退转移非常不满,只是因战事当前才没有立即解除他的指挥权。他把各方责难抛诸脑后,心中只想着如何让主力渡江突围而去。他的动员令秉承了兴安人的文化传统,简短有力,直指要害,绝不陷入废话的漩涡和空洞抽象的说教。

    就在彼岸,代武几乎同时作了内容极其相仿的战前动员。他把思想工作做到了极致,最终战士们都不想活了,因为他声称:“为了正义的战争,牺牲比苟活更有意义,成为烈士可以使灵魂得救并不朽。否则,即便穿上金缕玉衣也是无济。”

    最不想活的人当属代文,他并不指望自己的错误能饶过自己。整整一天,他带领自己的团队既抢先又断后,在振聋发聩的炮火中穿来泅去,变着法子吸引敌人的火力以掩护主力部队西撤。许多乳臭未干的子弟兵坚定地追随他,他们中的大部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识了真刀真枪的生死游戏:密如蛛网的通红子弹来自四面八方,空中交织着惊恐的呐喊、凄厉的哀号和弹元相互撞击的爆裂声。那些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像被魔咒所蛊惑,一具具血肉之躯化身枪炮丛林中的鬼魅,完全忘了天伦、爱情、亲人及故乡,心中只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和不共戴天的敌人。激战中,到处是同志和敌人,大家混杂在一块儿,认真而执着地相互厮杀,形成了波澜壮阔的巨大人潮。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孔,惊人一致的表情,仅是着装不同,这也是混战中双方辨识敌我的唯一标识。道理简单明了:只要把穿着与自己不同制服的人全部消灭,荣誉和权力便随之而至。若撇开飞舞的子弹,刨去硝烟和枪炮声,这场熙熙攘攘的闹剧更像一次狂欢聚会。众人相互追逐,欢呼嚎叫,像喝醉了酒似的来不及收拾慌乱的心情便一个接一个黯然倒在了一望无际的血泊中。

    傍晚时分,一颗代文早就在等待的子弹如期而至,打断了他的左肩锁骨,他听见骨破血喷的响动,为弹元的滚烫和肌肉烧焦的臭味而发火。最让他失望的还是子弹盲冲瞎撞后偏高了,他没能因此失去知觉痛痛快快地倒下,反倒感觉了钻心的疼痛,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娘希匹的好痛啊!”

    等主力部队渡江突围走后,代文的三千部下只剩了不到二百人。极目远眺,夕阳下的江面上漂浮着密密匝匝的尸体和机关文件。入伍前,代文从长辈口中得知世上最完美的杀戮机器是老虎,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是谬论,正确的答案是人,具体地说就是敌人。

    炊事班按平日惯例煮好的香喷喷的饭菜在昏黄的暮色中静静凉去,作了祭奠亡灵的供品。

    与主力失去联系后,几乎是出于本能,代文带领少得可怜的幸存者朝兴安村方向迂回撤退,在他心目中,故乡是永远的革命根据地。他沿途收编了各地零零碎碎的赤卫队武装,巧妙地避开了无数个死亡陷阱。当他率部攻打安平司时,总算又勉强拉扯起了一个团的编制。

    代群最早得知了红军占领安平司的消息,他已接到密令,必须从速组织起地方武装以接应红军攻打关王庙的行动。代群兴冲冲地来找母亲,告诉她:“武哥真的没死,他又打回来了。”

    李秀来不及高兴,又得为身边的这个儿子担忧了,她提醒代群说:“你趁早了逃命去吧,你哥会毙了你的。”

    但代群早有盘算,他拿出哥哥亲笔签写的密令晃了晃,得意地说道:“我仍然是赤卫队长呢!”

    李秀皱紧了眉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道德而言,她无法接受如此恬不知耻的反复叛变,但作为应对乱局的生存策略,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责怪的。

    最开心的人莫过于谭恒了,在李秀的暗示下,她重新拾起因家务和情绪而搁置了许久的女红,赶做各种针线活为即将到来的婚礼作准备。李秀动员全家人一齐动手花了好几天时间搞大扫除,清洗了家什,浚通了臭水沟,又精心布置了一间红艳艳的洞房。就连婚礼中要张贴的对联,谭吉先生也已打好腹稿,只等吉日到了即可一挥而就。

    家中日渐浓烈的喜庆气氛让吴芙越发思念起自己的丈夫来,想他抓起绿幽幽的苎麻糍粑一个个抛过头顶仰首张口接着吃时的样子,还有他粗硬的一字胡在怀中拱刨时撩人的痛感。每当夜深人静她便翻出代武当初带走她七根毛发时留下的一张五寸见方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位戎装笔挺,帅气逼人的年轻军官。他的眼神专注而深刻,摄人心魄,足以令寡妇湿裤,使尼姑思凡。她坚信那是神笔马良的杰作,严冬里也不惜忍冻裸睡,长时间直直地凝视那方寸之间的英武男人,幻想能激活他现出原形来共眠,还不厌其烦地细数床头墙上的木炭记号,怀想每一笔一划所蕴含的无尽欢娱。

    又过了六天,仍然没听到红军攻打关王庙的动静,李秀坐不住了,她担心儿子改变主意又将走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这婚事可不能再耽搁,她试着劝谭恒去安平司探望未婚夫,顺道催促他尽快回家完婚。谭恒却一口回绝说:“妈呀,犯不着逼婚呢,人家不愿回来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备一顶八抬大轿去接啊。”

    一天清晨,代群要赶去安平司汇报情况,李秀得知后便跟了去,同行的还有谭代辉。那会儿,关王庙谣言四起,社会秩序已经混乱不堪,杀人也不用偿命,只需随随便便把被害者划成共产党员就行。听说一些短头发的学生也被当成地下党员杀害了,谭世林吓得浑身发抖,李秀以为丈夫的胆怯源自慈悲心肠,殊不知他是对耒阳牯的信任产生了动摇。

    兴安人在错觉里憧憬未来,似乎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跟代文走,要么跟代武走。只有李秀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始终坚持倡导大家走第三条道,那就是安心在家打猎种地,哪儿也别去。但谭代辉已感觉到可怕的危险正步步逼近,诡谲的形势不容他再含糊。眼看大伙都走出大山到乱糟糟的外面世界去打拼了,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顾虑,就像山头上掉落的石头,滚到哪就算哪。好几天,谭代辉坐在大门口的石礅上像朱即师傅念经似的自言自语,他的上嘴唇说:“参加国民革命军吧,现在是国民党的天下啊!”接着,他的下嘴唇争辩道:“还是参加红军吧,共产党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呢!”到最后,他的舌头出来打圆场了,说:“稍安毋躁,还是等着瞧,等到秋天金财外公来了再说吧。”此时,这位地道的山民还没有任何信仰和政治常识,他自认为在代文与代武之间的选择说到底就是一场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的赌博。但他没能等到金财外公来,就跟代群到安平司去找代文参加了红军,因为他干活抹汗时不经意间触摸到了额头上的那道伤疤,突然间记起了小时候代文砍伤自己的往事。他不知道当初伤害他的真正凶手其实并不是代文,而此时在红军领兵打仗的代武也不是代武。因缘际会的错上加错使谭代辉作出了一个正确的人生选择。

    李秀一行到达安平司时已近黄昏,看得出一场战事刚刚结束,浑浊的空气过滤掉了蓝天和白云,只留下一片广袤的侏罗纪时期冒着烟雾的泥淖。一些惊魂未定的老百姓在断壁残垣间匆匆晃过,许多脸被熏黑了,肩章和帽徽也被烧糊了像乞丐模样的战士正在清理战场。不时有尸体被拖走,因为泥巴和血痂糊住了死者的面容,李秀无从分辨他们的身份。虽然离兴安村才一天路程,这里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李秀总算明白了原来战争与和平的距离竟然这么近。

    代文肩上仍缠着渗出殷红血迹的绷带,见母亲颤巍巍地跟到前线来了,很不高兴,没说几句话就不耐烦地催她第二天清晨赶紧回家。他留下代群和代辉商量事情,叫警卫员带李秀去一家旅馆歇息。残酷的现实以及战争的严肃性把老母亲吓住了,她突然感觉到了儿子的可怕和伟大,因此,她显得出奇地温婉,始终没责骂儿子一句。

    谭代辉的入伍让代文倍受鼓舞,他高度肯定了堂弟的觉悟,并破例安排他做了一名号兵。被问及参加红军的动机时,谭代辉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代文六岁时就砍了我一刀,可见他多么残暴,我才不想与他为伍呢。”

    代文笑了,好奇地问他:“你该不是为一刀之仇才参加革命吧。”

    谭代辉呵欠连连,边伸懒腰边回答说:“倒也不全是,我来革命是因为大伙都革命了,我不革命那就是反革命了。”

    代群对于自己出任保长一事向代文作了过多的解释,代文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明确表示不予追究并视其为地下工作的方式之一,他坦言用自己的人马担当敌人的公职总比由敌人专擅来得稳妥些。

    次日凌晨,李秀和代群被早早唤醒,三位换了便装的士兵护送他俩返家。李秀把一个包裹交给代文,告诉他包裹里是谭恒亲手制作的一双布鞋。不过她没有点破鞋统里塞满了银圆,那是代武上次离家时托吴芙转送给母亲的家用。

    “谭吉先生说了,你哪天到家,哪天就是黄道吉日。”李秀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叮嘱儿子,“你早点回来,莫让恒妹子再伤心了。”在寒风习习的晨雾里送别母亲和弟弟,代文望着母亲越来越矮小的背影,不禁思绪万千。战事失利激起的斗志让他一度忘了亲人和爱情,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位像猎犬一样追踪自己的孪生兄弟身上。

    残酷的战斗中,那些抽象的军事理论变得更加抽象,毫无用处,猎人的本能倒发挥了奇效。代武把祖辈数万年狩猎生涯中积累起来的耐力、鬼祟和经验全用于战争,他终于成了谭氏家族最丰收的猎手。以至于代文在艰难的逃亡中无论如何转移、躲让或者潜伏,身边总有敌人出现。代文别无选择,若想要自己的同志不被消灭,只有消灭敌人。正是在如此的非常时刻,身体分泌出了大量的可的松和肾上腺素使代文发挥了超人的力量。他率部在代武布下的包围圈里东突西窜,神出鬼没,仅仅透过简单的战略分析和天赋的直觉他就能轻易发现代武部队最脆弱的布防区并予以痛击。

    代文体内流淌着鳄鱼的血液,富含大量天然的抗生素,以至他数十次身受重伤却没有因伤口感染得败血症死去。他的身体还长出了脂肪隔热层,血液中增加了防冻蛋白质,因此,他的部下有一半在过雪山时永远倒下了,他却安然无恙。

    一场突发的大雨改变了攻打关王庙的计划,代文临时决定提前冒雨行动。半夜里骤然响起的军号声打破了守卫者的睡梦,他们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能发起,便纷纷缴械投降了。谭代辉才做了几天号兵,七个普音和两个马号已背得滚瓜烂熟。他整天把铜质的号嘴含在嘴里在军营里四处吹嘘。为奖励他的积极表现,占领关王庙后,代文提拔他做了团部的红旗手。事实证明,这是代文职业生涯中在人事上犯过的最大错误。因为这位见到红旗就扛的热情旗手后来在一次混战中弄丢了手中的红旗,慌乱中竟抄起敌人的旗帜冲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口气跑了好几个小山头,害得紧跟其后的整团官兵差点被自己的兄弟部队歼灭。

    在洞庭湖边的一次战役中,因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双方激战了两天两夜仍难分胜负。代武灵机一动乔装成红军混进了代文的队伍,他趁乱窜到谭代辉身旁对他说:“让我来吧。”谭代辉见团长要亲自掌旗,二话没说就拱手相让。代武接手后立即跳入湖中直接把红旗插到了湖中央的君山岛上。长期作战带来的疲惫使战士们出现了管状视野,除了眼前的一小块目标,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眼看着自己的部下像行军蚁似的纷纷扑向湖里,连那些不识水性的士兵也顾不及多想就紧跟着一头扎了进去,宁可淹死都不愿落后一步。代文对如此可笑的怪异行径难以容忍,用兴安村最难听的粗鄙话大声叫骂着试图阻拦,但此时人声嘈杂,已经没有一个人还能听见他的怒吼,甚至没人正眼瞧一下他扭曲的脸孔,他们全都双眼紧盯着湖面上那片摇摆不定的红布奋勇前进,宛如久去未归的游子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在那场蹊跷的惨败中,代文的部队损失巨大。谭代辉觉得自己应该干别的事情去,因为敌人并不像小说描写的那般窝囊和不堪一击,他们有时候也英勇无比,也常常打胜仗并消灭我们无数的同志。当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敌人的敌人时便明显地有些灰心丧气了。如同法律条文,战争的定律是如此清晰:杀人偿命,每消灭一个敌人,甚至得付出几个同志的生命代价。谭代辉在心里盘算:“与其作为失败者被人耻笑,不如打包回家。”他自认为向命运屈服并不可耻,但是他的想法未及出口就被代文粉碎了。代文比谁都清楚谭代辉是最大的受屈者,怪只怪自己虚假的嘴脸骗过了最熟悉、最信任的手下。于是,他对谭代辉说:“在枪决和立功赎罪之间你自行选择吧。”

    既然如此,谭代辉只得把与这位堂兄同行当成一种宗教修行来说服自己。后来,每次临战前,代文都反复告诫谭代辉:“作为旗手,只要你还有口气就必须紧握旗杆,绝不能假手他人,特别要提防像我这样的人。”那次沉痛的教训让代文刻骨铭心,一气之下剃光了坚硬的胡子并开始蓄发明志,还暗自发誓:“不打败国民党反动派这辈子决不蓄须。”

    关王庙的土改运动继续进行,李仙宝作为唯一的大地主再次被抓了起来。批斗会上,李仙宝被五花大绑着面无人色,头上还戴着尖尖的白色高帽。接下来的好一阵子,代群带领一群赤卫队员每天押着他走村串寨,游街示众造声势。贫农再一次分得了土地,代群用喇叭反复高喊着:“地主拥有广袤的原野,穷人却死无葬身之地啊!”但是这一次人们失却了先前的激动,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旧社会和新社会之间平静地来往。谭世林为老友捏了把汗却不敢再多言,不过代文明确地告诉父亲他依然没有枪毙李仙宝的打算,照他的意思说是因为革命工作需要这样鲜活的斗争对象和反面教材,以便将来革命胜利后人民群众仍然能亲眼见到剥削者的真实面目。

    红军进村前,谭世林早已把标语牌翻转了过来,代文走到生殖墙前驻足观望,看着那“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工农红军万岁!”频频颔首微笑,对父老乡亲们的拥护深感慰藉。就在谭世林为自己的匠心得意之际,高悬的标语牌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掉落下来,现出了它的两面性。代文赫然见到牌子的反面写着:“维护社会安定,坚决剿灭赤匪!”一旁的老父亲面露难色,不知所措。代文若无其事地弯下腰拾起牌子靠墙放好,拍了拍手对父亲说:“爸爸,找根牢靠些的棕索子把您的两面牌挂好吧。”让谭世林吃惊的倒不是儿子的宽容大度,而是不久前刚挂牌时也掉落过一回,那位李秀口中打三民主意的儿子见到后说了同样的话。这下子,做父亲的心中有了数,安心地着手操办起儿子的婚事来。

    婚礼是从代文带领红军浩浩荡荡进驻兴安村的那一刻开始的。客人按长幼而不是尊卑排定席次,年纪最大的长辈坐在首席,依次而下,一眼可清晰看出家族香火传承的脉络。这是场热闹的新式婚礼,全团官兵做了新婚的见证人。喜庆的声浪完全盖过了代群批斗大地主的吆喝。红军文艺队在晒谷坪里演出了话剧《我当红军去》和《北上抗日》,尽管几乎没有道具,故事情节也简单粗糙,但舞台效果出奇的好。兴安人们只不过是聚拢来看热闹的外行,而相同的剧目战士们已经观赏了二十九遍,他们全都成了内行的批评家却仍然饶有兴趣地品评每一个表演细节,精彩处从不会吝啬掌声和欢呼。

    专业的演出结束后,战士们起哄要新娘新郎为大家表演节目。代文架不住众人的面子,进屋找谭恒商量。一刻钟后他出现在晒谷坪中央,他已经脱去了刻板的戎装,换上了谭恒为他量身裁缝的土布褂子。在等待新娘现身的当儿,谭菜抱着古琴从屋里出来,挤过人群走到代文身旁安放好琴座并试着调弦定调,士兵们齐声鼓掌呐喊,谭菜羞红了脸活像新娘。

    代文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他大声喊话解释说:“同志们别误会,新娘是位高人,即将登场。”他又笑着指了指谭菜继续说道,“这位抚琴者乃舍妹谭菜,尚待字闺中,哪位男同志若垂青舍妹,请举手示爱。”话音一落,只见四周齐刷刷高举的手臂遮天蔽日,谭菜顿时慌了手脚,低下头抚弄琴弦却怎么也找不着调。

    谭恒装扮得停停当当走出大门时已完全换了副嘴脸,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即让出一条道来容她借过。代文张大了嘴巴像不认识似的瞅着新娘,她盘在后脑勺的发髻以及拢发的网兜,还有头顶的一朵大红花和粉白的脸庞上那两团突兀醒目的腮红,简直惨不忍睹。她身上穿的圆领双层袖头的紫红色旗袍也显得短了些,以至她扭扭捏捏走进人群时像踩着高跷。代文觉得在走南闯北的部下面前丢尽了颜面,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新娘啊。他事后查实,那奇怪装扮是吴芙和谭青的大手笔。但在兴安人的记忆里谭恒是最美丽的新娘,她大大方方地与新郎对唱了一大段传统的山歌,赢得了阵阵掌声。之后,在官兵们的鼓噪下,她无法离场,便在谭菜悠扬的琴声中跳起了翘首折腰的荆楚古舞。她高挑匀称的身段,婀娜多姿的专业舞步及动人的歌喉让观众忘了她土得掉渣的妆容。现场的众多男人从此永远失去了宁静的夜晚,谭恒成了他们睡梦中令人心碎的狐狸精。

    谭代辉也是那些不幸男人中的一员,这场灾难性的表演把他进一步推入了暗恋的深渊。从那天起,白天他与代文是生死与共的同志,夜晚便化作势不两立的情敌。

    由于金财外公的缺席,文艺队的一位专业司仪主持了这场新旧合璧的红色婚礼,仪式既合乎礼数又不失新潮。在谭吉先生和谭世林分别致完客套的答谢辞后,司仪简述了新婚夫妇青梅竹马的情感渊源。接下来,他向二位新人抛出了同一个必答问题:具体说说到底喜欢对方什么。

    女士优先,但谭恒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她飞快瞄了一眼代文又低下头去不吱声,似乎找不到什么堂皇的东西可说。

    司仪谆谆诱导新娘:“好好想想,对方身上总会至少有一样东西是你最中意的,或者换句话说吧,你为什么愿意嫁给他?”

    听到这里,谭恒即刻抬起头来迎着司仪期待的目光十分肯定地回答道:“不知道!”

    司仪释然,他转头对大伙说:“就爱情而言,这是最正确的答案。”说完便转向新郎,代文就没那么含蓄,况且他已经喝高了,只听他大着舌头说:“我喜欢她人高奶大!”

    司仪愣了一下,猜到新郎把人高马大说偏了,就在众人的哄笑中,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专业素养,很自然地接过话把说:“多明智的选择啊!将来生了孩子那指定是饿不着啦。”

    代文的确醉过头了,再大的酒量也斗不过兴安村搞酒乐醉的古老传统。欢乐的喧闹直至午夜方才平息,新郎竟找不着洞房门了。他趔趔趄趄来到厨房摸索新娘,正在料理的厨师们乐坏了,劝他回头,可他老以为人家还在闹洞房呢,死活赖着不肯出去。最后,李秀差了四个后生把他架起来拖进洞房交到谭恒手里才算收场。

    新郎醉里挑灯看新娘,眼花花的只见面前红艳艳茫然一片。他感觉天昏地旋,乾坤颠倒。但在他心醉神迷的朦胧意识中仍有一小撮清醒的神经为他惦记着丈夫的义务。他使劲睁开双眼,看见站在床边的新娘忽隐忽现的显得那么高不可攀。如果她不愿屈尊俯就的话,他得踮起脚跟才能勉强够到她的嘴唇。代文摇晃着把新娘放倒在床上,更发觉面前的女人无比修长,从头到尾是多么遥远啊,他的双手沿途盲目地探查过去居然费了不少工夫。那一刻,谭恒明白自己最正确的反应不该是惊恐和羞涩。她闭上双眼、舒展四肢,宛如深邃无涯的海洋容纳了整个世界。但在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她没能像李子梅那般自信地展示甚至炫耀她自然天成的胴体,于是,她起身吹灭了那盏多情而摇荡的灯火。代文的好奇心倍受打击,不得不在黑暗中用肢体和触觉去勘测并记下这个曾带给他无尽幻想的世界。无论眼睛、鼻孔抑或嘴巴,还是其他通透之处,她身上的每一窍都令他神往。他问自己:“这一切如果不归属于爱情,难道要算作罪恶的淫荡吗?”

    粘稠的黑暗糊住了代文的全部生命,思维在幻觉的空间里兜兜挂挂,找不到出路也寻不着入口。迷蒙间他惊讶地触感到新娘丰腴的嘴唇长满了浓密的胡须,而她那平滑光洁的脐下地带竟生出了硌人的尖牙利齿。那一刻,喷薄而出的一泓清泉已然泄露了她灿烂如花的春心,可见惯了大场面的革命家却顿感毛骨悚然,只啜了一口就吓出了一身冷汗,疑心这回是真正遭遇了传说中的骚产疫鬼。亦梦亦幻中,代文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配枪,但腰间什么也没有,紧紧箍住自己的不是挂枪的腰带,是一双女人的温柔臂膀。

    清晨六点,出操的军号吵醒了在迷雾中沉睡的山村。谭恒从洞房出来时,脸上的铅华已然洗尽,却仍是红扑扑的洋溢着被爱情滋润得心满意足的神采。她小心地回避着亲友们的目光,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心虚得就像刚刚偷食了腊肠的母狗。代文则实诚多了,他心安理得地睡到了开晌午饭才起床,懒洋洋地来到饭桌上,也不管谭恒在使眼色,大大咧咧地当众说道:“这做新郎官啊,我看比打仗还累人呢。”

    如果战争就此结束,谭恒很可能永远生活在蜜月中。特别是她在床上的那种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无疑诱发了丈夫的男儿血性,以至于她的每一个可用空间都让丈夫给扎扎实实地填注得盘满钵满的。她享受到了只有女人才能体味的餍足和充盈,若还不满足,那就直奔贪婪无度了。切身的体验使谭恒感悟到枕边人不仅仅是串梦时的精神伙伴,还是一种可以啜饮、咀嚼、铺垫甚至解渴、果腹和御寒的活体组织。他就像浸泡后胀大了的老山参,既能生津液、止惊悸,还能益五脏、安神气。

    那种密度无限大而体积为零的黑洞感以及固体瞬间化为液体的魂飞魄散的幸福也曾一度使代文徜徉在梦幻和现实之间,他进入得越深就感觉了解得越透,爱得越充分,也就越难以自拔了。他深知自己只要随意地付出一点点就可以收获千秋万代了。

    谭恒比丈夫高出了一个头,却整天腻在丈夫怀中撒娇求欢,难怪谭菜在背后讥讽他们俩是:“形象地诠释了小鸟依人的反义。”

    有一回谭恒在灶台边淘米时,代文就坐在火塘前帮她拗柴添火,谭恒笑问丈夫:“你喜欢吃软饭还是硬饭?”

    代文直勾勾地盯着妻子的眼睛,反问她:“你呢?”

    谭恒忙活着把笊箕里的捞米饭倒入鼎罐,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喜软怕硬!”

    代文哈哈笑起来,然后说道:“口是心非!口是心非的女人啊!”

    这当儿,谭菜背一篓猪草撞进门来,忙问:“哥说谁口是心非呢?”

    谭恒微笑着接腔:“说曹操,曹操到了!”

    这下子谭菜不干了,把背篓撂下,猪草散了一地。她一屁股坐到代文身旁,摇晃着他的胳臂追问:“哥倒是说说看,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什么事咒你惹你了?”代文百口莫辩,尴尬地说:“你没惹我,是我惹你嫂子了!”

    这只是新婚夫妻和谐生活的一幕,谭恒没被眼前的幸福冲昏头脑,为了与丈夫亲近面积的最大化,她抛弃了碍手碍脚徒生隔阂的睡衣,彻底放松了身心还重新点亮了房灯以加深丈夫对自己的印象。她尝试着用爱情的魔力模糊丈夫的视线、打乱丈夫的思想。她耐心地不露痕迹地在他周围编织起一张坚韧如麻的罗网,憧憬着有一天当他一觉醒来后看到的是自己的手脚已经被无形的乱麻牢牢捆绑住的既成事实。那时,他将再也别想走出世俗的家门。但是,拿爱情囚禁男人的幻想纯属一厢情愿,代文只一句话就粉碎了妻子所有的努力,他说:“婚姻是婚姻,革命是革命。”

    这干脆的话语就如他坚硬的身体直直地扎进她内心深处,刺痛的感觉经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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