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征程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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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超认为热爱老婆的最好方式就是:不择手段地调戏她、亵玩她,撕碎她的理性思维,摧毁她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直到她一念之间退化成一头不知羞耻又毫无卫生概念的快乐的雌性动物。

    一天中午,李子梅来生殖墙前烧了炷香,她借口送些百合芡实糕给谭斌吃,想顺便看看她思念的男人。不巧代文刚去关王庙检查土改工作了,她在大门口撞见谭恒,两人寒暄后,谭恒抱怨说男人们即使撞到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不流尽最后一滴血就别指望他们安心守家。李子梅认真地听她说完,先以长辈的姿态安慰她,然后就用闺密的口吻悄悄传授她御夫之道。得知只需妖冶狐媚一些就足以征服不可一世的男人时,谭恒心里没了底,她担心那会招致一个正经共产党员的侧目。一直以来,即便在最魂不守舍的高潮时刻她也不会忘记保持得体的庄重形态,哪怕快乐一时半会儿俘虏了她的灵魂,她也不至于像李子梅那样放浪形骸。她永远料不到这正是丈夫感到失望和迷惑的表现,因为代文总以为女人在床上就该成李子梅那副体统。

    代文的身体无论何时何地都处于临战状态,连梦里也全是无尽的刀光剑影和纛幡幢幢。好几回午夜里惊醒过来,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却看不见身边赤裸裸的女人,只见机枪吐着火舌在墙壁上扫出了一排排规整有序的弹孔。他习惯了呼啸的枪炮声,惊天动地的雷鸣,还有滂沱大雨敲打窗棂的响动,只有这些喧闹声才能使他平静下来。每当夜深人静,细菌和无名病毒躲在皮肤下的窃窃私语,蜈蚣碾过墙角时蟋蟀发出的惊叫,以及陌生生命从遥远世界传来的嘀咕声,彼此呼应着塞满了他的耳蜗,搅得他彻夜难眠。在长期的南征北战中,代文练就了战马站着睡觉的本领,入睡后像猫头鹰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个半脑轮流休息,时刻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曾有一位年轻的警卫员半夜里忘了喊报告就闯入他睡房,结果被他条件反射似的抬手一枪给误杀了。此后,那屈死的冤魂仍然不离不弃地跟随他,鞍前马后为他效劳。

    偶尔见代文教小谭斌背诵唐诗还让他骑在肩上四处溜达时,谭恒才能依稀感觉到丈夫是个顾念亲情的世俗男人。不过,她怀疑丈夫已经失去了睡眠功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有一点点哪怕很轻微的动静,他便会立刻醒来,两只大眼睛露出猫科动物的机警目光。谭恒在床上再不敢轻举妄动,整夜像僵尸般死死地躺着硬撑到天亮。不成想与革命家丈夫同床居然成了一件要命的苦差,谭恒眼圈红红地跟婆婆说了,李秀深表同情,她估摸着儿子在外打仗把魂弄丢了。第二天,朱即师傅赶来翻看了代文的双眼,就焚香烧纸化了一碗神仙还魂水着代文喝下。代文心里明白,要求女人在床上像死人般不动弹实在有违天理。于是,在母亲和妻子的监视下,他从朱即师傅手中接过那碗漂浮着香灰和纸屑的佛井水一饮而尽,拍了拍心口,笑着说:“代武回来了!代武回来了!”李秀表情严肃,谭恒却别过脸偷偷笑了。

    朱即师傅很满意代文的通情达理,主动把跌打水和止血咒的口诀传授给代文,硬要他背下来记牢,朱即师傅说:“行伍打仗之人,难免有个破损,这两样老祖宗的东西用得上的。”代文很小就听人说过他的咒语比圣旨还灵验。临走时,朱即师傅又掏出一本手抄的宣纸《仁王般若经》送给代文,叮嘱他常诵念叨,可驱灾辟邪,逢凶化吉。代文接过来信手翻了翻,注意到那经书是上好的挼烟纸。

    在这段难得的休整期间,代文按户头给乡亲们分配了做军鞋的任务,报酬虽然微薄,但是妇女们戴上指环顶针,纳鞋底缝鞋统还在鞋底上绣上“打老蒋”字样,忙得不亦乐乎。为了赶工,谭恒自作主张放弃了鞋样的左右之别,像藏族人的鞋那样只分大小长短。如此一来,不仅方便换脚穿,有坏损时还可随意拼凑成对。有了空闲,谭恒还时常赶在鞋统缲边前用五颜六色的边角料缀上各式花样,以便那些常年远离家室的士兵能意外感受到女人的心思。代文被妻子的聪慧深深折服,彻底否定了女人胸大则没脑的可恶传说。

    代文与上级组织彻底失去了联系,这是他无法安度蜜月的主要原因,虽然夜夜面对枕边人,他却不愿透露一个字。他派出去的侦察员陆续反馈回来的情报显示:代武率领的一个精锐师正在沿马路朝关王庙快速推进。

    代文料想如果不立即转移,自己的部队将被围困在老虎山丛林中,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他当即把土改工作交由代群全权负责,吩咐手下人把自家晾晒在竹厣上的薯皮收拾了带走。他心平气和地安慰新婚妻子,答应她待战局有所转机就回家休整,并表示自己有决心用爱情战胜时间和空间。谭恒对此并不怀疑,只是担心爱情战胜不了别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大丈夫搁在哪都会像灯塔般醒目。泪眼婆娑的女人还在作最后的挽留,代文有些烦躁,撂下一句梆硬的重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仅仅依靠本能和太阳的指引,代文带领部下追循夸父的足迹逐日而行,朝最荒凉的西北方向撤退,那里地广人稀,枪声零落,找得到更大的回旋余地。然而,代武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的同胞兄弟,他脑海里有一张清晰的地图,早已标注了代文的动向。在兄弟的每一个必经之地都预先埋伏了重兵。有一段日子,代文完全失去了方向,进退维谷,仅凭猎人的天赋指挥部队在敌人的包围圈里迂回腾挪。他们像猎豹一样行踪诡秘,四处游击,躲过了无数次被歼灭的命运。他们平静地忍受饥饿和失败,甚至认为这本来就是革命者应该承受的苦难。代文恨不能把火红的心掏出来高高擎起当火把在迷蒙中照亮同志们前进的方向。四处乱窜的部队曾误入贵州从江县一个深山中的寨子,苗家男女吹响了芦笙,弹起了牛腿琴,围着沉香木燃起的篝火为战士们起舞放歌。开明的寨老打油茶、剐蟒蛇,在极富空灵悠远的哲学韵味的木吊脚楼上设宴招待代文,一些盛年的寡妇用烈酒浇灌他、挑逗他,多情而大胆的苗家少女给他明送秋波,好几户财主属意招他上门入赘。一切都令人垂涎,但那些促使代文后来成为一代名将的优良品质却阻碍他享受眼前的欢娱,他丝毫没有放慢前进的步伐。

    近半年的辗转途中,代文的兵力不减反增,恢复了一个正规团的编制。正是严重低估了代文的扩军能力,代武在湘黔交界处的一次遭遇战中吃了败仗。振奋人心的战前动员和充满灵感的游击战术使代文在军中威信大增。在那次弥足珍贵的胜利中,代文的部队共俘敌二百多人,缴获了十挺捷克式轻机枪、六匹东洋战马、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以及大量的常规枪弹。当时,部队与组织已失去联系多时,也没有现行的计划来处置俘虏,战战兢兢的战俘们并不知道自己将被押往营地还是茔地。代文完全可以沿袭敌人的惯例理直气壮地下令开枪射杀这些敌人,可他知道这全是些即使身处寸草不生的沙漠也会辛勤耕耘的本分农民,他们大多是被国民党当局强行抓去的壮丁,本身并没有多少方向感和政治理念。于是,他传令给俘虏们换上红军的服装,训训话就让他们仍扛着原有的配枪掉转头继续战斗。敌人就这样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瞬间消失了,代文又多了一条心得:取得最终胜利的简便方式不是消灭敌人,而是设法让敌人穿上同志的制服。

    那张代文爱不释手的军用地图是用洋文标注的中国地图,上面好像爬满了蠕动的小沙虫,代文看得一头雾水,搜寻了老半天连老虎山的位置都找不着。七天后,一位不期而遇的法国传教士为他解了困。在代文的意识里,洋鬼子都是不招人待见的,一提起黄毛蓝眼白肤的人他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圆明园的残垣断壁。当部下报告有一位洋人求见时,他只是在想到那张地图上的洋文后才打起精神去会一会。

    自称勃沙特的法国人惊喜地发现那是张标准的法文版中国地图,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和放大镜,花了两昼夜才完成翻译工作。见洋鬼子居然比自己更了解中国的地理,代文不禁怒火中烧。想到洋人制造如此精准的中国地图的险恶用心,代文觉得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毙了这家伙,但出于政治的考量,他没有那样做。随后的会谈中,代文对传教士提及的战争人道主义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表示自己赞成优待俘虏,还强调应该允许失败者逃跑,绝望者投降,郁闷压抑者发牢骚,以实现战争对个体伤害的最小化。此番宏论令基督徒顿生敬意,改变了对革命者的偏见。送客时,谨慎的传教士用变调的汉语请教代文:“将军阁下,我能知道您从军的目的是什么吗?”代文不卑不亢地回答:“为了国民的幸福安康。”洋鬼子眼前一亮,欣喜地说:“您信共产主义,我信基督,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过,当勃沙特先生试图进一步介绍上帝给这位开明的斗士认识时遭到了不客气的打断,代文正经地提醒对方:“别说生死不明的上帝,我连活生生的蒋委员长都不认,我只认真理。”

    两个月后,勃沙特先生途经长沙时拜会了驻守当地的国军长官。他一眼见到代武时不免大大吃了一惊,误以为将军已经易帜。他高兴地说:“将军阁下,我们又见面了。”代武摊摊手表示不解。勃沙特先生微笑着说:“谭代武将军,我是勃沙特啊。”代武的部下会意地笑了,他们知道自己的敌人正是长官的孪生兄弟——谭代武。只有代武猛地一怔,他对自己的名字越来越生疏了,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亲切地呼唤自己。他盛情接待了冒昧的外宾,没费多少口舌就让客人明白了误会的缘起。渐渐的,勃沙特先生也的确看到了个中差异:眼前的将军气定神闲,正优雅地喝着美国咖啡,嘴里不时地叼起一根酸枣木烟斗。而此时,他那位东奔西窜的革命兄弟还在崎岖的长征途中捉自己身上的虱子吃,并经常把一套微型朱泥茶具摆在一枚银圆上用山泉水浇来倒去以驱散对虎坦茶的思念,偶尔也采撷当地独有的桤树叶晾干了当茶泡来止渴。

    告别时,勃沙特先生问了代武同样的问题:“将军阁下,我能知道您从军的目的是什么吗?”

    代武回答说:“为维护社会稳定以保障国民安居乐业。”

    传教士感觉又遇到了同志,他告诉代武:“您信三民主义,我信基督,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话一出口,他浑身一颤,随即陷入到与李秀相同的困惑之中。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原来彼此敌对的孪生兄弟竟然在为同一个目标鏖战不休。

    这次会见给了代武灵感,没过多久就在洞庭湖边的一场战役中上演了乔装骗旗的一幕。就像只有狮子才真切明白快速运动中斑马纹误导视觉的屏闪效果,代武也深谙旗帜对战士的重要性。是役,代文部损失惨重,直接导致他永远剃掉了胡须。但半年后,风水倒转,代武奉命在四川西部的一条峡谷口布防,上级明令:如不能阻截红军,则以“通敌纵匪”罪论处。代武显然没有把代文放在眼里,他想在生死对决的游戏中自由发挥一番,把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事拿来给自己新近组建的骑兵团试试身手。在他看来,这里没有残酷的杀戮,战争只不过是民族融合与复兴过程中的阵痛而已。为此,他曾力图将战争演化成一种宗教活动以减轻战士扣动扳机时的罪恶感。

    即便摸黑行军,代文也从不会迷路,他仰望星空就跟城里人看路牌一样清晰分明。在乌云密布、大雨滂沱时前进,他则辨识泥泞中的脚印。当他见到地上满是左右不分的军鞋印时心头一热,那意味着同志们的先头部队就在不远的前方。再聪明的大脑也会有自己的盲区,代文压根就没料想到代武脚上的军鞋也出自亲人的双手。于是,代文带着与兄弟部队会合的激动心情加快了行军速度,准确无误地走进了代武的伏击区。直到杀气腾腾的生猛骑兵拖着滚滚烟尘迎面冲过来时,代文才意识到那不是他期待中的兄弟部队,而是他嫡亲兄弟的部队,也是他嫡亲的敌人。他的心凉到了冰点,幸好祖先遗存在他意识深处的狩猎记忆被喧嚣的人嚎马嘶及隆隆的炮弹声一一唤醒。他本能地觉察到那峡谷口正是宿命中令人绝望的鬼门关,要么消灭敌人,要么全军覆灭。他果断地命令部队四下溃散、化整为零,就这样,敌人被纷纷引入峡谷周边的丛林,在那里面,骑兵的优势立刻化为乌有。傍晚时分,红军战士唱起了文艺队教授的寓战术于歌唱之中的《打骑兵歌》。

    这次兵败让代武落人口实却又难以自清,因为谁都知道在号称天堑的峡谷口涉险突围出去的匪首正是他的嫡亲兄弟。虽然他并没因此获罪,只是受到了象征性的警告处分,但他郁闷至极,似乎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算。他毅然剃光了头发,还当众撂下重誓:“如果不剿灭赤匪,本人将永不蓄发。”不过,他唇上的那笔浓浓的一字胡则留了下来并成为他的标志性装扮。

    此次突围成功大大鼓舞了代文部队的士气,却也带来了不利的一面。因为暴露了自己的实力又激发了敌人的斗志,代文后来不得不面对敌人更严厉的追击和围剿。

    那段时间,制作军鞋的任务越来越重。有国军的单也有红军的单,女人们忙坏了,谭恒也不再给鞋统缀花边,只马马虎虎按要求绣上几个字便了事。每次完工后,女人们都会细心地分拣好,以免国军的鞋和红军的鞋混到一起。但有些意外注定是要发生的。

    在遥远而模糊的前线,一位国军士兵穿上刚刚分到手的新鞋后竟然发现一只鞋底上的字样是“剿赤匪”,另一只却是“打老蒋”。这名背时的战士被当即关进禁闭室。随后,沿线索一步步回溯着查到安仁县,紧接着是关王庙,最终来到了兴安村李秀面前。几乎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在贮物间里仍有数量众多的“打老蒋”和“剿赤匪”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解。所有的鞋子被当成罪证悉数抄走后,案情像三伏炎烝的火势直往上蹿,从连到营、从营到团,到达师部时戛然而止。署名代文的批示下来了:发还重绣,下不为例。

    所有“打老蒋”鞋送还李秀家后的第三天深夜,红军的特派小分队匆匆赶来将鞋子通通取走了,留下了一点劳务费和一封署名代武的家信。信中附有一张写信人的黑白照,他身穿便装,英姿飒爽,头发长长了许多,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到开早饭时,李秀隐隐觉到家里少了一个高挑的身影,一打听,谭恒果然失踪了。李秀一拍脑门,立刻想到媳妇肯定是半夜里跟前来收鞋的红军战士走了。的确,由于临时起意要走,谭恒来不及给爷爷和公公婆婆留张便条。以至李秀弄不准是儿子派人接走了媳妇,还是媳妇执意要去追随丈夫。她为谭恒的任性暗暗生气,担心她腹中的胎儿受不了颠簸之苦。

    打丈夫走后,谭恒便郁郁寡欢,常常因为在梦中迷失方向找不到醒来的路径而哭泣。她能够感知到丈夫正穿着自己替他缝制的“打老蒋”鞋奔跑在某些不知名的山坡上、草地里、沟壑中;正跟随谭代辉在前头高高举起的那面迎风招展的红旗,踏着炮弹的节奏从一个炮坑扑向另一个炮坑委蛇前进;她甚至能听到他像猪一样粗鲁的喘气声和一次又一次卧倒的扑通声正透过思念,经由土地从远方源源不断地传来。她静静的算计着日子,眼看石榴花开尽了,金财外公来了又走了,到了桂花飘香时仍见不到丈夫的影子。当胎儿第一次起脚踢打她的肚皮时,她认定那是孩子催促自己上路寻夫的信号。

    军鞋乌龙案过去了好几个月,李秀的心仍在打鼓。倒不是怕自己被杀头,她是担心连累了军中的儿子。一天下午,一位国军的年轻军官突然来到李秀家验收军鞋,李秀领他走进贮物间后才看见那堆“剿赤匪”鞋旁边还垒了另一堆来不及收藏的“打老蒋”鞋。李秀欲担起所有的罪责,她坦承那是帮自己另外一个儿子做的。但军官心不在焉地似乎没认真听她说话,他随手捡起一只“打老蒋”鞋好奇地看了看就放下了,若无其事地说:“老婶婶,我不识字,但我看得出这些鞋底上的字迹有些异样,所以很抱歉,绣错了得返工重绣,不然我可交不了差啊!”他走出贮物间,跨过门槛后转身立正,给李秀行了军礼,说:“您儿子是我们党最伟大的将军之一,特此向英雄母亲致敬!”直到此刻,做母亲的才意识到儿子的权势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她心中的石头刚刚落地,吴正凰哭哭啼啼来告状说代群把姘头带回了家,还逼着她接受现实。

    原来,代群按土改政策将李仙宝的田地和其他家产充公后分给了关王庙的穷人,不知找了个什么理由,他居然把大地主尚未出阁的幺女分配给了自己。面对关王庙最大地主的千金,恐怕也只有代群这号人敢受注。他是个实诚人,人前人后从不讳言自己的投机天性,也很珍惜生活中那些毫不费力就能轻易得到财富和女人的机会。

    姑娘叫李璐,她没打算抗拒命运的安排。当父母前来兴师问罪时,代群对所有的指控全都招认,唯独要纠正一点:那位畏缩在他身旁的小女孩不是姘头,是他娶回的二房。

    代群本来就崇尚一夫多妻的茶壶制婚姻,既然妻子不能生育,那填个房也就理所当然了。

    “我总不能断了香火吧。”他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应付两位老人。

    谭世林听说李璐是李仙宝的闺女后便不再做声。李秀得知这小媳妇已经有了身孕也只得默认了。事已至此,谭世林回过头来劝解媳妇说:“他也是无奈啊!”

    吴正凰没好气地接口答道:“是啊,的确是无赖!”

    吴正凰失去了底气,瘫软在床上嘤嘤啜泣,好几天不进饮食,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她不是那种委曲从俗、苟求安逸的女人,当初代群为了赌博而引诱她,后来又基于合伙同谋的情分娶了她,最终完全是囿于懒惰和传统的压力才没有休掉她。

    代群把饭菜送到吴正凰床边,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进食,还哄她说:“你永远是正室是母仪全家的主妇,犯得着为一小妾伤神费心吗?”回头他又安抚惊魂未定的李璐说:“你放心,我不会当你是妾,我当你是嫘祖,她是嫫母!”

    这自然是浪荡者两面三刀的说辞,李秀却执意把李璐当丫环使唤,从不正眼瞧她,也不担心动了胎气,常常找借口派些差事把她支开,顺便跟吴正凰说事拉理数落儿子的不是。但婆婆的良苦用心并未奏效,十月后一个飘着细雨的凌晨,吴正凰带上她仅有的一点私房钱和两身换洗的衣物出走了。李秀打发好几拨人出去四下找寻,却只找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有人看见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打一把青色阳伞朝西北方向走了。代群悻悻地说:“敢情她是参加革命去了。”

    李秀就当众骂他:“她要革命还用跑那么远吗?第一个就该革了你的命。”

    李秀敦促丈夫无论如何要写信告诉孪生兄弟关于吴正凰离家出走的事情,嘱咐他们留意她的消息。谭世林翻出近段时间收到的所有家书,发现来信地址正在持续变动,再结合时间顺序,他准确地绘制出了红军长征的路线图,还标示了红军沿途与国军的主要遭遇战的地点。最后一封署名代武的信件来自延安,但谭世林拿不准这是不是长征的终点,因此,他认为回信是没有意义的。

    深秋的某一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代文终于活着走到了延安,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奇迹。他环顾身边少得可怜的幸存者,看见他们的皮肤已经铺就了一层厚厚的黢黑污垢,上面长出了浓密的寒毛;他们的牙齿因长期吃草和树叶都被硅酸腐蚀得参差不齐;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活像一群来自可可西里的风干了的游牧人木乃伊。但代文心里有底,知道他们是历经长途迁徙后有幸抵达遥远彼岸的鲸鱼,已经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他们继续前进了。他们全都历练成了意志坚定的最优秀的职业斗士,别看他们平日里温顺厚道,待同志亲如兄弟,可一上战场即视敌如仇,在凶狠的搏杀中获取巨大的荣誉和成就感。

    代文兴致勃勃地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冈极目远眺,但见一片荒凉。他又看了看身旁的树上折着无叶的枝丫,地面散落着无花之朵。他就纳闷了:难不成共产主义社会就这般光景?当初支撑他趟过了不可逾越的雪山草地的超人力量当然不是来自他平凡的肉体,而是源于他坚定的信念和深度的冥思。即便在那段仓皇又狼狈的大撤退还没有演变成史诗般的长征时,他也从未怀疑过璀璨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在雪山的这一边。如今,面对满目萧瑟的黄土高坡,他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感。五千年前,这里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富饶美丽。它是中华民族无数传说和神话的发源地,几乎每一道沟沟坎坎里都留有先祖和伟人的足迹。代文私下里安慰部下说:“才开始呢,好戏还在后头。”他说得情真意切,连满腹狐疑的谭恒也信以为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谭恒正值哺乳期,怀中的儿子已经六个月大了。代文催促妻子尽快让孩子断奶,但谭恒根本就没这打算,还嘴说如此艰苦的环境中母乳是孩子仅有的营养品。她铁了心要用甘甜的乳汁把儿子喂养成人直至他因愧疚而拒哺,代文忍不住提醒妻子:“你总得为我们的下一个孩子留点口粮吧。”可谭恒充耳不闻,只是笑笑了事。于是,代文寻思着该尽快让妻子再次怀孕生产以延续她的哺乳嗜好。谭恒心领神会,在含蓄的投怀送抱中逐渐找到了志同道合的默契,但夫妻俩接下来的所有努力却都莫名其妙地白费了。

    三年后,他们唯一的儿子仍咬住母亲的乳头不肯松口。代文一气之下,把孩子从母亲的怀里扯出来绑在金财外公的背上寄回了老家。

    谭恒在长征途中追上代文的部队时,她那副逃荒似的乞丐样子并没得到丈夫的怜悯,他指着她微微凸显的肚子凶巴巴地斥责她:“孩子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女人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还嘴,默默地跟在男人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生活的严重失调弄垮了谭恒的身子,一路上不是便秘就是闹肚子。部队休憩时,代文满山乱窜,一会儿寻找紫金牛草煎水给妻子治疗便秘,要不就捕捉屎壳郎煨熟了命令妻子吃下去止泻。

    为了不至于饿死,代文设法寻找松鼠储藏的橡果、松子和板栗为食,又带头吃起了蝗虫和蚂蚁。他教士兵们如何分辨千足虫和蜈蚣,还亲自烧烤蜥蜴和蚯蚓供大家果腹,吃饱后就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嚼着杨树枝当刷牙。最艰难的时期,代文成立了试吃敢死队并自任队长,凭世袭的勇气和经验试吃各种闻所未闻的无名野菜。

    一天傍晚,饥饿的部队遇见了满山的蘑菇,代文仔细寻遍了整座山头却没能找着一种是自己熟悉并采食过的。他摘来一把野生水葱在菌冠上划来划去,惊喜地发现水葱没变成危险的青褐色,便当即断定这就是摩西当年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时也曾倚重过的救命蘑菇。一连好几天,部队就靠这种蘑菇度日,吃剩的便晒干了带到路上吃。吃完了蘑菇,他们就捋树叶和嫩草充饥,然后再啃食粘土以中和植物中的马钱子碱和单宁酸毒素。代文跟手下说饥饿比敌人更可怕,它能击垮一切。

    代文知道长时间的饥寒交迫会使肌肉变得僵硬,使大脑意识模糊、嗜睡,人体逐渐进入酮症状态,它将诱导生命在一种愉快的幻觉中慢慢死去,这是人体逃避痛苦的应激反应。因此,代文时刻关注着身边是否有自我陶醉的队员,时不时向着稀稀拉拉的队伍高声叫喊:“感觉非常快乐的人请举手。”接着就把举手的士兵逮过来用艾条熏、拔火罐、刮痧,直到把乐观的同志折腾得痛苦不堪才放手。

    在四川境内,代武凭借其优势兵力封堵了代文的所有出路,为避免被歼灭的可悲下场,代文没有任何选择除了翻越上下七十公里终年积雪的夹金山。但有近千伤病员无法随队前行,只好把他们留在山脚下任其自生自灭了。谭恒见丈夫仰天长叹,嚎啕大哭。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识大丈夫的泪水。

    雪山上,那些崎岖而冰冷的山路令人心寒,稍不小心就会摔折腿伤透心。谭恒看一眼攀附在高枝上尽情炫耀美丽的雪花和冰凌,又看一眼脚下已冻僵的泥巴,心中愤愤不平却不敢言语,怕引起雪崩。因担心雪盲,代文下令同志们不准东张西望,必须闭上眼睛盲目前进。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翻滚,战士们似乎觉察到死神已紧紧攥住了自己,他们在冷酷的世界里失去了把握现实的能力。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真实,饥寒的感觉也模糊起来,脑海中温热的饭香从头发根里溢出来,随寒风飘扬,偶尔还能闻到鲜肉汤汆香菇的味道。

    死神常在黑夜里与睡眠一块儿悄悄降临。天亮时,代文见许多战士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冰雕似的在雪堆里永远睡着了,他一个一个推搡着,用嘶哑的喉咙无望地呼唤着,巴望那些沉默的忠魂能奇迹般地醒来。虽然痛心,他却不得不剥下他们身上的最后一层单衣,以便让活着的战士多一丝温暖。

    陆续有人饿死、吓死,还有些胆小鬼开了溜,那些变节者全在回头路上死去,因为他们不曾想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事实上退路比前途更凶险。为稳定军心,代文把数十位兴安子弟兵拉拢到身边,悄悄警告他们:“你们死在这里就认命了,胆敢逃跑者,我到时候回了家不仅仅要挖了你们家的灶,还要用火铳打烂你们的脑壳。”雪山上实在太冷,把声音都冻坏了,话一出口就冷冰冰硬邦邦的硌人。

    谭代辉终于承受不了没有前途却又要必须前进的痛苦,壮着胆子问道:“你总得告诉我们共产主义社会到底在哪里,也好让我们有个奔头吧。”

    代文把手往雪山的背面一指,中气十足地说:“在那边!”

    此时,代文其实跟大伙一样迷茫,翻过雪山后还是在缴获的敌人报纸上才获悉红军主力已经到达陕北革命根据地。不过,代辉从此断了逃跑的念头,一心一意跟着代文前行。他三番五次昏倒在雪地里,代文就用打耳光和泼雪水结合起来弄醒他。每次返阳后他会摸摸自己的脉搏,确证一下活着的事实,然后就倍感庆幸,感恩于阎王爷的疏忽和遗漏。当队伍好不容易登上了高耸入云的雪山顶时,代辉并没有豁然见到代文许诺的共产主义社会,他沮丧地发现前面是另一座更高更险峻的耀眼雪峰。不过,时速八十公里的寒风再没有动摇他求生的信念,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也不能冻僵他的革命热情了。

    谭恒手脚浮肿,面临掉队的危险,谭代辉和战友用担架抬着她走了半个月。那时候,谭恒感觉全身不遂,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是活的。摇晃的担架使她大白天里也昏昏欲睡,她梦见自己在当面山中映山红的花瓣上与蜜蜂共舞,惊醒后却不知身处世界的哪个角落,甚至闹不清是在阴间还是阳间。她虚弱得说话都费劲,但强烈的母性支撑她活下来并孕育出了谭永秀。她的胃酸特别丰富,即使在最艰苦的长征途中,她也能从少得可怜的杂食中汲取必要的养分,小心地储存在丰乳翘臀中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大多狂妄又愚蠢的男人总以为女人身上突出的东西只是供自己拿捏把玩的呢!

    松潘大草地是红军在长征中非战斗减员最多的一段路程。那里到处是吃人的泥沼和陷阱,代文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沿途插上小木棍标示可行路线。当身后的草丛中传来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时,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谭恒跟丈夫说孩子就叫谭路生吧,代文当即否定了妻子的随意,他认认真真按家族的字辈排行给儿子取名为谭永秀。他拿斗笠翻转过来捧着新生儿在草地里行进,小家伙用粉红的小舌头舔舐雨水,俨然已开始品尝未来的生活。一路上,仅靠稀薄的奶水加上雨露阳光野果,孩子居然成活了。

    延安的名气越来越大,除了千锤百炼的红军战士,宝塔山下延河两岸逐渐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落魄文人,懒散的画家,投机分子及无家可归者,连高雅而谨慎的上海人也匆匆赶来寻找机会。这片灰蒙蒙的黄土地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其实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这里并不舒适,却是全中国最安全最有希望的地方。一排排打新石器时代沿用至今的简陋窑洞里住着难以计数的卓越革命家,他们衣着随便,大大咧咧地蹲在窑洞前嚼着辛辣的大蒜,啃一个又大又粘的开花馒头,就感觉心里踏踏实实的能扛一整天。

    现在唯一让代文恼火的是身上的虱子,它们从井冈山一路跟到了延安。这些小东西即便好几年不吃不喝也饿不死,一旦碰上寄主就会不离不弃打死赖命地纠缠其一生。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悬挂玉米棒和干红辣椒串的窑洞大门,代文在院子里一边吸烟一边看谭恒撩起臃肿的棉袄把儿子塞进怀里喂奶。湛蓝的天空中不时飞过能携带情书的信鸽,代文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在家中的灶膛里煨了两个红薯,临走时却忘了扒出来。

    是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代超和金财外公一同出现在晒谷坪里。全村人都惊呆了,没人想到代超还能生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走得越来越远,似乎已经完全摆脱了亲情和故土的引力。尽管金财外公一再声明他是在永兴县一个运煤的驿站里偶遇代超,但李秀说什么也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巧合,她固执地认定了金财外公就是代超多年探险生涯的策划者和同谋。代超到家时穿着黢黑的四不像皮外套,挑一担沉重的破烂行囊,一只气喘吁吁的金色藏獒紧跟其身后。那神奇的畜生长发披肩,高大威猛又不苟言笑,连最调皮的孩子也不敢逗弄它。即使对忠诚的主人,它也从不轻易摇尾乞怜,甫一进村就显出了王者风范,毫不认生怯场。相形之下,兴安村那些原本自以为穷凶极恶的猎犬群简直成了畏首畏尾的狗仔队。

    与他的藏獒伙伴相去甚远,代超瘦成了皮包骨,进屋后的第一句话竟痴痴地问:“今夕是何年?”

    李秀担心即将到来的西北风会把代超刮到老虎山上去,叮嘱他老实待在屋里休养身子,再也不要乱走了。

    无知曾经把兴安人世世代代囚禁在偏荒的山沟里,巴足塘如同无底深渊,自源岩成了万丈高崖。眼下的兴安村却已物是人非,区区数载光阴流转便换了人间,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踪影。代超神思恍惚,怀疑时间暗地里做了手脚。他闭上双眼,泡在注满了温水的豆腐桶里,仿佛又回到了出生前在母亲羊水中度过的宁静的十月光景。

    到家后的第三天,代超还没有完全适应家乡的变故,那条立起来跟他一般高大的藏獒就因老虎山太多的氧气撑破肺吐血死了。旅途中靠了这敢于同猎豹搏斗的伙伴,他们俩征服勇者,扶助弱者以获取食物和安全,它曾在荒无人烟的沙漠腹地带领他找到了水草丰美的草原,还叼来一只野兔与他共享。饥饿与荒凉中建立的生死与共的友情使他在顾影自怜的长夜里不再孤单。

    代超不顾家人的反对把藏獒葬在老虎山上的一棵老樟树下,用他从西安带回来的五孔陶埙吹起催眠的韵律,这清澈悠扬的古老声音曾给一万年前的祖先们带来过无数欢乐,如今却只能让代超遁入缒幽思古的哀伤之中。到代群前来劝慰他节哀顺变时,他才记起得好好清理一番自己的大脑和行囊了,那里面装着他此行的所有收获。

    代超把一架以北极星为基点的“黄道系统”制作的浑天仪和一把据说是黄帝轩辕氏用过的青铜小刀送给谭吉先生以充实他的收藏。他为自己没能兑现把《永乐大典》搬回家的豪言向先生道歉,他解释说那旷世巨典被嘉靖皇帝带进了陵墓,恐怕早已烂在土里再不能现世了。他送给母亲一小包自己在西藏亲手挖掘的冬虫夏草,一把据说是温如古玉的紫铜色树瘿紫砂壶则给了父亲,他简单介绍说若用此壶泡虎坦茶则冬不凉夏不馊,茶汤堪与琼浆媲美。

    代超来到代群家,见到李璐时的满脸错愕表明他直到此刻尚不知弟弟屋里换了人。他们的孩子刚刚满月,代群没要谭吉先生代劳,他自作主张给儿子取名叫谭永兵,希望他长大后能成为孪生伯父那样带兵打仗的英雄。代超带来了一尊半尺高的和田玉财神雕像,听说只要谁用香火不断地熏他,他就会赐予谁未来的财富,代群大喜,声称自己总算有了顶礼膜拜的偶像。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财神玉雕,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厅屋的神龛里,即刻点起香火为财神爷接风洗尘,嘴里念念有词,恳请他既来之则安之。

    代超静等代群安顿好了财神爷,又拿出一幅三尺见方的唐卡展开了送给他,上面绘有渡人心结的绿度母和渡人智慧的文殊菩萨。代超找到画面上的几处污点指给弟弟看,说那是松赞干布的鼻血。当代群得知这是用珍珠、玛瑙、翡翠粉碎后与熊胆汁混合并由活佛绘制而成的国宝时,顿时喜形于色,坚信刚进屋的财神爷显了灵。

    李久贵是李秀娘家的侄子,他不再安分于打鱼捞虾的宿命,抛开渔网扛起谭世林的火铳加入了兴安村的狩猎队伍。到了晚上他也常常不回家,和谭菜及其他人挤一块儿听代超讲述他浪迹天涯的惊人见闻。

    代超毫不费力就过滤掉了重重苦难,顺口溜出来的全是诗化的记忆。

    当初,带上郦道元的《水经注》和父亲遗传的探索精神,代超轻轻松松上了路。往北走到长江边时,猛然见到一个叫湖的巨大而无岸的池塘,比巴足塘不知要大多少万倍。他不禁浮想联翩:如果把波光粼粼的湖水引流到兴安村,那兴安人就可以尽情耕耘了。

    在那湖边,一个乱发长髯的身影已经徘徊了两千多年,他声如风吼,正在与天地共吟。多少年后,代超对这位先贤的愁容仍记忆犹新。

    因为洪水泛滥,代超没能顺利渡江,只得沿江而下,索性绕道绍兴找到了兰亭,不仅临摹了王羲之的碑帖,还在兰亭旁采挖了勾践亲自种植的亘古不谢的兰花。他随后朝东走到无路可走时又发现了一个叫海的广阔无涯的大湖横亘在面前,一条遥远的蓝色地平线把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圈了起来。在眩晕与绝望中,他走进了海岸边一个喧闹的城市,人们叫它上海或下海。那里有素不相识的邻居,有抽象的科技和死板的法律,还有用镜子建造的比自源岩还高的格子房,路人若要一睹其雄姿必须先行脱帽致敬。那些城里人以哲学武装头脑,用音乐陶冶性情,拿美术装点生活。总之,代超断言:他们已经走在了时间的前头,正在享受未来的生活。

    不过,城里人复杂的沟通方式和笨拙的生存技巧令人失望。他们竟然凭职业、地位和法律条文来指导爱情并安排婚姻。井然有序的制度消弭了混乱有趣的生物竞争,结果让男人与女人进化成了同一种毫无性征的中性人,以至女人打男人的赤膊,男人抹女人的香水粉黛。

    代超还未曾见识过现代文明的弊端和陷阱,他挤进灯红酒绿的百乐门听红歌星金妮唱软绵绵的《玫瑰玫瑰我爱你》,还一度流连在秦楼楚馆中难以自拔,为是否继续前进而举棋不定。他与形形色色的风尘女子厮混,跟她们坦诚相见,感受她们屈从于命运的凄凉心境,听她们倾诉对男人的偏见和对金钱的分明爱憎。

    在痛苦与快乐的纠缠中,代超已分不清同情、爱情和色情,只是无端多了一份责任,他要拯救那些苦命的女人。他意志消沉,借酒消愁,有一夜,他在醉意中即兴挥毫了“方块字里好盛酒,百花丛中难安心”的对联,送给了一群发誓要为他从良的姑娘中的一位。残酷的现实是他既不能给她们足够赎身的钱,也无法给她们赖以幸福的爱。他感受最真切的莫过于妓女向嫖客祈求爱情时的哀怨和悲伤。他能做的,其实是她们最不稀罕的,而她们真正需要的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他转身默默离去,那种为陌生女人肝肠寸断的悲痛给他的漫漫旅程蒙上了阴影。

    代超在报纸上看到自己最尊敬的鲁迅先生竟主张不读中国书,钱玄同先生居然提出废除汉字改用谭吉先生也不认识的拼音文。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靠自己有限的智慧去解构这个纷繁复杂的虚伪世界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些喝过洋墨水的读书人已经被欧风美雨腐蚀透了,骂他们嫌弃自己老祖宗留下来的如此贵气、精美的文字简直就是数典忘祖,是大不敬!一气之下,他毅然决定离沪北上。他走进伪满洲国设在上海的办事处填写了申请书并接种了“牛痘”后才被放行,看着医生把天花患者的痘痂研磨后加入冰片和樟脑,植入到自己的鼻腔内时,代超仍不能明白“种瓜得瓜,种痘却不得痘”的道理。

    那时候,占据东北的日本鬼子借口要躲避西伯利亚的寒流正麾师南下,代超乔装成难民偷越了封锁线。他趟过黄河,跨过卢沟桥,忽然折向西行。当他偶然听见张骞迤逦西行时的驼铃声依然在沙漠上空回响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行走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因为走得太远太久,他忘了出发时的初衷。在他迷路的当儿,幸运地邂逅了一位硕大、多毛的维族姑娘,她收留他,施舍他食物,还教他刈草、挤奶。

    “很简单,将乳头使劲往下捋。”她边示范边讲解。代超手感欠佳,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却挤得又慢又少,还弄痛了奶牛让它感觉受了侮辱,踢了他一脚。维族姑娘笑弯了腰,她由此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答案:干不好这手活的都是未婚男人。

    代超深深地爱上了她,神情肃穆地陪着她诵读穆哈盖格体的手抄本羊皮《古兰经》。他想带她回到老虎山脚下,期待有朝一日在她宽广肥沃的怀里终老。他们俩在那顶挂着一具泛白的马可波罗盘羊骷髅头骨的毡房里尽情交欢,夜以继日。时光已然停滞在那对抬头可见的巨大而卷曲的盘羊角上,没有了过去和未来,只有当下。这对有情人贪婪地享受时间滞留体内的奇妙乐趣,但长达八个月的幸福耕耘归于徒劳之后,姑娘对情人的生殖力失去了信心。一天凌晨,在他熟睡之际,她跟随一位游牧的男人连同那男人的畜群一起消失在茫茫的戈壁滩尽头。

    代超在干涸的塔里木河故道中继续踽踽独行,两岸是绵延无尽的雅丹地貌和艰难求生的千岁胡杨。受狂风的鼓吹,最细小的沙粒也变得神通广大,它们强迫他闭嘴、瞑目,使他举步维艰。他终于明白,原本繁华似锦的楼兰古国正是因为一千五百年前塔里木河的变心和改道而消亡成了沙尘飞扬、到处散布着白蚁丘、骷髅头的被历史删除、被世人遗忘的蛮荒世界。

    代超沿成吉思汗西征的路线翻越阿尔泰山,与喀纳斯湖畔的图瓦人共同承受湖怪的恐吓和要挟。他曾经多次怂恿图瓦人奋起反抗,但久远的恐惧吞噬了人们的斗志,他们宁愿通过礼拜获得安宁,每年照旧供奉大批牛羊牺牲沉到湖底以飨那难得一见的神秘敌人。

    走到西藏的珠峰脚下时,一条半大的金色藏獒拦住了代超的去路,它的主人是一位脸上印着两团耀眼的高原红的藏族牧羊女。她没有年龄却有一个高贵的名字——月亮公主。月亮公主打奶茶、用牛粪烤牛肉招待代超,还掏出干牦牛舌头梳理他蓬乱打结的头发。她从未见过外乡人也不会说汉语,但代超从她清澈明艳的目光中看到了她的满腔爱情。她带他到附近的绒布寺转经、上香,在确信得到了菩萨的祝福后,这对恋人转身跳进冰冷彻骨的羊卓雍湖沐浴、嬉戏,直到把热情化作冷战,便就地迎着晃眼的阳光在海拔五千米的草原上像牦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热气相爱,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冷静的交媾了!

    月亮公主决心磕一百六十万个头到拉萨去拜谒达赖喇嘛,祈求能永远拥有这意外的爱情。但代超抢在她出发前向她告辞,因为他惦记着要去会会流落到身毒国的梵和远走阿拉伯的佉卢;他想去古康国检阅战士,到龟兹国聆听音乐;他还要去鬼国见识一只巨眼的独目人和狮鼻狗耳的穷发人。月亮公主深明大义,在代超的行囊里塞满糌粑和牦牛肉干,还把那只她最亲近的金色藏獒送给他做伴。她如此镇定从容是因为她知道藏獒是世上最恋家的动物,离开故土太远太久就活不下去,她相信忠诚的藏獒迟早会把心爱的男人带回来。

    代超仅从《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中对西域有过片面的了解,知道那是与天接壤而且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的确如此,他一路忐忐忑忑向前行进时因鬼使神差而时常迷失方向,几个月后他才发觉自己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其实是在迂回后退。他经过龙门石窟时歇息了一会,进药方洞抄录了一百四十种药方,有治皮肤病的良药也有让哑巴开腔的偏方。他又循着传言的蛛丝马迹走到了河南安阳,从药铺和古董坊间收购了大量带抽象符号的龟甲和兽骨,他为之心醉目明,仿佛看到了那片甲之上有先祖未曾褪去的无尽风华。他后来曾沉迷其中研读数载,并扬言要用甲骨文来书写自己的家族史,终因家族史过于复杂,即便用罄甲骨文字也难以道得清说得明,只得作罢,改用了白话文。

    为了虚无缥缈的梦想,代超付出了实实在在的努力,但乡亲们不买他的账,他们打心底认为代超已经染上了外乡人好弄嘴皮子的毛病。有人笑言:“他的讲述固然引人入胜,却是离真相最远的说辞。”

    更有甚者,在背后议论说代超其实哪也没去,只是上南岳衡山修道去了,因走火入魔成不了正果才返家疗养身子,他所说的一切全是臆想中的幻觉。就连奄奄一息的谭吉先生也暗地里给大伙帮腔,他声音哆嗦地说:“有些,有些言过其实。”

    老先生自从谭恒出走后便加快了衰老的节奏,没几年光景,他的眼睛变得浑浊泛黄,流露出不谙世事的呆滞目光。他最后的几颗牙齿也掉光了,念起课文来不知所云,完全走了调。虽然他枯瘦、佝偻的身影每天照常在学校和书房之间踉跄,学生们却不再指望他的教诲。当代超接过老先生的教鞭时,乡亲们出人意料地表示乐观其成,他们认为代超带有癔症色彩的幻觉有助于催生孩子们的想象力和求知欲。

    时至今日,对代超来说,满腹经纶不再只是个空泛的形容词,《十三经》连注带疏他已能倒背如流,可仍克制不住整夜整夜地看书。他是如此博学,以至于阅读已不为求学也不是温故而仅仅想验证自己的无所不知。他改变了句读时代先生言简意赅的旧毛病,讲起课来清楚而繁复,把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诠释得云蒸雾绕、淋漓尽致。他常常把一个汉字大卸八块并谱写出一首律诗,然后用一篇散文来阐述,结果是刚刚把学生们从谭吉先生那教条主义的樊笼里拽出来,回头就立刻把他们推进了神秘主义的深渊。

    在严肃的课堂上,代超向学生们描述“铁蛇沿铁路,铁鸟天上飞”的惊人现实,还声称在西藏见识过一万二千年前为免遭海水淹没而从亚特兰蒂斯逃过来的难民。当孩子们问他日本鬼子是什么样子时,他如此回答:“日本鬼子看起来像人,其实是野兽,准确地说吧,他们是太监和野兽杂交的人面兽。因此,他们性情凶狠却没有大脑,一切行动听从天皇的指令。由于心肠坏透了,他们放出来的臭屁能熏死苍蝇。”

    代超把他收购的那些刻有象形符号的古老陶片和甲骨搬进谭吉先生的书房,老先生重新焕发出新的活力,全身心扎进那层层叠叠累积起来的符号中,从此,在晒谷坪里就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了。代超除了按时给学生授课,其他时间便到书房陪先生一块儿对比苏美尔人在泥板上刻画的楔形文字,辨识秘鲁的纳斯卡线条,猜测玛雅抄本上的神秘知识。还尝试着在天地寰宇遨游,与古圣先贤神交、对话并侧耳倾听那无数寂寞灵魂在远古时空中的低吟浅唱。常常忙得吃饭都没空,总要李秀一催再催。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代超异想天开地计划用甲骨文撰写一部记录谭氏家族史的小说,连小说名《内伤》也拟好了。

    代超曾经从写小说到诗词、对联,最后便专门练习写字,内容被彻底弱化后就只专注于形式美,别无选择地他成了卓有建树的书法大家。但他没有接受失败的结局,从未放弃过作家的梦想。如今,他开始逆向反击,又着手写起对联、诗、词、赋直至小说。在动笔之前,他还费尽心力寻找过《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原稿,他设想过即便给和珅与乾隆皇帝联手烧毁了,也一定会有曹雪芹的草稿留存于世。他听说过代文与谭恒串梦的传闻,因此,好多个夜晚赖在梦中苦苦地等待脂砚斋,盼她能指点迷津。

    代超始终相信有一条历代文人用文字砌成的神秘通道连接着古代和现代,过去与未来。有一段时间,他关上房门,连谭吉先生也不许打搅,在那个伸手舒脚、俯仰无忧的空间里,裸着身子走来踱去,无所顾忌地寻词遣字,妄图用甲骨文字写就他脑海中的鸿篇巨著《内伤》,时间在他眉宇间摩挲而去,伴着微风轻轻拂过窗际。三天后,他放弃了原有的计划,改由白话文继续铺陈。这没什么好怅惘的,他早已认定了生活本就是一长串不断破灭的梦。为了破解耒阳牯算命的诀窍,他也曾耐心地解读过晦涩难懂的《易经》,妄想把它当九九乘法口诀表似的背熟参透,但到头来只是领略了极端抽象主义的无边深邃。

    代超一会梦见从寒武纪和奥陶纪爬过来的巨大三叶虫,一会又看到玄奘在那烂陀寺炳烛夜读的剪影,偶尔闲下来就忍不住地思考为什么中国最早的戏剧《弥勒会见记》是用吐火罗文写就的。因为读破了万卷再加上天赋的悟性,他自觉已走到了中华文明的最前沿,为了不使自己变成一个超越时代脱离现实的怪物,他只好用酒来超度自己。

    经常陪代超斟酌对饮的除了李久贵还有代群,代群隔三差五会送来几只兔子或果子狸作下酒菜,兄弟俩相处极为融洽,李久贵并不知道这份难得的亲情不是源于血缘,而是因为他们俩的生态位不同,代超痴迷于文学和食物,但代群只对权力、金钱和女人感兴趣。

    布谷鸟已叫了好些时日,早该耙田播种了,可男人们几乎都上了战场,一些心急的女人只得亲自下田学着扶犁掌耙。李秀又开始骂骂咧咧诅咒战争,没有老太婆比她拥有更清醒的头脑、更勤快的嘴皮子。谭世林心平气和地忍受妻子长年累月的唠叨,面对聒噪如同享受韶乐。在近便的田里,人们还能见到他匍匐在犁耙上的身影,听到他吆喝耕牛的号子。

    “他们打他们的仗吧,我们还得吃饭穿衣啊!”谭世林总是这样安慰大家。

    每到农忙,李久贵常会适时绾起衣袖裤脚赶来帮忙。他是个有头脑的年轻人,帮了东家帮西家,休息时便与大伙一块儿商讨如何灭绝蟑螂和老鼠又不至于伤害禽兽的方法。有时候,他也帮忙念双胞胎的来信给李秀听,从而间接地了解了孪生表哥在外带兵打仗的完全相反的情报。他高大英俊又具有大自然的亲和力,热情的目光足以融化坚冰。许多姑娘感觉他的吸引力远胜于磁铁和胶水,唯独谭菜对他爱理不理的。因为他温和的笑容引起了她的警觉,她提醒相好的女伴们:“这笑面虎表哥是个诡计多端的危险分子。”

    李久贵并不计较表妹的排斥,这位疍民的后裔自作聪明地把他祖先曾在船头上唱得响亮顺口的咸水歌翻唱成兴安姑娘也能听得懂的情歌,趁人不注意就趴在谭菜睡房的窗台上轻轻哼唱,惹得高傲的小琴手不知所措,羞愤交加。但李久贵没被表妹的恼怒吓退,他仗着亲戚的便利,总能在人们忽视的空间和时间里找到与她独处的机会。用一些歧义甚多的话语试探她,既不伤她颜面又能给她诱惑和想象空间,偶尔还送她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礼物。一连好几年,幸亏没有任何人把这种不依不饶的逗弄看成儿女私情。

    代超成了一名傲慢的嗜酒贪食的厌世者,既不自知也不自制,每天授完课就到代群家蹭酒喝。他高举酒杯,随口应和:“兄弟之交甘若醴啊!”

    李璐忙前忙后侍候着,对男人们的酒兴感到好奇。她性格乐观知足,只要丈夫回家付出一点点,她就像只母鸡咯咯咯地乐呵。自从生下谭永兵后,代群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安分多了,常常好几天不去关王庙鬼混,安心呆在家中逗弄儿子。代群现已出任关王庙乡公所乡长一职,不过许多人对他的公职颇有微词,就像分不清孪生兄弟,人们也搞不清代群到底是乡公所的乡长还是共产党的卧底。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已经成为关王庙一带最有实力的豪强,常常带领全副武装的治保队伍四处招摇,给人的强烈错觉就是关王庙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地方武装力量,尽管大部分人都扛着火铳。

    代群推行的苛法暴政已遍及关王庙乡的各个村落。他经过时,人们隔老远就能感受到首领的威风和力量。

    代超在代群家喝得酩酊大醉,出门后就坐在桂树下高唱东方朔编写的《据地歌》。唱累了,便回家拿墨汁在纸上肆意泼洒,信手点厾,还公然自诩为谭体。凭心而论,他的书法生动流畅,率性飘逸,既有怀素的遗风又具王羲之的余韵,还遗传了谭吉先生的筋骨,只可惜除了谭吉先生兴安村没有其他人能够赏识他的墨宝。逢有红白喜事,人们宁可请双手颤抖得连笔也抓不稳的谭吉先生书写对联也不愿要代超捉刀代笔,他唯有把心中的万千气象寄托在手中的管笔之中。一天中午,不知在谁家又喝高了,代超看见复活岛上的巨大石像全都摘下红色石帽向自己致敬,他感觉灵感汹涌兴致特别好,就用头发蘸了墨在厅屋里尽情挥毫。

    李秀在众人的喧哗声中挤进来一看,差点背过气去。她见到一个弄得满头满脸黑黢黢的像钟馗一样的疯子正在用头直往墙上蹭啊撞啊拱刨啊。

    李秀气不过,拉来丈夫管教儿子,谭世林朝一塌糊涂的墙壁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不无痛心地下了结论:“这不是书法,更不是谭体,我看是酒鬼发酒疯时乱写乱画的鬼画符。”

    代超并不在意,竟公然笑称自己:“文不让代文,武不输代武,貌可比檀郎。”

    这种大言不惭真可谓喝断流水、响遏行云了。但代超却并不这样想,他在迷蒙中独步天下,甚至不知该对谁顶礼膜拜,唯有揽镜自照方能抒怀尽兴。李秀终于忍不住当众怒斥道:“死不要脸的东西,别丢人现眼了。”

    谭世林把代超拉进屋去洗刷,好言好语劝他:“少喝点,为人师表,天天大着舌头讲课会误人子弟啊。”

    代超不以为然,一板一眼地吟道:“饮酒以养性,挥毫可舒心啦。”

    清醒的间隙,除了继续授课代超就常常思考酒的真谛,最终发现是酵母让五谷萌生了心事并怂恿她们怀春发情从而酿成了美妙的酒。“真是好东西啊!”他拿着《搜神记》在灶台前忙碌着蒸熟糯米和高粱,把拌好酒药的醪糟兑入金财外公提供的各种秘而不宣的草药,又掺进三只活鸡后连坛带糟埋入地底,准备十年后再开坛享用。

    谭世林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用石灰浆重新粉刷了厅屋的墙壁。他后来才打听到代超正在尝试着按狄希的方法酿造神奇的千日醉酒,传说喝一盅能醉三年方醒。

    有一次从关王庙赶集归来,代超迷迷糊糊翻过自源岩后已是掌灯时分,他见许多人打着火把团团围在巴足塘边忙活着救人。当人们手忙脚乱把落水者打捞上来丢到桂树下时,代超感觉自个身轻如燕正飘浮在人群上空看热闹,越看越面熟,意外地发现那个仰面躺在地上的获救者竟然是自己。他脸色青紫,吐出了一大滩脏水后总算喘过气来。

    这类让李秀烦心的事一桩接一桩。代超落水被救后受了风寒,谭世林给他刮痧时,吴芙慌慌张张闯进来带着哭腔说:“儿子出痘痘啦。”

    全家人都吓坏了,谭斌躺在床上持续发烧,喊头痛,从额头到手腕已出现全身性红疹。李秀当即打发李璐抱着谭永兵回娘家避避风头,又赶紧向每家每户讨要一小片边角布料缝制了一件百纳衣给谭斌穿上,然后就去了黄洞仙,面对不可预知的可怕后果谁也想不出比烧香拜佛更好的办法。

    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李秀打听到有一尊痘神娘娘正在安平司逗留。她唯恐错失机缘,当即差人去迎接。第三天,同痘神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位皮肤黝黑,身体结实,面容丑陋的随护,她撑一把古旧的棕色油纸伞,身穿天青色大襟马褂。乍一看,人们无法捉摸她的年龄和性别。李秀把小巧的痘神娘娘像安置在祠堂的神龛里,忙着炳烛烧香,摆上各种牺牲及其他供品,恨不能奉献一切以换取小谭斌的平安。为表示诚意,她还默默许了一场皮影戏。

    在代超的记忆里,传说中的痘神娘娘更像一位专横的女魔,要人活要人死都在一念之间,可眼前的神像却是个梳着树丫辫子面带微笑的美丽少女。她头顶装有天花种子的花篮,右手端一罐能洗净脓疱的神水,左手握一把戳穿脓疱的扫帚。

    “这摆明了就是恐吓与怀柔的两手政策嘛!”代超轻轻叨咕着走开时的不屑神情引起了神像旁那位随护的注意。她叫丹朱阿木格,生就了一张鲶鱼嘴,塌鼻梁,鼻孔外翻,额头凸起,整张脸就像被魔鬼狠狠踩过一脚。后来跟兴安人处熟了,她信誓旦旦地介绍说自己的祖先是西域精绝国举世无双的美人,为逃避嫉妒和沙尘暴,跟随张骞的驼队来到中原并成了精绝国唯一的幸存者。

    早些年,丹朱阿木格生活的那座城市遭遇天花瘟疫,她便抛弃了爱情和梦想,带着简单的衣物和一尊痘神像逃了出来,一路上无师自通成了神婆,穿梭于阴阳两界为人鬼捎信传话来糊口。见到谭斌脸上的红痘时她才绝望地意识到瘟神比自己跑得更快,早就截断了自己的前途。她本能地想回头北上,可那方的大半个中国已被日本鬼子占领,他们比瘟神更可怕。

    应李秀的好意,丹朱阿木格在兴安村暂时住下。她很快发现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比兴安村更适合人类居住了。所以过了半个月,当谭斌奇迹般地康复后,李秀盛情挽留她时,她便定居了下来。李秀一时忘了谭斌脸上密密麻麻的痘痕,忘了代群的胡作非为,忘了代超的褦襶和疯颠。她沉浸在与先人的相聚中,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温馨。丹朱阿木格焚香烧纸,用只有鬼才听得懂的偈语召唤神灵前来附体,然后就去浑浑噩噩的阴间把李秀已去世多年的亲人一个一个请来。只见丹朱阿木格坐在床沿上用方巾盖住脸庞,模仿亡灵在生时的形态和声音与李秀叙离别之情,拉家常琐事。有一次,李秀与去世二十多年的母亲畅谈了一宿,她一会哭,一会笑,唠唠叨叨讲完了家中几十年来的所有事情。代超从门口探进头瞄了一眼就被方巾后面的外婆瞅见了,外婆刚刚把女儿孝敬的一个生鸡蛋在床沿上磕破了一口吮吸完,她把蛋壳丢到地上,唤代超进屋,亲切地叫他小名,还委婉地责怪他不该借酒卖疯,不明事理。

    丹朱阿木格成了兴安村人缘最好的女人,倒不是因为她的神气,全赖她口嘴干净,性情温厚,待人也诚恳有礼。不过代超从没正眼瞧过她一眼,她来到兴安村许久之后,他才知道她的性别,便在背后戏称她仙丹。在他看来,兴安女人与这仙丹站在一块,那真有人鬼之别。不过,仙丹已习惯把别人的注视看成一种恶意的污辱,因此对代超的冷落和漠视心存感激。有一天,她被蜜蜂吸引来到老桂树下,在清点蜂巢时,从学校窗户里传出代超高声朗读一首沮诵和仓颉合作的二言诗的声音。她走到窗前偷听,接下来,也不管学生们是否听得懂,代超以他渊博的知识讲解了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说这位王子在理论上彻底解决了历来未能完善处理的旋宫转调问题。

    年轻先生的博学、风流蕴藉以及天生的神秘感和古雅韵味令丹朱阿木格心烦意乱,她感觉神灵又附体了。虽然,自知容颜不甚完美,她却并不沮丧自弃,她接人待物不卑不亢,保持着通灵者应有的风范和尊严。她相信外貌上的不招人待见只是不同社会时代的审美差异所致,其实,女人该有的东西自己都有,没什么不好的。不过偶尔在梦中,她也曾梦见这个世界的审美观突然被颠覆,人们像欣赏毕加索的抽象画那般赞叹她是世上最美的公主,而其他女人一瞬间全都不幸沦为了丑陋不堪的自卑者,整日整夜地呼号着央求被爱被疼却无人问津。

    谭菜是最理解丹朱阿木格的人,她送给她胭脂和粉黛,猜想走投无路的女人或许会把颜色当武器。不过,谭菜自己从不用这些东西,尽管她一向素面朝天,披头散发,仍没能减少表哥对自己的纠缠。

    为还愿,李秀请来了永兴县的皮影戏班子。《薛仁贵征东》还没开场,李久贵就早早地来了,和往常一样,他手上总会拎着或多或少的各种渔获。他在人群中游移不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一直在搜寻谭菜的身影。他像幽灵似的溜到谭菜身旁,跟她挤坐在一条长凳上,紧挨着她。他没话找话,吹嘘自己的钓技高超到了在无鱼的地方也能满载而归。然而,谭菜始终不答理,就跟聋子似的让他说个没完,她的心思全在英姿勃发的薛仁贵身上。

    就在这时,李子梅与一位胖女人打了起来,两人互相撕扯直至一丝不挂。李子梅的双手既是拿捏男人的好工具,也是打架斗殴的利器,那胖女人的下身被抓得稀烂,鲜血画花了地面。原来那女人竟然开玩笑说谭斌是杂种所以才会出痘痘。戏班子里的师傅们下令暂停了薛仁贵的征战,纷纷从幕后跑到台前观战。两具赤裸裸的身体在地上纠缠、翻滚,本是一道美景,因为这意味着生命的孕育,血脉和文化的传承,但此刻却演化成了一对母狗的疯狂撕咬,似乎比薛仁贵的征战更具观赏性和血腥味。

    直等李秀赶到后这场闹剧才落幕,她怒斥那胖女人:“你这长舌妇该进拔舌地狱!”

    谭世林也带着怒气附和道:“如果不拿什么东西塞住你的嘴巴,这世道就甭想清静。”顿了顿,他又接着说,“我早就下过断语,世上最可恶的东西不是男人的狗狗,而是女人的舌头。”

    就在李秀那严厉且不可侵犯的目光注视下,胖女人因自责和羞愧而失声成了哑巴,从此再也没在人前开过腔。很多年后,李子梅仍不肯善罢甘休,经常与一些好事的妇女在背后密谋用流言蜚语处决她,最终因李秀的介入没能得逞。许多后辈不熟悉历史,还以为胖女人是兴安村唯一的聋哑人。

    听人说聆听茶水的声音可以洗心革面,代超利用课余时间打来河水、佛井水,还想法收集了雨水和桂树上的露水分装在不同的缸子里,烧滚后一一冲泡虎坦茶。谭代湘瘸子陪着他在厅屋的茶几上听水声、观汤色、闻香、品味,这一丝不苟的品茗程序却被丹朱阿木格打乱了。她看到那认真劲儿笑了起来,主动坐下来要求加入体验一番,谭代湘忙不迭地给她让座、倒茶,以敬奉神灵的态度待她。代超种过痘并且有了免疫力,他是兴安村唯一敢于蔑视痘神的人。谭斌的脓疱结痂痊愈后,全家人感恩戴德,把丹朱阿木格当成了救世主,只有代超说了句刺耳的话,他说痘神娘娘其实是偶尔发发慈悲的魔鬼。代超担心丑女人的掺和可能会影响茶的口感,但他的顾虑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而慢慢消失。

    首先,丹朱阿木格平静地炫耀了她生活在精绝国的祖先们都是用千里马拉板车,用和田玉砌台阶。随后她又微笑着回忆了自己的过去,在那个瘟疫肆虐的小城里,她的日子是这样度过的:八小时在床上的噩梦中挣扎,三小时端坐在梳妆台前调试各种虚伪的涂料粉饰自己以掩盖造化的无心之过。剩下的时间则招摇过市,寻寻觅觅那些她现在才明白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可能找到更不可能得到只有兴安村才有的东西。她还讲述了逃难途中经过一个被日军扫荡后的城镇时,看见人们把遇害者的尸体像垒柴垛那般横的码五个、竖的码五个,一层一层往上砌,以便供人认领。一些饿急了的难民挑新鲜的尸体割取腿子肉,就在路边点燃死人的衣物煮熟了果腹。丹朱阿木格含泪承认自己就是那些难民中的一位。

    代超顿时泛起一种患难与共的亲切感,因为他在东北一个记不起名字的小镇上有过相同的境遇。他永远记得那街边堆满了用生石灰烧了脸准备掩埋的尸体,地面上散落着牵挂脐带和胎盘的死婴,斜道上不时滚下来三三两两的乳房,它们大小不一,沾满了污泥血渍,偶尔有胆大些的幼童捡起来啜饮,巴望能吮吸到最后一口乳汁。那路旁的秀丽槭树枝上挂着牲畜的肠子,引来了一群群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在这些冤死的畜生眼中,人类的直立行走实在不可理喻,那费力的杂技动作把全身的负荷全压在倒霉的后肢上,既降低了行走的稳定性又大大限制了自身的奔跑速度。不过,就在它们被炸为齑粉的一瞬间,全都大彻大悟了:这种脑容量巨大但体毛稀少的猿猴把双手解放出来的唯一目的原来不是为了劳动只是为了更好地把握武器。

    代超每次想起那滑嫩中带着微酸的人肉味就反胃作呕,不过他从未向人提及也永不会坦承自己是吃过人的人。为了给客人压惊,代超把茶具撤下,换上酒杯,还大声吆喝谭菜上菜。李秀见儿子跟神灵的使者凑到了一块,满心欢喜。一边吩咐女儿赶紧生火炒菜,一边舀来了久藏未启的陈年佳酿,拉来谭吉先生和丈夫后又差人把代群也叫来作陪。在这场难得一见的气氛融洽的家宴上,人们见识了神婆身上真正的神奇之处:她的酒量盖过了所有的同桌。当代超最终不胜酒力趴倒在桌子底下时,丹朱阿木格那男人般健壮的身子骨显出了它的实用性,她双手一操就轻轻松松把代超拦腰抱起来送到了他床上。她打来佛井水为他抹干净嘴脸,坐在床沿用双手当梳替他整理头发,耐心地倾听他的胡言乱语,对他生不逢时的苦闷感同身受。一直等到凌晨待他清醒后恢复了尊严她才离去。

    这天下午,代超从学校回到家,正准备进谭吉先生的书房,李秀拦住他说:“仙丹不但认得字,做事也是把好手,一肩能挑百多斤,顶得上一个男子呢,我看是个宜家旺夫的好婆娘,你就受了她吧。”

    代超感觉很诧异,立刻想起了那女人壮硕的身体、坚定的乳房和嚣张的屁股,的确是生儿育女的好坯子,然而她那副惨不忍睹的嘴脸否定了一切。任何男人只需瞧她一眼,势将终生阳痿,永不会再有爱情的冲动。于是,他冲母亲笑了笑,说:“的确是个好婆娘,如果不要脸的话。”说完,身子一让就进了书房。

    李秀在外屋骂道:“短寿的东西,说话不留口,当心日后烂了下巴。”她担心代超对神灵代言人的不敬将被神灵计较。

    几天后,耒阳牯来了,李秀不便去讨要她最尊敬的神婆的生庚,便拐弯抹角把丹朱阿木格拉来给耒阳牯摸了相。耒阳牯保持沉默,待相主离去后才给李秀汇报说:“鲶鱼嘴、吃四方,走遍天下无饥荒,前门大、水口小,纳财旺家凤中凰。”

    听到这里,本来对这件事从不关心的谭世林也出面了。不过,他采取了与李秀截然不同的迂回战术,从一个男人而不是父亲的角度给儿子建言、说理,并以无可辩驳的切身经验提醒儿子:居家过日子,女人的里子比面子重要得多。一旦娶妻不淑,那等同于在枕边安放了一窝马蜂,令人发怵的刺激和经年累月的嘈杂最终将把男人折磨得不成人形。说到激动处,他不惜以自个弯腰驼背的样子来现身说法:“你看看我吧,年轻时能只身猎虎呢,如今连只兔子都撵不上了。”

    “别听妈妈撺掇,她只是一心想把瘟神留下来。”代超毫不客气,把父亲当成了母亲派来的说客,心想:难道自己就配如此丑不堪言的女人吗?

    代超为此心生怨怼,难以释怀,只好拿酒来泄愤。但酒过三巡,与他对饮的谭代湘也克制不住以兴安男人的世俗眼光品评起来:“仙丹前胸丰满,后臀圆润——”代超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把,没头没脑地说:“我现在真想念月亮公主啊,只可惜藏獒死了,失去了向导,我再也找不到那接近天堂的爱情了!”

    谭吉先生也站在了代超的对立面。一天,代超把一包治牙痛的药交给先生,那是他先天特意去关王庙的药铺抓的。先生嘟囔着说:“孩子啊,无论美丑妍媸,那都是天地之造化,万不可妄加菲薄。更何况大丑覆颜,乃美之极端!”代超诺诺称是,老先生又说了:“古人云,‘再破的草鞋也生来有对儿,再深的石臼都不愁没棒槌啊’,为师以为此女具天地之大美,堪与璞玉比德,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就这样日复一日,人们用发自内心的美言善语使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渐渐变了模样,最终丑到了美的地步,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婆娘。代超将信将疑,试着像金财外公那样用蓍草秆和去核的皂角占卜,妄图用形而下之器来寻求形而上之道,卜出的结果令他恐慌,一次又一次,全是咸卦,象曰:“亨,利贞。娶女吉。”这无疑是一道来自人类思想最深处的不可抗拒的指示。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对自己的眼睛失去了信任,代超最终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当视线下移之后,他看到了仙丹身上许多突出的东西,并发现有一种来自古老记忆中的神秘气息环绕她左右。这时候,他相信了别人的眼光,从而怀疑自己的审美只是一种自负的偏见。紧接着,他就被她面子下的另一片天地深深吸引,很快娶了她。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举行婚礼,不炳烛焚香鸣炮竹,连祖宗也不要惊扰,就像偷婆娘似的。

    李秀的心头洋溢着一种修成正果的喜悦,为了能与神灵永远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没有按老规矩让新婚夫妇分家独立,而是找出各种理由慰留两口子继续待在大家里吃大锅饭。这正中代超下怀,他比谁都厌烦为生计操心的世俗人生,如今他只想一门心思躲在爱情与文字的狭隘世界里,把美酒当主食,过萧闲疏旷的隐士生活。他还煞有介事地写了一篇华美而隐晦的青词托妻子转交玉皇大帝,祈求这样的幸福生活能绵延一百年,百年之后与妻子瞑目于家中的那张栎木架子床上。

    丹朱阿木格早已勘透人间万象,却仍然为丈夫的愿景深深陶醉。不过,她以神灵的口吻提醒丈夫:“虽然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耗在床上,但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幸在床上善终,其他的尸体都在洪水中,刑场或战场上,老虎的嘴里,朋友的背后被发现。”

    丹朱阿木格坚信此生是万劫轮回中绽放的刹那芳华,也是改变来世命运的最后机会,她珍惜对抗卑微命运的每一次小小的胜利,也享受现世快乐的每一个细节。从她带着神性的光辉步入洞房的那一刻起,世上最丑的花朵也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她像二月里的杜鹃花灿烂地开放。这别样的美丽是如此深藏不露,曾蒙蔽了多少世人的肉眼啊。经由本能和真心的深入探索、挖掘,代超领略了个中机妙。他庆幸自己没有被世俗的眼光和观念制造的错觉所误,他谢天谢地谢先生谢父母,因为他拥有了一片人世间最美的脐下风景。妻子的阴容小貌令他迷醉,那方寸之间竟藏得住天上人间的沧海桑田,也容得下迈绝古今的诗词歌赋。代超不无得意地窃想:如果乾坤颠倒亦或在诚如父亲想象的地球下面那个倒挂金钩的世界里,仙丹指定是举世惊艳的最美的女人。

    代群无意间翻阅了代超新近创作的一些淫诗艳词和朦胧暧昧的小令,终于相信他婚后的喜乐绝非强颜欢笑而是真正找到了爱情的底蕴。不过,代群颇不以为然,调侃兄弟说:“那不就是一条终年淌着污水的阴沟小圳吗?你看你居然把那邋遢之地赞美成什么‘生命之渊薮,爱情之滥觞’等等。”

    “老弟,你为什么要如此看贱你最喜爱的东西呢?”代超难以苟同弟弟的粗俗观点,他一本正经地作了针锋相对的辩驳,“那可是创造生命和快乐的最圣洁最高贵的伟大器官,理当视为神祗。我就不明白女人们为什么竟把它永久地藏掖起来,即便爬满了虱子也不敢晾出来见见天日,到头来使它变成了最见不得人的龌龊东西,甚至连大手大脚都不如了,实在荒谬至极!”

    代群仰头狂笑,眼泪都笑了出来,说:“哥啊,我看你会变花痴呢。”

    “见仁见智吧,性是神圣的,若剔除了爱则形同捣蒜。”代超不屑于这等无谓的口舌之争,他知道爱情只为“为文学和艺术而活”的人存在,其他全属于娱乐和繁殖的范畴。因此,他认为热爱老婆的最好方式就是:不择手段地调戏她、亵玩她,撕碎她的理性思维,摧毁她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直到她一念之间退化成一头不知羞耻又毫无卫生概念的快乐的雌性动物。

    兴安村的女人们为仙丹那无与伦比的幸福红了眼,她们百思不得其解,纷纷揣测想必是神灵对其代言人的偏心。这似乎让谭菜窥测到了爱情的奇妙,别看她性格冷傲却并不阴郁,她待人有礼有节,清秀的脸上时常挂着浅浅的笑意,显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她的皮肤比男人敏感十倍,这是女人早在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就已形成的本能,因此她们凭感觉而不是眼睛和大脑认识世界。李久贵并非声色行家,但他吃准了表妹是个外冷内热的情种,只要让她感觉到男人的温度,她表面下的一切便形同虚设了。虽然李久贵不知道征服女人最简单有效的策略就是靠近她们,可他竟然正确无误地做到了。他像变魔法似的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各个角落:午夜的梦里,关王庙赶集时的回眸中,砍柴返家的山路上。

    随着骚扰的增加,谭菜脑海里的想法逐渐多了,心中却越发空虚。

    有一次,谭菜正在练琴,李久贵循声而至,在窗外贼头贼脑地窥探,见屋内没有旁人便溜了进去,装出一副陶醉在音律中的样子。待一曲终了,他抓起她的双手细细打量抚摩,嘴里直念叨:“菜妹啊,你的小手咋这般灵巧呢?看你的嘴巴和屁股就知道你是个旺夫的女人,你如果嫁给我,我们就生两打孩子,把他们放养在山坡上晒太阳。”他的言行显然比暧昧走得更远,靠近了下流。谭菜面无表情,耐着性子让他说完后抽出手来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此后好几天,李久贵没敢再露面,谭菜脸上的酒窝也消失不见了,心里堵得慌,感觉受了极大的侮辱,老想着能早日见到那个说话粗鲁的渔夫,好骂他一顿消消气。她纷乱的内心活动终究让母亲注意到了,那天中午,李秀泡好虎坦茶准备给谭吉先生送去时,突然问她:“你哪里不舒服吗?”

    谭菜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的手原本要指向胸部,但因缺少勇气中途转了向。

    “是不是受了风寒?煲点生姜红糖水喝吧。”李秀边说边走了,谭菜还在一个劲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她力图用冷漠的态度确保一个正经少女在春心萌动的时刻所应有的矜持和镇定。她并不记恨表哥那些粗鲁直率的表白和轻佻下流的举止,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些全是人类情感活动所必然衍生出的腌臜的泔脚料,如果自己乐意用爱情精心地包装起来,那其实是生命中最珍贵的私人收藏。不过,与兴安男人相反,谭菜心中的爱情绝非渴求交配的幌子,而是缘于对孤独的恐惧。她的心不知不觉间就走了样,没人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这种变化细微得令人无从觉察,也许时间是帮凶,为她作了最有效的掩护。在长达三年多的纠结中,她的厌恶和怒气悄悄地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焦渴难耐的思念。

    有一回夜阑人倦时,李久贵趴在窗台上与谭菜调笑诉情,见她脸上的两个酒窝又现了出来,他便试着想撬窗进入他日夜渴望占领的世界。但她不为所动,还提醒欲火焚心的渔夫:“如果窗户这么不牢靠,那房里早就挤满了男人。”

    谭菜练琴之余,主动拿起了针线,用彩色丝线在手帕上绣出了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啦,喜鹊弄梅啦。她自学的施针绣法还有那又细又密的针脚让李秀好生惊讶。她没想到这是早慧的爱情在女儿心中发酵后迸发的灵性。那时候,丹朱阿木格的肚子如同气球打了气似的疯长,还不到六个月就像快要临盆的产妇了。李秀见胎儿的长势这般凶猛,深信是神灵的特别眷顾,她乐呵呵地预感到一个香火旺盛的时代即将降临。于是,上楼打开贮柜,把现有的布料通通拿了出来,跟谭菜说:“我们多备些婴儿衣物吧,没准是多胞胎呢。”三个月后,当嫂子顺利产下双胞胎侄子时,谭菜业已成了手艺精湛的裁缝师傅。

    基于礼貌,代超请谭吉先生为孪生子起名,老先生拿放大镜在《康熙字典》里仔细找寻了半晌,没有什么意外收获。思来想去,他给俩新生儿分别取名为:谭永福、谭永贵。出乎大家的意料,代超又一次忤逆了先生的好意,他笑着说:“先生大人,兴安村已经有六位谭永福和八位谭永贵了,他们全都名不副实,既无福也不贵,正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呢!”

    彼时,恰逢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代超认为战争是人类社会最原始愚昧的自残行动,简直就是无端向死神下战书。他宁愿过朝不保夕的渔猎生活,哪怕退回到树上的有巢氏时代也好过卷入残暴的杀戮。他固执地认为战争最大的牺牲品还不是谭代湘的腿也不是兄弟们的命而是真理,因为胜利者可以得到一切,包括权利和正义。因此,他毅然给双胞胎儿子取名为谭抬打、谭禾机。就希望兄弟俩成人后不要学大人们的坏样去打打杀杀,一辈子待在家乡,齐心协力抬打禾机,搞农业生产,永远不与战争沾边。

    新生儿请满月酒时,金财外公正好赶到。他用了半辈子的行李皮箱换成了一个斜跨在胸前的旧布袋,背上还背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大伙猜测那是他遗落在某个遥远角落的孙子的孙子,但他介绍说孩子是谭氏子弟。李秀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认出这准是谭恒的儿子,因为小家伙长相标致,皮肤雪白,特别是他不言不语看着大人时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简直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打两岁起,谭恒便教他识字,代文则每晚转述金财外公那包罗万象的故事哄他入睡。因此旅途中他长时间趴在金财外公的背上不哭不闹,就好像进入了他熟悉的故事发源地。李秀高兴地抱着孙子四处串门,讨要别人的赞赏。代超很快就发现这位邮寄回来的侄子具有极好的学习天赋,常常带他到学校让他坐在那些比他大得多的孩子中间听课。

    从金财外公嘴里,李秀打听到了儿子和媳妇在延安的近况。为了让孩子远离战乱,夫妇俩决定把孩子寄养在老家。因此,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金财外公,便把孩子交付给了他。那时候,代武与代文正在黄河两岸处于对峙状态,令人疑惑的是战争迟迟没有打响。金财外公背着谭永秀路过国军驻地时,代武热情接待了他,央求他说唱故事以便让战士们也体验一下兴安人的欢乐。后来,当他听说金财外公是从延安那边过来的,便假装随意地问道:“代武在那边还好吧!”金财外公显示出长者的精明,他可不想有特务之嫌,于是意味深长地回答:“代武的情况啊,我看你比谁都清楚吧。”代武笑了笑,不置可否。金财外公口风很紧,甚至连背上的谭永秀的身份都没有透露给代武,谎称是自己在路上收养的弃儿。不过动身告辞时,金财外公说了一句大实话,他告诉代武:“据我所知,你兄弟现在最想消灭的敌人是日本鬼子,并不是你啊。”

    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代武比金财外公更了解这一点,而且他也有同样的想法。金财外公还不知道这正是兄弟俩眼下相持不战的根本原因。代武一度改变了对战争的科学假定和战略分析,他很清楚对面阵地那些晃动的敌影并不是仇深似海的坏人。因此,当新来的参谋马春生询问敌情时,代武回答说:“我对他们太了解了,不但认识他们,还跟他们一起生活过呢,因为他们是我的兄弟、叔伯兄弟、儿时伙伴及邻里乡亲。这些敌人与我们的相似之处远比我们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他们也是人,也会饥饿、恐惧、好色贪杯、怕痛怕死,当然,也跟我们一样痛恨日本鬼子。”所以,他认为自己的枪炮弹药实在不必再耗费在对面的阵地上,应该全部派上抗日的用场。

    孩子走后,谭恒进了文工团,常常下到前线各地给战士们慰问演出。她学水袖、手势和起棒,还自觉苦练身段、袖子功,时日无多便成了年轻有为的话剧表演艺术家。

    代文与代武的部队虽然正面对峙却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即陷入激战,而是虚与委蛇,相互谦让。代文趁机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宣传工作做到了敌人的后方。不过为了示善,他主动放弃一大片已经占领的战略要地,把部队撤回到黄河西岸待命。他甚至还通过个人渠道到西安与东北军的张学良取得联系以试探对方的态度,但他的所有努力遭到了上级领导毫不容情的否决,理由是共产国际认为这是不可取的过于激进的计划。在这段极度郁闷的日子里,代文尝试过把革命同娱乐调和起来,不成想酿就了一杯苦酒。问题出在他低估了妻子的悟性,那时候,谭恒忙于四处演出,夫妻聚少离多,蕙质兰心的妻子仅凭丈夫与自己亲热时的力道便断定他已经在别的女人身上使过劲了。巧的是代文的确与一名年轻的女宣传员有染,但面对妻子的质问,他拒不认账。

    谭恒面无表情地诱供丈夫,说:“你不愿主动告诉我,我也不愿你被动地说出来,不过,这事情你知我知她知,她就像一只蝎子钻进了我的喉咙,我现在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代文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显示了共产党员光明磊落的精神,他大义凛然地向妻子招供:“既然这样,那我认了,你就早些把那蝎子扒拉出来吧!”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想不到向女人投降比投敌更可怕。谭恒头也不回一路跑回文工团去了,从此她借口演出繁忙就不再回家,只是偶尔托人捎来一些不冷不热的信件。

    从电报里传来的严厉的作战命令就摆在代武的办公桌上,但他假装自己是瞎子,正无力地拖延时间。直到胡宗南的督战部队即将到达的前一天他才不得不下令开战,此时他已认识到自己真正的敌人是战争而不是咫尺之遥的同胞兄弟,这是他从军以来第一次渴望取得失败的一场战斗。前线打得轰轰烈烈,进攻者虚张声势却并不推进,防守者朝天鸣枪,故弄玄虚。哪怕最专业的军事观察家亲临战场也别想看出猫腻,更莫说分辨胜负了。如果西安事变的消息不及时传来,这场难解难分的拉锯战或许得永远持续下去。代文长吁了一口气,命令部队立即停止战斗,收拢战线,静观其变。代武则表现得异常平静,唯一令他遗憾的是自己想干的事情竟然让张学良抢了先。不过,经此一变,他暗自庆幸总算在党内发现了一位真正的同志。

    这期间是代文从军生涯里最从容的一段战争岁月,他时常克制不住挥毫抒怀,陆续创作了大量格律规整的诗词,虽然他曾不止一次告诫年轻的下属不要写又僵又硬的旧体诗。

    代文笔墨里倾诉的主角是一位谁也猜想不到是谁的无名女人。其中的一大半惨遭谭恒的妒火烧毁,另一些因过于朦胧而幸存下来并得以传世,后来作为人性光辉的写照被编入各种教课书中,令无数平庸学子伤透了脑筋。他们无法想象这位将军诗人曾经为了迁就突然喷涌的稍纵即逝的创作灵感竟然在战事吃紧的高潮时刻几度下令作战部队暂停进攻,直至他的急就章落纸成墨并反复推敲了个别诗眼又校对了韵脚后才重启战争。他的气度和雅兴甚至赢得了敌人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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