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亲人反目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代武始终不相信女人温润的口器不是用来咀嚼食物只是为了方便容纳和吮吸的胡言,直到那天下午,陈谷君涨红了脸跑进临时指挥所里吻他。

    一个月后,李久贵在怒江东岸追上代武,中国远征军还在那里集结以等待合适的渡江机会。代武在指挥所里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教陈裕裙认字,并设法纠正他带有童音的娘娘腔。他白晰滑嫩的皮肤也令代武不悦,于是,安排他和李久贵一块儿去新兵连接受正规的军训。艰苦的训练使李久贵心情沮丧,每天晚上还得承受噩梦的纠缠:代超出人意外地没有责怪表弟,只是一次次地托梦来恳求把他迁葬到老虎山上去,他威胁说这是他认命并愿意保守秘密的唯一条件。

    陈裕裙回到代武身边时,尽管娘娘腔没改,但肤色变黑,人也结实多了。代武没事时就跟他讲述树交的渊源,又说野猪用獠牙把自个挂在树上乘凉的传说是真的,还讲一名猎人用弹弓把桃核打进梅花鹿的脑门心里,来年春天,鹿头上便长出了树丫子。

    又一个冬末春初到了,此时天干水浅,是泅渡怒江的最好机会,但是,上面的人好像全死光了。代武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士兵们也都差不多快忘了自己远征的使命。直等到五月的雨季来临,怒江水位从八十米暴涨到四百米时,就像存心跟自己作对似的,代武突然接到了他两年前就该执行的命令:“立即抢渡怒江,攻占腾冲城。”代武一边用兴安村最粗鄙的脏话骂人、发牢骚,一边下令部队涉水过江。幸亏只有身边的陈裕裙听得懂这种土话,生性腼腆的年轻人不时地皱眉、红脸,却从不多嘴。

    无数生命被咆哮的江水卷走后不知所终,熟谙水性的李久贵也差点被淹死。他终于明白了渔夫与士兵的最大差异,从此以后,他的命运已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完全取决于上司的智慧和良知。尽管没一名士兵意识到他们悲惨的宿命已无法更改,代武心里却明镜似的亮堂。上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为了胜利已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珍惜,包括生命。来自高层的愚蠢而荒唐的决策形成了坚硬如铁的命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除了人海战术,别无选择。但是,大部队长期集结在怒江边上,日本人比代武更清楚中国远征军的战略意图。因此,敌人有足够的时间备战。日寇五十六军团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黎贡山驻防并依托天险在各个重要关口、垭口构筑了隐蔽的坚固工事,这条外围防线使得中国远征军的兵力优势化为乌有。

    高黎贡山云蒸雾绕,陡峭崎岖又狭窄。好些士兵一脚踏空就消失得了无踪影,在粉身碎骨之前他们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仙境。部队马不成列,行军艰难缓慢,入夜后,代武学战士那样把自己捆在树干上,枕着山路旁一时无法清理掩埋的尸体睡觉,以免滚下山崖。幸好困顿驱逐了梦魇,他很快就打着呼噜沉沉睡去。

    日本鬼子居高临下,从深陷山体的双层堡垒中对外疯射,远征军战士根本见不着敌人,只听到嘀嘀嗒嗒的机枪声在山谷间回荡,误以为敌人无处不在。同志们的尸体仍在不断地从陡坡上滚落下来,应代武之求,前来支援的美军飞机也昏了头,他们轮番往日本鬼子驻守的山头投放了上万件雨衣和大量干粮,然后把炸弹倾泄在盟军的阵地上。代武在望远镜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可奈何。他脸色凝重,嘴角溢出白沫,狠狠骂道:“娘希匹的!我们简直是跟蠢猪结盟在与魔鬼交战。”

    腾冲城拥有十五世纪明朝军队修筑的坚不可摧的封闭城墙,代武惊讶地发现自己绞尽脑汁制作出来的战斗计划只不过是反复盘算如何以较少的有生力量去消耗敌人最多弹药的可耻结果。计划得到了有效执行,两个月内,远征军摧毁了高黎贡山上的日五十六军团,紧接着攻克了腾冲城。

    代武摘下墨镜,走出设在来凤山上的临时指挥所,从一个被美军飞机轰开的城墙缺口进入刚刚占领的腾冲城。李久贵和疲惫不堪的战友们在街旁列队等候他的检阅。

    被掀去楼顶的断壁流淌着鲜血,冒着黑烟的窗台上倒挂着身份不明、奇形怪状的残尸;路边有饥饿的战马正在啃食自己的粪便以摄取最后的养分;众多垂死者与弹片、泥土和血痂混在一起,破败的弄堂里不时传出伤兵的哭喊,他们中的大部分活活痛死了;救护组织缺医少药,最后只充当了殡葬工,搬运尸体的军用卡车像拉玉米秸秆似的,整车整车地往城外发;遗落在地上的军用挎包里掉出来一张少女的照片和一封烧去半截的情书;许多文面的小脚女人拿出家中的种谷在犒劳战士……

    对这一切,代武视若无睹,他急切等待的统计数据终于到手,机要秘书向他报告:“我军阵亡八千,歼敌三千。”

    代武知道这还不包括泅渡怒江时被洪水冲走的三千条性命。他对身边人冷冷地说:“这是用重大伤亡换取的一次失败的重大胜利。”但机要秘书只截取了最后四个字电告全国,而那些战况数据则作为绝密内容,连顶头上司都别想知悉,因为用代武自己的话说这是身为统帅的耻辱。

    虽然代武随后用征召的新兵补足了部队的缺编,仍耿耿难忘那些逝去的生命。只是当全国各大报刊连篇累牍盛赞腾冲大捷,当局的嘉奖令、同仁的贺电纷至沓来时,他才渐渐平复挣扎的心情,并高兴地接受了国人赋予他的“能征善战的民族英雄”称号。期间,最让他感到亲切和意外的是收到了一封自己从华北抗日前线发来的电报,内容是:“现在,我们俩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孪生兄弟啦。”

    代武高兴得像个学生,甚至还有心情给卫士聊起了自己参加尿远比赛的童年趣事:他的射程远远超过了孪生兄弟,失败者气极败坏,伸手掐了一下他的小狗狗,害得他钻心的痛,还尿出了几滴鲜血。

    代武埋怨说自己如今膝下香火垂危,想必是狗狗被兄弟掐残了。见陈裕裙手足无措像个女孩子似的羞红了脸,代武哈哈大笑,说:“等讨了婆娘你就知道狗狗的重要使命了。”

    私下里,代武向来口无遮拦,时不时冒出一句粗话。身为卫士,陈裕裙时刻不离代武左右,却从不掺和长官的话题。他的木讷和羞涩令代武十分失望,屡次批评他不像个军人样。半年后,一次意外的发现让代武认识到了自己的武断,有了截然相反的看法。那时,远征军已进入缅甸境内,为了救援被日军围困在仁安羌的英国同盟军,代武放弃辎重,亲自带领一个先锋团在密林中潜行三天三夜突袭了日军。他下令用炸药轰破当地油田的储油罐,点燃四处横流的油料,还叫士兵拖着树枝跑动来扬起漫天灰尘制造大军压境的假象,吓得日本鬼子溃不成军。他的部队乘势一举击败了那支曾参加过南京大屠杀和横扫新加坡的日军五十五师团,并顺利救出了英军及家属七千多人。

    是役之后,幸存的日军将领终于知道什么是中国军队了,代武也不无骄傲地调侃被救的英军指挥官亚历山大将军——曾指挥敦刻尔克大撤退——“这洋将军只擅长逃跑”。

    这出奇制胜的一战为代武赢得了崇高的国际声望,更重要的是,他收获了一份意外的爱情。

    就在仁安羌油田周边与日军激战时,一枚炮弹在附近炸开,瞬间的气浪将代武和陈裕裙一齐掀翻在地。代武从尘灰中爬起来时一眼瞅见鲜血洇红了陈裕裙的裤裆,大惊!

    “你受伤了!”在嘈杂的枪炮声中,代武指着陈裕裙的下身,咧开喉咙大喊。

    “不要紧,轻伤不下火线。”年轻人大喊着回话。

    但代武没容他反抗,一把拽过来扯下他的裤子,低头一看,大骂:“娘希匹的,狗狗都炸飞了,还说不要紧。”

    他慌忙用手摁住陈裕裙下身的伤口,嘴里念起了金财外公传授的止血咒。但是,陈裕裙没等他念完就打开他的手一骨碌滚开了。他哭丧着脸大叫:“别念了,我月经啦。”

    见长官愣在原地露出惊讶和狐疑的目光,陈裕裙索性撕开束胸的绑带,就像变戏法似的,一对受尽委屈却依然气昂昂圆滚滚的乳房打了出来,在飞扬的尘土和刺眼的硝烟中上下颤抖。

    这位现代版的花木兰真名陈谷君,她剪发束胸从军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追随心中的偶像。在陈子垅村的公祭大会上,她第一次见识了传闻中的伟大人物,她相信那是英雄美人千年一遇的缘分。将军的传说,他头上的光环,他的气宇轩昂以及他致辞时的慷慨,都令她春潮翻滚。况且,她已无依无靠,除了入伍,也别无去处。

    一周后,代武辞退了现任的杨姓机要秘书,与陈谷君成了婚。简陋的洞房就布置在前线的行军帐篷里,新郎就着昏黄的烛光,气定神闲地褪去新娘的衣衫,摆出最舒适的姿态享受她的爱情。她柔软的皮毛上还蘸着茶花粉的芬芳,一时解了他的乡愁。他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位只有在盛年男人的梦中才可能出现的少女,发现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充分诠释了造化的神妙。她曾经的阴柔突然变成了炫目而缥缈的美丽,美到了足以愉悦任何哪怕最挑剔的风月老手的感官。他自信自己的目光就像深刻的激光般犀利,只需冷眼一瞥便能知晓女人的脑瓜有多灵光,嘴巴有多聒噪,乳房有多大,心眼有多小。他无法想象仅凭一身军服她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晃荡了两三年没被识破。这实在是莫大的讥讽,他一会想想过去的陈裕裙,一会瞅瞅眼前的陈谷君,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探求女人真相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撕毁她们的遮羞布。

    同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女人重新燃起了代武传承血脉的希望。一个晴朗的中午,他把新婚妻子带到一座长满松树的山包上,一个加强连在山下警戒,不准任何人上山打扰。他重复了一次祖先们曾经干过无数次的蠢事——树交,陈谷君咬着牙承受了不可理喻的爱情,她那可怕的勇气和激情让代武刮目相待。下山后,他觉得自己对这位女人的爱已经超越了人类情感的极限。利用休战的短暂空闲,他当着陈谷君的面给家里写了一封言辞诚恳、谨慎的休妻书,声称吴芙是自己年少轻狂时不经意种下蒺藜后长出来的扎手荆棘。

    过去那络绎不绝的短线爱情只不过为代武枯燥的战争岁月注入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快乐,在他记忆里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回想起来像幻觉似的模糊不清。如今,他终于触摸到了幸福的底蕴。在闷热的帐篷里,陈谷君努力把心中的山歌记起来,每一首都唱一遍给他听,他也把自己想得起来的一些旧事说出来让她知晓。帐篷外的夜空时不时被火炮喷出的炮弹映红,密密麻麻的士兵像潮水般朝敌阵奔涌而去,轻伤者顾不及包扎伤口,忍痛继续战斗,伤重者无暇挣扎,直接毙命了。即便最清醒的长官也忘记了恐惧和生存的意义,幸而,那帐篷内充满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怀。

    代武与陈谷君约定好死后并排葬在老虎山上,还要仿照西汉梁王刘武与李后的做法在墓间凿一条相思道相通。

    代武着实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完全适应把一个男警卫员当女人来使用的转变。而陈谷君早已进入妻子的角色,她的一言一行乃至相夫侍寝无不流露出脉脉深情。这些年来,她从第三者的角度,在最亲近的距离里默默观察着这男人,他与机要秘书亲热时,她在门外站岗放哨;当他牢骚满腹,粗话连篇时,她默默地倾听;当他身先士卒忘我战斗时,她为他的安危牵肠挂肚,恨不得拉他后腿,劝他退役。她亲眼见识了一个大男人的所有优点,相较之下,他的缺点和陋习简直不值一提。因此,她的幸福天地里盛开了大红大紫的罂粟花,还充斥着浓烟烈酒的戾气,也有被报告声不时打断的春梦和在军号与枪炮的协奏中辗转迁徙、永无宁日的蜜月生活。

    代武始终不相信女人温润的口器不是用来咀嚼食物只是为了方便容纳和吮吸的胡言,直到那天下午,陈谷君涨红了脸跑进临时指挥所里吻他。

    先天晚上,陈谷君在饭桌上听男人们谈起泡蛇酒可以壮阳祛风湿强身健体的话题。她对酒文化一无所知,仅凭女人的想象力和一腔热情就炮制了亘古未有的舌酒。她把烧心咬口的老白干含在嘴里足有老半天,直待口舌麻木到垂涎欲滴时才跑去喂给丈夫。她肉质嫩滑的舌头和温泉般热乎乎的酒水让代武顿感神清气爽。他就寻思:莫非女人与蛇真是同科动物?

    那一刻,代武的幸福比得上一生中所有快乐与高潮的总和。他试图在战地日记里记下这段品味舌酒的佳话,沉思半晌却无法落笔,因为他搜肠刮肚后竟找不到一个已知的形容词能道尽自己的得意与满足。

    代超与李久贵一块儿失踪后,李秀猛然发觉战争把自己所有的儿子都卷走了,不禁黯然神伤。接到代武从缅甸寄回的家信时她指望能从中得到代超的消息,但信中只装着一纸休妻书。谭世林没敢让妻子知晓内情,他把信装模作样地念给李秀听,其实是背诵了代武的上一封家书。随后,趁人不注意,他一把火烧了那足以引起家庭大乱的信息。他赶紧回信给代武,信中只有一句话:“我偷偷把你的休妻书烧了。”

    一年后,谭菜终于收到了李久贵的来信,她欣喜的表情并未引起家人的注意。她把李久贵寄回来的戎装照和自己先前纳好的双喜字样的鞋垫一并用手帕包好,收藏在一个带桃花和喜鹊图案的漆器里。里面还有些李久贵暗地里赠送的当初被她认为是毫不起眼也不需要如今却成了珍品的琐碎礼物。她在院子里与双胞胎侄子做游戏时也忍不住想起了李久贵在情书中的表白,他还是那副粗鲁的德性,他说他真后悔没有借马良的神笔把她画在心中以便在休战的时候就让她走出来为孤寂的战友们弹琴唱歌,他还说他嫉妒她,因为她可以天天看到自己,抚摸自己,而他却离她那么远。由于转战各地没有固定地址,他叫她不用回信,但她还是定期写信给他,不过信件得由哥哥代劳转交。聪明的姑娘知道写给双胞胎哥哥的信件不需要任何地址,因为他俩早已名扬天下。

    此后,谭菜再没收到过李久贵的来信,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三五载杳无音信那是平常事,没什么稀奇。只有代武知道妹妹永远接不到恋人的情书了,他已从陆续收到的一沓信笺中偷窥了妹妹的情感世界,看到一个聪明而清醒的女人用温婉细腻的文字汇成了一片汪洋,任何男人一旦跌入其中便将永无脱身之日。

    代武抗拒了杜聿明的命令,率部队从野人山退回印缅边境线上。他刚刚把谭菜的情书朝野人山的方向烧了,就获悉驻印度的英国远征军不准他的部队进入印度。他们声称按国际惯例,中国军队必须放下武器素身入境。这帮恩将仇报的洋鬼子正是代武在仁安羌拼死从日本鬼子枪口下救出来的那支英军。代武对同盟军如此傲慢的做法极为恼火,立即发出通碟:如不放行,就要兵戎相见打进印度去。

    亚历山大将军闻讯大惊,责令部下用汽车将代武的人马接进印度,优渥相待。为表达歉意,英军特意用传统的印度拉茶招待代武,但浓郁的茶味和奶香并没能安抚代武的怒气,反而激起了他对虎坦茶的思念。他拒绝印度人的食物,让陈谷君着手烹调菜肴。因为他无法接受印度人用左手揩屁股用右手抓饭吃的民俗习惯。之前,日军已重兵占领了密支那和腊戍,由于英军的临阵脱逃,曼德勒会战的计划成为泡影,直接导致了中国远征军六万官兵无路可走,陷入绝境。代武对此耿耿于怀,他是除史迪威将军之外骂得最凶的人。当杜聿明下令远征军经由野人山撤回国内时,代武表达了坚定的反对立场。

    杜聿明只知道日本人的险恶,而代武对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的了解远胜于上司,他认为与其让战斗力被森林吞噬,不如豁出去跟敌人拼了,但他的建议没有被采纳。

    就在李久贵的左腿被地雷炸断的那个中午,代武奉命烧毁了所有汽车及其他辎重,开始朝野人山进发。他用嚼碎的燕窝敷在李久贵的伤口上止血消炎,还安排六位士兵负责抬着他翻山越岭。他们在暗无天日的丛林深处跋涉了三天,越来越远离文明社会,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与世隔绝的恐怖世界。士兵们在密布的桫椤科植物中砍出了一条通道,四周满是古老的银杉、双扇蕨、观音座莲,那简直就是侏罗纪的入口。陈谷君提心吊胆地躲在队伍中间,生怕前边会冷不丁走出一只巨大的恐龙来。山势越来越陡峭,即便徒手攀爬也已困难重重,抬担架的士兵换了好几批,代武坚决不肯丢弃伤重的表弟。林中下起了蚂蟥雨,山洪、瘴气、疟疾也一并来袭;一位护士班的女兵发高烧后神志不清,脱得一丝不挂,又哭又闹,最后跳下了悬崖;另一位女兵在一棵大树后解手时被野狼咬断喉咙拖走了;眼瞅着战友在前头的树上上吊,竟没人有力气把垂死者解救下来;部队断粮多日后代武带头吃起了巴蕉树芯和白蚁,到了晚上,大家挤一块互相取暖,点燃掺加了胡椒粉的象粪驱赶蚊子和野象。

    李久贵断断续续跟代武告别,大家商量了又商量,谁也不忍心说出那个心照不宣的处置方案。为了保全部下的生命,代武毅然决定抗命原路返回。他坚信与日本鬼子拼死一战即便同归于尽了也比在毫无出路的丛林里被蚂蚁吃掉强得多。他摊开地图看了好半天,气愤地说:“能走出野人山的那就不是人了,那是野人。”

    代武流着泪别过头去,一位副官把冲锋枪拉到最后一颗子弹,趁李久贵不备,从脑后给了他一枪。

    代武用刺刀草草挖了一个浅坑,撅了几根干树枝垫在坑底,将表弟掩埋了。旁边的陈谷君浑身发抖,早已泣不成声,打那之后,每次听到枪响,她就会下意识地惊起、回头。

    李久贵中弹后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当代武往他身上填土时,他想起了谭菜似笑非笑时面颊上荡起的那一对醉人的酒窝……

    代武带领饥寒交迫的部队掉头循着一路散落的白骨和尸臭往回走,不多几日就在死亡气息的引领下走出丛林,重见了天日。他们在滂平江边突然遭遇日军,痛痛快快打了一仗。在随后的转战途中,代武不幸被毒蛇咬伤,一度命悬一线。陈谷君恨不能自己化身纯洁的狐狸精在亲吻时吐出救命的红丸来保住夫君的性命。代武躺在担架上,双眼微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因肌肉与神经的联系已被毒素破坏,他全身发暖,飘飘然舒服极了,他真没想到死神竟这般温柔。

    听一位当地的向导说用乳汁滴入伤口可中和毒液,陈谷君撩起衣服就使劲挤,但最终只挤出了几滴汗液,在场的众多官兵全都看呆了。随后赶到的卫生班护士给代武的伤口放血、清洗、拿火烧,然后又用捣烂的大豆叶子敷上。在印度的利多镇休养了半年,等杜聿明将军付出了三万条无辜的生命代价后终于走出野人山辗转前来会合时,代武已完全康复。

    杜聿明将军痛哭失声,回国述职前,他取下自己的手枪交给代武,拜托代武照顾好他那幸存下来的八千子弟兵。代武接过枪,他的话别辞极尽委婉,仍没能掖住对这位上司的鄙视之意。他心里在想:军人要么凯旋,要么战死沙场,可这家伙却令自己的数万部下蒙羞,害他们上吊、沦为饿殍、喂狼、喂蚂蚁却不能与日本鬼子搏斗。

    那是个热死人的三伏天,连续好几个晚上,李秀都梦见老虎山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乍一看就像戴了一顶白帽子。她暗自担心这或许是白喜降临的不祥征兆。家人见她愁眉不展,都以为她在为代超失踪的事伤心。耒阳牯来后,她悄悄说出了那搅得她心神不宁的梦境求他解解。

    “那大片的雪啊真瘆得人慌呢!”李秀补充说。

    耒阳牯顺口说道:“顶上红,头彩中啊,他嫂子,恭喜你财运到啦。”

    李秀赶紧纠正:“可不是红色的血呢,是白色的雪啊!”

    耒阳牯一悚,马上改口说:“哦,顶上白,贵人来!他嫂子,你赶紧了备好酒菜候着吧。”

    这下好啦,李秀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她就纳闷:“这兵荒马乱的,谁会来呢?金财外公可没这么早啊。”

    金财外公老得快迈不开步了,却并不服老。前一年的秋收已结束多时,霜冻也过了好些日子,金财外公仍未现身。人们在闲聊时流露出焦急的等待之情,但没人认为是金财外公的迟到,他们更相信也许是季节的错乱或者是黄历出了纰缪。后来,直到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金财外公才姗姗迟来,他为自己的晚点给出了许多令人信服的客观理由,最终兴安人只好擅自篡改了万年历以照顾长者的面子。

    一天,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骤然响了起来,最忧郁的人也受到了鼓舞,他们把锅碗瓢盆、木桶、石头、棍棒当成上好的乐器进行演奏。谭世林在午睡中被闹醒,两年没有回家的代群急匆匆进屋给他请安。从儿子嘴里,谭世林得知这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

    代群坐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大谈惊心动魄的抗战经历,就好像日本鬼子是他打败的。李秀真是高兴坏了,她不仅把代群及其部下当成贵客还把他们看成了民族英雄。她赶紧到祠堂的神龛前焚香烧纸放鞭炮,把好消息禀告了列祖列宗。

    “仗打完了,孩子们要回家了。”对那些外出征战的孩子们,只要没见着他们的尸骨,她就假定他们都还活着而且已经丢开了发烫的武器,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与代群及部下们的欢闹不同,妇女们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各自的喜悦。她们像春节前那样把蒙尘的家什悉数搬到晒谷坪里,用浸湿的秕谷搓洗干净。还浆洗了发潮的男人衣物,挂在竹篙上晾晒,似乎马上就有人要穿。一些多情的年轻媳妇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浣洗和梳妆,她们脸色红润、双目含情,正憧憬着暌违多年的床笫之乐。没人忍心扫她们的兴,精疲力竭的谭代湘瘸子也看到了赋闲的曙光,他长长地吁口气,一瘸一拐加入了代群主持的没日没夜的欢庆活动。那些日子,兴安村无人能眠,直到谭吉先生溘然去世才告一段落。

    谭吉老先生那死气沉沉的大脑中仍残留最后一个活跃的角落,临终时还在牵挂着代超的安危。趁回光返照的那点间歇,他反复交代谭世林转告代超:“那些书籍和收藏品是谭氏家族在乱世中也足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务必好生保管,世代传承下去,万不可损毁或变卖。”

    谭菜赶工为先生量身缝制了青色的长褂寿衣,谭世林用自己的金丝楠木千年屋装殓了老先生,还按家长的规格为他开了礼数周到的追悼会,将他安葬在老虎山上。老先生的牌位也被列入宗祠,与谭氏先祖共享祭祀,同沾俎豆之馨。那里还为金财外公预留了一个空格。

    代文为岳祖父撰写了一篇悼文,文辞简洁却悲怆动人,直到谭吉先生下葬三个月后才寄到家。李秀要丈夫当即回信去追问儿子为什么打败日本鬼子好几个月了还不回家,这个问题,军中的谭代辉也在问代文。谭代辉离家已经十个年头了,他收拾起简单的行装,正等待退役的通知,好回家去看看生死未卜的亲人。

    代文也的确有过短暂的幻想,正是这种过于乐观的情绪促使他前不久给远在缅甸的代武发去过一份电报,语气激动地许诺要亲自到昆明的巫家坝机场去迎接凯旋的中国远征军。然而,兄弟间这种令人愉悦的默契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觉。时局很快变得云谲波诡,代文为自己政治上的天真感到羞愧。他设法安抚谭代辉的思乡情绪,说服他解开行囊,准备继续战斗。

    两个月后的某个中午,代文接到密令立即动身赶赴延安。另外十九位将领正等着他集合,一架借来的螺旋桨需要用人手扳转起动的破旧的美国A-47运输机把他们秘密送到了东北前线。当代武得知代文的行踪后,不禁喟然长叹,他意识到兄弟团聚的机会永远消失了。因为代文在做的事情也正是代武想做却未赶得及做的。

    是年,国民政府对苏交涉失败,被迫承认外蒙古独立。当《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传来时,许多不明就里的中国人走向街头欢呼。代文深感人微言轻、无力回天,气得拗断了手中的水晶烟斗。大骂:“真窝囊,我们打败了日本鬼子却把偌大的蒙古弄丢了。”

    代武比谁都清楚这是美国鬼子出卖了盟友,拿中国的利益同霸道的苏联鬼子做了交易。这无疑是党和国家的屈辱,他黑着脸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愤愤不平,第一次拂了妻子的柔情蜜意拒不上床。他已经看透了帝国主义可耻可恶的嘴脸,但一回到军营,他却摊开地图,给情绪不满的下属解释说:“瞧瞧,划除蒙古后,中国的地图形状就活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了,再看日本吧,活脱脱一条蠕动挣扎的蚕虫。以前,中国老受日本欺凌、蚕食,那是因为合上蒙古时中国的地图形状便成了一片桑叶啊!”他随口改写了李贺的诗句并高声吟诵:“雄鸡一唱天下白,雄鸡一啄蚕虫灭!”

    代武的无稽之谈形象而具体,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并重新唤起了雄鸡般的斗志。他还把这种理论写信告诉了父亲,经谭世林一宣传,乡亲们如梦方醒,无不为政府高瞻远瞩的堪舆战术称奇叫好,笼罩在他们心头许多个世纪的恐日阴霾从此一扫而光。谭世林还特意跑去关王庙请教李仙宝,李仙宝更是认为经此一变,可谓一劳永逸,我华夏儿女从今往后当可安然无虞地永享太平了。

    谭世林心想老祖宗谭纶的临终警诫可束之高阁了。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望穿秋水的女人们并没有见到男子们想要回家的迹象,后来才逐渐明白原来每一场战争的结束都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失望之余,她们走到晒谷坪里与代群那些无所事事的部下唱歌、聊天,有时还上桌与他们斗酒行令。代群对日渐激烈的内战形势漠不关心,有一位中年女人在酒桌上向他抱怨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才是头时,他高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我们热爱和平,因为我们都是平和的人,不过,永久的和平必须仰仗永久的战争!来,大家为和平干杯!”

    抗战后,代群的抗日队伍尚有近百位幸存者留了下来,代群曾要求县国民政府以抗日志士的身份给予妥善安置,但得到的答复是全中国人除了汉奸都是抗日志士。县政府只任命代群为县保安大队的副职,其他人员必须上缴武器,自行解散。一怒之下,代群拒绝赴任,把那些无路可走的部下安置在自己家中。当时,国共内战正酣,谁也无暇理睬这些不明不白的地方武装。代群带领他的队伍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并不断发展壮大,到代武后来驻防兴安村时,他的土匪队伍已经扩大到了三百多人。

    代群高大威猛的身材,洪亮的喉嗓,鲁莽而守信的作风,还有抗战时期的英勇作为,使他最终成了威震一方的匪首。回村后不久,他便化装成摇着铃铛的杂货郎,足迹遍及周边各县的村村寨寨。所有家产在一千大洋以上的富户都被一一登记造册,并成为他的主要作案对象,但凡在这条财富线之下,特别是贫苦人家则受到严格保护,秋毫不犯。他对手下实行军事化管理,训练刻苦,匪纪严明。

    代群对社会形势有着坚定的错误认识,他确信只要孪生兄弟还活着,这世道就不会有长久的太平。他踌躇满志,决心做强做大,力争成为乱世中最著名的土匪。他在虎坦建立据点,从老虎山脚下一路上去,沿途的各个隘口都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几年下来,仙人洞里许多未曾开发的洞穴,就连当年谭菜与李久贵暗中苟合的那些洞中洞也都堆满了各种财物,从黄花梨家具,古玩字画到大块的银锭,多得难以计数。

    因为代群的裒敛无度,老虎山方圆数百里内的富户悉数沦为赤贫人家。这些潜在的恶霸地主在解放后无一例外都成了贫农,他们后来对代群当年的暴行竟感恩戴德。

    那年月,当土匪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遇上年景不好,庄稼歉收,成年的男子不是去当兵吃军饷就是托熟人牵牵线打声招呼便扛着火铳上虎坦找代群去了。尽管如此,谭世林还是无法苟同儿子的作为,常常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李秀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自从代群做了土匪,她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对留守在家的李璐也看不顺眼,时不时数落她不知好歹与丈夫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贱人,李璐伤心泪下却不敢还嘴。有一回,得知李璐要带谭永兵一块儿上虎坦去探望丈夫时,李秀把孩子拦了下来,骂道:“你们做你们的土匪,莫想把我脚下的孩子带坏了。”

    从那时起谭永兵便一直生活在祖父母身边直到长大成人。家中一时间孩子成群,有了人丁兴旺的假象。谭永秀长成了半大少年,已经上关王庙去念书了。禾机和抬打也已十岁出头,每次,李秀见他俩打着赤膊浑身泥浆,提着一串泥鳅冲进家门时总感觉时间在外头溜了一大圈又转了回来,这两个家伙活脱脱就是孪生将军童年的翻版。兄弟俩看起来不太可能会像他们的名字那样成长为勤劳安分的农夫,两人一打架就较真,不依不饶,直至头破血流,好几次把前来拉架的李秀摔得四脚朝天。他们打得那么凶,以至李秀总怀疑其中必有一个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不过,她没法公断是非,因为两位打斗者对对方的指责如出一辙。他俩看起来简直就像在自己打自己,李秀认为这是一种有暴力倾向的自残行为,那种熟悉的不祥预感搅得她日夜不安。

    谭菜坚持在家中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但她的教育显然失败了。一位推着板车的废品商贩来到晒谷坪里,小双胞胎凭他们与生俱来的默契达成共识,用接力的方式从板车的后面窃取板车里的废铁拿到板车的前面卖给收购者。精明的生意人被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弄花了眼,最后以自己开出的如意价码悉数收购了自己的货物满载而去。

    李秀收缴了兄弟俩的不法所得——两沓金元券,打算等那冤枉的折本者再次光顾时如数奉还。她痛心地骂道:“该死的东西!这么缺德的事情也干得出来,你们与那土匪叔叔还有什么区别呢?”

    李秀还是第一次见识纸币,见那些花花绿绿的金元券与七月半烧给祖先的冥币相像,心中不免起了疙瘩。她有一种本能的戒心,总感觉把财富化成这种形式实在过于轻率。她担心一家人的终生积蓄会被水沤烂,被火烧毁,被畜牲吃掉。总之,还是金银铜钱来得稳当,即便在地窖里埋上百年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因此,尽管当局宣称金元券是按一比一的美元汇率发行的国际贸易中的基础货币,并一再号召老百姓拿金子去兑换,但李秀却暗中串联好了所有的家庭主妇,在全村实行以货易货的简单交易,同时大家竞相制作和储存腊肉来充当流通货币以逃避用金子换废纸的霸道财政。解放后,谭氏腊肉成了驰名天下的品牌,仍然可以当货币使用。

    国民政府为了内战而滥用国库储金,忽视国债,使得通货膨胀比人们预料的来得更早更猛。金元券的价值一日三泄,急转直下,最高面值达到了60亿元,使用者得一遍又一遍地小心读数,少数一个零就要损失十倍的财产。到后来,购买一斤大米竟要挑一担钞票去付账。当人们突然间都富有到用钞票擦屁股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财富一夜之间已被政府掠夺殆尽。当局把巧取的民脂民膏锻炼成一大坨一大坨黄金,用大型洋轮运去台湾藏了起来。许多城里人挑着一担担花花绿绿的钞票在排队买粮的队伍中饿死了,而兴安人们却幸免于难,不能不说李秀居功厥伟。

    数十年后,谭兴华在课堂上听讲到这场金融灾难时和同学们一块儿开怀大笑,都以为这是谭文录老师杜撰的活跃课堂气氛的幽默故事。

    李秀与当局的金融政策作对时,孪生兄弟间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场对决已经开打。

    华北平原的寒风呼啦啦地打在代武脸上,他若无其事的平静神态令随行人员害怕,他们很难把这位上司的安详面容同残酷的杀戮和血腥的死亡联系在一块。事实上,代武对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沦为暴力主义的信徒而毫无察觉。只是隐隐觉到自己已经站在了食物链的最顶端,掌控着一台巨无霸式的绞肉机器,一个指令下去,就像放电影似的立刻遍野伏尸,血流成河。他讨厌战争但战争似乎爱上了他,使他欲罢不能。即便为了军人的尊严以及尽到军人的责任,他也必须战斗到底。

    代武爬上指挥车的顶篷用望远镜瞭望,无论朝向哪个方向,视野里都是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肉搏的敌我难辨的士兵。密集的子弹在空中交织、撞击,弹片破碎的声音消散在远处腾起的熇熇烈焰中。无助的战士们纷纷扑倒在漫天汹涌的尘灰里,周遭传来的不是挣扎的哀叹和号叫,而是死神沉重的脚步声。如翡翠般绚烂多彩的年轻生命汇成了广袤的人体庄稼正被一把无形的镰刀有序地收割。他们的名字、爱情、幻想、童年记忆,他们对敌人的恐惧,对母亲的牵挂,对女人和食物的渴望,都注定在时间的长河中戛然而止,宛如渺渺尘埃在浓稠得可以抓握的硝烟里随风散去。

    代武看见人头像散落的算盘珠子一颗颗直往下掉,看见阎王爷蘸着浓墨重彩的判官笔在《生死簿》上一个同志一个敌人、一个同志又一个敌人地勾划着。菩萨对惨绝人寰的闹剧竟视而不见,他们早已堕落成了只关注胜败的势利者,因为有史可鉴,只有胜利者才能供奉他们源源不断的牺牲。

    因积劳成疾,代文患上了美尔尼式综合症,间歇性的眩晕、耳鸣、出虚汗,令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他躺在担架上闭着眼睛指挥了多次会战。由于深得民心,当他那庞大的部队像行军蚁般朝前挪动时,不管有多少人倒下去而战斗队伍的规模却一丝不减。这无疑给代文带来了巨大的信心,他暗暗想:“至此,即便自己中风半边瘫了,只用剩下的半个脑也能打败敌人。”不过,他嘴上还是叮嘱部下别被眼前的暂时胜利冲昏了头,他说:“万万不可轻敌,国民党的军队并非不堪一击,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勤劳勇敢的中国人。”

    与此同时,在混乱的败退途中,代武不断给沮丧的士兵们打气:“不要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共军并没有传说的那般神勇,他们与我们同文同种乃至同堂同胞,没什么两样。”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兵家玉律在彼此了若指掌的孪生兄弟间竟成了迷人的悖论。眼看自己的大部队像溃堤之水四散泻去,代武一时陷入军事理论的盲区不能自拔,他几乎无法为失败找出塞责的理由。尽管代文接收了关东军的武装,特别是他的炮兵部队的战斗力已大为提高,但与代武全副的美式装备比起来仍相差甚远。代武总怀疑有一股强大且无形的神秘力量在左右战局,这种力量把枪对枪炮对炮式的简单较量变成了玄机重重又诡异无常的政治博弈。如果说仅仅归结于宿命,代武是绝不会认命的,他与代文间攸关生死的收官战已然开场。为稳固阵脚放手一搏,也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代武下令把营以上军官的家属提前撤送到台湾安置。

    与陈谷君告别时,他取下白色手套揩去她脸上的泪水,生硬地说:“不准哭!这是命令,将来如果我战死了也不准哭,我会在阴间回味你那脍炙人口的舌酒。”

    代武随后组织了多次反攻,企图收复失地。但都功亏一篑。若月亮上郁郁不怿的嫦娥俯瞰到了人世间的这一幕幕,也一定会哑然失笑。在反复的拉锯战中,代武的吉普车曾三次追击代文的担架,每次都因方向的错误而越追越远。最终,代文不得不掉转头来复蹈前辙以咬定代武的去向。那片土地已被炮火犁过无数遍,没有一只飞鸟和昆虫,也没有一片绿叶一棵小草。除了在烟尘与火光中蠕动的仍在挣扎的垂死者,简直看不到生命的迹象。公路上到处都是国军部队抛弃的仍在冒烟的汽车和摩肩接踵的尸体。代武的抵抗力一天不如一天,主动弃守了许多战场要地。

    代文亲率大军紧追不放,谭代辉受命断后,并打扫战场,清点战果。他是一位中规中矩,从不与人红脸,把权力当荣誉绝不滥用的人,仅有的爱好就是练习枪法,再就是背地里与未婚的战友们探讨婚姻的得失,揣测女人的深浅。为了不让秃鹰啄食尸体、滋生瘟疫,谭代辉有意催促手下人加快清理的速度却又害怕发生认敌为友的乌龙事件而挨斗受批。这是一件伤感的任务,收尸者都在猜想下次将是谁来收拾自己。一些尸体早已身首异处,还有些则烧得面目全非,像一坨坨沾着泥土的焦油。谭代辉在死人堆里徘徊,为辨识尸首的身份伤透了脑筋。就在他感叹自己接手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技术活时,一名年轻的新兵被一具微笑的尸体吓得叫了起来。他跑过去安抚受惊者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最可怕的是仍然活着的人!”

    那战士想想也是,为给自己壮壮胆就狠狠踢了一脚地下的笑死人,不成想那烧糊的帽沿上竟掉落下一枚泛黑的红五星。谭代辉骤然变色,忍不住大声责问:“你就是这样对待革命烈士的吗?”

    于是,分拣工作进展得更慢了。五天后,谭代辉高兴地向代文汇报了自己的清理工作,哪想代文为他的愚蠢和死板大发雷霆:“这不是抗日战争——”他的声音从来没这么严厉过,他下决心一辈子不再提拔这位“亲如兄弟却迂不可赦”的副官了。

    谭代辉对堂兄如此咄咄逼人的过激反应感到惶惑不安,他重新整理好慌乱的情绪,试图用令人鼓舞的辉煌战果来缓解尴尬的气氛,他自豪地报告:“我军只付出了一千九百九十九条生命的代价就消灭了八千敌人,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不!”代文严肃地纠正了他的说辞,“我们付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生命的代价!”

    不仅如此,代文还下令将所有遗体一并埋在战场附近的一个山坳里,不分敌我,不立名册。他从担架上坐起身来,挥笔写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位战士长眠于此。”随后着人镌刻在公墓旁的一块巨石上。

    随着解放战争的深入,代文发觉沿途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他依稀闻到了胜利的气息,那是一种杂糅了火药、尸臭以及桂花粉、抖辣椒、米酒和虎坦茶的奇怪而熟悉的味道。他赶忙摊开地图察看,发现代武和自己正一前一后行进在回家的路上。

    的确如此,在南征北战的几十年里,代武一直不自觉地以老虎山为原点在心中制作坐标,参照兴安村的经纬度来确定自己的地理位置。好几次战略转移中他都不经意地带领部队朝家乡靠拢,总感觉离老虎山越近心里就越踏实,底气也就更足。每次途经兴安村周边地带时,他都会设法绕道回家看看。但每次进村,他兴师动众的阵仗以及他的卫士们制造的紧张气氛还有他因权势的膨胀而增添的离奇传闻、神秘色彩最终使他成了乡亲们眼中的陌生人。谭菜无法把年少时砍柴拾粪的哥哥同那个不分昼夜时刻被卫士和机要秘书包围,吃饭要经银针验试的将军重叠成一个人。连少不更事的孩子们也觉察到了这份距离,他们只记得他那把长长的寒气逼人的武士官刀和那副黑得吓人的墨镜。

    这年端午节,代群学代武那样荷枪实弹,身边围着一大帮机警的随从下山来给父母送节礼。他目光镇定,志得意满,那副德性活像愚蠢自负的日本武士。因常年深居丛林和岩洞,他身上散发出野兽的臊味,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整幢房子震得格格作响。李秀算是真正见识了土匪的派头,她始终板着脸不答理代群亲热的呼唤,还把他孝敬的一盒长白山野山参丢到门外,说:“这不干不净的东西莫吃坏了我的肚子。”

    谭世林捡回野山参塞给代群,说浪费了可惜,叫他拿给他丈人李仙宝去吃。

    听说驻防关王庙的国军越来越多,谭世林把生殖墙上的两面牌翻转过来,露出了“维护社会安定,坚决剿灭赤匪”的一面。他把代群拉到一旁,悄悄地告诉他:“昨夜人定时分,我看见扫把星划过老虎山顶,恐怕是要变天了。我劝你还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你就弃暗投明再次加入共产党吧。”

    代群微笑着给了父亲一个明确的答复:他要保持中立,哪个党也不加入,哪个兄弟也不得罪。

    临走时,他这样反问父亲:“难道我两杯酒不喝,硬要去喝一杯酒吗?”

    但是,谭世林却对儿子的前途担起心来,他说:“你这样不走正道,只怕你两位兄长谁也不会饶恕你啊!”

    老父亲又一次错了。一个月后,当代武带领部队匆匆忙忙退防到兴安村时,第一件事就是盛情邀请代群下山来共商国是。在全族乡亲们齐聚的长桌宴上,代武致辞时对代群打家劫舍的诸多恶行只字不提,却盛赞他是英勇抗日的民族英雄。还对他的为人处事作了得体的恭维,称他是“聪明秀出,胆力过人”的经世良才。并当众承诺将持续挹注更多的资源支援他,以扩充他的实力。听到这里,代群来了劲,再也顾不了强装多时的深沉的大将风度,高声吆喝着给兄长敬酒,夸他是水中之鲲,天上之鹏,是国之栋梁。

    李秀见位高权重的将军儿子居然把明火执仗的土匪当兄弟,却把一心为穷人谋福祉的兄弟当土匪,便逮住机会责问代武:“你们国民党就是这样对待土匪的吗?”

    代武觍然一笑说:“妈妈无需当真,那只是政治场合中的应景之词。”

    既然儿子心中有数,李秀也就放心了。在这场宴会中,全族人强打起精神听代武对战争和时局的分析,代武失望地发现大家明显地在用虚假的热情为他对三民主义的痴迷和最后胜利的幻想而附和。他想起了抗战期间出征缅甸前路过兴安村时乡亲们箪食壶浆争相犒劳官兵的感人场面,可如今那样的情景却没有再现。这种冷落犹如针灸令他浑身发颤,就在吵吵闹闹的祝酒声中,他幡然醒悟:原来那种左右战局的神秘力量就是民心。

    这近乎绝望的觉悟一瞬间消蚀了代武心中所有的傲气和虚荣。恍惚间他就像灵魂出窍似的换了个人,当弯腰驼背的父亲在酒尽席散后把他押进吴芙的睡房时,他表现得像只驯服听话的羊羔。老父亲还以为这种出人意料的顺从必定是源自亲情。

    除了代武,兴安男人都晓得吴芙的房间是哪怕最胆大妄为的色鬼也不敢涉足的地方。代武进房后见床头架着一杆火铳,顿时来了兴致,他不清楚这是妻子独守空房时特意用来镇邪壮胆,同时也可在深夜里震慑窗外那些勇敢而多情的试探者。他摸摸铳杆子说:“如果你喜欢玩弄武器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挺机枪,顺带给你一项特权,你可以向任何人开火。”

    吴芙忍住笑,认真地盯住丈夫的眼睛,幽幽地说:“那我一定首先向你发火。”

    代武有些心虚,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但吴芙却没什么顾虑,她故意笑嘻嘻地打趣他,问他那位严肃认真的漂亮秘书哪去了。代武也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他回答说:“早给狐狸精吃掉了。”说这话时他表情淡然,眼睛却没敢看她。

    吴芙的目光犹如一道温暖而善良的阳光,总是照耀着别人的亮点。无休止的战事早已碾碎了代武的欢心,上床后他顺手把灯熄了。他以为,只要熄了灯,天下的女人全都一个样。他不再像当年那样兴致勃勃地探索她身体的秘密,想出各种花样引诱她沉溺淫佚的汪洋中,不放过任何一点快感。他大言不惭的下流情话仍萦绕耳畔,他激情四溢的轻佻举止也历历在目,床头墙上的那些木炭记号还是那么清晰显眼,但那一切都不再属于这位失意的将军。尽管他的意志已被窘迫的现实压垮了,却还是坚持中规中矩地履行了一个大丈夫的义务。当吴芙像蛇一样用舌头当鼻子在他周身上下嗅来嗅去时,虽然浑身瘙痒起满了鸡皮疙瘩,但他以革命家大无畏的坚韧精神默默忍受着妻子的多情。在省却了胡乱折腾的疲惫和了无新意的甜言蜜语之后,夫妻俩如同归巢的倦鸟在厮磨的仪式中获得了比快乐更幸福的满足感。

    代武走访和慰问了所有乡亲,几乎每跨进一个门槛都会听到一个凄惨悲伤的故事。其实,只需站在晒谷坪里朝四周看看,这些年来政治和兵燹给家乡造成的巨大伤害就一目了然。村里几乎见不着盛年的男人,只有三三两两赤手空怀的寡妇被命运遗落在无望的时间里,她们坐在破旧的屋檐下,神情麻木地看着代武及其随从走进走出。代武犹记得她们年轻时的鲜活容颜,如今这些嗷嗷待配的良家寡妇却因常年四季无人问津而白白老去了。她们眼巴巴地望着门口那条通往战场的马路,幻想着从前线溃逃下来的散兵游勇因迷路而走进兴安村来,她们乐意编出合适而得体的理由收留他们。但是,代武的归来打破了这种习以为常的痴想,再度勾起她们对亡夫的思念。唯一例外的是谭菜,因为代武哄她说李久贵随先头部队撤退去了台湾岛:“你就放心吧,他已经到达了最安全的地方。”

    代武把临时作战指挥所设在祠堂里,那间曾经用作私塾的大厅中央摆放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满是古旧壁画的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作战地图。李秀每天都来上香,以便把她对先祖的祷告让一旁埋头研读地图的儿子也能听到:“列祖列宗啊,你们显显灵吧,让孩子们休手别打了!”

    代武决定以老虎山为天堑,誓死保卫家乡不致沦陷。他带领参谋人员重新考察了家乡的山川地貌,连许多至今尚未命名,小时候砍柴都没有去过的山旯旮也走遍了。他发现山坳里没有一条康庄大道,每条山路都通向深山老林,直走不回头的人,除了与野兽相遇,绝不会有别的前途。但这是构筑复杂的线式防御阵地的最佳地理条件,他还计划发挥永乐江的水力来助战,似乎有信心在父老乡亲面前彻底打败那个与自己同样著名的敌人,让他重蹈石达开全军覆没的下场。他的工程师们很快就完成了钟鼓山水坝的测绘工作,紧接着又精心设计了一条从水坝出发沿钟鼓山腰绵延二十余里直至自源岩脚下的战壕路线,并用传统的计里画方绘制了草图。代武动用所有的人力物力抢筑工事,只派了一个加强连负责封锁兴安村通往关王庙的去路,他们在马路上设置木桩和带钩的铁线网,架起了一排勃朗宁重机枪和近百门火炮。但是,代武拒绝参谋人员提出的沿公路埋设六千枚地雷的建议,理由是那等同于堵死自己的出路。为加快钟鼓山水坝的工程进度,代武下令拆下村民家的门板、棺材,连那些媳妇们从娘家陪嫁过来的红漆木箱也拆卸了搬到工地上充作围堰的材料。

    谭世林几乎每天都要到工地上打望,各种各样他从未见过的巨型工程机械和数万名密密麻麻的士兵像蚂蚁一样没日没夜地忙活。不到三个月,兴安人的古老幻想就像变魔术似的竟成了现实。这样的奇迹令谭世林激动不已,就在他提议为儿子修一座功德牌坊时,代武冷冷地提醒父亲,那只是一项战备工事。一旦开战,水坝将被适时引爆,以便倾泻而下的洪水瞬间淹没来犯之敌。他还悄悄透露了一项军事秘密:水坝早在修筑过程中就已在坝体内埋设了足量的炸药。谭世林强咽下嘴里苦涩的口水,铁青着脸,眼含热泪,像不认识这个儿子似的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转身默默离去。

    代武不相信这个枯瘦、佝偻的背影是自己的父亲,当年他带领自己兄弟几个走出私塾爬上老虎山时是多么高大健壮,多么令人敬佩啊。如今却这般老朽、脆弱,脆弱到已承受不起一个谎言的打击。然而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打击早就在钟鼓山与自源岩交界的山沟里等着这位不幸的老父亲。战壕沿钟鼓山延伸到自源岩时,施工的战士们挖出了一具没有棺材装殓的男人尸骸,一件布满铁砂弹孔的黑色四不像皮衣包裹着散了架的骸骨,乌黑的头发搭在泛白的颅骨上,散发出浓浓的墨香。

    闻讯而至的乡亲们都能一眼认出那件兴安村唯一的皮衣却不愿说出衣主的名字,他们全都屏声息气,指望注定的悲剧能演变成巧合的误会。随后赶来的谭世林和李秀隔老远就放声痛哭,因为两位老人已经预感到了那位周游世界的儿子并没像人们猜测的那样继续行走在没有彼岸的旅途中。谭世林看过现场后心里发虚,总感觉那些穿透皮衣的铁砂弹似乎出自自己的火铳。

    李秀执意把自己的那具金丝楠木千年屋让给了代超,谭世林也觉得只有这样的贵气才能安放如此高雅而不幸的灵魂,虽然知识是致命的却仍然值得敬畏。代武下令停工三日,连以上的军官全都参加了代超的追悼会。朱即师傅操弄法事时,对丧葬礼仪一丝不苟,极尽铺陈之能事,他只想让观礼者感受到生命的庄严和死亡的沉重。

    在简单而热闹的竣工典礼上,谭菜受邀表演了古琴演奏。新筑的水泥坝已开始蓄水,两岸的橡树上挂着一些自吹自擂的堂皇标语。灰头土脸的士兵们抱着枪械一排排席地坐在水坝旁的空地上,周边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乡亲。谭世林是唯一没有前往观礼的村民,他期盼了一辈子的灌溉工程如今成了心头大患,他吃不饱睡不好,日夜忧心于另外一个儿子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代武已经在老虎山地区实施军事封锁,作为一个地下党员,他为自己不能给同志们通风报信而深感自责、不安。

    谭菜经过爱情的历练,已显露出少妇的大方风韵,甚至能在大型集会上现场陈词、抚琴高歌了。她穿着兴安女人认为最时髦的蓝底缀白色碎花紫绸缲边的斜襟布扣长袄,不慌不忙走到场地中央,从容地摆好那把梧桐悬棺木古琴,调试到适宜室外的高调后就开始了她那纤纤十指的舞蹈。顷刻间,死生相契的板眼便在宽广的音域中挣扎、涌动,与滚滚永乐江水缠绵悱恻、相拥而流。尽管她演绎的《广陵散》没有多少人听得懂,但那纯净天然的音色,悠远激昂的旋律,却紧紧揪住了战士们飘忽不定的灵魂。绵绵不绝的致命音符不断地在他们耳畔撩拨、撺掇,使绝境中的战士们燃起了希望。

    代武是唯一的知音,那慷慨的曲调,那淡远的琴风搅动着他根深蒂固的世俗情怀,尽管手下兵士如云,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独的斗士。此时,他得到情报,代文率领的大军已经进驻关王庙,正在对兴安村形成合围之势,而自己相邻的友军兵团全都失去联络,所有的战略协调机制均遭毁灭性破坏。就在三天前,他得到杜聿明将军在徐蚌会战中兵败被俘的消息,后经多方努力他与空军取得了联系,对方在电报中不断询问兴安村的布防情况并计划给予空中支援。代武不得不私下里考虑自己兵团的退路了,他委实不忍心眼看着无数姓名汇成的文字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永垂不朽的烈士名册而毫不作为。他痛心地背弃了一位将军应有的信念,在心底里暗暗掂量着如何少消灭一个敌人就能多存活一个同志的奇怪想法。

    谭菜弹得兴起,一时琴我两忘,但见眼前坐满了李久贵。古老的七弦是她悸动的脉络,瘦削结实的琴板一如她温润的胴体,她把绸缪纤纤十指的音律化作了牺牲向遥不可及的情人献祭。代武百感交集,不由得怀想起了聂政的英武和项羽的愧怍,对嵇康临刑而奏的悲壮也深有同感。

    代文的情报部门破译了国军的摩尔斯密码,但代武清楚解放军没有空中力量来制衡,因此对保密工作中的巨大漏洞并不在意,他与空军在往来电报中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机群的集结情况以及老虎山周边的军事布局。

    大战在即,老百姓人心惶惶。代武那最后也是徒劳的努力并没能换来乡亲们的拥护,他们认为正是驻防的国军引来了战火,村里的长辈出面敦促谭世林,要他传话给儿子即刻带队离开家乡。

    吃晚饭时,代武还在唱什么国军誓与家乡共存亡的高调,谭世林把民意稍加修改后传达给了他,老父亲轻声细语地说:“乡亲们都希望你率军起义。向自己的兄弟投降,没什么丢人的,你一缴械,战争就结束了,世界也太平了。”

    此时的代武似乎已成了刚愎自用的孤芳自赏者,他坚定地回答:“爸爸,只要我还活着,战争就没有结束,更谈不上失败。”

    老父亲还不甘心,他干脆直言相告:“问题是我们都盼望得解放。”

    代武阴沉着脸不做声了。其实他早就料到眼下是一场无望的战争,因为即便保住了这片领土,可失去了民心,那也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所有汇总来的情报和征象都指向一个结局——失败。不过,他不愿在亲人面前承认这一点。

    谭世林理解儿子的苦衷,他一边陪他喝酒,一边帮他出主意:“要么,你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那总比兄弟相煎要好!”

    代武默认了这个提议,他只是担心自己走后,父亲名下田土偏多,恐怕遭到清算。而且他知道这些土地如今即便白送也没人敢接手了。可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谭世林当即向儿子透露了一个连李秀也不知道的秘密:他是共产党员。

    谭世林偷偷从楼上的谷仓底下搜出他珍藏多年的党证给目瞪口呆的代武看。那一刻起父子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但他俩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亲切和相知相爱。

    早在代群当保长时,谭世林已把近四十亩土地化整为零,分封在大家的个人名下,每个儿子都有份。仔细翻看完父亲拿出来的那一沓地契,代武惊喜地发现了自己的地主身份,就连死鬼,早已火化的谭斌也拥有八亩良田。至此,代武只剩下最后的一个疑问了:为什么父亲的政治天赋没有全部遗传给自己呢?

    一天,参谋人员报告代武,共军的一部分主力正在沿永兴县方向朝资兴市转移,这意味着国军由公路南撤的路线已经被截断。代武在沙盘边痛苦地徘徊,把白手套取下来甩到地上。吴芙前来送茶水时看见了这一幕,立刻明白过来,丈夫那野牛般的体魄和潮水般汹涌的精力原来都是给战争耗尽了。她立刻原谅了他在床上那差强人意的表现,还对他身陷如此困境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却从不吐露真相,仍强颜欢笑并耐心地应酬和满足自己的大丈夫精神感佩不已。

    随后召开的作战会议上,名叫马春生的参谋提出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方案:趁共军在老虎山南面的资兴市还未完全站稳脚跟,我军佯攻关王庙。与此同时,主力迅速经南冲村口的永乐江大桥往南突袭资兴市,突围后直插广东境内与友军会合,再谋出路。

    没等马春生说完,代武打断了对方的发言,他说:“你声东击西的突围计划理论上完全正确。不过,唯一遗憾的是我那位兄弟敌人饱读经书,奇计满腹,他对此方案比我们了解得更透彻。”

    代武与代文完全一样,极度蔑视那些崇尚理论的教条主义者。“你可真不愧是马谡的后裔啊!”他忍不住轻轻嘲讽了一下马春生,接着又说道,“我们只有做出愚蠢而错误的决策才可能出其不意地突围成功。”

    因此,他决定首先正面佯攻关王庙,待共军主力调往资兴市去包抄我军后路时,我军主力再全面出击关王庙,沿江西方向撤退至福建沿海一带。一瞬间,就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即自己的错误很可能撞上兄弟的错误,那错误又等同于正确,结果仍不能成功。

    事实上,代武早就感知到了双胞胎之间就像钟摆一样冥冥中总有一种维系平衡的自动纠错系统。正是这种默契衍生的孪生苦恼把此刻身在关王庙的代文折磨得彻夜难眠,直到第二天早上,兄弟俩几乎同时收到国军的空军作战部发给代武的电报,内容是七天后轰炸关王庙的详细计划。代文看完电报后松了口气,他平静地说了句让手下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关王庙可是个美丽的小镇啊,街道干净,历史清白。”

    两天后,解放军弃守关王庙,全部往永兴县方向撤走了。代武得到情报后将信将疑地登上了钟鼓山顶,在望远镜里他观察到关王庙桥头开阔地带那些像网络一样四通八达朝前延伸的交通壕里已经空无一人,连早已安置好的炮口对准老虎山方向的上千门火炮也没了踪影。

    代武高估了兄弟间的仇恨,他坚信不疑地指出那是共军为诱敌深入而故意放开的缺口。因此,他请求空军暂停了轰炸计划但没敢轻举妄动,只派了一小队人马前去关王庙探听虚实。在代武最犹疑不决的时候,李秀撺掇吴芙一块儿出面,硬是把他拉到了黄洞仙上香,婆媳俩都认为像他这种常年在枪林弹雨中生活的男人更需要菩萨的保佑。她们笃信菩萨知晓一切,定会为懵懂的男人安排好最适当的出路。代武的心思刚好相反,他打定主意要把母亲和妻子托付给菩萨照顾了。

    朱即师傅特意撞钟十九响为代武祈福,一边唱起了那首永远的皈依之歌:

    三界四生,各免轮回;

    九幽十类,悉离苦海;

    五风十雨,免遭饥馑;

    南亩东郊,俱瞻太平;

    干戈永息,甲马休征;

    阵败伤亡,俱生净土;

    飞禽走兽,罗网不逢;

    浪子孤商,早还乡井……

    拖腔悠扬浑厚的钟声仿佛从远古传来,生生的扣人心弦。代武哪曾想如此激荡灵魂的声音,居然是铜钟受到沉重打击时发出的痛苦呻吟,附和着朱即师傅回肠荡气的吟唱,代武觉得苍茫大地都在和自己一块儿战栗。随行的人员尽力开玩笑却怎么也无法使气氛热络起来,代武随朱即师傅走进洞内后更觉得凉飕飕的寒心。随后跟进来的母亲和妻子自顾自地在菩萨跟前拜开了,那熟络劲儿仿佛她们是这里的居士。不过,代武也知道正是那些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的石雕使兴安女人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的苦难和别人的富贵,使她们处饥荒而不慌,临盛筵亦无涎。

    洞内光线暗淡,众多石头疙瘩杵在阴翳中若隐若现。朱即师傅给代武一一介绍各路菩萨,完了告诉他:“菩萨比人更容易侍候,只要不被忽视和遗忘,他们就很欢喜了。”

    代武一板一眼地上香、作揖,还往功德箱里投了十枚银圆。朱即师傅邀代武一行到一间光亮些的石室中喝茶时,顺手拿出一本鸠摩罗什的译本《金刚经》送给代武,又把最慈悲美丽的绿度母菩萨的心咒传授给他:“嗡,大咧,度大咧度咧苏哈!”

    代武没心思问问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跟着念了三遍,硬是背了下来,朱即师傅才放心,还叮嘱他务必牢记在心,说常勤念诵就能免除所有魔障瘟疫疾苦,消除一切水火刀兵之灾并增长福寿。

    作为答谢,代武又施舍了一对湘西特产的娃娃鱼油蜡烛。听说这蜡烛能燃烧一百年不灭时,朱即师傅喜极而泣,仿佛看到了菩萨面前的无限光明。他亲自送代武下山,途中也没忘对行武之人作最后的教化,他说:“将军,仇恨当由菩萨来化解,用武器毫无意义,那家什只能产生暴力和政权。战争的理想状态应该是动用宗教的力量,对敌人进行温和地同化和耐心地吸收,灭敌于无形。”

    代武当然无法苟同如此不切实际的抽象理念,但告别时握住朱即师傅的手他好像握住了家族的历史和童年的记忆,于是淡淡地说:“此去前路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方能重归桑梓,再上一炷心香。”

    闻听此言,一旁的吴芙潸然泪下。朱即师傅赶紧说:“走到哪都没关系,菩萨并不在庙里,其实在你心里,菩萨会保佑你的。”

    近段日子,代群每天都下山来见代武,两人关在密室里长谈。李秀虽然不清楚兄弟俩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但看到代武把一箱箱弹药和大批枪炮当小菜一样送给代群时,一种源自经验的难以言说的焦虑再度涌上心头。她没法去恨自己的孩子,可她恨透了那些平时冷冰冰的一副死样子发起火来就要命的武器。

    撤离计划提前了两天,只是因为马春生建议采取行动前炸毁南冲村口的永乐江大桥以截断共军的来路。代武问:“炸桥可以换取多少时间?”得到的答复是:“两天。”于是,他取了一抔老虎山上的土和一杯佛井水包装好随身带上,跟马春生说:“那我们就提前两天行动吧。”

    代武的部队丢下巨大的工事和为数众多的军用物质,一夜之间像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天半夜,代武等吴芙熟睡后,轻轻起身去敲开了父母的房门,他把一封写给代文的信托母亲转交。

    “别让任何第三者过手,”他严肃地提醒说,“一定得交给他本人。”

    这次突围行动在黑夜的掩护下进行得异常迅速和隐秘,事前没惊动任何乡亲。李秀和谭世林披着外衣送儿子到大门口时,李秀想追上去说件她认为必须要说的事情,但两个卫士在代武身后伸出手来,生硬地拦住了两位老人。李秀扶着门框对着代武的背影哽咽道:“孩子,不管怎样,要记得早点回家啊。”

    月明星稀的寒夜里,代武默默转过身向父母行了军礼,他穿着呢子将军服的背影随远处惊起的一阵阵狗吠声逐渐淡化。

    凌晨,代武经过关王庙时没遭遇任何阻击,他刚刚庆幸自己还能有尊严地离开时,断后的部队枪声大作。原来,解放军杀了个回马枪。代武无心多加抵抗,下令部队抛弃所有辎重,迅速撤逃。虽然伤亡惨重,但代武最终还是率残部成功翻越罗霄山脉到达了江西井冈山,摆脱了全军覆没的命运。这无疑得益于他对这条线路的熟悉,当年红军启程长征时,代武正是沿这路线的反方向一路尾随追击代文的红军。在井冈山作短暂休憩时代武整编了残兵败将,此时才确信代文的回马枪并非军事计谋,完全是一种高傲的戏弄。

    各个战区兵败如山倒的消息不绝于耳,代武的部队辗转到达福建时才真正意识到除了漂洋过海逃去台湾已别无选择。沿街的梧桐树下尽是拖家带口的难民,骨瘦如柴的脚夫和乞丐像晒蔫的薯皮摆满了出海的码头。参谋马春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艘货轮,士兵们蜂拥而上,塞满了货仓和甲板。待部下把混上船的难民驱赶下船后,代武手持喇叭安抚惊魂未定的战士们说:“我们上台湾岛只是战略撤退,稍作休整即行反攻大陆。”他坚定的呼喊声在海风中荡漾,“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卫士在船仓靠过道的甲板上铺了一块牛皮纸让代武坐下休息时,悄悄问他:“长官,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代武苦笑着回答:“具体日期可不是我说了算啊,那得问菩萨。”

    这当儿,一群护士班的女兵从过道那头涌了进来,一个熟悉的面孔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虽然她作了精心的伪装,也得到了同伙的掩护,但代武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是谭菜。他挤过去把她揪了出来,却不知如何处置,望着人头攒动乱糟糟的海岸和码头,很显然,赶她回头比带她出海更危险。此时,船仓外起了骚动,原来是船主与马春生吵了起来,船主声称时下人多船少,行情猛涨,理应收取双倍的运费。代武问明情况后下令把那个愚蠢的家伙捆了起来,两个士兵像抬牲口似的把他抛到码头之前,代武告诉他:“我之所以不把你扔进海里是因为我知道无论再杀多少人,也挽回不了败局啦。如果你不服,那就等共产党来了,去告我吧,我是谭代文将军。”

    货船摇摇晃晃起锚前行,谁也不知道它将开往哪儿,战士们一齐掉转头朝后看着越来越远的大陆逐渐被空间和距离压缩成了一条弧形的地平线,最终湮没在粼粼波光中。虽然离战争越来越远但船却越来越颠簸,代武也感觉越来越危险。他头晕、恶心,止不住地呕吐。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轻声念叨起:“嗡,大咧,度大咧度咧苏哈!”一遍又一遍,越念越难受。

    李秀那天早上起床后发现谭菜不见了,仍心存侥幸,发了疯似的到处找:谭吉先生的书房,古琴仍在,但没人影;吴芙房间,她正呆坐在床上抹眼泪,问她也不吭声,只是摇头;晒谷坪里,李子梅在捡拾士兵丢下的弹壳,她说自己也想出走只是没人领。

    挨到傍晚,李秀才绝望地承认谭菜跟代武走了的事实。吃晚饭时,家里的气氛冷得快要结冰了,谭永兵和抬打、禾机各自扒着碗里的饭不敢出声,吴芙眼圈红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有谭世林莫名其妙地表现出与大家极不搭调的得意神采,在他心里,钟鼓山水坝有幸保全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愁眉苦脸的李秀才吃了两口就撂下碗筷,她乜斜了丈夫一眼,他那奇怪的表情使她格外恼火,就忿气地朝他说了句:“该走的又不走!”李秀还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吴芙沉下脸来留下半碗饭离席而去。李秀自言自语地骂道:“这战争真不是东西,把男子全卷走了还不休心,如今连姑娘都不放过了。”

    话刚落音,开天辟地一声惊雷炸响,驱散了兴安人心头的迷惘。他们一朝醒来,发现自己仅仅在床上翻了个身,一眨眼就穿越了时空隧道从万恶的旧社会跨入了欣欣向荣的新中国。有人高喊:“解放了!解放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些手足无措,一激灵,齐齐冲到晒谷坪不顾体统地尖叫、狂笑不止,夸张地跳跃、做鬼脸,折腾累了,就用喊口号来表达惊奇和茫然。

    就在代武投进一根烟工夫就能打一转的台湾的怀抱时,县委派来的工作组进驻关王庙开始了土改及组建基层人民合作社的一系列试点工作。那时,代文仍在东南沿海一带进行一些零星的战斗,那只是解放事业的扫尾工作,但他心里明白尾大不掉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兄弟。代群盘踞在虎坦,享受着非法的既得利益,每天从收音机里接受来自台湾的嘉奖和最高指示。他还有心情常常去打猎或者采集竹筒中的竹髓,这东西既能解毒消炎,还可催情乱性。他把其中的一部分留给部下治疗肠胃不适,另一些则怂恿李璐服用。在无休止的洞穴狂欢中,他们的快乐结晶不期而至,女婴在财富和土匪塞得满满当当的仙人洞中呱呱坠地后,代群给她取名谭琴,希望她长大成人后像姑姑谭菜那样能弹奏出高雅动听的古曲。

    政府工作组的人员设法把一封署名代武实则是代文的亲笔信转到代群手中时,他正站在仙人洞中的一条石凳上振臂高呼,那震耳欲聋的回响令他踌躇满志。他对兄弟的劝降和统战政策不屑一顾,认为这依然是时局振荡时期无数反复摆动中的又一次拉扯而已。他经历过太多,早已能泰然处之了。他甚至连回信都懒得写,以免出言不逊拂了兄弟的好意,他相信国军不日将至的反攻军事行动会给来信者明白无误的答复。

    工作组眼下的首要任务是土改,匪患只能听之任之。为兴安村民划定成分时,谭世林首先亮明了自己的党员身份,主动把一沓地契和家中存余的六十个银圆一并交了公。然后就淹了一只狗,杀了一只穿山甲招待远道而来的干部们,他还教唆他们如何用穿山甲的鲜血和胆汁勾兑烧酒喝,说能使人耳聪目明肝清。那些勇敢的尝试者只是在服用之后才感觉到该偏方的功效完全相反。不一会,他们全都出现了过敏反应:浑身发痒,并伴有幻听、幻觉、视野模糊的现象,个别严重者身上还生出了许多腥红的蜂团,怪吓人的。但他们以惊人的毅力和顽强的革命精神克服了主观上的困难,丝毫没有耽搁随后举行的村民代表大会。

    村民们在会上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煞是热烈。完全不知道前台上正襟危坐的干部们耳膜内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连白纸黑字的地契也看不太清楚了。谭世林就此涉险过关,他一家被划定为贫农。土改工作结束后,兴安村人均土地面积陡然增加了一倍,直接原因便是人口减少了一半。人们意外地获知原来减少人口也是增加财富的窍门之一,这当然不会减少大家对战争的憎恨,却为二十多年后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作了有效的预热和铺垫。

    解放的当天,谭世林高兴地摘下生殖墙上的两面牌收进了柴房。思量着国民党已经被打败,新中国里这牌子指定是张无用的废牌了。他没劈开它当柴火烧掉完全是因为心血来潮地想到将来给孩子们讲述孪生将军的故事时或许可以用来作个见证。他好奇地想:真不知道那个儿子到台湾后还会喊些什么口号,刷些什么标语?

    彼时,代武刚刚踏上台湾岛,他匆匆打量了一眼,顿感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日本鬼子强奸后又被迫嫁给了强奸犯似的,但见满街日文招牌林立,百姓家中飘出来的全是娇滴滴的日语歌曲。许多年轻的台湾人已忘了自己的母语,他们懒洋洋地趿着日本木屐,在祠堂里焚香烧纸,用流利的日语向祖先祷告台湾光复的喜讯。死不甘心的老祖宗听着不肖子孙的一派胡言无动于衷,像不认识似的用狐疑、冷漠的眼光审视他们,就如同他们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穿草鞋、戴斗笠,用草绳捆着简便行装挂在枪把上蜂拥上岛的陌生同胞一样。

    陈谷君在一栋临时搭建的木栅屋里接待了代武和谭菜,两个女人像孩子似的欣喜不已,用兴安土话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代武好不容易活下来见到了自己最想见到的女人却尝不到团圆的感觉,他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郁郁不能开怀。身处远离战争的和平环境里,他成了一无所用的废物,整整过了一年,生活逐渐安定之后他才逐渐省悟到这种郁闷源自一个军人痛彻肺腑的失败感。当初上岸时,他的部队一下船就按人枪分离的规定缴了械。从此,他在军部挂个虚职,赋闲在家,只是偶尔去机关开开会听听上级指示。开头几次他还郑重其事地投入,后来逐渐发现,自己每一次认认真真作的会议笔录都是上一次的重抄,便只好付之阙如了。

    这样的平静日子仅过了半年就结束了。一天深夜,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急切得有失礼貌。代武夫妇起身时,隔壁的谭菜也被吵醒了。代武猛地拉开门,一个披着雨衣的男子迅速闪进客厅,不仅是代武身后的陈谷君,就连从睡房探出头来的谭菜也吓呆了。代武一眼就认出来人竟然是李久贵当年所在连队的连长,虽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来者表情严肃、疲惫不堪却机警敏捷,雨衣下是一身破旧的戎装,身上配挂着手枪,看得出刚从火线上下来。但是早在三年前,他及他的连队就在一次争夺战中全部阵亡了。代武曾亲自签发过他们的烈士证书,连同相应的抚恤金一并寄给了他们的家人以便让家属感受光荣并得到安慰。可如今他及他手下的一百多人却死而复生,转辗一千多公里,在共军的围追堵截中侥幸逃脱,并劫持一艘渔船赶来投奔自己的部队。他们以为自己将得到英雄般的欢迎,但海岸守军却以入境管制为由拒绝他们上岸,还威胁说要用大炮击沉他们的座船。如今他们已面临断粮和进退无路的绝境,连长只得冒死偷渡上岸,前来求救。

    为安全起见,代武吩咐这位连长随即返回船上去安抚部下的情绪并等待消息。代武相信自己部下的忠诚,他将不遗余力地营救他们,但他也预判这是一次无果的行动,比与共军决战更缺少胜算。因为他很清楚这些迟到者身上已经打上了被共军策反成为间谍的嫌疑烙印,在如此动荡的敏感时期除了自己谁也不敢因为个人的信任而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代武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煎熬,谭菜却喜出望外。上岛后,她的足迹遍及台湾各地,这一次是她探听到的与李久贵最近的消息。她仿佛感知到了李久贵正在离自己咫尺之遥的渔船上忍受着饥饿和绝望的折磨。谭菜见哥哥早出晚归四处活动,总以为说不定哪天他会带回好消息,但代武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因为他带回家的只是一沓沓证明李久贵那个连队全部阵亡的各种材料,白纸黑字的不容置疑。

    “真是活见鬼了,”代武牢骚满腹,在饭桌上不断地埋怨道,“难道他们真是死不瞑目的不散阴魂吗?”

    第四天晚上,天气预报中的台风如期而至,闪电像一根根光亮刺眼的皮鞭不断地抽打苍穹,怒吼的狂风裹挟着雷雨在窗外肆虐。代武痛心地想起自己几天来那无谓的奔波只是做做样子,其实,翘首等待的正是这个无情的夜晚。他为自己的无耻和失德而痛苦不堪。次日上午,只是在收音机播报的新闻中听到有一艘形迹可疑的渔船在离基隆港以北两海里处沉没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才渐渐平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如果没有听到谭菜的哭号,他甚至认为那或许是军人最自然的归宿,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烈士,而烈士就应该耐得住死亡的寂寞。

    代武从此落下一个怪毛病,听不得叩门声,无论昼夜,最轻柔的敲门声也会使他神经质似的心惊肉跳。后来,在陈谷君常年不懈的游说下,所有登门的亲朋挚友或其他访客都必须在门外高喊“报告”才能入内,这种令人敬佩的军人风范为代武赢得了不少声誉。

    为消解谭菜那毫无根据的悲伤,代武诚挚地向她保证李久贵绝对不在那艘沉船上,因为他已经追随李宗仁代总统逃到美国去了!至于具体地址嘛,代武也不含糊,信口胡说了一个在英文百科全书上也查不到的地名。他相信这个新的谎言能无限期延续妹妹的阴阳恋,而且他认为这样做总比直接告诉她阎王爷的地址要仁慈多了。

    一周之后,谭菜再一次不辞而别,继续她无望的追寻。她怀揣那个子虚乌有的英文地址,登上了一架飞往美国的航班。陈谷君急哭了,逼丈夫发动老乡和旧部帮忙四处寻找,最后在航空公司查到谭菜的下落。陈谷君哭丧着脸埋怨丈夫:“她连一句洋话都不会说,出了差错,我看你到时回家了如何向父母交代。”

    代武安慰妻子说:“你放心,能在中国生存下来的华夏儿女,不管跑到世界的哪个旯旮都会安然无虞。”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不过,对自己的生育力,则彻底失去了信心。当初幻想把谭氏种子播撒到世界各地的计划已经破产,如今就连生个一子半女来传承香火的愿望都似乎难以企及。在天南地北的征战途中,在众多女人身上验证了无数次的徒劳之后,他已得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兴安男人的种子无法在老虎山脚下以外的任何土地里发芽生根,更莫想开花结果了。那不仅仅是水土不服那么简单,而是他们血脉里的基因必须要有虎坦茶、佛井水、抖辣椒、桂树上的蜂蜜、金财外公的故事以及当面山上的黏土才能存活并传承。

    代武曾试着跟陈谷君说明此理,但她说什么也不愿把丈夫的理论当真。后来代武也懒得跟她解释和争吵了,随着年岁的增加,他的性情跟谭世林一样慢慢变得和缓。虽然俗务也不少,他却尽量减少应酬,把仅剩的有限精力小心地攒起来带回家,耐心地应付妻子,让她生活在快乐和希望之中。但他心里明白,那全是些徒劳无功的机械运动,除了健身和娱乐,不会有任何别的收获。此后,经年累月的劳作不过是更进一步证实了他对家族血脉的认知。

    如今,他最急迫的心思就是如何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尽早重返故里去繁衍生息,否则就注定要绝子绝孙了。因此,一听到当局打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时,代武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高声地呼喊应和,叫得比谁都起劲。一些清醒的同侪对其近似阿谀的政治热情颇有微词,殊不知这都源自兴安男人渴望子孙满堂的繁殖本能。

    代武跃跃欲试,对反攻大陆的战争寄予了人生的全部希望,甚至比当局走得更急。他曾经给总统致信,言辞激奋,建议趁热打铁与美国协调把反攻大陆的计划提前到与朝鲜战争同步进行。但是,他得到的唯一回复是有关部门在城郊的山脚下给他找到了一栋僻静的带前庭后院的双层民房。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啊!”代武搬到新居后仍掩饰不住失望的心情。而陈谷君却为这个意外的奖赏兴奋得好几宿没合眼。她忙前忙后,把前院打理得素净淡雅,后院里的空地则种上了各色花草藤蔓,她的勤快和坚韧让代武见到了母亲的身影。没过多少时日,原本萧瑟荒芜的院落就被她莳弄得花枝招展、鲜艳欲滴了,堪与皇家庭院比美。但代武始终找不到家的感觉,他更习惯与邻里分享食物和亲情的山村生活。陈谷君很体谅丈夫的失落感,也清楚丈夫与山川的渊源,她理解他对故土的依恋和对先祖的尊崇,她劝他爬上屋后的山顶去散散心。代武瞄了一眼那海拔两三百米的山峦,忍俊不禁,就如同窥见了一位不幸女人的微不足道的樱桃小乳。他记忆中的老虎山高耸入云,脚在人间峰在天上,登顶者可抬头撞月,能伸手抓云,那是何等的雄伟何等的嵚崟啊。相形之下,这屋后的一爿山丘在他看来,充其量只是一颗颗不堪践踏的小泥丸。

    陈谷君张罗着给卧室贴上石榴红墙纸,又买来了一套二手的棕色真皮沙发,代武有些坐不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筑巢是女人的天性,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们很快就要打回大陆了。”他恳求妻子终止蚂蚁搬家式的连锁购置行为,以免用不了多久就扔掉了可惜。六个月后,陈谷君不得不钦佩丈夫的政治眼光,因为当局不仅加紧了备战,而且已经提前完成了大陆的土改工作。虽然,那种隔海分田的把戏犹如凭空瓜分月球的土地,纯属意淫,但代武和其他军人一样,收到《战士授田证》的那一刻,心中油然生起一种中国人最古老的喜悦。官兵们纷纷举着数额不等的田地奔走相告,为自己成了未来的地主而相互道贺。代武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李仙宝作为关王庙最大的地主正在接受批斗,每逢赶集日都要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示众。不过,如今押解他的不再是代群而是一群年轻气盛的陌生干部。他已经彻底绝望,从此成了关王庙境内唯一不热爱国土的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