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心灰意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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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子梅终于可以肯定代文要在兴安村住下来并准备老死在家了,她似乎又听到了本能在记忆深处发出的温情呼唤。她鼓足勇气再次拿起多年来不屑一顾的镜子……

    代群被枪决的前夜,代文带了些酒菜到学校的临时监舍探望他。他一看就急了,忙问:“这是永别酒、长休饭吗?”

    代文叫警卫员给弟弟打开镣铐,他不动声色地说:“是庆功酒,团圆饭。”

    代群犹疑不定地落座,却不肯动筷子,愤愤不平地说:“我干过的事情你就没干过吗,凭什么你是英雄,我就该死?”

    代文眼含热泪望着这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弟弟,他看见一个年满四岁仍赖在母亲怀里跟妹妹争抢乳头吸奶的顽童,他穿着脏兮兮的开裆裤成天在自源岩上捣蛋。长大些做了和尚,而后当了逃兵,沦为赌徒,陆续成了共产党员、国民党员、抗日英雄、土匪,代文无法想象这些毫不相干的角色如何集于一身。有人曾跟他说代群是一个玩命的冒险分子,他却坚持认为代群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终其一生都在勇敢地与变化莫测的命运周旋。

    多年前的成人礼上,当代群对着生殖墙上的巨大男根磕头作揖时,他心中唯一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个荷锄弄地、荫妻教子的贤夫良父。但这个卑微的理想却是如此遥远,遥远到几乎不可能实现。在他积极的人生征程中,他被财富、女色及权力所诱惑,一次又一次误入歧途,几乎走到了理想的反面却浑然不知。

    代文回过神来,痛心地骂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死到临头的人并不服气,他恬不知耻地搬出了劫富济贫的道德依据——《周易》中的“君子以裒多益寡”,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代文火了,大声怒斥,“不,你是大逆不道。”末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不使兄弟间的永诀变成一轮口角,于是放低声调,以温和的口吻说道:“基于裒多益寡的平均主义那可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精髓啊!别扯了,我们兄弟一场,还是喝杯和顺酒吧。”

    代群称自己咽不下,向代文讨要烟抽。代文一摸裤兜,发觉烟袋忘了拿了,他不忍心让兄弟失望,便改口说:“吸烟对身体不好,我劝你还是戒了吧。”

    听了这话,代群似乎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随后胃口大开,与代文开怀畅饮,还一同回忆了儿时的许多趣事。酒足饭饱后,代群兴致很好,拉住代文不让走,非得陪他下盘棋。他还越俎代庖地指挥代文的警卫员去找谭世林,把放在谭吉先生书房里的那个木盒子棋盘拿了来。

    一开盘,兄弟俩就现出各自原有的风格,代文纵横捭阖,只求精彩,不计输赢。而代群正好相反,因急于取胜,还不到中盘便发起猛烈攻势。代文忘了应酬的初衷,不知不觉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先是假装乱了阵脚,放出重重破绽以诱敌深入。代群为一时的得利喜上眉梢,揶揄道:“哥啊,你打仗还行,这棋艺可没见长进呀!”话没落音,代文瞅准时机,给了弟弟致命的最后一击。代群愣了一下,仍不改年少时的赖皮性子,死不接受失败的结局,他若无其事地捡起代文将军的棋子放回原位,嘴里直咕噜:“哦,你还能来这么一招啊。我看漏眼了,退一步,就退一步吧。”

    “落地生根,你没棋啦!”代文态度坚定,还是几十年前拒绝代群悔棋时那个样。

    但是,代群不为所动,他难以割舍即将到手的胜利,总以为大势还可逆转。只见他嘻皮笑脸地示意代文继续,说:“亲兄弟,就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代文却无心恋战,起身告辞。代群一瞬间跌进了冰窟窿,气急败坏地大叫:“不就是一步之差嘛?你什么风度,一个大将军还悔不起一步棋吗?”

    代文吩咐警卫员给代群重新戴上镣铐并把棋具收拾了带走,回转身告诫他:“你认输了吧,就算让你悔到头,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何以见得?”代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为棋艺的不精而沮丧,只是这一切印证了一个久闻的传言,即这位名叫谭代武的将军其实是谭代文,尽管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棋路是错的,不讲原则地追逐利益和胜利,除了失败还会有别的结果吗?”代文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其实,到中盘时你就该弃子投降,后面的——”

    “以前我不信,现在我能肯定你不是武哥,你是文哥。”代群打断了代文的说教,他感觉脊背发麻,因为这一发现意味着他最后的一线生机破灭了。

    代文并不惊讶,只是好奇地问道:“你认为有什么区别吗?政策和法律是死的。”

    “不!”代群泪流满面,哽咽道:“如果你是武哥,那就能轻易想出一百个为我开脱罪责的办法来,使我们可怜的父母在弥留之际膝前多一个送终的儿子。可你不同,你只是一架冰冷的革命机器。”

    代文不愿与他理论,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你明天就知道我是谁啦。”

    代文的部队一改长征时的寒伧样子,他们军容整洁,步调划一,肩扛美制的簇新武器,脸上洋溢着战无不胜的自信笑容。当年一袭破衣一杆旧枪东逃西窜的代文已不复存在,如今成了力量、高贵和地位的象征。他的威严和冷峻引得兴安男人争相效仿,结果全成了故弄玄虚和死搬硬套的怪人。那时候谭抬打和谭禾机已长成喜好论政谈兵的时髦青年,兄弟俩共同的偶像便是孪生将军。李秀多次埋怨,孩子们全给舞弄凶器的大人带坏了。当抬打与禾机挤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东张西望时,李秀突然惊醒过来,她为自己和旁人拉家常时总是忘了还有代群这么个儿子感到内疚。事实上,他是离家最近的亲人,即便听说李璐在仙人洞里生了个女儿她也没去理会。

    代文的头痛病有了明显好转,离老虎山越近,症状越轻。到达兴安村时,他已经离开担架,神采奕奕地接受了乡亲们的欢呼。他与大家寒暄了几句正要进屋,竟看见过世很久的外婆提着潲水桶从堂屋走了出来。她枯黄的肌肤就像泄了气的旧皮囊套在明显偏小的骨架上,她的头发稀疏又凌乱,眼睛凹陷颧骨突起嘴唇干裂,她放下潲水桶,在破旧的靛蓝色围裙上擦把手,站一旁好奇地看着一群陌生人进进出出往自己家搬东西。几十年来,代文眼里只有同志和敌人,忘却了许多本该惦记和牵挂的人与事。他在想:“该死的战争,使自己如今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记忆中的母亲是多么年轻啊,她的肌肤鲜嫩如玉,她的眼眸脉脉含情,但那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了。

    代文首先在老虎山周边村寨散发传单,宣传自己的剿匪政策:首恶必剿,胁从不究。

    他知道土匪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是正当道的劳力,家里的顶梁柱,脚踏实地的农民。只要他们放下武器投案自首,代文决定不但不追究他们,而且还打算发挥他们的特长,准许他们报名参军,穿上解放军的服装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这一招有效瓦解了土匪们的斗志。但“首恶必剿”的政策却激怒了代群,他纠集剩余的死党,誓言战斗到底,代文发出最后通牒给他一周时间考虑去路。到了第六天晚上,代文派去老虎山探路的先头部队遭遇偷袭,三名战士永远滞留在了睡梦中。接下来,一连串震得人们耳朵发麻的炮声打破了兴安村解放后的喜庆气氛。代群还没能见到解放军,他几年前沿山路修筑的所有防御工事就被炮火摧毁了。在三天三夜的混战中共有三十六名土匪被击毙,大部分都开溜了。

    李璐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抄小路回了娘家。在南冲村口的永乐江大桥上,有一名摇着铃铛的杂货郎被守候多时的解放军战士抓获。这位声称自己是李有福的人被押到了兴安村,李秀一见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追问他妻子和女儿的下落。代文只对被捕者冷冷地说了句:“坦白从宽吧!”代群点点头,表示愿意再冒险相信一回亲情。

    那边的临时法庭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公审匪首的材料,这边有许多年轻人排着队等候在李秀家门口要求参军,双胞胎兄弟也在其中,他们俩想要参军纯粹是出于好玩,把战争当成了一种光荣的没有法律后果的杀人游戏。一些垂暮老人和忧郁的寡妇也挤在报名的队伍中,全是来向代文索要他们久去未归的儿子或丈夫。

    面对孙子俩的参军热情,李秀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她没敢做声,怕拂了将军儿子的面子,因为这儿子掌握着处置另一个儿子的生杀大权。老母亲处处留意不招惹他,还拐弯抹角地逢迎他,攒着劲要唤起他日渐淡忘的童年记忆和业已蒙尘的亲情。

    代文只允许孪生兄弟中的一个入伍,另一个得留在家里干活。他说:“就抬打去吧,能抬能打,这正是当兵要干的活啊。”

    为此,禾机偷偷哭了两天半,那天下午李子梅来串门时撞见了他的眼泪,得知这个青涩的后生上战场的目的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勇敢时,她爽朗的笑声把墙上的蜘蛛都震落了。随后,她用晦涩的俏皮话悄悄点拨他,绕来绕去就一个意思:上床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这天晚上,正在关王庙上中学的谭永秀回家来拿换洗的衣物,他高人一等的个子和白净的肤色让代文想起了紧随自己在二万五千里漫漫征程中享受苦难和爱情的妻子。多年的疏离,父子早已生分。代文见儿子进屋后只对自己点头示意,就跑去跟奶奶寒暄,心里想:“这孩子的书是怎么念的呢,连老子都不认识了。”

    于是走过去提醒谭永秀:“我是你爸。”

    没想到十多年没见面的儿子竟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孩子没撒谎,他太熟悉自己的父亲了,从小到大,随时都能从长辈和老师的嘴中,午夜的梦里,还有报刊杂志和课本上看到父亲的英雄事迹和伟大形象。

    不知李秀跟孙子说了些什么,晚饭后,谭永秀对父亲的态度大变。他主动找父亲汇报自己在校的学习情况,还说喜欢画画将来考大学要报考美术专业。谭代文很是受落,就在他享受做父亲的成就感时,儿子突然扑通跪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求他饶叔叔一命。随后,谭永兵也赶来和谭永秀并排跪着不起来。永兵的年龄与永秀相仿,却已经辍学在家务农了。当所有的年轻人排队报名参军时,他是唯一的缺席者。

    代文立刻明白了个中原由,李秀走过来刚要插嘴帮腔,他板着脸拂袖而去。

    代文比谁都难过,这次回来,李秀见他每天很少吃饭,不是吸烟就是不停地嚼槟榔,还以为他在长年饥饿又困苦的环境中已掌握了牛的反刍技能。

    李秀在家族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但在法庭上,她就力不从心了。公诉人准备充分,情绪激愤,把控诉被告罪行的铁证一个又一个抛出来,精准地砸在代群头上。恍惚间那诡异而庄严的气氛让代群幡然省悟,他一度被悔恨和羞愧所吞噬,恨不能当庭剖腹以谢天下黎民。迷蒙中他已然加入公诉人的阵营,居然主动补充了不少未被呈堂的新罪证。他是如此投入,几乎让法庭辩论变成了他的临终忏悔,只是在听到当庭判处他死刑时才猛然惊醒,大喊:“不——”

    那几天里,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出现在各个角落,向军政委员会的审判官员不厌其烦地陈述代群过往的点滴善举,诸如建学校啦,抗日啦等等。虽然倾听者没有一个人给他有余地的答复,但他认为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因为年迈体衰,谭世林的影响力急剧下降。从前,他说一不二,即便小声嘀咕,他的意思也能迅速传遍各家各户。可如今,他那位将军儿子回家后就连坐下来认真听老父亲说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唯一理解并同情他的人是谭代辉,他虽然是审判官员之一,却不敢做主给出任何乐观的答复。有一次,见没有旁人在场时谭代辉悄悄地提醒缠住他不放的堂叔说:“罪犯是你儿子,真正的法官也是你儿子。”

    于是,李秀出面了。她带上代武托她转交的那封信来到代文临时办公的地方,警卫员告诉她:“正在开会。”

    她严肃地说:“你叫他马上出来,我是来送鸡毛信的。”

    代文现身后,当面拆阅了母亲送来的信件,虽然未具名,但那熟悉的字迹比名字更可信。李秀抓住机会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她在一旁唠叨:“就算你革了他的命又能怎样,能改了他的姓吗?这个瓜是蔫是傻好歹也是谭家这根藤上结出来的,死了也还是要埋在老虎山上啊!”

    代文掏出火柴把信点燃,他似乎没听母亲说话,只是轻声问道:“还有谁看过这信?”

    李秀没好气地回答:“还有写信人看过。”

    接着,也不管代文爱听不听,她又说开了:“他多多少少也做了些好事,还打过日本鬼子,你就不能将功补过放他一条生路吗?”

    代文耐着性子说:“妈,你说的也是,不过法律可没有‘将过折功’这一条啊。”

    李秀见代文的态度有些松动,似乎看到了某些转机的希望,她几乎是哀求着开导儿子:“你们的法律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哪一条不是自个写的呢?既然你也知道缺了这一条,那你立马写上去不就有了吗?”

    代文被呛得无言以对,他无奈地看着母亲,在她天真而期待的眼神里,那显然是可行的。

    半夜里,李璐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带谭永兵一块儿去见了丈夫最后一面。她头发散乱,神情木讷,完全一副旧社会才有的容颜,因为明知道这是生死之别,她紧张得无话可说,边流泪边给女儿喂奶。垂头丧气的谭永兵已长成半大小伙,体格健壮,生性勇猛,活脱脱就是父亲少年版的复制品。他气鼓鼓地责问父亲:“爸,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坏事呢?”

    代群把脸别向一边,顿了顿告诉儿子:“爸没你想的那么坏。”

    谭永兵不解了:“那伯伯为什么一定要枪毙你呢?”

    代群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愤懑地说:“那说明有人比我更坏,等你日后年纪大了自然会明白。”

    没等那么久,第二天傍晚从当面山上的练兵场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时,谭永兵就明白了,从此对自己的姓氏恨之入骨。

    当那颗火红的子弹旋转着闪过来钻进代群的胸膛时,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郁郁葱葱的切丁寨山顶,看见一轮心事重重的夕阳轻飘飘地坠落了,他刚想说句堂皇的告别话,但感觉心中一热,嘴里立刻被一股滚烫的带着甜腥味的液体灌满了。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那是行刑者朝天鸣枪为他送行。

    代群的尸体刚抬进谭氏祠堂,就有人在背后放话说枪毙的凶死鬼不能葬在老虎山上,怕破了谭氏祖山的风水。李秀听说后,选在最热闹的中午时分来到晒谷坪,提高了嗓门以便让所有的兴安人都听得见,她说:“代群就算是该死的土匪,那也是谭氏家族的土匪,他好歹没当汉奸,没出卖祖宗。他死了变成鬼也还是姓谭的鬼,哪个敢说不让他上老虎山,我就把这个土匪头子埋到他家的厅屋里去。”

    从那刻起,直到代文率部队离家北上,李秀再没跟代文说一句话,她发誓再也不理这个热爱革命的儿子了。

    撤军的前一天,代文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当即带领随从人员从自源岩脚下出发沿代武修筑的战壕一路走到钟鼓山水坝。他惊喜地发现这条蜿蜒二十多里的战壕格外通顺,无一处呈折角的堑壕,而且沿线居然没有构筑应有的散兵坑和埋尸坑,甚至连必要的掩蔽部、休息部和交通壕也全都缺失。代文心知肚明,这不是一项半拉子工程,因为这战壕的深度比常规的一点八米足足高出了七十厘米。代文推迟了撤军计划,下令全军出动,开始对这项工事进行简单的整修和加固。

    十天后,一位在巴足塘边捞水浮莲的少女被一条突然涌现的小溪吓得大呼小叫时,大家还在暗地里猜测解放军重修战壕是不是又要准备打仗了。将信将疑的村民全都来到桂树下,亲眼目睹了千万年来的第一股活水注入到巴足塘中,随即溢出塘岸,洋洋洒洒,灌溉了巴足塘脚下的一丘又一丘良田。顺水而来的鲜活鱼虾从田埂上纷纷跃过,好不欢快。

    第二天,谭世林再次跑去自源岩脚下察看,他的老泪随潺潺溪水一同流淌,仿佛见到了粮满仓鱼沉网的盛世美景。代文的部队离去多日后,他才确信永乐江水终于由低往高处流进了兴安村,再也不会反悔了。

    解放后,百废俱兴,人们赶紧收拾起旧社会的陋习,以崭新的面貌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大家搞得轰轰烈烈,只有禾机无心向善,成天没精打采,还时常忤逆生产队长谭牛牯的劳动安排。牛牯是投案自首的土匪,因为长年遭受代群的欺压而变得谨慎老实。他家里还有三个即将成年的弟弟,分别是马牯,猫牯,狗牯。这些古怪的名字全都出自大地主李仙宝之口,据说能使孩子安康易养。代文撤军前指定他当生产队长后,他就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谭兴国,逢人就自报大名,希望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为彻底消除地主的影响,他给兄弟们也都换上了响亮又大气的新名字,但是,当他一再勉强别人叫那陌生的新名字时其实是在呼唤别人。不仅旁人接受不了,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本来就是牛牯,于是,只好认命并说服兄弟们这辈子做牛做马做畜生算了。

    谭世林觉得新中国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四季也变得模糊不清,冬天刚过,还不及预热就直奔到了夏季。人们的热情比三伏炎烝更燎人,一些气贯长虹的政治标语很快爬满了各处显眼向阳的墙壁。看着那些长短句连猪圈的矮土墙都不放过,谭世林赶紧把柴房里的那块两面牌再度搬出来挂上,只要新的口号一到,他就架梯上墙把牌子翻转过来即刻写上。渐渐地,他有些慌了手脚,因为他觉察到这新时代里的标语口号竟然比旧社会换得更快更勤。

    打参军未遂之后,禾机自觉命运已抛弃了自己,他对伯父的偏心耿耿于怀,抬打穿上崭新军装后故意摆弄枪支时的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更令他自惭形秽。他无精打采地流连在僻静的山路上,用荆条扑打路旁的野花蔓草,大声吼叫掺和松涛的呜咽,还一跺脚踩死了两只为一个粪球打得不可开交的屎壳郎。他见蜜蜂在阳光下拈花惹草,吮吸甘露和甜蜜,打心底羡慕这种光明正大的暧昧职业。他长时间躲在钟鼓山水渠旁的一丛野芒中,只为偷窥一对黄莺的私生活。看它们在天真无邪的清新空气里认真地筑巢、交配、产卵,轮流着卧巢孵化,但就在它们交接班的短暂间歇里,一只与禾机同在窥测的杜鹃立即窜进窝中囫囵吞下一枚莺蛋,并利索地产下一枚自己的蛋补足了差额。这出人意料的荒诞一幕撕碎了禾机心中刚刚萌生的对动物世界的美好向往。在漫不经心又饱食终日的单调生活中,因日久生情,他同食物成了莫逆之交。他重新抄起火铳进山,还豢养了一群未成年的猎犬,亲自在丛林中用恩威并施的方法孜孜不倦地训练它们。

    禾机对农事意兴阑珊,对生产队长牛牯的批评也充耳不闻,整天挖空了心思网罗麻雀、陷害兔子、挖掘竹鼠、打击野兽。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猎手。此类小营生虽不足以糊口,却是打发时间的好差事。但这种返祖现象与新中国大搞农业生产的时代背景反差太大,令谭世林十分担忧,不过李秀却看到了重振家业的希望,她颇感欣慰,逢人便说:“这才是兴安男人该做的事情啊。”

    谭禾机与谭永兵虽然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彼此间却鲜有交通,只是开饭时一块儿吃吃喝喝形同酒肉朋友。没有一位家人能走进禾机的内心世界,他每次吃完饭丢下碗筷就掉头出门,谁也不会过问他要去哪,什么时候回屋上床,因为问了他也不答理。有一次晚饭后,小堂妹谭琴扯住他的裤脚问:“机机哥哥,你要去哪玩,带我去吧。”他张口就说:“我要上月亮去乘凉,看嫦娥姐姐在不在。”

    就在那个燥热难熬的漫长夏夜,因为吃得太饱他觉得浑身撑得慌,忽如电光石火一闪,他想起了那只窥巢换卵的杜鹃。

    禾机瞅准了牛牯去大队部开会的当儿摸进了他家里。不出所料,妻子为丈夫留了门,禾机推开房门时没忘故意用力弄出些声响来壮壮胆。尽管时间尚早,但那女人因困顿已深深入睡,只听她在梦呓中叹着气说:“才一斤九两!”

    禾机忍不住偷偷想道:“我给你一两相添,凑个整数吧。”由于紧张过度,他爬上床后笨手笨脚地把那女人给弄醒了,等到他摸黑离去时,粗心的女人没来得及弄清这到底是一次婚姻中的例行性事还是一场春梦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可思议的幸福生活就这样在随心所欲的黑暗中开幕了,禾机尽情耕耘,四处播种的劲儿一发不可收拾。他从未打算有朝一日放弃这份仿生学上的灰色快乐,还无耻地认为这只不过是社会隐性资源的暗开发和再利用。他像菩萨似的冥冥中监视着芸芸众生,对其他男人的夜间动向了如指掌,摸准了他们外出开会、偷情、打夜铳的各种规律。他常常从东家溜出来又顺脚窜进西家,整夜里忙得不亦乐乎。

    仿佛是自然的世代交替,禾机已悄悄接过谭代湘瘸子的班,只不过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这样的冒险生涯并非总能顺风顺水,有一回就差点穿了帮。那天深夜,禾机前脚刚走,牛牯就回了家。他合理合法的玩弄遭到了莫名其妙的拒绝,迷糊中的妻子极不耐烦地将他掀翻在侧还大声斥责:“有完没完?你是误食了野山参还是偷吃了豹子鞭?”

    牛牯欣然接受了这种冷落,因为他对妻子的亲热全都源自愧疚而不是真需实要。可一惊一骂之后,那位又胖又黑但面容姣好的女人却蓦地醒悟过来,感觉不怎么对劲,再不敢吱声。此后,她多留了个心眼,终于在第四天晚上逮住了窥巢换卵的偷袭者。不过,她没有大呼小叫地咒骂或驱逐禾机,只是用下流的兴安俚语懒洋洋地说:“你自个戳烂的窟窿自个填满吧。”她对禾机唯一的责怪是他不像个兴安男人。因此,她决定惩罚他日后必须罔顾疲倦,夜夜光临。

    禾机大白天里萎靡不振的样子提醒了李秀,随后,一些好心的媒婆陆续来家里说事,但禾机明确表示对女人不感兴趣。其实,还没行成人礼时他就知道男女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此刻他显得成熟多了,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压根就没有成家的计划,因为他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幸福和旨趣全在道德的反面,在鬼鬼祟祟的夜色里,在难以启齿的意会间。他盘算好了就靠偶尔强奸和长期偷情来欢度一生。

    禾机好逸恶劳,喜欢美食、女人、撒谎和养狗,已逐渐显露出从政为官的天赋。生产大队随后举行的拾粪大赛给他带来了巨大诱惑,由于农业生产已被提到攸关国家兴衰的高度,所以大赛的获胜者可以得到上大学或当基层干部的奖励。传说中代武偷粪被牛踢伤的陈年丑事赋予了禾机灵感。赛前,他趁人不备,趁大白天牛栏放空时溜进去偷了一粪箕上好的牛粪藏在老虎山上谭友贵坟头的灌木丛中,用腐叶枯草小心盖好了。那里是最热衷于拾粪的好孩子也不敢涉足的坟茔之地。禾机就这样如愿以偿在拾粪大赛中拔得头筹,不仅当选年度劳动模范,还被推荐到关王庙公社做了一名普通的干部。

    禾机生就了一张典型的国字形干部脸,是那种即使当了特务也会被误认为是地下党员的正面形象。不过刚走进公社大院时,他自觉没什么见识。的确,他从未出过远门,一直和山沟里的农民及猎人生活在一起,除了孪生将军,他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一种淡淡的自卑和焦虑使得他身段柔软,待人和蔼可亲。每逢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他总是最认真的学习者。领导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哪怕一个眼神、一种手势,他无不仔细体会临摹,铭记于心。他深信总有一天自己将变得跟他们一样得体而受人尊敬。他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上写着:死亡叫牺牲,工作叫奉献,行业称战线,失业称待业。诸如此类的常识他念兹诵兹,这确保了他出入各种场合从未因失言而露乖现丑。他时不时独自溜进空旷明亮的会议室,看看台前高悬的那一排巨幅领袖肖像,然后爬到主席台上坐一坐,虔诚地品味身处其中的自豪感。不过,也有不怀好意的同志暗地里告诉他,那里是瞌睡虫的盛产区和标语口号的发源地。对此,他保留看法,不予置评。

    几乎向每一位领导汇报完工作后禾机都会顺带拉拉家常,无论拐多少个弯子,最终总能成功地引领对方惊喜地发现眼前腼腆的年轻干部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谭代武将军”的亲侄子。他由此偷尝了领导领导的滋味,而领导也很快在他身上看到了革命家遗传下来的某些优良品质。他还把兴安村的枕边故事稍加整理,编成短小精悍的荤段子,并设法使它们听起来更加文雅、悦耳一些,以便在会前的会场和会后的餐桌上充作提神的作料。这种精怪和素养弥补了他资历的肤浅,使许多同志逐渐把他当成了革命工作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他也逐渐悟到了当干部的一些诀窍,他知道农民做的比想的多,想的比说的多,而干部则恰好相反。

    半年后,禾机回到兴安村主持生产会议时,已经染上了严肃认真装腔作势的怪癖,整日里抬头仰望星空,若有所思。因为视线的提高,他只能看见大人和远处的高山、天上的日月星辰,而那些顽童和鸡犬就难得上眼了。因为生于斯,长于斯,他对兴安人就如同对自己一样有着透彻而深刻的了解,可他却时时刻刻想要显示自己与兴安人的区别同时又不想伤害乡情。他一会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乡亲们的父母官,一会又谦虚地改口说是兴安人民的公仆,总之,他不是兴安人了。

    禾机自以为谈论的话题离兴安人的生活越遥远就显得越尊贵。因此,他避口不谈身边熟悉的一切,专挑国家大事当家常拉。他在台上发言时也换了副喉嗓,发出带浓重鼻音的假声,乍一听有些别扭,乡亲们还以为这就是标准的官腔。对这些变化,谭世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跟李秀说:“这孩子越来越有领导的架势了,当干部就该这个样子,不要随便与老百姓嘻嘻哈哈的没规矩。”

    李秀却皱起了眉头,她说:“只怕过几年,他连兴安话都不会说了。”这一点不幸让她言中,两年后,代文退休回到兴安村时,禾机已经不再说兴安话了。他说一口硬邦邦的安平话,因为他的顶头上司是安平司人。

    禾机还练就了面向普罗大众公然撒谎却不露怯的胆略,那镇定自若的神情足以让上司放心令下属起敬。他把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内容背下来当做每次主持会议的开场白,并因此赢得了一致好评。但这种努力也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从此变得言不由衷。即使下了班回到家面对亲人也是出口成谎,从不言真。好几次主持会议时,禾机竟然在开场白里抢先把领导准备说的话全说光了,害得那位老前辈如坐针毡,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由此可见,禾机绝非一个只会安安分分听话的下属。他热衷于开会和作报告,是一个充满热情却毫无实干精神的干部。所以时间一久,兴安人便戏称他是“不干”,有些胆大的长辈更是当面直呼他“谭不干”。他到兴安村驻点时,虽然什么也不干却偏要向上级凸显自己的政绩。于是号令村民把全村所有正待收割的稻子连根带穗移植到巴足塘脚下的十二亩田里,只花了五天工夫就制造了亩产双万斤的奇迹。还请来一大群戴眼镜着草帽的记者,顶着炎炎烈日到田间拍照并作现场报道。村民们被组织起来挤在田头的高墈上齐声高唱:“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就戴大红花。一心一意跟党走,改天换地耀中华!”

    这件事令代文痛心疾首,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位侄子是谭氏家族绝无仅有的一块天生的混迹官场的材料。因为代文发现自身缺少的曾经令自己长年在政界捉襟见肘的各种潜质这家伙都有:狡狯、虚伪,甚至贪婪。他愤然不平地想:这种人要是再能得到提拔,那他的上司如果不是无知就是无耻。

    一年后,代文的担心变成了现实,禾机因为亩产两万斤的超人政绩被破格提拔为关王庙公社书记。那时候,代文回家还不到两年,身子骨还算硬朗,他自己也不服老,与年轻人一块进山打猎,上树采蜜,下田耕耘。家里的耒耜耞芟,也并未生疏,样样使得溜转。他还能像老朋友那样一一叫得出每丘田的名字,诸如方丘啦、路下田啦、牛角丘啦等。他不仅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仿佛还有决心把过去几十年里因忙于打仗而落下的农活给补回来。在成败之间走钢丝的岁月已然结束,现在,他可以像兴安男人那样过日子了。

    当初代文枪毙代群后领军北上,还在行军途中就感觉头痛,离家越远,痛得越厉害,到达东北的鸭绿江边时,已痛得抬不起头了。一天深夜,他目送抬打随志愿军经鸭绿江上一座浮桥悄悄过江去了朝鲜便返回军部医院治疗。三年后,他终于让反复袭来的疼痛折腾烦了,心想反正在哪都是痛,不如回到老虎山脚下去痛。由于对任何药物都失去了信心,他提醒自己说:“为什么不用虎坦茶和佛井水试试呢?”就在这年春天,代文得到谭抬打在朝鲜战场失踪的确切消息,这等同于宣布了他的死讯。悲痛之余,代文下决心退役还家。除了上级领导,谭代辉也表示强烈反对,他百思不解地诘问堂兄:“革命成功了,现在百废待举,正是国家用人之秋。除了去中东议和,你可以胜任任何职务,为什么要解甲归田呢?”

    代文心平气和地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只想回兴安村去种地。”

    谭代辉似乎明白了,好奇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因为没仗打了才萌生退意?”

    代文再一次确证了这位堂弟与自己的隔阂有多么大!他失望地回答:“恰恰相反!”

    临行前,代文向上级推荐谭代辉接任了自己的职务,并祝贺他说:“如今,你比我更适合呆在这个位置上。”

    谭代辉受宠若惊,唯唯诺诺的一时语塞。代文鼓励他说:“好好干吧,你从政更胜于从军。我们俩只有一点不同,我是为无产阶级而战,你是为无产阶级万岁而战。”

    几乎就在谭代文动身南下返家的同时,谭永秀启程北上去北京上大学,父子俩各自乘坐的列车在京广线上风驰电掣般地错过后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谭永秀念中学时也和其他同学一样说自己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解放军战士或者科学家,而且还在课堂上和作文中多次强调。其实,他原本梦想成为画家,准备在光线和阴影构成的二维世界里流连一辈子。但后来填报志愿时,他毫不犹豫地报考了经济学专业。这得归功于那位白发苍苍的政治经济学老师的谆谆教导。老师在讲台上对垄断资本家咬牙切齿的控诉激起了满堂愤怒,打乱了谭永秀的人生计划。为了具体讲解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至极和资本家的恶贯满盈,老师举例说一个奶制品行业的垄断资本家把大量牛奶倒进大海只是为了破坏供求关系,以达到提高牛奶价格获取暴利的目的。就在那堂课上,谭永秀在愤怒表情的掩饰下把一颗资本家的种子悄悄埋在了内心深处。他发誓:总有一天,即便在牛奶真正过剩的时候,他也不会倒进海里去喂鱼。他将把牛奶倾注在巴足塘里,让乡亲们围着奶塘欢呼雀跃,世代饮用不辍。

    地方武装部的专车把代文和他为数不多的行李包裹送到家时,除了公社干部,没有多少人表示欢迎,李秀也没出现在晒谷坪里看热闹的人群中。代文并不感到失望,他径直走进堂屋,放下手中的旧军用挎包,长长地吁了口气。戎马倥偬的几十年来,他终于在征程的最后一站停下脚步,不再关心共产主义到底在哪里。他清楚地知道,再往前走就是老虎山了,那里有一方容身之地自出生之日起就在候着自己。

    当初传说代文大义灭亲枪毙代群只是为了用兄弟的鲜血来染红自己的形象,以便换取足够的政治资本使自己顺利进入党的最高领导层的族人,现在都改变了立场,变着法子到李秀家向代文表示歉意。他们送来了鸡蛋、红薯、苎麻糍粑还有尴尬的笑容,背地里人们开始竞相传颂这位英年早退的将军是一位真正的民族英雄。

    对代文而言,没有什么比坐在晒谷坪里看到太阳照常升起,阳光照亮生殖墙更幸福的事了;没有什么比用煮沸的佛井水泡制一杯清香扑鼻的虎坦茶更舒心的日子了。他的顽固性头痛也日渐好转,几乎要痊愈了,原来这故乡的水土就是对症的良药。他搞不清楚是头脑骗过了自己,还是自己放纵了头脑,总之,他觉得这些年来头痛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要回家。

    地方政府的各级领导前来兴安村为代文接风洗尘,那位关王庙公社书记骄傲地向代文汇报了禾机在单位的优异表现,称赞他不愧是老革命前辈的后辈,革命立场坚定,工作积极又头脑聪明是个难得的干部苗子。代文当众给禾机泼了冷水,他说:“恐怕是大愚若智吧。”

    禾机一改往日对待乡亲们的严肃劲,笑容可掬地穿梭于各席间招呼客人。他恨代文却也崇拜他,害怕他。表面上跟他亲切地套近乎,内心里却刻意保持距离。代文锐利的眼睛能像金雕那样直视正午当顶的太阳,他只需眼角一瞥,就足以令禾机心虚得浑身打冷战。与代文的看法不同,宅心仁厚的谭世林对禾机寄予了厚望,他每天不离手的收音机看起来好像在地上拖行,里面播放的最新口号总能及时在生殖墙上的两面牌上轮番显示。禾机还特意把爷爷请到公社礼堂作忆苦思甜报告,谭世林的背实在太驼了,得费很大劲才能把自己的头搁到台面上,然后用下巴挂住讲台的边沿。这样,台下的听众只能见到一张满是沟壑的老脸。禾机给现场的群众介绍说爷爷的背就是给恶霸地主李仙宝做长工累驼了。后来,谭世林被请到关王庙中学作报告时,禾机激愤地戳着爷爷那弓形的脊梁骨对同学们说:“睁开你们的双眼瞧瞧吧,这就是给三座大山压弯的!”

    谭世林对孙子的工作总是十分配合,而且他觉悟到这也是一个老党员应有的政治姿态。不过,有一天,他按照禾机的指示把“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标语写上他的两面牌后还是忍不住悄悄地问孙子:“当真有这种人吗?”

    禾机立即拍着胸脯保证:“多呢,品德高尚的人都这样!”

    说这话时,禾机已是关王庙公社书记。他的嘴巴就像留声机,放出来的话总是与谭世林手上的那架收音机和大队部那只高音喇叭里的内容一字不差,因此,谭世林对孙子深信不疑。老人倍感沮丧,这说明谭吉先生那么多年苦心孤诣的教诲全都失败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兴安村没有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那时候,谭琴已经长到六岁,常常用木炭棒在墙上画茅房和猪圈,画弯弯的月亮躲在云端里只露出一个嘴角,画小狗翘着尾巴在原野上啃草,老鼠骑在猫咪的头上引吭高歌。代文生日那天,她坐在他膝盖上,在他手腕上画了一只手表送给他当礼物。代文很享受与小侄女之间的友谊,他把严重曲张的小腿静脉亮出来逗她说那暴突蜿蜒的青色筋络是藏在皮下吸血的蚂蟥。他用树枝教她在沙地上写字,还时常打赤膊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让她数自己身上的伤疤来复习功课。他故意问小谭琴:“我背上有多少个疤呢?”

    逐一清点后,她娇滴滴地告诉他:“伯伯,十二个。”

    他又说:“那数数胸前的吧。”

    过了一会,她高兴地得出答案:“二十个。”

    于是,他问道:“那胸前比后背多多少个呢?”

    小女孩拿木炭棒直接在伯父背上做起了验算。刚做完这一题,代文又问了:“我左臂上的四个疤加上右臂上的两个一共比后背的疤少多少个呢?”

    禾机回家时无意间看到了这一幕,那大大小小的伤疤犹如一枚枚耀眼的勋章闪闪发亮。他立刻意识到这千疮百孔的身躯是比谭世林的驼背更具震撼力的活教材。到了下一次召开批斗恶霸地主李仙宝的万人群众大会时,禾机诚邀代文站台演讲,给革命群众上一课也给自己助助威。尽管他所做的一切都打着革命的旗号,不成想却遭到了老革命家的断然拒绝,还被臭骂一顿,只好偃旗息鼓,好几个月没了动静。

    李子梅终于可以肯定代文要在兴安村住下来并准备老死在家了,她似乎又听到了本能在记忆深处发出的温情呼唤。她鼓足勇气再次拿起多年来不屑一顾的镜子,但是镜中的女人因时光的无情欺凌,早已面目全非。她的身体失去了水分和弹性,在被男人们过度使用的残酷现实中黯然垮塌了。当年那对能使死了的男人都返阳的丰美乳房,如今被吸干后萎谢成了两条晒蔫的丝瓜筋,可这位乐天知命的兴安女人仍然性趣盎然。她正当年青时的容颜靠雨露滋润,年长后便任由时光雕凿,从没有为此劳心费神。

    李子梅上山砍柴时像代超说过的那些城里女人打着赤膊,任由两条黝黑的丝瓜筋在胸前摇曳晃荡,她有时把它们交叉着打个活结,或者就索性甩到肩后,活像披了件皮褡裢。代文在半路上碰到她,只瞄了一眼就永远放弃了对女人的所有幻想。他提醒她上了山兜兜挂挂的要小心,别让丝瓜奶挂到树上把自个吊死了。这无心的关怀却催生了多情女人的幻觉,当天晚上她揽镜再照,竟看见自己脸上的皱纹和雀斑奇迹般地隐退了,枯死的乳房又重新充满了血气变得滚圆梆硬,连乳晕也呈现出樱花般的粉红色彩。

    故事的情节毫不出奇地朝着重温旧梦的结局顺畅地发展着。代文高深莫测的淡定令其他女人感到绝望,但李子梅太了解他了。是她让他变成了男人并教会他如何善待女人,也是她引诱他深陷黑暗中的迷宫并乐而忘返,然而她恰恰忽视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那天下午,当她混在晒太阳的人群中试着跟代文打情骂俏时,他像个又聋又瞎的植物人毫无反应。

    李子梅根本不知道这位退役的将军目前又陷入了另一场没完没了的战役。回家的第二天晚上,代文刚上床,代群就从门缝里悄无声息地飘进屋来。他彬彬有礼,一只手始终捂着胸口,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鬼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他不愧是另一个境界的阴魂,与在生时截然不同,他没有怨天尤人,也不跟代文吵闹,自称是鬼使神差来找兄弟下棋散心。

    代文不胜其烦,抓一把大米撒他,拿杆火铳挂在床头,但都没能吓退他。

    代文实在不想跟死人说话,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可代群立即钻进他梦里不依不饶。代文终于投降了,不得不耐着性子陪他对弈至鸡叫时分才撒手。

    次日晚上代群又准时现身,代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军旅生涯并未结束。他打起精神,开始认真面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改变策略,盘算着在博弈中彻底击垮对方,使其屡战屡败最终因失去斗志和乐趣而自行退却。但人算不如鬼算,他面对的是一个死不悔改的对手。代群仍秉持年轻时那种死缠烂打的棋风,还要死皮赖脸无休止地悔棋,代文为永远也无法结束的残局而苦恼不堪。每遇死棋,代群悔棋的步数都要多到棋局彻底复活过来,常常反悔到了几乎等同于重新开盘。

    基于同情,代文一反常态默默忍受着周而复始的鏖战。时间一长,他居然习惯了这种煎熬,还好奇地打听那边的情况。代群向兄长汇报说他在那边负责水务,每天得挑两百担井水送到那些因遭受他劫掠而变得贫苦的人家以偿还前世的孽债。后来,他发现阴间的水井可以像棋子那样随意挪动,便偷偷把那些需要他光顾的水井全部迁移到高高的山岗上,再用通心的竹竿架接到各家各户,从此他就游手好闲了。后来阎王爷见他长期无所事事,便又增派他每夜去收集一缸苦命人的泪水供他泡茶,外加一担桂树上的露水给他幺女沐浴。

    代文不禁感叹:“做鬼也不容易啊!”

    代群却嘿嘿嘿轻松地笑了,他一手挪棋子另一只手拿汗巾从领口探进去擦拭渗血的胸口,然后顺手把血水拧到脚下,说:“那差事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干完,你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兴安村多得不得了。”

    李秀见儿子成宿成宿地独自下棋,怜悯之余总要奚落几句:“人都死光了,如今尝到没有对手的滋味了吧,报应啊!”

    代文并不在意,悠然地告诉母亲:“我在与魔鬼对弈!”

    这让李秀再一次想起抬打来,可怕的经验告诉她,跟随孪生将军出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有去无归。于是,她第十三次向代文追问抬打的下落,代文打算隐瞒一辈子的决心终于被母亲的执着消融掉,他不耐烦地说了实话:“失踪了,与牺牲的唯一区别是拿不到烈士证。”

    代文意料中的哭声没有即时响起。李秀坚信抬打与禾机同时同刻出生,合共一个八字,只要禾机还活着,那抬打铁定是死不了的。这一点,耒阳牯早就打了保票。

    代文受到鬼话的启示,拿出工资积蓄的一半购买了水管把虎坦的高山涧水引流到兴安村,还为每户人家安装了水龙头,砌了水泥池子。从此,自来水就像梦中的爱情,深入到了每个人的生活中,人们只需动动手,她们便喷薄而出,无休无止。

    尽管李秀勤俭克己,忍口待客,但门前还是越来越冷清,因为家中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随着禾机的职务不断提升,李秀觉得自家楼上的仓库越来越空虚。代文退休回家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家里又逐渐热闹起来。李秀的节俭习惯依然如故,见到代文治疗头痛的药丸掉落在地上就捡起来放进嘴里,也不问问那是什么药。

    自来水进屋后不久,代文又拿出剩余的积蓄购买了水利发电机组,没费多少周折就把钟鼓山水坝改装成了水利发电站。但在架设线路时出了意外,谭永兵的右手被滚落的电杆齐肘部砸断,他用左手拾起自己的右手往家里疯跑了好一阵才昏倒在地。人们慌忙把他送到关王庙卫生院时,他那截沾着泥巴的血淋淋的断臂已经被李璐葬在了老虎山上。代群的脚下方又多了一座无魂的新坟,李璐那历经了无数次风雨而板结的心默默地承受了这次打击。因为早在三年前她就得到了这一劫难的预告,还是永兵亲口说的。那一次,李璐见儿子吃饭时笨拙地尝试着用左手握筷子便训斥他不成体统。他居然认真地说:“我得提早练习,万一将来右手断了,那左手就能即时派上用场。”这张乌鸦嘴吓坏了母亲,让她从此落下一块心病。就连菩萨听了也大吃一惊,心想:“如果人们都能未雨绸缪去迎接宿命,那做菩萨还有什么意思呢?”

    打那以后,兴安人见到关王庙公社的一把手谭禾机时称呼“谭不干”,见到断臂的谭永兵就叫“一把手”。

    兴安人第一次知道除了松明、油灯和月亮,原来还有这种叫电的东西可以照亮他们的黑夜。来自永乐江水的洁净光明是如此炫目,以至谭世林感慨万千,逢人就说:“这新社会果真不一样啊,连水都能点灯了!”

    太阳摆布兴安人日常起居的历史随电灯的亮起骤然结束,他们很快就习惯了用开关随意调节昼夜的分界线。为了使人造白昼更为逼真,代文还在各家各户的屋檐下装上了路灯。这样不仅仅是屋内,整个村子都亮堂了。孩子们喜出望外,在房前屋后的柴垛和稻囷间追逐嬉戏直至深夜,大人们也像白天一样忙活着挑水、劈柴、串门。他们再也不用把太多的生命浪费在漫长而无谓的昏睡之中,就此延年益寿了。

    新奇的感觉只维持了半个月,男人们就不乐意了。他们半夜里在别人家窗前和屋檐下转悠的身影一览无余,许多传统的夜间娱乐活动被迫终止,这使得大伙浑身难受。思来想去,他们自觉更愿意在黑暗中摸索。又过了几日,女人们欣喜地发现屋檐下那些碍眼的电灯泡都被来历不明的石头一一砸碎。代文也默许了这种破坏,他心中明白,幸福和谐的社会里也总会有许多事情是永远见不得光的。

    每晚电灯亮起时,李秀就会想起远在台湾的儿女,她提醒丈夫曾许诺过要给修筑水坝的人立功德牌坊,可谭世林总是装聋卖傻不出声。李秀每隔数天就忍不住要问一次代文:“你兄弟几时会回来?”

    问得多了,代文便直统统地告诉她:“别问了,他迟早会回来,但回来得越早越可能是尸体,要是活着回来那就得作为俘虏关在班房里。总之,你别指望他养老送终了。”

    李秀说:“哪个稀罕?我是替吴芙问的,这样的话就让她改嫁吧。”

    可当事人早已心灰意冷,她毫不领情,声言即便终生旷于空房也绝不再醮。

    吴芙的枕边虽然没有男人,却有着名正言顺的婚姻,厚道仁慈的公公婆婆,还有和顺的妯娌和善良的邻里。她与她喜欢的所有东西相爱,包括狗、棍棒、红萝卜,以及挂在床头的那杆火铳,她宁愿一边瞅着墙上的木炭记号一边用自己的双手强奸自己也不给别的男人一线机会。因此,她是这样答复婆婆的:“一个男人就够我苦一辈子了,我可不想再趟那锅浑水,更何况这年头里好男人都在战争中死光了。”

    这话在代文听来是那么刺耳,虽然他也认为她说得在理。

    人们对代文的善举感恩戴德的时候,却不知道他几乎是出于赎罪的心态在努力改变家乡的面貌,但家族的青壮一代都被战争卷走,他们的尸骨散失在全国各地,永不会回到老虎山了。只需看一眼物是人非的家乡像被挖走了瓜瓤的西瓜逐渐蔫了,代文的心情就难以平复。如今的兴安村只剩下老人、寡妇和孩子,像一棵濒临枯萎的大树,只有稀稀落落的黄叶耷拉在骨折了的枝丫上,给人青黄不接的伤感。通往村外的马路由于走的人少,路边的辣药草和苜蓿挤到了路中央,露水总要弄湿早起者的裤脚。巴足塘依然清澈见底却少有畅游和潜水的男子,自源岩的崖壁因无人上去捣蛋也被鸟粪染白了。

    自从禾机转干之后,上山打猎的男人越发少了。光天化日里居然有成群的麂子在当面山上那个荒芜了的练兵场里闹腾不休,更有狂妄的野猪窜到了巴足塘脚下的菜园里刨食。这一切激活了代文体内的狩猎基因,他感觉野兽的做派简直是对谭氏家族的公然污辱和挑衅。

    清晨,代文匆匆吃过早饭,扛着火铳唤上禾机训练的三只猎犬来到晒谷坪里,他用力吹响了久违的号召出猎的竹哨。男人们闻声习惯性地纷纷起床,女人们也满怀期待地放出了家中的猎狗。不一会,代文伤心地看见一大群瘦不拉叽的癞皮狗摇头摆尾地围拢过来,紧接着一路小跑赶来的是十一位年岁不等的老头子,连代湘也一拐一瘸地跟在后面。他们步履蹒跚却都精神矍铄,眼中放出职业猎人的犀利目光,仿佛有足够的信心恢复当年狩猎的热闹景象。代文带领这支老年狩猎队伍爬上老虎山,那些熟悉的向各个山坳深处延伸的羊肠山路就像张开的手臂在欢迎亲人的归来,可他稍一扑腾,疲羸之态顿现。

    “老虎山长得可真快呀!”他自言自语地说。当年做石匠时,他一口气就能蹿上半山腰,眼下还没爬到祖父谭友贵的坟头就气喘吁吁挪不动步了。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老头,除了打仗什么也做不了,每一次狩猎的空手而归都加深了这种认识。然而,经过不舍的努力,就在这支高龄队伍快要找到猎人的感觉时却被全体缴了械。

    禾机为了老百姓能尽快融入到社会主义那个幸福的大家庭里去,在生产队兴办了公共食堂,又打着建设祖国的旗号收缴了各家的刀具、饭锅、火铳等所有铁器,最后连祖上传下来的一套与先祖沟通的铜质礼器也一并抄走了。谁都知道,火铳与狗狗是兴安男人赖以为生的两大法宝。代文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因为这位侄子已历练成了一位稳重而深沉的干部,他的任何工作计划和行动都能在最高指示中找到理论依据。那套祖传礼器被搜走后,村里的长者无不惊慌失措,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将从此与先祖宗亲失去联系。

    李秀赶集日去关王庙找禾机时正赶上他站在万人群众大会的前台上引领入会的群众振臂高呼革命口号。街市上除了肥皂和解放鞋什么也没有,一群拿着绳索棍棒的人把围捕到手的一位吃过疯狗肉后发了疯的男子捆在电线杆上曝晒,许多人围观着他龇牙咧嘴地死去。街角有位饥饿的老人在露天烹煮母猫,锈迹斑斑的铁锅里泛起来的全是白沫。一股又腥又臊的怪味令李秀作呕,她耐心地站在人群中一直等到下午散会才拦住匆匆下台的禾机,她拒绝了孙子请她一同去食堂就餐的邀请。

    “出了你这样的败家子,做奶奶的还能吃得下饭吗?”李秀气愤地说,“那套礼器在我们家已经传了三千多年。”

    禾机见许多群众在看热闹,倍感尴尬,嗫嚅道:“这是国家政策,大炼钢铁——”

    李秀立刻抓住了他的漏洞,抢过话头说:“可那是铜锣铜鼓铜钹呢,一丁点铁面都没有。”

    过了几天,禾机把全套礼器送回家时突感肚子剧痛,随即腹泻不止。李秀先是骂他活该,还说这是先祖显灵了。后来见他像狗一样蜷缩在床上抽搐,又动了怜悯之心,赶紧去后山坡上找代文讨药。

    代文正猫着腰在他开荒种植的土烟地里薅草,就顺手抓了三只屎壳郎回家煨熟后让禾机服下。

    不出一个钟头,禾机便痊愈了,喜形于色地向大伯道谢,还好生奇怪地说了:“真看不出来啊,这喜好藏污纳垢的丑东西还有这等奇效!”

    代文就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屎壳郎能背负自身重量的八百倍,很可惜,这蠢东西把所有的气力都用来搬运粪便啊!”

    禾机听完一言不发,悻悻而去。代文已经不止一次敲边鼓来训斥他,但他的行为却丝毫没有收敛。一周后,他带领一帮气势汹汹的青年干部来到兴安村,把路边自留地里的南瓜荪、苦瓜藤、向日葵悉数打了个稀烂,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

    李秀仔细察看了狼藉的现场仍百思不得其解,就去追问吴芙。吴芙为了不让婆婆伤心,只好说:“不是牛吃了就是猪刨了吧,反正是给畜生糟蹋了!”

    禾机在马列思想的武装下已经无所畏惧,除了上级领导。他雄心万丈,敢让老虎山低头,敢叫永乐江让路。不过一听到上级领导的声音,不管是鼻音、腹语、放屁还是口头禅,他都会发出一些用令人愉悦的形容词镶嵌起来的由衷赞叹。总之,只要是级别比自己高的领导,他便认定了他们全是学高德劭的正人君子。他把握介于虔诚与谄媚之间恰当尺度的能力简直无人能比,轻而易举就把奴颜婢膝的阿谀奉承变成了不卑不亢的尊崇和敬意。他持之以恒的吹谀拍马使中华文化遭受重创,许多鼓舞人心的褒义词因为他的滥用而歧义丛生,最终纷纷沦落到了令人唾弃和不屑的贬义词的辞海里。

    禾机的上进心毋庸置疑,他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进一步归纳总结,不经意间创立了政治语言学这门新的学科并颇有造诣。他的努力让代文想起了钟鼓山丛林中形形色色的藤本植物,它们竭尽所能地纠缠于任何攀附物,争先恐后地迎着红太阳天天向上,坚决不相信自己的终点将会永远定格在咫尺之上的树冠层。

    平日里,禾机谨遵“会休息就会工作”的教条,用一半的脑力思考提高休息质量的方法,从而间接地解决了八小时工作时间内的效率问题;另一半则耗于揣摩上意,审时度势,以求准确有效并人性化地贯彻执行相关方针政策。但许多倾泻而下的新政常常是朝令夕改,而且都在匆忙和混乱中付诸实施,收效自然差强人意。禾机只得另辟蹊径来凸显政绩,就那阵子,他在兴安村创造了亩产两万斤的农业奇迹,抢先四十年宣布了超级杂交稻的诞生。

    李璐和吴芙被安排在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做饭,一有闲就和其他女人围一块儿纳鞋底、打毛衣。李璐闲聊时故意提起谭菜,希望把吴芙引上她丈夫的话题。但话题一开头就偏了,她们争论着台湾的地理位置到底离大陆近还是离美国近,谁也说服不了谁。李秀也加入了这场吵吵闹闹的议论,她听说台湾是东海里的一个宝岛,因此,见代文走进食堂来吃饭,就问他:“台湾就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吗?”

    代文埋头吃着饭,面无表情地说:“在有些人心中,或许是吧。”

    至于台湾的地理位置嘛,他这样回答刨根问底的女人们:“如果你们眼力好的话,站在福建的厦门就能看见台湾了。”

    没等大惊小怪的女人们惊愕完,他紧接着又说道:“不过,那只是海市蜃楼,事实上台湾离美国更近,差一点就粘一块了。”

    这下子,李秀每当想起女儿就伤心落泪,因为她离堕落、糜烂的美国实在太近了,幸亏她还不知道,谭菜此刻已在美国本土生活了多年。吴芙对代文这种近似戏弄的回答深恶痛绝,自从他返家后,她宁静的生活就被彻底打乱。很久以来她都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位既像敌人又像爱人的男人。特别是当他因为忘性的渐长居然违背当初的誓言蓄起了梆硬墨黑的一字胡时,她便永远跌进了爱与恨的漩涡中迷失了自我。她白天止不住地恨他,恨他赶走了自己的丈夫害自己成了活寡妇;晚上又忍不住地想他,想他破门而入,把挂在床头上的火铳取下来丢进厅屋的天井里去,然后用粗硬的胡子痛扎自己,拿木炭棒在床头墙上不停地画记号。她恨不能像僵尸那般冰冷和干燥,她恨自己一想到他的长处就顿感失去平衡的孤独生活又找到了诱人的支点。

    苦乐交织的沉重记忆碾碎了意志,分解了汩汩流淌的渴望。吴芙无法忍受每次跟这个像石头一样沉默的男人打个照面就会出现那种幻听、重视、身体酥软乏力的无助感。她故意处处找茬要跟他过不去,可他却像精通柔术的太极高手,总能悄然无痕地捋过去。她终于受不了了,关上门,放下面子,咬住枕头痛哭。用随手捞得着的各种东西折磨自己,任高潮和痛苦相伴而至……

    这年大旱,在最炽热的夏季里,火辣辣的太阳统治了一切。永乐江进入百年一遇的枯水期,从钟鼓山水坝延伸过来的水渠已干涸见底,水田都龟裂成了盐碱地。绝望的泥蛙一头钻进地底深处开始了夏眠,即将低头的稻穗早熟成了翘首的秕谷。为躲避炎炎酷日的炙烤,巴足塘萎缩成了可怜的小水凼,拥挤得喘不过气来的鱼群争相浮头,忍无可忍者干脆跳起来投岸自尽了。人们把龙王神像从黄洞仙的石窟中抬出来曝晒了一个多月,仍不见他兴风作浪、泼洒甘霖。新近到兴安小学任课的谭文录老师急得唇焦口燥、七窍生烟,他在课堂上借题发挥,一遍遍诘问苍天:“风伯雨师都瞎了眼吗?雷公电母还活着吗?”

    天边好不容易有了风起云涌的迹象,大家冲到晒谷坪里手搭凉棚眼巴巴地望着盼着等着狂风暴雨的肆虐。但那装模作样的乌云很不情愿地来到老虎山顶时只是随随便便打几个滚便飘然离去。失望的祈雨者不敢怨天,都把这种没有任何结果的调戏看做是上天下注前的犹豫和试探。他们总愿相信,调戏的次数多了,终会成真的,至于时间,那当然只有天知道。

    公共食堂里的伙食越来越清淡,虽然出现了舆论中的盛宴与现实中的饥荒并存的奇观,但社员们并不惊慌,他们以难以置信的宽容接受了即将沦为饿殍的命运。没有人埋怨混乱无措的人民公社,甚至自认为这也是建设新中国所应付出的代价,而且还都把与祖国共克时艰视为一种莫大的光荣。饥肠辘辘的兴安人看着报纸上的宣传版画里有欢乐的农民在亩产双万斤的稻田里载歌载舞庆丰收,有比猪还大的羊,比牛还壮的猪,比蚂蚁还多的牛时,竟欢天喜地高呼起谭世林新刷的标语:“大跃进好啊好啊就是好!”

    一个月后,村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到处死气沉沉,仿佛只有老虎山还活着,那里依旧葱郁繁茂。仓廪空空如也,人们已经没有了乱喊乱叫的气力。大伙吃光除了人所有能走动的东西之后便把目光转向野菜野果、艾叶和柳树皮,连蚂蚁和木壳虫也成了人们摄取动物蛋白的重要来源之一。李秀教训进食时挑挑拣拣的谭琴说:“我们祖先还在树上生活时,蚂蚁是主食呢。”

    从年初挨到年关,饥饿的现实未有丝毫改善,饱餐一顿的机会只能在梦中遇到。母亲们的乳汁枯竭了,婴儿在徒劳的啜吮中急得哇哇大哭,大人们听见孩子在午夜的梦呓中重复出现的唯一一个字就是“饭”时,心都碎了。代文想拿出自己的工资来接济乡邻也难以如愿,因为任何东西除了荣誉都得凭票购买。无论大米、布、油甚至白糖都有配额限制。代文怀念自己的童年时代,那些死去的长辈都还活着时,桂树上的蜂蜜多得让全村人分享都吃不完,连巴足塘里的鱼虾也常年生活在清甜的糖水中。可眼下,那些生生不息的蜂群好像被鬼吃掉了,代文偶尔关节疼痛时想捉几只蜜蜂来蜇一蜇做做蜂疗,寻遍了当面山上的百花丛也见不到蜂影。

    曾经整日里在家人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们已经雄风不再,他们为了搪塞比女人和孩子更长的饥肠把酒坛里最后一勺发酸的醪糟掬干净了,桂树上干枯的蜂巢也无一幸免被啃光,还忍痛烹杀了平时溺爱有加的猎犬。大家都在简化生活,最基本的食物也成了奢侈品,他们像冬眠中的棕熊本能地把新陈代谢降到最低水平,尽量减少无谓的能量消耗,精打细算地计划必要的日常劳动。他们把动作放慢,声音变小,体温也降低,还几乎关闭了消化系统。大多时候,他们就蹲在屋檐下静静地发呆晒太阳,连思想都停止了,痴痴地等着菩萨的施舍。孩子们衣不蔽体,相约在厅屋旮旯里安静地挤一块儿抱团取暖。长大成人后,他们对当年的饥饿感仍记忆犹新:头晕眼花,瘪瘪的胃紧贴着后背,空空的肠子打了结,一出恭就心痛。

    妇女们想方设法省下自己的口粮喂饲疲惫不堪的丈夫,轻声细语敦促他们减少外出、早睡晚起,以免把宝贵有限的精力浪费在外边。这是荒年里的一个奇迹,不是碍于法律或道德,而是饥饿导致的无能为力使兴安妇女意外拥有了史上最忠诚的丈夫,他们依偎在自家婆娘的怀抱里,从来没有感受过在熟视无睹的女人身上找寻新鲜的慰藉也是如此容易。

    一个热得发烫的下午,就在人们屏住呼吸摁着肚皮等待禾机有所作为时,他终于回来了。他就像灾难中的大救星让饿疯了的兴安人看到了粮食。他面黄肌瘦的容颜和憔悴不堪的神情令乡亲们深受感动,很显然这是与民共患难的好干部啊!生产队长谭牛牯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激动地说:“谭不干。不,谭干部。不,谭书记啊,乡亲们可盼到你啦!”

    “不,不。”来人没有一点干部的气度,他腼腆地笑了笑,说,“牛牯老侄,我是抬打。”

    他的确是抬打,因为此时的禾机完全是另一副嘴脸,他印堂发亮,红光满面,正在关王庙公社礼堂主持召开一场攸关人民温饱生计的重要会议。作为公社的一把手,他的发言铿锵有力,手势连贯而不紊乱,且内容丰富,面面俱到,句句像誓言,没有一句不着调的空话。与会者欣喜地听到人民群众面临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高度重视和关切。只是散会后他们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位谭书记对任何具体问题都没有一句明确的表态。会议最终作出应对饥荒的唯一决议是:号召老百姓从老鼠和麻雀嘴里夺取粮食。

    抬打从县城步行了整整两天才到家。刚踏进厅屋,迎面见到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挂在昏暗冷清的厨房门框上,过了好一会,佝偻的身子才跟了出来。这是他爷爷谭世林,他的背更驼,脸离地更近了,他费劲地仰起头来盯着禾机看,像个孩子似的笑着。李秀在公共食堂里帮手拣菜时听到消息,流着泪一路扶着墙急急地赶回家,她的眼力已大不如从前,拉住孙子上下打量,这孩子实在太不像禾机了。她一遍一遍问道:“孩子呀,你是抬打吗?是抬打吗?”

    抬打觉得有点好笑,没有答腔,他接过爷爷递来的一碗滚烫的虎坦茶小心地抿了一口,轻轻说:“好香!”

    家里连一只鸡蛋都拿不出来了。李秀赶忙转身出去,挨家挨户把所有能吃的私藏货全都借了过来。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孙子养得跟禾机一样胖胖的富态光亮。

    那期间,代文正在红太阳下的灼热中打摆子,感受着寒冷;在乱糟糟的大锅饭里咀嚼着外人无法体会的孤独。一位嘴皮子发痒的媒婆赶在这个坎上前来撺掇代文与吴芙合卺的事情。代文慢慢放下茶杯,用手指着那女人的鼻子,声色俱厉地说:“那是满人的劣俗,你想倒行逆施搞复辟活动的话,我明天就叫禾机给你戴上高帽子,拉去关王庙游街示众。”

    话音一落,可怜的媒婆便永远从兴安村消失了。这倒霉的灵感其实缘于李秀的自作聪明,她老寻思这鳏寡同堂难免落人闲话,隔三差五便去吴芙那头唠叨。提醒她这人年纪大了总有个腰酸背痛的啰嗦毛病,脚下无人身边又没个伴照顾总不是个事啊。她还说:“你如果真舍不得丢开我们两老,那就招郎入赘吧。只要你开个口子,除了王子,老虎山周边什么货色都有。”

    终于,在谭永兵用仅有的一只手从永乐江逮回一条大鲤鱼的那个下午,吴芙破天荒地松了口,不过潜意识里难免与前夫有个比较。她叹了口气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之上下差不多就行了。”

    婆婆大喜,一拍额头差点惊呼起来:“原来她是巴不得一模一样啊!”

    全家人只有代文意识到侄子活着回来的命运可能比牺牲更惨。

    “你听着,本来再过几年你就要成为烈士,但现在不是了。”代文把抬打叫进自己的卧室,反手闩上门,说道,“我以上司和长辈的身份问你话,你据实交待,别漏掉一个细节,也不要胡诌半句瞎话。”

    代文跟抬打一样,一直接受的训练就是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而不是敌人,他确实想了解一个战士除了牺牲和凯旋的命运之外还会有怎样的归宿。虽然他也熟知优待俘虏的政策,但那只是对敌而言,并不适用于我们自己的战士。

    抬打含泪讲述了自身遭遇的梗概,却无心赘述那不堪回首的细枝须蔓。不过,这足以让代文弄懂了叛徒与战俘的本质区别。

    刚刚冲上战场时,抬打就像一匹脱缰的烈马终于有了放蹄于四野的机会。但热情终抵不住朝鲜的酷寒,弹尽粮绝的一天凌晨,他的知觉越来越少,直至僵硬得像一座石雕昏死在战壕里。两个洋鬼子抬起他来回晃荡,嘴里吹着口哨就像抛一截树桩似的把他丢进车箱,等拉到了朝鲜最南端的釜山市战俘营时,他才感知到自己仍是一个有手有脚的人。他并不孤单,那里面还有两万多同志陪着他承受同样的屈辱。饥饿曾使他放弃了军容风纪,变得张牙舞爪,劳动时一靠近树林就捋树叶往嘴里塞,不管那是什么树也顾不得辣手。一些潜入战俘营的国民党策反人员企图建立反共特务组织,他们与负责看守的警备人员相勾结,强迫抬打像其他战俘那样在手臂上文了“反共抗俄”的字样。抬打如同待宰的羊羔一直数着日子等待奇迹的发生,当他已经漠视岁月的流逝准备坦然面对死神时,梦中的喜讯却成了现实。遣返战俘的专车缓缓驶过鸭绿江大桥,抬打用刀片从手臂上活生生地剐下“反共抗俄”,把这个耻辱的标志丢进了车窗外的江水中。鲜血洇红了衬衫,疼痛钻进了心里他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兴安人焦急的期盼中,禾机终于抽空回了一趟家。他首先安排好抬打的口粮配额,然后就对狐疑者许诺,给不满者催眠,还用口水和幻想绘出一幅巨大的蓝图来化解民怨、安定民心。当谭牛牯纠缠着追问他有什么赈灾良策时,他大手一挥说:“勒紧裤带!”

    随后,禾机又用温和的口吻敦促大家把谷物藏到老鼠也啃不破的陶罐瓦缸里,并且每天只开两餐,即便为健康着想,吃到七分饱时也该即刻收口。第二天,他还亲自带领全体村民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灭鼠暨捕雀的战役。不出三日,两千只老鼠被捕,八千只麻雀遭殃。禾机面对辉煌的战果洋洋自得,认为这是值得大力推广的保卫粮食的典型经验。他特意挑选了一只最大的老鼠高高举起来跟乡亲们说:“这家伙好逸恶劳,终生坐享那些人们舍不得吃而珍藏起来的东西。它比我们更清楚仓库的地点和庄稼的收获时节。”

    等禾机离去后,兴安村没有额外增加一粒粮食,代文冷冷地说了句:“这硕鼠可恶至极!”

    随后,代文把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原准备买粮的工资全数拿出来订购了二十杆火铳分发给成年的男子,命令他们重上老虎山。

    “我们绝不能在无期的等待中活活饿死在世代栖息的家园里。”他对重获狩猎权的乡亲们说,“那对不住生殖墙上的狗狗!”

    就这样,当外地人纷纷饿死的消息传来时,兴安人民在代文的指示下居然还能饱餐野猪和麂肉。

    大学毕业后回家等待分配的那段日子,谭永秀也加入了狩猎的队伍。他肤白如奶,说话细声细气的像个大姑娘,那文质彬彬的样子与猎人的气质相去甚远。若论打铳的眼法,他还不及谭永兵的一把手呢。每次猎获的野味都按人头均分,永兵常常讥讽白面书生谭永秀在吃臭肉,暗指他是滥竽充数的伪猎人。谭永秀总是一笑而过,他热爱家乡的传统文化,对永兵单手放铳的技法也颇为佩服。虽然永兵对他父亲怀有敌意,但仍记得他与自己一块儿跪求伯父宽贷父亲的往事。代文见儿子与永兵、抬打兄弟仨打猎时形影不离,回到家里也有说有笑,总感觉这是年轻人对前辈的间接讽刺。因为在他心中,和睦的反义词就是自相残杀。

    不打猎的空闲日子,谭永秀就带领抬打与永兵钻进谭吉先生的书房翻翻拣拣。自代超出事后,很少有人再走进书房,李秀把钥匙交给谭永秀时顺便把谭吉先生临终时的交代又复述了一遍。谭永秀不时给兄弟们答疑解惑,俨然是深思熟虑的先生。这期间他有了意外而伤心的发现,发现大学的四年光阴在教师们啰嗦而重复的陈词滥调中有条不紊地浪费了,而真正的他神往的思想殿堂竟然就隐藏在眼前的这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故纸堆里。谭永秀一想到当年怀着天真而虔诚的心情走进去的那个绿树掩映的美丽校园只不过是一座辛勤园丁们的会所时,浑身生起的鸡皮疙瘩上冒出了冷汗。他痛苦地想明白了为什么走出校园时同学们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志同道合。一样的发型和服饰,一样的眼神,一样的步伐,一样的口头禅和一样的理想。

    “那是生产匠人的工厂。”谭永秀咽下一口苦水,嘀咕了一句。

    两位堂兄弟把目光从典籍移到他脸上,永兵好生奇怪,就问道:“生产酱油的工厂?”

    谭永秀生硬地转移话题说:“从今开始,我要同你俩一块儿学习。”

    这天晚上,谭永秀认真地彻底清空了自己的大脑,只留下了那些在集会演讲中还用得上的毛主席语录。他如释重负,感觉神清气爽。但就在他着手把谭吉先生的遗产逐步装进自己脑袋的次日,他接到了去一家大型自行车厂上班的通知。如此光荣且前途无量的工作令惨淡的荒年也充满了喜庆的气氛,抬打与永兵更是羡慕不已,谭永秀却觉得神思恍惚,脑袋里空无一物。

    家中又逐渐热闹起来,李秀热情不减却已力不从心。年青时的忙碌使她一晃到了中年,紧接着像滑坡似的,一溜烟工夫就苍老了。她觉察到家人已合谋好了存心要排挤她,把她撇一边,努力使她无所事事并遗忘她。渐渐地,她感觉时间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有一天,厅屋墙上的那个陪伴她一生的紫檀木壁钟悄然停摆了,她这才知道原来时间也会衰老。谭永秀打算给奶奶修理好壁钟再去工厂报到,但李秀体恤这老伙计与自己年龄相仿,也早该累坏了,她不忍心再驱动它。

    “就让它安息吧。”李秀心想,“从此再不用担心它报时的乐曲声惊醒了阎王爷,也好让自己偷饭吃吧,等到孩子们回家团聚的那一日,自己就能瞑眼瞑鼻了。”

    这些年来,家家有了钟表,他们都按照自己的兴致和节奏安排生活。特别是通电之后,一切都乱了套,人们昼夜不分,颠三倒四地过日子。没人再瞅一眼壁钟的时针了,大家只把它视为一件会自动奏乐的老古董。遥想当年,在这个摇晃的钟摆指挥全村人起居劳作的和谐时代里,村民们同时开工下田,同时收工、吃饭、上床。特别是开饭时,晒谷坪里热闹非凡。孩子们把碗高高举过头顶,让别人竞猜菜肴,命中者有权瓜分。代武因此获益良多,他事先偷偷溜到各家厨房的窗户后窥探情报,开饭时就像耒阳牯算八字那般一一说出对方碗里的一切,换来的结果便是尽情分享。不过,谁也别想猜中他碗中的菜况,就连跟他吃一锅菜的谭恒也摸不着头脑,因为他只盛饭压根儿就不夹菜。他顿顿都胜券在握,几乎是吃百家菜长大的。

    曾经与紫檀木壁钟同步的金财外公也渐渐老了,要隔好几年才来兴安村打个转身,完全失去了固有的周期性。如今想与金财外公相会已不能单靠等待,得看缘分了,长辈们相信他早已年满两百岁。因此,当金财外公再次出现时,谭永秀显得格外兴奋,他问金财外公:“老外公您从哪里来?”

    金财外公一边擤鼻子,一边结结巴巴答道:“我从时间的源头来,那里没有昨天,只有明天,所以,我无所不知。”

    大家围坐在金财外公身边嬉笑着插科打诨,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说唱当真。因为神志不清,口齿含糊,他断断续续讲述的故事在历史中再也找不到线索,连博览群书的谭永秀也没法考证那些内容的出处。永兵更是直言:“金财外公已经老得发癫了。”

    金财外公的胡言乱语越来越没有听众,最后便成了自言自语。偶尔有人来看他一眼也仅仅是出于对老不死的人好奇。大多时候,都是抬打和永秀两人轮流陪伴他,侍候他的起居。顺便向他求证一些无足轻重却又要长期霸占他们大脑海马区的稀奇古怪的传闻,诸如老子是不是骑青牛代步,李白的酒量到底有多大,朱熹是否纳尼姑为妾之类的。

    耒阳牯到来后以瞎子天赋的超常听力,侧耳倾听了一天一夜。他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金财外公正在耗尽他最后的智慧说唱未来的故事。他复述说:“除了偶尔光顾的野外探险者,兴安村再也见不到人影;晒谷坪消失在一片高矮不一的竹林里,地上没有一个像人的脚印,只有零星的石块从枯叶中冒出尖角;老桂树枯而不朽像沉思的雕塑杵在一蓬大叶茶树中,静静地注视着直立的眼镜蛇和兔子在淤积成了荒草坪的巴足塘中斗法;一群野鸡在谭氏宗祠的遗址上逡巡,搜寻瓦砾中蜈蚣的踪迹;黄鼠狼与穿山甲合伙刨了所有的谭氏祖坟,永远地占据了茔地;老虎山成了华南虎和其他野兽的天堂。”

    不仅仅是年轻人,一向对耒阳牯尊敬有加的谭世林和李秀也笑了。代文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算命先生好弄玄虚的老毛病又犯了。”

    耒阳牯不管他人的嘲笑,继续说:“金财外公在向大家告别呢,他说洛阳的邙山是他的祖山,也是他漫游世界的最后一站,他将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傍晚溘逝!长眠在邙山之阳,与杜甫为邻。”

    说着说着,耒阳牯见自己身边也没有了听众,人们现在只关注当年的收成如何,只在意禾机说了些什么。耒阳牯在谭世林心中的位置也被代文送给他的那台收音机取代,提起未来,大家露出迷惘的漠然表情,如同举头望明月那般遥不可及。

    谭永秀临走前郑重承诺,将来一定要赠送乡亲们每人一辆自行车。他还像个大人似的挽留金财外公别再乱走,在兴安村安度晚年算了。但是金财外公的步伐虽然变缓慢了,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不受任何人的左右,没过多久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这样的离开方式还是头一回,谭世林若有所失,佝偻着身子提着收音机找遍了全村各处。正如他不知道金财外公从哪里来一样,也不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他后来多次在梦中生气地追问过金财外公,但金财外公拒不回答,因为他说他只回答有意义的问题。就这样,金财外公从传说中来又回到传说中去了。

    家境稍稍好转,李秀又恢复了活力,村中最孤僻、最委琐的老人也不会被冷落,她总会在不同的节日和时令里给他们送去不同的问候和关怀。她坚持给抬打开小灶,像喂猪一样监督他进食,在如此萧条的年景里竟然把一个骨瘦如柴的农民喂养得与他的干部兄弟一模一样。他性情随和,说话平淡诚恳,他的目光能洞察一切却不犀利。听到别人说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国家干部的样子时,抬打总会报以自豪的微笑。只有在战俘营里受尽了屈辱的人才知道受人尊敬是何等舒心的事情。

    谭永兵听惯了“一把手”的称呼,把诨号当成了自己的真名。但是每逢抬打在身旁,他就会指指抬打跟唤他的人说:“他才是一把手呢。”

    与永兵有同样看法的人越来越多。抬打没料到自己居然受到了人民的广泛爱戴。他是一位难得骄傲的清醒人,因此怀疑那些亲善和示好的举止中同情的成分居多,但人们的热情和真诚慢慢消融了他深藏的自卑。他去关王庙赶集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每到一处,人们无不笑脸相迎,纷纷让座,请他坐上席,给他递烟、敬酒。一位胖乎乎的漂亮女人瞅准了机会把他拽进里屋,按倒在床上,不由分说地亲吻他。莫名的侵袭弄得他羞愧难当,愣了愣,他还是以军人的镇定和勇气毅然接受了这突发的爱情,他决定一声不吭,静观其变。当她从容地脱去衣服,用一对硕大无朋的乳房左右开弓打他耳光时,他终于崩溃了,来不及为自己的脆弱和抗击打能力的退化而难过便昏了过去。那女人丰沛而酸腐的口水从抬打的嘴角汩汩溢出来沿腮帮淌下洇湿了头发和床单。抬打不知道后来她用了什么奇特的方法把自己弄醒,也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家。只感觉粘稠如糯米粥般的无穷无尽的幸福从天倾泻而下,压垮了最后一点理智,那种不是人的感觉并没带来恐慌,倒使他成了一只好奇又亢奋的雄性动物。

    在等待下一个赶集日到来的那几天里,他深陷在甜蜜的回忆里偷着乐,无心于任何人间琐事,表现出反常的超脱与乐观。李秀满腹狐疑地问他究竟是捡到了金子还是偷了别人的宝贝,他笑而不答。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胡思乱想,最终得出一个秘不示人的结论:那是爱情。

    然而这是一场诡异的无始有终的爱情。再次见到那胖女人时,他把她冷若冰霜的表情看成是女人反复无常的天性使然。一想到女人的这种小性子只会对最亲近的人使,他乘胜追击的勇气陡增。集市上人多眼杂,他只好厚着脸皮跟在她身边不离不弃,迫使她主动制造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她想把话说清楚,他却抢先了拉住她肥嘟嘟的双手开始倾吐衷肠。她不耐烦地甩开他,告诉他:“别老跟住我,以后也不要来找我,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抬打可怜兮兮地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可是,我的身子都给了你,我已经是你的人,你——”

    “呸!”女人被激怒了,大叫起来,“我就没有身子吗?天鹅肉失错让你尝了一口,你还想吃一辈子啊!”

    抬打自觉脸面失尽,他伤心地走向前,想与她抱头痛哭,但迎接他的是左右开弓两记响亮的耳光,不过这一次是用她那肥大又有力的巴掌。

    “我不怪你。”她掉头离去时丢下的这句话令抬打未曾恋爱就遭遇了失恋的重创,再度跌入自卑的深渊,她不屑地说:“我只怪自己瞎了眼,错把该死的叛徒当成了有头有脸的国家干部。”

    抬打的一蹶不振引起了代文的关注,但谁也撬不开他紧闭的心扉。代文揣摩这孩子一定是被名分所困,于是具名向有关部门去信反映抬打被俘和被释放的具体情况,请求为其正名并给予妥善安置。答复很快通过禾机转来:“有关要求目前尚无政策支持,谭抬打仍属于监视居住的对象。”

    这等同于一张无情的政治判决书,来函没有注明理由,但明眼人都清楚那是因为谁也排除不了一个战俘的叛变嫌疑。代文没料到自己的好心帮了倒忙,反而为抬打日后的劫难找到了政策依据,同时也给禾机带来了莫名的困扰。好几次禾机从街上走过时,竟然被许多人冷眼相对,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叛徒。那时,他已被权力的荣光晃晕了头,当他出入一些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宏伟殿堂,亲眼观摩到一些上层建筑的瑰丽,亲耳聆听到某些大人物的教导时,他兴奋地感知到最遥远的东西就在伸手可及的前面。若硬要在真理和亲情之间取舍,他绝不会多浪费一秒钟,毫不迟疑选择前者。

    眼见一位交白卷的学生理直气壮地走进了大学,一位赤脚农民坐直升机去北京做了高官的惊人现实比幻觉更奇特。禾机发现一个人的政治觉悟时常与声音的高低成正比,他自觉前途一片光明。他相信若论喉嗓,当今之世,谁也无法与自己匹敌。他一改平素无为而治的怠政方针,亲自下到兴安村驻点,争取做出一些足以点缀太平盛世的业绩来。他的表情还是一贯的严肃认真,但偶尔也能放下架子屈尊纾贵地走到田间地头打听乡亲们生产生活之类的琐事。

    李秀靠观察从门口经过的逃荒乞讨者的多寡来判断社会形势的优劣。她不解地问禾机:“新社会里穷人都当家做了主,怎么还有这么多外乡人出来讨饭呢?”

    禾机对老祖母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耐心回答,他认为孝道能折射一个国家干部的基本素养,他跟奶奶说:“依我看啦,即使到了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乞丐这行当也不会消失,这既是命运作祟,也是品性使然。”

    李秀可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老太婆,她悻悻然地说:“我们如今翻身得了解放,有身份、有地位、有公共食堂,反正是什么都不缺了,除了饭。”

    谭世林秉持老党员的风范,不跟妻子一般见识,更不会像妻子那般口舌带刺,伤害同志们的积极性。他平日里通过收音机了解外面的一切,当他听到“刻舟称猪”的新闻播报后,虽然感到无比震惊却不事声张,私下里偷偷找禾机求证。禾机显然早就知悉此事,他胸有成竹的回答打消了爷爷的疑惑,他说:“既然要实现共产主义,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谭世林对新中国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感佩不已,他把收音机轻轻地搁在地上,使劲直了直腰,好奇地问孙子:“猪长到大象那般大了,还叫猪吗?亦或是象猪呢?”

    禾机高兴地告诉爷爷:“当然啰,甭管它多么高大,就算顶天立地了,它还是猪。”

    这些年来,开明的爷爷是禾机心中最投缘的同志,爷爷鼓励他,由衷地赞扬他,还低头哈腰跟着他四处作忆苦思甜的现场报告,相比那位退役的将军伯父,爷爷的政治觉悟和革命热情明显更高一筹。即便禾机的工作作风有时免不了粗糙生硬,甚至还有浮夸虚报的瑕疵,但爷爷总是宽容地皱皱眉就过去了,从不会露出将军伯父那种鄙夷不屑的神色。因此,他回家后与所有人说的话还不及跟爷爷一个人说的多。这都是同志之间那种不必拿腔拿调的从容坦诚的交流,当然,全是背着将军伯父的。否则,禾机就会失去说话的底气,连音量都提不上去。

    禾机兴致勃勃地说:“爷爷你想想,如果我们不把兔子养成猪,不把猪养成象,不把象养成恐龙,我们五十年能赶超英美帝国吗?”

    谭世林频频颔首,看起来仿佛在不停地给孙子作揖磕头。禾机沉浸在光辉的前景中当了真,继续说道:“当然,新社会的人们也会变得不一样,我们将在潜移默化中全都成长为高大全或红光亮那样的光辉形象。”

    年逾古稀的老爷爷比孙子走得更远,想得更细,因为三十年前他在虎坦的仙人洞中体验过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那种和谐平等又融洽的美好生活,至今仍念念难忘。于是,他直接绕过现实,开始探讨起未来社会的细枝末节,他谦虚地请教孙子:“进入了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后,那谁去砍柴做饭,谁去掏大粪、施肥、种庄稼、下矿井、当老百姓呢?”

    禾机被爷爷的认真劲逗乐了,哈哈大笑,待彻底笑完了回过气来,说:“爷爷甭操心,对了,到那时候,连操心本身也不需要了。自有那品德高尚的志愿者和专职的劳动人民去做好一切,因为工作已成了健身和娱乐的活动,人们能从中得到源自身体发肤的快感和高潮,就像偷婆娘一样,都抢着去呢!”

    “哈哈哈——”这回轮到老爷爷笑了,笑过后他连连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这种对话带给了老人无尽的信心和憧憬。随后,禾机着手在钟鼓山水坝旁当初谭菜为代武部队献艺犒军的那块空地上建设一个大型养猪场。他倾全公社之力,又从上级部门要了些计划内的材料支援,不到两个月就建好了六排砖瓦结构的简易猪栏,他计划每年出栏六百头象猪,使社员们每餐都能吃上大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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