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孪生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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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伤啊!”朱即师傅慢悠悠地说出结论时,他的手仍摁在代文的右手腕上不放,继续自顾自地念叨:“内伤,具外伤之痛,有沉疴之苦,乃生命之大忌。”

    钟鼓山猪场落成后,经过禾机的严格甄选,共有十二名社员成为光荣的养猪工,他们四男八女,分别来自南冲村和兴安村。但场长一职却因为禾机属意的人选是南冲村的一名哑巴而遭到众人的反对,一时没能定案。哑巴叫李夯,年轻力壮又勤快。大家一致认为哑巴确也是把干活的好手,但只干不说,与场长的职责完全相悖。为突出集思广益的民主作风,这一次,禾机选择了否定自己的狭隘立场,表现出令人敬佩的大度。他接受社员代表的建议,猪场场长由社员投票选举产生。这等破天荒的好事情,谭世林却向孙子表达了不同看法,因为兴安村和南冲村有投票权的成年社员中女人占了七成以上,如此一选,十有八九是女人当选。那既不合祖制,也会让男人颜面尽失。

    禾机开导爷爷说:“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平等。况且谁也不能随意褫夺任何公民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唯一的职责是确保选举的公平、公正、公开。”

    选举当日,为了验证投票者是否神智清醒正常,是否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禾机亲自坐阵给前来投票的社员一一进行简单的问答测试,通过者即可把填好的选票投进他背后的票箱,否则就丢进他跟前的废纸篓里。他问男社员两个问题:一、我国的国名简称。二、我国的国家主席是谁。同时为表示尊重妇女及保障妇女的合法权益,他只要求女社员回答一个问题:我国《宪法》第二章第四十八条是什么内容。

    不知是有意还是失错,抬打前来投票时,禾机没有问他该问的两个问题,却问了那个没有一个女人回答上来的问题。

    谭永兵当选的结果让禾机大感失望,他向身边的谭牛牯队长吐露了自己的顾虑:“这‘一把手’可怎么搞潲喂猪呢?”

    谭牛牯微笑着提醒真正的一把手说:“如果场长还要亲自搞潲喂猪,那还用得着选举吗?”

    既然如此,禾机也不好再说什么。在猪场开业的仪式上,他高声当众宣布:“我们不仅要培育出象猪,日后还要再接再厉办鸡场,产出比鸡还大的鸡蛋来。总之,要大干快上,争取乘卫星赶超英美,率先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谭永兵对于自己成为猪场的一把手感到意外,他表示一定好好干,至于能否养出象猪来他则不敢表态。事后,禾机批评他觉悟不高,缺乏革命青年应有的豪情壮志。为了让冥顽不化的堂兄心服口服,他不得不拿出一个避孕套和一块鹅卵石当面演示了鸡蛋比鸡大的奇迹在理论上的可行性。

    禾机接到上级指示,提前结束了在兴安村的蹲点工作,临走前他没忘记把哑巴李夯任命为南冲生产队队长。他认为这是最适宜的人选,当自己有什么指示时,只需简简单单比画一下,对方二话也不会说就贯彻落实了,而且当老百姓有什么异议时他什么也听不见。

    谭世林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突然吩咐抬打把祠堂里的所有牌位连同那块由一位仙字辈老祖宗亲笔题写的“弘农堂”镏金匾额全部转移到屋后的地窖里用红薯掩盖好。祠堂内墙上的巨幅彩色壁画无法剥离,就用一层厚实的石灰浆粉刷了桂树、蟾蜍、嫦娥、三足乌鸦,还有交尾而舞的女娲和伏羲。上面用红漆写上大大的标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大跃进好啊好啊就是好!

    一个平常的赶集日,禾机算准了这是伯父将军到关王庙邮政所领取退休金汇款的日子。他带领工作组的同志们小心错开了革命前辈,等赶到自家祠堂时却没敢动手,那醒目的标语消弭了一场浩劫,最后只得象征性地拆走了祠堂的两扇大门。

    禾机似乎认为此行收获不大,于是把生殖墙上的图腾定性为淫秽色情图案,年轻的同志们在禾机的指挥下爬上木梯用铁铲一片一片地削除了谭世林心中的精神支柱,可怜的老人费劲地想把身子挺直些,像看一出皮影戏似的看着眼前的闹剧,始终未发一语。等李秀听到响动从屋里出来时,曾经带给兴安女人无穷慰藉的命根子已经成了屋檐下的一摊五颜六色的烂泥渣。她冲着禾机破口大骂:“该死的,你是狗屌出来的吗?人家都想光宗耀祖,你倒好呀,当祖宗的东西全是见不得人的。”

    禾机只是皱了皱眉头并不理会,任凭老奶奶当众数落自己。末了,他又把目光转向自家门口两尊真人大小的石雕门神,跟手下人介绍说那是出自国民党反动派将领之手的牛鬼蛇神,杵在这里实在有辱革命世家的门庭。

    “给我砸了。”禾机话一出口,手下人还没反应,李秀抢先动了手。只见她发了疯似的冲上去,几乎是跳起来打了禾机一耳光,大声喊道:“你叫他们先砸了我吧,你这戳眼珠子的短寿的东西!天天死人为什么你不死呢?”

    李秀就这样口不择言地昏骂着,禾机知道自己不走,她是绝不会收口的,只好先行撤了。回头他安慰手下的同志们说:“要搞好干群关系,我们就必须掌握好工作方法。”

    此话并非搪塞之语,半个月后,恰逢李秀娘家一侄孙办喜酒。禾机受邀后暗暗高兴,因为他料定了奶奶和将军伯父是喜宴上必不可少的贵客。

    那天,李秀从南冲村返家后感觉不对劲,心中发虚,总好像家中少了什么东西却又想不起来,她进进出出四处打量了整整两天才发现家门口两尊与真人等大的门神终究没能斗过凡人的算计,已经粉身碎骨变成了一条崭新的通往茅厕的砾石路。在这个没有门神护卫的家中,李秀失去了安全感,时刻担心那些妖魔鬼怪窜进屋来作威使坏。除了常常拿丈夫出气,李秀想不出别的招。两位老人便在床上以拌嘴来打发漫漫长夜,整宿整宿为子孙们的不肖而相互推诿责任。最终夫妻俩几乎达成了共识,即当初在年轻气盛的欢娱中孕育出来的其实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和烦恼,“多子多福”是最骗人的古话。

    不过,对禾机的所作所为谭世林还是保留自己的看法。尽管不可取,他仍愿意将其视为一个干部争取上进的表现,是对时局风向的正确而无奈的把握。早在禾机转干的头一年,他就好几次告诫过孙子:“在官场折腾可不是闹着玩儿,那屁股比脑袋更重要,尤其在政策多变之秋,万不可愚蠢到自作主张。要知道妄自揣摩上意,庶几与赌博无异。”

    谭世林毫不怀疑,禾机早已熟谙此道。因此,他在枕边这样替孙子说话:“禾机这孩子呀,就像女人的屁股,只有一分为二,又合二而一地去看,才会顺眼,否则就真不知是什么东西了。”

    李秀总以为只要将军儿子出面说句话,禾机就不敢造次。于是一日三次跟代文唠叨家中的烦心事。但代文仿佛失聪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在他看来,禾机砸碎门神石雕就跟当年谭恒烧毁他的诗作是一码事,只不过是帮自己抹去了一些留在人世的痕迹,不足挂齿。他白天若不进山打猎就到谭吉先生的书房中打发时间,期间无意中看到了代超留下的半部遗作——《内伤》,就饶有兴趣地开始了阅读。入夜,则一如既往陪代群下棋。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代群一听到鸡叫就惊恐地起身离去,一边还回头叮嘱他把半拉子棋局记好了第二晚接着走。他曾扫兴地追问:“你都死了,你还怕什么呢?”

    一种忽近忽远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我怕生啊!”

    《内伤》敷衍到西安事变时戛然而止,令代文唏嘘不已。燕子在厅屋梁上喂食雏鸟的唼喋声好几次打断了他的沉思,但因岁月和失望而产生的惰性使他轻易绕过了现实的喧嚣,很顺畅地就滑入到怀旧的陷阱里。他记起的不是厮杀的血腥战场,而是延安杨家岭的微弱灯火,王家坪的简陋舞会和延河两岸光滑的鹅卵石。他常常为自己想不起那些赍志而殁的战友名字而难过,却从不会怀念战争。

    一念之间,代文决定把记忆转化成文字,以免谭氏子弟遗忘了家国情仇。虽然早在念私塾的时候代文就掌握了文学创作的所有技巧,但他认为回忆录还是应该照实描摹,不得随意损益或加工。他当年没能在文学领域走得更远得归咎于战火把他引向了权力和荣誉的庙宇,他并未因此沮丧则缘于战争本身就是文学的一部分。他年少时曾暗自立志用一生的时间把金财外公那些比头发还多的故事记录下来,书名拟为《外公夜谭》,该计划因不可捉摸的人生变故而胎死腹中,成了一个永久的遗憾。

    有一段时间,代文心情出奇的好,年迈的母亲察觉到了这喜人的变化,还以为他一定是重新获得了哪位善良寡妇的爱情。她怎么也想不到儿子正在回忆中重温并享受着快乐有趣的童年,金财外公的连环故事,串梦中的朦胧爱情和拾粪时的成就感。李秀还注意到吴芙也一改平素的落寞神情,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不是去公共食堂下厨而是去赶庙会相亲游春呢。

    吴芙习惯用视觉的余光偷偷跟踪代文的身影。一次,李秀打发抬打去关王庙赶集买些荤菜来改善伙食,她问代文想吃什么时,吴芙抢着替他回答说:“就猪臑蹄吧,长短要适中,太长了腻死人,太短了又没料货。”

    代文猛然愣住了,他在想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如此了解自己。其实很简单,吴芙通过细致的观察,已发现代文的生活习性和饮食口味简直与自己的丈夫如出一辙。于是,她大胆地推测出兄弟俩一定还有更多不敢想象的共同点。从此,她不再忌讳生活中与代文的各种接触,而代文面对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实则毫无关系的女人时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她。当吴芙斗胆打趣他与李子梅的风流往事时,他坦率地承认历史,却暗讽那女人是一朵颓败了的罂粟花。这种回答让李秀意外地看到吴芙脸上失踪多年的笑容又回来了。

    听到一些忽明忽暗的风言风语后,代文无奈地跟吴芙说:“这下好了,羊肉没吃却背了一身臊味。”

    吴芙看看四周无人便微笑着轻轻地说:“活该!”

    遗憾的是好景没能持续多久,随着回忆的深入,代文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偏离战争回到了兴安村。就像有意避开溃脓的伤口,原本将会是一部惨绝人寰的战争史册,结果却变成了描绘家乡美丽风貌的纪录片。似乎战争只是这个古老山村里兄弟间一次偶然的口角引发的一场打架斗殴而已。笔锋很快就触及了孪生兄弟间的第一次殊死战斗,代文深陷在苦痛之中,举笔维艰。他不愿为“自相残杀”一词作出准确的注脚,试图把兄弟们描摹成只有悲伤却没有对错的斗士,结果没能如愿。他又想一言蔽之或者一笔带过,但那纷繁复杂的历史将因此变得苍白无物,自己的人生轨迹也必将成为一条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的虚线。而如实记录,就得重温一遍血风腥雨的战争岁月,这无异于往未曾愈合的伤口上撒胡椒粉。

    代文忽然想起谭恒刚来时那怯怯的可怜相,她把热情深藏在顾虑重重的外表下。她的目光闪烁不定,不敢直视任何人,直到代武在课堂上以放屁来模仿穿山甲的叫声时才首次暴露她性情开朗的一面。之后,他又想起了谭青,便放下笔,到陈子垅去转了转。那里的房屋已不复存在,看不到哪怕一小垄夯土墙,荒草和灌木丛彻底抹去了人迹,进村的小路也躲进了荆棘蓬中。他在村口的一口枕木镶边的枯井边止步,旁边有一条时隐时现的小溪淌过,走不多远就失了踪。

    望着眼前的荒芜,代文心中一阵绞痛,脑海中那些虚实难辨的记忆简直就是幻觉。他转身去关王庙公社打听情况,心想兴许那儿还会保留些相关资料。禾机刚巧不在,一位办公室的年轻干部毕恭毕敬地接待了来访者,他一脸茫然地向眼前的革命前辈保证:“关王庙公社的行政辖区内不可能有一个陈子垅村,从来就没有过。老虎山周边地区只有南冲村和兴安村。”

    足足挣扎了半个月,代文突发奇想决定跳过去采用倒叙的方式从末尾写起,但另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又横亘在笔下。因为他在最后一战中剿灭了另一位如今仍在陪自己熬夜的兄弟。虽然土匪头子该打该杀,可代文拿不准该以胜利者的姿态还是用同情的笔调去铺陈。反复斟酌后,他把毛笔洗干净了挂到笔架上,把砚台中的墨汁泼到厅屋中央的天井里。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心中最想写也最敢理直气壮书写的就是与兄弟们众志成城浴血抗日的那段历史,自己当初提笔的动力正滥觞于此。

    至于续写《内伤》他连想都没想过,他太清楚自己常年端枪的大手操起笔来举轻若重,写出的东西毫不意外将会是一篇冗长而伤感的哀悼亡灵的凄厉挽歌。他相信只要这残卷继续留存于世,那迟早会有后来者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大胆断言:续作者必定是某位饱经苦难又学贯天下且从未摸过武器的谭氏子弟。

    代文想把谭吉先生的书房门关上锁好,打算从此不再进去,但现实总与他的想法作对。书房门从门臼中脱落出来扑倒在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掉落了一床破棉被。待腾起的灰尘散开,代文弯下腰去扶起门板时才发现那已经是一堆蠕动着白蚁的木屑。

    谭世林焦虑万分,感到后怕。他心想即便白蚁啃塌了整座房屋也不打紧,要是让它们吃光了谭吉先生留下的知识,那谭氏子弟还有什么指望呢?那势必再度退回到愚昧的蛮荒时代。他恳求代文赶紧放下手头的其他杂事,彻底消灭已侵袭整个院落的白色恐怖。

    一场人蚁大战就此拉开。由于对这种被时光遗忘的物种究竟进化到了何种境界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代文一开始就犯了轻敌的错误,总以为“人至蚁尽”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根本就想不到自己在如此僻静的日子里还能遭遇劲敌。他先用烧红的柴灰歼灭了白蚁的地面部队,又仔细清查了所有木质器件和家什,在白蚁啃过的地方作上记号,然后用翻滚的开水一一烫了个遍。他为表面的胜利高兴了一整个晚上,哪知到了第二天,所有的白蚁全部复活并抢占了原有的地盘。

    代文又拉来抬打和吴芙打下手,使尽了烟熏、火攻、开水烫之后还采用了抹雄黄粉的生化战术,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攻击给白蚁造成的损耗远低于蚁后的繁殖速度。

    每天等到太阳晒热地面,白蚁开始活动时代文就开始全面搜寻。一周后,却未能发现蚁巢的所在地,他又感受到了当年在井冈山第五次反围剿失败时的巨大压力。在与蚁群长时间的拉锯战中,他逐渐认识到白蚁天赋的感知能力的不可低估。因为屡战屡败,代文不得不暂停了攻势,坐下来一边喝虎坦茶,一边思考大自然为什么需要白蚁这个种群的存在。

    “难不成这真是造物主劳累过度后的一个意外疏失吗?”他想了一整个下午居然没找出这种破坏分子存在的一点点合理性,直到吴芙来叫他吃晚饭时才猛然开了窍。

    “对了!”代文站起身来大叫一声吓了吴芙一跳,他说,“该吃掉它!”

    吴芙怪怪地看着这位一惊一乍越来越像丈夫的男人,小声嘀咕道:“吃什么?”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门口,暗暗想:“不会是羊肉吧。”

    代文兴奋地告诉她:“白蚁。”他知道白蚁曾是我们祖先的主食,它高蛋白低胆固醇,特别是蚁后的丰满胴体更是营养富足,很可能是人类未来的佳肴。他想起了小时候在院子里和兄弟姐妹们玩蹴鞠时踢来踢去的穿山甲。

    代文在院子里养了两只穿山甲,蚁患刚刚去除,就听到了抬打被划为“黑五类”的消息。

    谭永兵正在猪场为培育象猪作不懈努力,妹妹开学时也无暇分身。抬打受托送谭琴到关王庙中学去报名时,校长亲自帮谭琴办好了入学手续,还邀请抬打到教师食堂会餐。抬打始终默认着他人的误会,然而这是他最后一次享受一把手的待遇。饭后,校长把他送到校门口时,公社的两名干部正在那儿候着他。他被直接带到群众大会的前台上,和李仙宝站一块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禾机当场宣布抬打是公然投敌的叛徒时,有一个人立即上前把一顶报纸糊的高帽子扣到他头上,接着把一块写有“叛徒”两个大字的纸板挂在他胸前,还把他的头用力摁下去不准他东张西望。这一切来得太快,抬打来不及悲伤,一直挨到傍晚批斗会散场,愤怒和混乱的群众全都散去时,他才愤懑地意识到自己的冤屈就算跳进恒河也洗不清了。

    这天晚上,抬打在公社的一间办公室里跟审问他的工作人员据理力争,后果被认定为“认罪态度极端恶劣”。彼时,禾机正在相距不远的另一间屋内被下午前来观摩批斗会的一位上级领导的玩笑话搅得心神不安。那领导说:“你们兄弟俩可真像啊,几乎是双人一面。”

    这话就像一根鱼刺卡在禾机喉咙深处,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因此,当手下人前来请示如何压一压叛徒那死不认错的嚣张气焰时,他不耐烦地说:“你们看着办吧,我不想见到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第二天,抬打无精打采回到家时,代文老远就看见他的右侧脸上居然文了“叛徒”二字,墨黑的字迹约一寸见方,清晰、隽永。

    虽然禾机严厉处分了两位动手文字的干部,仍未能平息代文心中的怒火。这些年来,他已经在与世无争的宁静中触摸到了生活的真谛,他承欢于父母膝前,体验着平常的人伦温暖。他不曾遁世,虽身居穷乡僻壤,却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一次,他算是彻底见识了现实的惨无人道,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放弃权力或许是个愚蠢的错误决定。

    他扣问自己:“难道我们打下天下来就是为了让这帮浑小子胡搞吗?”

    革命生涯中的狂喜与伤悲仍历历在目,他却深受一种战果被人窃取的懊恼所折磨,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似乎在跑动。

    “不!”他又恢复了年轻时的血性,“哪怕重上井冈山也不能任由这帮毫无信仰的风雨政客继续兴风作浪为害乡里了。”

    几天后,他带上简单的行李以看病为由上省城去了。

    抬打觉得无脸见人,一直沉默寡言,郁郁想死。李秀安慰他说:“我外婆那辈人都是文面人,她们不把脸弄花还愁嫁不出去呢,这没什么丢人的,不管你面子上是什么,兴安人都相信你是战斗英雄。”

    她还说了一大堆,说这世上奇形怪状的人多着呢,他们有的胖得像猪,有的瘦得似猴,还有的丑得如蛤蟆,矮得跟蘑菇似的,却都洋洋自得地活着。不管奶奶怎么说,抬打感觉自己的脸皮已经被彻底刺破了,心中的理想和原则也被一股脑摧毁了。他从此离群索居,完全被别人的白眼、唾沫和流言蜚语禁锢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人们只能在正常人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和时间里偶尔瞄见他的踪影,因为他的作息规律跟人类相反,常年背着太阳与月亮相依。

    在兴安方言里,抬打叫起来好像是挨打,禾机听着就是和气。李秀因此认定了就是名字在作祟,跟谭世林埋怨说这都是知识惹的祸,她怪代超不该咬文嚼字最终使名字成了命运的谶语。

    一天夜里,李秀和吴芙在厨房烤烧酒,抬打循酒香走进来一声不吭地舀酒喝。李秀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她抓住机会安慰孙子说:“孩子,想开点,这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你爸长了后眼,当初把禾机那名给你,那如今在公社吃国家粮当书记的就是你禾机了。如果他是抬打,那当年当兵如今挨打的就是他抬打了啊!”

    没想到抬打也认同奶奶的看法,他淡淡地回答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他有点醉了,便又怀念起在误会中当干部的那些日子里的荣光。

    禾机得知抬打被文了“叛徒”二字后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心想从此人们再也不会把干部和老百姓混为一谈了,也不可能再发生把叛徒当干部或是把干部当叛徒诸如此类的有损干部形象的乌龙事件了。但这种轻松还不到一天就变成了刺骨的寒冷,一连好几宿,他眼皮一搭就会进入同一个恶梦,那梦境像涂抹了鲸油脂的索道,使他身不由己地滑落到金财外公的一个警世喻人的恐怖故事里:只见满脸胡碴的阎王爷用坚冰把自己封冻着跪在一块钉板上,被钉子刺破的膝盖上挂着铁耙似的血溜溜,胸前还佩一木牌,上书“罚跪100年”。伴跪者除了陌生的汉奸、叛徒和纵火犯竟然还有风水先生和飞黄腾达的知名政客,他们全都挂着标示年限不等的牌子。禾机无法动弹,便用余光左顾右盼,但没能搜寻到自以为最有可能在这里陪伴自己的代群叔和抬打兄的身影。于是,就在冰凉的惶恐中,他眼睁睁地滑入另一个恶梦,梦见自己走投无路时突然一脚踏空坠入一个四周湿滑、爬满了鼻涕虫的无底黑洞,幸亏总能在触底摔成肉饼前惊醒。

    他再也不敢回屋上床,宁愿整夜像个梦游者在关王庙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以便逃避梦中的刑罚和梦里的坠落。在禾机失眠的日子里,抬打已彻底放弃光明的人生,也过起了禾机那般的黑白颠倒的生活。他自主选择黑夜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躲开世俗的眼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都把他当成污辱的对象和戏弄的玩偶。从谭牛牯碍于代文的情面安排抬打晚上给社员登记工分并看守仓库的那时起,他便从白天彻底消失了。

    那些寒冷的冬夜里,抬打双手摸黑,假装自己是瞎子跌跌撞撞地在村中随处闲逛。就如同“勤劳勇敢”,“在黑暗中的超强生存能力”也是兴安人的天赋。没多久,抬打便行动自如,他用夜色中捕捉到的微乎其微的光感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发现夜晚并不是白昼的阴影,它是夜行动物和兴安男人的天堂。在这个没有光彩的世界里,抬打看不到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遇到夜游者就用声音辨识对方,然后像不期而遇的老友相互寒暄,轻松自如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天半夜,抬打出于好奇,轻轻敲了两下李子梅的窗户。他心中没有任何邪念,只想证实一些历史传闻的真实性。不成想,那扇老旧的大门随着一阵含糊不清的响动过后哆哆嗦嗦开了。老奶奶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她年轻时接待无数如烟的过客那样,把他让进屋,生起炭火温暖他的身心,舀来曼陀罗花酿的米酒使他陶醉,煨红薯给他打夜伙。但抬打已万念俱灰,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不再为吸口氧而只想出口气。他把头埋进老奶奶沟壑纵横、缀满了枯藤蔫瓜的怀中哭诉内心的冤屈和痛苦,他汩汩的泪水从她胸口往下挂,漫过肚脐淹没了破败不堪的脐下风景。她成了他唯一的听众,她太了解兴安村的男人了,他的许多长辈和先祖都在她怀里长大成人。

    “孩子啊,心里难过就哭吧,眼泪又不用花钱的。如果你觉得大白天没脸见人,那就晚上出来逛逛吧。”李子梅拿一块油腻腻的青色手帕给抬打抹去眼泪,继续开导他,“你不晓得去哪里时,就来这里烤烤火吧,兴安村总会有你容身的地方。”

    这位老女人曾经与一个又一个邂逅的男人交欢,分手时没有牵挂,被抛弃和遗忘也不至于悲伤。但是,她比谁都珍惜那一点一滴的温存。她把零零碎碎的情感小心地积攒起来收藏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当枯萎的乳房和干涸的身体向她宣告衰老的不期而至时,她坚定地蔑视现实,宁愿赖在怀念中翻拣记忆里的残渣度日也不肯直面岁月的无情。她亲切的话语和慈祥的笑容使那间不再滋生淫佚的潮湿土屋成了抬打心中最温暖的避风港,被放逐的灵魂总算找到了休憩的家园。

    抬打把一块在巴足塘游泳潜水时摸到的石头送给李子梅,几近玉化的石块像一位皱脸垂髫的老道,他说那是奥陶纪就已蕴藏于玄武岩中的孤独和沧桑。

    见到分散了半个多世纪的情人石又回到了身边,李子梅感慨不已。芳芬散尽的干花悄然复苏了,她似乎再一次找到了不让自己从信仰快乐的年纪过渡到相信宿命的更年期的理由,她给抬打讲述自己年轻时享受过的昼不收口、夜不闭户的热闹快活的日子,还告诉他那块石头是她前世的情人,后来遭一位情敌的算计而分了手。

    只要躺在女人的怀里就永不会挨饿的童年记忆带来的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使抬打激动莫名,他急切地打开她的衣服,慌乱地寻找他在关王庙那个打了他两记耳光的胖女人身上未能得到的一切。虽然她的乳房已经像木乃伊一样风干了,她丰满的身心也早已被贪婪的男人掏空,但她的经验和善良足以弥补所有的遗憾。老女人一时豪情荡漾,毫无保留地把夕阳坠落前的最后一抹余晖献给了谭氏家族中最可怜的男人。

    代文离家只有一个多月,从省城返家时正值秋收后的农闲时节,晒谷坪里人影幢幢却莫名其妙地安静。只有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和谭世林的收音机一刻也停不下来,要么叫喊着兴安人不喜欢也不讨厌更闹不太明白的宣传口号,要么就传出嘹亮铿锵的齐声合唱,无和声伴奏也无多声部的润色,但人们都在认真倾听。代文跟大家打招呼也无人回话,他们只是点头示意。吃晚饭时,吴芙像个小姑娘似的挤眉弄眼,用自创的哑语试图向代文表白什么,他一脸茫然。见全家人都在不慌不忙平静地比比划划相互沟通,他恍若隔世。

    代文花了两天时间走访村民,才相信全村人都因某种可怕的病因患上了失语症,幸亏只是嘴巴发不出声音,没有失聪也无其他难受的症状。代文还发现无知是天赋的免疫力,因为女人怀中的幼儿们都未染病,他们的哭笑吵闹声依然清脆响亮,只是失去了大人们的教导,他们唯有时常跟着收音机和高音喇叭牙牙学语。兴安小学的谭文录老师面对一群哑口无言的学生时也难以言表自己的沉痛心情,挥一挥衣袖让他们无限期散了学。谭永兵在钟鼓山猪场默默地与一群蠢猪卯上了,他遵照禾机的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培育出至少一头典型的象猪来,不求较大,但求最大。为此,他绞尽了脑汁,与猪猡同吃同住,试验各种饲料配方和配种方式,甚至用一头肥猪去喂另一头肥猪,就指望肥上加肥,创造奇迹。

    眼瞅着乡亲们整日里面面相觑,无语凝噎,代文心如刀绞。他采来鱼腥草、艾叶、生姜和黄豆煲汤强迫大家喝,但没能使人开腔。他又风风火火跑去关王庙卫生院陈情,医生似乎了然于胸,轻描淡写地说:“那只是流感引起的喉咙嘶哑,只需多喝水少干活便可自然痊愈。”

    谭世林对儿子要把乡亲们从无语的世界里解救出来的各种努力不以为然。他觉得自打周遭的人闭嘴之后,这世道清静多了,没什么不好。事实上,这些日子来,因为彻底杜绝了拌嘴和闲言碎语,大家相处融洽,还在无声中学会了察颜观色和宽容待人。但代文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深夜里,虽然关停了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和谭世林的收音机,村子却并没安静下来。他随便走进一户人家,还以为他们在聊天呢。其实那是入睡者连篇累牍、天马行空的梦话。谭代文一直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他们唯一能畅所欲言的机会还是嘴唇运动的最后一点惯性亦或是舌头对语言的怀念。

    作为唯一没有染病的成年人,代文的每一句发言都得到了人民的高度注意和认真倾听,却没有一点反响。失语后的代偿功能使大家的听觉和嗅觉变得格外敏锐,代文哪怕最细小的一丁点不雅声音也逃不过旁人的耳朵,并带来众人的羡慕;最微不足道的失错的小节也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还会引起跟风似的模仿。不出三天,代文就被这种没有谎言和杂音搅拌的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

    “如果老天再不让兴安人们开口说话,那就让我也染上他们同样的怪病吧。”他的哀叹没带来任何回应,他相信天老爷也与兴安人同病相怜了。这期间,禾机回家打个转身就匆匆离去,和耒阳牯一样,他担心受到传染将失去自己赖以为生的唯一工具。

    原本神通广大能驱鬼逐魔的朱即师傅,此刻因无人供养已饿得奄奄一息。三年自然灾难导致他的信众流失殆尽,久居洞中的和尚与道士全都死了心,相继散去。代武多年前施舍的那对娃娃鱼油蜡烛也即将燃尽。朱即师傅对兴安人有口难言的苦衷深感同情,他披上那件散发着馊臭味的旧纳衣,不请自来为大家做法事化神仙水,幻想借助菩萨的神力浚通平白堰塞的喉咙,可菩萨并不赏脸。

    不过,朱即师傅这次下山也并非一无所获,他意外得到了一份迟到的友谊。整日跟无言的木头人生活在一起的退役将军与终生陪伴石雕菩萨的斋公相遇后,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一时解了彼此对言论的饥渴。诸多有关过去的共同记忆以及眼下相同的境遇使两人相见恨晚,代文后悔当年不该把朱即师傅赠与的《仁王般若经》当挼烟纸一张张随烟卷烧了。“至少,”他惭愧地想,“应该浏览几眼。”

    当朱即师傅邀请代文去黄洞仙小住几日时,他欣然跟同前往。他什么也没带只是顺手扛了一杆火铳,朱即师傅并不介意,他知道铳不离身是兴安男人的标志和习性。

    黄洞仙石窟中的空气足有上千年没有更换和流动了。代文一进洞就有了一种渴盼已久的被彻底遗忘的感觉,仿佛自己被活埋在了久远的历史中,那是生的融化、死的复萌,是对宁静的终极诠释。代文颇感意外,这块宗教净土与世俗社会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只有区区二十五里路,而自己却花了半辈子时间,长途跋涉了两万五千里坎坷征程才到达这里。

    洞口旁有一株千年古柏,随风雨长成的树形与盆景迥异,显得怪诞又不失自然。柏树下趴着一只驮碑的巨大赑屃,朱即师傅介绍说那是龙的第九个儿子,他说:“摸摸它吧,摸摸乌龟头,永远不发愁,摸摸乌龟尾,永远不后悔。”

    代文微笑着回答:“摸它,我还不如自摸呢。”

    朱即师傅登时紧张起来,他告诫代文:“菩萨跟前,别发乱话,我可担待不起啊。”

    洞中残缺不全的壁画还能依稀看到大唐盛世的斑驳影子,佛门的各路菩萨和神圣以及道教的真武大帝,还有尘世的孔子、关公居然济济一堂,千百年来在这昏暗的石窟里和睦相处,共享人间香火。代文感慨万千,不禁以石匠的专业眼光审视那些大小形态各异的石雕,但见无论低眉的菩萨、庄严的佛还是夸张的力士和罗汉亦或安详的先贤,无一例外都面向洞口,眼巴巴地凝望着外面的世界。正中那尊佛像足有十米之高,巨大的头颅高高在上,俯瞰一切。他右手亮出施无畏印,左手呈施愿印,人们唯有仰视才能一睹其尊容。当朱即师傅敲响木鱼时,代文却在寻思:“这假像所蕴含的巨大魅力究竟从何而来呢?”

    他认真地问道:“朱即师傅,你既画符又化水,还念经悟禅,你到底是僧是道还是魔?”

    朱即师傅伸出左手划了一大圈,平静地回答:“我是他们的使者、弟子和仆人。”

    接着朱即师傅给代文讲述了佛祖涅槃和唐僧取经的种种细节,还劝代文净身、洗手、打坐,试图让他慢慢去除心中的杂念,待心如明镜时再诱导他虔心向佛。代文乐了,他跟在朱即师傅身后走进一间石室时仿佛走进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房间里的床、桌、凳、茶几全是镂空的天然石雕。待朱即师傅端上茶来,代文好奇地问他:“你真认为我这种人还能成佛吗?”

    朱即师傅耐心地鼓励他说:“胁尊者八十岁才出家,不仅得到神通,还弄懂了三藏呢。”于是,他开始讲解五戒的内容,代文原本以为那和墨子宣扬的“十戒”差不多,都是些啰嗦的劝世箴言之类的东西。

    朱即师傅念道:“不杀生、不邪淫、不偷盗、不饮酒、不妄语。”

    等朱即师傅念完,代文没听到一条自己有信心能肯定不可能触犯的戒条,便故作无知地请教:“偷婆娘算是偷盗吗?”

    朱即师傅想也没想就正色回答:“那种败德伤身的秽事,既是偷又是淫。”

    “哈哈——”代文的爽朗笑声在石窟里回荡,余音袅袅。他说:“算了吧,我这把老骨头就算化成灰烬能结出舍利子来也会带有一股呛鼻的硝烟味。”

    代文已经很久未曾如此开怀大笑了。尽管不信佛,但听到清脆的木鱼声时,他的确感觉呼吸舒畅多了。

    这天晚上,代文谢绝了朱即师傅为他准备的一套银灰色僧服及一对厚实的白袜子和一双露趾漏踵的罗汉鞋,却恶作剧似的跟着朱即师傅一同礼佛、打禅、过堂,直等到九炷香的最后一炷养息香熄灭后才安心上床。之前,朱即师傅叮嘱他要“食不言,寝不语”时他若有所思地问了:“可否放屁?”

    朱即师傅愣了一下,答道:“那倒不碍事。”

    “菩萨可真是英明啊。”代文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下,轮到朱即师傅好奇了,他问:“此话怎讲?”

    “这年头,只有放屁才是肺腑之言啊!”

    一周后,代文下山回到家里,只坐了一会儿,借口说要主持黄洞仙的修缮工作,就收拾好一些日常用品带走了。过了几天,他去关王庙领工资汇款时跟邮政所的投递人员打招呼,要求把自己订的报刊杂志改送到黄洞仙。兴安人民发觉代文已经长住黄洞仙再也不回家后,都无法接受他们最尊敬的将军竟然要与菩萨为伍。虽然因为失语症使得谣言无从生起,但人们免不了各自揣测。一些长辈寻思着是不是乡亲们苛待了这位晚归的游子;有些寡妇开始自责自己习惯性的冷淡伤害了渴求温暖的鳏夫;另一些女人则开始检讨自个洋溢的云雨是否滋润了最干涸的土地。

    吴芙暗自伤心落泪,哀叹自己多情的阳光独独照在一块永恒不化的南极冰上,那是一块宛如钢铁般坚硬的冰冷又执著的死冰。那块冰与谭恒同时失去了温度,再不能融化成缠绵的涓涓细流在山川之间流淌和奔放,更不能升华为飘渺缤纷的雾霭漫游于浩瀚空旷的宇宙。一气之下,吴芙把虚掩的房门死死地闩上了,歇斯底里地想:“这后半辈子就算白白闲置,哪怕锈死了,你们这些臭男人也别想拢边。”

    全家人只有李秀对代文的做法表示赞赏,跟丈夫说:“他好歹离菩萨近了。”

    朱即师傅误以为代文是屈服于对历史的恐惧和忏悔才重返黄洞仙,以便取得菩萨的谅解。可代文不管对朱即师傅还是菩萨都不愿透露自己的心思,原来他住惯了窑洞,当他体验到这石窟与窑洞有异曲同工之妙时,就义无反顾地搬来了。他在后山坡上开荒种了些蔬菜和土烟,还重新拾起铁锤和錾子在石窟内外东敲敲西凿凿,居室内又多了些石制家什。到黄洞仙的第九个晚上,代群在吴芙的梦呓中偷听到兄弟的行踪后寻了过来,于是,代文又恢复了深夜独弈的习惯。最令他惬意的还是黄洞仙的清静,这里没有收音机的嘈杂,听不到高音喇叭里谭禾机声嘶力竭的乱喊乱叫,而且也没有寡妇的秋波,更看不到李子梅胸前打了结的丝瓜筋。

    那些日子,黄洞仙门前冷落,常常好几个月见不到一个香客。代文与朱即师傅及菩萨们相依为命,他每月的退休工资不仅用来买米、茶、盐,还要定时定量购买香油、灯芯、香烛,勉强维持着菩萨面前的星星之火长明不熄。这无量的功德让朱即师傅看到了教化的力量,他首先劝导代文承认今生与来世的存在,然后再重视肉身的参与。但代文不为所动,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对方:“我来这里与信仰不相干,我出钱也不为供奉菩萨,只是不想看到你饿死。”

    朱即师傅并没灰心,也不急躁,试图慢慢地给这个老革命家讲述无边的佛法和深邃的生死轮回以摧毁他心中那顽固的魔障。他声称佛陀找到了一套绝对不会出错的理论逻辑,其本质就是因果——

    代文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说教,“不,该说是铁打不变的果因关系,”他接着说,“当年释迦牟尼抛弃王位,独自出发去寻求解脱人生痛苦的捷径时,他确是一位孤胆英雄。但到最后,他只是为人类找到了一个接受痛苦的法门,在我看来这等同于无奈的变节。我认为毛主席完成了佛祖的未竟事业,因为救民于苦海的捷径很显然就是革命。”

    朱即师傅大惊失色,立刻想起了玄奘在那烂陀寺与外道的殊死辩论。他决心誓死捍卫菩萨的阵地不致沦陷。两位老者的声音就此在石洞里交响,忽高忽低,彼此纠结、对峙、叠加,时不时燃起怒色的火苗,似有燎原之势。这场硝烟味甚浓的清谈整整持续了半个月,代文把军事理论中的核心内容拿来对付宗教的重重玄机,他步步设防又避实击虚,最后采用迂回包抄的策略把对手逼进了一个没有出路的死胡同。老斋公血压升高,口舌生疮,嘴唇也已干裂渗血。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佛家的涅槃,道家的尸解和革命家的牺牲都是殊途同归。”

    至此,代文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黄洞仙争取到了一席之地,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住下去了。

    除了每个月去关王庙领取工资汇款代文再也不愿下山,一年后,就连这唯一外出走走的机会他也拒绝了。因为每次跋涉三十多里路去到关王庙的途中,他感觉那马路跟老虎山一样也在不断地长,以至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心中愤然不平,仿佛自己为了那点富不起又饿不死的金钱仍在继续长征。一连三个月,代文拒不下山,朱即师傅劝不动他,眼看菩萨跟前的灯火即将熄灭,便去公社找禾机汇报了情况。很快,邮政所的人员恭恭敬敬把汇款单换成现金连同报刊杂志一块儿送到了黄洞仙。

    代文接过报纸,在领款收据上草草地签上代武的名字,他没表示感谢也不点钞,就像从前吩咐部下那样跟来人说:“把钱丢进功德箱吧。”

    代文乐意就这样潜伏在人类社会最底层的这个已被世人忽视的角落,像一只野兔蜗居在草丛中简单而淡泊地活着。这种平静的心情只是在那天下午见到母亲和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有说有笑前来焚香添油时才有些起伏。她们用失而复得的语言迫不及待地向菩萨诉说自己的心愿,李秀唯一祈求的就是台湾的那个儿子能带着妹妹早日回家。代文接过母亲给自己缝制的布鞋,转身从功德箱里拣了两张十元钞递给母亲。李秀吓了一跳,慌忙躲开,大喊:“该死!菩萨的香火钱你也敢偷啊!”她就纳闷了:这么仗义疏财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菩萨跟前反倒学坏了呢?

    代文正经地告诉母亲:“我已经与菩萨搭伙过日子了,这香火钱我也有份。”

    但李秀避得远远的,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好像那钱会烫手似的。代文只得把钱丢回功德箱,回头又说:“妈你就别操空心了,菩萨已经告诉我,他在台湾好好的呢,此刻如果不在阿里山狩猎那就在日月潭开怀畅游呢!恐怕记不起你的模样了。”

    李秀没答理他,这些年的经验使她不再相信人话,她只信菩萨。当代文问她吴芙怎么没来上香时,她转告了吴芙对他的埋怨:“她想来拜菩萨可又不想见到某人,她说某人是个无能的胆小鬼,是因为害怕染上跟我们一样的毛病,害怕尝到有话说不出口的滋味才逃走的。”

    代文微笑着不再搭腔,把母亲一行人送到山脚下时,李秀想起来一个好消息,告诉代文说:“抬打已经平反昭雪啦,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叛徒。”

    代文一惊,问:“怎么啦?”

    李秀和同行的妇女都笑了,她边走边回过头说:“因为他脸上还挂着‘叛徒’的招牌啊。”

    的确,抬打此刻正在为如何清除叛徒的痕迹而苦恼。他恨自己脸皮太不厚,刮下来丢掉就没了脸面,不刮掉更没脸见人。他得到平反的消息时,村民的失语症刚刚被治愈。仿佛就是为了抬打能有一副好喉嗓来欢呼似的,突然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陌生人,他们自称是防疫站的医务人员,虽然没带任何证件,但村民们都静静地笑脸相迎。多年的沉默生活练就了兴安人深沉豁达的风度,他们养成了善于倾听、勤于思考的习惯。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更丰富,为人处世更实诚。女人们彻底闭嘴后变得神秘又可爱,男人们也一反常态用实际行动取代了花言巧语,婚姻质量因此大幅提高,直逼和谐美满。当其他村子的社员在禾机的引领下一个个喊得声嘶力竭直至声带出血时,兴安人却因省却了无数废话和无谓的激动而显得精神饱满,气定神闲。他们已然习惯并享受这种无言的安逸,若不是为了进食,他们甚至乐意永远地闭嘴封口。

    医疗队经过详细普查后发现,不仅是学龄前的幼童安然无恙,大人身上也没有任何感冒发烧或其他病症。撇开语言障碍,他们算得上十分健康,难怪面对医疗队的介入,他们没有表现出病人应有的寻医问药的积极性。无奈,医务人员分发驱虫的宝塔糖鼓励胆怯的幼童开口,以了解更多些大人们的相关病情。这些孩子已经四五岁了,仍未曾学会兴安方言,也不会日常对话,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整段整段的普通话版标语口号和毛主席语录,全都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与收音机和广播里的内容完全一致,简直就是童音重播。震惊之余,医生们为了难,他们暗自嘀咕:“这些话语的确句句是真理,一句能顶一万句。可它们更适合挂在嘴上或刷在墙上,用来诊病或救人可不行啊。”

    既然从孩子们嘴里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医生们便以望、闻、切的传统方法给村民逐一体检,最终得出会诊结论:群体性失语癔症。

    医务人员长吁了口气,因为这种精神障碍类疾病具有患病难、治疗易的特点。无需服药,仅凭信心或榜样的力量就足以迅速治愈。他们用催眠的方法让德高望重的谭世林首先开了腔,然后安排他到晒谷坪里现身说法,以兴安人倍感亲切的土语高声宣示了畅所欲言的快感。这无疑是世上最能感染人的声音,沧桑有力,饱含激情又不失沉稳。于是,人们不得不纷纷走出家门,正视这惊人的现实,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开始嘘寒问暖,互致关怀。

    兴安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谭牛牯和那位说谭斌是杂种并与李子梅大打出手的胖女人因病入膏肓属重症患者被医疗队带走了,据说要保送到安仁县城的人民医院去治疗。两人临走时只挥挥手与亲人告别,未作别的任何表示。

    转过年,直等到人们有空坐下来回忆往事时,才警觉到那两位顽固的沉默者已经有去无归并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他们的家人试图向禾机打探亲人的下落,但禾机比旁人更迷惑,他断言那些冒牌的医生如果不是人贩子就铁定是嗜血的巫觋。不过,当平反后的抬打前来找禾机商量面子问题时,他就没这么容易打发了。

    抬打没要求政府赔偿或者其他补偿性的待遇,只是希望把脸上的“叛徒”招牌摘掉。禾机刚从恶梦中解放出来的轻松心情又被眼前的难题搅乱了。实在没办法,他只得把当初因在抬打脸上文字受过处分的那两位年轻干部找来,勒令他俩不惜一切手段回收自己的杰作,以抚平受害者的伤痕。于是乎,又一个富有创意的方案出台了,但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既然右脸的“叛徒”不能铲除,那就只有在左脸文上“不是”作前缀。抬打权衡良久,也感觉似乎别无选择,与其继续蒙冤,不如忍痛牺牲自己清白的一面去否定错误的另一面。

    第二天恰逢赶集日,抬打一改平素的生活习性,大大方方到关王庙集市上抛头露面,听到见面的人都说自己“不是、叛徒”时,他觉得终于挽回了面子,一时半会几乎忘了过去的悲哀和伤痛。

    三月初八日,抬打把爷爷新采的虎坦茶送到黄洞仙。他身穿泛白的旧军装,左下摆还打了个补丁,脚上趿一双缺了后帮的烂解放鞋,那张文着“不是、叛徒”的脸上洋溢着喜滋滋的笑容。代文强忍着内心的悲愤,没等他汇报完恢复名誉的情况就从功德箱里拿了二十元钱打发他下山,还把自己的一沓布票给了他,嘱咐他买双新鞋,做套新衣。

    “要穿得像干部一样干净体面。”说完这话,代文立刻想到这干部可不是指谭代辉那样可怜的干部啊。

    代文上次进省城去见了谭代辉,这位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堂弟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神采。他脸颊凹陷,形容憔悴,胡子也很久没心情刮了。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随时都想从他那瘦骨耸耸的肩架上滑落。

    “你这官也做得太寒碜了。”代文感到心寒,但仍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他笑笑说,“我记得小时候听耒阳牯说过,当大官的都得是天庭饱满肥头大耳呢,你可名不副实啊!”

    谭代辉转业后回省城做了一名高级干部,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瑟瑟发抖。幸亏没人了解他胸无大志的内心世界。打懂事起,他就没什么像样的理想,因为身材不高,他受够了低人一等的窝囊气。村里一位越长越高的姑娘在他幼小的灵魂深处埋下了一颗自卑的种子,他秘不示人的少年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那个“人高奶大”的姑娘的丈夫,然后生八个儿子三个女儿,种十五亩地。但身不由己,此后的一生,就像一个又一个意外串成的命链,能在战争中幸存下来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意外。

    谭代辉没什么大作为,仅仅靠资历和年岁的增加而辛苦积攒了一点点原本足以让他安度晚年的名望和地位,被闯进他住宅的一伙红卫兵哐当一声全给砸了。于是,他搬到办公室住下,但红卫兵们像嗅觉灵敏的猎犬跟踪而至,很快包围了他的办公楼。窗外略带童音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令他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他做梦也想不到当年过松潘大草地时挂在自己旗杆上的那个婴儿如今已长大成了围攻自己的红卫兵头头。

    谭永秀把别在胸前的硬币大小的毛主席像章当车票,穿梭在全国各大城市搞串联、作动员,当上了造反派的小头目。他一度拥趸甚众,自以为在颠覆传统和亵渎权威的快乐中获得了重生。他对那位被围攻的堂叔的资料了如指掌,却小心地隐瞒起自己的宗亲关系。他的从众本能已发挥到极致,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若不能融入集体与他人保持高度一致,就势必沦为人民的敌人。那天下午,就在谭代辉的办公楼前,当谭永秀与意外现身的父亲四目相对时才意识到要躲避已经迟了,他停止呐喊,从战斗队伍中走出来跟父亲打招呼。

    代文老远就看见杵在一堆年轻人中高出一个头来的儿子像鹤立鸡群似的特别扎眼,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立于鸡群中的鹤都是蠢货,不可能是仙鹤。代文看了看四周满院墙用词粗暴的大字报,再看看永秀身后那群戴着红袖章摇着小红旗呐喊叫嚣的红卫兵们,不禁怒火中烧。他没说一句话,抬手给了比自己高得多的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转身上了楼。旁边有人嚷嚷着要冲上楼去展开武斗,但被谭永秀制止了。他像只斗败的公鸡彻底蔫了,无奈地告诉同伴们:“他是毛主席的部下,我们赶紧撤了吧。”

    那是谭永秀参加造反运动以来首次遭遇失败的打击。此前的多次行动中,他已经累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他曾经从《康熙字典》中找出三十六个疑难杂字叫一位倒霉的国学大师识读训诂,最终成功逮住两处纰缪,便嬉笑怒骂、肆意污辱,直至对方承认自己是个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的臭老九。他还让一位年迈的医学泰斗与小护士比赛静脉注射,可怜的老专家失去了往日的沉稳,终因一针没能见血成了不学无术的假权威、伪君子。

    由于父亲的从天而降,谭永秀拟订的让谭代辉将军与红小兵比试枪法和拳脚的计划算是彻底流产了。

    代文一进到那间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就明白不能指望这室主去给抬打伸冤了。见代文突然到访,谭代辉又惊又喜,眼圈泛红。他向老领导抱怨这喧闹的城市里无处不是浮游的致命病菌、皮屑、螨虫和漫天飞舞的唾沫星子。他总感觉背后、窗外、绿荫深处、天花板上、镜子的反面,处处暗藏着窥视自己的眼睛,令人脊背发麻发怵,腿脚酥软。连家人间闲聊也小心翼翼的,变得异常规矩且仪式化。所有人都在看同一本红壳书,说相同的话,唱同一首歌,展现同样的笑容。似乎人与人之间只有虚伪才是真实的,承认虚伪就是可耻的背叛。他又跟代文说他特别想家,特别怀念与白云共舞、与野兽同歌的狩猎生活。他现在相信只有兴安村才是最适宜人类聚居的地方,他说那里向阳避风,即使刀耕火种也能丰收。这些话一说出口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环顾四周良久才稍稍安心。时下,他就连辞职的权力也失去了,若自行挂靴而去那简直是天大的谁也承受不起的政治罪行。

    代文不忍心提及谭永秀的半个字,他只是用地道的兴安方言安慰惊魂不定的堂弟:“相信党和人民吧,这些狗狗还没长毛的红卫兵不足为惧,因为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是有兵无将的乌合之众,战斗力无法持久,随时都将作鸟兽散。”

    谭代辉戚戚然地反驳说:“可如今你我已是有将无兵的光杆司令啦,能奈之何?”

    不过,听到久违的乡音,谭代辉还是备感亲切。两位老同志在办公室里就着一碟油氽花生米把盏共饮,喝醉后竟相觑无语,趴在桌子上一块儿思念着谭恒。

    谭代辉至今孑然一身,代文对此一直迷惑不解,想不到自己是他一生的情敌。谭恒结婚后,暗恋者并未死心,仍痛苦地坚守着无望的爱情,把她当辽阔而迷人的风景,远远地驻足瞭望、欣赏,获取一种比占有更洁净更久远的愉悦。谭恒牺牲后,暗恋者在思念和缅怀的漩涡中继续爱着她,肆无忌惮地爱着,爱得更深更沉更投入,还暗暗地下决心百年之后做了鬼再与情敌一决高下。

    代文在省城住了段日子,拜访了一些老战友,他们的境遇与谭代辉大同小异。代文的心情越来越沉重,那里的风浪显然比老虎山脚下更汹涌。那期间,他宁可住旅馆也没有一次想起去自行车厂看看儿子的工作情况,似乎一切都是谭永秀惹的祸。返家的前一天,谭代辉为他饯行时,他终究没能忍住把家乡的真实情况告诉了堂弟,当然也包括抬打的不幸遭遇。他没指望这位自身难保的高官能改变什么现状,分手时跟他说:“老弟呀,我们长征的终点不是延安,是老虎山,你好好干吧,我们老虎山上见!”

    “你转告乡亲们吧,我很快就会回家的。”谭代辉沉默了一会,哽咽道,“你等着我,别急着上山。”

    代文回家后等了好几年没见谭代辉退休回家,却意外等到了谭抬打平反的消息,他估摸着谭代辉眼下的情形也许已经好转,又可以掌权办事了。但这种乐观的猜测还未及证实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反而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的一些老上司和老战友的讣告陆陆续续见诸报端,大都是非正常死亡。眼看同志们仍在继续牺牲,代文的强烈印象就是:人民已经解放,革命却尚未结束。

    不仅仅是同志们,他感觉身体上的东西也在纷纷与自己告别。首先离去的是理想与好奇心,接下来便是记忆丢失,头发脱落,牙齿松动,年轻时由顽强的生命力紧紧地维系在心脏周围的各个器官似乎行将散架了。随着记忆力的衰退,代文对文字的依赖和信任明显增加,整天看书读报,曾一度迷信白纸黑字,老怀疑自己的经验和记性。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新中国日新月异的巨大发展:国民生产总值连年翻番的捷报,新闻图片中满载而归的拖拉机,在火花四溅的熔炉边浇铸的钢铁工人,手捧沉甸甸的金黄稻穗喜笑颜开的农民,以及走在乡间小路上举着红本本高唱赞歌的知青。代文一边为祖国的欣欣向荣感到欣慰,一边又为家乡的落后心生焦虑。

    就在这时,报纸的头版赫然出现了《谭禾机带领社员提前奔小康》的报道,说他兴办集体猪场,倡导科学养殖致富,使社员们过上了天天吃肉的美好生活。文中的新闻插图是谭永兵被一群肥猪簇拥着咧嘴傻笑的大特写,下面还特别注明:身残志坚的独臂猪王。

    代文心中燃起一股军人特有的怒火,因无处发泄,在石窟中来回踱步,看每一尊菩萨都不顺眼,嘴里气冲冲地骂着:“全是骗人的假象!全是骗人的假象!”

    朱即师傅以为他与菩萨有了什么过节,见他正在气头上,便挑一担水桶溜去洞外挑水去了。

    代文得知谭琴被保送到北京念大学时,心里很高兴。他又从功德箱里拿了二十元钱出来,那是给谭琴的盘缠。下山前,他跟朱即师傅说:“这时间发起飙来可真快啊!”

    他记得前不久这小姑娘还围着自己的光膀子团团转,靠揭自己的伤疤来练习四则混合运算,一眨眼就长成大学生了。对此,李璐也颇感意外,她对女儿的要求和所有兴安村的母亲一个样,只要女儿熟习女红,会唱一些足以应付情郎的山歌就行了。能识文断字已是非常体面和难得了,至于上大学,她想都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有份。每次赶集时看到自己年迈的父亲被人推着搡着游街示众,她就加深一次这种想法。每年清明,她带孩子上老虎山给代群扫墓时,就更有了自知之明。她仍旧死心塌地爱着泥土里早已腐朽的丈夫,怀念着他那浓重的焦烟味和粗暴的情感。她当年勇敢地跟随他一起作奸犯科,出入丛林,吃野果、住山洞,正是这种最原始的爱情——滋生的最天然的快乐——不期然孕育了兴安村最美丽的女儿。至今想来仍心惊肉跳,她却无怨无悔,因为只有这个男人把她当地道的女人对待,从未在意过她是地主的子女。

    如今,代群每晚溜出鬼门关找代文下棋前也总会先去李璐梦里报个到,他还是在生时那副德性,一边半真半假地骂她,一边随心所欲地爱她,给她想要的一切。她从不跟孩子们说起娘家的事情,就连厚道的谭世林也常年闭口不提李仙宝的名字,这一缘于善意的忌讳却被媳妇误解为歧视。因此,李璐更加觉得抬不起头,说不起话。许多人一直怀疑她的失语症至今尚未痊愈,当初她没有和谭牛牯及那个胖女人一块儿被人带走真是万幸。谭琴上关王庙中学后才知道自己的外公仍在世,而且就是经常在台上挨斗、在台下游街的那个大地主,听说还做过汉奸。直到中学毕业她依然不认识外公,几乎从来没看清过他的真实面目,因为每次见到他时他总是低头哈腰,戴着高帽子,涂着花脸。虽然谭琴见识了母亲多年来处心积虑隐去的真相,但一放学回家她便与母亲结成了最坚定的同伙,共同守护着同一个秘密,真诚地相互关怀着,欺瞒着。母女俩都认为所有絮絮叨叨的贴心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会给对方增加无尽的烦恼和伤害。

    还在念初中时,谭琴就已出落得楚楚动人,她的美丽和早熟不仅让学校的男老师没法安心授课,还吸引了众多校外的男青年来到校门口探头探脑。她对自己的要求比母亲更低,因此,虽然有一副清醒又聪慧的脑子却极少使用,仅凭本能就足以应付所有的考试。如果不是粗心大意而常常丢三落四,她几乎可以保证每门功课都能安然及格。连校长也不得不跟禾机赞叹说:“谭琴这孩子啊长得如此水灵扎眼,还能保持如此稳定的成绩,委实难能可贵啊。”

    后来,在推荐学生上大学的名单中,谭琴也赫然在列,只是排位稍微靠后。校长考虑到谭琴是土匪的女儿和大地主的外孙女,为了不至于太过显山露水而招人非议,便把她推荐到一家校名要念叨十二遍才能勉强记住的师范学校就读。那名单由学校转到生产队,再由大队部交到了公社,禾机大笔一挥把排名第一的李索非勾销后由谭琴取而代之,她因此成了北京一所地质大学的学生。禾机给出了剔除李索非的两条理由:第一,他的名字带有明显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倾向。第二,他外婆的大伯的女婿是大地主李仙宝。

    当然禾机也附带说明了优先推荐谭琴的两点依据:第一,她爷爷谭世林是年高德劭的老共产党员。第二,她大伯是在邮票和课本上都能时常见到的伟大革命家。

    代文回村后直接来到公共食堂,见吴芙和另外几位妇女正在煮一大锅萝卜叶子,好像在煮猪潲。他四下里看了看,没见着什么别的菜肴,就问道:“肉呢?”

    吴芙瞟见代文走进来就佯装忙活着没注意他,这时却没好气地抢答道:“肉在猪身上!”

    代文露出他永远不变的那种若不经意的笑容,接着问道:“猪呢?”

    吴芙把热气滚滚的萝卜叶子铲起来倒入一只大木盆里,似笑非笑地答道:“猪在钟鼓山猪场。”

    “哦,那里养了很多猪吗?”代文看似随意地继续打听。

    吴芙眉头一扬,瞥了代文一眼,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好生奇怪地反问道:“怎么啦?想开荤了?”

    旁边的女人们忍不住笑起来,代文尴尬地嘟哝:“你们不说就不说,我去看看得了。”

    代文转身离去时,吴芙故意提高了嗓门大声说:“往多了我不敢说,十三头是铁定少不了的。”

    她意有所指的说法再次引发了满堂哄笑,代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些女人的乐观精神实在令他汗颜。

    代文蓦然出现在钟鼓山猪场时,谭永兵正在用他仅有的那只手喂一个脸上长满痘痘的姑娘吃饭。他慌忙起身,赔笑脸、叫大伯,但代文不答应,铁青着脸怒斥道:“你这独臂猪王就是这样喂猪的吗?”

    旁边那饭来张口的姑娘吓傻了,脸涨得通红,连痘痘都隐去不见了。她还不到十六岁,南冲村人,也是猪场的员工。另外的十一名养猪工不是在打字牌就是在稻草堆里打呼噜。代文的到来引发了一阵骚动,他们纷纷聚拢过来,一个个诚惶诚恐,如临大敌。

    代文给大家训了一通话,严厉批评了他们的散漫作风。不过,待永兵领他视察完猪场后他才明白这种工作作风的由来。因为偌大的猪舍内,只剩有三头瘦得皮耷耷的老母猪。

    “你们到底在养猪还是猪在养你们?”听着代文愤怒的质问,谁也不敢还嘴。于是,代文要永兵老实交待新闻图片里那些蠢猪到哪去了,永兵支支吾吾不想说出实情。代文环顾大家,一字一句地警告说:“你们欺骗了人民,欺骗了毛主席,我这就去叫公安局的同志把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全给逮起来。”

    谁都知道这位老将军的话语具有多大的威力和分量。有两位胆小的妇女已经哭了起来,永兵赶紧向伯父交待了一切。原来培育象猪的计划失败后,每逢上头有人来检查或观摩,禾机就会事先通风报信,猪场员工的唯一任务便是把各家猪圈里的生猪无论大小赶来凑数捧场,完事后再如数送还。

    代文现场下令关闭了猪场,三头早已闭经的老母猪被宰杀。那几天,南冲村和兴安村的社员终于吃上了酸溜溜的母猪肉。

    面对不肖子弟的胡作非为,代文显得异常清醒和坚定,再次提起撇下许久的毛笔,给国家领导人写了一封陈情信。林林总总上千言,内容庞杂,措辞严厉,详细描述了他在农村的所见所闻,真实客观地反映了令他痛心的民怨民瘼。信笺好几处被墨汁弄花,他甚至顾不上换页就交给了去北京上学的谭琴,叮嘱她务必找到长安街上离天安门最近的邮箱投进去。

    一个月零三天过后,就在代文默念着日子等待某种令人宽慰的回复时,他收到了原封退回的信件。退件单上备注的理由是:收件人地址不详或查无此人。

    又过了一周,投递员通知代文,因人手不足,关王庙邮政所已经撤并到安平司邮政所。由于山高路远,原本半月一送的报刊也调整为一季一送,等代文浏览那些汇总了三个月的报纸时,所有的新闻都成了往事,看起来就像在档案室里翻阅历史资料。他看见自己最尊敬的一位老首长刚在头版里端坐在主席台上作重要指示,但在另一张报纸上却突然变了脸,成了阶级敌人还被戴上高帽子像李仙宝那样被人押着骂着游街示众,而在下一张报纸上,那首长憔悴的面孔居然又出现在一次庄严体面的重要外事活动中。如此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变戏法似的魔幻现实彻底模糊了代文的视线,他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无边的蜘蛛网紧紧缠绕,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长时间的沉默寡言后,代文的头痛痼疾又犯得勤了。自从回到家乡,这老毛病每隔一年半载才会在他快要遗忘时发作一次,目的也似乎不再是折磨人,只是敲敲警钟,提醒病主那潜伏的病魔仍然健在。可如今,几乎每个月都要定时定量地痛那么几天,使他体验到了谭恒痛经时的苦恼,唯一的不同是上下之别。这苦痛的滋味在他头脑中循环往复不知不觉间化作了源远流长的饱含思念和愧疚的痛苦。

    元旦那天,代文蜷缩在石室中的石床上浑身冒虚汗,脸色发乌。朱即师傅走进走出,端茶送饭,像侍候菩萨一样打点这位黄洞仙最大的施主。他细细品尝完代文清晨起床后的第一泡尿,独自蹲在洞口的赑屃旁慢慢回味满口尿臊气中微乎其微的酸甜苦辣咸,直等到太阳露头时他才起身进屋替代文把脉。

    “内伤啊!”朱即师傅慢悠悠地说出结论时,他的手仍摁在代文的右手腕上不放,继续自顾自念叨:“内伤,具外伤之痛,有沉疴之苦,乃生命之大忌。”

    闻听此言,代文为之一振,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想起代超留下的那部手稿的书名,肯定地说:“没错,正是内伤,他早在三十四年前就作了诊断。”

    直到这个时候,在肝脑欲裂的痛楚中代文才体谅到代超发奋创作的良苦用心。这没头没脑的胡言,让朱即师傅感觉到了大施主病情的严重和治疗的紧迫性。他拿来纸笔开药方时,代文试图阻止,他说:“不用了,这点微恙小痛,我这把百战不死的老骨头还受得起。”

    的确,兴安人眼中从来就没有医生。代文心中也从未惧怕过病痛和死亡,每逢身体不适,他都用蔑视或竭力劳动来转移疼痛,直至病魔退却。就这点而言,他坚信自己是永远的胜利者,因为一生中只有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才会真正被病魔击倒。

    朱即师傅把开好的药方递给代文过目,上面写着:万年青12钱、红漆木芯12钱、透骨消12钱、活血藤30钱、五爪金龙30钱,另加米酒一斤。

    “我认为首选的良药是遗忘。”代文把方子塞到席子下,说道,“其次才是你开的跌打药。”

    代文相信记忆的功能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数不尽的悲伤和死亡的记忆死死地纠缠自己直至生命的尽头仍不会终结,在漫长的下一个下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中它们还将残留在无辜的意识里。因此,当他发觉原本好端端收藏在脑海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时,没有一丝难过,反倒觉得新奇有趣。他能感知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地丢失,有顺序像预谋好了似的不留痕迹地溜走了,慢慢地连他清楚记得的重大事件也被时间的蛀虫啃噬得支离破碎,成了一幅幅模糊打皱的版画,只有主角和梗概,失去了背景和细节。

    “总有一天,”代文幸灾乐祸地想,“我什么也没有了,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老婴儿时,就再也不会头痛了。”

    那时候,关王庙中学完全乱了套。老师们被集中起来接受学生的教诲,一个又一个学生代表轮番走上讲台给老师们上政治课。完了,他们在黑板和墙壁上用稚拙的笔迹恣意涂鸦,内容除了响亮的政治口号就是恶毒的人身攻击。他们还把自己深恶痛绝的课桌劈开,制作成红缨标枪,人手一杆。一些同学折腾累了就背着书包直接上山下乡去了,另一些同学认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已索然无味,便把矛头转向了黄洞仙里的菩萨。

    当一大群吵吵嚷嚷的学生红卫兵来到黄洞仙洞口时,朱即师傅吓得躲进了观音菩萨屁股下面的莲花蓬里。领头的小将一棒子下去,那个高昂的赑屃头应声落地。

    在混乱中创建秩序是将军的看家本领,代文抄起上膛的火铳踱出洞来瞄准了领头的小将,说:“我打过国民党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土匪,今天我看要打几个无法无天的红卫兵了。”

    代文掷地有声的话语中,透出一股沧桑却不容戏谑的威力。学生队伍登时安静下来,局面僵持得像要凝固成冰了。那气焰嚣张的小头目也傻了眼,不停地用衣袖揩额头上的汗水。那些佩戴红袖章,扛着木标枪的学生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位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的老头子就是那位连亲兄弟也敢枪毙的霸蛮将军。他们从懂事起就一直听长辈们传颂着孪生将军的传奇故事,甚至大部分同学来参与打砸菩萨的动机并非出于宗教过节,而是想顺便来看亲眼见见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活文物。

    忽然,代文把火铳放下来往柏树干上一靠就背过身去在树下撒起尿来。学生们毫无思想准备,许多同学忍不住掩面笑了,他们如火如荼的政治热情顷刻间就被一泡猝不及防的尿给浇灭了。他们怎么也料不到传说中那么可敬可爱的老革命前辈竟然是如此邋遢与颟顸,令人生厌。

    代文提了提裤子,不慌不忙地回转身来,那深不可测的严肃表情,那高不可攀的军衔,还有他年龄的长度和名字的分量都给这个随地小便的英雄人物平添了许多威严。他大声说:“笑什么?这是我打了半辈子仗才打下的天下,我在自己的地盘上撒泡尿,又咋了?”顿了顿,他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下,然后用脚踩糊了,搓了搓双手继续说道:“菩萨在这里呆了上千年,从未开口也没出过洞门,招惹你们什么了?毁庙谩神是我们党的政策吗?你们识相的就乖乖回学校去,那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气急败坏的年轻人一窝蜂似的下了山,但他们没回学校,转身去了兴安村,执意要搜查一位早已注册的叛徒。最终在李子梅的屋里找到抬打,抬打指着自己的鼻子示意大家看清楚他的面子,他急切地说:“看清楚了没有?不要只看一面之词啊,全面看看就知道我‘不是、叛徒’了。”

    但是学生们并不理会当事人的申辩,认为那后来的添笔是对正确定性的错误否定。

    抬打被押到了关王庙公社的革委会办公室。审查前,他们问他最爱的人是谁,这标准答案是一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那就是:毛主席。可抬打以为自己的私情已经败露,再加上对政治运动的恐惧导致的过度紧张使他说了实话,他认真地回答:“李子梅。”

    那的确是抬打最爱的人,他宁可自己穿破鞋烂衫,却把代文给他的二十元钱买了一盒蛤蜊油和一床艳芯被褥送给李子梅,期盼她慈祥的面容上少一些沟壑多一些光彩,也指望她那潮湿的被窝比以前更温暖。很显然,这惊世骇俗的爱情不单单是道德和作风问题,这说明他背叛了毛主席。为了不使他脸上那“不是、叛徒”的招牌继续蒙骗广大群众,红卫兵们与革委会的同志一合计,决定依据辩证法三大规律之一的否定之否定规律给那个“不”字加文了“辶”,从那刻起,抬打“还是、叛徒”了。

    抬打从公社大院出来后晕晕乎乎地往回走,茂密的紫苜蓿花开到了几乎从不过车的马路中央,使得他心焦如焚。他故意放缓脚步挨到天黑才入村,偷偷溜进了李子梅家。那夜起,直到他葬身火海,没有人在白天再见过他。晚上,他在生产队仓库一间堆满箩筐的屋里给社员们登记工分时,总是习惯性地用左手撑住微微左倾的头,手掌刚好盖住“还是”二字,只让“叛徒”的那边脸示人。人们都知道他不是叛徒,谁会想到这个外表平静而内心悲痛万分的男人还是叛徒呢?无人见过他左脸上已经改变了的字迹,除了李子梅。耻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匍匐在地,再也直不起腰来,他重新加入了幽灵的队伍,只在黑夜深处出没。

    那天,待红卫兵散去,代文把浑身发抖的朱即师傅从观音屁股下面拉出来,安慰他说:“老伙计,别害怕,有必要的话,我将调派八千兵马俑来保护你和你的菩萨。”

    朱即师傅仍然忧心忡忡,担心造反派回头再来,建议代文另外开凿一间秘室用来保存那些古老的经卷。代文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在佛道两教的熏陶下修炼出来的冷静头脑足以应付任何混乱的局势。况且,坊间都传说这位游移于阴阳两界的辛勤使者早已在生命与魂魄的迎来送往中,在常年与鬼怪的对峙中获得了惊人的魔力和自信,他还记得谭恒在延安的窑洞里提起过她听说朱即师傅曾经用咒语使已掩埋多日的死人复活为奴,在黄洞仙当了三年差。无奈之下,朱即师傅只好实话实说:“菩萨的确神通广大,但只对迷信的人才具有不可言说的法力,而对那些目中无神的暴徒则无可奈何了。”

    朱即师傅心痛地抚摩着断了头的赑屃,心中犯了愁。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发愁,代文冥思苦想了许多天,仍无法可行,就在赑屃的断头处雕凿了微微张开的乌龟嘴。从此,原本驮着傲人的丰碑昂首远眺的神气赑屃变成了不堪重负的猥琐的缩头乌龟。后来的香客们进洞前只得把手伸进它嘴里让它咬一口才安心。

    老将军挺身护法的声名不胫而走,造反派也不敢再来滋事,反倒引来了许多好奇的探幽者,那些各怀心事的香客纷纷打着朝拜菩萨的名义跟代文套近乎。到这个时候,朱即师傅逐渐认识到了这尊红色活佛的巨大魅力。

    在禾机心中,老早就清楚这尊活佛的价值,自从他的各级上司得知了他的社会关系后,他便成了根正苗红,政治可靠的重点培养对象。每一波政治运动来袭,他都毫发无损,并在推波助澜的混乱中成为神奇的受益者。因此,当代文得知他升任县革委会主任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只是担心:如此发展下去,这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必将成为当代最耀眼的政坛明星。

    去县城赴任前,禾机给自己放了三天假,一帮公社的干部陪同他回到兴安村,与其说是与乡亲们话别,不如说是为了显摆。到了晚上,他照例召集大队干部和社员代表座谈,虽然态度诚恳又语重心长,却比以往更加严肃,也更加正经。他的脸因长期紧绷而日趋僵硬,已生出了块块黑斑,乍看之下,好像文了些方块字。有些人开始恍惚,总觉得昏黄的灯光下是抬打在比划着打官腔、谈形势、讲政策。

    禾机仍念念不忘家乡的建设,他虚怀若谷,真心想要听听乡亲们的建议。但广开言路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因为大家对时局缺乏深刻认识,禾机遗憾地发现只有自己的想法才是唯一正确可行的。不过,正是在这次座谈会上,人们意外得知了抬打还是叛徒的真相。

    凌晨三点钟,抬打最先发现生产队仓库燃起了无明大火,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冲进火海抢出了一大沓工分簿,他害怕留下一笔糊涂账没法向人民交待。等到他大声呼救时,整个生产队一年的收成已被熊熊烈焰团团罩住,连屋顶的瓦片也被熏得通红。抬打第二次冲进去后便没再出来,混乱中没人注意他的去向。

    谭永兵慌忙闯入禾机的睡房但见已人去床空,有人说好像看见谭书记冲进了仓库,大家急了,这才抡起木桶来回奔跑着去巴足塘取水救火。其实,禾机此刻还在谭牛牯家因体力过度透支而昏睡难醒。虽然他不再像以前那般活泼有趣,在床上也是一派正气,说话拿腔作调,行动有板有眼,生硬而寡味,但那位黑美人已把习惯当成了爱情,仍视他为生死之交,夜夜虚位以待。她掐他咬他,终于弄醒了沉睡者并把他推向火海。

    禾机匆忙起床后冲到仓库前扶住摇晃的木梯,指挥人们排着梯队往屋顶递水桶。就在那时,随着一声沉闷的毫无征兆的巨响,禾机被迎面坍塌下来的土砖墙活埋了。另外六位受伤的社员侥幸逃了出来。等大火完全扑灭后已是早上的八点钟,人们挖出了两具面目全非却大致相等的焦尸。善后工作组的同志到达现场后,无须仔细勘验尸体就马上得出了明确的结论:戴上海牌手表的那具焦尸是英勇的烈士谭禾机,另一位则是假积极分子谭抬打。虽然已无从辨识他俩的颜面,但那墨黑的字迹早已深深印刻在人们的心中,原本可以侥幸获得的平等做鬼的机会,最终被一小块从上海出厂后辗转而来的不锈钢给毁了。

    李秀和李子梅结伴前来黄洞仙请朱即师傅下山去做法事,代文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哭诉,只是在得知禾机被评为烈士,抬打被定性为假积极分子时才冷冷地说道:“死得其时,死得其时啊。”

    女人们停止了哭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旁听的朱即师傅插嘴问道:“何解?”

    代文面无表情,冷静得仿佛在作战室分析战况:“兄弟中的一位生不如死,死了百了啊;另一位如果不早日成为烈士,凭他的禀赋和无耻,完全可能爬上足以祸国殃民的高位。这种人应该被逐出正史,只配存在于稗史和谣传之中。”

    代文对生离死别早就习以为常了,他知道要不了多少时日,这些头痛的事情就都会在记忆中像轻烟薄雾似的淡去。因此,朱即师傅随两位女人下山前问他要不要一块去时,他说:“你去了能把人化成鬼送走,我去了只能起反作用!”

    朱即师傅会意,不再多说。代文叫他领李秀和李子梅出了石窟,在赑屃旁等一会。他从功德箱里拿了四十元钱出来分给两个女人,说:“这是国家施舍给我的香火钱,跟菩萨无关。你们俩替我买些纸钱香烛烧给抬打吧,禾机就不用家属费心了,他死了也有国家粮吃。”

    第二天上午,治丧小组的三名干部突然造访黄洞仙,看他们汗流浃背的样子,代文明白这些人不畏艰辛爬到菩萨跟前来绝不可能是为了信仰,必定另有所求。他们像老熟人似的跟代文寒暄,尊称他“老首长”,还把一大堆令人肉麻的褒义词硬加在他身上。代文受不了这种文绉绉又毫无诚意的恭维,虽然他不认识来者,但对方一开口,代文便觉得遇到了熟人。听得出来,他们全是禾机的嫡传弟子。

    “说吧,找我何事?”代文直截了当地问了。于是,他们详细陈述了禾机为了公共财产奋不顾身冲进火海的英雄壮举,并恳请代文下山亲自为烈士主持追悼仪式并致悼辞。

    见对方自始至终未提及抬打一个字,代文没有正面答复他们的请求,只是不解地问道:“据我所知,火灾中有两位罹难者,怎么只有一位烈士?”

    三位来访者顿时面露难色,缄口不言。代文当即声明自己只愿向真正的烈士表达敬意,说完便站起身扛一把锄头到后山坡上的土烟地里薅草去了。

    随后的几天里,黄洞仙一时人头攒动,充当说客的各级地方官员纷至沓来、项背相望。菩萨逐渐开了颜,代文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这些陌生的访客打乱了代文的生活节奏,他们对火灾造成的财物损失视而不见,却为烈火中诞生的英雄事迹沾沾自喜,缠着逼着代文与他们共享这份光荣。代文捺着性子一再拒绝接受他们表达的歉意和敬意,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我现在只是一个百病缠身、什么也不是的老头子,冷落和遗忘而不是这般肆意搅扰和活生生的瞻仰才是对我莫大的尊敬。”

    代文又说参不参加禾机的追悼会纯属自己的家事,无需外人操心。既然连水都泼不进了,一位县里派来的领导把一份早已拟好的诔文递给代文过目,觍着脸恳求他即便不愿亲临现场那签个名也行,到时候,他们会着人在禾机的追悼会上代为诵读。这位官员承受的巨大压力令代文动了恻隐之心,他认真地看完文稿,觉得特别眼熟,那是对一个伟大灵魂的顶礼膜拜,是英烈一词的最好诠释。但一种怀疑是禾机自个生前撰写的并已使用过多遍的偏激念头阻止他向原则妥协。他说:“好吧!”

    这是数天来唯一一位有幸听到将军嘴里说出了一句还算通人情的话语的官员。他赶紧双手递上钢笔,代文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还是亲自去念吧。”

    那官员激动得语无伦次,忙不迭地念叨:“谢谢,谢谢!”

    代文并不理会,接着说道:“不过,我只愿意到谭抬打的追悼会上去念一遍。”

    追悼会的前一天,朱即师傅暂停了喋喋不休的法事,回到黄洞仙。代文好生奇怪:那阴魂还没散,鬼也没送上山,这老伙计回来做什么呢?

    朱即师傅欲言又止,在石窟中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最终还是露出了说客的面目。代文对这位唯一的同盟者的背叛感到震惊和愤怒,立即恶言相向,骂他不是宗教的使者,是势利的奴才。还说:“我上次没让红卫兵把你连菩萨一块儿砸碎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禾机躺在祠堂大厅里享受政府给予的崇高赞誉以及社员们自发的礼拜和祭奠时,抬打却只能将就在屋后临时搭建的茅棚中默默垂泪,那种死了依然无法改变命运的绝望令他悲痛难瞑。禾机的追悼会由政府操办得肃穆、隆重,极尽哀荣,抬打只收到了李秀和李子梅烧给他的几沓微薄的纸钱。出殡前的那些夜晚,谭世林一个人静静地守着茅棚,坚持让孙子面前那盏微弱的长明灯一直亮着,以免他在往生途中迷路、碰壁、摔跟头。抬打没能与禾机葬一块,兄弟俩离得远远的。抬打埋葬在禾机墓右下方的柿子树下,那本是预留给他们孙子辈的墓区。禾机的墓前竖有一座大理石烈士丰碑,上面详细记录了他的壮举和光辉的一生。抬打的坟头只压着一块光滑如玉的石头,那是李子梅的枕边石,它曾被谭世林抛弃在巴足塘里,被塘水泡了几十年后又被抬打意外捞到手。这多情的石块在李子梅长年不懈地抚摸中已经玉化并通了人性,日日夜夜散发着墓主熟悉的狐臭味。

    事后,朱即师傅就像念经似的把这些细节念给代文听,却没能在他脸上看到作为家人所应有的表情变化。过了一周,代文一次性掏空了功德箱,托石贩子从云南大理采购来一块与禾机墓碑的材质、大小相同的大理石料并亲手镌刻了“谭抬打不是叛徒”几个大字。安排朱即师傅带人给抬打去竖立墓碑时,他解释说:“亡魂也需要尊严才能安息啊。”

    端午节过后没几天,谭琴穿着绿军装背着军用挎包回到家里,如释重负地告诉母亲:“学业完了!”

    李璐以她惯有的逆来顺受的天性平静地接受了女儿辍学的命运,她完全不知道全国上下已经掀起了吃农村粮的热潮,有理想有知识的青年都在往乡下奔。

    时隔不久,杨水皮与一群知青在黄昏时走进了兴安村,一群青丝散垂的少女正在水草伏岸、杨柳婆娑的巴足塘边洗浴更衣,他涩涩地走过去盯住其中的一位愣住了,那是谭琴。杨水皮千里迢迢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来到这里并不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只想追寻梦中情人的踪迹。他与谭琴只有校园内的数面之缘,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从谭琴的同班同学嘴里隐隐约约地打听到谭琴住在老虎山脚下,是一个猎人部落的公主。

    谭琴把湿漉漉的长发拢在脑后,用手帕一扎就上了岸,她轻纱下面涌动的双乳,忐忐忑忑,似在敲打水皮的灵魂。她见到水皮时平静如常,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冲他笑一笑便回了屋。水皮心都醉了,她那迷人笑容坚定了他心中的错觉,以为在这封闭的山村里,爱情唾手可得。殊不知,谭琴对他仅有的印象就是相貌奇丑无比,这也是如此健忘的她在众多追求者中还能依稀记得他模样的唯一原因。如果水皮长有后眼能洞悉未来的话,他一定会立刻掉头回家,因为他怀揣梦想来到兴安村其实是开启了一场凌迟之爱。

    经过老虎山氤氲气候的滋润,和煦阳光的沐浴,还有金财外公说唱的无数神话和传说故事的浸染,谭琴生得丽质如玉,温润可人。她身材高挑,皮肤黑里透白,光滑水嫩,茸茸的寒毛看似敷了层永不卸装的脂粉。但糟糕的是她潜意识里仍然生活在幼年时代,停留在用嘴巴探索世界的本能里,抓到什么东西都要往口中塞,舔一舔,尝一尝,然后再决定咽下还是倾吐。

    其实,平日里衣着简单流畅,全力展示个人风采去诱惑异性是兴安女人存储在遗传基因中延续血脉的天赋。她们宛如无心又透明的水母,不需要大脑也能生活自如并呈现出万种风情。当谭琴把这种禀性不经意带入大学校园后,所有的异性都被误导,所有的女生都被激怒。她旁若无人地用舌头舔食手指头上的剩饭,用手背触摸脖子、摩擦下巴,这本是科莫多巨蜥的示爱方式,不成想对人类也这般有效。她别具一格的美貌和兴安女人特有的豪放性情一度引发了混乱和恐慌,好些师生甚至误以为她是混进校园来拉客的风尘女子。不过,在她承受众多误解的同时也被公认是一位先天的理疗师。她只需回眸一笑便能使久治不愈的抑郁男人顿时摆脱困境,幡然成为乐不可支、奋发向上的莽撞汉子。水皮就是被她偶然治愈并爱上她的倒霉的患者之一,他事后跟同学回忆说看到她那惊鸿一瞥中的确闪烁着蛊惑的光芒。

    杨水皮来自西安,他的相貌是如此奇特,似乎是整容手术出了意外后留下的残局。谭琴第一次见他走近自己时吓了一跳,怀疑这是生物学家捡来别人废弃的肢体和器官拼凑成的怪物标本,乍一看,又像毕加索笔下复活过来的抽象人物。也许只有他母亲因为与生俱来的母爱才能坦然接受他,其他女人要爱上这种男人就必须与本能作殊死搏斗,因为他的样子只能让人想起哀愁和病痛。他身穿时下最流行的米黄色旧军服,滚圆的脑瓜上留着短寸平头,一副黑边眼镜的后面是一双小到睁与不睁一个样的眯眯眼。由于矮上加胖,他只有看到别人卑躬屈膝或不幸跌倒时才会感觉人类的命运是平等的。

    在大学里,杨水皮背离了自己的采矿专业,对金银铜铁煤看不上眼,却决心在一方偏僻又蛮荒的能源领域里独辟蹊径,干番宏业。他寒暑无间,好学孜孜,成天思考着从海水中提取的氘和氚在摄氏两亿度的高温下通过核聚变产生出来的巨大能量足以彻底解决人类的能源问题。他相信一脸盆海水蕴含的能量够一个人用上一辈子了,但那种超高温只在行星的内部深处才具有。正在他着手撰写《人造摄氏两亿度高温的可行性论证报告》时,一次不幸的校园晚会让他见到了谭琴:她正在舞台上模仿后唐仕女跳着魅影迷离的六腰舞。

    深山老村里的异质文化和上古遗风在谭琴身上打下了太深的烙印,以至那诡异的舞姿、不易察觉的笑容和飘忽不定的眼神给本已躁动不安的校园蒙上了挥之不去的情色阴霾,可怜的莘莘学子,全然忘了入学的初衷。如同遭遇雷击,水皮一瞬间感受到爱情在心中激起了与行星内部深处相同的温度。他大胆断言,世界上除了已有的重力、电磁力等四大基本力之外,还有第五大基本力——爱情的力量。正是这种他首次感应到的力量把他从无门无窗的抑郁的秘室里解救了出来。他重新打量自己和身处的这个世界后得出了一个较实际情况远为乐观的结论,认为自己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而且恰逢国泰民安物阜的太平盛世,正是享受爱情的良辰。

    水皮放下已写了一半的论文,处心积虑把过往的不计其数的凡尘琐事和覃思幽梦全压缩在小小的日记本里,佯装自然地罗列了一大堆有关自个的优点和才华。当然,最重要最冗长的篇幅是对谭琴极尽阿谀的诗化描写,他自顾自深化了心中的情爱并夸大了相思的苦楚,还表达了对现实事件的认识,也流露了对永恒人性的思考。

    水皮熟谙这些都市少年自恋的时尚陋习,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瞅准时机把日记本遗落在谭琴必经的过道上以引诱她误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机几乎白费了,就在那个寂寞的午后,在谭琴宿舍前的砾石路上,水皮眼睁睁地看着谭琴秉持路不拾遗的天性,像高傲的公主径直跨过了那装帧精美醒目的本子。情急之下,他从一棵大树后面闪身出来试图拦住对方搭讪,谭琴惊叫一声,犹如受惊的小兔掉头就跑了。留在水皮眼中的是一连串扭动屁股的背影,他痴痴地定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坚信人世间不可能还有更优美绝伦的后身了。

    冲进宿舍后,谭琴的心还在打鼓似的扑腾,她又惊又恼,嘴里不停地骂道:“十丑八怪,十丑八怪,还有两个特别坏。”

    谭琴不怕男人,但她怕鬼。那张扑面而来的鬼脸是怪诞与丑陋的完美结合,虽找不出一丝破绽,却也没一处顺眼,总感觉那鼻子是眼睛,那嘴巴是鼻子,宛如天外来客。她估摸这是女娲抟土造人至今,世上最惨不忍睹的一张人脸。两个多月之后,当她在巴足塘边再次见到这张脸时,内心的惊恐已变为好奇,这也是她能够笑脸相待的原因。

    谭牛牯失踪后,禾机指派永兵接替了生产队长一职,他收拾好自家的三间空置房,又用糯米稻草打好地铺供三女八男共十一位知青歇脚。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一进兴安村就发现了这是世上最妖娆秀美的小山寨:村舍田畴,如诗如画,距离天堂只有咫尺之遥;清新透凉的空气像被山泉反复濯洗过,完全能当主食。

    知青们屏住呼吸,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一不小心就弄脏了一尘不染的人间仙境。他们相信,如果韩非子再世,他老人家一定会惊讶于世间真有这等宝地,这里没有他痛恨的五大害虫(儒生、纵横家、工商业者、食客、侠士),这里只出产猎人、农夫和战士。所有的人家都放心地敞开大门,欢迎陌生人随时入内,无需任何理由,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像居家一样走进走出。

    村民们对惊心的鸟语置若罔闻,对春华秋实也麻木不仁,却对来自大都市的知青们的口音和他们凌乱松垮的装扮充满了好奇,围住他们热心地问长问短,想从这些人口中验证一下代超曾经关于城市的描述是否属实。这无疑激发了城里人的优越感和虚荣心,他们开始争相卖弄知识、抒发情怀,还把理想中的蓝图当成既成事实给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们娓娓道来。他们的嘴皮子打开后居然比盛年的兴安女人还聒噪,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因过于空泛而失去了应有的内容时就灵光一闪改用优雅的姿态和温柔的语调来打动听众。

    兴安村总算又热闹了起来,初来乍到的知青们心平气和地睡在狗窝似的稻草地铺上,内心里想着如何与天斗与地斗才能极乐无穷。他们个个斗志昂扬,坚信自己上可飞天揽月,下能骑鲸蹈海,因而顾不及舟车劳顿,很快就积极参与农事,誓要改造这个世界。他们放开膀子大干,也不管绩效和前景如何,只是认准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锄头底下得丰收的硬道理。在他们眼中,阳光下的体力劳动犹如动人的舞蹈,饱含激情与画意。黄昏时分,身影诡异的蝙蝠已急不可耐地倾巢而出,在拒不收工的劳作者头顶翙翙掠过,他们体验到的不是耕耘的辛劳,而是时间的魅力。他们热情高涨,动员村民们到钟鼓山脚下修堤筑埂,开荒造田。谭永兵口头附和,暗地里却用借口和谣言设置了重重障碍,最终迫使他们的计划不了了之。历经了漫长岁月里的无数次较量,兴安人早已明白与天斗与地斗的可怕后果,他们与知青们和而不同,他们既憧憬彼岸的极乐世界也珍惜眼前的世俗生活。

    诸如此类的小小过节并未妨碍他们间的友谊。劳动之余,谭琴带知青们爬上自源岩去采岩耳,上老虎山摘百草千味,还去虎坦参观迷人的仙人洞。她主动告诉他们那里是自己的出生地,但是当好奇的游伴追问为什么她会落到这般荒野山洞时她则语焉不详,故意乱喊乱叫,让连绵不绝的空穴来风作答。

    李秀不会普通话,知青们便用手语和心灵与她沟通,很快就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位个子矮小却外宽内深的小脚女人能够成为家族的精神领袖。李秀的牙齿已所剩无多,但知青们仍试图教会这位八十多年来从未刷牙的老奶奶使用牙刷,结果是她舍不得把薄荷味的牙膏水吐出来,执意当可口的饮料吞了。

    知青们都不知道,在他们还没出生的年月里,那位与收音机形影不离的驼背老头是这方山水间最著名的猎人。许多个寂寥无趣的夜晚里,他们就像兴安人曾包围金财外公那样围坐在谭世林身边,听他复述金财外公的那些即将佚失的故事。许多鲜有听闻却又真实发生过的家常史实从他嘴里讲出来都是刺耳而严酷的警示,但这些年少轻狂的听众却用此起彼伏的笑声作出回应。当然,他们有时也会帮手用各种字体替谭世林的两面牌更新标语。

    农闲时节,永兵领知青们进山观摩狩猎,他展示了独臂打铳的精准眼法,同时又用猎物改善了生活。他是位性情中的乐观男人,拥有一滴水或一抹绿色就会念及草木扶疏,撞见处女初潮则会想到儿孙满堂。他曾经在猪圈里与那位满脸痘痘的小姑娘亲热时感觉自己的大部分身体已经进入了幸福婚姻的殿堂,但对方的父母却对受托前去提亲的媒人说:“这年头,就连多手多脚的人都难以糊口,我们家闺女若跟了那位一把手,不饿死才怪呢。”

    永兵本能地意识到治疗失恋的良药就是另一场恋爱。他随后把目光转移到了住他隔壁的一位瘦小的上海知青身上。不出十天,他内心的伤口就在重新追逐的乐趣和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中结痂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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