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盖棺公论定,不泯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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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斌比任何人都清楚,族人分散而不是团结的下场将注定是稀释和消亡。他想起了冰河时期的尼安德特人……

    兴安村鼓乐喧天,已成了欢乐的海洋,村口拉起了“欢迎游子归来”的巨幅标语,谭氏宗祠的大门两侧张贴了情深意浓的新对联。晒谷坪四周架好了四盏上千瓦的大路灯,人们连夜杀猪宰牛,忙得热火朝天。这种丰盛又喧闹的场面只在谭代群一夜暴富和谭代武出征缅甸前在兴安村休整时才出现过两次。李秀像树懒似的扶着墙壁和柴垛在四周缓缓移动,这位因肩负繁衍和持家双重任务而不得不勤快又长寿的女人已把隐形助听器早早地塞入耳中,她要好好听一听,时至今日,面对守望了一生的期颐老母,折腾了一辈子的双胞胎到底还有什么话好说。她时时刻刻祈盼着儿子回家,当儿子果真要来到膝前时她心中的火气又隐隐上来了。如果她的双手还能挥动鞭子的话,她真想好好地把兄弟俩抽一顿,各打五十鞭。

    吴芙不愿因难以抑制的喜形于色而让人发现她心中那与年龄太不相称的激情。当天下午,她毫不迟疑把那根心爱的桃树根手杖杵进灶膛当柴火烧了。她到晒谷坪里跟忙着操弄酒席的乡亲们打了招呼,但企图保持镇定和佯装自然得体的努力未能成功,便溜进卧室,像即将合卺的新娘似的没敢再露面。一天之前,她还对夫妻团圆不抱任何希望,认为那长年落空的心愿只有在奇迹或意外中才会成真。她花了三个钟头洗浴梳妆,剩下的时间便不知如何打发了。这一夜的等待似乎比她一生的守望还难熬,她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一会哀叹岁月的无情,一会又埋怨镜子的死板。那眼角的鱼尾、脸颊上的雀斑、嘴巴四周的缺水纹还有黑暗无光的皮肤仿佛串通好了,一齐来折磨她。她眼睁睁地凝视着心窝里那两个在蹉跎岁月中早就垂头丧气的乳房,一想到它们注定了永无抬头之日的凄怆命运就心如刀割。前半夜,她一直在为自己遭受时光凌辱的秘密将被丈夫识破而难过;后半夜里,她努力用幻想安慰自己;到了破晓时分,她终于忍不住含羞地笑了,因为她在猜想丈夫还会有多少气力在床头的墙上添加多少记号。她庆幸前些年自己和婆婆联手反对永兵拆毁老宅的做法是何等英明。她设想着就算丈夫已老得力不从心了,至少还可以陪自己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起数墙上的木炭记号来重温旧梦吧。她虽然恨死了他,想见面后咬他、打他、骂他,但如果等到他真的出现在这间卧室里,只要他看着她的眼睛会意一笑,她就会浑身酥软,不顾一切地原谅他,像少女般依赖他。

    上午九点,代文只花了一刻钟不到就用一个装过尿素的塑料编织袋兜完了他那点破烂行头,他拿根解放鞋鞋带扎好袋口,拎出来丢在洞口的赑屃旁,又转身进洞与朱即师傅及各路菩萨一一告辞。吴书怀主任心情沉重,离开了这尊最受民众仰望和尊崇的红色活佛,他掌管的功德箱里的收成便失去了保障。他带领全体工作人员来送行时,代文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还是从这些人的表面上看出了他们都是熟悉自己的人。特别是吴主任脸上自然流露出的惜别的伤感令代文心存感激,他跟他们合影后已过了乡干部约定好的时间,可来接他的车子仍然没到。代文把赑屃旁的那个塑料编织袋交给朱即师傅,吩咐他着人随后送去兴安村。朱即师傅要代文再等等,但他似乎等不及了,心想走多少就算多少吧。他说:“兴许来接我的车子就在不远的前头驶来了呢。”

    代文拒绝了别人的护送,也没有走宽敞平坦的公路,而是抄小路沿着一级级他当年来黄洞仙时爬过的石阶慢慢下山去了。他走路时有些踉跄,但看得出精神格外的好。

    原来护送代武的专车在路上遭遇了车祸,得到消息的乡政府官员临时取消了欢迎仪式,因而推迟了来接代文的时间,他们正等着相关救护的后续消息。

    先天晚上,代文那位在广州任职的老部下热情地宴请了自己的宿敌后又特意让出自己的座车来完成护送任务。他不敢大意,反复叮嘱已有二十多年安全驾龄的司机务必慢慢行驶,以确保安全。他还说老将军已经等待了近四十年,想必也不会在乎迟到那么几个小时。

    一路上,代武始终紧望着车窗外飞逝倒退的田野。那一排排依山就势的民居,那熟悉的粉墙黛瓦以及墙面上那气壮山河的醒目标语,还有那昂首欢颜的向日葵和一片片垂头低眉的金黄稻穗,像幻灯片似的交替着从他视野里掠过。代武不时地感叹这真是个丰收的好年景啊,他似乎看见了麦芒和稻花在空中飞舞,已经清晰地闻到了久违的乡味,不禁思绪万千,纷乱而又激动。老年的理性和怀乡的本能促使他毫不困难地撕下了过去岁月中以时间为经、以战争作纬而织成的那块遮羞布。他饱含泪水的双眼中闪耀着童真和愉悦的光芒,微微浮肿的脸庞光滑素净,没有沾染一丝充斥着荣辱和成败的历史尘埃。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不再是几十年几十年相连的板块而是随车子高速行驶中的震动分裂成了噼啪作响的分分秒秒。他忐忑不安,生怕它们失去了亲情的串连会像散架的算盘珠子散落一地。他的担心一瞬间就变成了现实,车子刚过永兴县城不久,右后轮突然不辞而别,像魔鬼手中的飞碟,骨碌碌地滚开了。

    一位路人后来跟勘验现场的交警描述:他远远地看见那小轿车就像只泥蛙从马路上跃起,一头栽进了高墈下边的稻田里。

    代武在稻花香里醒来,四周蛙声一片。司机歪在方向盘上已没了气息,代武意识清醒,挣扎着从底朝天的车子中爬了出来。等吵吵嚷嚷的救护车队赶到现场时,代武已用纸巾擦干净了口鼻流出来的血迹。他看起来毫发未损,轻易就隐瞒了身受重伤的事实。

    肝胆俱裂的疼痛逐渐加剧,直至麻木。代武不再顾及已经破碎不堪的五脏六腑,他知道所有的理想都破灭了,近在咫尺的家门再度变得遥不可及,曾经即使在如火如荼的战争期间也感觉虚无缥缈的死神,此刻却是如此实在和亲近。他不愿在考虑向死神宣战还是妥协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他只想赶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到达母亲的膝前。

    代武的整个世界挤压在救护车的狭小车厢内,他拒绝平躺在车载担架上,他见过太多的人一躺下去就不再起来了。他实在太不相信担架这家什是救死扶伤的必要设备,它更像丧葬仪式中巫觋事先操弄的法器。代武坚持坐在车厢左侧靠窗户的座位上,微微发抖的脸上沁出油腻腻的汗水,他用艰涩却让人难以拒绝的真诚口吻恳求司机把救护车加速开往兴安村而不是医院,他说:“我并无大碍,亲人们正在家门口焦急地等着我,已经等了三十八年啦。我不能再耽搁了,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司机同志,拜托你行个方便,开快一点吧,我归心似箭啊!”

    代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一次次强行吞下不时涌到口腔里的又咸又腥的温热液体。眼看着沿途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他脸上荡漾起幸福的含蓄笑容。他不敢像往常那般仰头咧嘴大笑,怕血染的牙齿被身旁那两位年轻的护士小姐发现,其中的一位正在自觉地充当导游,用她甜美清脆的声音给来自台湾的老将军报告着车子沿途经过的地名和风貌,并逐一作着简单的解说:“现在经过龙海乡,温泉之乡,原著民三千年前就习惯了水中交配和水下分娩,至今,当地居民的新婚洞房里仍不设床榻只有一眼蒸气缭绕的温泉……;安平镇到了,安平镇是老鼠药和狗皮膏药的原产地。不过,千百年来,这里一直鼠患成灾,人民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改革开放后,世袭的小贩灵机一动调整了狗皮膏药的药理机制,改粘贴外敷为直接口服,从而使人口服心服。如今的狗皮膏药又改头换面包装成了保健品。该产品真正做到了纯手工纯天然无毒而且不断创新,几乎每天换一副面孔和牌子,因此靠源源不断的勇敢好奇的尝试者大大增加了销量,使得当地经济有了长足发展……关王庙,哦,革命老区,人杰地灵,钟灵毓秀,扬名中外的孪生将军就生于斯长于斯……”

    代武听着那声音越来越小,当护士小姐报出钟鼓山一词时,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便叫停了车子。只见他泪流满面,一手拄文明棍,一手拿纸巾掩住自己的嘴巴,躬身从车上下来后伏地亲吻、痛哭,细心的救护人员发现了老将军手上那团掩嘴的纸巾被血染得绯红,但为时已晚。这里是代武第一次狩猎归来时与李子梅对唱山歌调情的地方,他原本有信心拼了最后的一点气力由此膝行回家,可他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他太虚弱了,任何微小的动作都要耗费他巨大的体力。虽然他感觉生命连同许多不切实际的人生目标都像水蒸气一样散尽了,但脚下的土地却是这般熟悉、亲切、实在。“我终于活着回来了,我终于活着回来了。”他激动得不行了,除了反复念叨这一句话,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他五体投地,没能再爬起来,救护人员使尽了急救措施,仍无力回天。

    仿佛他辗转回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满腔热血倾吐在自己深爱的故土上,代武的鲜血从嘴里尽情地喷涌而出,依旧像年轻时那样奔放、热切地淌过公路边上的辣药草和苜蓿花丛,流进与公路相伴而行的小溪后,拧成了一条漂浮在水面上的红丝带,随波逐流地注入永乐江,直至被江水稀释得干干净净。

    代文与代武几乎同时以同样的姿势告别了这个闹腾的世界。所以兴安人相信了孪生将军俩已经言归于好并结伴而去的说法。乡政府的车子开到黄洞仙脚下时,发现谭代文头朝下横卧在公路靠近山脚的一侧。随车的人员把他抬上车,擦干净他满是泥巴和血渍的嘴脸,却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的夯土路面上留下了一个深刻而清淅的人体印痕。朱即师傅随后下山时经过那儿,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老友的身影,也证实了自己的担心:很显然,老将军是走到了石级的尽头失足摔落了下来。因为石级与公路接壤处只有一米多高的陡墈,没有台阶可下。

    载着代文遗体的车子到达钟鼓山脚下时,喜极而悲的乡亲们早已围满了代武的遗体。他身旁放着他唯一的行李,一个不大不小的拉杆轮滑旅行箱。大家七手八脚把地上的死者抬上车后惊恐地见识了双胞胎已成为孪死兄弟的凄凉结局。

    李秀再也不怀疑自己耳朵中的隐形助听器真是魔鬼的传声筒。过往的经验已经准确地证实了这可恶的东西永远不会传递喜讯,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它让李秀听到了悲痛欲绝的噩耗。她沿着屋檐下的石阶挪移了好一阵子才来到祠堂的大厅,吴芙披头散发地伏在丈夫的身上哭得昏了过去。她想不通为什么丈夫回到了家却反倒阴阳两隔离自己更远了。她醒来后又继续用那专业哭丧妇的喉嗓和腔调哭诉着责问丈夫:“你开口说话啊,你什么意思呢?这到底是团聚,还是永诀?”

    李秀凑近两个并排躺在门板上等待入殓的儿子摸了摸,瞧了瞧。不管怎么说,这两个折腾了自己一生的儿子终究是回到家了,他们没有抛尸露骨客死他乡真是万幸。想到这里,李秀也就释怀了。

    有人把代武的那个旅行箱交给吴芙,着她好生保管,并暗示里面可能装有大量的金银财宝。吴芙暂停了哭号,她知道丈夫不是个敛财的男人,就在停尸的大厅中,当着婆婆和众人的面,她要求人们帮忙打开箱子。但没人能破解锁箱的密码,最后还是一位莽撞的后生用铁錾撬开了箱子。大家同时看到了箱子主人的全部家当:一件毛料将军服,上面挂满了叮当作响的各色勋章;还有一个占据了多半个箱内空间的铁盒子,里面装着陈谷君的骸骨。有人建议让那骸骨随葬代武,但李秀得知详情后当众表态说:“没见过还敢把野老婆带到家里来的可耻事!这个家可不是他行军打仗时那顶搬来拆去的帐篷,就算他还活着,这事也由不得他作主。”

    李秀使劲把音量提高,但最终也只能使在场的少数人勉强听得清楚。随后,她差人把装有陈谷君骸骨的铁盒子埋在了陈子垅人的祖山上。

    李秀从衣柜中翻找出半个世纪前就已置办好的两套一模一样的青色长褂寿衣给儿子俩穿上,她跟忙着替死者淋浴更衣的朱即师傅说:“这两套寿衣能存放这么久,我真得好生感谢菩萨的保佑呢。”

    政府对两位将军的重视程度超出了兴安人的预期,不仅拨出数量不菲的专款,还即日成立了联合治丧委员会。但身着素服,神色凝重的工作人员走进设在谭氏宗祠里的灵堂后全都傻了眼。他们看见并排摆放着两具尺寸和外形相同的黑漆杉木棺材,棺盖还未盖上,朱即师傅正摇摇晃晃在操弄闭殓仪式。两位往生者各自握一把竹骨纸扇,每人身旁摆放着一个白布粮袋,里面装有亲人们用泪水和柴火炒熟的五谷杂粮。兄弟俩身着同一款老式寿衣,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一样:板寸头,黑白相间的头发,粗短的一字胡,面容素净,神态安详。

    那场面使得原本肃穆、悲伤的灵堂充斥着滑稽的气氛。行将盖棺却无法论定谁是谁非,在场的人员面面相觑,都没了主见。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了:其中必有一位是反动派的将军,毫无疑问他是敌人,另一位则是敌人的敌人。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实也摆在眼前,他们俩是血脉相牵同生共死的嫡亲兄弟。

    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由此认为:分辨身份的工作毫无意义,但因过于敏感而变得异常重要。如今,虽然已无敌我不分之虞,可仍有是非颠倒之嫌啊。于是,他不禁问旁人:“眼下要想使孪生将军名副其实,除了靠他们的自知之明,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人提醒说:“最不会看走眼的,莫过于他们的母亲了。”

    李秀被人背到了灵堂,得把她举起来才能让她看到棺材中的儿子们。可她摆摆手说:“我不用看也知道谁是谁,只要扒光他俩的衣服”突然,清醒而世故的老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这些陌生的工作人员对死者身份如此看重的动机引起了她的警觉,她把话打住,没有点破兄弟俩那个藏在身上最隐蔽之处的唯一差异,只停了一秒钟,她改口说道:“数数他们俩身上的伤疤就清楚他们是打什么主意(义)的人了。”

    所有人都屏声息气地听着,谁也不敢插话,因为她的结论实在太重要了而她的声音却又太小了,小到了经不起一点杂音的惊扰。老母亲已经尽了力,她继续说道:“受伤多的那位是打共产主意(义)的共产党将军啦,另一位就是打三民主意(义)的国民党将军啦。”

    谨慎的老人不敢直接指名道姓,她怕因失错撒了谎遭受菩萨的怪罪。

    李秀的观点当即得到了朱即师傅的有力佐证。他说不仅他知道,黄洞仙的讲解员更清楚,就连许多去过黄洞仙的游客也一定会记得那位革命前辈身上的伤疤有三十八个之多。大家一齐下手把两具遗体扶起来,脱下他们的寿衣,逐个认真地复查了两人的伤情,结果印证了朱即师傅的说法。于是,他们把身上有三十八个伤疤的谭代文核定为共产党的谭代武将军,把身上有二十八个伤疤的谭代武核定为国民党的谭代文将军。此时,已身处鬼门关内的兄弟俩同时得知了这个结论,一想到自己至死也不能摆脱在虚名和谎言中倍受煎熬的苦刑,都绝望得想复活了。

    治丧委员会决定让孪生将军披挂上各自的将军服入殓,可李秀坚决反对这种违背传统的做法。无奈,他们作出了让步但要求李秀同意让儿子们把毕生荣获的所有勋章佩戴在寿衣上以彰显其足以垂范千古的赫赫功勋。

    没想到,即便这一点,李秀也不答应,而且情绪异常激动。

    “我敢说,”她焦急地大喊,可音量还不及一只麻蝇,“为了这些晃眼的金属扣子,他俩在阴间准会再打几十年仗。”

    为防万一,她决定没收儿子们的荣誉。她撇开试图说服她改变主意的工作人员,径直来到吴芙的卧房。吴芙非常赞同婆婆的做法,她赶紧拿出丈夫那件毛料将军服搁在腿上,两个老女人一块儿动手,把所有勋章悉数摘了下来,一个不落。吴芙从床底拖出一个麻袋,清空了袋里剩存的木炭,把婆婆口中的那些金属扣子用麻袋装了,又按婆婆的吩咐送到了谭吉先生的书房。她用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跟婆婆说:“这些东西只要不让他带到阴间去,随你怎么处置。”

    李秀待吴芙一转背,就把代文的那一大包勋章也翻找了出来。她心酸地发现,这对孪生子的毕生功劳凑合在一起,足有大半麻袋。可怜的老母亲根本拎不起如此沉重的荣誉,她只能像老牛拽犁似的拖着麻袋在书房中打转,总觉得藏哪都不保险。尽管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却深知这些大小不一的镏金扣子比真金白银更抢眼,太多的人为了得到这东西不惜和亲人反目,与魔鬼结盟。最后,她把麻袋藏在墙角的一个破纸箱里,上面用谭兴华睡过的两件烂蓑衣压着,心里仍不踏实。

    一位粗心的工作人员拿起一面党旗准备盖在代文的棺材上,以便引导同志们正确有序地进行吊唁和哀悼,但他被炫目的香烛、震耳欲聋的炮竹以及朱即师傅那啰嗦的偈语弄昏了头,居然张冠李戴把属于代文的党旗盖到了代武的棺材上。如此严重的错误之所以没有引发灾难性后果完全是因为除了死人没有任何活人能有幸知悉真相。

    无心之错正抚慰了代武忐忑了一生的灵魂,他年轻时偶然闯入的正是这旗帜下的队伍啊,那架在他身上的金黄色锤子和镰刀重新勾起了他内心的纠结,仿佛自己因久假不归而为敌人打了一辈子仗从而消灭了无数自己的同志。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称呼自己谭代文,也听惯了虚假的赞誉和真实的谎言。可此刻,在棺材里听到敌对党的代表在跟前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为“尊敬的谭代武将军”,并给予自己崇高的敬意和高度的评价时,他感到意外的不是世事的荒诞,而是自己竟没有了在生时的惶恐和心虚。相反,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欣慰,仿佛获得了久违的认同。他豁然开朗:这正是死亡的价值和意义。

    但死亡没能给棺材里的代文带来他所期盼的心灵深处的恒久宁静,他失去了往日的淡定,感觉莫名的惊恐和失望,因为他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把自己的旗帜披在了兄弟的棺材上却无可奈何,他试着抖了抖,但棺材真是死板呀,它纹丝不动。于是,代文双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假装自己真的死了。

    在热闹红火的追悼会上,所有的繁文缛节纯属多余,那些汗牛充栋的肉麻颂词没能使兄弟俩的灵魂得以安息。代文只想人们别闹了,快点把他自己抬上老虎山。虽然死后他追回了一部分先行离去的记忆,但他的老年痴呆症仍未痊愈。他被济济一堂的陌生人轮番高唱的莫名其妙的赞歌弄得无所适从,忍不住揶揄道:“对死人放屁与死人放屁有什么区别呢?”

    一位年长的老人代表家族最后致辞,他是代文前些年组织的那个老年狩猎队中的一员,他那地道的兴安方言让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兄弟俩倍感亲切,精神为之一振。事实上,这也是死者当天晚上最在意也最认真听取的人话。老人环顾四周,用模仿代文的那种深沉又严肃的目光示意乐行中的锣鼓手休手,逼迫交头接耳者闭嘴。然后,高声说道:“老实说吧,我们至今仍分不清代文和代武谁是谁,但无关紧要,这两个名字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他们中的一位为我们修筑了水坝,保证了我们的丰收。另一位把水坝变成了水电站,给我们带来了光明。总之,我们虽然搞不清兄弟俩各自打的是什么主意(义),但无论三民主意(义)还是共产主意(义),如今看来都不是歪主意。我们也不管他俩是什么党,我们只知道那都是中国人的党。所以,我们很高兴看到孪生兄弟俩将一并体面地安葬在老虎山上谭世林老先生的脚下。”

    依照先大后小的丧葬礼数,抬丧的脚夫们把黑黢黢没盖旗子的谭代文将军的棺材先行送上了老虎山。就在谭世林墓的下方,靠谭代群墓和谭代超墓的左边挖好了两个并排的坟坑。

    尘埃落定,谭代文随着丧夫们高亢而凄厉的号子怦然落墓,他被葬入了最左边的坟坑。尽管世人们仍蒙在鼓里茫然不知,但谭氏祖先们却被通通惊醒,他们欣喜地看到了旗帜指引命运的神奇作用:它穿透千般世相,拨开思想的迷雾,用阴差阳错的戏法把孪生兄弟从错位的尴尬人生中解救了出来。谭代文终于重获大哥的名分,如愿以偿地占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场举世无双的葬礼以及孪生将军的生前身后事全都成了历史学家穿凿附会的绝好素材。来自海峡两岸的两位资深学者分别为兄弟俩撰写了传记,出书速度之快令人不得不质疑作者早就编纂好了满纸谎言的手稿一直在候着主人翁的死讯,以便死无对证并赶上最恰当的售书时机。由于书写历史远易于创造历史,作者便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隐瞒真相和杜撰故事只不过是沿袭了史家曲笔的惯常做派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对于让主人翁承受不惜以牺牲历史为代价来自行贴金表功的罪愆,他们则摆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姿态。代文和代武的千秋功过因此成了一笔糊涂账,兄弟俩共度的岁月和共创的史实被敷衍成了不同的历史,看起来比零乱朦胧的史前文明更让人伤脑筋。如果作者们不曾说谎,那只能寄希望于读者的眼睛能蒙骗住常识了。

    李秀若识字的话,她看了双胞胎的传记想必会笑掉她口腔里仅存的舌头。在她想来,只有打日本鬼子那阵儿,她的儿子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其他都是左手打右手,到头来还得各自竖碑立传争抢风头。

    更糟糕的问题还是由于名字的错位,孪生将军的二位传记作者其实是在自以为是地替对方执笔为敌人辩护唱赞歌。稀里糊涂且无可奈何的后人们别无选择,唯有从历史的反面和阴影中才能探求到真相。

    联合治丧委员会按预定计划在代文墓与代武墓之间纵向竖立起了一块四米高两米宽的青岗岩墓碑。碑的两面将分别镌刻两位墓主的铭文,内容由孪生将军各自的传记作者操刀。文稿呈上来后,治丧委员会的负责人为了难。面对二位将军传记的浓缩版,如果可以称其中的一篇是正文,那另一篇就是内容几乎完全相左的反文,它们相互扞格又息息相关。

    负责人请来了当代最精明的文人也无法润笔调和。他们不敢妄自臧否人物,扰乱历史,便暂停了付刻工作,把极具争议的铭文用信封一兜寄给了上级的统战部门,就此没了下文。这正是兴安人们期待的再好不过的结果,他们认为任何文字的点缀都只能桎梏历史,误导后人。因为孪生将军就如同那块无字墓碑的两面,彼此对立又互为一体,一面是另一面的反面,却又毫无二致。

    直至大移民,此后的许多年间,经常有些少不更事的胆大孩子到孪生将军的坟头玩耍,他们玩没有谜面的猜谜游戏,一会说墓碑的左边是代文,一会又说是代武。于是,他们随意在空荡的碑面上用木炭棒分别写上代文和代武的名字以及有关他俩的传说,偶尔把代群也写了上去。村干部坐不住了,因为代文与代武就算搞混了也不打紧,可代群是土匪头子,他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写上那座雄伟的丰碑呢?他们一度建议给将军墓砌上围墙护栏,装上铁锁链。但一场雨水过后,那些信手的涂鸦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孪生将军去世的消息,在媒体的大事渲染下,像烟雾般扩散开去,飘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谭氏子弟如梦方醒。并不是他们心中那久已麻木的家族情感悄然复苏了,而是深藏在血脉中的一种古老又神秘的力量驱使他们纷纷启程,从四面八方朝垂垂老去的李秀靠拢。由于距离的远近、尘事的多寡、性情的缓急各不相同,致使他们没有同时涌现在家门口,而是陆陆续续似乎汇成了一股前仆后继的回流人潮。因此,兴安村没能重新热闹起来,可悲的事实让人们注意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每一位回头的浪子似乎都是在徒劳地追赶亲人故去的步伐。他们匆匆动身,急急地赶路,但只能听凭亲人的讣告在人群中传开而无法赶上葬礼。造化存心在玩一场没完没了的填空游戏,随着游子的陆续归来,老虎山上的新坟也在不断地增加。往日的荣耀和热闹都被永不回头的时间带走了。

    从孪生将军下葬当日起,反常的降雨长达两个半月。老宅顶上的瓦片不堪天老爷日复一日的打击已经开始漏水,洇湿的墙壁像一张挂满泪痕的愁眉苦脸的面孔;天花板上现出了一大块一大块黑斑,靠墙的周边布满了青苔和倒挂的野草;木质家什都湿漉漉的,轻轻一摸就出水,椿木门框上长出了一蓬蓬银灰色的蘑菇;墙旮旯里的蜗牛正在耐心地追逐同类,由于雌雄同体,它们不管遇到谁都能奇迹般地享受世界上最深情、最漫长、最黏糊的爱情;行色匆匆的白蚁在窗棂处连成了线,好像正奔赴一场盛宴。吴芙偶尔会好奇地猜想像白蚁这种躺在棺材里也能衣食无忧的小东西为什么还要如此勤快。

    潮湿的空气里蓄满了呆滞的时间和阴冷的绝望。每晚临睡前,吴芙得先把在空气中游弋和嬉戏的蜉蝣和蚂蟥赶出窗外,再把像在水中泡过的被褥拧干些才能勉强上床,但沉重而冰冷的被褥像个死男人压在她身上,生不出一丝暧昧的暖意。她与装着炭火的火笼共眠,在蒸气弥漫的被窝中边打盹边护着火笼不致翻倒,以免自己在睡梦中被意外火化。对待干燥轻浮的灰尘她还有一套行之有效却秘而不宣的办法,但面对从天而降的无休止的雨水她则无能为力了。如果不是为了等待天晴后去黄洞仙烧香还愿,她真找不出还要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心情与婆婆惊人的相似。李秀那天双手紧紧抓住大门口的阑干门,嘴里轻轻念叨:“孩子们啊,快些把你们可怜的老娘带走吧!”等目送儿子俩的棺材一前一后被抬出祠堂,在大雨中上了山后,她从耳道中掏出隐形助听器丢进了厅屋中央的天井里。她相信,从此除了阎王爷的召唤,谁也别想打搅自己了。

    吴芙每天进出房门时都躬身含胸,生怕碰落了门框上的蘑菇,直等到它们长大到适合食用时才一朵朵采摘下来充当绵绵雨季的菜肴。李秀每隔两三天才象征性地进一点饮食,吴芙猜测婆婆已经掌握了植物靠阳光和雨露维持生命的诀窍。但这位顽强的长寿老人因儿子们的过世而失去了精神支柱,变得消极厌食。虽然她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自己的嘴巴却不肯歇息,老跟两位媳妇抱怨阎王爷已经忘了她,让她老得不像人样了还留在世上丢人现眼。她似乎完全忘了在等待儿女们回家的漫长岁月里自己与阎王爷对峙时的可怕勇气。

    一段日子里,阴郁的天色越来越暗,直到李秀预感令人烦心的阴雨期将无限延后的那天早上,鸡公打鸣后又过了许久,李秀一次又一次睁开眼睛去瞄窗户,可迟迟不见天亮。中午时分,吴芙来给她穿好衣服,把她抱到火塘边烤火并喂她喝蘑菇炖鸡汤时,她才相信自己已经瞎了。但聪明的老人并不气恼也不惊慌,她没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因为她早已习惯了黑暗社会里的生活。

    古老的传说、久远的经验加上合理的臆想,使李秀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明亮的世界,那里洒满了菩萨的光辉。她相信死亡并不是把一切化为乌有的终结,而是另一种陌生生活的开始。她不想面对没有穷尽的生死轮回,因为她担心在另一个世界里又要面对无以数计的劫难。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她偶尔也会为生命转换中必将丢失的记忆、亲情和友谊而心痛。她牵挂远足未归的谭菜会找不着回家的路而永远滞留他乡,也担心巴足塘因年久不浚将淤积成为孩子们追逐玩乐的草地。

    就在吴芙行将放弃重见天日的希望时,一轮笑嘻嘻的红太阳从自源岩顶冒出了头。它以摧枯拉朽之势眨眼间清除了兴安村上空黑鸦鸦的阴霾,稚嫩的阳光洞开了各家各户的大门,把被雨水长期囚禁在室内的人们从无所事事的苦闷中解放了出来。

    吴芙摒弃了反复妆扮的恶习,只简简单单收拾一下就去了黄洞仙。这一次,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名虔诚的香客,她在菩萨跟前烧香礼拜,感谢菩萨保佑丈夫回了家归了祖。菩萨还是那些菩萨,她却感觉石洞内空落落的又阴又凉瘆得慌。她已无欲无求,匆匆下山时,她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来了。

    “我还要向菩萨祈求什么呢?”她努力地叩问自己,答案再明白不过了:没有。

    过了两天,一场突发的倾盆大雨之后,有人远远地瞅见巴足塘脚下的田埂上横亘着一具披头散发的女尸。人们大呼小叫地聚拢过去,只见那女人俯身朝下,上半身栽进水田里,双腿则抻在小溪中被水流摇晃着,好像还在不停地挣扎。一位中年鳏夫从田埂上晃晃悠悠走过去,把死者翻转了过来,围观的人群惊呼:“吴芙!”

    大家唏嘘不已,那凄惨的场景无疑是比会意更形象,比象形更可意会的指事了。人们只需瞄一眼就能像耒阳牯算命那样洞悉这女人一生的命运:一半浸在爱河里,一半泡在苦水中。

    失聪加失明让李秀有幸规避了她人生中的又一次巨大打击。李璐默默接过吴芙的班,她伺候婆婆跟吴芙同样周到细致,以至于李秀完全没察觉到身边已换了人。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巧妙的测试,李璐证实婆婆的眼睛的确瞎了,这才放下心来。

    李秀分不清昼夜,因故人常入梦,她时不时数着一连串谁也不认识的名字像蚊子似的嗡嗡地哭诉。李璐猜测这僵尸般的婆婆或许早已过世,她好像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常常与亡灵聊天。谭斌回家后见到奶奶时也有同感。

    吴芙下葬后的次日傍晚,一位乞丐模样的老男人突然出现在晒谷坪里。他身形高大,头发又脏又乱,像代文长征时的发型。他黝黑消瘦的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胡椒眼,看起来阴森恐怖。人们注意到这位老乞丐并没有挨家挨户乞求施舍,而是熟门熟路地径直走进了兴安村除祠堂外唯一没有改建的那栋老宅。李璐警觉地跟在他身后,她进屋后见那男人俯身抓住李秀干枯的双手,流着泪不停地唤着:“奶奶,我是谭斌,奶奶,我是谭斌。”

    他的确是谭斌,尽管李秀的面孔已经枯朽得看不清轮廓,就像传说中外婆的外婆的样子,但谭斌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李秀把他当成了众多因敬仰孪生将军而来探望英雄母亲的热心人士之一。她早已熟悉这种应酬式的接待,但见她频频点头,嘴里轻轻说着:“哦,哦,谢谢!谢谢!”

    几十年来,谭斌围绕着世界打了多少个转,操过多少种语言啊。他能模仿山谷的回声与天地对话,还曾经用马赛马拉当地的撒瓦西利语与野生动物热切交谈,并从南迁的大雁嘴里获悉了许多家乡的消息。可他的口音没有受到一丁点污染,只可惜李秀已无法听见他那一口跟谭世林同样地道的兴安方言。谭斌以为最亲的亲人已经彻底遗忘了自己,这个家似乎成了无数个陌生的驿站之一。他回头时见到了李璐,他认出了她,高兴地叫她婶婶,但李璐却迟疑着不敢答应。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谭斌半个世纪以前就火化了,况且面前的这个男人除了脸上的麻子她也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哪一点与谭斌相像。

    第二天,村里传言四起,人们怀疑新来的流浪汉是觊觎谭家财产的不法之徒。全国有一半人都相信孪生将军合共留下了一笔巨额遗产而且就藏在李秀名下。这种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很多人甚至包括一些远道而来的外乡人都亲眼见过李秀手头那笔数额高达三亿多元的现金。这不是什么秘密,那是解放前李秀从抬打与禾机手上缴获的不法赃款,这些早已废弃的金圆券即使作为历史文物收藏也价值甚微,但李秀还是忍不住要常常向过往的路人打听是否有废品收购商内战时期在兴安村做过莫名其妙的折本生意。但人们显而易见弄错了方向的讹传差一点歪打正着泄露了一个真正的财富秘密,谭家的确拥有一笔大得惊人的财富,它的价值抵得上关王庙所有人家的财产总和。只不过那是谭吉先生留下的遗产,就藏在他那间毫不起眼又杂乱无章的书房里,长久以来这些宝藏因人们缺乏识货的慧眼和变现的灵感而得以安然无恙地遗存至今。

    谨慎的李璐把谭斌带到老虎山上谭斌的骨灰墓前,“如果你是谭斌,”她指了指那荒草如盖的封土堆,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是谁?”

    “他是我。”谭斌苦笑着说完,感觉连自己都没法相信这话,于是改口说道,“我就是他。”

    不过,谭斌深信还有一个人足以证明自己的说法不假。于是,转身下山,当即去了黄洞仙。

    朱即师傅已老态龙钟,气若游丝。自从代文走后,他整个人一下子垮了,当他发觉自己的精神支柱不是信仰而是友谊时一切都晚了。他强打起精神耐心地听谭斌说完,虽然心如明镜,他却不愿意修改历史。他倚老卖老假装自己老糊涂了,跟谭斌说东道西,谈佛论道就是不肯回忆过去。不过,破衣烂衫遮挡不住谭斌身上那种道中人特有的清远、安逸和深邃的风度。朱即师傅很高兴见到老友的后人,他像亲人似的真诚地挽留谭斌,把他带到代文住过的那间石室,还找出代文留下的衣服给他换洗。经过长达数日的清谈,朱即师傅确信当年死里逃生的小瘟神已被多舛的命运锻炼成了超群绝伦的智者。他的学识来历不明,既无师承也无门第,一切犹如天赋。就连他的横空出现也像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化现象。好几日,谭斌因回家无望而萎靡不振。朱即师傅逐渐默认了他的身份,意味深长地安慰他说:“你待在黄洞仙比回家更好些,这里香火旺盛,将绵延千秋万代。”

    朱即师傅跟吴书怀主任介绍说谭斌是自己的嫡传弟子,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受了箓,可以放手让他遣神役鬼。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朱即师傅暗地里手把手地教授谭斌他所知道的一切,什么念经啦、打卦啦、化神仙水啦,还有佛家秘笈、道家符咒以及各种宗教仪轨,连歪门邪道也要他全心熟习,以便充当无可奈何时的最后法宝。他还挤出时间为谭斌详细讲述了几十年来兴安村的所有变故,以填补他离家出走后关于家族记忆的空白。谭斌从来就没打算把自己施舍给任何宗教,纯粹是出于对人类文明的热爱和求索才虚心接受朱即师傅的教导。但朱即师傅却认定他是住持黄洞仙的不二人选,老斋公的决心坚定不移,以至于他在授徒完毕的当天晚上,不容谭斌推脱,便悄然地自行化灭了。

    那时,不仅黄洞仙的工作人员,整个老虎山周边地区的人们都在盛传黄洞仙那位形象怪异的麻子是一位极有来头的高僧大德。从此,所有人的目光锁定了谭斌的行踪,大家都乐意倾听他的声音,跟随他的脚步,终于迫使他无所遁形,乖乖接过了朱即师傅的衣钵。当年朱即师傅冒着一生清誉被毁的风险放他一条生路后,他用现有生命一半的时间来逃离家乡和瘟神。他混在难民队伍里沿着滇缅公路一路南下,不自觉地从相反方向走完了代超周游世界时未曾履行的剩余路线,还依靠不可思议的运气和奇遇,获得了无尽的食物和知识。多少年来,从不知道前程在哪,谭斌却永远信心满怀地走在路上,即便婆罗洲的一位巫师用咒语和土方治愈了他的麻风病时,也没动摇他继续前行的决心。他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地满世界游荡,只要有人有文化的地方他便忍不住要去一探究竟。当他心中的仇恨、勇气和好奇心禁不住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海风撕扯、烈日炙烤,渐渐消融后,他掉转头,把生命中的另一半时间耗在了回家途中。

    现在,虽然走到了家门口,却永远投不进亲人的怀抱。他不得不在菩萨跟前安顿下来。

    谭斌用朱即师傅传授的丧葬礼仪主持了朱即师傅的葬礼,他丑陋怪诞的嘴脸很轻易就放大了知识的魅力,他忧郁而深沉的神情使传统的仪式更趋神秘。吴书怀主任惊喜地发现新来的道人比朱即师傅更能胜任朱即师傅的工作,于是,他不遗余力地利用各种谣言、巧合与传说,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谭斌罩上了眼花缭乱的迷人光环。从那之后,谭斌的学养变得更加深厚,他的背景也越发扑朔迷离、不着边际。

    面对越来越多慕名前来的迷茫信众,谭斌的确表现出了超凡脱俗的智慧。他那答疑解惑的能力令人叹服,常常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把最明智的对象带入错综复杂的理论迷宫并使其难以自拔,再也摸不清头绪,从此,除了反复前来烧香磕头就无可救药了。谭斌并没意识到知识的落差和理论的歧义产生了可悲的严重后果,眼看回头客急遽增多,吴书怀主任笑逐颜开,再次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魔力和价值。

    李秀常常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好几天,李璐拿不准婆婆是否咽了气,总要把她弄醒才放心。这可惹恼了倔强而自尊的老太婆。

    “还让不让人安生呢?你伺候得烦了,就干脆把我放进棺材吧。我巴不得这一天早点到呢。”她骂骂咧咧的好半天才收口,李璐并不在意婆婆的激烈反应,这至少表明她还活着。而且,李璐还能勉强听得出婆婆责骂的竟然是吴芙,她不想让往生者冤枉挨骂,也尝试过各种努力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始终没能纠正婆婆的错误,婆婆只认吴芙。

    早在许多年前,时间就已经暴露其残酷无情的本来面目。它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剥离了李秀的兄弟姐妹、妯娌、乡邻及儿女们,随后又收缴了她的声音和光明,任由她跌落在寂静的黑暗世界里彳亍独行。

    端午节的先天下午,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因为没有玩具又想起了老宅中的那位老不死的老婆婆。他们嘻笑着冲进屋,手忙脚乱地把李秀抬走了。这是李秀再也熟悉不过的已经玩了多年的捉迷藏,她乐意参与并十分享受这游戏是因为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位有用的老人,并暂时摆脱了被人忽视和遗忘的命运。当孩子们把她藏好之后,她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坚守着游戏规则。这一次无疑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次,她在牛牯家杂物间里的豆腐桶中度过了一整夜,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踪迹。李秀高兴坏了,她忍不住暗暗窃笑,直到她微弱的脉搏在睡梦中停止了搏动,油尽灯枯的老人仍在为最后的胜利而欢喜,她相信孩子们永远也找不着自己了。

    第二天吃晌午饭前,李璐像吴芙那样不得不继续孩子们没收尾的游戏,她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地找寻,直到下午四点才有了结果。李璐见婆婆在豆腐桶里安然酣睡,那满脸如沟的皱褶看起来像永恒的笑容。她轻手轻脚把婆婆抱回家让她睡在她睡了一辈子的那张老床上,生怕一不小心弄醒了她又要让吴芙平白挨骂。她把为婆婆煲好的鸡汤重新倒入保温瓶里候着,然后就去忙别的事情去了。之所以要等到三天后,李璐才发觉婆婆的异样是因为她和所有的兴安人抱有同样的信念:李秀是不会死的。

    与其说李秀是因为衰老,还不如说是被极端的孤独窒息而亡。她蜷缩在明显过大的棺材里,像一具刚刚出土的未成年木乃伊。她的双眼好久之前就悄然闭上了,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空荡荡的口腔里没有一颗牙齿,只见布满白苔的舌头直插喉咙深处,仿佛咽下了许多非说不可的遗言。看得出,她的孤魂已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相随一生的这具历尽无数劫难的瘦小躯壳。

    冷冷清清的追悼会上,谭斌无心主持葬礼,躲在灵堂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啜泣。尽管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还认识棺材中的这位老女人,人们提起她时的确得停下手中的活计,费力地倒回到久远的历史中去搜寻一番才能勉强记起她的名字,但对于谭斌而言,她是最亲的亲人。谭斌坚信自己是吃奶奶的奶长大的。

    李璐哭丧着脸,拖着年事已高的身子跑前跑后,忙着打点各种事宜。她难改驯顺的性格,对谭斌言听计从,始终保持恭敬和谦卑的态度。葬礼结束后,谭斌亲自执绋把奶奶送上老虎山,安葬在谭世林的身旁。就在他准备返回黄洞仙时,李璐一路小跑赶到马路边上拦住了他,她按照以前打发朱即师傅的老规矩把数额合适的日工钱塞给他,谭斌死活不肯收下。于是,李璐正正经经地发话了。

    “你还是收下吧,”她声音低沉,语气冰冷,边抬手抹眼泪边继续说道,“莫让别人看笑话,还以为我们谭家真的穷到连丧葬费也凑不齐的地步了。”

    事实上,先后操办两个女人的葬礼已经花光了谭兴华离家时留下的那笔生活费用。但李璐并不慌张,对她说来,贫穷纵有千般不是,至少能让人心安理得。不过,这种固有的观念差一点被接踵而至的债主们改变了。

    李秀过世后,李璐彻底清理了婆婆的房间,除了一沓面额庞大的金圆券并没有发现传说中的巨额遗产。她隔三差五摸索着去老宅打开门窗让破旧潮湿的房间通通风晒晒太阳,同时也继承了婆婆的义务,见到过路的陌生人就打听他们是否在兴安村做过折本的买卖。

    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有位上了年纪的小贩进屋来讨口水喝,面对李璐的热心询问,小贩说自己的确在这里做过赔本的生意,不过他付出的不是金圆券而是一批上好的货物,得到的却是一张死人打的白条。李璐问清了这笔债务的数额后,坦承自己就是死者的母亲。虽然没见着儿子开出的欠条和任何别的凭证,她却深信不疑并为自己没有偿还能力而羞愧难当。既然想不出别的办法,李璐只得把背时的小贩带到谭吉先生的书房,巴望他能有心满意足的意外发现。

    “据老辈人说,这个家族最值钱的东西全在这里,你随便看看,有中意的就拣几样搬去吧。”李璐眼泪汪汪地恳求对方理解自己的困难并给予善意的通融,她完全想不到自己无意中已经给错误的人指明了获取财富的正确方向。但对方是个马虎而实在的农民出身的生意人,因屡次吃亏已变得精明又谨慎,他在故纸堆里认真翻拣了一个半小时,最后空着双手走了出来。

    “那账就欠着吧,”他拍拍手,失望地说,“往后顺脚来了再说吧。”

    起初,李璐还以为是无知的外乡人缺乏识货的眼力,到后来,随着债主的陆续出现,李璐惭愧地觉悟到把债主们带入谭吉先生的书房竟成了让他们死心的有效方式,许多人因此开始怀疑李璐偿债的诚意。到这时,李璐总算与绝望的债主们有了共识:谭吉先生书房里的东西一文不值。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有好几拨推着小板车——小板车上载着小型喇叭和垃圾——的废品收购商被李璐领进了谭吉先生的书房。她希望这些勤快的小贩能清空这房子。

    “趁着还能换几个钱就换几个吧,”她心里想,“这些东西迟早要落入老鼠、蚂蚁和蠹虫的嘴里。”

    但是,势利的生意人让她彻底失望了,他们认为收购那成捆成摞的废纸和破烂图画利润太低,连运费和日工钱都赚不到。他们反复声明自己只对橡胶鞋底和破铜烂铁感兴趣。只有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年男人例外,基于同情,他没有掉头离去。正是这种善意的努力,使他在书房墙角的一个用蓑衣覆盖的纸盒里发现了半麻袋仍然金光闪闪的各种勋章。他表示愿以废铜的价格收购这些金属扣子,尽管他也摸不准它们的具体成分。他用随身携带的杆秤称了称,告诉李璐:“三十一斤四两。”然后又取下挂在屁股后面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计了一会,掐去零头,他付了李璐九十八元钱。

    这真是个意外收获,李璐一想到这笔钱能去关王庙街上买回好几十斤肥肉时就觉得受益良多。她摸不准老虎山上的公公婆婆会怎么想,可现实就是这般现实:知识没人要,荣誉却如此抢手!

    李璐的身体每况愈下,毫无来由的心绞痛常常使得她精疲力竭。她长时间独处卧室,一呆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但是,她却不敢有哪怕一瞬间的松懈,强撑着不让自己向死神投降。不是她觍颜惜命,可悲的现实是她不能死,虽然要死是多么容易,要活却是那么艰难。她知道只要自己咽下这口气,不出一个月,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就会坍塌成荒凉的废墟。她不知该如何向祖宗和后人交代。这位行将就木的老寡妇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婆婆不顾一切地坚持活下来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她苦苦地盼着等着,心想只要有任何一位亲人现身,自己就可以撂挑子撒手西去了。这期间谭琴多次打电话来,希望母亲能去北京安度晚年。但李璐婉拒了女儿的孝心,她担心自己死在天远地远的外地,永远上不了老虎山。

    这年十一月中旬,一位打扮洋气的老太婆从一辆出租车里走了出来,她快步走到李秀的老宅门前,迎接她的是大门上的一把冷冰冰的铁锁。这女人虽然看起来七老八十了,却像鹦鹉似的穿着能防紫外线的花花绿绿的彩色外套。李璐估计那只不过是一位寻访名人故居的普通游客,后来听跑来报信的小孩子们说那老奶奶居然会说地道的兴安土话时,她赶紧起身前去看看。

    那真是肝肠寸断的一眼啊,两位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在时隔了半个世纪之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谭菜衣着华丽而不轻浮,生活简单却不寒伧。她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鸽血红宝石戒指,右手腕上套着李秀传给她的玻璃水种玉镯,她相信玉石是大地的舍利子,具有非凡的灵性。

    李璐打开大门锁时,谭菜抢先跨进厅屋。被污泥淤塞的天井里长满了不知名的水草,旁边的磨刀石上架着一把磨了一半的柴刀;神龛旁边的紫檀木壁钟被蜘蛛丝糊成了一个巨大的毛绒绒的包裹;下方的石磨上爬满了鼻涕虫;靠墙角放置的风车底下胡乱地垒着几只破烂的簸箕和两把断了把的锄头。这一切都没能吸引住谭菜的目光,她小心地推开厨房门,静待尘埃落定以及被惊扰的蜘蛛闪开之后才走了进去。她没注意到那空灶冷锅和散落在火塘旁的一摊朽木,她径直穿过厨房,来到了李秀的卧室,在那张三百多岁的拔步床前停了下来。这张三叠花十柱拔步床攒以海棠花围,挂檐及横眉上镂刻着龙翔凤翥的吉祥图案,它承载了这个家族多少爱情的快乐,多少分娩的阵痛,多少临终的哀怨啊。此刻,谭菜唯一感到宽慰也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自己有幸像远去的先辈们那样能撇开人生中所有的意外,在这张古老的木床上终老了。

    谭菜花钱雇来一大群年轻的乡亲帮忙,并亲自指挥了这场大扫除。他们斩断了爬进窗户的黄鳝藤,清除了院子和天井里的淤泥杂草,还从当面山上挖来橙黄的粘土重新夯实了地板,又用新鲜的石灰浆粉刷了墙壁。吴芙房间里那床头墙上的一排排木炭记号被泥水匠大手一挥就搪没了。黑黢黢的家什全部搬到了晒谷坪里,用浸湿的秕谷擦洗得干净亮堂。房顶漏水的破瓦被彻底掀翻并撤换,房前屋后的臭水沟也都疏浚得畅通无阻了。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并没看出来,只有李璐注意到了:这位个子小巧,勤快又坚韧的老女人简直就是李秀的替身,只是年龄小了两圈。经过三天的捣弄,这个家又恢复了解放前旧社会的样子,谭菜终于呼吸到了青春年少时潮湿又新鲜的空气。

    谭菜走进谭吉先生的书房,有些手痒,于是打开发僵的琴套,想露一手让后辈们分享分享太古之音的美妙。她随兴弹了一曲《春莺啭》,但不知是弦涩了还是柱松了,亦或是人老手拙了,本该是婉转啾啁的莺啼完全变了调,听起来就像寡妇分娩时痛苦又尴尬的呻吟,简直不堪入耳。在听众们礼貌而热烈的掌声中她深感失望,从此再没碰过那琴。

    这位热情洋溢的老奶奶时常穿着一套镶嵌着许多闪闪发亮的金属碎片的波希米亚长裙在村里闲逛,那五颜六色的洋装给兴安村的寒冷冬天带来了一丝暖意。她的装扮是如此抢眼而又得体,以至大家都认为她精致匀称的身体就是为那身长裙而生的。不过,她从未穿过皮草制品,因为她反对用野生动物的皮毛来温暖人体,也公开抵制男人们用虎鞭鹿胶入药以滋生淫佚的陋习。尽管除了李璐,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但乡亲们毫不怀疑她是孪生将军的嫡亲妹妹,这不仅仅因为她能说一口地道而顺溜的兴安土话,还因为她的眼神和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隐藏在亲切背后的冷漠、高傲与孤独。

    刚过了两个月,二十个包装严密的大包裹通过邮局一路追赶着它们的主人从地球的另一隅辗转来到了兴安村,那是谭菜的全部家当。

    谭菜给古旧的格子窗户挂上了乳白色的百褶绒缎窗帘,又用鸭绒被褥和羊驼毛毯撤换了床上的棕垫和草席。老朽的梳妆台面铺盖了丝绸桌布,上面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女人用品,活像安平商贩的杂货摊。因为全是洋文标识,兴安村没人弄得清那些东西的真实用途,除了她自己。刚刚粉刷一新的石灰墙上布置了好些精巧又抽象的壁挂和一幅足有半个衣柜大的油画,画面是两位肥嘟嘟粉嫩的洋女人半裸肖像。

    谭菜几乎不自觉地复原了自己在美国的那间卧室里的全部装潢,这使她感觉到把什么都搬回家了,从此不用再费心思去回忆身在他乡的生活,也不必再怀念纽约那些塞满奢侈品和梦想的大街小巷。但女人的天性使她总能随时随地找到诉说往事的由头,话匣子一旦打开就甭想关拢了。于是,没过多久,不仅是李璐,几乎所有留守在村里的兴安人都经由不同途径至少听过两遍以上有关谭菜在美国白手起家的创业故事。

    谭菜仍孑然一身,但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活人有谁比自己更懂得爱情。当年她从台湾飞到美国后并没有按代武提供的地址去寻找恋人,因为她比谁都清醒,她简直就是与哥哥合谋来欺骗自己,那是痛失爱人后的安息疗法。她感觉如同经历了一次脏器的切割,从此把自己深埋在用甜蜜回忆堆砌起来的堡垒里,再也没有走出来。她真正爱上那位机灵的渔夫只在一念之间,而摆脱他的阴魂却花了一辈子。为了糊口,她自作聪明,利用自己熟习女红和缝制寿衣的特长开办了一家婚纱店,店里售卖的产品全靠她亲手裁缝,那些超凡脱俗、美轮美奂的婚纱都带着神秘的东方文化色彩,甫一上市,便备受欢迎,周边地区的结婚率因此大幅上升。据说矜持的修女看见她的陈列品竟产生了结婚的冲动,死了心的尼姑失错到她店里打一转就有了还俗的打算。然而,谭菜却自诩是制作寿衣的巫婆,铁了心不愿去趟婚姻那锅浑水,虽然她内心深处对男人的渴望从来就不曾停歇。

    曾有一位华尔街的美国富商被谭菜的东方脸蛋还有她的清高激疯了,围绕她的婚纱店转了四年零九个月。那位痴情的洋鬼子若论个人条件堪与阿拉伯王子媲美,他秉持西方人的错觉,迷信花朵是爱情中的嘴唇,是幸福婚姻里的性器。因此也不管哪些花蕊中有毒,哪些花蕊中有蜜,只是变着花样一股脑的昏送,几乎把素净的婚纱店变成了百花齐放的花圃。但谭菜不卑不亢,始终以局外人的冷眼打量着这可笑的游戏,她无视众芳之美艳,却一眼看穿了花朵们无法结果且必然凋零的悲剧命运。后来,纯粹为了遏制鲜花灾难的泛滥,谭菜破例应邀与追求者共进晚餐。席间,帝国主义的骄子兴趣盎然地向谭菜打听她家乡的民俗风情,听说兴安人爱吃狗肉时对方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不屑和惊讶的表情,笑言:“那是不文明的行为!”还表示无法理解,耸耸肩接着说道:“狗是我们的好朋友。”

    就在那刻,服务生送来了半生不熟还渗着鲜血的牛扒,谭菜当即起身,面色凝重地告诉对方:“在我的家乡,牛简直就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因此,很抱歉,我们兴安人认为:是人就不会吃牛肉的。”

    那是他俩最后的晚餐。谭菜原想接着讲述下一位徒劳的追求者的趣事,可抬手一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了,两位老女人每晚都谈到这个时候,相互交换各自不曾重叠的记忆。谭菜由此知道了代群被枪毙,禾机批斗抬打,永秀谋杀永兵以及孪生将军那令人痛心的尸会,还有李秀为了等待亲人的归来硬是活了一百多岁,老成了一个小不点娃娃,最终沦为孩子们钟爱的玩偶被活活玩弄死了。至此,这位乐观的女人也不得不皱起了眉头,李璐打着手电筒送她到老宅门口时,她好像想起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回转身来问道:“李子梅生了那么多孩子,怎么就没有一个长大成人吗?”

    李璐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冤枉来冤枉去吧,来路不正的东西总归是没有好下场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两个老女人再见面时,李璐已经火化。

    毫无征兆的大火被扑灭后,人们在熏黑的大门背后发现了一具焦尸。很显然,那是一场意外,死者只要再坚持一下,打开大门,跨过那一步之遥的门槛就能逃离火海但失败了。

    谭菜出资操办了李璐的葬礼。她兴冲冲地忙里忙外,应酬为数不多的吊唁者,仿佛由此找到了自己回家的意义。的确,人们没见她哭哭啼啼,似乎因为能为家族效点力,她脸上反倒洋溢着满足的神采。随后,谭菜就发现了那种奇怪的现象:即每失去一位亲人就会有另一位亲人替补上来。她把辛苦费付给那位麻子道士时,对方没有接钱,只是盯着谭菜的脸认真地说:“细姑姑,我是谭斌。”

    谭菜大惊失色,她好几十年没听到过这种称呼了。即便不看那张脸,就凭这一声“细姑姑”她也能立刻断定对方就是自己的亲侄子,因为只有自家的侄子们小时候管谭青叫“大姑姑”,管谭菜叫“细姑姑”,那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谭菜可不管谭斌是死是活,也没想那么多,当即认了他。不过,谭斌没有留下来陪她,他不顾体统地大哭一场后,返回了黄洞仙。

    谭琴神情抑郁地赶到家时,母亲已在前一天下葬。村里的人大都还认识这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她的美名曾毁誉参半,远播四方。谭琴见到谭菜时就像见到了年轻态的李秀,两人相处融洽,亲如一家。谭琴结束丁忧假返回北京后,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给谭菜打个电话,两人用兴安土话亲切交谈,隐隐约约的,谭菜慢慢获悉了谭琴离婚寡居的现状。谭琴当年分配在矿务局工作时,无数的追求者几乎让她失去了自由。仅仅为了获得一份安全感,她选择与一位警察成了家,但不到一年便散了伙。那警察因黑社会组织罪被判处死刑时,她才想起他曾在新婚之夜说过他选择当警察并不是为了匡扶正义、除暴安良,只是因为他喜欢与坏人打交道。她发现那是丈夫对自己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

    由于未曾生肓,谭琴打算退休后回家陪“细姑姑”共度晚年。而且她相信这位“细姑姑”一定能像祖母李秀那样长寿。

    谭菜表现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热情和忙碌,人们观察到这位精明的老女人并不是瞎忙活,她好像在酝酿什么大事。当谭文录老师邀请她到学校为孩子们补习英语时,她调整了自己的日常作习,欣然答应前往授课。不过她完全背离了谭文录老师拟定的教学大纲,擅自给孩子们讲起了人与自然的课题,她说老虎山是我们祖先同父异母的一位兄弟,它一直慷慨地施舍我们温暖的柴火、果腹的食物和安眠的葬身之地;又说兴安村原本就是老虎的家园而兴安人其实是后来的侵略者;同时她还给学生们讲解野生动物的各种神奇智慧,比如蛇在地上爬行时所走的路线是省力又有效率的正弦函数图形等等。

    谭菜的论调引发了孩子们的共鸣,兴安人世代与老虎相伴,关系微妙而不可捉摸,彼此知道大家都是老虎山的子民,都在这里出生、成长、终老,直至融入这方山水。但家长们警觉起来,他们相互打听:“这个老太婆有那么多的钱和精力,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那段时间,谭菜自掏腰包组织人手在兴安村周边的各个山坳间开辟道路,清除历史遗留的陷阱和套索,还预先为科考人员和探险者整理了露营地。他们努力搜寻了好几个月但没能发现谭菜希望得到的有关华南虎的活体标本或影像资料,只是捡到了一些疑似华南虎的粪便和毛发,还见到了一些新鲜的老虎脚印,并制作了石膏脚印模。这些弥足珍贵的信息坚定了谭菜申建老虎山自然保护区的决心,虽然那些长寿的老人说已有四十年没听到虎啸了。

    谭菜重新与在纽约认识的一些国际环保组织的朋友取得了联系,希望获得舆论和技术支持。她会同当地林业部门撰写了一沓沓行文规范的申报材料,并附上相关的物证逐级上报。人们见她风风火火地跑省城、上北京,还以为她去谭琴家走亲戚,没料到她正在为保护濒临灭绝的华南虎四处奔走。她在谭吉先生的书房中搜集了一批价值不菲的书画和古董顺道带到北京进行匿名拍卖,筹到了一大笔款项。随后,她把这笔钱连同自己的毕生积蓄凑一起设立了老虎山自然保护基金会,由谭斌挂名监管及运作。

    谭菜常常造访黄洞仙,跟性格内向的谭斌没完没了地谈论华南虎的命运和兴安村的前途。他俩极度忧心华南虎将从老虎山消失,像龙一样转身进入艺术的殿堂,最终化作呈堂证供的图腾。这种近似摆龙门阵的讨论往往因双方观点的高度雷同引发了不尽人意的遗憾而收场,因为姑侄俩都据此猜疑是亲情挤兑了交流的诚意。但谭斌宽广的眼界和丰厚的人文素养使谭菜坚信有理由要说服这位入世意愿并不强烈的晚辈去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她多次暗示像他这种有天赋异禀的谭氏子弟最应该回到兴安村并住进谭吉先生的书房。

    谭斌不为所动,他笑称与石雕菩萨们相伴比深入群众去生活要自在多了。他的托词改变了谭菜的想法,第二天她就差人把谭吉先生的书房片羽不留地装上一辆大卡车送到了黄洞仙,连又老又笨重的书柜和那架她最心仪的古琴也没落下。她为家族的文化遗产终于有了最合适的继承者而安下心来。但面对这个曾经欣欣向荣的家族的最后一点遗存,谭斌却有些茫然无措。原本就并不宽敞的石室被塞得满满当当只保留了仅能容身的床位,那夹杂着蠹粉味的霉气使他呼吸到了先祖的气息。尚文重教的家族传统根植于谭斌的血脉中,见沾满历史尘埃的典籍破败得那么快,显得那么脆弱,简直不堪捭阖了,他认为这不单是时光和潮湿气候所致,更是因为世人的忽视和遗忘。因此,即便被故纸堆埋葬,他也不打算突出这知识的重围。每次进屋时,他看见房间里总是规整有序,等到他因必不可少的俗务要出门时就会发现屋内有多么拥挤不堪、杂乱无章了,简直是步履艰难,他往往得重新清理出一条勉强够他侧身出入的通道才能脱身。

    单单分门别类地整理这些藏书谭斌就花去了两个月。期间,一只宋代的哥窑笔洗让他着了迷,他用放大镜观察笔洗周身那纵横交错的金丝铁线和美丽缭乱的开片时,相信自己看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指纹,并断定那位可爱又可怜的皇帝曾抚摸着它大发感慨。他还在一摞散乱的资料纸片中意外地翻看到了一些自己年少时没做完的习题和梦。他认真地用长辈的眼光而不是回忆的姿态审视那些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作文中青涩幼稚的梦话时,似乎难以想象自己竟是从如此无知的童年走过来的。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谭代超当年作为老师用他那标准的谭体墨迹批注的评语正是自己此刻的想法。

    那段时间,他悠然自得地在经史子集间捕风捉影,像重温自己的习作那般熟悉而温馨,但这种实诚而淡定的骄傲很快就被紧接而来的发现终结了。有一日,他照常低下头侧着身子穿过书墙,准备出去用玄学应付纷至沓来的香客,这是吴书怀主任安排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过道实在太窄,谭斌经过时难以避免的摩擦撞落了书堆左上方的一卷手稿,他捡起来打算放回原处时,一眼就认出了那泛黄的封页上的“内伤”二字出自谭代超之手。这种点划流畅、气韵生动的谭体早就刻进了他的大脑。他信手翻到中间的某一页,原本只想重温亲人的手迹和书法,可读完两行之后,他就感觉像遭遇了可怕的雷击,被炫目的闪电和灌顶的巨响震住在原地。他浑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一时忘了刚才起身出门的初衷,忘了石洞中菩萨那永恒的沉默和香客们无望的祈祷声。他手忙脚乱地往回翻到首页,就着门口透进来的熹微的亮光,贪婪地阅读起来。

    谭斌看到自己的祖先在老虎山上与猛虎周旋搏斗,还看到他们在钟鼓山进行匪夷所思的树交,目的却不是他猜想的那种放浪的娱乐,而纯粹是为了生产更多的男丁。这时有人来门口大声喊叫谭斌吃饭,他把来人轰走了,因为他在书中见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身影,一个长着辫子眉的光头老人像卫星一样定期光顾兴安村为谭氏家族输送知识。接下来,他又好奇地听到了谭吉先生带着八岁的谭恒刚到兴安村时在桂树下跟谭世林说的那一口地道的兴安方言。吴书怀主任顶不住香客的诉求亲自来请谭斌去上班时,见谭斌那副无动于衷的麻木表情跟当年患老年痴呆症也住在同一石室的老将军一个样。他慌了神,倾身向前并把头伸进石室试探地叫唤谭斌,谭斌端坐在书堆包围的石床上,像个聋子似的盯着一卷泛黄的破旧书稿发呆。此时正值谭斌意外发现自己是野种而且有一对双胞胎父亲的时候。随后,他又观看了自己被火化和埋葬的悲惨命运,听到了半夜里突然从三个窗户同时传来的三个女人的恸哭声,还见识了代超为自己的不幸流露出的锥心泣血般的伤痛。这些遥远的亲情一瞬间驱逐了室外的喧嚣和现世的诱惑。

    谭斌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搅,他急切地想不间断地通读全篇,因为这是人世间唯一令他心潮澎湃又从未拜读过的杰作。惊蛰次日的黄昏时分,与日神道别的晩钟声一如往常般雄浑厚重,在逐渐消融于暮色中的山崖间回荡,当袅袅余音架不住时空的裹挟随风远去时,谭斌读完了最后一句:“一位渔夫夜夜摸黑来到兴安村,趴在少女的窗外用不干不净的下流话引诱她。”

    文稿至此莫名其妙地中断,满纸世袭的道德,人造的陷阱和天然的爱情,全都没了下文。谭斌仿佛一脚踏空跌入了疑窦丛生的抽象艺术的迷雾里,下意识地想探究到文学的本质与终极目标的强烈冲动,搅得他一连好几日寝食难安。他无法接受《内伤》是一部残卷的残酷现实,郑重发誓哪怕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也要将《内伤》续写圆满。

    “当今之世,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谭代超和这个家族呢?”他一边问自己,一边走进兴安村采风。代超那深不可测的想象力和文字功夫已经在他的续写之路上设置了重重障碍和鸿沟,但他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本身就意味着他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他每天起个大早下山到兴安村去转悠,要忙到傍晚才摸黑回到黄洞仙。他以周游世界的那种坚韧不拔的吃苦精神耐心地敲开每户人家的大门,收集人们记忆中的残片。

    “记忆是有重量的啊,”他微笑着跟每一位开门的人说,“倒出来让菩萨替你分担吧。”

    除了谭菜,没有人知道他是兴安人,大家只知道这位老麻子是宗教界令人仰止的大家,都把他的光临看成是菩萨开始关注世态炎凉的福音。因此他洞悉了人们从不示人只在对菩萨忏悔时才会坦露的内心世界。对待那些天性谨慎而且口风很紧的妇女,他就掏出三个去了壳的皂角为她们打卦,一边用耒阳牯算命时惯用的技巧在模棱两可而又详尽周到的问答中套取她们的某些秘密,由此揭露她们的另一些秘密。这样一来,连最胆小的孩子也不再怕他了,大家无不向他敞开心扉袒露心迹。谭斌有一种从后门偷偷潜回到了家里的感觉,他听到了许多不堪入耳的声音。不过,无论是谣言、臆想、思念,还是恶毒的诅咒,抑或违心的歌颂,他都一一记录下来备作参考。

    如此反常的亲民行动引起了谭菜的注意,她认为这正是建立老虎山自然保护区所必需争取的民众基础。于是,她暗地里推波助澜,终于使谭斌成了兴安村最受欢迎和信任的外人。

    这年夏天,一批又一批科考队员陆续进驻兴安村,谭菜满心欢喜,亲自张罗着用南瓜荪、红薯叶、马齿苋和椿叶这四大素来招待他们,还安排得力的向导带他们进山考察。兴安人这才弄明白谭菜忙活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全都兴高采烈,因为谭菜给大伙解释说:建立老虎山自然保护区的计划将致力于在环保和商业旅游开发之间谋求利益平衡。

    特别是谭菜企图把兴安村的民俗风情通过产品开发和刻意表演的形式转换成钞票的点子刺激了村民的热情,他们豁然开朗:原来自己厌烦透了的日常生活中居然蕴藏着丰富的经济利益。

    “到那时候,”谭菜激动地喊话说,“乡亲们,你们就再也不用长途颠簸去广东打工受气了,我们也不必去丛林中寻找食物和幸福了。我们将在高档的旅游服务业中过上舒适而体面的生活,同时又能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

    科考队没费多少周章便收集了大量足以证明华南虎仍然存在的证据,还在虎坦的腹地发现了猪血木、砚木、水杉,以及枝条像梳子的秃杉,可治癌症的红豆杉等许多在第三纪冰川运动中劫后余生的珍稀濒危植物。不过,他们撤走后就没了任何消息,谭菜也只能常常站在晒谷坪里踮起脚跟眼巴巴地眺望马路的尽头。然而,那就像死路一条,许多天都见不到一辆汽车的影子,连已经与兴安人打成一片的谭斌也突然像翻脸的亲戚,不再来往了。

    谭菜忍不住上黄洞仙去看个究竟,见谭斌正窝在他那间纸品仓库一样的石室里埋头笔耕。他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周身罩着一圈神秘而冷漠的光晕。听到谭菜的叫唤,他停下笔,慢慢扭过头来,窅然深邃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茕茕孑立于人类思想深处的智者向愚昧时代回望时才有的那种恍若隔世的迷离。他对老虎山自然保护基金会的业务意兴阑珊,对吴书怀主任的工作安排置若罔闻,最执着的信众也没能使他再走出那间石室。

    谭斌早已声名在外,吴书怀主任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人们将找不到抬头仰望星空的理由,黄洞仙的影响力也势必大打折扣。因此,他没敢像谭菜那样火冒三丈地大声责骂,他安排专人给谭斌按时递茶送饭,以活佛的规格一体供奉,三餐一宿,从不敢怠慢。由于难得一见加上以讹传讹,谭斌在香客们心中的地位和威望扶摇直上,时间一久,就自然蜕化成了图腾式的神话人物。

    谭菜虽然对谭斌的表现非常不满,却并不感到意外,也不打算改换基金会的法人代表。

    “这个家族里又有哪个男人不是如此不可理喻呢?”她恼怒地问自己。不几日,谭菜的怒气还未完全消去,似乎就是为了证实她这偏激结论的正确性,家族的最后一个男人回到了她身边。

    谭兴华低着头在自家门口徘徊,进退两难。那幢兴安村最豪华的房子已被大火烧空了内容,可燃的东西都火化了。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墙面上交错着可怕的裂纹,带神龛的厅屋后墙已坍塌成一摊破碎的砖头,从洞开的大门可以一眼看穿,见到自源岩脚下的桃树林。厅屋里长满青苔的水泥地上遗留有半边水桶和两把锈糊了却没有把柄的柴刀,以及许多杂七杂八碳化的木器残片。谭兴华尽力装出平静的表情,以免招致别人的怜悯。但是他完全失去了跨进家门去查看一下自己睡房的勇气,他现在只想赶快躲进谭吉先生的书房里去哭个痛快。谭菜听到别人的口信后匆匆赶来,她站在一群看热闹的妇女中间远远地打量这位陌生的亲人。只见他身形瘦小枯干,头发稀疏泛黄,毫无血色的小脸上有一对突出的颧骨,双目暗淡无光带着冥思的神情。他似乎没有血肉之躯,空荡荡的裤管里活像杵着两根拐棍,套在骷髅架上的那件皱巴巴的灰色西服在谭菜看来如果不是别人的施舍就指定是偷来的赃物。

    谭菜不相信世代与猛虎搏斗的猎人血脉会繁衍出如此猥琐的小器后裔,她宁愿他是上海滩上的流氓,也不愿接受他这副瘪三的模样。不过,她还是走上前跟对方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姑奶奶!”

    谭兴华像一条有了新主人的流浪狗那样默默地跟在姑奶奶身后走进老宅,谭菜将信将疑,难以掩饰心中的失望。她在已经清空了的谭吉先生的书房里用两条长凳支起一张木板床给谭兴华歇脚,那里是全家最当阳最干燥的地方,她指望明媚的阳光能照亮他阴郁的世界。

    谭兴华看到空荡荡的书房时心里生出了些许失落,但没多问一句。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他知道事情都发生了,说什么也没有意义。吃晚饭时,谭菜数次挑起话端,想撬开他的心门,听一听他在外多年的生活状况,但失败了。她安慰他说:“地球因为碰撞而倾斜,造就了分明的四季,人间才有了春华秋实。”

    谭兴华唯唯诺诺地没一句多余的话。谭菜仍不死心,捺着性子给萎靡不振的侄子打气:“你是男人,是我们谭氏家族的男人,你应该像日月般经天纬地,光被寰宇;你要抬头挺胸像孪生将军那样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谭兴华静等姑奶奶说完,抢在她开口展开下一轮说教之前,适时地起身去睡了。

    “对不起,”他礼貌而生冷地招呼道,“姑奶奶,我先去歇息了。”

    谭菜猜测这孩子的脑子兴许是锈坏了,她为自己拿不准该如何使其开窍而伤心起来。第二天,她着人到虎坦山去采药,叮嘱他们务必要寻找到圣木曼兑,希望谭兴华服食后能变得聪明和勇敢。她还变着法子改善伙食,给他喝最好的虎坦茶,怂恿他大碗喝烧酒,大块吃野猪肉,大声吆喝酒令。这种膏粮野味美酒的确能激发男人的斗志和欲望。但对谭兴华却不见任何效果,他指一指就拜一拜的呆板性子以及那副阉鸡公的沮丧神态让谭菜大为恼火。她之所以如此急躁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培养复兴家族的后辈了。

    家里死气沉沉,老化的空气中积压了太多阴冷的霉菌味,谭菜打起最后的一点精神,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忙不迭地走遍整幢老宅的各个房间,大开门窗,到傍晚时又一扇扇关上。她心想:“就算没什么人往来,但至少得让阳光和新鲜空气进到这个家里啊,绝不能让老鼠、蟑螂和蜘蛛占了便宜。她又在清理了水草的天井中放养了一打小乌龟,还在厅屋里添置了两张榉木方桌,每隔两三天就邀请乡亲们来聚餐一次。由于青年人大都外出务工,出于礼貌前来凑热闹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每当席散人去后,整幢老宅便重又陷入死寂的清冷中,大大小小的老鼠总是率先出来抢占地盘,墙上的蜘蛛又着手布置网络陷阱,绵绵无尽的尘埃也开始偷换时空、糊弄现实。

    谭菜瘦小的身子,好客的热情,以及说话时的坚定口气,与好些年前的李秀实在是太相像了,从这位陌生的老太婆身上感觉到的亲切和熟悉使得谭兴华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与先人的亡灵共处一室。当谭菜对希望渺茫的事情也热情高涨的时候,谭兴华仍保持一成不变的抑郁。他内心的绝望清晰可见,无论从他苍白而无表情的脸上,还是看人时飘忽不定的忧伤眼神。他自以为是的灵魂彻底抛却了虚荣,在从前世蔓延到今生的自卑的意识流中窒息了。

    终于有一天,谭菜被谭兴华那无可救药的颓废和麻木激怒了,禁不住破口大骂:“阎王老子打发你变猪,你却要抢个人头戴在脖子上,你长了双脚是用来站立的,不能用它下跪;你的双手要学会打铳和扶犁,你的腰杆子不能那么招摇、软弱,挺直了才会有力;你晚上不能窝在自己床上,要大胆地摸黑出门去调戏女人,因为她们正等着呢;你要娶一个老婆然后偷六个野老婆,让她们全都怀上我们谭家的孩子。你难道没长耳朵吗?你还是兴安男人吗?”

    好在谭菜并不知晓谭兴华曾经干过出卖文字、化名剽窃的龌龊事,不然一定会骂得更出口更难听。谭兴华冷眼旁观姑奶奶歇斯底里的恼怒,一想到这位风风火火的老女人徒劳的努力其实是在与不可抗拒的造化作斗争,他心中深感同情。只听他幽幽地说道:“现如今我只想知道地球上是否真的曾出现过二十六个文明,不过我敢肯定现知的人类四大文明也终将归零,就如同谭吉先生书房中的典籍一样。”

    如此没头没脑的回应令谭菜伤心欲绝,她大喊:“不,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必将与天地共存。谭吉先生的知识也永不会轶失或损毁,现如今已在黄洞仙由菩萨看管着呢。”

    说到这里,谭菜似乎才想起这个家族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她一甩手去了黄洞仙。但此时,谭斌正一门心思忙于续写《内伤》,他像入了魔似的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精神状态。谭菜没跟他说上两句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跟他谈保护传统与倡导变革之间的平衡,他居然说可以采取注射肉毒素的方法让浅薄者失去笑容变得深沉,给狂躁的人们服食维生素K以达到反战并构建和平的目的。她说起环保与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时,他却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秘鲁的纳斯卡线条与莫切文明的暧昧关系。

    “我的天啊,”谭菜快要疯了,她转身叩问菩萨,“菩萨显显灵吧,告诉我这些男人到底怎么啦?他们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家后,谭菜彻底泄了气,忿忿然地自言自语:“都一个样,莫名其妙的东西。”

    从她意识到拯救家族比拯救华南虎的希望更渺茫、难度更大的那天晚上起,她便浑身乏力,精神恍惚起来。她的胃口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坏,有时从早到晚骂骂咧咧的,一整天都在发牢骚。但谭兴华似乎习惯了嘈杂的生活环境,他既不烦躁也不欢喜,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惊人涵养,以至于谭菜怀疑这孩子的不听话很可能是失聪所致。

    十二月二十一日凌晨,谭菜见窗户已泛白就拉亮电灯,挣扎着起身从衣柜中翻找出她多年前在纽约时就为自己缝制好了的一套青色的偏襟长袖寿衣穿上。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春秋已尽,却不愿别人幸灾乐祸地见到自己垂死的哀容。于是,她坐在梳妆台前最后一次端详镜中那副衰老不堪的面孔。她用电热卷发器加深了发浪,然后用梳子和双手精心笼络好一个自己中意的发型并喷洒了定型的啫喱水。她从容地拧开各种瓶瓶罐罐,往蜡黄的脸庞上打了好几层粉底仍没能填平那些深刻的皱纹时,依然心静如水,没有浮现出任何曲终人散的悲剧感。她一边给双颊涂抹胭脂,给发乌的双唇补上口红还一边猜想着李久贵倘若在世他会老成什么样。

    一切打理停当,谭菜在门闩上反琐了一把大铁锁,把钥匙从窗口丢出去时才发现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原来天还未亮,时间尚早,她好奇地问自己:“死到临头了该做些什么呢?”

    她突然觉得什么都想做,可什么也做不了了。只得静静地躺在她出生的那张三百多岁的拔步床上,就等着感受那一拥有便要失去的死亡经验。

    这一天,反常的安静让谭兴华心虚,他痴痴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想着这些在遥远天际的云彩中生成的冰清玉洁的尤物终究逃不过堕落的命运,不禁悲从中来,郁郁想哭。临近中午,他饿了,便学着生起火做好了饭,然后才去敲姑奶奶的门。

    “姑奶奶,吃饭了。”他小心翼翼地叫唤。

    隔着门,他听见屋内的老女人有气无力地答应:“我不吃了,我有事呢。”

    谭兴华感觉诧异,不放心地追问:“有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这低沉却不失严厉的回答使谭兴华没了主见。

    第二天中午,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到了第三天,不管谭兴华如何敲门,呼唤,屋内始终无声无息。

    谭斌得信后罕见地放下手中笔,走出了石室。他从他挂名监管的基金里拨了一笔钱作安葬费,以最周到的传统礼数亲自主持完谭菜的追悼会后就急匆匆返回了黄洞仙。

    谭兴华对谭斌的善举感激涕零,谭斌离开兴安村时谭兴华追问他要不要打个欠条,他摆了摆手,告诉对方:“这是老虎山自然保护基金会的主要业务。”

    失去了谭菜的张罗,谭兴华的生活没了着落。他在越陷越深的困顿中开始怀念老辈人的生活,他们不用付一分钱就能弄到糊口的食物,还可以随时随地分享他人的快乐。这期间,他对循环经济学情有独钟,猜想有朝一日定会有人研制出某种生物催化酶,人们服食后就再也不用上厕所而是直接下厨,拉到饭锅里。因为他们排泄的不再是被人唾弃的秽物,而是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不久,他不太情愿却也别无选择地接受了一位好心人的建议和赞助,于是他拥有了一头良种猪公。

    那头颇有灵性的种猪铆足了劲要替主人中兴业已衰落的家道,方圆百里都不用挥鞭,圈栏门一开,它就能循母猪发情的气味径直前往。人家都像迎接女婿似的接待它,无疑提高了它的积极性。不过,卖力配种只是它的日常工作。因此,它的快乐并非来自性,更不是缘于爱情,而是运动后换得的十元钱收益似乎让它享受到了身为畜牲却能为振兴他人的家业奉献青春的成就感。谭兴华耐心地跟在猪公身后出现在各个村寨,他的少年老成显示出他已经过早地费尽了心机却仍然无法改变命运的不济。善良的人们见到他就想起了威名赫赫的孪生将军,他们甚至把没有发情的母猪也赶出圈栏让他的猪公舔一舔,试几下,以便把微薄的施舍变成体面的酬劳。有些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家就给十斤大米或两斤腊肉折抵酬佣,谭兴华也不计较,接过来扛在肩上,蹒跚而去,每一步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艰辛与沉重。

    这人一背时,连狗狗也会生疮。谭兴华养的一群小鸡死光了,地里收获的红薯个儿还不及土豆大,种的红萝卜也都小而尖像狗鞭。清明时节,雨水渐渐勤了,破败的老宅又开始漏水。谭兴华却并不知道情况有多么糟糕,因为除了厨屋和自己的那间睡房,还有出入必经的上下厅屋,其他所有的房间从谭菜下葬的次日就全上了锁,他再没进去过。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肆无忌惮的黄鳝藤一串又一串从窗格子里闯进了那些他从不关注的房间。由于他的懒惰和弃守,那里成了生机勃勃的生物乐园,黏糊糊的鼻涕虫和饥肠辘辘的蚂蟥混杂一起共同守候在满是苔藓的墙壁上,蜈蚣们排着队不知疲倦地巡视各个屋角,精明的蝎子隐藏在木器家什的裂缝里耐心地伏击莽撞的猎物。老虎山上的楠竹也试图要来抢占一席之地,它们悄悄地下山,让根须潜入老宅的各个房间探听虚实。谷雨节前不久,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笋尖顶穿了潮湿的夯土地板,探出头来像黄毛丫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家族最后的境况:就在谭吉先生的那间空荡荡的书房里,它们没有嗅到一丝书卷气,只见到一张用两条长凳架起来的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位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未老先衰的男人。

    谭兴华是如此懦弱又可怜,连那些刚刚出头的嫩笋居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它们随随便便就克服了植物天生惧怕动物的本能,一个个在他的眼皮底下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不过,谭兴华发现自己床前竟然陆续冒出些竹笋时并不感到惊讶,也不气恼。他打算等到谷雨节后再一并收拾它们,然后用沸水焯过了晒干留待青黄不接时食用。他在家里小心翼翼地选择正确的路线行走,生怕践踏了送上门来的食物。那些目中无人的竹笋发了疯似的长高长大,它们裂壳抽节的生长声常在寂静的午夜里吵醒了房主。有一天半夜,谭兴华连人带床被一群齐心合力的竹笋掀翻在地,他毫无怨言地爬起来,只是挪了个地方重新把床板支好了继续睡觉。他记得自己就是在那个下半夜里梦见了达尔文,看见他忧郁的眼睛湿润了,头发掉光了,又乱又白的长须垂散在胸前。他几乎夜夜难逃梦魇的纠缠,不过,他做梦也得不到家族的一点信息,更莫想慰藉了,因为他从来没梦见过自己的亲人。

    偶尔也会有三五天找不到发情的母猪,懂事的猪公就会情绪低落,它当然不是自寻失宠的烦恼,只不过在为报恩无门而自责。

    猪公不用出差的日子里,谭兴华就在厅屋里给它喂食。只有他知道猪的嗅觉和味觉都异常发达而且偏爱甜食,所以他总会在潲食中加一两勺白砂糖和两个生鸡蛋。他一边用手抚摸它肩架上的鬃毛一边用兴安方言跟它说知心话:“你的狗狗辛苦了,为了这个家。”

    谭兴华不再怀疑自己的现世冥冥中注定了是来给这个命运多舛的家族弥补造化中份额不足的苦难。猪公陪着他默默流泪,他看着它那双被浓密的睫毛遮挡了视线的眼睛,一直在想:“这畜牲是否也有灵魂和梦想呢?如果没有那就好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早就失去了这些东西。末了,他拍拍它的脑门说:“伙计,下辈子可千万别投胎做人啊。你还是照旧一门心思做猪吧。”

    他俩就跟当年代超在荒凉的旅途中与那只肩负爱情使命的藏獒一样的确建立了患难与共的深情厚谊,而且他也开始关注并效仿猪的生存之道:不挑食,不讲卫生,不憧憬未来,也从不怀念历史。

    谭兴华越来越体会到时间是骗子,记忆是魔鬼,二者联手就如同魔鬼在耍魔术,能把明摆着的东西化为乌有,并使人深信不疑。

    谭兴华不仅不相信孪生将军的史实,就连回忆起自己的过去时也感觉似有似无,一切都像传说中的金财外公,最终都落入了传说故事里的传说之中。院子越来越荒芜,上下厅屋中央的天井中又长满了水草,墙体上的石灰层不堪雨水的侵蚀正悄然剥落,渐渐露出了当年代超用头发挥毫时留下的斑驳墨迹。不期然现出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抽象画卷,隐约可见猎人在举铳打虎,顶笠披蓑的身影在田间躬耕,赤身裸体的男女在丛林中追逐、采集、树交、歌唱。谭兴华与猪公对这些都视若无睹,眼前的穷闾漏屋、颓垣败瓦也无法勾起他的怀旧之情。但是,一封不期而至的信件却似乎激活了这具僵尸,信中的女人用平常的口气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生活中的无奈和诸多不尽人意的琐事。她埋怨说:“那些可恶的男人什么都往我身上塞,就是不塞钱。”

    就在猪公忙于交配的间隙,谭兴华斟酌着如何挽回那早已变质的爱情。最后,他在信中用平淡而简单的言辞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和牵挂。虽然他没有苦苦哀求,但对方对他的心思了然于胸,很快就回信来直截了当地答复他说:“我即使守一辈子寡也不会嫁到老虎山脚下去。”

    这是兴安村末世爱情的一点点尾声。他与她仍旧保持通信,全是亲人之间的日常寒暄和临终告别。她越走越远,从广东到香港,又从香港移民去了加拿大,随着距离的不断增加,她复信的间隔越拉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谭兴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动笔写过字了,那时他已经想不起当年自己怀揣全副身家追循这个女人的足迹到了那个酷热难耐的海滨城市的往事。

    谭兴华到达那城市时正值周末,电话那头的女人兴奋异常,跟他说了许多家常话,最后含糊地告诉他:她周六周日要上班,只有周一至周五才是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

    谭兴华没想到世界变化得如此之快,这里已经实施了五休日工作制。他暗自猜想这沿海地区也许与共产主义社会相邻了。

    等了两天,到星期一上午,他们如约见面,女人长高了但笑起来还像高中时在教室里那般甜美。她原本臃肿的身体像被大刀阔斧削凿过似的变得凹凸有致了,而且肤色也格外的白皙水灵,看上去一尘不染,吹弹可破。女人把他领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套面朝大海的两居室豪华公寓,屋内光洁如镜,花香扑鼻。两人一同重温了中学校园的美好时光,还记起了许多即将被遗忘的同学名字。当晚,谭兴华把多年来写给她却没能寄出的一摞情书拿出来交给了她。她无暇一一拆阅,只是瞄了一眼那厚厚的信札,登时泪流满面,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和过渡,就在那一瞬间,爱情像炫目的烟花灿烂地爆发了。

    一连五天,他们俩形影不离,跟所有热恋情人一样爱得精疲力竭却仍旧兴致勃勃。她带他远足到没有脚印的荒凉海滩上,强迫他学她那样脱光了衣服,像两条扒光了毛的狗在海边相互追逐、摸爬滚打。累了就躺倒下来把自个当腊肉晾在沙滩上任烈日炙烤,并不时往对方身上撒调料抹香油。她为他按摩松骨,给他讲述身体崇拜的渊源和禁忌;她每天煲不同品种的老汤来试探他的口味,还手把手教他玩各种秘不外传的闺中游戏。谭兴华没料到爱情竟是这般花样繁复、内容新奇,他惊呆了,像个十足的傻瓜任她摆布和蹂躏。终于,他到达了崩溃的边沿,跪下来泪水涟涟地向她求婚。她没爽快地答应也不直接拒绝,只是好奇地反问他:“凭什么?”

    谭兴华把一扎又一扎脏兮兮的现钞从行囊中掏出来,摆在她面前,不过他小心隐瞒了这些钱的真实来路。女人脸上显现的不是惊喜,她用那种见惯了财富的财会人员的淡定目光注视他,直到他无地自容时,才微笑着说:“这些钱确也不少,如果搁在兴安村兴许够我俩花大半辈子了,可在这人间天堂,别说一个家,恐怕连一间厨房也买不起。”

    随后,她又补充解释:“准确地说吧,这个世界其实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她还断断续续地告诉他:这里是道德与伦理的沦陷地,云集的暴发户们无聊至极,居然用优渥的条件把鸡鸭圈养起来当宠物玩耍取乐,从不图它们下蛋孵崽。

    至于满大街假模假样的时髦青年和高贵的公主,她则一语道破了天机:混迹于此的全是流氓和二奶。

    谭兴华表示难以置信,认为她的论断有失偏颇。女人急了,一跺脚说了:“信不信由你,我就是二奶。”

    她所言不假,但谭兴华选择坚决不相信她,两人为此起了争吵。星期五晚上,她性情大变,没来由地对他发脾气,还故意说出许多难听的话激怒他,谭兴华不能领会她的意图,一气之下,正中她下怀:他卷起自己的行囊出走了。

    谭兴华发誓再也不会回头,但他的誓言到星期一早上就报废了。因为她又恢复了恋人的温柔面目,在电话里数度哽咽,细细地回顾了他俩在一起缠绵缱绻的一分一秒。他丢下话筒立即回到了那间靠高档香水掩饰了许多不雅气味的房间,他不仅原谅了她,而且比以前爱得更彻底更全面。

    一晃又到了星期五晚上,她要找一个不太可疑的理由把谭兴华打发出去回避两天两夜的想法刚一闪现,他当即拨开迷雾,直面真相,他说:“那个男人明天要来了吧。”

    见她流着泪沉默不语,谭兴华替她擦去泪水,像个男人似的坚定地跟她说:“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谭兴华再也没能走进那间他一生中住过的最幸福的房子。当他认识到征服爱情的唯一法宝只是金钱时,心里便释然了。他相信在这个财富与知识、道德成反比的世道中,凭着自己天赋的狡黠与卑鄙,要获取财富简直如探囊取物般轻巧。就理论而言,任何东西包括最轻浮的鸿毛或最肮脏的粪便在高温高压下都能变成贵重又耀眼的钻石。但这回,他错判了形势,相较于那些商场上的老手,他几乎算得上白璧微瑕的好人了。因此,他闷头扎进那物欲横流的商海还不到半年,便血本无归。

    有位老乡看见谭兴华跟一群吸毒者挤一块蜷缩在街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饿得发抖,时不时寻面善的老妇人搭讪,巴望能得到些意外的施舍。他不沾毒品,但吸毒者向他吹嘘的那种真实的幻觉,他全都有。基于同情,那位邂逅的老乡介绍他做了一名专职浚通下水道的清洁工。虽然谭兴华很清楚这个风景如画的都市与兴安村不同,一切快乐都得用金钱去换购,而拼命赚钱就得忍受非人的痛苦,如此一来,等价劳动变得毫无意义。但是,他还在思念着他心爱的女人,他的野心仍未泯灭,他愿意从下水道重新做起。从此,他不嫌脏不怕累,数年如一日地埋头苦干。每当他费尽心力把堵塞的下水道捣弄得畅快地流出水来,就感觉离爱情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数年后的一个无聊的夜晚,谭兴华在那间与同事合租的铁皮屋内被纠缠不休的蚊蝇叮咬得烦了,就掏出纸和笔简简单单地算了一笔账,结果是就算他浚通了全市的九百六十万米下水道,也甭想攒够他梦想中在商界东山再起所必需的头本。至此,他才认识到那苦差或许是磨炼意志、强身健体的好工种,却不是原始积累的理想职业。第二天,抱着创造奇迹的妄想,他鼓起面子下残存的最后一点勇气,在电话里再次向那女人求婚。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络了,刚听到他的声音,她还惊喜交加,但面对他怯懦而无力的哀求,她的答复简单而干脆,只有一个字:“呸!”

    这个形声字在汉语中没有任何具体的意义,可从他最爱的女人嘴里迸出来,杀伤力抵得上巫婆的一百个毒咒。他那颗自以为是百折不挠的野心就这样死了。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默默地在心中骂她不是人,还自责是可耻的欲望让自己竖起了爱情的旗帜,正是这面旗帜把她的愚蠢升华为纯朴,将她的市侩变通为乖巧。他狠狠地想着:“如果不看容貌仅按品性和智力来划分的话,简直难以把她归于灵长类呢!”

    谭兴华脱下身上臭烘烘的工装,连破烂的行李都懒得拿,像个乞丐似的回到了兴安村。除了老虎山,如今他哪儿也不打算去了。这年冬末春初,冷冷清清的还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无聊气候。巴足塘岸边干巴巴的枯黄杂草和自源岩脚下的桃树上偷偷开放的鲜艳桃花令人昏昏欲睡,兴安村在季节的交错和拉扯中迷失了自我。谭文录老师正在给学生们上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他天马行空,从陶渊明梦里的桃花源一路讲到柏拉图心中的亚特兰蒂斯,最后又花了一大半时间才讲完谭菜臆想中的老虎山自然保护区。

    时隔两天,学生们对老师的观点就有了完全相反的认识。因为谭菜之前的多方奔走和呼吁终于有了结果,有关老虎山自然保护区的批文下来了。批文中特别注明要还给华南虎一个没有人影的栖息地,这显然比谭菜的计划更为周详也更具远见。但兴安人民如梦方醒,群情激愤,认为受了谭菜的蒙骗。纷纷咒骂这死老太婆漂洋过海赶回家居然不是为振兴家业,而是与政府勾结一起终结了兴安人世袭的狩猎权并将他们永久性地流放他乡,让荒草野芒长满李秀曾引以为豪的晒谷坪,让野生动物刨了谭氏家族的祖坟,啃食掉先人的尸骨。

    老虎山自然保护区管委会的办公室就设在黄洞仙。移民工作尚未展开,在一片反对和唾骂声中,当地政府迫不及待地在谭代文功德牌坊前头的马路边竖起了一面高十米宽三十米的巨幅广告牌,上书:“游天然丛林,闻华南虎啸,品兴安腊肉。”

    老实巴交的猎人们一会看看那些陆续开进村来的小轿车,一会又抬头仰望那高悬在半空中的广告语,感觉大势已去。一种神秘的力量借由文明的方式就这样改变了数万年来猎人和猎物的关系:猎人被缴械被驱逐,猎物则重新成了老虎山法定的主人。

    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纷纷赶回村,开始吵吵嚷嚷地与政府移民工作组的官员进行马拉松式的谈判。不断涌进村来的大批陌生人让兴安人乱了阵脚,他们在讨价还价中失去了应有的风度和判断力。负责谈判的官员发现他们争来吵去的重点并不在乎补偿费用的多少,而是强烈要求与政府签订一纸无期的合约,以保障他们有权在每年清明节期间上老虎山祭祖扫墓和进入虎坦采茶。当然,他们特别强调这一切都是免门票的,因为他们已经从现今上黄洞仙拜拜菩萨也必须购买高价门票的变故中吸取了教训。但对于政府提供的四个候选移民安置点的相关情况,他们却并不太关注。

    这期间,村里突然爆发猪瘟,两周内清空了所有猪圈,谭兴华的猪公也难逃厄运。在那个狂风四起、折树飞沙的下午,谭兴华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伏在猪身上痛哭了一场。他一想到很可能就是川流不息的外乡人带来了可怕的瘟疫,心中便生出许多怨恨来。他用毛笔在猪身两侧写下一副对联:“横眉冷对人世,俯首甘为猪公。”

    当天晚上,他将猪公葬在了屋后当年代超埋藏千日醉酒的那个地窖里。

    谭兴华没参加过一次有关移民的村民大会,他完全不关心自己将要到哪里去,即便要移民到地狱去他也不会表态反对。学校即将拆迁,谭文录老师清理资料时在床底下的纸箱中意外翻出了一大捆信件,足有数百封之多,这才想起来那全是几年前邮政所的人员托他转交谭兴华的读者来信。

    谭文录老师双手抱着灰蒙蒙的纸箱来到兴安村最破旧的宅院前,他一边叫唤谭兴华的名字一边用肩膀顶开虚掩的大门,随即站定了没敢继续迈步。只见厅屋里的夯土地板像刚刚耕种过的菜地,上面散落着猪粪和稻草,天井里的水草也爬到了厅屋中央。他并不知道这是谭兴华挖完竹笋后重新耙平了却无力夯实的现玚。就在他惊愕之际,谭兴华从一间阴暗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他蓬头垢面,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双手笼在袖筒中,身上披着谭菜留下来的那件面料上起满了毛团的粉红色长统呢子大衣,脚上趿拉着一双泛白的解放鞋。从大门口照进来的亮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由于逆光,他眯起眼却看不清楚来者是谁,因而脸上露出安眠者被搅扰了美梦的不悦神情。

    望着眼前的野人——昔日的学生,谭文录老师痛心地承认自己的教育事业彻夜失败了。还好,谭兴华走近后总算认出了自己的老师,两人就站在大门口隔着门槛交谈,谁也不愿再往前多跨一步。谭文录老师把纸箱交给谭兴华时嘱咐他多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还感叹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家园很快就要变成禽兽的天堂了。”

    “没关系,时间、物质、意识,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下一次大爆炸中归于寂灭!”谭兴华边答话边漫不经心地翻看那些信封上的字迹,寄件人的地址遍及全国各地,收件人分别是王水、王京和苟日。

    “谭老师,这些信不是写给我的!”谭兴华认真地说。

    “你拿着吧,”谭文录老师格外小心地说,“没事了就当笑话看看吧。”

    谭文录老师掉头走了没几步,身后的大门就在一声轻轻地碰撞中关上了。迎面吹来的刺眼寒风让他的泪水不自觉地淌了出来,他掏出纸巾擦了擦脸,又回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生殖墙上的男根重新恢复了原貌,跟从前一样神气。又看见一位抑郁的老太婆牵着瘦小的孙子走了过来,他忍不住问:“你会数数吗?”孩子怯生生地反问道:“按十进制还是十六进制数呢?”

    谭兴华把装信的纸箱扛进屋放在火塘边,刚坐下,他感觉腹中空虚,就起身去淘米,走了三步忽然想起米缸昨天就空了。不过这没什么好操心的,床尾的屋旮旯里还有一大堆土豆足以让他挨到新粮进仓的尝新节去。为了省事,他弄了大半簸箕土豆来清洗,那够他吃三四天了。他看到好些土豆已经发绿并长出了一寸多长的芽苗,就开始一个一个地削皮,去芽。他做得心平气和又不紧不慢,屋外不断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也没能打乱他的节奏。这时他反反复复地思考自己究竟是为了削土豆才活着还是为了活着才削土豆,等到处理好最后一颗土豆他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把一封封从未启封的信件丢进火塘时居然没空想一下是否还有拆阅的必要,因为前面那个恼人的问题仍在继续纠缠他。真是凑巧,他烧光信件又把纸箱撕碎了作燃料,刚好煮熟了锅里的土豆。

    吃土豆时没有佐餐的菜肴,谭兴华记得最后一个咸蛋连续吃了三天,蛋壳都嚼了。他想起了读书时的顺口溜来解馋:“关王庙的肥肉啊多么厚一块,砍过去,拖过来,油啊油啊四处流,我却没有一分钱。”

    这天傍晚,谭兴华感觉身体不适,便早早地上床睡了。他梦见三叠纪的巨型幻龙,从翻滚的冒着热气的海洋中探出头来,用相互交错、排列紧密的锯齿撕咬自己的肚子。他感觉自己的肠子断成了无数小节,腹中剧痛无比。他一边呕吐一边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艘不断加速的飞船,当航速接近光速时,他看见飞船射出一束巨大的光线竟被黑暗堵住无法前行,陷入了真正的黑暗世界。

    移民工作组的官员挨家挨户派发移民必填的相关表格时发现谭兴华已去世多日。

    谭斌再次搁下笔,摇摇晃晃地下山来掩埋最后的亲人。由于冥想过度而透支了大量人类的知识,他正在加速地衰老,他的样子越来越吓人,那双变了形的鹰爪手一亮出来孩子们便一哄而散,好半天都无法再团结。这次回村,他见到兴安人们乱作一团,为不可捉摸的未来忧心忡忡。政府总共提供了东南西北四个不同方向的候选地给兴安人选择落脚栖息,分别是:贵州的安顺市,湖北的公安县,福建的漳州市和广东的韶关市。就等村民大会作出统一的移民意向后整体搬迁过去,集中安置。但是大家争论不休,分歧很大,始终无法确定最终的方案。他们找出各种理由拖延谈判时间,因为他们坚信金财外公仍然活着,指望他能感应到兴安人心中的呼唤,从速赶来最后一次为谭氏家族指明前进的方向。整整挨过了大半年无望的等待,他们认命了。于是派专车到数百里外的耒阳市硬是把瘫痪在床的耒阳牯接了过来。

    耒阳牯不再红光满面,他又老又瘦,面容憔悴干瘪,活像个死人斜躺在晒谷坪中央的竹靠椅里。他全身上下只有嘴巴还能勉强动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兴安人们心目中那金口玉牙的威信。全村人里三层外三层团结在他周围,一个接一个地报出自己的生庚八字,然后,屏息凝神地倾听他的每一句断语。仅凭他那亲切又熟悉的耒阳腔女线声音就足以让烦躁不安的人心得到安抚,他含糊不清的说词不仅使人们重新认识了自我,还窥探到了未来的风景。大家心悦诚服地争相帮他擦鼻涕,给他灌汤,喂他吃饭,生怕他口出恶言毁了自己的一世好命。就这样,耒阳牯整整胡诌了三天三夜才为每个人敲定好各自最吉利的迁徙方向,但这种按八字算出来的结果令移民工作组的官员彻底蒙了。选择四个候选安置点的人数大致相当,而且他们坚信这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大事,方向错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谁也不愿再作半点让步,这与政府把兴安村集中迁移到一个安置点的计划相去甚远。

    工作组的官员到黄洞仙求助谭斌,拜托他借助菩萨的力量去统一兴安人民的思想。但谭斌表示无能为力,他说:“打黄洞仙收售门票起,兴安人民与菩萨之间便有了隔阂。”

    他们仍不死心,缠住谭斌追问村民们作出这种坚定而明确的戏剧性选择的依据是什么。谭斌手握着笔,眼睛仍盯住面前的稿纸,用极度鄙视却又无可奈何的口气回答说:“唯一的依据是无知。”

    谭斌比任何人都清楚,族人分散而不是团结的下场将注定是稀释和消亡。他想起了冰河时期的尼安德特人,他们长发披肩胸部发达,靠猎杀剑齿虎、猛犸象生存了二十六万年,后来却在变幻不定的迁徙途中灭绝了。

    最终,政府妥协了,兴安人得以如愿奔赴各自八字中注定的美好前程。一周后,他们收割完剩存的庄稼,变卖了牲口和各种家什,上老虎山扫了墓,掩埋了火铳和柴刀,就在祠堂里摆开长桌宴,跟祖宗告辞,为彼此饯行。完了,给祠堂的大门锁上一把大大的铁锁,四把钥匙分给了四位即将分道扬镳的长者。全族人分成四组人马,在晒谷坪里握手话别,互相叮嘱并允诺:无论历史如何变迁,谭氏子孙都要按时按刻祭祀那些长眠在老虎山上的祖先,要不厌其烦地教后人们用兴安土话讲述金财外公的故事和孪生将军的传奇,还要重复地传唱山歌和号歌并攒劲地与愚昧作斗。

    在一片哭声和鞭炮声中,他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老虎山、祠堂、自己的家门还有巴足塘边的老桂树,便朝各自的方向四散离去。明知道彼岸并没有殷切的期盼和温情的等待,但还得匆匆赶去,假装那不是危机四伏的人生旅途,而是幸福的光辉大道。次日下午,谭斌在心里计算着乡亲们上路后的行程,估摸着他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只是越走越远了。一种被族人彻底抛弃的孤独感促使他放下了手中的笔,那时候他刚刚写完:“时间并不是平直地向前滑行,它早就弯成了环状,历史正转着圈滚动前进,可怕的人间悲剧永不会落幕,必将不断地变换剧目一次又一次重演。”

    “家族历史行将结束,《内伤》也该收尾了。”谭斌这样想着,虽然他知道族人们还在前途未卜的路上。

    不过他左看右看,总觉得《内伤》仍不够完整,好像缺了最关键的一笔。他想站起身伸个懒腰,但手脚不听使唤,长期过度的专注导致他的肢体已严重变形和僵硬,他竟浑然不知。

    一想到浩繁的续写工程就此了结,谭斌顿感虚脱,全身瘫软。因为耗尽了毕生才情,他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打发清醒的时间,就硬躺着等天亮后下山到人去楼空的兴安村转一圈,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将会把观后感写进《内伤》,让作品无端增加毫无必要的伤感。他使劲睁开眼睛搜索夜色中的现实,可黑暗里充满了过去的空间,他看见代超正在酒香醉人的教室里讲授希腊文明。仿佛因不胜酒力,谭斌模模糊糊地醉了,睡了。他梦见一位乳房长在背后的女人,他趴在她背上,因见不着她的面孔,他才放心地抚摸,贪婪地吮吸,重温了幼时的记忆。

    清晨,闪电劈开了苍穹,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狠狠地敲打着崖壁。谭斌被吵醒后起身去小解,刚走到石室门口,一声响雷震得他脚板发麻。灵光一闪,他瞬间记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往事,他自以为这必须载入《内伤》并作为无可替代的收官之笔。否则,这部著作势必沦为永不收场的残卷。他早先也有好几次想起过这事,可每每未及动笔就冷不防给即时漫过来的记忆海洋中的其他屑小杂碎淹没得了无痕迹。

    谭斌顾不及内急,返身铺纸提笔,可他终究没能得逞。因为死神眼明手快,总能抢在任何事情拥有完满结局之前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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