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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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学生头的讲解员站在代文的背后给一群游客讲述革命前辈的光辉事迹,她神情肃穆却巧舌如簧,用一根指挥棒指点着他背上的伤疤,一个一个地细数来历。

    新近来兴安村驻点的干部是位一看就知道比禾机更具学识和实干精神的中年男子。他叫陈武德,面目和善,作风干练。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位文质彬彬的好干部具有菩萨才有的心肠和魔力。因为他能使超生者绝育,让不孕者生产,还格外同情弱势群体,提拔南冲哑巴李夯当了大队干部和劳动模范,并邀请李夯在群众大会上报告他的先进事迹。兴安人又一次大开了眼界,虽然他们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陈武德刚来兴安村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时并不顺利,兴安人无论男女都担心此举将损害他们生育和娱乐的权利。陈干部为这项国策的推行没少费口舌,可仍有许多妇女宁愿吃蚂蚁灰绝育也不愿做结扎手术,因为兴安人祖祖辈辈都是随心所欲又毫无计划地自然生育。但是,有限的土地和食物,还有疾病、战争甚至老虎有效控制了村里的人口,这里从来就没有超过五百人。最终,还是骚产疫鬼的鬼点子给陈干部解了围。许多平素窝囊无能的男子在关键时刻一个个神情悲壮、自告奋勇走向手术台把自己给扎了,以便让妻子获得合法超生的权利。兴安村的人口从此有了大幅增长,陈武德含笑默认了这种具有兴安特色的计划生育对策。

    陈武德的确是位体察民情的实在人,而且对民间文化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以语言学家的专业耳朵认真地聆听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的兴安方言时,仿佛听到了某位知名女艺人的叫床声:语速急促,音节短钝却包含着元音、辅音和合音。可以肯定,一万年前,在那危险而艰难的生存环境中,伏羲和女娲就是用这种古老的珍贵语种互诉衷肠。特别是妙龄少女操一口地道的兴安土语,不可避免地会让男人产生异样的联想甚至幻觉。他的观点间接地解释了杨水皮的死因:因出现幻觉而失足跌入巴足塘时额头撞击塘岸边的石头导致了意外溺水身亡。

    陈武德的实业精神差点改变了兴安村的命运。为了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他很乐意把兴安村当成一个经济体制转型时期的试验基地,以便取得某些意料之外的政绩。他深入群众,不放过任何倾听的机会,经过三个月扎实认真的调研,他得出的结论是:兴安人头脑简单,能吃苦耐劳又不挑食,力大无穷且痛感迟钝是绝佳的劳动力。因此,他多次跑县城,申请政府立项在兴安村兴建一家劳动密集型加工类企业。不久,他便成功地争取到了一笔不小的启动资金把钟鼓山猪场改建成了一家皮鞋厂。兴安村的一部分人因为好奇,另一部分人则完全是出于凑热闹的天性进厂做了工人,但不到半年,工厂就停产倒闭了。因为村民懒散惯了,祖祖辈辈习惯了农忙时下田劳作,农闲时上山狩猎,谁也不愿意为一点糊口的工资就被长期关在车间里活受罪。如果为了提高生活水平而失去自由,他们声言宁愿退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

    陈武德因拥有了办厂失败的宝贵经验被破格提拔调去了急需先锋型经济人才的安平镇之后,谭永兵在背后说他的风凉话:“你瞧陈干部看我们的眼神吧,就跟我们看不足月的婴儿似的。难不成他上吊(调)了,我们就会穷死了去?我看不见得!”

    谭永兵像极了饥饿而冷静的鳄鱼,耐心地蛰伏在贫穷的泥沼中静静地等待机会。在陈武德失败的创业尝试中,他隐约嗅到了经济大潮即将汹涌而至的微弱气息。各种迹象都显示出当权的改革者对自由市场理论给予了革命性的信任。摇铃铛的杂货郎又渐渐多了起来,在晒谷坪里高声叫卖他们刚从废品收购站趸来的垃圾。细心的兴安人总能从中淘到有用的东西,许多旧货都似曾相识,感觉格外亲切。由于怀旧,有些人不得不把先前贱价变卖的废品当成文物或纪念品加价赎回。不过他们把账算在了岁月头上,因此并不懊悔。

    一些温州的流动商贩带来了大批崭新的锡器和铁制鼎罐。他们财大气粗,经常走累了就把货物往晒谷坪里一撂,讲个价,即使赊账也无所谓,收张白条就掉头走了。可兴安人都不敢接手,他们怕万一这些粗心的外乡人找不着回头路,那正当的欠账将变成孽债,下辈子要变牛变马去偿还。只有永兵例外,他来者不拒,在李璐苦口婆心的劝诫和李秀绵绵不绝的咒骂声中,他像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那样漫不经心地一批又一批高价赊进,然后拉到关王庙低价转手套取现金。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打出了多少欠条。他从不斤斤计较,跟人讨价还价也总是凭良心开口,预留合适的余地,因此成了关王庙一带口碑最好的生意人。慕名而至的外地商贩排着队要把货物赊给他,不到半年,他手中已积攒了一笔可观的资金。不过,离他计划中创办企业的本钱还差一大截。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他只有等待更多送货上门的慷慨者。对于长辈们的斥责,他表示理解,也尊重她们的声音,但毫不影响他的收购计划。他认为自己不会与女人一般见识。

    尽管代文常住黄洞仙,他仍然是这个没落家族的顶梁柱,他正直与孤独的天性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却拉开了与亲人间的距离。李秀生气时总埋怨是打仗把他的脑子打坏了,可家里遇有什么伤脑筋的事情却会第一个想到他。永兵不计后果的投机倒把使得李璐焦心如焚。她抬不起头向别人去诉说心中的苦闷,时常在暗处默默垂泪,既自责又无奈。李秀一次又一次当众责骂谭永兵是一颗歪种的话语就像郎中手上的银针一根又一根扎进她胸口。

    其实,李秀跟媳妇同样苦恼,她几乎老成了一具活着的木乃伊,早过了有资格无所事事整天晒太阳的年龄,可近百年忙碌生涯蓄积起来的惯性使她无法打住。她的嘴巴仍动个不停,却声如蚊蝇,如今已没有几个身边人会安静下来听听她的唠叨,谁也不在意她在说什么。不过,她那亲切而神秘的低频次声却穿越了无数山川和海洋,搅得远在美国的谭菜和台湾的代武心烦意乱,夜不安寝。不屈的老太婆与谭氏家族的劣根性斗争了一辈子,她以亲情和道德作武器,老早就投入了这一场没有阴谋也没有荣誉却注定要失败的战争。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不会放弃,她发誓绝不能让儿子们的悲剧在孙子辈上重演。于是,她吩嘱李璐:“赶紧去黄洞仙,看看菩萨和他大伯要怎么收拾他吧。”

    代文像一块老朽的木头,面对李璐的哭诉,他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活人的表情变化。李璐进洞上香祷告时在佛面上见到过同样的麻木。她暗自揣测:兴许这大伯子已经病得认不出自己了。但就在她起身下山时,代文开口说道:“这生意上的事情还是让永兵写信去问问台湾的那个大伯吧,毕竟人家是在资本主义的染缸里泡着啊。况且,按理也该轮到他来为这个家的烦心事操点心了。”

    这时候,李璐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老糊涂比菩萨还清醒呀。特别是他给永兵的恶行定性为“生意上的事情”等同于从道德和政治层面卸去了她心头的重负。

    谭永兵的机灵再次派上了用场。在写给代武的信中,他先是描绘了兴安村的风貌和家族的近况,然后用大篇幅追忆了伯父在抗日战争中建立的不朽功勋以及建设家乡,修筑钟鼓山水坝的善举。只是在末尾数行,永兵才稍稍流露出自己身为谭氏子弟,为了不辱没门庭而要创业图强改变家乡面貌却缺乏原始资本的苦恼。

    代武从侄子的来信中首次获知在家乡人们的心目中自己和同胞兄弟一样也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和家族的骄傲”,那一刻,他脸上自四九年起淤积了几十年的晦气荡然无存了,油然生起一种惬意豪迈的光彩。他眼中泛着泪光,拿信的双手微微颤抖,仿佛接到了一张迟来的胜诉判决书,他认为这是自己一生中获得的任何一枚勋章都无法比拟的殊荣。他真想即刻动身跑步回家去趴在母亲的膝盖上好好地哭一场,然后静静地死去。很奇怪,他又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马戏团里会变戏法的圆脸姑娘,猜测她是否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健康地活着。

    谭永兵那永乐江般丰沛的想象力并没有因长年脚踏实地的体力活的磨蹭而枯竭,他创业致富的计划全是些令菩萨也会见笑的胡思乱想,但代武毫不怀疑它们的可行性。他把自己毕生的积蓄兑换成美金,悉数寄给了永兵。这些钱对他来说只是一串数字,早就失去了实际意义,这回正好派上用场,而且他认为任何经济上的顾虑或盘算都是对亲情的玷污和伤害。

    一张来自台湾的汇款单在兴安村引发了一场地震,连安仁县城的官员也觉察到了强烈的震感,赶来兴安村向谭永兵道贺,给李秀请安。这笔飞来横财数目之大让谭永兵三天三夜没合眼,他只需瞄一眼那单子上的数字就浑身发软,感觉未来与过去从各不相同的方向挤压过来,空气被压缩得稠如稀泥,想吸口氧透透气也成了一件费劲的难事。即便上帝允许永兵的想象力可以穷尽一切真理,他也不会想到亲情竟这么值钱。他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农历五月二十日。直到后来他在莫名的车祸中身亡,他每年都改在这一天庆祝自己的生日。

    李秀对于大家为一张薄薄的汇款单高兴成那样感到不可理喻。永兵就跟她解释:“奶奶,如果你想吃肉的话,这笔钱可以买一万头肥猪。”李秀这才大吃一惊,随即就表示了对儿子的埋怨,指责他做事太轻率,竟然把这么多的钱信手写在一张破纸片上就托人捎来了。她想一想就感到后怕,连连庆幸这张比金子还贵的单子没在漂洋过海时被风刮走、掉进水中,没有失火烧毁或者被贪心的经手人调包换走。她一个劲地催促永兵赶紧把一万头猪买回来关到钟鼓山猪场里。她自言自语说:“这下子,兴安人真的可以不用打猎也能天天吃肉了。”

    谭永兵没打算仓促投资,在他思考如何向慷慨的大伯表达谢意时,有关部门的三位官员正围着他团团转。他们的工作做到了家,不出两天就撺掇好兴安村民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把钟鼓山水坝改名为代文水坝,还准备集资在村口为代文竖一座六开的功德牌坊。永兵那些即将创建的宏图大业还停留在脑海中打转,但“优秀企业家”的称号和许多有势无权的政治名分已经由各级部门迫不及待地挂到了他的头上。他半推半就却也沾沾自喜地接受各种荣誉,就如同他先前打白条趸进温州人的货物那样神色自若。这位“一把手”什么都还没干,也来不及为国家创造一分钱税收,却不得不成为了声名远播的“经济能人”和“身残志坚的青年楷模”。

    谭永兵实实在在地体会到时代真的变了,当年人民深恶痛绝的反动派和资本家如今全成了最可爱可敬的人。他无暇去思量到底是人民变节了还是反动派和资本家从良了,因为他想起了代超当年酿制的千日醉酒,他相信这种代超亲手用佛井水和五谷酿造并在故土里埋了几十年的陈年佳酿一定能让漂泊在外的游子品尝到浓浓的乡情。

    李璐好心地提醒儿子:那些酒很可能早进了土匪的肚子。她记得谭琴在仙人洞里出生后的第三天,丈夫与众匪欢庆时就是被这种传说中的千日醉酒灌醉的,一醉醉了三日才醒。永兵并不死心,跑去向奶奶打探,任凭他把嘴巴凑到奶奶耳旁大喊大叫好说歹说,李秀就是因为耳背听不清孙子的央求。后来被他纠缠得烦了才说道:“这个家里有那么多的男人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我这个蠢脑壳能记得过来吗?”

    不过,得知永兵急于找到那酒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自我陶醉而是想要寄一坛到台湾去时,李秀立刻恢复了记忆。她指点永兵说:“代超埋酒时,谁也没在场见过,不过你去屋后山脚下找找吧,八九不离十,就在那几个藏红薯的地窖里。”

    李秀的心愿又一次落了空,她的指示并没能让永兵找到她指望的那种能让家人分享亲情的东西,却不期然为孙子指明了获取财富的正确方向。

    吃过早饭,永兵带着当年和杨水皮去陈子垅盗墓时的全部行头来到屋后的那排地窖前,他从最左边的地窖开始认真细致地探察,没放过任何可疑的漏洞。在最中间的那个地窖里,他见到了满满当当的一窖红薯。扒开红薯后,里面现出了横七竖八沾满了泥巴的祖宗牌位和一面“弘农堂”镏金匾额。永兵把那些牌位一块块挪出洞外,用洛阳铲钻探窖底,拿地质锤敲击洞壁,终于发现了一个窖中窖。

    那里面确实埋有三个齐腰高的酒坛,待打开黄泥封口的坛盖后,并没泛出预想中的沁人酒香,却冒出来一股呛鼻的铜臭。永兵没感到失望,反倒欣喜若狂,因为三个酒坛装满了他更想要的东西:金条、银锭、大洋和一捆捆纠缠不清的珍珠项链。它们的价值无法估算,永兵也是在偷偷贱价变卖之后才知道这笔财富大致与那张来自台湾的惊心动魂的汇款单相当。

    谭永兵没为是谁用财宝置换了美酒多费脑筋。他赶紧把那些重见天日的祖宗牌位和匾额一块一块小心擦洗干净后搬进了祠堂,让它们各就各位。随后又请来专业的泥水匠清除了祠堂内壁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红漆标语,刮开谭世林和抬打当时匆忙糊上的石灰层后,形形色色的壁画显露出了原有的光彩。他又发动大伙去寻找那两扇被禾机拆走的祠堂大门,两天后就抬了回来。找到它们时,其中的一块正架在钟鼓山脚下的小溪上当桥板任世人践踏,虽历经风雨霜雪但还算基本完好,只是门板上的巨大铜扣被人挖走,留下了一个寒心的大窟窿。另一块则在关王庙街上被屠夫当成案板承受着年复一年的千刀万剐。幸亏稍加修整后,祠堂的门面虽伤痕累累却基本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和古朴的风貌。从不信神的永兵一想到先祖为自己默默地守护着那些神秘的财富就感激涕零,从此每逢初一和十五,他都会走进祠堂去虔诚地焚香礼拜,那时他能真切感受到清明严厉的族规家训和浩荡无涯的先祖樾荫。

    有一天,谭永兵了结了手上的所有事务,坐在晒谷坪里晒太阳时感觉无所依傍,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继续拖延时日。于是,当众宣布正式将他预谋的创业计划付之实施。

    一时间,兴安村变得车水马龙,一车车巨大的机械设备经过兴安村运到了业已倒闭的钟鼓山鞋厂。许多南冲村的村民跑去看热闹,但没等他们搞明白谭永兵到底要干什么,原先那些破败的厂房轰然倒塌,全充当了夯实新地基的填料。他们来不及惊讶和赞叹,那里又竖起了六幢六层高的新楼。一些操不同口音的干部模样的人住了进去,这些人善良又出手大方,他们走家串户高价收买了村民用来喂猪的红薯叶和南瓜荪,人们不禁猜测钟鼓山猪场又要重新开张了。后来,南冲人意外得知他们的猪草成了外乡人大快朵颐的美味佳肴。这些奇怪的外乡客还在屋顶上种满了花草和蔬菜,绿油油的藤蔓发了疯似的往楼下跳,有的还钻进窗户在办公桌上结出了累累硕果。南冲村民站在水坝上隔老远好奇地眺望,那些新建的厂房就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产疫鬼头颅。月底的一天傍晚,南冲村的社员收工回家时,发现自己已经进不了家门,他们实在闹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家家户户的门口摆满了乱七八糟的行李,屋内像开会似的人头攒动,全是素不相识的面孔。

    缓过劲来的渔夫后裔们宁可自己睡柴房也要把床铺让给那些陌生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各种能吃的东西省出来将就他们,因为他们用买房的价钱付租金,又以猪肉的价格收购红薯、芋头以及猪潲。屋主不解地打听:“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没想到那些人跟主人同样迷糊,想了想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补充说:“来打工赚钱呗。”

    但在南冲人看来,他们是来花钱的。有兴奋的村民冲上钟鼓山水坝高呼:“永兵万岁!永兵万岁!”

    那时,谭永兵正巧从刚建好红砖围墙的厂区内走出来,他大声骂道:“再喊,再喊我就去挖了你家的灶,你们这是想咒我早点死啊!”

    建厂期间,永兵为去除心中的孽债,曾派人到关王庙和永兴县等地张贴公告,敦促那些赊货给他的商贩尽速前来结算账目,但只有三位债主赶来做了了结。他等得烦躁不安,心想哪怕有人前来冒领也甘愿付款,可这种事没有发生。

    那时,代文功德牌坊已建好。代文没有如约出现在热闹隆重的竣工剪彩仪式上。他曾极力反对并放出各种狠话试图阻止但都没奏效,他心想你们实在要建就建代武功德牌坊吧,可又没法说出口。地方官员致辞时对老将军的缺席委婉地表达了遗憾,私下里他们则认为那是心胸狭隘和思想僵化的表现。殊不知,彼时彼刻,代文正在菩萨面前羞愤交加,他失眠,吃不下饭,那些强加给他的名不副实的冤枉功德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身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忍受命运如此可恶地挑衅和戏弄自己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头,他把起居室的门关起来,吩咐朱即师傅替自己传话,拒绝所有好奇者和谄媚者的拜访,他下了决心要在那间石室中闭关至死。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朱即师傅在山坡上采摘山蕨,远远地望见山脚下有一大群人正忙着开挖土方。他猜想那或许是一些进城无门的知青跑到菩萨脚下来开荒造田了。九天后,一条明晃晃的盘山公路冲到了朱即师傅跟前,他才想起来该去问问这是谁的善举。可施工人员并不理睬他的盘问,他们在石洞前砍伐杂木,砸碎乱石,修整出一大片平地作停车场用,然后在岩洞口的老柏树上挂了一面巨大的木板招牌。朱即师傅看了一眼招牌上面的字迹,明白了真相:黄洞仙没有因为众多巨大的石雕菩萨而成为佛门圣地或弘法道场,却由于代文的入住被当地政府核定为“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

    没过几日,停车场变得热闹非凡,一些大车小车载来了各种各样的人员。他们中有的是机关团体的干部,有的是学校组织来的学生,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曾是打砸菩萨的红卫兵队伍中的积极分子,如今却怀着友善而虔诚的心情前来参观学习,接受爱国主义思想的熏陶。他们听讲完激动人心的革命前辈的英雄事迹后,最迫切的愿望就是亲眼见见革命前辈的活体标本。于是,朱即师傅赖着脸皮去请代文出来跟大家见个面打个招呼。幸亏代文忘了先前的吩咐,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那间昏暗的石室里。

    除了朱即师傅,没有人知道老年痴呆症早已无情地洗劫了这位老将军的大部分记忆。他的脑海几近空白,但他凭本能保持着一个善良老人应有的风范,不至于让外人识破他遭受岁月和病魔蹂躏的秘密。他不怎么说话,像个天真又腼腆的孩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陌生面孔,他不明白这些人不论男女老少为什么见到自己会如此激动,有好几位年轻的女学生还呜呜地哭了。他看着他们争抢着与自己合影留念,每拍完一张照,就往功德箱里丢一元钱,没多久,功德箱就塞满了零钞。朱即师傅首次见识了革命精神有多么宝贵。当晚,他就捎去口信给李秀,李秀第二天差吴芙把一套米黄色呢子将军服送到了黄洞仙,将军服上别着代文荣获的各种勋章,足有好几十枚,金光闪闪的令人目眩神迷。朱即师傅简直乐开了怀,因为从那天起,代文穿着笔挺的挂满勋章的将军服陪来访者合影一次,他们就往功德箱里丢两元钱。不过,代文几近枯竭的大脑里仍残留着最后一点点记忆的碎屑,这些顽固的残渣都与战争有关。因此,代文虽然想不起这身沉重的将军服的由来,却本能地讨厌它。但是,碍于朱即师傅的情面和出于对陌生人的礼貌,他还是会常常穿着它顺从地与人合影拍照或让人瞻仰。

    失忆使代文的头痛病不再犯了,朱即师傅纳准了他的脉,每天晚上都重复那个“大象因强奸蚂蚁一案被狗法官判处绞刑后因绞索断裂刚巧砸死了狗法官而逃过一劫”的故事让他开心。这笑话一讲就讲了好几年,代文居然没识破。每天清晨醒来他都以为那是创世的开端,他到洞外活动筋骨时,见旭日的温柔光辉在树叶上剔透的露珠里躲躲闪闪,忍不住赞叹这初始的时光是多么的稚嫩新鲜。

    好几次他甚至连朱即师傅也认不出来,见他老在自己身边转悠,还以为他是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不时地逼问他:“你就坦白了吧,你是不是戴笠派来的?”

    代文重温了当年初入红军时所有人都认识他而他却一无所识的那种惶恐。朱即师傅习惯了他的颠三倒四,总以为那是他的幽默。有一次,两位老友在洞口晒太阳时斗起了嘴。朱即师傅埋怨代文太高大,不该站在自己前面挡住了阳光。

    “老伙计,你离我远点。”他说,“我在你身边总晒不到阳光,老处在你的阴影里。”

    “是你自己待错了地方!”代文笑了笑说,“或许你心中有鬼本来就见不得光吧。”

    这种灵光闪现的清醒时刻的确不多了。随着天气转暖,代文宁愿打赤膊也不愿穿那套呢子将军服。有一次,他把一块黢黑的抹布搭在肩上当汗巾,却拿那套呢子将军服去擦桌子。当朱即师傅慌忙冲过去想纠正他的错误时,高傲的本性使他一瞬间恢复了某些记忆,只见他厉声斥责对方:“我堂堂的一位将军,连这点权力也没有吗?”

    朱即师傅吓得再不敢吱声。

    几天后,代文竟然把将军服烧了,朱即师傅发觉后赶紧用树枝扒开还在冒烟的夹杂着呢子残片的灰烬,却没有找到一块勋章。把那些珍贵的宝贝弄丢了,他觉得实在是一种罪过,更不知道该如何向李秀交待。

    黄洞仙不久就成了热门的旅游圣地,朱即师傅每天忙得连功德箱里的善款都数不过来。见势很妙,旅游局的吴书怀主任带人进驻黄洞仙并设立了管理处。他把洞内的一间闲置的石室改作办公室用,还安装了电话,架设了照明电路,黄洞仙的菩萨面前从此一片光明,永远告别了阴暗的历史。

    吴主任是位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待人谦恭有礼,说话也轻声细语,措词得体。他衣着光鲜,宁可让汗水浸透衣衫,也从不轻易取下领带。当他想从代文口中了解更多些有关他个人的历史资料遭到断然拒绝时,他也没表现出一丝恼怒或不满,对代文依然毕恭毕敬。他还体谅朱即师傅的老迈就亲自接管了功德箱的钥匙。过了两天,他聘请了一名厨子负责挑水做饭及其他后勤事务,又安置了两位售票员和三位专职讲解员上岗。从那天起,买不起门票的穷人就被拒之门外,甭想跟菩萨见面了。

    朱即师傅不再为琐事操心,专心地装神弄鬼以满足游客的愿望。他眼睛老花了,手脚也不灵光,却仍然是仪式和传统的坚定守护者。他坚持每天在菩萨面前用犬牙替香客打卦,一卦撒下去,双手满地里摸索,别说卦象,就连交错的犬牙数都数不清楚,但他断卦如神的口碑却在谣传中越传越好。

    成群结队的游客把黄洞仙变成了乱哄哄的集市。代文不胜其扰,连午睡也睡不安稳,常被朱即师傅叫起来陪一些重要施主合影留念。吴主任见老态龙钟的朱即师傅实在应付不过来时,就自告奋勇披挂上一件道袍,照模照样地念起了即便扪心自问他也不知所云的偈语,还声称十年前朱即师傅就给他授了箓。那天起,他跟朱即师傅一起,每天一大早就起来为排着队的香客们服务,抽签啦、打卦啦、化神仙水啦什么都干。他天生慈眉善目,嘴巴清甜,手脚也比朱即师傅利索多了。只要破了费,香客们有任何心愿菩萨都不敢拒绝,吴主任恨不得把菩萨的心掏出来给他们带走。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许多人没能如愿只得退了门票改日再来。为了让菩萨的甘露能滋润所有俗世人的心田,吴主任不再啰啰嗦嗦地烧香念咒,干脆竖起了与时俱进的幌子。他删繁就简,直接抓把香灰撒在一大桶凉开水里,然后封装成一小杯一小杯地售卖。杯身上分别标注了:忘情水、跌打水、官膏、财露、春液、开窍灵,还有许许多多连朱即师傅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有那些有特殊嗜好的性情中人才能领会的古怪名称。这些杯装的神仙水既容易到手又便于携带,因而每天都断货。负责挑水的厨子累折了腰,一连喝了十六杯跌打水也不见好转。朱即师傅便改用草药给他敷治,敷药时无意中见到他上衣翻领旁别了一枚镏金的战争纪念章,朱即师傅估摸了一下对方的年龄,试探着问他:“你当过兵?”

    厨子坦承那纪念章是在菜地里的粪渣中捡到的。于是,朱即师傅请人帮忙把茅厕的粪坑掏空了,将几十枚臭气熏天的各色勋章洗干净了藏在一个代文不轻易翻看到的地方。

    端午节那天,李秀照例用篮子装了几挂粽子和二十个生鸡蛋打发吴芙送去黄洞仙。吴芙爬到黄洞仙洞外的停车坪时已是大汗淋漓,她取下草帽想扇扇风凉快凉快,拿草帽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眼前的情景让她伤心落泪。只见代文打赤膊,穿着平膝短裤,手里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他脸上的愤怒已化为凝固了的忧郁在那些宛如纳期卡线条的皱纹里忽隐忽现。一位留学生头的讲解员正站在他背后给一群游客讲述革命前辈的光辉事迹,她神情肃穆却巧舌如簧,用一根指挥棒指点着代文背上的伤疤,一个一个地细数来历,并称颂它们是光被万代的耀眼的人肉勋章。她似乎比主人更清楚那些伤痕的渊源,给每个疤按位置和大小分别编了序号,备注了详细的说明内容,并由此展开了主人翁传奇的战斗的一生。不时有好奇的听众举手插话提问,以了解更多的史实。很显然,游客们和讲解员一样都没有把眼前的老将军当人看,在他们眼中,这位伤痕累累却一言不发的垂暮老人只是一座活着的英雄纪念碑。

    吴芙下山前,朱即师傅悄悄把一大包东西塞给她,托她带回家交给李秀。那是代文犯病糊涂时抛弃的全部勋章。

    “他连荣誉和大便都分不清了。”朱即师傅无奈地说,“不过,遗忘倒真的治好了他的头痛病。”

    不管怎样,吴芙觉得代文是时间搬回家去住了。她希望朱即师傅能代为转告自己的意思,她戚戚然地说:“这把年纪了,还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真是造了八辈子孽啊。”

    代文并不领情,他拒绝了吴芙的好意。此前听说母亲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不再来黄洞仙时,他曾起意搬回家去住。可自打村口的“代文功德牌坊”竖起来后,他便放弃了这个打算,不死到临头,他是不会回家了。日趋严重的老年痴呆症使得他对自己身体的信心越来越大,总觉得自己离死神还远着呢。他坚信像死亡这种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绝不可能毫无征兆地说来就来。因此当远在台湾的代武做梦都想回家时,代文却希望离村口的那座功德牌坊越远越好,就连黄洞仙如今也不再是他心仪的处所,他只是觉得无路可走才忍受那游人如织的喧嚣。他看不惯吴主任那些有失道义的敛财手法,还把朱即师傅也视作吴主任的同伙。因此,在神志恍惚中,他越发的生硬和不近情理了。当朱即师傅再次在他午睡期间唤醒他起身给某些尊贵的客人打个照面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闭着眼睛回答说:“你这菩萨的仆人如果没有沦为金钱的走狗,那就是瞎了眼啦,如今连魔鬼也住进了黄洞仙。”

    打那起,谁也不敢再招惹他,任他自由自在地起居和出入。吴主任特别叮嘱工作人员必须尊重老将军所有的生活习性,把他当财神爷供着。讲解员很快摸准了代文的作息规律: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蜗居幽暗的石室内不露面,只在早饭后和午睡后才走到洞口的柏树下待上一会儿,纳凉、喝茶、看看天色。那当儿,讲解员组织好的游客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假装偶然相遇似的跟代文搭讪或套近乎。难免有些激动的游客置讲解员的告诫于不顾,走上前去要跟他合影或送些小礼物什么的。代文见怪不怪,总是假装耳背把脸撇一边不予理睬。偶尔被缠得不耐烦了就以屁回应。

    有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跟他打招呼:“老前辈,您贵庚?”

    “咝——”

    有矜持的白领小姐走近了问候他:“老将军,您好吗?”

    “呸——”

    也有天真的学生用稚嫩的童声好奇地打听:“老爷爷,您消灭了多少敌人?”

    “啊——”

    大家掩鼻而笑,露出尴尬的神情。讲解员不失时机地说:“这可是将军的肺腑之言,诸位务必铭记于心!”

    至此,这位性格复杂,深不可测的退役将军成了黄洞仙的金字招牌。

    谭永兵砸下手头所有的资本建立起来的钟鼓山保健品厂已经走上正轨。关王庙境内一半的农民成了他的工人。他看准了当下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几乎所有的市场都走在了法律法规的前头,因此他坚持只生产那些低技术含量高附加值且有独特创意的新产品。他用红薯粉制作增高药,用蟾蜍泡沫和桐油加工成减肥口服液,用鱼油合成丰乳胶囊,把竹髓做成催情膏,用蚂蚁灰制造避孕药,还把蜂蜜稀释后制成了可增长智慧的脑钻石。品种之多,连本厂的工人也数不过来。这些产品的标准按规定由企业自行制定,因此,谭永兵亲自对本厂产品核定的严格标准是:纯天然,无毒副作用。

    不出两年,谭永兵便利用矮子对天空的向往,肥胖者对重力的恐惧,平胸女人对丰乳凸臀者的嫉恨,无能者奢望爱情的天真,纵欲者规避责任的本能以及蠢人仰望智者的迷茫心理发了横财。

    起初,他管理企业如同对待爱情,事无巨细都亲历亲为,从不假手他人。基于对乡亲的了解,他吸取陈武德办鞋厂失败的教训,不再定时把工人生硬地圈在车间里。他实施计件制,利用村民凑热闹和探闲事的天性最终把生产车间变成了人头攒动的场所。在这里上班不用打卡,告假不必通报,大伙农忙时下田,农闲时就进厂,自由安排作业时间。而且,谭永兵还允许附近的工人把材料带回家去加工组装,工厂负责回收成品。从此,许多人把情人的床铺变成了生产场所,一边在工作时享受奸情,一边在快乐中赚取利润。

    谭永兵曾经从妻子嘴中对城市里的白领小姐和贵夫人有过深刻的了解,知道她们对虚伪和金钱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只要能让她们看起来光鲜靓丽,不管多么肮脏的饵料她们都咽得下;也不管多么剧毒的涂料,多么残忍的手段她们都敢使。与此同时,永兵也深知只有那些爱命如财的富人才有条件犯盲目保健和过度消费的错误。因此,他把脑钻石的售价定得奇高,以便足以与品名相称。他还买断了电视台的黄金时段,请一位贪财又缺钱的明星把他自行拟定好的广告词像背九九乘法口诀似的不眠不休地背诵着,并公然谎称所有产品经医学上严格的双盲法实验验证后具有奇效。

    事实上,他的增高药药效甚微,消费者无论服用多久都难以用肉眼观察到身高的变化。他的催情膏让人发疯,避孕药令人绝育,丰乳系列产品其实是增肥食物,乳房丰润后,面子大了脖子粗了,连腰臀大腿也一并圆满了。他最新开发的治疗失眠的催眠口服液甚至要连续服用一百年才可能见效,他相信任何人,无论是吃草还是吃人参燕窝,百年之后都会安眠。不管怎样,奇迹如愿产生了,他的系列产品畅销大江南北,连黄洞仙也设立了代销专柜。但在代文看来,那些东西与吴主任精心包装的五花八门的神仙水完全是一路货。永兵对大伯的看法并不介意,因为这根本不影响产品供不应求的脱销现状。更何况他已经历练成了地道的商人,脑海里只有黄白之物,他最中意的莫过于大面额钞票的青灰色和滑中带糙的手感。不过,他在厂里还是利用各种机会给工人们宣扬孪生将军的爱国精神,那些外来的员工得知传说中的孪生将军居然还活着而且其中的一位就住在离工厂不太远的黄洞仙时感到难以置信。

    到了月底,永兵奖励给优秀员工的福利就是安排他们去黄洞仙旅游,他说:“这等同于去了一趟台湾,见到了孪生将军中的另一位。可谓一举两得。”

    兴安人的手头刚刚有点钱,他们不约而同的冲动就是推倒自家那冬暖夏凉的夯土屋,纷纷建起了冬天凉飕飕、夏天热烘烘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四方盒子房。就在这场近似传染病的改造房屋的热潮中,谭永秀用大卡车运来了一百辆自行车要分发给儿时的伙伴。可大家都已风霜满面,儿女成群了,而且早忘了谭永秀当年离家时许下的这个美好而深情的心愿。更尴尬的是他们全都骑上了日本人造的摩托车。不过,乡亲们还是客气地收下了送上门来的象征着友情的礼物,搬回家给年少的孩子们当玩具使。这是谭永秀升任厂长后首次回乡省亲,但谭永兵风光无限的势头令他无所适从。他也为堂弟准备了一辆自行车,可永兵已经拥有了一辆顶级的名牌房车,他把仅有的一只胳膊举了举,无奈地说:“永秀哥,你瞧我这一把手能骑你那种车子吗?”

    当天下午,永兵借用永秀的大卡车拉了一车谷子到南冲村,用堆积如山的粮食把当年在钟鼓山猪场跟他恋爱的那位痘痘姑娘的家门给堵了,声称要撑死她父母。后来地方政府派人前来调停,他才饶过两位悔恨交加的老人。

    谭永秀虽然身为大型国企的法人代表却行事低调,从不显山露水。他形象清新正派,品行卓越,言必称廉洁奉公为人民服务。他的生活作风更是有口皆碑,甚至无心顾及结婚生子的人伦常情。他助人为乐,习惯了用自己有限的工资接济一些家境困难的职工。在一系列救济天灾人祸的募捐会上,他出手过于慷慨常常使得本人成了被怜悯的对象。他无私无欲的行为已经完全违背了动物的生存法则,几乎动摇了达尔文进化论的根基。

    据说,一位好事且多疑的记者不甘嫉妒的困扰,曾秉持探究真相的职业精神到自行车厂内外进行了一次广泛深入的暗访调查,结果是意外地发掘出了一位比雷锋更雷人的先进榜样。害得当地的市民又平白多了一个必学的楷模。只有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大娘对记者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她埋怨说谭永秀的单身身份害得无数适婚女子陷入了欲嫁不能的尴尬境地,纷纷沦为孤苦伶仃的大龄剩女,她那年近三十仍未出阁的闺女就是受害者之一。

    谭永秀虽然气质儒雅,却从书本上学会了古罗马人的呕吐功夫。每次宴会,他都适时地退身去反刍掉所有的美酒、珍馐,然后再返回现场重新装填。正是在这般知趣的作践中,他赢得了上司和客户的尊重,同时也在同事中树立了极大的威信。当初领导一挥手画下一个大圈,然后用绳子圈起来就是自行车厂了,时过境迁,现今这大片土地成了企业最大的资本。

    很多年前,谭永秀一直盼着厂里出现产品过剩的状况以便早日完成自己给乡亲们分发自行车的愿望,但那时的市场就像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批的产品一投进去便没了踪影,效益好得吓人,企业规模像泡沫似的不断膨胀。到他出任厂长后才发现自己接手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空壳。他也曾咬牙进行过一系列改革,矛头直指那早已僵化的经济体制。他几乎把所有的感官都发挥到极致,在喧嚣的世俗中追逐财富的味道。他不惜慷国家之慨,曲意逢迎那些位高权重的化缘者直到他们知足而退,这些灰色作为使垂死的企业获得了一线生机的同时也让他初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个中充满了可以藐视法律却不会受到制裁的快乐。就在谭永兵为堂兄接风洗尘的长桌宴上,推杯换盏间,这些弥足珍贵的商业机密被当成家常在拉。

    为了把老祖母从死寂的世界里拉出来,谭永秀特意买来了隐形助听器给李秀戴上。刹那间,房屋轰然倒塌的响动,砾石在水泥搅拌机中的挣扎声,建筑工匠在工地上的大呼小叫,还有红尘滚滚的马路上来往货车的喇叭声一齐向李秀袭来,吓得她心惊肉跳,赶紧把隐形助听器从耳道里掏了出来。她认命了,她宁愿失聪也不愿生活在如此喧嚣的世界里。她甚至就不想知道兴安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闹腾不休的。当后辈们为自己的混凝土盒子房感到自豪时,李秀却站在晒谷坪里哀叹:兴安村越来越不像样,越来越变坏了,变陌生了。

    李秀像往常那样吃过午饭后就去左邻右舍串串门,可迎接她的是在一蓬蓬古老的蜈蚣草中间随意堆放的一堆堆建材,原本好好的房屋像遭了天灾,整栋整栋地倒塌了。李秀就纳闷人们为什么要把血汗钱一股脑地兑换成砖头、钢筋水泥和大大小小的电器,却舍不得花钱去买些鱼肉改善伙食或者去黄洞仙拜拜菩萨。甚至生了病也一忍再忍到忍无可忍了仍不愿破费去医院,他们借口说知道自己迟早要落到医生手中,所以早去不如迟去,迟去不如不去。

    谭永兵好几回表示要推倒李秀和吴芙居住的那栋老宅再重建一幢豪华的别墅,两位女人同声反对,态度异常坚决。时代变了,一切都走了样,她俩再也找不到比这老房子更熟悉更亲切的东西了,这风雨同舟的躯壳包容和见证了她们一生中多少快乐多少痛苦多少思念和多少期盼啊。就连夯土地板上的湿气,墙上糊满蛛丝的年画,天花板上白蚁啃食的纹路和门旮旯里的尿酸味也如同房间里从未变更的空气全都成了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家园的变化是如此之快,以至李秀每天早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出门去四处打量,生怕哪天一觉醒来会恍然发觉自己被遗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也找不着自己的家门。李秀已经萎缩成了一只猕猴大小的老孩子,腿脚几乎迈不开步了,聪明的老太婆便把自己充当玩具引诱活泼好动的孩童们抬着她在村里东游西逛。一些孩子喜欢把这个干枯轻盈的活玩具当标的物藏到村里的各个角落,让别的孩子们去寻找。他们把她塞进地窖里,她看着红薯的大小和多少就估摸着地里的收成如何;把她藏到谷仓中,她便知道了当年的年景是好是坏;有时候她被撂在邻家床底下的箩筐里老半天无人搭理,竟不经意间窥见了通奸者玩弄的各种绝活把戏。因此,还像年轻时那样,村里什么事都逃不过李秀的眼睛。她也乐意融入这种捉迷藏游戏,当负责找寻的那一拨孩子闹腾得天翻地覆仍不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处时,她总会咧开无齿的老嘴,发出无声的大笑。

    谭永兵和谭永秀在商业上的成就获得了乡亲们的一致赞誉,他们展现发自内心的笑容,努力把许多平日里从未说过也说不出口的褒义词回想起来送给这对堂兄弟。李秀却仍然保持精明主妇的清醒头脑,并不为此骄傲,反倒感觉惴惴不安。许多年前,她就在儿子们身上得到了可怕的教训:不管是权还是钱,给这个家族带来福祉的同时总会相伴招来令人痛心的劫难。

    谭永秀抽空带了些酒水和肉食到老虎山给爷爷扫墓,他离家那么久,差不多忘了爷爷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弯腰驼背,手臂上挂着收音机的大概模样以及他用长长的烟杆吸食土烟时吧嗒吧嗒的咂嘴声。永秀从口袋里摸出三根烟点燃,插在坟头。当他蹲下身子想把封土堆上的鱼腥草和苜蓿扯干净时,隐隐约约听见从茔地里面传出来样板戏的唱腔,活像鬼哭,吓得他面如土色,落荒而逃。他根本不知道那是爷爷听起来最顺耳最欢心的临终绝唱。

    谭永兵家里安装了空调,因室外酷热难耐,他便邀请永秀到屋里喝茶,顺便让堂兄享受一下盛夏里的严寒。他把室温调到最低,房间的老鼠受不了冷冻的折磨,纷纷从看不见的旮旯里蹿出来争相外逃。担心永秀着凉感冒,永兵又燃起木炭火来取暖。永秀心中暗暗吃惊,一想到这位山沟里冒出来的民营企业主居然比自己更像腐朽的资本家,他感觉寒气逼人中的炭火失去了应有的温度,不禁打了个冷战,浑身生满了鸡皮疙瘩。于是,他执意要求把茶几搬到了门外老桂树下的树阴里。闲话间,永兵的兴趣始终没离开过关于自行车厂改制和相关国有资产的转让或重组。但由于亲情的掩护,这些敏感的话题并未引起永秀该有的警觉,他把茶杯搁在嘴边,未及啜饮,目光跟着奶奶缓慢移动的身影从老宅出来直至进了祠堂。

    到祠堂上香,在祖宗牌位前默念几遍劝世箴言并祈求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谭氏子弟早日回家是李秀每天例行的功课。

    “奶奶真是老多了,”永秀收回目光,伤感地跟永兵说,“你看她那晃晃悠悠的样子,随时都可能倒下。”

    其实,谭永秀小看了祖母的生命力。在忘却被战争打乱的流年和日渐枯萎的未来中,李秀一路活了下来。在太长的人生道路上与她为伍的人们渐渐消失,都被鬼拖走了。她也曾经为此迷惑过,她当然知道自己的高寿绝不可能是因为幸福所致。相反,由于寿长,她一生中承受了两辈子的苦难。后来,也就是接到儿子从台湾辗转寄回来的第一封家信的那一刻她才顿悟:自己老不死的唯一秘诀就是坚定的守望。正是这矢志不移的信念让她完全忘了年轮的流转,无数次击退了病魔的侵袭,并对阎王爷的召唤和恐吓置之不理。好几次梦见面相凶狠的阎王爷,李秀不为所惧,直言不讳地叫喊道:“别以为我怕你,不等到我的孩子们回家团聚的那一天,我是不会瞑目的。你就是拖我,我也不会跟你走。”她因此越发的安然淡定,根本就无视时间和宿命的存在。耒阳牯好几次起意要为她算命,她罕见地婉拒了。说:“你要算我的寿辰,就先算算我台湾的那个儿子什么时候回家吧。”

    家人为李秀打造的杉木千年屋陆续朽烂了三副。她的牙齿也因拗不过主人的长寿纷纷告辞了,一个也没留下来。靠咀嚼食物获得的营养根本满足不了她身体正常的代谢需求,但这位期颐老人从甘甜的佛井水和温暖的阳光以及老虎山上飘流下来的清新空气里汲取能量,仍然顽强地活着。她的胃功能业已退化,有时好几天不沾饮食,只是安静地蜷缩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晒太阳。即便她偶尔吃点东西也并非为满足食欲,纯粹是出于对饿殍的厌恶。

    吴芙只顾着思念丈夫,没能察觉到婆婆与时间的殊死抗争。自从收到丈夫的家书,见过丈夫的近照之后她便隔三差五地去黄洞仙上香礼佛。虽然朱即师傅已把她看成除李秀之外最虔诚的香客,但吴芙却不时为自己对菩萨的不忠而自责。她礼拜时是那么心不在焉,明知道菩萨一定能洞察秋毫,仍无法自制。因为她精心打扮停当又长途跋涉到黄洞仙的真正目的,既不为看僧面也不想看佛面,只渴望见到丈夫的身影。每次从黄洞仙返家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哭个够,一直哭到深夜。她秘不示人的闺蜜是上山砍柴时捡回来的一根奇形怪状的桃树根,她没拿柴刀刮削也不用砂纸打磨,仅靠她那双灵巧的双手常年坚忍不拔的深情抚摸,硬是把碍手碍脚的树根变成了既油滑温韵又称心如意的手杖。无数个难以慰藉的长夜里,不让那手杖杵着自己的身体,她就不能安然入睡。

    吴芙常在开饭前满村子寻找婆婆,闹不清调皮的孩子们又把她抛弃在了谁家屋旮旯的杂物堆里,床下的簸箕中,楼上的豆腐桶和装年货的坛坛罐罐里。李秀全身角质化的皮肤和佝偻细小的身型看起来活像一只病恹恹的老猕猴,吴芙把婆婆抱回家后就搁在摇篮里,用捡来的废弃针筒往她嘴里注入些流质食物,以确保她不至于那么快断气。

    祠堂屋顶的瓦脊上生长着一簇簇狗尾草,在风中摇曳。谭永秀悄悄跟进祠堂,在那间曾经做过私塾教室的大厅里,李秀双手擎着点燃的线香,背对着洞开的大门,正在神龛前轻声念叨:“列祖列宗啊,你们一定要保佑那些远在天南海北的子孙,催他们早些动身回家,带着一群群孩子和婆娘上老虎山来给你们烧香、磕头、添土,要他们记得说兴安话,莫要打官腔,更不要说洋话……”这平和而絮絮叨叨的祈祷声是永秀儿时最熟悉的催眠曲,但年复一年把厅屋梁据为己有的燕子的吵闹声打断了永秀的思绪,他左看右看,总觉得这摇摇欲坠的古老院墙就跟眼前的祖母一样,比记忆中的样子更矮小,也更老旧。似乎已不堪雨打霜冻和狂风的拉扯,也受不住白蚁和老鼠的折腾,墙上原本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壁画脱落成了若隐若现的幻影,而且仍在继续遭受岁月偷偷的锲而不舍的盘剥。

    李秀转过身,见高高的孙子站在身后,就叫他拜拜祖先,硬要他当着祖宗的面许下尽快娶妻生子的诺言。不过,永秀上香作揖时嘴里念叨的唯一誓言却是要推倒祠堂重建一座堂皇的大殿让祖先的灵魂得以安居。李秀很满意孙子的顺从听话,因为她听不见他的祷告。永秀把奶奶背回家,从抽屉里搜出隐形助听器塞进她耳朵,然后把自己重建祠堂的想法跟她说了。这一次,李秀出人意料地表示赞赏,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善举。不过,她随即向孙子打听那得破费多少钱财。永秀笑一笑,见屋里没有外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壳的小本本,在奶奶眼前晃了晃说:“钱都在这里面,要多少就可以取多少。”

    谭永秀没说谎,那存折上面的确有一串天文数字。惊讶之余,李秀又开始担心迟早有一天这神奇的小本本会付之一炬,那一切就将化为乌有。她的担心与既成事实恰好相反,谭永秀天生对制度特别敏感,当上厂长后,他用心观察,仅靠捕捉漏洞便获益颇丰。不久前的一段时期,他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写存折上的那些数字,就跟变魔法似的,他只拿笔划拉了几下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不为人知的隐形巨富。但那些阿拉伯数字对他意义不大,他仍旧一如既往地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个人生活也一如从前的简朴和平淡。如果不是修建祠堂要花钱,他还真不知道那些名义上属于自己的财富究竟有什么用途呢。

    谭永秀大致估算了土木工程所需的费用,打算具体由永兵去操弄,但这个计划却临时变了卦。返城的前一天,永秀去黄洞仙看望父亲时征询了他对重建祠堂的意见。代文只是淡淡地问他:“预算多少?”

    他回答说:“二十五万。”

    代文紧接着追问他的月薪是多少,他想了想但还是如实相告:“二百五。”

    代文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他脸上早已麻木的表情里又现出了一种掺杂着深重痛苦的愤怒,只听他低声吼道:“你别想糟蹋那方地基的清誉,不管你建得多好多瓷实,它都会很快倒塌,因为你是个腐败分子。”

    谭永秀悻悻离去,临行前暗示永兵:目前是并购自行车厂最好的机会,只需投入少量资金便可置换出一大片炙手可热的商业用地。这无疑是里应外合将国有资产暗渡陈仓据为己有的最佳方案。谭永秀的意旨如同他向乡亲们赠送自行车一样再一次证明他是位难得一见的顾念亲情的谭氏子弟。面对堂兄如此长袖善舞的商业谋略,谭永兵自愧弗如。虽然,他揣测着事情远没有永秀说的那么轻巧,但这事在他心中激起的那种要把土包子捣弄成巨无霸的冲动却再也不能平复。他无暇评估事件背后所隐藏的难以预料的各种风险,他眼下只能预见这宗商业并购案成功后的巨额回报。自从得到台湾那位大伯的慷慨资助之后,永兵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幻觉——亲情是最值钱可靠的东西。

    谭永兵把钟鼓山保健品厂交给一位职业经理人打理,又陆续延揽了一批会计师、精算师、律师及谈判专家团结在自己周围,这些人个个口舌尖锐且老谋深算,是各自行业内的翘楚。他们对古代逻辑学都有深入研究,早已掌握了炉火纯青的谈判技巧。他们行踪诡秘,每天花十个小时开闭门会议。一个月后,在谭永兵的带领下,这群人由一个长长的车队载着开往省城去会晤谭永秀。他们神色严肃,举止庄重,全都穿着清一色体面高档的西服,打鲜艳的领带,挎沉重的真皮公文包,包中塞满了各种繁琐的格式化材料。他们的专车里还装着香水、手纸、情人和当日的《经济时报》。

    那阵仗让李璐不禁想起了当年孪生将军一次一次离村出征的场面。她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兴安人离家越远,下场就越惨。因此,当谭琴来信说她已在北京参加工作并结婚成了家时,她也有同样的忧心。如今,永兵干的事越来越大,接触的人也越来越高贵,但李璐却高兴不起来,她感觉儿子离家越来越远了。她曾多次催促儿子续弦成个家,好把那飘浮的身子安定下来。这一点母子俩似乎颇有共识,永兵也一直在为之努力。不过,在他那驾豪华房车里哭泣的女孩们从来没有一个年满婚龄。几乎是毫无办法,永兵不得不用金钱和谎言把那些低龄少女禁锢在无期的等待和幻想中。他没有因奸淫幼女罪锒铛入狱简直是一大奇迹。

    临上车前,谭永兵并没注意到母亲眼中因无法摆脱不祥预感而满是忧郁的目光,他随便打了声招呼就躬身钻进停在门口的房车,李璐紧走几步上前靠过去,永兵按下车窗玻璃,问:“有事吗?妈!”

    李璐委婉地告诉他,谭兴华因高考落榜已在睡房里哭了两天,她希望做父亲的去安慰开解几句。但永兵没那份心思,在他看来,儿子最可悲的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为考不上大学流泪。他没有走出车门,只是烦躁地说:“老子也没上大学呀,老子还是一把手呢,哭什么哭,至于吗?叫他去厂里当学徒工吧。”

    谭兴华一头扎进了谭吉先生那尘封已久的书房,自顾自磕磕绊绊地出入于经史子集中。他尖嘴猴腮,脸色苍白,虽年满二十岁却看不出一点成人的迹象。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不像猎人的后裔。他身高一米五出头,体重还不到七十斤。更糟糕的是他继承了土匪爷爷那投机取巧的天分,总相信能找到一条出人头地的捷径,因此他没有遵循父亲的安排去厂里当差。

    谭兴华高中时的坚定理想是报考大学的生物专业,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展开重塑人类基因的巨大工程,把谭氏血统中那些放荡、好斗、嗜血的劣性基因永久性地剔除掉。就跟玩积木游戏似的,他将首先设法增加碱基间的氢键数目,然后再利用碱基互补配对原则重新拼接出一条崭新的双螺旋体基因链,从而创造出真正意义上的超人。这种转基因谭氏子弟必定能跳出自然进化的窠臼,抄捷径步入未来世界。但高考落榜终结了他的幻想。如今,他像科班出身的资深学者每天按时走进书房,试图从文化的角度,对这个家族的渊源展开探索。一段时间之后,他近乎绝望地认识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不知道的东西总在不断递增。那些已成吉光片羽的古籍中隐藏了太多的传说和附会,打乱了他的探索,并导致每一个艰难获得的答案都变成了新的问题。

    虽然,谭兴华从此陷入到令人心酸的困惑和迷惘中,却不愿再走出那间书房。他长期生活在人们的视野之外,有人因什么事要找他时,总得先花些时间想一想这个人是否还住在村里。很少人能确切地记得或了解他的生活近况和细节。只有李璐每天准时去叫他吃饭,但这个弱不禁风的孙子通常都爱理不理的。无奈的祖母怕他饿坏身体,只得按时把饭送到书房,恳求他开开金口。家人们为他刻苦自学的精神感到欣慰时,他其实已经断了求学的念头。他把书房当成了保护自己的坚强堡垒,一种来自理想世界的神秘力量把他囚禁在此,因为书房是世上唯一让好吃懒做的窝囊男人也可以不失尊严地长期厮混的地方。

    情不自禁时,谭兴华就给高中的一位女同学写露骨肉麻的情书。他一会用左手写繁体字,想让她不得不带上字典才能领会自己的真情,一会又用右手写反体字,迫使她必须在光天化日里把信笺翻转过来迎着太阳透光阅读。不过,他一封也没敢寄出,因为他承受不起失败的打击。兴安村不可能还有比谭兴华更自卑更绝望的男人了,虽然已行过成人礼多年,他仍羞于勾搭异性。哪怕有仙人指路,有锣鼓壮胆,也难以改变他那自惭形秽的猥琐心境。事实上,他比谁都渴望女人,除了这一点,他不确信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更像个男人。他肤白肉嫩,毛发稀少,薄而无力的嘴唇上见不到一根胡须,高耸尖削的颧骨看起来更像个苦命的寡妇。他实在是太瘦小了,举手投足全是芦柴棒似的骨头在耸动。为了不让人看到自己那铁钯似的肋骨和算盘珠子似的脊椎,他从不坦诚示人,三伏天也穿着长裤和长袖单衣。如果有人见到他洗澡时因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位健壮猎人而摆出各种各样的雄伟姿势自慰时,一定认为那是一具复活的木乃伊。

    自懂事起,谭兴华就一直为自己那实在拿不出手的蝇头小器而痛苦,恨不能捉一只蛤蟆塞入裆中以充实空虚的人生。这一切使他年纪轻轻就习惯了像旧社会的老辈人那样用摇头来活动大脑,靠叹息增加肺活量。

    尽管孪生将军仍然在世,但谭兴华对他俩那神话般的传奇经历持怀疑的态度,仿佛往日那煊赫的声誉和吓人的权势只是一些励志的传说。直到那天下午,他在翻找摩尔根的《基因论》时无意中看到了代超的《内伤》手稿,才被迫正视这个家族的历史。他把奶奶送来的饭菜晾在一旁,贪婪而又急切地阅读起来。那半部残卷字迹潦草,行文艰涩,不仅仅是对读者阅读能力的严峻考验,更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挑衅。但是,谭兴华翻开第一页后就没法释卷了。他因为心虚而变得虚心,一连半个月,撇开别的瞎想,专心致志地阅读了三遍。他多愁善感的天性第一次被文学的美感撩拨得不能自制,读着读着,禁不住含泪而笑,过一会又带笑而泣。他顾不得自己是什么料,先当天才使了,随即提笔续写《内伤》。

    一周之后,谭兴华很不情愿地打消了不自量力的狂妄念头,因为相较于代超的笔力,他握笔的手简直像龀童般羸弱无力,他笔端流出的文字也犹如泄痢,稀薄而腐臭。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也无论他多么全情投入,那自以为是的续作终逃不脱狗尾续貂的难看下场。就在这种望尘莫及的失落中,他逐渐理清了这个家族衰落和退化的清晰脉络,从而发现了达尔文进化论的致命缺陷,即物种不可能无限地进化。他不期然创立了惊世骇俗的退化论,这是对物种起源与灭绝的完整轨迹的科学补充。他相信任何物种都将经历诞生、进化、鼎盛、退化、灭绝五个阶段。总体呈抛物线轨迹演变至终。

    一天晚上,谭兴华梦见红光满面的父亲与一位笑容可掬的瘦小女人乘坐一驾豪华马车在玄武岩铺就的阿比亚大道上绝尘而去。他想要追赶上去,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动双腿。几天后,得知父亲在省城遭遇车祸意外身亡的消息时,他没在意梦的解释,却立刻联想到这似乎印证了那个盛极必衰的生物退化论。

    在一次离奇的交通事故中,执勤的交警经过仔细地反复盘问,终于在肇事司机前言不搭后语的矛盾中发现了可疑的破绽。鉴于死者谭永兵身上闪耀着的诸多光环,案子被当即移交到公安部门作进一步侦查。那一大块血淋淋的肉饼也被暂时留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过了十天,谭兴华接到通知后去省城把父亲的遗体运回了家,同时带回来的还有父亲被谋杀的真相。

    李秀泪流满面,她把隐形助听器塞进耳朵想听谭兴华说说他老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却意外地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谭永秀因故意杀人被刑事拘留,正在等待一个完全可以预期的死刑判决。

    李秀把气撒在隐形助听器上,一把扯出来摔到抽屉里,边哭边说悔不该戴上那东西,它就像魔鬼的喉舌,简直能把喜讯偷换成噩耗,她坚信这种偏见并非毫无根据。虽然她极为谨慎,只是在非常时刻才会偶尔使用这种把声音夸大的设备,但它似乎永远在冷酷无情地与主人唱反调,从来没有一次满足主人对好消息的殷殷期盼。如果不是为了将来儿女们回家团聚时她还要最后一次用它来听听亲人的呼唤,她一定早把它丢进了臭水沟里。

    在当地政府的主导下,谭永兵的追悼会操办得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吊唁者来自各个部门和各种行业,他们在晒谷坪里谈笑风生,把葬礼当成了一次平常的为知名人士饯行的餐会,相互交换着名片和口是心非的恭维话。一些与死者素不相识的人也削尖了脑袋往灵堂里钻以便结识更多的活人。

    经李璐指引,抬丧的人掘开埋葬谭永兵断臂的坟墓,把他的棺材放了进去。至此,大家才体会到母亲的良苦用心,正是她绸缪未来的先见之明让儿子全身而去。

    谭兴华刚刚脱下麻衣孝服,热心人便提醒他赶紧了去接手那传说中的庞大遗产。他单薄瘦弱的身体以及推一推就挪一挪的缓性子使他注定了要成为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他与父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由于平日里缺乏沟通,他对父亲心中那个复兴家族的梦想知之甚少。

    虽然时隔不久,可钟鼓山保健品厂似乎成了历史遗迹。厂区内空无一人,一层毛绒绒的泛白的尘灰覆盖着堆积如山的各种原材料;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水线上码放着东倒西歪的半成品和奇奇怪怪的生产工具;黑黢黢的传送带边沿零乱地挂着废弃的口罩和一绺绺女人的长头发;巨型灌装设备伸出来的纵横交错的铁管子在车间的半空中相互勾结,锈死了的接头处渗出脏兮兮的机油,直往下滴。眼前的破败景象足以使任何在这里作业过的工人伤心泪下,但谭兴华从未见识过厂子当初的繁荣。他越是想象着父亲对他的未竟事业该是如何牵挂就越发感觉这一切与自己不相干。他大致看了看,懵懵懂懂地转了一圈就在铁栅合拢的大门上锁了一把大铁锁,回转身把开酒器似的大钥匙抛进了已改了名的代文水坝里。

    早在谭永兵不幸罹难的消息传出的第一天,全国各地的经销商便串通好了似的连人带货在人间集体蒸发了。厂里的工人一哄而散,他们瓜分了所有的成品来折抵薪金,财务人员把账本往永乐江一抛也都没了踪影。

    谭永秀已被判处死刑,还在等待最高法院的复核。吴芙受婆婆之托特意赶去省城探视羁押在看守所里的侄子。行前,她去黄洞仙打了个转身,代文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而且已显露出中风的早期症状。他口舌不太灵光,说起话来近似腹语并有了京腔的卷舌音,只有朱即师傅还能勉强听懂他的意思。有些避免不了的接待应酬,幸亏有朱即师傅的翻译和过滤,为他维护了最后的尊严和体面。但代文并不买账,好几次因朱即师傅自作主张的篡改和厚颜无耻的粉饰而翻脸吵了起来。旁人不明就里,都以为那是老年人惯常的古怪脾气。

    代文要吴芙在洞口等着,他转身进屋去给临死的儿子写封信。

    “我为了革命枪毙了他父亲,”写到这儿,代文停下笔来沉思良久,他想起了自谭永兵出车祸那夜起就再没来陪自己下棋的代群,心中怅然若失,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单。他曾央求朱即师傅烧香问神、扶乩,多方打听代群的下落,但没捞着一点鬼迹。

    于是,他接着写道:“你为了金钱谋杀了他的儿子,你的作为不仅为自己挖好了坟坑,也加速了谭氏家族的毁灭。”

    吴芙把信小心地折成一个小方块揣进裤兜里,她想说点什么,却又担心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语都会勾起更大的悲痛,便阴沉着脸默默下山去了。四天后,吴芙又带着同样的表情回到原地,她捎来了谭永秀写给父亲的回信,信中的一段写道:“应该说,我父亲枪毙了他父亲,你儿子杀死了他儿子。爸爸,我们赢了!”

    对于父亲的指责,儿子似乎难以接受,他作了不卑不亢的申辩:“不要把毁家灭族的帽子扣在我头上,我只杀了一个人,一个存心要毁灭我的人。”

    代文看完,点火把信笺烧了。吴芙站一旁等着他问询探监的细节,但是,代文始终沉默无语。她把谭永秀的死刑判决书拿出来让他过目时,他摆摆手示意免了。吴芙心酸地目送他起身朝洞内走去,他脸色铁青,行动迟缓笨拙,眉宇间没有一丝尘世的情趣。

    为了不让更多人了解内情,吴芙当夜把那份详细记录案情的死刑判决书藏进了谭吉先生的书房里,她在里面足足观察了十多分钟才看准了老书柜顶格靠墙旮旯的那个最阴暗最不起眼的地方,外面又用两本她认为永远也不会有人费力去挪动的大部头《三国志》和《陈书》挡着。

    第二天,谭兴华照常重复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昨天。他吃过早饭就随旭日的阳光一同进入谭吉先生的书房。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他注意到一个书柜顶格角落上的蛛网遭遇过外力的破坏,有两册典籍封面上的尘灰也显示出被人动过手脚的微小而凌乱的痕迹。很快,他就发现了正史背后的秘密。于是,他打开判决书像爱探闲事的兴安女人那样兴致勃勃地重温了一遍谭永秀如何处心积虑地设计一个交通事故来谋杀谭永兵的全过程。

    既然那一切都已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谭兴华心中的理性很轻易地就制服了悲伤。若硬要指责他冷酷成性,显然言过其实。不过,在如此巨大的变故中,他的确未曾体会到失去亲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这超然局外的冷静使他无需沉思就能绕过情感的纠结直接认识到事件的终极意义:仅仅是两位长辈因缘际会提早好些年上了老虎山。

    “这何尝不是自己的归宿呢?”兴华如此想着,一边在忘性和记性间找寻平衡,试图忘掉该忘掉的,记住该记住的。他把判决书放回原处,把两部走了样的史书重新挪过来掩盖好真相,使它恢复原状。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回头继续玩他的文字游戏。

    闲极无聊了,谭兴华就把一千九百九十个他最喜欢的形容词分别写在一张张纸条上捻成团放进一个垃圾篓里,然后每次从中摸出三五个来组成长短不一的句子。汇总一看,那些长断句虽然莫名其妙却格外的清新脱俗。出于好玩,仅仅靠这种抓阄成诗的简便方法,他竟然在诗坛声名鹊起,还不到一年就红遍了全国。不过,为防穿帮后丢脸,他没有勇气实名投稿,而是化名王水。以至经年之后,谁也不知道当代著名诗人王水的真实面目,读者们想不到那些看似隽永的诗词居然来自于漏洞百出的垃圾篓,更不可能弄明白手抓朦胧诗的创始人那丰沛的创作灵感究竟源自何处。

    在冗长的审判过程中,谭永秀一直保持沉稳而不合作的态度,他知道任何言语上的攻防或辩护都不会改变审判的结果,因而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庭审行将结束的最后陈述阶段,他才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请求在兴安村执行判决。”

    “为什么?”审判长感到意外,他边问话边在想:尚未判决,何谈执行?

    “因为,”永秀大声喊道,生怕不能引起法官们的重视,“如果我死在外地,没人会来替我收尸,到头来还要浪费公帑为我善后。”审判长早就在案卷中知悉了被告人的身世,他眉头深锁,不置可否。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谭永秀如愿了。兴安人听到数声枪响纷纷赶到钟鼓山脚下时,执刑队的人员已经撤离。谭永秀双手反绑在背后,脸朝下俯卧在马路边上的苜蓿花丛中,身子下的一大摊鲜血把他白净的脸庞涂得通红。

    当天傍晚,谭永秀被草草地葬在老虎山上抬打的旁边,因为李秀说那里离永兵远一些,又可以与抬打相伴不至于太孤单。这一次,对于杀人犯入葬祖山的做法,没有一位族人出面表示异议。他们看惯了兄弟相残的闹剧,也接受了李秀的说法:无论族人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也不能改掉他们的姓氏,只当那是繁茂的血脉藤蔓上结出的又一个难看的歪瓜。

    有关谭永秀和谭永兵在商场斗智斗勇的财经故事,老虎山周边地区流传着众多版本。但结局却是相同且无法附会的,兴安人又一次得出一个可怕的教训:除了政治,原来财富也是致命的东西。

    只可惜,谭永兵生前完全不知道这一点。他那个由众多专业人士组成的智囊团对永秀的自行车厂进行调查摸底、评估市值时,意外发现了谭永秀侵吞大量国有资产的重要线索。他们顺藤摸瓜搜集并保存了相关证据后拟定了一个愚蠢的方案:拿谭永秀涉嫌经济犯罪的证据充当谈判筹码,以便把自行车厂的收购价压缩到底价的三分之一。

    谭永兵一改原定的装愚守拙的策略,欣然接受了那个摒弃亲情和法律的残酷方案。得到暗示的谭永秀在办公室里焦虑不安,他曾经坚信自己大脑中的神经胶质细胞数比爱因斯坦还多,此时却像一条被人掐住了七寸的恶蛇,彻底软了。他气急败坏地对身边那位形影不离的男秘书说:“我还能拿这种人怎么办呢?你瞧瞧我和他的名字就知道了。”

    并购案的谈判如常进行,看不出有半点异常。谭永秀对什么事都心知肚明,却从不轻易开口,不断打出亲情牌来遮挡被动局势中的无奈,把为名誉而不是财富而战的决心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谭永兵进城后简直乐坏了,他就像一块粗糙的玉石坯料在四处横流的物欲中浸泡,在琼楼玉宇的钢筋水泥间砥砺。特别是城里的女人常年不见天日又不经风霜,大都娇嫩无比,简直入口即化。更要命的是她们不像山里姑娘,她们完全不受气候的影响,几乎一年四季日日夜夜都处于发情期。她们无田无土,每天挎个包包去各自的单位打个转身,回头就像走山的雌兽在街上疯逛,看见什么都想据为己有,实在得不到的也要试一试。她们从来不烧香拜佛,为了男人却可以不吃饭,也不回家,还乐意拿自个当标本把表面上的东西变来换去图个虚荣。虽然,她们喝的是苦水,吃的是陈粮,下饭的是富含农药的菜肴,呼吸的也是令鼻子过敏发炎的污浊的汽车尾气,但她们无疑是兴奋并快乐的。

    鉴于此,谭永兵以预祝并购案谈判成功为名慷慨地拿出一笔不小的款项赞助了一次盛况空前的选美大赛,美其名曰“弘扬传统审美文化”。

    谭永秀对堂弟的明智之举大加赞赏,称这是塑造企业形象的必要举措,甚至还出谋划策建议谭永兵从太平洋西岸邮购一个博士文凭来武装自己,以增强企业的软实力。

    谭永兵私心里想借选美大赛来一举解决婚姻问题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因为,大赛的结果令他大跌眼镜,获得桂冠的是一位五官挤兑、形似骷髅的不男不女。这种没胸没屁股的女人若搁在兴安村那注定得孤独一生,哪怕最窝囊的男人也不会将就她。在兴安男人的潜意识里,娘就是粮,干娘就是干粮啊!他们永远弄不明白那种皮包骨饿殍似的女人怎么能怀孕生子,她们拿什么来哺育后代,难不成娃儿一坠地就让他们端碗扒饭吗?

    此时此刻,永兵梦中的女人当然不会是脸上长满痘痘的姑娘,也不再是小巧玲珑的女知青。他最心仪的女人就像在晨露中脉脉吐露的熟透了的水蜜桃,白里透红,红里泛白,高高地悬挂在树梢上,娇艳欲滴却难以企及。不过他完全不知道祖母嘴里常年念叨的那个完美女人的形象其实就是谭恒。

    谭永兵向选美大赛组委会的负责人表达了自己对人类审美观的异化趋势不能容忍的态度,他说:“我应该自行挑选评委或者把评委的籍贯限定在兴安村内,以确保大赛结果的公正性。”

    随后他还发表了一番兴安男人如何鉴识美人的高论。对方与谭永兵志趣相投,甚至比后者更加热爱女人和性,只是一旦涉及该话题,他从不逾越“止于皮毛,绝不露骨”的原则,这位被谭永兵暗地里讥讽为“开放市场与禁锢思想杂交后孕育出来的怪胎”的同志是位有教养的文化人,他唯一大惑不解的是眼前这位财大气粗的赞助人为什么非要挨到赛事落幕后才提出如此合情合理又合乎惯例的要求呢。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冤枉钱谭永兵再也不会虚掷了,因为谈判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一辆集装箱货车在他每日必经的半道上辗碎了他的身体、他的野心还有他的华贵房车。勘验现场的法医费了老半天工夫,终于把变形金刚中的一大块血淋淋的肉饼一分为二。经鉴定:一半是男人,另一半是女人,而且是一位姓名不详的豆蔻少女。

    消息传到台湾后,谭代武拿出那张亲人在黄洞仙照的全家福,默默无语地看了会,不禁黯然神伤。

    “又少了一个,”他喃喃自语,“哦,不,少了两个。”

    他内心无限自责,无论别人怎么想,他坚持认为归根结底是自己害了这些晚辈。他不再把那张全家福锁进书柜,就让它摆在了床头的茶几上,那里还摆着一张陈谷君面带微笑的生活照。从此,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无端滋生了一种揪心的恐慌,在亲人们齐刷刷的目光注视下,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果等到这全家福变成了全家遗照——这是迟早的事——我回家还有意义吗?”

    那期间,南海边一个落寞的小渔村突然变成了灯红酒绿的大都会,人们争相传言那里到处是高楼,遍地是黄金,只要你眼明手快又愿意低头弯腰的话,钞票俯拾皆是。

    钟鼓山保健品厂倒闭后,兴安村的年轻人纷纷打起行囊远走他乡。偌大的村子又变得空空荡荡,除了窝在书房中的谭兴华,村里全是老人与孩子。时不时有断胳膊少腿的伤残者愁眉苦脸地回到家里,加入留守的队伍,他们全是农民转化为产业工人速度太快的牺牲品。这光景是如此熟悉,年长的村民隐隐觉得时间在打转,似乎又回到了解放前的内战时期。不过,这一回大家不为追求真理而全是奔着金钱去的。

    布谷鸟不知催了多少日子,却没几个人下田,稀稀落落的劳作者只就近选取门口的几丘良田耕耘以收获基本的口粮,大片大片的田土被撂荒成了面目全非的无主草地。更糟糕的事情远不止如此,到了春节,外出打工的人一窝蜂似的赶回家过年,祖辈们曾经引以为傲,甚至作为亲人标志的兴安方言逐渐地在年轻人口中消失了。他们出门没多少时日居然都操着一口带粤语腔调的普通话,张口闭口全是些充斥着时尚和高雅词汇的话语。他们似乎更关注生命的感受和身外的国家大事,视谈论农事和家务为不齿和跌份。他们进村时,那些扛火铳的肩膀上都背着功能繁多的旅行包,闲下来就开启自家的卡拉OK机,把音量调到最高,用过去抓握柴刀和锄头的大手拿起麦克风,闭着双眼咧开原本擅唱山歌的嘴巴唱起了他们自己也听不太明白的粤语歌曲,恶喊着什么:“爱要说,爱要做,爱更要用心去把握……”前一首后一首,没完没了,全是对爱情的唠叨和哀求。这些虚荣模仿中的佼佼者故意让清脆的喉嗓发出令人肉麻的广东鼻音,并自以为荣。

    谭兴华眉头深锁,从此躲在书房里极少露面。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酒足饭饱后躺在门口的靠椅里静静地享受午后阳光的温暖,偶尔打个盹或者在短暂的白日梦中反刍一下温饱生活带来的餍足感。那些只需看完三两行就能知道很显然是以卖弄词藻为噱头的饾饤之作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名利。但他不得不面对随之而来的苦恼,因为他那个废纸篓里的词语早已告罄,好些他格外中意的词,如寂寞呀、忧郁呀、迷惘呀、春暖花开啊等等,不知重复使用了多少遍。他忧心若再不改弦更张,必将露馅无疑。也就在那一天,著名诗人王水突然间无缘无故地销声匿迹了。

    随后,另一位名叫王京的作家在文坛迅速蹿红,他用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在短期内炮制了一系列封面和内容相差无几的言情小说,目标市场直接锁定了那些心智尚未发育健全,走起路来蹦蹦跳跳一不小心就连人带梦跌入情网的中小学生。当数目不菲的稿费一笔又一笔寄到兴安村时人们才惊醒,原来大名鼎鼎的王京竟然就是鬼鬼祟祟出入于谭吉先生书房的谭兴华。

    谭兴华立刻出面辟谣,赌咒发誓称自己与王京没有任何瓜葛,并公示自己的笔名叫苟日。的确,一个月后,署名苟日的长篇小说《昨夜来风雨声》正式出版发行,读者反响热烈,好评如潮。一些来黄洞仙上香的乡亲自豪地问代文知不知道兴安村出了一位大作家时,老将军呆滞的双眼突然发亮,仿佛遇到了知音,肯定地回答说:“当然知道,只可惜解放前就死了。”

    许多记者慕名来到兴安村追踪采访,谭兴华侃侃而谈创作心得却拒绝拍照,他深知自己委琐而瘦小的身形实在上不了封面。在记者们的不断交涉下,他最终作出了让步,但要求摄影师必须设法在镜头前加装放大镜以便壮大他的形象。不过这种高大伟岸的平面形象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就被法院的一纸判决书彻底毁了。

    一位叫习习的作家状告苟日剽窃了她的作品,法院最终认定剽窃事实确凿,判决苟日赔偿习习二十万元经济损失并赔礼道歉。早在接到传票之初,谭兴华对自己能在法庭上蒙混过关仍抱有侥幸的想法,因此解释说作品中那众多高度雷同的情节和文字纯属巧合,甚至还搬出王禹偁的《春居杂兴》和杜甫的《绝句漫兴》来佐证文学创作中的心有灵犀、相互通融是可能的。不过,白纸黑字就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作者、读者还是法官都能一目了然那是怎么回事。因此,面对法院的判决,他不再狡辩,只是用计算器算了算,把出版该书的收益刨去赔款后居然还略有盈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由此看到了盗窃文字的可观前景,于是爽快地把赔款如数付了,但死活不肯向原告和读者道歉,因为他坚持认为做贼并不丢脸,承认做贼那才丢脸。

    这场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代文从吴芙嘴里得知情况后,用他惯常的那种沉稳而冷酷的口吻说:“这就对了,小人爱财,取之于盗。我敢肯定这家伙不是谭氏子弟,是野种。”

    吴芙抿着嘴笑了,但代文却笑不出来,他对自己的家族太了解了,任何兴安人,只要身上遗传了哪怕一个谭氏基因,那他宁愿明火执仗也绝不会去干鼠窃狗偷的勾当。

    吴芙比以前走得更勤了,有时仅仅为了送三个苎麻糍粑给代文吃,她也会郑重其事地当正经大事来办。其实见了面说不上几句话就得下山返家。不过,她发现代文已习惯并需要这种密集的探视后,便顺势让自个沉醉在痛苦与幸福交织的往来中。名义上是受婆婆的使唤,替婆婆传话、当差,实际上都是自作主张,说的也全是自己的心里话。

    吴芙把代文的原话转告了谭兴华,他满脸羞愧,无言以对。他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痛定思痛,反省的结果是自己低估了读者的洞察力。他痛心疾首于这次马虎作业的惨痛教训,并致信与他合作的出版社,向对方保证如此肤浅的错误绝不会再犯。他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轻佻自恋的想法也扫地出门,从此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老练了。他咬牙发誓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推出一部新的力作以雪前耻。他似乎跟精明的读者杠上了,对着镜子一遍遍给自个打气:“即便为捍卫到手的虚名与既得利益,也要继续战斗。”

    他铆足了劲,说干就干,整整两个月吃住都在书房里。他的确想过要凭自身的才情创作出一部惊世骇俗的巨著以镇服可恶的读者,用体面的成就粉饰不光彩的历史。但这种浅尝辄止的片刻豪情不具有实际意义。事实上,一旦铺纸提笔,如果不照本抄袭他就觉得脑袋瓜里塞满了豆腐脑,根本倒不出一个方块来。毫无办法,他唯有呕心沥血,没日没夜地钻进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细细翻拣。他严格地要求自己从每一本他开卷过的著作里只剽窃两句自认为有用的句子,逢通俗的白话就还原成古涩的文言文,遇文言就译成白话文并稍加修饰和润色。就这样,署名苟日的又一部文摘式煌煌伪作《有才顺理成章》很快与读者见面了。由于出版机构一系列狡狯的商业炒作,以及人们在成长过程中所必经的幼稚无知的年岁,致使这部满篇冗词赘语且了无新意的长篇小说一上市就牢牢霸占了畅销书排行榜榜首的位置,好几个月下不来。

    巨大的经济利益安慰了谭兴华午夜里还会偶尔惊醒的羞耻心,使得他接受那些充满争议的荣誉时不至于不太自然。即便是代文的讥讽和指责也不会给他带来困扰,相较于亲人,他明显与孔方兄的血缘关系更近一些。

    谭兴华潜心拼凑《有才顺理成章》期间,正碰上谭代湘瘸子过世,通宵达旦的喧闹、哭声和号歌发了疯似的从窗户挤进来,缠住他不放,完全打乱了他的抄袭节奏,可他宁愿闭目静坐,也没有走出门去凑凑热闹。有一次,李璐把晚饭送到书房时发现孙子趴在书桌旁边用两件烂蓑衣打底的地铺上睡着了。谭兴华从娘胎里钻出来的第一天起,李璐就把他当儿子一手带大,时常教导他要讲卫生爱面子。眼前的情景让她寒心,这孩子衣衫破旧,头发长长的打了结,看起来像产疫鬼的背影。好端端有条有理、古韵雅致的书房被他弄成了又脏又乱的狗窝。

    李璐像平常那样把饭菜轻轻放下后转身离去,但这回她走到厅屋的天井旁又倒转去唤醒了兴华。因为她想起了刚刚得到的口信,她父亲李仙宝在病床上拖了两年多之后,终于在等到政府出台新政,正式摘掉了他的地主帽子的当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心想带孙子一块儿去奔丧是个让他走出书房的好机会。不管怎么说,一个成年男子出去趟趟新鲜空气,看看陌生女人,见识一下传统的丧葬礼仪总比自闭在破书堆里更令人放心些。就如同前几次她劝他去打猎、相亲或者唱山歌一样,他再次礼貌而生硬地拒绝了。

    谭兴华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这种信心并非自觉,全都来自那些受了骗却不自知的糊涂读者的由衷赞美。就连曾经清高无比的作协也不计前嫌,开始向他招手。他心想作协又不是道教协会,便心安理得地申请入了会,做了名正言顺的作家。虽然这头衔已经不值几个钱了,在场肆之间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顺手一扫就能扫满一粪箕。可毕竟不至于多到人手一个,而且他还想倚重这正经的玩意儿为自己正名,众所周知,真正的作家是不会剽窃的。

    虚荣的日子一晃就过了三年,由于苟日没再推出新作,倒也太平。靠《有才顺理成章》一版再版的版税,谭兴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他照样深居简出,长时间闷闷不乐,独处一隅,每隔三天给他的梦中情人写一封不会寄出的小情书。那姑娘高大肥胖,他已经快记不起她的清晰容颜却仍然要天天思念她。太多空余的时间让他可以静下心来胡思乱想,就跟庸人自扰似的,他一会仰望星空,怀想宇宙深处的世界,默默感受因为宇宙的无限大而产生的无限多的伤感和恐惧;一会又把时空位移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反复体会那遥远却又不可逃遁的临终一刻的哀愁和绝望,奢望能窥探到鬼门关内的传说风景。他从不读自己写的书,因为只要他博览群书,就能见到自己书中的所有内容,这种自知之明已然说明他把自己的过去当成了现在的敌人。

    一位本家堂弟出于礼貌而不是对文学的热爱向他索书,但未能如愿。谭吉先生的书房里没有一部苟日的作品,连样本都没留存,当然也没有王水的诗作和王京的言情小说。这种忤逆了虚荣心的坚定立场确有先见之明,因此避免了许多来自亲戚、朋友和熟人的唾弃。他也知道自己的那些来路暧昧且不太堂皇的东西要不了三五载工夫,残酷无情的时光老人就会像林则徐销烟那般把它们销毁殆尽,片羽无存。

    “哪怕藏进银行的保险柜又有何用?”谭兴华忍不住自嘲,“有哪一部流芳百世的千古名著靠的是作者的自爱自藏呢?只有稿费倒可以长存,时间越久利息越多呢!”

    谭兴华常年在自信和自卑两个极端不由自主地荡秋千,时而坚信自己绝不只是在篱笆和果树间跳跃的麻雀,而是奋翮高飞能上五千尺云天的凤凰;时而又沮丧地认定自己只是一条在巴足塘底打洞的小泥鳅,永远成不了洞庭湖里的大鲲。但人性中深藏的无穷欲望使这种可悲的摇摆得以维持久远。

    出版社不断寄来的索稿信就像催命符一样令谭兴华局促不安,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他实在无能动笔。但有人却用他加入作协后再也拿不出新作的事实反过来质疑他的作家身份和文才,痛批他尸位素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被逼得无所适从,像遭遇了勒索似的愁眉不展,在书房中转着圈踱步,后悔当年不该轻率地闯入这有识之地。他再次想起金蝉脱壳的著名诗人王水,他试想过逃避忏悔的各种方式,问自己:“还有比激流勇退更好的选择吗?”

    一个阴雨绵绵的赶集日,谭兴华到关王庙的一家银行网点取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他见拿到手的是一沓沓脏兮兮的旧钞,感觉潮湿粘手,还泛着刺鼻的霉菌味,便擤了擤鼻子,要求柜台内的工作人员把钱换成干净些的新钞。对方拉开钱柜,耐心地翻看了一会,回过头来礼貌而遗憾地告知他:“对不起,这里面的更脏。”

    谭兴华这才安心离开。就在那银行的门口,他意外遇见了一位退休在家的高中老师。善良的老先生见学生比在校时更瘦更苍白了,知道那徒有虚名的日子并不好过。于是只唤他兴华,假装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苟日,以免把话题扯向尴尬的文学领域。

    谭兴华对老师的善意心领神会,在他与老师东拉西扯的一大堆无关痛痒的废话中,只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讯息使得他浑身一激灵,当他得知自己的梦中情人正在深圳打工时,仿佛在黑暗的迷途中豁然见到了醒目的指路明灯。不知绕过了多少条弯路,打下了多少个埋伏,最终通过这些毫无必要的掩饰,他如愿以偿从老师嘴中套取到了那女人的电话号码和暂住地址。

    也就在第二天,著名作家苟日与著名诗人王水的下场相同,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人们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和他的作品。只有一些或明或暗的传闻偶尔在某个怀旧的文学沙龙里被人提起。

    谭兴华临行前跟任何人都没打招呼,他给三位行尸走肉般的老太婆留下一笔生活费时,只说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离家理由。照他的估算,那笔钱足以保障她们仨撑到他衣锦还乡时不至于饿死。此后很多年,他都杳无音信。乡亲们提起他就跟提起谭琴差不多,只能在谣传中猜测他们的现状和下场。

    代文虽然弄不明白生命的复杂理论,却能清楚地感知到自身的机体功能正在急遽衰退,精力也明显地枯竭了。他腿脚不灵活,口舌不利索,长征时的豪情和闯劲不知掉哪去了。年轻时贪恋的睡眠也不再是休养生息的享受,已演化成一种应付黑夜的枯燥仪式。他在老早以前某个失眠的夜晚就已开始有意识地认真体验走向死亡过程中的微妙感受。在他想来,死亡实在没什么好怕的,充其量就是没有梦魇搅扰的永久睡眠。搭帮老年痴呆症的眷顾,代文有幸过上了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简单生活。他眼下最大的担忧是怕自己活不过母亲,因此,每次见到吴芙,他总是急切地打听母亲的身体状况,得知她仍然安康无恙时便苦笑着自嘲说:“这老寿星存心要置我于不孝啊。”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吴芙想必会认为如此大逆不道的荒唐话肯定是出自巧舌妇的嘴巴。见四下无人,她压低了声音说:“看来,为了自己安心,你是巴不得她早点死了算啦。”

    这种阴谋味甚浓的玩笑给代文漫长而僵化的暮年生活注入了些许人伦乐趣。只见他狡黠地笑一笑,似乎要继续这个悄悄话题,说:“她的棺材都扛不过她,我能奈何她吗?更何况有些事只能想,不能说,当然更别说做啦。”

    朱即师傅觉察到代文享受的清醒时空似乎比以前增多了,猜测这与自己暗中下手的治疗是分不开的。半年前,趁代文糊涂时,朱即师傅给他的烟袋装满了干萝卜丝,又在虎坦茶里掺入晾干的松针和柏树叶。当代文抱怨那烟丝好像变成了茶叶,那茶叶却变成了烟丝以至烟味焦了茶汤涩了时,朱即师傅坚定地回答说什么都没变,本来就那味。既然如此,代文也只好认了。一个午后,朱即师傅把沏好的茶水端到洞口的柏树下,代文只抿了一小口就感觉不对劲,又皱起了眉头。朱即师傅一拍脑门,原来他忘了给新买的虎坦茶掺加松针和柏树叶。于是,赶紧把茶壶端进石屋作了补救,代文尝过沏换的茶汤后频频颔首,总算找回了自以为是的错觉。喝完茶,他咂咂嘴,习惯性地掏出自己的烟袋,却没有拿烟纸卷烟,好奇地把玩了一会,突然问朱即师傅:“这是什么东西?”

    朱即师傅顺手接过烟袋看了看,灵机一动说:“哦,是萝卜丝呢,我明明记得塞进了厨房的碗柜,怎么揣到你兜里来了?”

    对这种怪事应有的质疑还在大脑里生成之前就被两个老人间长久而稳固的信任给消融了。朱即师傅刚把烟袋拿去卧室藏好,代文就开始翻找自己的衣袋,他觉得有件事情很想做却没做,但老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他费力地思想,可记忆却存心躲着他,不给他一点面子。他依稀记得兜里还有些自己最依赖的东西,便试着找遍了全身上下,连裤裆都摸索过了却什么也没见着。他沮丧地坐下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命运黯然神伤。朱即师傅一想到这或许是让老友彻底戒除烟瘾的良机,便狠狠心,没把烟袋还给他。这时,吴书怀主任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声喊道:“请谭代武将军接电话。”

    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将军的家人打来的。因为他早就交代过他拒接所有外人的电话。

    “喂——”虽未闻其声,代文却能猜到话筒的另一端十有八九是吴芙,她若是三两天没来黄洞仙就会打个电话跟代文说上几句没什么内容但让人感觉亲切的家常话。

    “喂——”

    这次是个例外,话筒中竟传来了代文自己的回声,他恍惚间又回到了虎坦的仙人洞,愣了愣,他忐忑地问道:“你是——”

    “你是——”还是回声。

    “我是谭代武。”代文说话有些哆嗦,但尽力把话说得响亮,通畅些。

    “我是谭代武。”

    代文听得出对方说话跟自己一样艰难,只是他还不知道代武罹患咽喉癌的真相。他真有些迷糊了,以为电话线路出了故障,就用手拍了拍话筒,又重复说了一遍:“我是谭代武!”

    “不,文哥,我才是代武啊!”代武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自己憋了半个世纪的心里话。他庆幸自己活着等到了政府开放回乡探亲的政策,匆忙间,几乎是素身启程,他沿着燕子北归的路线,辗转南洋,由香港入境,此时已到达广州。

    代文放下话筒,从床头的一个破麻袋里翻出一扎满是灰尘的信札,找到了一位在广州任职的老部下。他拿起电话,最后一次行使了将军的权力,命令这位地方官代自己接待从台湾归来的兄弟,并负责护送到家。他低估了自己的威力,就像他当年叱咤风云时所发出的每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一样,这也是一道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死亡命令。

    几乎与此同时,乡政府的官员打电话来通知说他们将派车于次日上午十点钟到黄洞仙接老将军回家与兄弟团聚。届时,他们将在兴安村口的代文功德牌坊下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还好,代文没有拒绝,因为他已经记不起功德牌坊是什么东西了。这种大面积的彻底遗忘治愈了他的头痛痼疾,使他变得和蔼可亲,不再那么生硬古怪,与黄洞仙的工作人员也逐渐地相处融洽了。傍晚时分,代文反复洗了三次澡,从前那么不讲究的人,突然间似乎有了洁癖。当他再次提一桶热水慢慢走向浴室时,朱即师傅忍不住提醒说:“这是第四遍了。”

    代文“哦”了一声,这才终止那忘我的反复洗刷。原来他连刚刚做过的事情也记不住了,总觉得自己身上不够干净。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代文凭借其听到代武声音那一刻涌现的一股足以穿透时空的激情,试图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收复一些失地。他谢绝了黄洞仙管委会为他举办欢送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与忘性拉扯。他的毅力在许多个瞬间令病魔汗颜,于是他想起了一些谭代武的往事,这种成果还得益于一种错觉,即他把谭代武和自己当成一个人了,那些事情其实也是他自己干过或经历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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