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问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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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偶尔回溯而至的清醒间歇里,代文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一种久远的恐惧,这恐惧自少年时代起就一直伴随并折磨着他。即他与那位跟自己打了一辈子仗的孪生兄弟又回到了同一个模子里,似乎一生的努力都打了水漂,白白忙活了一场。

    皮定芳来自上海,出身于戏曲世家,会唱两百多折昆曲。虽然她只唱曲不念白,但她的一唱三叹还是给荒野山村带来了文雅的韵味。她鄙视色彩,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男女不分的灰蓝色工装,在灰蒙蒙的单调中居然发掘出了丰富的时尚元素。她的年龄像五月的梅雨天,变化不定没个准,晴天是十七岁,雨季里则涨到二十二岁。这些生活中的琐碎与屑小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她在注意到“一把手”情绪低落时大方地送了他一把口琴和一脸微笑。

    永兵受宠若惊,把到手的礼物翻来覆去地玩弄、尝试,不多久便能用口琴模仿猫头鹰的哭泣和金财外公的唱腔。还不分昼夜,不看场合地吹奏起《黑暗传》里的哀调和喜调。他又带头唱起了因收音机的普及和高音喇叭的喧嚣而被世人遗忘的薅草歌、打猎歌,为知青们枯燥艰苦的劳动生活增添了欢乐。见一些蚂蟥吸附在永兵腿肚上时,皮定芳大呼小叫地提醒他,可他竟懒得去管,还对好心的小女人说:“男人大丈夫嘛,何必那般斤斤计较呢?等它们满足了自然会滚开。”

    永兵天生的从容与大度让皮定芳见识了兴安男人特有的风采。

    皮定芳一直认为女人的生活中如果没有音乐和诗歌,没有男人的甜言蜜语,那不仅仅有锦衣夜行的遗憾,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悲惨世界。她激情澎湃的娇嫩身躯,既可安居于琼楼广厦,也能适应茅棚草舍,唯一忍受不了的就是寂寞。到兴安村的第七天,她便省悟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多么可耻可笑,在这里能找到食物和温暖比什么都重要。

    一天傍晚,永兵偷偷带她到当面山上的炭窑旁教她用滚石法烤红薯时,在口琴的伴奏下,她轻轻地哼唱起了:“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香喷喷的烤红薯里……”那期间,永兵颇感失望地发现身旁这位娇态可掬的城里姑娘对伦敦了若指掌,好像她曾在那儿住过似的,却完全不懂敦伦的意思。他猜测这可能正是她需要下乡锻炼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原因。永兵当然不会推诿施教的义务,在他不舍昼夜的言传身教中,皮定芳大开了眼界也明白了一切,并对兴安村的传统文化有了深入的体验。

    水皮也想尽快融入兴安村的传统生活,但并不顺利。他穿着干净体面,浓浓的书生气掩饰了他的心机,他说话时故意摊手耸肩,把城里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小心地藏在骨子里。相较于臃肿的身材,他的心眼明显偏小,所以一干活就体温过高,像狗一样张开嘴吐着舌头直喘气。谭琴见状,总会发出清脆的笑声,引来众人的掺和热议。她心直口快,有一次见一头肥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猪正在路边拱土刨食,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问姐妹们:“它像不像杨水皮?”

    这话传到了水皮耳中,他一点也不怪她,只是痛苦地认为:原来爱情的天敌是肥胖。从此,他没事找事干,忘我地劳动,还忌口节食,恨不能瘦到皮包骨去。但减肥的热乎劲只坚持了一周,仅有的收获是发现了自身毅力薄弱的先天缺陷。

    每天晚上,水皮入睡后能听见谭琴在隔壁解衣掀被时窸窸窣窣的响动。虽然近在咫尺,似乎息息相闻、伸手可及,可对他来说,那却是一瓶注定打不开盖的美味肉罐。凿壁偷光的典故时常搅得他夜不能寐。

    谭琴是如此鲜活又芬芳无比,常常现身于水皮梦中的尽头。水皮被她精明细致的内涵深深打动,为她的容颜、毛发、气味和声音发了狂。有关未来的计划越来越少,他先是在心中撕毁了早年与理想订立的契约,既而把自卑驱逐出窍。他明知道自己背上没长翅膀,硬要蹿上爱情的天空去翱翔。渐渐地,他成了一名工于心计却又故作厚道可信的痴情汉。他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在苦不堪言的劳作中,脑海里也时刻惦记着那个迫不及待要付之实施的捕猎心爱姑娘的计划。他一收工便独处一隅,默默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沙盘推演,演练着如何以时间、琐事、缘分和天意作伪装,悄悄地靠近却不惊动那聪敏又活泼的迷人猎物。

    水皮谨慎地选择在那项阴谋的外围入手。当谭永兵与皮定芳常常玩失踪,其他男女知青围坐在李子梅家门口听这位无齿的老奶奶哼唱一些变了调的她年轻时唱过无数遍的煽情山歌时,水皮与谭世林成了忘年交。人们常常见到一位枯瘦的驼背老头身旁跟着一位戴近视眼镜的胖乎乎的矮个青年,他帮老人提着那架每个频道都播放同样内容的收音机四处闲逛。当收音机的电池耗尽时,他便用自己肥嘟嘟的嘴巴继续播出。他唱《沙家浜》和背诵毛主席语录的能耐,令谭世林震惊不已,好几回,老人干脆关掉收音机以便能安静地聆听他的现场直播。

    李秀因勤劳与长寿已经积累了大量生活经验和人类知识,别看她有些耳背,却仍是全家最清醒的主心骨,无需道听途说,仅靠直觉就能知悉一切。她得知水皮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后,想起了耒阳牯多年前给谭琴算八字时就说过这孩子将来不吃国家粮也要睡国家床,她猜测或许那八字快要应验了。于是,她好心地点拨水皮说:“孩子呀,你把眼镜摘掉,然后跟兴安男人去学打猎吧,这里的姑娘都中意眼法好和力气大的后生。”

    李秀还以为戴眼镜只是伪装斯文的做派,如果知道水皮摘下眼镜后连老虎与山猫都分辨不清,她一定不会如此怂恿他。

    过了几天,水皮借走了谭世林的火铳,跟谭永兵进山前假装随意地问谭琴:“你喜欢吃什么野味?”俨然他成了想要吃什么就能猎获什么的出色猎手。

    谭琴乐呵呵地告诉他:“我喜欢吃鹿唇喜鹊舌,熊掌天鹅肫。”

    水皮愣住时,她又提醒他:“你可当心啊,老虎最喜欢吃肥肉了。”

    在众人的嘻笑声中,水皮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明知受了她的轻慢和调侃却还要强迫自己去感激她的关心。

    到了古树参天的钟鼓山,谭永兵安排水皮守住一方垭口,他带领一群猎犬进入丛林深处驱赶猎物。不多时,猎犬狂吠,陆续有野猪和麂子从水皮的眼皮底下蹿过,但他却没敢开火。几轮过后,永兵气急败坏地跑来质问他:“你到底是放生行善,还是在打猎?”

    水皮觍颜解释说:“我担心火铳后座喷出来的烟火会灼伤脸面毁了容。”

    “真不知你还有什么颜面可毁?”永兵嘟囔了一句,从此再也没带水皮上山狩猎。

    对于出猎的失败,水皮不像永兵那般失望,他看见漫山遍野的山楂、野荔枝、酸桃以及许多不知名的野果,想象着如果把谭琴引到这里来,一定能让她享受到尽情采集的乐趣,还可以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那样在树林中玩玩你追我躲的游戏。他还特意采摘了一大把山楂带回村给大伙尝鲜。

    谭琴见猎人们空手而归,故意对永兵说:“哥,我们在等肉下锅呢!”

    永兵朝水皮努努嘴,没好气地回答:“问他要呗,他浑身是肉!”

    谭琴抿着嘴笑时,只见水皮把山楂别在背后,问她:“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谭琴脱口答道:“香蕉板栗口感好,柚子西瓜水分足,我都喜欢。”

    水皮误以为这也是一种暗示,便得意地把山楂亮了出来,说:“这个怎么样,送给你吧。”

    哪想到见惯了野果的村姑毫不领情,嘴一撇:“没见过谁还要这么小的东西,含在嘴里弄丢了都不知道!”

    这种俏皮话已接近调情的边缘,诱发了灾难性的误会,致使杨水皮自以为进入了恋爱的氛围。

    那是个毛雨霏霏的下午,所有社员都没出工。谭世林按照收音机里的指示刚刚把两面牌上的“打倒资产阶级走资派刘少奇、邓小平”换成“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水皮就来串门了。谭世林关掉收音机,与水皮一边喝茶一边清谈,彼此交换故事。这位好客又好奇的老头子对城里人抱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尊敬,认为他们都是有知识有教养能享受最新文明成果的先进分子。他很惬意地聆听水皮那一口节奏铿锵的唐朝普通话,还断定李隆基当年正是操这种口音与杨玉环在兴庆宫里卿卿我我。

    虽然水皮的真正目的地是谭琴的闺房,并不是眼前这间清冷的堂屋,但老爷子对来自西安那十朝古都里的帝王逸事所表现出的浓厚兴趣令水皮感触良多,他不得不倾其所知再加上临场杜撰以夯实忘年交的基础。虽是垂暮之秋的耄耋老人,谭世林却拒绝服老。年事越高,他知道不知道的东西就越多,他心中不减的求知欲其实是残留的生命对老年世界的终极抗争。临近傍晚,门外的雨越下越大,水皮感觉腹中越来越空虚,最终把半生不熟的秦腔也吼了出来以掩饰无知的窘迫。老人只好暂停了热心的求索,重新开启收音机,把音量调到不影响谈话的大小,然后起身去烧水、换茶。

    谭世林守在火塘旁直等到开水三沸才提壶过来。他照常以茶艺师的娴熟手法有条不紊地暖壶、烫杯,投茶入壶前,他拿竹木茶匙从茶罐中取出虎坦茶递到水皮眼前供其观赏并索取赞美。然后把水壶高高提起,如凤凰三点头向内打着圈浇注以表达迎客之意,紧接着轻轻放下水壶,拿起茶壶盖不慌不忙推刮掉茶汤泛起的泡沫又轻轻盖上,再次提起水壶用滚水给茶壶灌顶。这极具仪式化而又自然优雅的一系列细碎繁复的习惯动作生起了浓浓的茶韵雅趣,深深地损害了城里小伙暗藏于心的优越感。老人边用兴安方言轻轻吟唱:“柴火山泉虎坦茶……”边端起那把他用虎坦茶养了一辈子的紫铜色树瘿紫砂壶以钟摆式来回往返将茶汤分入两小杯时,收音机里传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声音,那是他最亲切最熟悉的地道湘潭口音:“美国人民是我们的朋友!”

    谭世林慌了神,当即叫水皮去搬梯子。他不认为政策变化太快,而是自责年老不中用,手脚不及当年利索了。他紧张而急促的神情与先前品茗时的悠然从容大相径庭。这些年来,他是兴安村把握时代脉搏最准确的人,及时更新两面牌上的标语是他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兴安人们只需过往时顺便瞄一眼他的牌子就能及时领会当前的方针政策。禾机生前在工作中遭遇瓶颈或面临十字路口的抉择时也总会抽身回家来向他请益,以免在政治运动中站错了队钻错了营。

    那间贮物间里除了从安平小贩手里买来的杂物还放有新旧长短不等的三把木梯。不知是因为懒惰还是粗心,水皮顺手搬出了又旧又短已被白蚁偷偷啃食得异常轻巧的那一把。李秀从水皮嘴里问明了情况后骂将起来:“该死的老东西,明天弄就会变了天吗?”

    但她终究架不住老伴的认真劲便由他去了。

    屋檐水打湿了牮住墙面的木梯,谭世林注意到那是把早已废弃不用的旧梯子,但既然搬来了,也就将就着用一回。善良的老人担心这老朽的梯子承受不起水皮之重,便吩咐他打帮手扶稳梯子,自个摸索着爬了上去,还回头笑着跟水皮说:“既然帝国主义的人民是朋友了,那当然不能再打倒啦。”他决定让两面牌先翻个脸,暂时“打倒资产阶级走资派刘少奇、邓小平”再说,等天放晴了再刷上新的内容。就在他用力扳转两面牌时,踩脚的木梯横杠突然无声无息地断了。

    左邻右舍的乡亲听到水皮的呼救声后纷纷冒雨跑了出来,他们见谭世林直挺挺地躺在生殖墙下的石阶上一动不动。把他抬到床上后才注意到他严重弯曲的脊梁骨断了,他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却再也站不起来。

    谭世林有些后悔自己用人不当,不该踩着那么腐朽的梯子住上爬,但并没有为难早已吓破了胆的水皮,只是叮嘱他:“不能打倒美国朋友了,天晴后赶紧换过。”

    谭世林与这方水土相濡以沫了一辈子,早就打算好有一天能躺在自己出生的这张老床上骄傲地死去,像高僧大德那般在美梦中无疾而终。万万没料到自己谨慎了一辈子,到最后的关头还是摔了一跤,他隐隐担心人们会在背后议论自己晚节不保,算不得善终。他更大的遗憾是自己意外地挺直了腰杆子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众邻都来探视、送行,使谭世林非常烦躁,因为太多的人参与到死亡的过程无疑加剧了悲哀的气氛。其实,人世间最需要一个人静静面对和承受的事情就是死亡。任何人的掺和只能平添伤感。等谭代文和朱即师傅匆匆赶到时,谭世林已经咽了气。他的身体又冷又硬,再也感受不到秋日里桂树下芬芳的凉爽和冬季木炭火的温暖;再也嗅不到李子梅浓烈的狐臭,听不见李秀恒久的唠叨了。他安然瞑目,永远不用再为变幻莫测的标语口号操心了。

    在满屋子悲恸的嚎啕声中,谭代文的平静显得不合时宜。他没掉一滴泪,只是专注地盯着父亲的遗容,像要努力记下并储存起来。他面对过无以数计的死亡,这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具完整而干净的尸体。他似乎才知道原来死亡还可以如此神态安详地进行,不必血肉模糊,不必身首异处,就像深度睡眠一样。他心里想:这种死才是生的极端,才足以使灵魂不用分裂离散就能同时安息于没有未来的过去和没有过去的未来之中。

    被屋内的哭闹声吵得实在待不下去了,代文默默地转身出来。他从贮物间搬出一把新梯子爬上生殖墙取下了两面牌,又折回屋找来一把斧头,把两面牌连同那把已断成数截的旧梯子全都劈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木片,搂到灶房当柴火烧了。他慢慢悠悠,心平气和地做完了这一切,看不出有一丁点愤懑,然后才去张罗追悼会的事宜。

    一具借来的杉木千年屋装殓了谭世林,棺椁外披挂着彩纸扎制的菩萨、力士和弟子。李秀把丈夫视为伴侣的那台收音机找来后挂在他的手臂上,她试了试各个频道,每个电台还是在连续不断地播放同一出样板戏,连整点报时的惯例都取消了。她更换了新电池,让收音机一直开着,只是把音量调至最低以节约能耗。她跟主持闭殓仪式的朱即师傅说:“我敢说,这收音机是他最想要的两件陪葬品之一,不让他带去,只怕他入了土也不会死心。”

    快要盖棺时,朱即师傅催促李秀把她说的另一件随葬品拿来。李秀抬手抹了把眼泪鼻涕,说道:“那件东西我可做不了主呢!你得问问那东西自己乐意不。”

    朱即师傅不解,就问了:“什么东西?”

    李秀擤了把鼻涕,抽泣着答道:“李子梅!”

    代文向来主张厚养薄葬。因此,谭世林的葬礼办得简朴有余,隆重不足。但村里的人无论亲疏老少都到场帮手打理,一些叫化子得了消息也赶来凑个热闹,饱食几顿酒肉。朱即师傅更是自作主张把各种传统的丧葬礼数敷衍得纷繁复杂,这些人类最神秘的仪式,也许只有操弄者自个真正懂得它的深刻意义,所有的吊唁者连同亡灵本身都成了好奇又迷惑的旁观者。代文听得出朱即师傅叽叽咕咕在祈祷寒尸能不腐,亡魂得超度。可他更担心父亲真有亡灵的话,恐怕早已被这位啰嗦的法师弄昏了头,找不着天堂的入口了。

    李仙宝以亲家和好友的身份不请自来,还主动请缨担起了堪舆的任务。他冒雨登上老虎山顶,用脸盆大的罗盘反复测量,费尽了眼神和脑筋,仔细查清了谭氏祖山的来龙与去脉。他啰嗦得惹人发火,反复对陪同他一起满山寻找墓址的谭永兵说:“坟址和朝向极为重要,那是进入天国的唯一坐标,只要偏差半度,往生者就将误入十八层地狱。”

    谭永兵强迫自己按下心中的怒气,心里暗暗想道:“如果这老地主不是我的外公亦或如果不是慑于将军伯父的威望不敢滋事,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揍他一顿,砸烂他的罗盘。”

    知青们看呆了,中华传统文化中已经遗漏的一百多种词牌竟然在这个山村里的追悼会上由四位专职礼生轮番传唱着。这些苍颜白发、神情恍惚且满足于平庸粗俗的乡间术士的日常用语中居然夹杂着许多只有在楚辞中才能偶尔见到的生僻古奥的词汇。他们悲怆的声音和奇怪的腔调散发出无始无终的时间的味道,是那种附带着淡淡的米饭烧糊了的焦味。

    谭永秀接到电报的当日就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告假还乡,在爷爷出殡的前一天赶到家里。他见父亲穿着麻衣孝服,腰捆稻草绳,手拄哭丧棍,坐在祠堂大门口的石礅上发呆,那冰冷漠然的神色比躺在棺材里的爷爷更像死人。他紧走几步凑过去怯生生地叫爸爸,但谭代文像陌生人似的不答理他。这后生少言寡语,脸上流露出些许贵族的孤独气质,得天独厚地还拥有宋玉的颀长身材和潘安的俊朗外形,他一进村,那些女知青便神色诡异,纷纷溜进屋去梳妆打扮。谭琴也破涕为笑,当永秀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送给她时,她的两颗眼珠子都跳了出来在空中迎风舞动。这是兴安村绝无仅有的奢侈品。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谭永秀有意减弱了自己在造反派中的影响力。一年前,他重新回到自行车厂上班并担任了车间主任一职。为了改善父子关系,他曾悄悄地前去拜谒过谭代辉,当面表达了忏悔之意并取得了对方的真诚谅解。永秀尴尬地挨着父亲坐在大门口,不顾周围有许多或生或熟的姑娘注目,恭敬地向父亲汇报了自己向善的这些努力作为。代文将信将疑地开口问道:“怪了,你们造反派六亲不认,怎么也需要回家丁忧吗?”

    谭永秀看着父亲,他憔悴不堪的脸上凝固着一种绝望的麻木。只见他咬住晃动的烟杆,握火柴苗子的手不住地微微颤抖,跳动的烟眉子溅出来的火星掉落在他黑色的灯芯绒布鞋上,烫出了密密麻麻的胡椒眼。眼前的这位老人只是昔日英雄残留于世的影子,他的颜面和体势这般差,仿佛随时都将油尽灯枯,一去不复返。那一瞬间,永秀意识到父亲真的老去了,那坚不可摧的革命家形象在他心中越发的模糊不清了。

    谭永秀曾饱受战乱、流离之苦,他趴在金财外公的背上游遍了大半个中国才回到一个陌生的家里。他的内心是那么孤独,自懂事以来没有一个人走近并尝试过打开他的心扉。他想起母亲来也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高挑身影上挂着两个蕴藏丰沛的巨大乳房。他童年时对死亡的恐惧至今仍刻骨铭心,他的爱情无处诉说,他的理想也上不了台面,常常得用谎言去掩饰。甚至连他心中的偶像也不是雷锋或保尔·柯察金之类的光辉人物。他难以启齿的唯一偶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是苍蝇,因为它像病毒无坚不摧,能在最恐怖的庞然大物身上产卵生蛆,制造漏洞,令其滋生腐败,从而使自己获得新生。

    李秀清楚地记得这孩子刚学舌那阵儿就表现出了超人的数学天赋,他还不会说大后天就说出了“明天加二”的替代语。他对金钱的气息也有代群对女人那样特殊的感知力。小时候玩寻找失物的游戏时,无论大人们把铜板藏在被子里、纸箱中还是棕垫下,他总能像搜救犬似的用鼻子轻易地嗅出来。如今,他已三十好几老大不小了,他不再喜欢做一个充满野性、在老虎山脚下的各个角落自由出没的猎人,他更乐意成为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像一头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安居于大城市里的某一间斗室,在无忧无虑的自娱自乐自慰中度过一生。不必成为猎手也能养尊处优地活下去,即便年老体衰了也不用担心沦为猎物。正如他所愿,他此时已不懂稼穑、不辨菽麦,更遑论渔猎了。他离兴安村越来越远,这说明他离上流社会越来越近了。但他体内天赋的猎人基因促使他不自觉地透过各种本能的语言、表情和肢体动作将大量的前列腺素和雄性激素挥发出来,标识在每一个他经过的地方,周边的女人像醉了酒似的无可奈何地失去了自制力,一个个变得脆弱、愚蠢而勇敢。

    不过谭永秀对女色的迟钝反应和漠视态度却不像个兴安男人。据说他曾拒绝了一位貌若天仙的钱姓美女的厚爱,理由竟然是因为他在生活中不喜欢老说钱,平素张口闭口都是国家财产和人民的福祉,所以不屑于与钱纠缠不清,更莫说相濡以沫了。他表情淡定却内怀心机,在长期不着声色的识人断事中获取了充足的经验。吴芙就打趣他是不是城里姑娘太多看花眼了。他笑着回答:“我是属马的,所以眼里没有鲜花只有草。”

    面对谭琴那大胆的明显超出手足之情的亲热举动,谭永秀有些迷惘。她看似放浪轻佻,实则是如此天真纯洁又毫无戒心,看人的目光如同温热、剔透的蜂蜜。她成天喜滋滋的,总是绣口未开,笑靥先现,纵使流氓见了也会邪念顿消,不忍下手。

    谭琴每天都在寻寻觅觅,找失落的什物,找错过的机会,找遗忘的趣事。几乎每次都有新的收获,总能意外发现先前丢失却久寻不获的东西,生活中平白多出了许多失而复得的快乐。

    谭琴把谭永秀拉到自己的闺房看她饲养的宠物,她让那只巴掌大的金钱龟趴在他手心上,说:“你瞧瞧,它看人时的目光多么无邪啊,它安静、恋家又长寿,而且只要头一缩就与世无争、完美无缺了。”

    她话锋一转又央求堂兄带她进城当工人,还说要学城里的姑娘去文身。这棵曾经的嫩笋早已落箨成竹、有枝有节了。她声明自己当然不会在手臂上文什么爱啊恨啊之类的,她只想在胸前文个骷髅头吓唬吓唬产疫鬼,要么就在背上文一对翅膀以便在梦中奋翮高飞。因为她曾经梦见过自己化身为一只永不降落的乌燕鸥,到月亮上歇脚,在彩云间入眠,那远走高飞的快感再也没重来。

    谭永秀笑称妹妹的想象力如此丰富,用不着当工人可以当作家了。不成想谭琴坦率地承认那正是自己的理想,说完就忍不住大笑不止,永秀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朗朗笑声与灵堂里的哭号隔着巴足塘遥相呼应,似乎死去的是该死的敌人而不是他俩的嫡亲爷爷。

    笑完后,凭着渊博的学识和不薄的阅历,谭永秀认真地提醒堂妹说:“恕我直言吧,女人若能成为作家那一定是内分泌严重失调后的恶果,而且由于絮叨啰嗦和只关注幸福从不正视痛苦的天性,她们永远成不了大家。”

    谭琴不乐意了,当她佯装生气坐到他腿上跟他打闹时,他只需让良心打个盹儿就能在一念之间得到水皮日思夜想的一切。但他却心如止水,顺势双手一操,像捧一盘月季花把她端到了桂树下。塘岸边凉风习习,如丝的柳条轻柔地撩拨着漂满了桂花瓣的水面,泛起一种极不真实的迷人色彩。谭永秀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坦荡从容,和蔼可亲。看不出有丝毫的故作清高或伦理上的挣扎。事实上,此时把谭琴换成任何别的女人,他的反应和做法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短短数日的相处,代文就发现了儿子对女色的麻木态度,他并不视其为男人的优点,反倒认为这一有悖于人性的异常表现就跟当年禾机戒烟是一码事,令他隐隐觉得不安。禾机那家伙从小缺少娘老子的管教,刚行过成人礼就和抬打一块儿偷吸爷爷的土烟,误以为嘴里冒烟同狗狗长毛一样也是男人成熟的标志。转干后,为树立自己在领导心中的良好形象,禾机虽然瞅见烟囱都想爬上去吸几口,可最终还是凭借来路可疑的惊人毅力把烟瘾彻底戒除了。每当想到谭永秀在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中毫发无损而且看起来与禾机不相上下,似乎成了永远的受益者时,代文就特别难过。他怀疑这两位年轻人身上共有的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为现世所颂扬的优点其实是内心卑劣阴险最隐晦的反射,犹如王莽弑子、刘邦分羹,值得世人警惕。

    如果代文能够知悉儿子在厂里的一切,他的忧虑势必更加深重。谭永秀一贯鄙视媒婆的好心,把众多热情美女的秋波当玻璃珠子,不仅如此,他还特意挑选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男性作自己的助手。随着办公室墙上的奖状越来越多,他变得更加成熟世故。他在心中反复估摸着那些形状、图案和内容大同小异的方块纸张的含金量究竟有多大。时局是如此动荡不安,他却踌躇满志,自信已经揪住了这个俗世的命脉。因为荣誉离道德最近,道德与真理相邻,真理又总被当权者绑架挟持,而权力与金钱永远挂着钩。它们环环相扣,几乎不会生出半点纰漏。永秀一眼就能看出这七拐八弯的清晰脉络的末梢正是自己理想的归宿。因此,问题变得如此简单明了:只需从荣誉入手,便可得到理想中的一切。

    谭世林的千年屋刚落入坟坑,送葬的队伍便一哄而散。谭永秀陪父亲一起等着朱即师傅操弄完了各种封土后的仪式才下山。途经一棵柿子树下时,代文在一块大理石碑上看到了自己的手迹后才知道那是抬打的坟墓。他走近去瞧了瞧,赫然发现墓碑上的铭文被动过手脚,有人给“不”字加了个“辶”旁,“谭抬打不是叛徒”又变成了“谭抬打还是叛徒”。

    代文当初为抬打彻底平反的努力算是彻底落了空,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居然连死人也不肯放过。朱即师傅和谭永秀目睹了代文脸色的急遽变化,一路默默下山,谁也没敢多嘴,生怕挑破了那个溃脓的伤口。

    代文到家后没停下脚,找了铁锤和錾子又返回到抬打的坟前,谭永秀不放心地跟在父亲身后,只见他攒着劲一声不吭地把那块他出资购买并亲手雕刻的墓碑一锤又一锤,耐心地费力地砸成了一堆砾石。那耿耿于怀的愤怒的沉默比华南虎的怒吼和暴风雨的咆哮更震撼人心。

    当天下午,代文跟朱即师傅一路回黄洞仙去了。晚上,谭永秀怎么也无法入睡,脑海中反复闪现父亲用力挥锤击錾时的那张痛苦而铁青的老脸。他心中有一股替父亲分忧的强烈冲动却不知如何做是好。他无心休完剩下的六天探亲假,决定提前返城。第二天,永秀向奶奶告辞,李秀答话时没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她正在缝制一双史上最大码的鞋垫,准备送给孙子。她坐在一把古铜色的竹靠椅里,不时拿针往稀疏花白的头发上划拉着揩油以便扎起来更顺溜些。谭永秀安静地蹲下来看奶奶做活,他目光迷离,心事重重,当他问奶奶为什么要缝那么复杂的百转千回的回字纹时,她说这样的鞋垫可以让他走路时稳当些。

    祖母的牵挂由来已久。打小时候起,李秀和谭世林对孙子辈的出路就颇感惶惑。他们一贯重教尚文,自然巴不得孩子们能走出大山去喝点墨水,成为斯文中人。但鉴于孪生将军的教训,两位老人又时时担心谭永秀走得太远最终成了远离家族的脱缰野马。

    爷爷的过世让谭永秀看到了奶奶无可挽回的现实,她必将离土越来越近,离子孙们越来越远。他凝视奶奶的脸,看到她的牙齿快掉光了,只剩下两颗门牙勉强支撑门面。她的容颜十分衰老但并不憔悴,宛如一幅被岁月的魔爪弄花了版面的沧桑而没有主题的版画。她脸上没有泪痕也看不出丧夫之痛,显示出那种耄耋老人特有的勘透了万般世象的平静。一直以来,永秀总分不太清祖母与母亲的区别。事实上,除了奶水,母亲能给予他的,李秀都给了他。从而确保了他在马路上挤满了难民的战乱年代也享受到了童年应有的快乐。李秀用她精明的打算和慈爱的目光把他与世态炎凉隔离开,不管是在寒冷的冬夜还是伤感的黄昏,也无论是在杂乱又阴暗的仙人洞中还是暖意融融的晒谷坪里,她陪他一起思念母亲。在她的真情流露中,在她无以复加的赞美里,他虽然早早地远离了母亲,却对母亲有了更多更具体的丰富记忆。

    每次提起过去或说起战争,奶奶总会举出一个谭恒乖巧懂事又心地善良的例子;每当村里有新媳妇过门,奶奶就要拿谭恒来比较一番,让谭永秀知道:无论样貌、身材还是人品,他母亲是兴安村史上最完美的媳妇。

    李秀希望这种骄傲能使孙子有一天获知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仍能得到慰藉。这种一厢情愿的努力最终让谭永秀再也分不清祖母、外婆和母亲的角色,她们虚虚实实,完全重叠成了一个人。多少次回头张望,他都会看见自己在院子里绕着圈疯跑时身后那个颤巍巍追赶他的小脚女人的身影。于是,他延迟一天起程,叫奶奶慢慢缝,别因赶工扎伤了手。这当儿,他听说了水皮追求谭琴的传言,便起身去问问,顺便打个总成撮合撮合。

    谭琴没能从谭永秀口中逼问到谣言的出处,聪明的小姑娘敏锐地意识到那位暗恋者正在把执着的爱情和真诚的纠缠当成一种高尚的值得标榜的品性四处宣扬。谭琴自觉已陷入被人取笑的困境之中,她涨红了脸,向堂哥表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乐意把自己的妹妹与如此不堪的男人扯在一起。当永秀追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时,她赌气地回答说:“我喜欢女人,特别喜欢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她还说,她宁愿嫁给敌人或者被眼镜蛇咬死也好过将就那个丑八怪。

    谭永秀走后,谭琴开始注意她从未正眼看过的那位追求者的日常活动。她以前不认真看他一眼完全是出于善意的同情,她不忍心把目光投射在别人最瞧不起的地方。如今,她要为声名奋起自卫,她时刻留心他的行踪,凭着脑海中用之不竭的小聪明,她不露痕迹地把与水皮可能单独相处或相遇的机会统统扼杀在迷人的前兆里。时间一长,水皮发觉了这种礼貌的疏离,他未曾灰心,反倒猜测这是怀春少女遭遇爱情时的应激反应。兴安村四周那峰峦叠嶂的浪漫线条和空气中沁人心脾的性感气息,使水皮晕头转向。淤积心中的爱恋与情欲也一直在阻止他趋于理性,一些没来由的附会和幻觉支配了他的思想。他终于放弃了尊严和理想,每天三番变着花样来到谭琴的窗外逡巡,逮住机会就流露出真切与深沉的痛苦。他眼含泪水,带着哭腔给她许诺,保证把她带出大山,到古色古香的西安市去过浴兰沐芳、华衣若英的贵妃生活。还说要用香花、音乐和珍珠粉来供养她,用牛奶给她沐浴,用美酒为她冲洗马桶,俨然他是家境优渥的公子王孙。这些富含利诱成分的甜言蜜语堆砌起来的直率表白并未打动谭琴,反倒激起了她的满腔愤怒,她像个毫不知情的幼童,嘟着嘴一言不发,不顾水皮的哀求,掉头走了。

    皮定芳的机灵与乖巧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因此,当她伙同谭永兵故意暴露两人的暧昧关系后,李秀和李璐着急的是他俩为什么还不早些把手续办了。这上海姑娘虽身处繁重的劳务之中仍不改都市少女的习气,每天一收工就赶手赶脚地梳洗停当,然后拉着永兵外出散心。两人把偌大的兴安村当成了森林公园,热天不在乎蛇蝎蚊蝇的叮咬,冬天则无惧风雪严寒,总是躲在月亮也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呆到深夜才回屋。

    在皮定芳深情的怀念中,上海外滩变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街上的人头比钟鼓山的树林更茂密;女人们时髦娇艳,靠常年搓麻将养颜保健,别看她们不爱真理,却会为各种各样的石头或纸张英勇献身;男人们温柔似水,比母鸡更恋巢,他们压根不知道女人的纤纤十指除了揉搓男人和麻将,其实还可以操持家务,甚至连许多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也不是做不出来;就是那里的流氓也成了豪杰和偶像,一个个气宇轩昂,出手不凡。永兵认真地听着、赞叹着,除了陪她玩各种见不得人的情爱游戏,还当起亲人的角色,分担她的思乡之情。

    在一个冷得快要结冰的夜晚,水皮低垂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好几个小时在巴足塘边转悠,活像只刚刚阉割了的鸡公。他背地里央求皮定芳一连送了三张便条给谭琴,编了一些严肃而正当的理由,仿佛谭琴不摸黑到桂树下见他就将悔恨终生似的。谭琴最终有所让步,她知道若再不去赴约,那些令人生疑的暧昧纸条还会持续不断地传来。她冲到桂树下,没等水皮开口就抢白他:“别闹了,纵然铁树开花、自源岩下蛋,我也不会跟你好的。”

    水皮激动得不行了,无论谭琴说什么,不管是怒骂还是无情的挖苦,他一想到面前这活色生香的少女的喜怒哀乐竟与自己息息相关就兴奋不已。他心里并不沮丧,仍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古训,但脸上依然假装出失望与痛心的神情,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反复表白与许诺,当他吞吞吐吐强调自己是一位信誉很好的男人时,导致了无可挽回的致命误会。

    “性欲?”谭琴叫了起来。

    “是的,我认为男人的信誉比什么都重要。”水皮用手推了推下垂的眼镜架,凝视着谭琴,想在模糊的月色里辨识她脸上的些微变化。他觉得她的感情就像水晶球里的色彩,让人眼花缭乱,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无从捉摸。

    “我不否认,”谭琴别过脸去,冷冷地说,“但那仅是健康的表现。”

    很可惜,水皮没能从她的声音中领会到不屑与厌恶的意味,他接着说道:“看来,你对男人的要求更高,我能理解。我——”

    谭琴的火气终于蹿到了脑顶,再也无法自制了。她感觉水皮的话语就像一双肮脏的男人手正在胡乱地摸索自己的身体,她由此认定这个男人丑陋的表皮下还包藏着一颗下流的心。只听她咬牙狠狠地骂道:“你的书冤枉念了,若要你这种男人,我还不如嫁给天牛得了。”

    没等水皮回话,她气呼呼地进屋睡了。

    第二天晚上,电影队的人来放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晒谷坪里比过年过节还热闹。水皮坐在永兵身边,那张臃肿而可怜的脸一本正经地朝向银幕,却正眼也没瞧一下孙悟空与白骨精。他一直斜视着谭琴的动静,想趁混乱之机接近她。但谭琴早有提防,她特意拉上皮定芳而且选在一群女人中央落座,只见她与女伴们有说有笑,时不时为影片中的精彩镜头发出惊叹和欢呼。水皮的心痒痒的,他问永兵为什么兴安女人那么喜欢猴子。永兵回答说尖嘴猴腮而又变化不定的孙猴子之所以能如此逗她们开心,完全是因为他拥有的那根威力无比并可任意伸缩的金箍棒给她们带来了无尽的慰藉和幻想。

    但水皮没心思听永兵的玩笑话,他魂不守舍的神情让永兵心生怜悯。永兵试图打消这位痴情者头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扭头轻轻说道:“这里的女人都是铁石心肠,她们只会树交,不懂爱情。哪怕你爱得吐血,爱到时间的尽头去,也是白搭。因为她们宁愿偷人也不会将就自己讨厌的男子。”

    见水皮满腹狐疑的样子,永兵接着真诚地劝说他:“老弟啊,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们都喜欢会打猎且尚武好斗的粗野男人,像孪生将军那样的人。你那城里人的铁网子可罥珊瑚,却奈何不了兴安女人的心思啊!”

    永兵很清楚兴安女人无一例外都敬重那些沉默却勇于行动的男人,即便他们偶尔也许会勃然大怒,不讲情理,她们却想当然地视其为坚挺和强大的表现。因此像水皮这种絮絮叨叨、眼泪汪汪的深情表白,简直就是在徒劳地用甜蜜诱捕屎壳郎,用粪便勾引蜜蜂。永兵已经预感到了水皮在爱情中一味不着调地唱反腔的可悲下场。于是,他试探着问水皮:“听说城里姑娘的心都是冰淇淋做的,遇到一丁点温暖就会融化成清甜的奶水啊,为什么你不回西安老家去找呢?”

    水皮喃喃地答道:“问题是,城里姑娘见谁都融化呀!”

    他无心听取永兵善意的说教,眼下只想知道天牛是谁。便绕着弯子向永兵打听谭琴口中那位他不曾谋面的情敌的底细。

    过了没几天,永兵捉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昆虫带回家,用一根细麻线牵住它的腿子让它在头顶飞舞了好几圈后送给水皮。那就是水皮一直耿耿于怀的天牛。

    永兵介绍说:“它别名欢喜虫,每天有九个钟头在做爱,每次高潮可持续九十分钟。在它短暂而充实的一生中,只干两件事——进食和交配。它是世上最幸福的物种,也是我们兴安男人永远的偶像。”

    水皮恍然大悟,老半天沉默不语。他的心因自愧弗如而绞痛起来,从这天起,他二度跌进自卑的深渊再也没能出头。他的世界凉透了,哪怕金石成流,山土烤焦,他也不能再感受到丝毫的温暖。

    在那个雨雪交加的黃昏里,水皮想起了远方的家人和逝去的理想,终于把二十多年来在十朝古都里培养和维持的斯文丢到一边,抱住老桂树嚎啕大哭,像死了亲娘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搐着、诉说着,全然不在意围观者的奚落和讶异。谭琴吓得无地自容,到巴足塘洗衣浆衫也不敢去了,人们指点桂树下的水皮,议论纷纷,说都是骚产疫鬼害的。谭琴从此越发鄙视水皮,她相信失态是无耻男人失恋后的典型症状。只有永兵对水皮表现出极大的同情,他无法可想,竟抓来了一只蟾蜍,教水皮舔舐它的背部。教唆他:“这效果与吸鸦片相仿能产生幻觉。”

    永兵真心希望水皮因此依赖蟾蜍从而摆脱那无望的爱情。但水皮含泪表示不愿尝试,因为他见到那癞蛤蟆就跟照镜子似的难受。

    别看永兵是一介地道的农民,对土地却没什么兴趣,不过,对土地下面的财富倒是充满幻想。他带上水皮还有罗盘、大砍刀、地质锤和洛阳铲来到了荒芜的陈子垅村,企图利用水皮专业的探矿技术来盗墓寻宝。永兵开导水皮说:“忘了女人吧,这里有无尽的财富等待我们挖掘。”

    一路上,他添油加醋附会了许多有关陈子垅村藏有清皇室宝藏的传闻,期望激起水皮的贪欲。但水皮的心思始终离不开那个无情的少女,他若有所思地问:“骚产疫鬼是什么东西?”

    永兵边赶路边给他讲解:“这鬼怪是狐狸精的亲戚,鬼数甚众,诡计更多。女人一旦让她附体,就会经年累月无休止地利用各种颜色、气味、声音来虚张魅力以蛊惑男人。可恶的产疫鬼还常常刁难正常的分娩以勒索额外的供品。不过,由于她栖身的方寸之间既是快乐的源泉也是痛苦的病灶,所以,我们对她又爱又恨,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她才是好呢。”

    见水皮听得满头雾水,永兵只好又补充说道:“这么说吧,全世界那么多幸福的地方你不去,偏偏要钻到兴安村来受罪,这就是骚产疫鬼在暗中作祟。”

    刚要深入这个话题,水皮却被路旁几个面目狰狞的镇墓兽吓了一跳。放眼望去,一片古老的杨梅树下,到处都是高矮不一的封土堆,这里是陈子垅村人的祖山,住着他们所有的先辈。水皮感觉头皮发麻,双腿打摆子,仿佛提前走到了岁月的终点。他默默地跟着永兵在阴森可怖的坟茔间左弯右拐,东寻西找,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出声惊醒了沉睡的亡灵。“别怕!”永兵故意拿地质锤用力敲打一石雕镇墓兽的头,说:“这专门吓唬鬼怪的恶煞最怕人了。”

    他拿这话骗水皮的同时也想骗到自己。他壮着胆挥舞大砍刀在前头开路,一边搜寻传说中的太监墓。头顶的树冠层越来越厚实,艰难落到地面的光线好像被墨汁染过了见不到亮点。脚下的乱石堆有被鬼火炙烤过的痕迹,旁边散落着一些未曾燃尽的香烛和东倒西歪注满了泥沙的搪瓷酒杯。在他们停下来歇息的那棵大树的树蔸上还嵌着一把锈透的木把早已腐朽成了泥巴的柴刀。潮湿、寒冷的空气中压缩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心虚的盗墓贼不得不打起精神奋力朝四周划拉、推挤才能勉强行进。不时有大颗大颗的水滴从树顶掉落,重重地拍打在他们身上。水皮脸色凝重,感觉正在走向阴间。永兵也开始怀疑父亲当年带领的抗日游击队是否真的在这一地区露营过好几个月,在水皮不耐烦的一再催促下,永兵不甘心打空手回去就胡乱刨开了一个土堆,没见着尸骨只挖出了一些破损的瓦当和两块小几何纹石材。永兵如获至宝,透过脏兮兮的泥土,仿佛嗅到了皇家古董散发出的高贵气息。回到家,他把那些偷来的宝贝洗净晾干后用麻袋装好,藏进了谭吉先生的书房。之后,就像什么也没干过似的,重新投入到皮定芳的怀抱里去享受爱情了。

    打合伙干过盗墓这档子亏心事之后,永兵与水皮的友谊便越发牢不可破了,这是失败的盗墓行动的最大收获。这层特殊的同伙关系让水皮获得了怠工甚至旷工的特权。永兵曾推心置腹地与水皮多次沟通,提醒他:爱情这东西犹如玻璃器皿,完好时熠熠生辉且可长期使用,一旦打破就成了只能伤人的残渣碎滓。可水皮无视这源自友谊的关怀,甚至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爱情征途中可疑的绊脚石。大伙都不明白,水皮腾出来的大把时间到底在干什么。不久,他们就观察到,由于缺少了劳动锻炼,水皮已经变得不像人样。他长时间不洗澡不刷牙不换衣服,眼镜也在半夜梦游时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一天中午,皮定芳吃过饭便避开众人的耳目独自来到桂树下等着永兵。她有话要跟他说,因为她的小腹最近明显长大,她弄不清楚究竟是发胖还是怀孕了。当她习惯性地掏出化妆盒要瞧一眼自己的眉线时,小镜中突然出现了一张浮肿的没有眼睛的圆脸,她惊叫一声猛然回头,见杨水皮正朝自己扑来。

    水皮把皮定芳当谭琴了,皮定芳让到一边后同情地看着水皮把头倚在老桂树干上耷拉在地,嘤嘤啜泣。她已经好几天没见他吃饭,便去跟永兵说了。

    下午,社员出工后没多久,李秀端着饭菜来到桂树下,水皮没看一眼送饭的人是谁就夺过碗急急地吃起来。他丢掉筷子,把头埋进大饭碗里像猪吃潲食,直到把碗舔干净了才抬起头来。只见他牙齿橙黄,残羹从鼻孔里往下挂,青菜叶子由嘴角抻出来沾在下颌上。他不停地打嗝、放屁、说脏话,嘴里喷出臭水沟里的难闻气味。李秀从地上捡起碗筷,骂道:“唉!都是骚产疫鬼造的孽啊,水皮呀,你是从哪来的就回哪去吧。”

    水皮还真听话。傍晚,永兵收工回到家后发现水皮失踪了,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他露面,就在大家松了口气,相信水皮已经回西安老家去了时,他却意外地回来了。他比先前更胖更白,肿胀的身体像充足了气的皮筏子静静地漂浮在巴足塘中央。

    一位早起的妇女来巴足塘浆洗衣服时最先与水中冒出来的水皮见了面。她惊慌失措地一头冲进谭琴家,像哑巴似的比比划划了好一会,谭琴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全村人都跑到巴足塘边时,谭琴却连看热闹的勇气也没有,她缩在被窝里一遍一遍地寻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正如她所料,水皮溺水之后,人们很快忘了那副令人生厌的嘴脸,却记住了他深沉的情感以及为爱赴死的勇气和坚贞。这一切都从侧面映衬了谭琴的不是。

    永兵不顾初冬的霜冻,一口闷了半斤烧酒,跳下水把水皮捞了上来,放倒在桂树下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杉木板上。水皮额头上方有一处明显的伤口,像是被钝物撞击所致,但大伙都缺乏法律意识,没人想过是否需要报警处理。有人还绘声绘色地说看见老鹰从天上扔下一只王八刚巧砸在水皮头上,不过,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水皮的尸体已经严重腐败,细细碎碎的桂花飘落下来,差点埋了他,馥郁的花香仍掩不住恶心的尸臭。永兵请示了公社领导,当天下午就指派了另外两个男知青给自己打下手,用杉树皮把水皮裹了,抬到钟鼓山中金财外公曾经迷路的那片丛林里埋了。为朋友堆上最后一抔土时,永兵忍不住叹息道:“为爱情而死,轻如鸿毛啊,可惜可惜!”

    这时,同行的知青建议在封土堆旁的水杉树干上刻上水皮的名字权当墓志铭,永兵表示赞同。那知青用小匕首刻好了“杨水皮”后,说还要再刻上一副墓联作纪念,永兵表示赞同,就叫他念来听听。那知青早打了腹稿,张口念道:“杉树皮裹水皮,皮开肉绽;水浸鬼拖色鬼,鬼使神差。”

    永兵当然不会允许活人侮辱死人,不过,如果他知道水皮是男知青们由来已久的共同的情敌,他当时也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水皮死后,人们开始传言爱情其实也是一种可怕的瘟疫。李子梅悄悄向后辈的女人们打听:“什么是爱情?”

    一个比水皮之死更令人震惊的秘密至此才被人知晓。原来这位兴安村阅男最多的女人压根儿不知道世上还有爱情这档事。这其实是一个有趣的误传,因为兴安方言中自古就没有爱情一词,聪明的先祖们由于厌烦抽象的理论,早在文明萌芽的初期就大而化小把爱情细分成了游春、苟合、爬灰、走山、树交等等包罗万象的毛细情感行为。不出两天,李子梅从一位比自己年轻九岁的寡妇嘴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那女人背地里告诉她:“爱情就是婚外的男女交通。”

    于是,李子梅再一次亲耳证实了自己是兴安村最幸福的女人。长年的龋齿和缺钙造成的磨牙习惯使她的牙齿快掉光了,她的大门口断断续续又响起了因牙齿缺失而走风变了调的山歌声。不过,她眼中浑浊泛黄的晶状体已明白无误地显示出铁面的岁月并没有饶恕她的放纵和贪婪,她眼前的世界渐渐失去了色彩,不久就永远坠入了没头没脑的回忆之中:羞羞答答地结婚,乍惊乍喜地偷情,清清爽爽地哺乳……

    有感于生命的无常,永兵得知皮定芳有了身孕之后的第二天就带她去关王庙公社扯了结婚证。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是六尺灯芯绒布料,他们没办喜酒,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酒菜款待亲朋。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新婚夫妻的幸福心境,环顾身边那些埋头劳作的社员和长吁短叹的知青们,皮定芳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自己在这么好的年华里拥有了这么心满意足的婚姻却不幸处在一个找不到攀比对象的单调时代。

    作为生产队长的婆娘,皮定芳享有诸多优待。永兵任人不避亲,把一些轻巧活干净活派给妻子做,皮定芳接过了抬打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工分簿,每晚准时到重建好的仓库里为社员登记工分,白天给挑粪的称秤计数,为挖土的量方。总之,她不再脱鞋下田,到了酷热难耐的三伏天,她换上粉红色的漂亮凉鞋,脚上还套着薄薄的丝袜。这种吃国家粮的干部做派没有在兴安村引发公愤和热议,完全是缘于善良的兴安人对孕妇的宽容。别人的婆娘直到临盆的日子仍要挺腹收胸在田间地头忙活,由此知青们后来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兴安村里有那么多名叫谭路生的同名人。但是,皮定芳的妊娠期还不到五个月就完全脱离了劳动人民的队伍。

    李子梅叫皮定芳撩起上衣,用一根筷子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胡乱地点厾、比划,得出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胎儿是男婴。就从那天起,皮定芳负起了延续家族血脉的重任,永兵命令她必须杜绝一切无谓的劳作,一心一意,养胎待产。那段日子,当皮定芳挺着肚子到处闲逛时,李秀和李璐就在屋内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唯一的话题便是如何安胎保胎。婆媳间偶尔还会争吵几句,仿佛她俩养育的孩子还不够多,生产的经验还不够丰富似的。这也难怪,她们已本能地觉察到这个家族的香火越来越微弱。想当年,她们生起孩子来就像母猪下仔似的总是一窝一窝的又多又顺溜,堆满杂物和各种木质家具的屋子里终年弥漫着奶香和婴儿粪便的气味。床底下、靠椅上、豆腐桶里、房前屋后,到处爬满了喧闹不休的孩子。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个头大小不一,像菜园里的蕹菜一茬接一茬地疯长着。做母亲的手忙脚乱,简直来不及为孩子们缝制得体的衣服,总是老大的衣服老二穿,老二的衣服老三穿,一个一个将就着从不会浪费任何一片破布。可如今这门庭冷冷清清的,好多年竟听不到幼儿的哭笑声。

    因此,见皮定芳的肚子刚有点动静,全家人便都喜形于色,分头忙碌起各项事务。似乎迎接的不是一个谭氏子弟的降临,而是奇迹的产生和王子的现世。谭琴也从水皮之死带来的舆论压力中脱身出来,把自己的红色毛衣拆了,为侄儿打了两套衣服,一顶帽子和三双袜子。这种紧张而喜悦的气氛从兴安村弥漫开来,感染了远在二十多里外的代文,他托朱即师傅送来了二十元钱给李璐贴补家用。代文并没意识到自己每次出手都是二十元但家里人却发现了这个有趣的规律。李秀乐呵呵地跟李璐说:“如果他有缘再婚的话,我敢说他给出的彩礼也一定是二十元。”

    其实,代文对金钱和数字从来就不会多费心思,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行为。因为他不多不少刚好打了二十年仗,深植于大脑中的这根数字的发条常常僭越了神经中枢,擅自驱动着他的手足。

    那天中午,李秀和李璐前来上香,代文得知了李子梅去世的消息后趁她俩不注意又从功德箱里掏出二十元钱交给李璐,交代她去张罗给李子梅唱一夜号歌,热热闹闹地送她上山。一向宽容大度的李秀这一次却较了真,她盯着儿子的双眼,历声质问:“她是你娘,还是你婆娘?有你出钱尽孝的理吗?”

    母亲的激烈反应让代文颇感意外,他好奇地看了看身边的李璐和朱即师傅,意在寻求两位旁观者的解答。但他俩同样迷惑不解,完全没想到李秀固执地认为李子梅的突然去世是谭世林耐不住阴间的寂寞把她匆匆拖走了。这种结果早在谭世林咽气的当天她就预料到了,她相信李子梅一直在盼着老情人来接她去那个没有道德和婚姻制约的自由世界,她如愿了。当初丈夫去世时,李秀心想那只是一次为期不长的离别,夫妻俩迟早会在另一个世界再次聚首。可如今,他前脚刚走不久,李子梅的后脚就跟了过去。李秀认为这是一对人死心不死的老情人早就串谋好了的公然背叛,是以纵欲为归宿的可耻的私奔。更可恶的是,她想发难却连个事主也找不着。

    代文试着给母亲解释说总不能让这个脚下无人的老寡妇烂在屋里吧,他甚至还表示如果当地政府不过问,他将再多拿些钱出来作安葬费,让死者入土为安。朱即师傅也随声附和并对代文的善举表示称许。李秀却火冒三丈,她拉下脸对代文说:“你索性多尽点孝心,替你那死不安分的父亲和这新逝的寡妇举办一场冥婚仪式得了。”

    听到这话,大家才转过弯来。代文忍俊不禁,连一向抑郁少语的李璐也不得不赶紧用手掩住嘴巴,以免婆婆看到自己的笑容。

    如果不是皮定芳的细心和敏感,李子梅很可能烂在门窗紧闭的屋内都无人知晓。皮定芳溜达到李子梅的门口时闻到了一股死老鼠的臭味,立即起了疑心。许多人闻讯赶来,大声呼唤李子梅,但无人回应。他们对着门缝朝黑乎乎的屋里窥探,又撕开窗纸查看究竟,谁也不敢妄下结论。谭代湘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后,还在马路那边就大喊:“这不是李子梅的狐臭,是尸臭,李子梅死了。”

    于是,大伙撞开大门,赫然见到穿戴整齐,一身青色寿衣的李子梅挂在厅屋里的房梁上已去世多日。她的身体开始发软、腐烂,腿上出现了一小块一小块紫色的尸斑。朱即师傅用他那不可告人的神秘咒语把李子梅的腐尸味封锁在闭殓的棺材里,只允许她散发出淡淡的狐臭。这种兴安男人最熟悉的气味引来了许多虔诚伤感的吊唁者。在朱即师傅忧郁的号歌声中,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围坐在灵柩前默默嗅闻着即将永远消失的这种息息相投的臭味。

    为避免李子梅的深度腐败带来卫生安全问题,第二天清晨就匆匆把她埋了。在李秀看来,像李子梅这种乐观开朗又不太检点的女人如果不是鬼祟,不是谭世林的勾引,怎么可能上吊呢?因此只是在她的坚持下,李子梅被安葬在老虎山上与谭友福和谭世林隔了两个山坳的一个偏僻角落之后,她才稍稍安心。

    皮定芳的肚子越来越大,小巧的身子骨简直难以支撑。但准妈妈却改不了好动的习性,总也坐不住,整天屁股不落凳。大家断定没准又是一对双胞胎,永兵把这种猜测当了真,安排谭琴成天贴身跟随摇摇欲坠的嫂子,硬要她负起三条生命的安全责任。谭琴时刻留意嫂子的一举一动,盼望她也能像谭路生的妈妈们那样:分娩就跟屙尿似的轻快顺畅,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裤子就湿了,来不及完全抻开两腿,孩子已呱呱坠地。

    谭琴小时候就好几次撞见过做母亲的用菜篮把初生婴儿连同胎盘脐带和名字一块儿拎回家的情景,那血肉模糊的小生命使她对未来和男人充满了恐惧。

    终于,久旱无雨的天空突然涌现出滚滚乌云的那个黄昏里,谭琴在嫂子笑容可掬的脸上察觉了一丝痛苦的表情。

    “哎哟!”皮定芳边笑边皱眉,似乎感受到了儿子的粗野,她说,“宝宝在撕扯我的肠子呢。”

    两小时后,永兵从南冲村请来了产婆,刚才还大呼小叫的孕妇此刻却收了声,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闹了半天,原来是孩子在逗妈妈玩呢!”

    产婆却胸有成竹提醒准妈妈:“孩子只是累了,歇息后会折腾得更厉害,不出头是绝不会罢休的。”

    这产婆又黑又瘦,突出的颧骨和阴郁的眼神看起来更像巫婆。她那可怕的自信完全来自于经验、运气和无知。当初她从永兴县的一家煤矿嫁到南冲村时,有一位初次见面的长辈说新娘像个接生婆,她听说后信以为真便冒险干起了这人命关天的营生。正由于这原故,她曾成为钟鼓山猪场专职照料母猪产仔的员工,事实上,她最丰富最直接的经验正是来源于此。到如今,她已是大家熟知和信任的专业产婆,老虎山周边地区的所有初生婴儿除了谭路生们,谁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产婆来时双手空空,没有任何药物和助产工具,她深信对产妇而言,来自产婆的临床指导和精神安慰比什么都重要。这天晚上,当皮定芳如产婆所料再次出现阵痛时,产婆让主人家找出一把做针线活用的剪刀在柴火上烤了烤以备剪脐带用,然后便若无其事地坐在产床边胡言乱语拉家常,偶尔回过神来才记起去鼓动产妇树立成为英雄母亲的勇气和决心。皮定芳无所顾忌的喊叫声响彻整个兴安村的夜空,吓跑了哭泣的猫头鹰,扰乱了公鸡打鸣的节奏也引来了产疫鬼的纠缠。

    产婆不时用脏兮兮的手指伸进产妇的下身试探深浅,嘴里说:“还早,还早呢!”然后在衣摆上擦把手就继续嗑瓜子。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皮定芳发疯似的撕扯被子,摔打任何捞得着的东西。她一会儿后悔不该放纵奔放的情感让自己落到了这步绝望的境地,一会儿又被温柔的母性所捕获,在疲惫的笑容里憧憬着孩子出生后的天伦之乐。挨到次日下午,皮定芳已筋疲力尽,她那纤细娇嫩的身子再也承受不起生命之重。在她行将放弃之际,那产婆仍然平静地说着:“还早,还早呢!”

    然而,在天地间的大自然温床上,以传统的树交方式孕育出来的新生命虽然细小又瘦弱,却浓缩了祖宗八代的精华。猎人基因赋予的顽强勇猛的生命力使孩子不甘屈服于注定将在羊水中窒息的命运。在母亲不计后果的努力和怂恿下,新生命一举摧毁了产疫鬼设置的孽障,公然窜改了宿命中充斥着迷人征兆的契约,最终一刻奋力冲破了过于窄小的生命出口。母亲微弱的呻吟被奔放如注的血水中传来的幼年猫科动物的啼哭声淹没,永兵感受到了孩子的血脉与老虎及老虎山的渊源。他不顾自己晕血的毛病,冲进产房,看见产婆正双手捧着一团紫透透湿漉漉的血肉,小家伙手脚乱舞,双眼被血丝糊住了一时没能睁开,似乎不忍心目睹母亲的惨状。

    皮定芳的下身已经麻木,感觉不到血液正在无情地倾泻,只觉得产婆的双手猛地一下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拉扯了出来。她轻松多了也虚弱多了,侧过头来轻声跟永兵说:“快看看孩子的五官和四肢吧。”

    “放心好了,孩子很健康,像只虎崽。”永兵对妻子说,“他是兴字辈,就叫谭兴华吧。”

    皮定芳又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小到了没人听得见。她身下的床单已被鲜血浸透,伤口仍在汩汩往外冒血。产婆给婴儿剪断脐带后用围巾简单一裹就交给了李璐,回过头来抓起一大把土烟丝塞进皮定芳胯下的血盘大口中,要她夹紧双腿,静待好运的眷顾。然而一切都无济无事,她的血像被爱情煮开了似的冒着腾腾热气朝外喷涌。紧要关头,朱即师傅匆匆赶到,他三个小时前就得了口信,但他太老了,浑身布满了鱼鳞,脚上长出了青苔,背上披着御寒又防雨的蓑衣,走不了多远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一路上走走歇歇,还好几次学代文那样捋起裤筒抬起一只脚像狗一样尿尿。

    朱即师傅吩咐永兵洞开房门,他站在厅屋中央用颤抖的音调朝产房内大声念叨止血咒。但猖狂的产疫鬼对这种平日里本可止住田埂缺口里的水流的咒语充耳不闻。满屋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皮定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冰冷似铁,对家人的呼唤爱理不理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小。傍晚时分,她挂着泪水的笑容在大家的视线中渐渐消失淡去。

    这就是那群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知青们最后一次在兴安村看到的爱情结局。他们曾经目空一切,人人自以为是时代的主角和骄子,挨到谭兴华满六岁要启蒙入学的那一年,他们的激情终于耗尽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表面上与兴安人别无二致,骨子里却更像贵族后裔。他们如同毫不怀疑院墙上醒目的标语口号那样深信自己原本就是上帝为上流社会造就的尤物,白天应该出入华厦琼楼,夜晚则躺在最优秀的爱人怀中安眠。遥远未来的某一日将在奢华的宴会后瞑目于一座庭院深深的宫殿里,身后还要留下耐人缅怀与追思的清誉并享受永久的祭祀。因此,没费多少工夫,他们就如缤纷的落英,随风散去。他们要么改头换面成了器,要么就在拥挤而嘈杂的都市里的某个阴暗角落里黯然沉沦了。此后,兴安人只能在怀旧的影视剧中偶尔瞅见他们青涩的身影。

    最令人意外的是谭琴接到了大学复课的通知书。起程之前,李秀和李璐带她去黄洞仙烧香还愿,感谢菩萨的荫佑。谭琴顺便跟伯父话别,并询问他是否还有什么信件要托自己带去北京,代文淡淡地答道:“算了吧,孩子,我如今说话就跟死人放屁似的没有意义啦。”

    这几年的时光稀里糊涂就过去了,由于广播和收音机每天都在用同样的声音重播同样的内容,村民也日复一日地说着同样的话语,做着同样的事情。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把它量化成岁月已经毫无必要,因为它就像一大片黏稠的泥石流正缓缓地向前推进。如果不是看着谭兴华一年年长大,家人们几乎感觉不到年轮仍在一如既往地转动。

    谭兴华跟随奶奶走进兴安小学报名时,谭文录老师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没吃过母乳的孤儿。不仅仅因为他怯懦的眼神,他的个头也比同龄的孩子小了一大圈,谨慎的老师不得不加试了一道面试题以便确认这小不点是否具备了跟班学习的能力。

    “孩子,你会数数吗?”谭文录老师不无同情地问道。

    “会。”谭兴华低垂着头,他还没有打量陌生人的胆量。

    “那就从一数到一百吧。”

    “按十进制数?”谭兴华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老师又赶紧低下去,犹豫地问道,“还是按十六进制数呢?”

    这位本身只有初中水平的民办教师如果知道“十六进制”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就不会如此慌张了。他虽然知道这少小失怙的孩子有一位大学生姑姑在家辅导却没料到他刚满两岁就开始识字算数,五岁时已能熟背《三字经》和《弟子规》。谭兴华超常的记忆力和对文字的敏感度让家人吃惊,有人甚至当着李璐的面开玩笑说她这孙子更像是谭代超的嫡亲后代,李璐总是一脸自豪地笑而不语。

    多少年过去后,谭兴华仍对自己入学后的第一堂课记忆犹新。课文是:毛主席万岁。谭文录老师先是给新生们作了人物介绍,接着讲解了万岁一词的含义。几天之后,谭兴华刚刚能流利地读写毛主席万岁并理解万岁时,突然从各种渠道传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毛主席逝世了。

    谭文录老师泪水涟涟,他当然不是为难以自圆其说而难过,不过,他也确实无法跟学生们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地把黑色袖章发给大家戴上。

    从那天起,谭兴华开始对文字存疑。三年后,他长大了些,跟谭文录老师也熟络了,放学后就常常跑去老师家里听讲故事,在那里他听说了金财外公和金财外公说唱的一些故事。有一天,他忍不住再次提起关于万岁的疑问。老师见四下无人,终于实话实说了,他说:“历史上称过万岁的人没有一位能与金财外公比寿,他们的平均寿命还不到而立之年,相比之下,我们敬爱的毛主席的确算得上万寿无疆了。”

    这天晚饭后,谭兴华跑去问李秀:“老奶奶,真有金财外公这么个人吗?”

    李秀有些耳背,她习惯了对待那些听不太清楚的问题就一概笑而不答。于是,兴华咧开喉咙对着老奶奶的耳朵大喊大叫。李秀这才说道:“有是有,只是再也不会来啦,不是因为他老得走不动了,而是兴安人已经不需要他啦。现在大家都只盼着那些吃国家粮的干部经常进村来发布好消息。他们一会儿搞大跃进,吃大锅饭,一会儿又要搞文化大革命,这个那个的,到如今我们还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来呢。”

    谭永兵忙于生产劳动,从小对儿子疏于管教,小兴华完全是在姑姑、奶奶、老奶奶等一干女人的眷顾中长大。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秉承了女人的所有缺点:敏感、胆小、孤僻自恋,而且异常鬼灵精怪。他时常趁人不备潜入李秀睡房,捞到什么东西,不管见没见过都要尝尝,味道不错就一咕噜吞下肚去。他把代文孝敬母亲的补脑汁当饮料喝,拿一些叫不出名的中药丸子作零食,许多药丸略带苦味,他也有耐心慢慢品尝并忍受。常常因此彻夜不眠,瞪着灯笼似的眼珠子望着窗外的明月发呆,思念着李白。一只羞涩的萤火虫发了善心,每晚从窗外飞进屋陪伴他,用微弱的金色荧光照亮了他孤单的童年。他瘦得令人寒心,都十岁了,合毛和屎还不足四十斤。

    李璐估摸孙子失了魂,把他带到黄洞仙给因年迈很少下山的朱即师傅瞧瞧。朱即师傅老态龙钟,穿着明显过大的黑色破棉袄,双手笼在袖头里,蜷缩在洞口那个缩头的赑屃旁。他已经秃了头,多褶的双下巴挂在颌下直晃荡,活像一只终生追寻死亡的兀鹫。这位灵魂的守望者,每天默默俯瞰着山脚下那些如蝼蚁般庸碌的芸芸众生,连代文也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来,信众的流失,施主的无能与小气令他的眼神难掩失望和焦急之情。以至于初来乍到的香客也能在他与代文之间一眼就辨识出谁是心中有鬼的道士,谁是宁静淡泊的退役将军。偶尔有挂单的风云僧不期而至,小住三两日便又悄然离去,在他们眼中,代文比朱即师傅更像一位出世许久的彼岸高人,很显然代文的气质与菩萨更接近。随着老年痴呆症的加重,代文越来越像一尊积思顿悟后的活佛,慈、悲、喜、静四大境界都显现在他微微浮肿的脸上。不过他却从未把自个看成是黄洞仙的一分子,他唯一认同菩萨的一点就是他们挑选栖身处所的独到眼光。那些风云僧公然撇开同道中人找代文谈禅说道时,代文坦承黄洞仙居高临下且冬暖夏凉,的确是块人神咸宜的宝地。

    李璐在一旁给代文汇报村里的情况时,朱即师傅翻看了谭兴华的上下眼睑后哆哆嗦嗦地说:“这孩子肚里可能有虫。”

    他没向李璐讹诈香火钱,建议她给孩子吃几颗驱虫的宝塔糖。代文盯着谭兴华骨碌碌乱转的眼睛,插嘴说道:“依我看啦,他肚子里恐怕有鬼。”

    这是谭兴华懂事以来第一次见识传说中的将军爷爷,他始终不敢正视这位长辈,担心仇恨的眼光会暴露自己的心思。尽管没有人正经地给孩子讲述过家族中那段令人忌讳的历史,但孩子却早已知道正是眼前的这位堂爷爷枪毙了自己的亲爷爷。他低着头,嘟起嘴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哪有鬼,我才不信世上真有鬼呢。”

    代文似乎跟这位孙子辈铆上了,他接口说道:“这世上大鬼小鬼多得很呢,只是很难被朱即师傅逮着罢了,因为他们常常躲在人心深处,黑暗的内部以及正义的皮下,当然他们更喜欢在大雅之堂栖身。”

    一天,吴芙突然出现在黄洞仙。代文已经好几年没见着她了,她那憔悴衰老的容颜让代文意识到大把时间已在麻木的空气里和没有思想的安逸中悄然耗尽了。幸而她那高贵自负的气质依然如故,她把一双自己熬了三个通宵才赶做出来的灯芯绒布鞋送给代文时谎称那是婆婆的心意。代文问起母亲为何没来上香时,她告诉他说母亲老了,已经爬不上黄洞仙了。她还借母亲的嘴巴说:“妈妈要你哪天感觉自己身体不行了就趁回光返照的当儿赶回家去,别死在外面。”

    代文答道,“还早,还早呢。”

    吴芙心中咯噔一下,若有所失地下山去了。虽然在黄洞仙向菩萨祈祷丈夫能早日回家团聚时她也知道这愿望是多么渺茫,这一天是多么遥遥无期,但只要来到菩萨跟前就能见到丈夫身影的客观事实坚定了她的信仰。在她年少多情的岁月里,她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献给了那个忽隐忽现的薄情丈夫,多少年来,她内心深处仍坚定地守望着那份卑微的幸福和希冀。她已学会了像其他老人那样靠回忆打发晚年的孤寂日子,时常一遍又一遍地清点床头墙上那些暧昧的记号,默默怀想着丈夫给予的点滴温存和快感。那是时光深处只被她一个人记住的往事,上不了台面也走不进正史,却几乎是这位薄命女人的全部。

    那之后,吴芙走得勤了,打着信仰的幌子隔三差五地上黄洞仙礼拜菩萨以纾解思念丈夫的痛苦。条状的石阶沿山盘旋而上,陡峭又曲折,她总是爬得那样耐心和沉稳,仿佛那无尽的阶级是通往天堂的云梯。朱即师傅尽管老得不成人形,仍哆嗦着坚持每天给各路菩萨掸灰拂尘,奢望以勤快和恒心来对抗时间的腐蚀。他还经常提醒代文:“老伙计呀,你如果呆着不动,什么也不干,那你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垂垂死去。”

    “那正是我想要的,有什么比等死还坦然的呢?你怕死,你就等着像蛇那样在世上剥皮吧。”话是说得顺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代文还得再活几年,无论如何也要活过自己的母亲。他必须担起四兄弟遗留下来的所有责任,尽到为母亲养老送终的义务。他知道这也是母亲的最大心愿。

    “把老母亲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送上老虎山之前,”代文笑了笑,跟朱即师傅说,“我是死不了的。”

    朱即师傅似乎终于找到了说服老友的突破口,赶紧说:“即便仅仅为了活到那一天,你也不能整天缩着个脖子像一只被蚊蝇叮死了的王八似的一声不吭。你就咧开喉咙吼吧、唱吧,对着这片大山叫嚣,或者高唱号歌、山歌、咸水歌都行。把心中的浊气和积怨发泄出来,兴许能多活几年。”

    对朱即师傅有关延年益寿的热心,代文不屑于多费口舌。他不耐烦地说:“要喊冤你自个喊吧,我可没那兴致。”

    在代文心中,生命对于死亡的抗争,结局无一例外不是妥协就是失败。因此,当朱即师傅劝他戒烟时,他唯一的反应就是觉得可笑。

    “这烟陪伴了我一辈子,我只需看一眼就感到亲切,都这把年纪了,何苦还要抛弃它呢?况且,我死都不怕,还怕烟不成?”他反过来劝慰朱即师傅说,“尼古丁是一种天然杀虫剂,能消灭牙齿中的蛀虫和肠胃里的寄生虫呢。”

    与朱即师傅担忧的相反,代文头痛病发作的间隔周期越来越长。到后来,等两位老人偶然提起这件事时才想到那毛病已好几年没犯了。朱即师傅不得不承认代文说过治疗头痛病的良药是遗忘的话已然应验了。正是老年痴呆症治愈了他那顽固性的头痛痼疾。

    邮递员送来代文的工资时已习惯了叫代文草草地签个字就顺手把钱丢进功德箱里。但是,随着忘性的增加,每次要从功德箱里掏钱花时,代文总以为自己在盗用菩萨的香火钱。后来,因心生愧疚,他再也不敢向功德箱伸手。遇到必要的开销时他宁愿觍着脸向朱即师傅借账来转手,不过,那也等同于没借,因为他一转背就忘了自己欠下的债务。

    朱即师傅来不及为代文头痛病的痊愈高兴,就又为他的老年痴呆症担忧起来。他把酒糟糊在笊箕上诱捕蟑螂,用沸水焯过,焙干后和晒干的蜈蚣、蝎子、蜂巢合一起研磨成粉,偷偷掺入稀饭里给代文吃。每次下药,朱即师傅都像小说中那些黑店伙计下蒙汗药似的鬼鬼祟祟。尽管他格外小心,但代文仍然有所察觉,他啜了一口略带苦味的米粥,皱了皱眉问:“这粥味道不对劲啊,是不是馊了?”

    朱即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粥刚出锅的,历来就这味,五千年都没变过。是不是你的口味变得太刁了?”

    代文对粥的记忆也已模糊,心中没底,只得认了。

    朱即师傅的偏方并没什么效果,代文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棱两可,似曾相识,他无可挽回地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天下午,他下山散步时看见一头正在路边吃草的水牛,竟好奇地打量了老半天,觉得新奇无比。回来后跟朱即说他见到了一只从老虎山走出来的从未见过的史前动物。朱即惊恐万分,立即向有关部门汇报了相关病情。第三天,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陌生人,连哄带劝把代文弄下山,一辆救护车载他去了县人民医院。当天傍晚他就被送了回来,诊断的结果是:在长年的战乱中,大脑释放了过多的应激激素,损坏了顶叶和记忆。

    言下之意就是没救了。

    但朱即师傅并未放弃对老友的挽救,除了祈求菩萨的保佑,继续试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在背后偷偷下手为代文治疗。七月初一日中午,代文像往常那样光着膀子在洞口的柏树下看报,对从他身旁走过的越来越多的香客视若无睹。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也懒得答理,只是象征性地点头示意。难怪有些从黄洞仙上香回来的兴安人猜测代文很可能也患上了兴安人曾经患过的失语症。代文在一张过期的报纸上无意中见到了谭代辉的讣告和他的巨幅遗照,谭代辉安详地躺在青松翠柏之间,他的面容显然做过精心修饰,显得年轻又有光彩。正是这张熟悉的脸庞像一把钥匙重新开启了记忆的闸门。代文一眼就认了出来,还想起了许多数年前就已遗忘的战斗经历。那些血淋淋的战争在时光中渐行渐远,慢慢模糊成了动人心弦的故事,继而细细摸摸演变为遥远而缥缈的传说,最终代文相信那只是往昔的一些幻觉,是老年人不甘晚年寂寞的臆想在作怪。后来,连这点记忆的残片也不幸散失在洞口柏树下那午后的阴翳中。

    谭代辉一个月前就已火化,他的骨灰盒安放在庄严肃穆的烈士公墓里。但代文却知道那不是堂弟最想要的归宿,兴安人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老虎山入土,灵魂才能安息。一想到这位与自己出生入死并肩奋战了二十年的兄弟在一个陌生而凄凉的殡仪馆里化为了灰烬,他像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哭了起来。朱即师傅支开围观的香客,劝他节哀顺变时,他指着报纸上的谭代辉遗照哽咽道:“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恋栈者的下场。”

    那几天,代文久违的头痛病又犯了,他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直冒汗。不过,头脑却异常清醒,跟朱即师傅谈起他与谭代辉共同经历的一些趣事,所有细节都没落下,还埋怨说谭代辉曾许诺要送他一瓶茅台酒可到死都没兑现。这间歇性的记忆回潮令朱即师傅喜忧参半,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某个偏方误打误撞对了症,后来才发觉其实是代文那顽固的头痛病临时驱逐了老年痴呆症,重又夺回了自己的阵地,恢复记忆只不过是两大重症拉锯战中的短暂摇摆。

    一周后,代文的头痛症状逐渐消失。他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东西,苦苦思索了一整个下午才找到答案:时光。

    出于好奇,他从朱即师傅存放杂物的壁柜抽屉里翻出了一面铁皮镶边的四方镜,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的真实面目:那是一副陌生的看起来冷酷无情的嘴脸。尽管他同朱即师傅一块儿过布衣素食的日子,可还是因发福而长出了松弛的双下巴,头发也斑白散乱,粗硬笔直的一字胡与满脸的沟壑格格不入,两个明显鼓胀的眼袋淤积了太多的沧桑,仿佛潴留着毕生的泪水无处发泄。当年那张俊俏而坚毅的面孔已经被幻想、荣誉、失望和病魔挤压得完全变了形,见不到一丝英雄的气概,一脸的垂死者的落寞。如果面对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位画家,他会毫不怀疑那是抽象派的传人。

    当代文抱怨自身那没来由的肥胖时,朱即师傅奚落道:“你吃屎也会发胖的,因为你整天呆在洞里像一尊菩萨似的,什么也不做,哪儿也不去。”

    半个月后,一封沉甸甸的越洋信件由美国经香港辗转到达吴芙手中。牛皮纸信封里装着一封来自台湾的家书,随信还附有一张代武的彩色近照。吴芙不识字,看过照片后大失所望,因为她认定了那张照片是别有用心的人到黄洞仙找老将军拍照后伪造了信笺来戏弄自己。李秀唤来永兵,他仔细检查了信封上的邮戳后断定那的的确确是从台湾寄出的邮件,并当着全家人的面高声朗读了来信。这是一篇充满思乡之情的散文,酸楚悲怆又令人肝肠寸断,几个女人半信半疑,听着听着便泪如雨下。李秀一边透过放大镜打量着代武的照片,一边不停地念叨:“老了,胖了,头发白了,跟他兄弟一模一样啊。”

    李秀叫永兵从头到尾把来信又重复念了两遍之后才催促他赶紧给伯父回信,“告诉他吧,他母亲和婆娘都还在世。”她摩挲着代武的照片说,“要他早点回家,不管多久,我们都活下去等他。”

    第二天,永兵把李秀背到了黄洞仙,吴芙、李璐还有兴华,全家人除了在省城工作的谭永秀和在北京念书的谭琴,都到齐了。一位在关王庙开照相馆的师傅给这个家族拍下了最后一张凄凉的全家福。虽然拍照用的是彩色胶卷,但拍出来的效果与黑白照没什么差别,因为所有人都穿着灰黑蓝一个色调的衣服,而且,由于认真和紧张,全家人都身体僵硬地靠在一起,眼中露出和代文同样的那种老年痴呆症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呆滞目光。不过再严重的痴呆症患者也不会遗忘自己,吴芙把丈夫的照片递给代文看时,他并未因几十年的骨肉分离而感到生疏,他端详着相片中的那张脸就如同在照一面镜子。

    “这是代武。”他把照片还给吴芙时神情自然地说。吴芙满脸错愕,她盯住代文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问:“如果他是代武,那你在哪里?”

    代文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故意把声音放低了些似乎要悄悄地告诉她:“我在照片里。”

    在场的人没有谁拿他的话当真,大家都把他看成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可怜病人。

    在偶尔回溯而至的清醒间歇里,代文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一种久远的恐惧,这恐惧自少年时代起就一直伴随并折磨着他。即他与那位跟自己打了一辈子仗的孪生兄弟又回到了同一个模子里,似乎一生的努力都打了水漂,白白忙活了一场。历经数十年的战争洗礼,兄弟俩全身伤痕累累,用李秀的话说就是:“通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但令人称奇的是两个人的脸庞竟都完好无损。枪炮子弹没长眼睛,可老天有眼啊,它就像兴安女人一样深知兴安男人最爱面子却不太在乎里子。那些冥冥中的弹片宁可穿透兴安男人的心脏也从不去伤害他们的颜面。代文对此深感憋屈,固执地认为这也是老天爷对自己莫大的惩罚和嘲讽。因为如此一来,无论自己信仰什么,也无论自己经历过怎样的艰苦奋斗,到最后穿上寿衣躺在棺材里时,看起来和那位兄弟敌人还是双人一面,没什么区别。他实在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说词向后人交代这同而不和的悲惨结局,那就像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隐喻根植于家族的命脉之中无人觉察。

    代武的生命经受住了奸情的诱惑和爱情的浸润,也遭遇过失败的煎熬和伤痛的折磨,如今成了一位慈祥的老人。他收到亲人的复信和在黄洞仙拍的那张全家福时,内心五味杂陈。看着母亲和妻子陡然老去的容颜,他为蹉跎岁月的无可挽回而痛心,只是见到代文的面孔时才感觉到些许慰藉。他庆幸老天爷的眷顾,给自己留了最后一点面子。窃想:只要自己随便套上一件外衣,不赤身裸体、坦诚示人的话,那么与代文就难分难解了,谁也别想分清楚兄弟俩到底是谁曾经干过什么,犯过什么错误,受过什么伤害,有过什么遗憾了。两张脸永远一个样,年少时英俊轻狂,壮年时棱角分明,老年后和顺富态,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称心而合乎自然。

    那年,蒋介石去世后,代武带领一众旧部及部下的孩子们在灵柩前放声痛哭,他哭得那么彻底,那么伤心,无人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梦碎而哭。他原以为当兵打仗是一条通向权力和荣誉的捷径,待到达目的地之后才豁然明白自己已经上了一艘既无归期又没有彼岸的不归之船。打那之后,他坦然接受了人生中无法穷尽的各种偶然因素造就的悲惨宿命。曾经,他的确渴望自己能在中国的历史中毫无愧怍地占据一些册页。如今,他却宁愿那些战争根本就不曾发生,自己的名字也能像那些抛尸疆场的战友一样,灰飞烟灭后再也无人知晓。

    代武放纵自己沉湎在怀念的海洋里聊以释怀。他常常梦见年轻时的妈妈在巨树巉岩的自源岩顶翘首等着自己,他像孩子似的大声哭喊,任凭泪水痛快地流淌,湿透了枕巾。明知道身在梦中,却赖着不愿醒来。因为在反反复复的梦境里他还能见到巴足塘,老桂树,自源岩上的石缝,石缝中的皱褶以及皱褶上的青苔、鼻涕虫和鸟巢。他还能听见钟鼓山中呜咽的松涛和老虎山脚下天籁般的鸡鸣狗吠,就连李秀那终年像蜜蜂一样嗡嗡不断的唠叨也变成了对生活锲而不舍的悦耳的祈祷声。

    代武已彻底厌倦了抽象理论中的光荣与梦想,就盼着能常常吃到煨红薯,能每天喝上几口清明节前采摘的虎坦茶,能睡在幼年时尿过床的那张老床上。他偶尔也出席一些排场盛大的宴会,在叫不出名的一堆堆佳肴里找寻幼时的食感,结果全是徒劳,鲍鱼和鱼翅竟比不上母亲张罗的一钵加了豆豉油的抖辣椒爽口窝心。有一日,他偶然想起了参军前家里豢养的那只严肃又威猛的麻狗,它是兴安村最优秀的猎犬,他忍不住问自己:“麻狗还健在吗?如果它也做梦,它会梦见我吗?如果老桂树有灵,它会牵挂我吗?”

    陈谷君罹患乳腺癌不幸过世时,他悲恸欲绝却并未意识到那只是不可更改的宿命中的一个章节。他犹记得,善解人意的女人在做完乳腺切除手术后曾傻傻地问他:“日后,你睡觉时双手空落落的能习惯吗?”

    的确如此,在无数个血雨腥风的黑夜里,他只有双手紧握着妻子那坚挺的乳房才能安眠,就像政治家抓住了对手的把柄。他明明知道妻子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不过是在绝望中奢求一点意外的希望,更大的意义在于让患者亲身感受并确信那可怕的组织已远离了自己。可他还是假装满不在乎地安慰妻子说:“那两个圆滑的东西,看起来羞答答圆滚滚的可爱又诱人,没想到啊原来却包藏着祸水,是我们的心头之患,早该一刀两断了。”

    他没有照当时最堂皇的做派,让妻子的遗体火化,把骨灰撒入台湾海峡。而是顶住各方压力,执意把陈谷君葬在自家后花园里的葡萄架下,他打定了主意总有一天要把她的骨骸带返故里,归葬祖山。他委实难以接受起初在欢乐的液体中孕育出来的宝贵生命,到头来却要在炉火中碳化的可悲下场。

    慢慢地,代武爱上了闭门幽居的生活方式。因为少有人来打扰,他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几乎每天都披着同一件已掉了两颗纽扣的旧军大衣到楼顶的平台上晒晒太阳。这也是他一天中唯一可以窥见外面世界的机会。不过他通常都懒得张望,生怕浪费了自己的眼力。有热心的同乡和老部下想探望他时,得提前很久预约,方能见他一面。一位前来拜访他的湖南老乡无意间提到,几天前曾在日月潭边见过一位长着辫子眉的光头老人给来往的游客免费说唱一些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轶闻趣事。代武为之精神一振,立即梳理好斑白的头发,把散乱的胡须修剪整洁,还换上一套崭新的只在出席重要场合才穿的中山装,硬拉上那位爆料的老乡带路,一同驱车赶到日月潭边整整打听、寻访了三天两夜才无果而返。

    有一段时期,代武陆续收到一些已牺牲多年的部下来信,内容抽象得令人费解,无论行文多么谨慎,用词多么委婉,却都沁出一种浓厚的肉麻又潮湿冰凉的阴间气候。他不靠视力解读文字,而是凭良知叩问灵魂才断定那是死人在抱怨。惶惑间,他掐断了家中的电话线,也不再拆阅来历不明的可疑信函,因此错失了许多有益的忠告和温情的关怀。

    鳏居的日子里,温床成了噩梦的产地。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卧室里找到温暖和欢娱,只好流连在后花园里拈花惹草,弄地莳菜,间或陪地下的妻子说说话,要么就好奇地看看老鼠打架或蚂蚁上树以聊解孤寂。时日无多,他的后花园俨然成了硕果累累的农庄,连陈谷君坟茔的封土堆上也呈现出一片姹紫嫣红,开满了各种果蔬的花朵。他如此卖力地播种绝非贪图收获,也不为满足口腹之欲,一切缘于山民对人类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的生产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红薯的扦插,大豆的育苗,土地的施肥与耕耘,每一个细节都能寄托他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别看他冷静务实,生活恬淡,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比海浪更汹涌激荡,回家的愿望比鸽子更强烈。

    每当一茬瓜果蔬菜成熟,代武便敞开院门,邀请陌生的邻里和路人进园,尽享免费采摘的乐趣,之后便又重复新一轮的辛勤劳作。一位年轻的采摘者出于好奇,问代武是否喜欢三毛时,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因为他不知道三毛是位作家,只见他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是七根毛发,是七毛吧。”这不足为奇,因为他赋闲后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史学和堪舆学上。他认为,在学术上理清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从而推算出祖国大一统的准确日期是可行的。他艰难地钻研二十四史并自得其乐,偶尔也从《周易》中寻找灵感。

    代武时常把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摊在客厅的地板上,光着脚丫子独步天下,满世界走来走去,还体验到了从太空俯瞰人间的奇特感受。他好几次盯着老虎山的地理位置发呆,后来干脆走过去一屁股跌坐在那块用他从兴安村带来的一抔故土做了特别标注的地方,仿佛坐在了兴安村的晒谷坪中央。有一次,他趴在地图上细细地查看,伤心地发现自己可以去南极探险,去美国的拉斯维加斯赌博,还可以去法罗群岛捕鲸,去瑞士的恩加丁山脉滑雪。总之,几乎能自由地去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就是故乡。

    代武越来越迷信堪舆学上的理论,他发现中国的地图形状的确是一只昂首阔步的大金鸡,台湾和海南便是它健步如飞的两只大脚。如果缺失了台湾,那势必成为一只独立的摇摇欲坠的残鸡,这是上帝也不能容忍的事情。因此,尽管时局变化莫测,代武却坚信回家团聚的时刻必将到来,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他是那么笃定,就像在等待一项日程早已安排好了的聚会。至于时间嘛,他倒不太着急,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印证了耒阳牯关于他命硬的断语。这条命走夜路摔不死,枪炮打不死,蛇咬不死,鬼掐不死。反正,不回到老虎山脚下压根儿就死不了。

    代武虽然精神恍惚,早年的豪情与斗志也在晚年的寂寞中彻底失落了,但仍会时不时翻出那本《战士授田证》来看一看,摸一摸。前些年当局要用金钱收买这凭证,可他却坚决拒绝出卖。他毫不怀疑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定能见到哪怕一眼这些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将要属于自己的田地。这种坚定的信念只是在他确诊自己长了食道瘤之后才有所动摇,他弄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天起,感觉自己说话吐字越来越费劲,舌头像打了个死结。一时憋急了,嘴脸挤歪了就飙出高亢的海豚音,活像鬼叫,把自个也吓得够戗。他越发的食不知味,几乎天天便秘。想当年屙屎都跟射精似的利索而有快感,如今上一趟厕所就如同体验一次难产的分娩。

    精力的水堰在苦涩的晚景中有条不紊地悄悄洇漏。一朝醒来,代武踉踉跄跄朝后花园走去,不期然被自己冷不丁迸出的一个臭屁放倒在地,匍匐良久,老年的理性使他不得不正视原本荡漾澎湃的人生已然要干涸见底的现实。第二天,他便想法通过侨居美国的朋友转手把家书寄回了兴安村。在拜托那位老友帮忙的信中他动情地写道:“名利俱荣的锦衣玉食非我所求,稠人广众的山呼海啸非我所爱,我如今只盼着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我要死在我出生的那间老宅里的那张老床上,安葬于祖山之中。我不想被当成柴火扔进炉膛,也不想化为灰烬被弃之大海,火热与水深是我今生最大的恐惧。”

    由于讳疾忌医,代武拒绝进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他实在无法容忍把时日无多的晚年耗费在白茫茫的病床上。他一边在后花园里的杂草丛中寻找车前子、茯苓草、地丁和苦菊煎水喝以纾解病痛,一边暗下决心要与时间赛跑、与忘性抗争。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过去,生怕往事从记忆中溜走。当他从家信中得知母亲健在并且还在坚定地等待自己时,心中涌起一股老年人不该有的激情和冲动,他买来了各种健身器材,制定了一整套自以为有效的恢复体力的锻炼方案。还查阅了有关台湾海峡的地理数据,详细计算了克服季风的影响后经最短的线路游到彼岸所需的时间和体能。避开了年头年尾的冷水期,他把下水的日子框定在秋冬交替时的西北季风期,那时节虽然风浪大些却不失为万全之策,因为他设想即便自己半途体力不支溺毙了,风浪也会把尸体刮送到彼岸。他铁了心豁出去了,不断地自我鼓劲说:“死也要死到那边去!”

    代武毅然撂荒了心爱的后花园,用想象中的成功登陆来给自己打气,好几年如一日地为这个荒唐而不着边际的阴谋诡计默默努力着,就连最信任的老部下他也没透露出半句口风。天气变暖的时候他不再蜗居斗室,每天都大大方方地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家水上俱乐部练习游泳技能。

    也就在那些出门的日子里,代武惊喜地看到沿街的摊面上竟然在公开摆卖简体版《毛主席语录》,而当局却睁只眼闭只眼并未采取严苛的取缔行动。这种微妙的变化使他确信了那种不可抗的造化的力量正在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他甚至有理由大胆地预期经年之后在金门和厦门之间完全可能架起一座像彩虹般空灵而优雅的跨海大桥,任两岸人民自由往来。他下意识地买了本《毛主席语录》偷偷带回家,他要亲眼看看这位老领导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已敏锐地醒悟到这或许比提高游泳技术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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