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花开-美丽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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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美孚灯

    每次回望成长的道路,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美孚灯的影子……

    (一)

    美孚灯是一种夜晚照明用的灯,中间一个扁圆形的空心肚,可以装煤油、柴油,细腰下一截裙摆似的灯托,上面一个铁质灯头,灯头中间有一个可以穿过灯芯的扁平细铁管,旁边安装四个菊花瓣形的铁片,用来固定玻璃灯罩。整个形状像一个戴着玻璃高帽穿着曳地长裙的美少女。因为它最初产自美国,所以称它美孚灯。

    上世纪80年代,农村虽有电灯但经常停电。全乡供电主要依靠本地的樟涧电站。上半年的丰水期,家家户户晚上还能亮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到了下半年,基本上都是点煤油灯。住在隔壁的大姨,到我家要一个空墨水瓶,表姐把瓶子洗净后,先用剪刀在瓶盖中间钻一个洞,再剪下一块长方形的金属牙膏皮,用竹筷卷成一根空心圆管,圆管里穿进一根用旧棉布拧成的灯芯,把带灯芯的圆管穿过瓶盖中间的洞,插入装有煤油的墨水瓶里,旋紧,一盏煤油灯就做好了。那时农村人用得最多的就是这种简易煤油灯。点亮后,烧久了,灯芯上就会开出一朵朵暗红色的灯花来。看它越烧越红,越烧越艳,在小小的我眼中,那盛开在煤油灯里的一粒粒绿豆大的灯花,是那样的奇特和美丽。等我不顾大人责骂,用细木棒把它挑出来时,却只有几络煤灰黑炭。

    有工作单位的人家,一般都用美孚灯。因为美孚灯外形美观、干净,不冒烟、省油而且光线明亮。爸爸每次都一边往灯罩里呵气一边用软抹布把玻璃灯罩擦得通透,点亮油灯安上玻璃灯罩,然后在玻璃灯罩上用白纸再围上一圈做遮光灯罩,一家人在桌前灯下看书写字做针线活,安详而又美好。据爸爸传授,他刚参加工作、在东乡县王桥中学教书的那几年,经常用一个自制的三脚铁丝架,利用美孚灯灯罩顶端集聚的热量,在晚上批改作业、备课读书的同时,为自己煮熟一碗面条作为夜宵。在那些贫困而又孤单的日子里,这样的一碗面条暖胃又暖心。

    不知是因为美孚灯太重了,还是灯身加灯罩太高了(两个加起来大约八寸),或者是我人小力气小,判断不准,经常是当我端着灯行走时,因为只顾看路,倾斜了手中的灯,造成灯罩滑落破碎;或者是当我端着灯到桌底下寻找掉下的东西时,灯罩被桌板或桌档碰落地面。每次不小心打碎了灯罩,爸爸就一边咋呼着一边喊:“啊嚯,又去掉五毛钱了!”所以,我一直以为美孚灯的灯罩是五毛钱一个的。直至几年后我长大了些,又一次打碎了灯罩,第二天妈妈给我五毛钱让我去买过一个,供销社的漂亮阿姨递给我一个灯罩,还找给我两毛五分钱时,才知道灯罩是两毛五一个的。回到家里就去责问爸爸,爸爸“嘿嘿”一笑,解释道:“你打碎一个去了两毛五,花钱再买一个也要两毛五,加起来不就是五毛了嘛!”

    (二)

    我对美孚灯特别有感情,是因为美孚灯下,有着我太多温暖美好的记忆。

    四个同读初一的女同学:玉英、红梅、青云、最小的我,再加上玉英的哥哥、因为家庭原因20多岁才开始读初一的焕义,我们在同一盏美孚灯下,度过了整个初中时代同灯共读的欢乐时光。

    读小学时,我邻居熟悉的小伙伴里没有谁和我同班同年级。倒是住在姜村老街中间,我上学必经路上的一个女同学——佐兰,每天早上和中午都会早早地背着书包到我家里等我上学。有时一大早到我家,我还在睡懒觉,她就耐心地坐在一边等我起床、梳头、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和我一起高高兴兴地上学。有点好吃的东西,也一定留着和我一起品尝。可惜因为她爸爸过世,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偶尔在路上碰到,她还会亲热地像个小大人般牵住我的手,羡慕我还有书读。后来我越读书走得越远,只知道她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早早出嫁了。

    而初中时和我坐在一起写作业的这四个人,她们都不是我小学的同学,只是因为某种机缘巧合,我们成为同学,坐到同一盏灯下。

    读小学五年级时,班上增加了一个特殊的插班女生青云。因为她的家庭出身是地主,按照当时的政策不允许读初中。本来她小学早就毕业了,因为她家有三个哥哥干活,一个老幺女孩,不读书待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事,所以家人就让她在学校里读着玩,插到我们班里时,已经是她的第三个五年级。本来她已做好准备,打算读第四个五年级,幸好和我们一起小学毕业时,政策放开了,地主成分的她终于幸福地成了和我同班的一名初中生。

    红梅的爸爸在银行工作,原来住在银行附近。红梅读小学时没有和我同过班,所以之前我并不认识她。小学毕业那年,她家租住到姜村老街,她家后门和我家后门,只隔一条三尺宽镶铺着鹅卵石的小巷。初中时又分在同一个班,成为真正的同学。

    玉英原本比我高一个年级。玉英的爸爸也在银行工作,妈妈在生她下面的弟弟时,因为难产母子一起去世了。她家有兄妹七人,玉英最小,为了照顾这么一大群孩子,她的小脚外婆从玉山县的七里街走进她家,浆洗缝补,操持杂务,成为她家的主心骨,对最小的玉英更是疼爱有加。

    焕义是玉英的第三个哥哥,平时大家都习惯称呼他的小名“浪浪”。在焕义下面玉英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因为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需要一个劳动力砍柴挑水种地种菜,同样英俊帅气的焕义,因为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为人实在,小学毕业后就一直作为男劳力,辍学在家任劳任怨地砍柴种地。哥哥弟弟都招工招干参加了工作,为他将来的出路考虑,20多岁时,大人才安排他和我们同班,接着读初一。

    小学就在村庄里,沿着老街直走就能到达,大人们只要督促孩子背书包出门,根本不用担心来回路上的安全。而中学建在一个山包上,离村子有三四里地,一路上有稻田、有水沟、有马路、有山坡,早了晚了,风里雨里,确实存在许多潜在的危险。为了让焕义顺便照顾好妹妹,已经读完初一的玉英,留了一级,和焕义同班继续读初一。

    (三)

    浪浪是玉英的哥哥。但自从我们五个人成为同学之后,浪浪就成为我们四个小女生共同的大哥哥。玉英的外婆也成为我们大家的外婆。

    玉英家住在我家斜对门,隔着门前的一口水井和一条镶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她家的房子是租的,六榀带天井的老房子,她家和房主各住一边,厅堂共用。除银行里有一个分配的房间外,这里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厨房,浪浪一个人住在后面,一个窗户很小、白天进去都看不见人影的柴房里。也许是应了做事多的人差错也多的话吧,浪浪平时被外婆责骂得最多,有时看他砍柴回来端着饭碗坐在一边掉眼泪,我们心里都很同情他。浪浪因为常到深山里砍棍子柴,有机会采摘到杨梅、猕猴桃、毛冬瓜、野柿子、楋等野果。有一次,因为采摘的杨梅太多,他的长裤外衣全用来装了杨梅,挂在柴担上,自己只穿一条平脚短裤,挑着一担棍子柴回来,看起来又滑稽又好笑,但分享着他辛辛苦苦带回来的这些美味,我们都对他充满感激之情。所以每次看见他受委屈,都心疼得慌,觉得外婆对谁都好,就是对浪浪有点不公平。

    玉英家的厅堂很大,堂前是一个长条形的天井,然后是围墙大门,白天光线明亮,夜晚空气清新。每天晚上,外婆都会早早地收拾好饭桌,在漫长的停电的黑夜里,早早地点起那盏干净明亮的美孚灯,在玻璃灯罩上加一圈遮光的白色纸罩,让它静静地亮在厅堂的那张八仙桌中间。夏天桌底会燃一盘蚊香,桌旁的饭甑架上搁一个茶壶和茶碗,冬天桌底一定会暖上一个火盆。

    白天我们各人忙各人的事,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们就会背着书包,到玉英家去写作业。先到的人挑一个位置坐下,最后来的那个就在三个女生的位置中任挤一个,反正浪浪肯定是一个人坐一个位置的,因为他实际上已经是大人了。

    我们五个人组成学习小组,浪浪永远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也是写作业最快的那一个。浪浪的钢笔字写得很好看,又端正又整齐;给我们讲解难题时,又耐心又细致。一遍不懂讲两遍,往往是我们自己都放弃了,只想借他的本子抄完了事,他还两遍不懂再给我们讲第三遍。“只要听懂了什么题都不难!”他常常这样对我们说。

    外婆对我们非常慈爱,有好吃的东西一定留些给我们品尝,晚上有客造访,也引了客人在大门外或房间里轻言细语,尽量不打扰我们的学习。周围邻居和经常从门前经过的路人,都知道这里有一群用功读书的好学生,羡慕之余常常把勤奋好学的我们作为教育子女的榜样。

    (四)

    学习之外,我们也一直享受着浪浪大哥哥般的关心和照顾。

    学校每年要组织勤工俭学和义务劳动。勤工俭学是到山上端毛竹赚班费,义务劳动是给学校食堂砍柴,这样住校学生就不用交柴火费。另外每年还要捡一次油茶,补贴食堂开支。

    小学时我们也有义务劳动,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每学期要砍一次柴,但那时砍的都是蕨箕一类的茅柴,只需到低矮山包的油茶树下,用茅柴刀割下一堆,用柴绳捆了,再用两头削扁削尖的毛竹棍,一边一个对着茅柴捆中间一撬,就可挑回学校。然后由学校和村里统一安排,敲锣打鼓地挑了茅柴排着队上街,按照大致相等的人数,把茅柴送到军烈属、五保户家中,以示尊重和慰问。

    初中时砍的柴是学校食堂烧的,学生也长大了些,所以都是到高山深山砍棍子柴,就是把整棵杂树放倒后,砍成大致相等的段,再叠进用藤条圈成的两个圆箍里,中间夹一根长长的杂木可以挑柴。这种圆木的棍子柴不好烧,还需要用斧头劈开,但很经烧,一顿饭要不了几根,我们把这种柴叫劈柴。

    因为我跟班读书太早,年龄和个子都太小,所以每逢劳动,同在学校里教书的爸爸就给我请假或要求劳动替换,每次都是我自己积极争取,再由爸妈拜托过老师和浪浪照顾,才得以参加。

    在初中,我砍过一次柴。我们四个小女生空着手,跟在浪浪后面,气喘吁吁地和同学们一起爬到了半山腰。浪浪可没闲着,他不时站在路边左右观察,最后看准一个地方,告诉我们不用爬了,就坐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然后他一个人钻进灌木丛中,很快林子里就传来了砍伐的声音。我们四个女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说说笑笑聊得不知道有多开心。浪浪满头大汗地给我们每个人端出来一截新砍的木头,接着他自己也挑出一担劈柴,在其他同学还在忙碌的时候,他就领着我们下山了。

    在初中,我捡拾过一次油茶。扒开油茶树下的茅草,黄黄的油茶籽可真多啊!我很快就装了半书包。正奇怪玉英她们为什么还是书包扁扁时,浪浪拎过我的书包一看,哈哈大笑起来:“蔫下来的油茶籽全被你给捡光了!”原来只有黑色的油茶籽才是成熟有油的,黄色的油茶籽是没成熟时蔫掉的油茶脱出来的籽,不仅不含油,榨油时还会吸油,降低出油率,是绝对不能要的。懂得这个道理,我只有悻悻地把黄油茶籽全部倒掉。傍晚背着半书包黑色油茶籽凯旋而归时,一头大水牛走在赶牛老伯的前面,追在我们身后下山。老伯大喊:“你们前面的人让让,我家水牛会跷人的!”吓得我们全钻进了路边的柴草丛里。偏偏老伯又喊:“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你要躲得更远些,不能让牛看见你的红衣服。”我怀疑地问浪浪:“为什么?”浪浪也有点焦急地说:“牛看见红颜色会变得更加暴躁的!”更吓得我独自飞奔向前,拐上另一条上山的小路,一直跑到一堵石壁前蹲进灌木丛中,偷看到大水牛从我脚下蹦跶着下了山,才终于灵魂归位!

    在初中,我还到一座叫元坪的高山上端过一次毛竹,也是惊惊咋咋地经历了很多艰险。因为我力气小,扛不动,跟不上女伴,掉了队,浪浪照顾着玉英她们三个先走了,而我落在最后成了班主任周科夫老师的重点照顾对象。

    其实,读书是我们整个学生时代最主要的任务,而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往往是学习之外的生活片段。所以,我总认为,对于孩子,在学习之余,我们也要学会放飞,给孩子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记忆。

    (五)

    初中毕业后,我们又一起到离家十五里的高中点郑坊中学读高中,我和他们不在一个班。每个星期天下午我们背着菜筒一起走路去学校,星期六上午一放学就背着空菜筒走路回家吃中饭,艰苦的日子我们依然过得很快乐。

    浪浪高中毕业后考上招工,到本县一个工厂工作,娶了同厂幼儿园的一个幼师,生了个儿子。改制时下岗又返聘,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青云高中毕业后做了几年的小学代课老师,后来和林业分场里的一个职工结了婚,对方离过婚,有一个女儿。青云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四处求医,正方偏方吃了不少,终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老公下岗后,全家搬到县城,买了房,安了家,各自寻了一份事做,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

    红梅先到一个村小当代课老师。邻村小学一个师范毕业、高大帅气,但家境贫寒的年轻男老师,天天傍晚坐在她学校门前的山坡上盼望着她。红梅带学生上山砍柴时,他一上完课就跑到山上接应,生活上也主动帮忙,即使挨骂也决不放弃。他们在学校里没有谈恋爱,等红梅招工到银行工作后倒谈成功了,终是感念他那一份痴心痴情吧!生了个儿子,家安在县城,自己还在乡镇的信用社里工作,老公早已改行调进县城,任了一官半职。

    玉英的爸爸因病去世时,玉英从高中补习班里辍学,回家顶职到银行里上班,陪着日益老去的外婆一起生活。在她恋爱结婚前的许多年里,我每次放假回家,晚上都带着睡衣到她单位的房间里,和她一起值班守库房。那一沓沓装在铁盒子里锁进库房的人民币,在我们的眼中和砖头石块没有区别。置身于整个村庄的中央,周围都是同村熟悉友好的乡邻,在乡村安宁美丽的夜色中,我们度过了许多开心快乐的闺蜜时光。后来,玉英结婚生下女儿,外婆得了老年痴呆,老公在县城工作帮不上忙,她一个人支撑得很辛苦。我休假回去看她时,只能尽量帮她抱抱女儿,守守外婆。外婆过世后,她终于调进县城,合家团聚。老公也升任了副科职务,全家人互敬互爱的,成为幸福之家的样本。

    (六)

    美孚灯是一种夜晚照明用的灯,中间一个扁圆形状的空心肚,可以装煤油,柴油……

    它带着光明,带着温情,带着暖意,穿越时空,穿透记忆,亮在历史中,亮在黑夜里,也永远亮在我们的心灵深处……

    2011年7月8日

    过桥

    上饶的市民公园对面,信江河上,正在建造一座新桥——龟峰大桥。这边正往水里安装大型脚手架的机械轰鸣着,对岸填埋土石方也是一片繁忙,好像从信江两岸伸出的两只手臂,正在努力地伸长再伸长,渴望着跨过河流的阻隔,在空中紧紧相握。

    每次看到这座正在建设中的钢筋水泥大桥,我就会想起自己走过的桥。我的家乡具有典型的江南特色:青山环绕,屋舍俨然,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滋润灌溉着两岸的田野和村庄;一条古老的盐道,从村庄中间穿越而过;村庄里延伸出的三条公路,从村边绕过通往东、南、西三个方向。村庄里面的街道小巷都用鹅卵石拼镶而成,展示着村庄悠久的历史和文化。河上有古老的石拱桥,也有可通车的水泥大桥,走在上面和平地没有差别。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宽宽窄窄的水泥桥或古老的石拱桥,那不算桥,而是地面的一部分,是陆地的正常延伸。我记忆中的桥,是独木桥、木头桥、浮桥。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走过的桥虽然很少,但每一次过桥的印象都特别深刻。因为对于我来说,屈指可数的几次过桥都像过生死关口一样艰难:站在桥头,频频四顾,抉择再三,泪水涟涟。每一次过桥,都有一个值得付出的理由,同时也留下一个记忆犹新的故事。

    独木桥

    也许最原始的独木桥是偶然形成的:一棵长在河边的大树,老了,枯了,倒了,恰好它的树梢搭到了对岸,无意间成为一座连通两岸的桥。于是动物们在上面嬉戏攀爬,古人类也借助于它在两岸之间穿行,原来分隔的世界因为独木桥的存在,重又融合成为一个和谐相处的整体。

    不过,我所走过的独木桥比实际意义上的独木桥进步得多,毕竟时间已经跨越了五千年的人类文明!

    读初中时,每个星期有劳动课,每个学期要组织一次全校性的勤工俭学活动。学校新建在一座山包上,一届接着一届干,轮到我们,劳动课一般是担沙挑石或平整操场。勤工俭学的任务是上半年到山上端一次毛竹,下半年上山捡一次油茶,其间还会组织高年级的同学给学校食堂砍一次棍子柴。

    我的年龄太小,比班上最小的同学还小两岁,个子也矮,一直坐第一位。所以每次上山端毛竹时,也在学校当老师的爸爸就帮我向班主任请求劳动替换,往往是班主任老师在需要平整的操场上,用石灰线画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框,任务是往下挖出一尺深的土方,再把泥土倒在操场边需要填高的洼地上。一个人的劳动有点机械和单调,特别是随后几天听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谈论劳动趣闻,我更是心里痒痒的。下一次砍柴,我要求参加,爸爸不肯,我只好又一个人到操场上去挖土方。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又组织上山端毛竹了。这一次我坚持无论如何也要参加,因为再不参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爸爸终于答应,并拜托班主任周科夫老师多多照顾我。那一刻,我真是高兴啊!

    这一天终于到了。我背着空书包和同学们一起早早赶到学校,领了学校发给每人的四个馒头后,在老师的带领下向着目的地出发。

    到了山脚,我们几个女同学一边叽叽喳喳有说有笑,一边沿着山涧边的护堤往山坳里走。特别是我,因为第一次参加这种劳动,更是兴奋不已,真的像一只放飞出来的快乐小鸟。走了两里多路,来到一个岔路口:一条路直接上山,一条路要过一座独木桥,到了山涧对面再逆着水流向里走。

    直接上山的那条路我走过一回,是空着手带着饭团跟在水花表姐后面上山砍柴。我在表姐的安排下,花了一天的时间,端回来一截稍有弯曲的木头。到家里一称,12斤,是荷树,木质坚硬适宜做家具。爸妈把它留下来,后来做了两条靠背椅的4条后腿,那恰到好处的弯度,让木匠师傅连声称赞,节省他很多工夫。那座总爱把太阳藏到它背后的高山,曾经让我遥望和想象了很多年,那次我终于走进了它。虽然没登上山顶,但我却仰望到了它的风采。

    端毛竹却一定要过独木桥。前面大部分同学都已经过了桥继续往山坳里走,我也毫不在意地跟在女同学后面一脚就踏上了桥板,马上发现这座桥很不一样:不仅上下弹跳,还左右摇晃,第二脚还没落下,自动弹上来的桥板已经粘到我的鞋底;第三脚已经深深地踏了下去,心都已经悬到半空,脚却还没有踩到桥板。我吓得大叫一声站在原地再也不敢动弹。前后的同学看我害怕,故意站在桥上用力蹦跳几下,独木桥晃荡得更厉害了。我赶紧退回桥头,重新站到了安全坚实的土地上。

    独木桥为什么这么可怕啊?我仔细观察起来:长约五至六米,宽约一尺五六,七八根劈成扁平形状的长长的圆木,按照头梢互搭的顺序排列,用几根横木档按一定的间距拦腰销上,组合成一块特长的桥板,直接搭在山涧的两岸。它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被山洪冲毁,确保一年四季畅通无阻。

    如果不过桥,能不能找到其他过河的办法呢?河堤有两米多高,就地取材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叠得垂直平整,想攀缘下河根本无法落脚;河床借了山石的凹凸不平,形成了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深潭,上半年正是丰水季节,河水又急又深,涉水而过根本不可能。独木桥是目前唯一的通道。

    在我左顾右盼、迟疑不决时,全班所有的同学都晃晃悠悠但又稳稳当当地过了桥。班主任周科夫老师带着几个高高大大的男同学,在河对面一边等我,一边给我鼓劲。

    这是我向爸爸争取来的劳动体验!这次去不成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可这座独木桥为什么这么可怕啊!我看看桥,看看河,看看对面的老师和同学,又看看桥……急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周老师问:“叫两个男同学牵你过来,行吗?”“不行!”“你自己慢慢走过来,好吗?”“不敢!”“派两个同学把你送出山口,你自己回家去,可以吗?”我急得大叫:“我一定要跟着你们去!”

    我慢慢地提起一只脚,轻轻地落在桥面上。然后把第二只脚也放上桥板。趁桥没晃的时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一晃荡就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等到桥不晃了,又赶紧往前面挪两步。越往桥中间,越像踩在一根弹性很好的橡皮筋上,每一步都飘着、悬着,怎么也不踏实。脸上挂着泪,眼睛只看桥,桥晃人停,桥停人挪。桥真长啊,五六米长的桥煎熬了大约十几分钟,我终于含泪带笑站到了对岸的土地上。

    追上前面的同学,我又快乐地与他们同行。沿着山涧走了七八里,看见前面山坳的树林里散落着十几户人家,村庄因地势命名为山坑。我们从村边左拐,走上了上山的路。

    这简直是一座石山:石壁光滑,山势逼陡,几乎与地平面垂直,高达百米以上。用平整的大石块垒出的台阶,缘壁而上,蜿蜒曲折直通蓝天,仿佛是一条点缀着花花草草的绿色天梯。我们正攀得汗流浃背时,眼前一片新天地,让人感觉豁然开朗,深山之中,高山之上,竟然藏着百亩良田:绿油油的禾苗像绸缎一样丰盈、柔软,在微风中掀起绿色的波浪;路边沟渠正汩汩流动着清澈透明的高山泉水;稻田的边缘,是几栋土墙瓦顶的公房,房子的前半部分留着很宽的走廊,廊柱和木门整齐划一地排列着,那是分场的场部、仓库,以及职工的住房。田野周边,几头黄牛水牛正在悠闲地吃草。整个地形像一把圆形的蒲扇,一道山脊是手握的扇柄;更像一个天然的圆形舞台,坐落在群山环抱的中央,三面悬空,一条连接后台的通道,傲然独立,自成风景。那些在家门口需要抬头仰望的高山,到这里都变成一个个丘陵似的小山包,正安静地围坐在舞台四周,观看着舞台上百亩良田的春种秋收、四季转换。这里日照时间比山下长,种的都是双季稻。也许此地曾经盛产苦竹,所以它有一个听起来很悲情的名字——苦竹洋。设在这里的林业分场就叫苦竹洋分场。可在我心中,所谓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那份景致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我们踏着右边的山脊进入深山,又走过三五里,来到一座毛竹山上。毛竹已由林场工人按照标准放倒砍好,一般六米多长,从刀口上面一米五处量圆周六寸以上。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毛竹端到山下的收购组,收购组按照毛竹尺寸,付给我们一定的工钱作为班费。

    其他女同学都有端毛竹的经验,听见手拿皮尺量毛竹的男同学喊“这根六寸的”,就马上跑过去把毛竹抱在怀里。我站在毛竹林中,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一心想象着如果登上前面这座山顶,又会看到怎样的风景,结果满山都找不到六寸的毛竹了,最小的也是七寸。“七寸的很重吗?”我天真地发问。“七寸比六寸只重七八斤,但路长就会显出分量。你先自己试试看!”周老师耐心地作了解释。我从女同学手中接过六寸的毛竹放在肩上,大约二十多斤,又试试七寸的,有三十多斤。平时在家我们经常砍柴挑担,这点重量我觉得不算什么,所以嘻嘻笑着,领了大男生早为我们准备好的、用竹梢削成方便歇脚和上下坡时借力的竹撑,毫不费力地扛了七寸的毛竹,跟着女同学一起返程。周老师还在后面大声叮嘱:“万一扛不动,就慢慢走等着我们。我和几个男同学走在最后面,我们会帮助你的。”

    女同学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扛了毛竹一路走得飞快,回到那个天然的圆形舞台时,已经中午十二点多。来到清澈的水渠边,放下毛竹,我们开始吃午餐——馒头。

    正午的阳光照着远处的群山、近处的禾苗、眼前的山泉,让人感觉明媚而清新。开始我们只喝自己水壶里带的茶水,看见渠里的水纯净透明,我忍不住捧起来喝了一口:“哇,真甜啊!”同学们也争相品尝,连连称赞“这水真好喝”。我们干脆把冷硬的馒头浸到水里,再吃进肚子。吃饱喝足后,大家还把水壶里的茶倒掉,灌上满满一壶的高山清泉,留着一路慢慢品尝。

    我们开始下山。坡很陡,毛竹很长,所以下山时需要有点技巧:用竹撑当拐杖,可以借力,可以防止滑倒,垂直撑起毛竹一头,就可以腾出肩膀休息;竹梢要尽量朝山坡外面;拐弯时毛竹头不要撞到山壁上。

    路遥知马力,路远才知道肩上毛竹的分量。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两个肩膀都已经又红又痛,肩上的毛竹越来越重,下山的脚步也越来越沉。我这才明白,为这多出来的一寸,周老师是多么的不放心了。等我终于磨蹭着下了陡坡,已经赶不上女同学们的脚步,走一会儿就要歇,拖了大家的后腿,于是就让她们先走,我一个人慢慢地扛。

    不断地有男同学超过我往前走了,断后的老师和同学也赶上了我,然后我成了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周老师带着几个大男生,总会在前面看得见我的地方等我。我赶上后他们又往前去了。有时也叫大男生回来帮我扛一下。

    有一段路是先下一个陡坡,接着又上一个陡坡。老师他们在对面的坡顶上歇着等我,我扛着毛竹手握竹撑小心地下坡。快到坡底时,忽然觉得肩膀上的重量一下子全没了,再往下走一步,毛竹怎么到我头顶上去了?本来扶着毛竹的手,这时却把我整个人挂在了毛竹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老师和同学全都笑了。一个大男生还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向我走来。我举着一双手想把毛竹扳回到肩膀上,可毛竹纹丝不动。这才发现因为我人太矮,还没走到最低洼的地方,毛竹就已经被两边的山坡搁着了,架空了,挂在毛竹上瞎折腾的我活像一只可笑的毛猴,怪不得他们都在笑我,还说他们来了这么多次,这样的事情也是第一次碰到。我跟在帮我扛毛竹上坡的大男生后面,想想自己刚才的滑稽模样,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又来到独木桥前。大家都过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周老师鼓励我自己扛着毛竹过桥,并解释说人越重桥越不会晃,走起来更踏实。我咬咬牙扛了毛竹踏上了桥。

    试着走了几步之后,我就对周老师说的话有了深刻体会:人太轻,独木桥在左右摇晃的同时还会上下弹跳;人重了,也会左右摇晃,但是桥往上弹不起来,只能随着人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往下弯,踩上去的脚步便踏实了很多,这样就避开了独木桥上下弹跳的障碍,只需应对左右摇摆问题。我很快摸准了独木桥左右摇摆的规律,和着桥的节拍,一步一步挪过了桥。

    过独木桥的经历,给了我很多感悟。比如,坚定的目标能给人无限的勇气;比如,适度的负重和压力有利于我们踏实生活,应对危机;比如,战胜困难,超越自己,你的成功就是一道永远属于自己的风景……

    毛竹送到收购组,登记本上我的工钱是二毛八。竹撑带回来做了家里木门的门撑,住老房子时一直在用。独木桥就在我家西边的深山中,此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尝试。桥那边的人家为了读书,为了赚钱,陆陆续续住到集镇里,开始是租房,后来政府搞移民建镇,划拨土地和资金,帮助他们在镇政府所在地建造起三四层高的新楼房,漂亮的移民新村让很多本地村民羡慕眼红。

    我惦记着桥那边的风景,一再向爸妈询问。为此,妈妈特意向别人打听:住户都出来了,但苦竹洋的田还在种,农忙季节男劳力们组织起来进去住一段时间,农闲时请两个人在上面放牛管水。山坑人也一样,播种和收获的季节,男人们就进进出出地忙碌,但家,早已经安在像城市花园一样美丽的移民新村里。

    木头桥

    舅公家在我家东南方的山脚下,一个叫彭家坞的小村庄里。妈妈四岁时外公过世,舅公领养了妈妈,所以实际上他也是我外公。姜金钱是舅公的名字,一个在书童的陪伴下从鹅湖师范毕业的小学老师,温和、善良、慈祥。

    去舅公家七八里路,都是田畈中间弯弯曲曲用鹅卵石镶铺得平整的古盐道,只要转过那座形似龙头的龙头山,就可以看见舅公家门口的那片竹林。竹林前面有一条大河,水很清也很深,阳光下泛着墨绿色的光芒,用我们本地话形容,叫“乌叮咚”。河上有一座木头桥,河中间用大石头和青石板做成一个大大的四方形桥墩,在我们去的方向,河堤和桥墩之间架有四块木头桥板,过了桥墩后直接与河滩倾斜相接的部分有三块桥板。桥板三米多长,一尺五六宽,每两块桥板之间,有一个用两根圆木斜撑起一块横木板的木桥墩。桥板和桥墩都用粗大的铁链连着,牢牢地拴在河堤和石桥墩上,万一涨水时桥被冲倒了,材料也不会丢失,等水退了,很快就可以把桥重新搭建起来。

    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上午,爸爸把我放进一只箩筐,和另一只箩筐里的货物配成担,过桥到了舅公家。吃过午饭爸爸要回家时,问我是留下来玩几天还是一起回家。最小的小姨和我同龄,只大几个月,为了留住我和她一起玩,早就给了我很多用废书废本子折的纸团,把自己的纸团对着地上对方的纸团用力拍击,只要把对方的纸团拍翻一个面,这个纸团就归胜利的一方,这个游戏我们正玩得乐此不疲。在爸爸询问我去留的时候,小姨也在一边许诺只要我留下,就把所有的纸团都送给我。最后还是纸团的诱惑大,我决定留下。

    前一天刚下过大雨,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出水口可能堵塞了,天井坑里还装着很多雨水,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邻居准备下地干活,丢了两把板锄在天井沟里浸水,浸过水的锄头整地时就不容易脱落。这样我们又发明了一个新游戏:用板锄推水围着天井转圈圈。这个游戏让我们玩得太高兴了,正所谓乐极生悲,一不小心,我满口袋的纸团全掉进了水里。等到我俩用锄头把它们一个个捞上来时,纸团里外全湿透了。太阳正斜斜地照着厢房的板壁,我和小姨把纸团一个个拆开,再一张张贴在板壁上。看它一下子也干不了,小姨又带我到竹林里去玩。黄昏时分才想起晒着的纸,回来一看,一张也没有。问大人,说没看见,可能晒干后掉下来,别的小孩捡去玩了。

    日已黄昏,吸引我留下来的纸团又丢了,我心里空空的,忽然非常非常想家,小姨跟我说话我也不搭理,一个人坐在大门的石门槛上发呆。小姨进房间去,我则一个人来到毛竹林。对面山脚下的房子就是我的村庄,我记得回家的路,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的想念爸爸妈妈,恨不得一路狂奔赶快回家。可我知道前面就是木头桥,那是我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的障碍。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悲哀和无助,于是我双手抱着竹子,伤心地哭了。

    哭泣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舅公不断地安慰我,又把我从姨的床上抱到他和舅婆的床上哄着,最后被我哭烦了,一再保证天一亮就送我回家。第二天吃过早饭,舅公领着我来到木头桥前,准备背我过桥回家。每次过桥,我都很害怕,甚至不肯趴上舅公的背。舅公总是一边在桥上走一边安慰趴在他背上的我:“你可以看远方的山,也可以看对岸的树,但不要看桥,更不要看桥下的水。万一还会害怕,那就闭上眼睛。”

    去舅公家是怎么过桥的,我没有太多记忆,大概都是坐在爸爸的箩筐里,看不见桥和水,就不会害怕;或者也是爸爸背过去的,因为对爸爸的亲近和信赖,那种绝对的安全感让我忘记了害怕。现在能记得的都是舅公带我回家时的情景。有一次冬天下雪后,桥上的雪结成了坚硬的冰,人们在桥面铺上稻草,防止打滑,也是舅公背我过桥,我吓得趴在他背上,紧紧地闭着眼睛。又有一次,正在涨水,桥被冲毁,舅公带着我弯了五六里路从上游一座水泥桥上通过。那是我记忆中最轻松愉悦的一次旅程,在心里,我甚至期盼那座木头桥永远不要再搭起来,这样我每次都可以走水泥桥。几年后,在离木头桥不远的河岸上,真的建起了一座钢筋水泥大桥,我心中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还是在八九岁,正月拜年时,我跟着枫林村舅舅家的水仙、双仙等表姐,到对面洲村看戏。吃过中饭出发,到洲村村前才发现要过一座很长很长的木头桥。表姐们都上了桥,我一个人站在桥头不敢前进,回去也怕,走下游的水泥桥要弯五六里,我找不到路,最关键的是再也跟不上伙伴。我还在迟疑,表姐们急着要去看戏,丢下我不管,一个个稳稳当当地在桥上走。

    我一边哭,一边挪上木头桥,战战兢兢地横着走。桥板是用圆木简易拼成的,表面稍稍削平,但桥面有很多凹槽,桥板中间露出很大的缝隙,可以看见桥下清澈流动的河水。我眼盯桥板,脚步横摆,侧着弯着僵着身子,慢慢地往前挪。一看见桥缝下的流水,我就发晕,再也挪不动步子,只好一边哭一边蹲下来紧紧抱住桥板。看见对面过来一个人,我更是慌得不知所措。来人看我害怕,就主动站到木桥墩边长出来的木横板上,把桥面让给我。有人要赶路,看我太慢耽误时间,就叫我蹲着别动,然后扶着我的肩膀从我身上跨越而过。我就这样边哭边挪、边挪边蹲,终于走到桥头,心中牢记这座桥共有二十三块桥板,按一块桥板三米算,河面大约七八十米宽。

    洲村是一个有五千多人口的大村,正月里演戏是一件很热闹的大喜事。村人邀来七里八乡的亲朋好友,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留在家里住几天,看戏聊天欢聚。年轻人则借这个机会,留心寻访意中人。所以村部门前大大的晒谷场上,人头涌动,热闹非凡。台上才子佳人眉来眼去,台下青年男女私订终身,隔天就托媒人上姑娘家提亲。我跟在一群表姐后面,站在戏台前,对看戏、买零食、和熟人打闹这些事一概没兴趣,只担心回去时怎么过桥。

    戏终于散场,我们又来到了木头桥前。先让大人过桥,再等表姐们都上了桥,我才一个人提心吊胆、磨磨蹭蹭地移步上桥。走到三分之一处,桥那边过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不仅不给我让路,还站在桥板中间,伸出一双小手拦在我面前,口里喊着:“不让你过去!”吓得我魂飞魄散,蹲下身子抱住桥板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把这一天的惊恐和委屈全都哭掉。

    身后传来责骂小孩的声音,一个大人——应该是小孩的妈妈,从我身上越过,抱起小男孩,又越过我回到她住在桥头的家。我擦一把眼泪鼻涕,站起来继续往前挪,终于走完二十三块桥板。站在桥头,我恨恨地回首,看着这座长长的木头桥,以一种与它永远作别的姿势。

    木头桥,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口。

    浮桥

    每年夏天紧张的农忙“双抢”过后,暑假剩下的日子,就变得单调而又漫长。

    有一年暑期,我一个人在家里待得烦闷,从姜村坐车到上饶市,又换车加走路,到枫岭头乡一个女同学凤的家里玩。下午,我们两个人躺在床上闲聊,她从发生在枫岭头火车站的趣事开始,讲到步行走火车路的体会,又讲到坐火车去上饶市的感受。枫岭头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每天有几辆慢车经过,沿途的小火车站都会停靠,比汽车方便,票价却便宜很多。当时我还没坐过火车,很想有机会体验一下,便提议由她带我,从枫岭头往上饶市坐一回火车。她说枫岭头到上饶市才十几里,人没坐稳就要下车了,没意思,要坐就干脆跑得远点。可是去哪里呢?我们同时想到住在沙溪镇的女同学韵。枫岭头到沙溪有四五十里,足够我们体验坐火车的滋味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步行七八里路,赶到枫岭头火车站。枫岭头火车站真的很小,一栋平顶房里包括了买票、候车、进站的所有程序,单独坐落在远离村庄的一片高地上,站里面有几条弯来斜去交叉连接的轨道,有不多的旅客和我们一起候车。

    绿皮火车终于来了。登上几级踏板,来到车厢里,发现旅客不多,位置很空。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我们快乐地说笑,观察着车厢里的旅客,欣赏着沿途的风景。时间过得太快,还没坐过瘾,沙溪站就到了。跟着人流出站,我们先往街上走。到了沙溪街,拿出写有地址的纸条一路问去。一个年轻妇女看过我们的纸条后,直接就朝屋里喊着韵的名字。韵跑出来,看见我们,惊喜地赶紧拉了我俩进屋。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韵的妈妈特意烧几个好菜招待我俩,韵则陪在我们身边说话。吃过午饭,韵一定要带我俩去女同学华和萍的家里玩,她俩住在相邻的秦峰乡的同一个村子里。

    穿过沙溪古镇热闹的街道和集市,我们来到了一条大河边。这是一条很宽阔的河,在上饶的地图上它叫饶北河,充沛的河水在信江书院附近和丰溪河汇合后,成为信江,浩荡西去,汇入鄱阳湖。

    河面很宽,河水很急,我们面前有一条用连接着的小船搭起来的浮桥。韵说下游有一座正在建设还没完工的水泥大桥,但路太远,还是过浮桥方便。

    一想到要从这样简陋动荡的浮桥上走过,我就已经从心里开始害怕。但我不想让她们为难,只好牵着凤的手,咬咬牙踏上摇摇晃晃的小船。走过四五条船后,前面出现大约两条船位置的空缺,据说那两条船在涨水时没拴牢被洪水冲走,暂时找不到别的船顶替,所以就临时找几根毛竹横着绑上几块木板,搭在前后的两条船上,权当桥板通行。桥面一米多,宽度是足够的,但船是浮动的,搭在船上的桥更是摇摇摆摆,有几块木板早已松脱,随着过往人群和船只的摇摆左右滑动,不过木板下都钉了横档,所以桥板只能在毛竹架内滑行,只要不踏到毛竹架外踩翻桥板,木板是不会掉下河的。可是,这样的桥,我哪里敢走啊?我不会游泳,而桥下不到两尺,就是饶北河又深又急的浑黄的水。

    站在浮桥前,我真是痛苦啊!为什么我总是会面对这样的抉择?我说不去,就扫了大家的兴,而且我心里是很想去的。可去,我又怎么过这桥呢?桥上来往的行人很多,我们站在桥的两头被人挤过来撞过去,挡住了别人的通道。韵和凤在那边船上给我鼓劲,凤也是害怕的,但她到底还是勇敢地过去了。韵跑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再保证决不会让我掉下河去,才把抖抖索索的我牵上了桥。我先提起一只脚,轻轻踩在前面一块木板上,等确认已经踩实,没打滑,才敢把重心移过去,再提起另一只脚。同时,双手紧紧地握住韵的手,仿佛她的手就是我救命的稻草,安全的保障,以至于过桥后韵直喊手痛,原来她的手已经被我握得通红。

    终于过完浮桥,我们一边轻松赶路一边谈论着这座桥。韵说,你们别小看这浮桥,虽然不太好走,但作用很大,没有它真的很不方便。每年上半年河里涨大水,浮桥都会被冲毁,一直要等到水退了,再重新搭过才能来往通行。没搭好之前两边的人就无法通行来往,所谓“隔河千里”,就是指这样的一种情形。

    韵给我们讲起一个跟浮桥有关的真实故事:沙溪一户人家,有一个嫁到秦峰乡的女儿。有一年又逢涨大水的季节,暴雨连连,浮桥早已经被冲毁。偏偏这时娘家的老父亲过世,怎么办呢?没办法。派个嗓门大、中气足的人,站到沙溪这边的河岸上喊话,请河对岸的人家传信把他家女儿叫到河边,向她报丧。女儿哭得很伤心,可她过不来。女儿每天都到河岸对着沙溪方向哭几场。到老父亲出殡的日子,雨还在下,洪水还没退,浮桥还不能搭建起来,于是女儿在岸边苦苦哀求,要老父亲的棺木从河对岸经过,让她看一眼,哭一场,送一回。娘家人满足了她的愿望,在雨中特意往河边绕了一圈。女儿早早地在河岸边点香烧纸,远远望着老父亲的棺木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扑进滔滔的洪水里。

    故事讲完,我们都沉默了好久。“幸好,水泥大桥就要建成了!这样的悲剧以后再也不会重演了!”我长长地叹一口气,同时为沙溪秦峰之间就要有一座不怕洪水的钢筋水泥大桥而倍感欣慰。

    终于见到了华,我们又一起在萍的家里住,五个女同学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得特别开心。碰巧第二天就是农历七月半,是农村的一个重要节日,萍的家里按照当地的风俗,包了很多糯米粽,装在瓦瓮里,正煨在烧红了的秕谷堆上。所以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吃到了特别香甜的粽子。

    回沙溪的时候,大家关照我,带我绕了很远的路,走那座还没完工的水泥大桥。大桥很高很宽很雄伟,但当时只完成了桥拱的浇筑,用石头水泥砌了一部分桥身。我们攀登而上,又互相帮助着攀缘而下。

    饶北河上那座让我害怕的浮桥,终于被我们,也终将被历史,抛在身后。

    2011年4月15日

    我那三分花生地

    第一次走进江西鹰潭农校,感觉学校像一个矗立在黄色平原中的绿色孤岛。

    黄土地是这个广阔平原的底色,上面零零星星地簇拥着一片片竹林、松林,或其他的混合树林,浙赣铁路像一条绿色的飘带,绕到学校门口后又蜿蜒而去。有三座水库,幽深的库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清凉的蓝色的光芒。周边静静的,好像都没有人烟,只有我们学校,绿树掩映,楼房围墙,特别是那个高高的自来水塔,格外显眼。火车经过时,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窗户上的玻璃,就咔嚓咔嚓地一边震动,一边发出兴奋的回响。

    一个月之后,对学校周边的情况基本上心中有数了:站在教学大楼楼顶,我们目力所及的这一大片黄土平原,大约一两千亩,都是我们学校的土地;学校设有农场,有固定的农场工人,实行机械化耕作。远处那些簇拥着的竹林或其他的杂树林里,往往就安顿着一个村庄,茂密的枝叶为他们遮蔽了平原中狂暴的风雨和过长的日晒。而松林所在,一般都是荒坡坟地。学校到最近的乡镇所在地——洪湖乡政府大约五六里路,那里设有浙赣铁路的刘家站。到鹰潭市区四十多里,每天有校车往返。

    当我们从最初的兴奋、失落,到平静地在空旷的黄土地上散步的时候,我们已经接受了到十几米深的水井里提水,到围墙边的池塘里洗衣,到不远的五湖水库游泳,在羽毛球和排球场上跳跃。西边的地平线上,早已没有了温度和亮度,只是像个红气球一样飘着的,总也落不下去的太阳,陪伴着我们下晚自习,然后在火车和窗户玻璃的和谐共振中安享睡眠。

    变化从第二年的春天开始。

    班主任李建敏老师宣布星期五下午劳动。每个人领到一把锄头,来到围墙外的黄土地上。

    从学校的第一道大门到真正校区的大门之间,有一条大约500米长的绿色通道。通道的左边是一个果园和一个足球场,男生们下雨天晴都在那上面滚得满身泥水。右边是一片比较平坦的斜坡,坡的上方是一个茶园,坡底连接着一座水库,夹在中间的地带就是我们班的花生地。

    按照学号顺序排列,每人三分地。地块已被拖拉机犁过,我们需要做的是:先把大大的土块敲碎,再整成长长的三畦,中间留两条通道方便进出。

    大家兴致勃勃地开始劳动。几锄头下去就知道了难点所在:这些沉寂了一秋一冬,终于被拖拉机翻起的黄土块,又大又硬,敲碎它们可得花些力气。

    当男同学陆续完成了任务时,我们六个女同学才刚刚任务过半。男同学发扬团结互助的精神,以小组为单位过来帮忙,我们的整地任务也很快就圆满完成。

    过了几天,班主任又组织了一次劳动,每个人在自己的地里播下花生种子,再施下种肥,用土盖好。播种工作告一段落。

    可是我们的生活却因此发生了很大改变。以前,饭后的闲暇时光,我们或看书,或下棋,或散步,或打球。我们班的女子羽毛球和女子排球所向披靡,任本班的男同学怎么组队,都被我们女生队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男同学全跑到足球场上踢足球去了,丢下我们女生队呆呆地抱着球,找不到对手。现在我们班里六个女生,每天相约,一起到花生地里看花生。花生出芽了,长叶了,分枝了,开花了,下针了,花生的整个生长过程被我们一一记取,也带给我们无限的欢乐,哪天没赶上同伴,还要一个人特意去观察一回。

    平时班主任会组织部分男同学给花生施农家肥。到了下针期,为了让花生多下针,下好针,要给花生松土培土,还要追施化肥——主要是碳胺。自己带上塑料桶,来到水库边,听班主任讲解施肥要领:二茶缸碳胺配一桶水,要浇在花生根系的外围。我们几个女同学一商量,有了自己的办法:碳胺多加一茶缸,从花生叶面上浇下去,肥性足,吸收快,保准我们的花生长得最好。一畦地种两排花生,我一边往前浇,一边快乐地唱起了歌,无意间回望一眼,惊奇地发现花生叶子怎么好像全煮熟了。其他女同学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我们都叫了起来:“李老师,快过来!”

    班主任过来一看,就问:“你们舀了几缸碳胺?”“三茶缸。”我们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不是对着叶子浇下去的?”“是。”李老师生气了:“刚才讲要领时又不认真听,这些花生全被你们烧死了。”

    六个女生面面相觑,哭丧着脸,心疼得要命。这些由我们亲手种下,看着它们一天一天长大的花生,都是我们最爱的宝贝,可是却被我们的自私和无知谋杀了。

    落针后,主要的变化是地下长着花生,植株的外观看起来没有太多改变。曾经的黄土地像铺上绿色的地毯,变得温柔而又美丽。天气炎热起来。我们偶尔还去看看,每次看到那几块空缺,有幸存活的几株也属老弱病残之流,心里就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认真学习,认真做事,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过失伤害了无辜的生命,哪怕只是一株花生,它也有权利拥抱春天。

    花生的收获期在八月,正是暑假,每年都由学校农工和守校的学生一起收取。九月份开学时,每个同学都领到了三斤生花生。有人到老师或老乡家里把花生炒熟了吃,大部分人就生吃。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口中的花生总是别有一番风味。

    大片的土地只种一季花生。于是我们守着黄土地又过了一秋一冬。当春天再一次降临时,我们扛着锄头又来到了自己的花生地上。

    我们六个女生还经常一起去看花生地,用一个有经验老农的内行的眼光。花生出芽了,长叶了,分枝了,开花了,下针了。每一朵小黄花,每一根小绿针,就是一个丰硕的果实,就是一份丰收的希望。

    在缺株漏苗的地方,李老师发给我们绿豆种子,让我们及时补种。夏天来临的时候,绿豆开始成熟。我们隔几天就去采摘一回,剥开后洗净,装进热水瓶里,再灌进滚烫的开水,放学后回到寝室,就可以喝到清凉解渴的绿豆汤了。

    二十年聚会,我们又回到学校。浙赣线进行了电气化改造,梨温高速与浙赣铁路相伴而行。学校已改名为鹰潭市应用工程技术学校,成了一所职业中专。教学大楼和我们的教室还在。昔日的花生地已经被人承包,变成了绿色的果园。当年那些种花生的年轻人呢?开出了怎样的生命之花,又结出了怎样的生命之果?

    时隔二十年,我们重又走进自己的教室,坐到自己的课桌前。只是物是人非,让人感慨万端:当年青春靓丽的女生,成了言行得体、稳重矜持的资深美女;当年青涩冒失的男生,成了雍容和蔼、风度翩翩的精品男人。所有的同学都在上有老下有小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历史传承中,成为单位和家庭的中流砥柱。

    我班四十个同学,来了三十三个。有一个同学远在新疆任副县长,那里和吉尔吉斯斯坦交界。大部分来了的同学都在正科、副科的位置上奋斗,家庭生活美满幸福。但是有一个贵溪的同学因直肠癌倒在乡长的任上,永远地走了;一个乐平的同学因车祸神志不清,不再识人。我们分别捐了款,聚会结束时分两组去看望了他们的家属。

    六个女同学,三个离了婚。一个女同学生个男婴夭折后离婚,后复婚,又生了个男孩,据说那个男人对她严加管理。可是连同学聚会都不被批准,不知她在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

    一个女同学与同班的男同学校园里恋爱,毕业后结婚生子。离婚后她带着儿子被一个无赖所骗,拿到替他担保向银行贷的五万元钱后消失无踪。她一边带儿子一边工作一边还贷款。同学聚会,那个男同学没来,她来了。同时还带着一个愿望:孩子读高中了,可孩子他爸一年才给两千,希望同学能说说他,多给点生活费。

    二十年,我也历经了生活的坎坷,体味了人情的冷暖,带着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参加了聚会。儿子拿着数码相机,热心诚意忙前忙后地为大家拍照。同学们都喜欢伸手在他头上摸摸,然后乐呵呵地大喊一声:“儿子!”

    2010年8月3日

    那些人,那些事

    ——读傅菲《星空肖像》所想到的

    傅菲,江西上饶人,中国作协会员。因为他小时候家住枫林,所以他文章中写到的人和事大部分我都熟悉,他就是写这些普通的人和事写成了江西省著名的作家,一篇《米语》更是折服了无数读者。从《上饶日报》上,我才知道傅菲已有两本散文集获得了上饶市文学艺术奖。于是向他索赠《星空肖像》一本,用了几天时间,认真阅读一遍。透过文字,我看到一个农家少年艰难成长、艰苦成才的历程,看到历史在一个村庄碾过的痕迹。从他的成长轨迹中,我也看到了自己成长的足迹,回到了那条来时的路……

    儿少时代的外婆家,我拥有过很多快乐的时光。外婆家就在枫林——那个被傅菲反复吟诵的饶北河边的小村庄。傅菲在文章中形容:“一脉好山水,却只能当风景。”她沉默着用贫瘠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辛勤劳作却依然贫困的枫林人。

    在我幼小的心里,枫林的外婆家,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温暖的地方,那里有我最亲最爱的外婆,有一大群快乐相随的表姐妹和小伙伴,还有那些亲切地喊我“外甥女”的友好乡邻。跟在一群表姐妹后面到处玩耍的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个村庄里的人生百态、世事变迁。

    那个满墙的人物素描和静物写生,屋底下有个自挖的冬暖夏凉的地洞,在村供销分社上班,很优秀很有才华,最后却因为偷盗变压器进了监狱的很另类的年轻人。看了傅菲的书后我才知道,原来未婚单身的他是被他父亲押着替有老婆孩子的哥哥顶罪的!不可思议!

    那个一生都在追求爱情和理想的小学老师,和他不相信命运,满怀希望种下的那棵终于结了一次果的苹果树。我曾经到那棵又细又高的苹果树下仔细观察过,因为它曾经也是我的梦想,在我第一次尝到苹果的美味时,我把果核埋进土里,等待了整整一个春天却一无所获。

    那所与供销分社一起成为这个村子最热闹去处的破烂的小学校,和从这里走出去的第一个研究生。我还记得这第一个研究生在当时当地所引起的轰动,连乡村干部都上门祝贺。我还看到了领导们和年轻帅气还有点生涩的研究生的合影照片。

    那座像一只倒扣在路边的粗瓷大碗一般的旧瓦窑,和生了五个儿子最后住在瓦窑里晒太阳的一对老夫妻。废弃的瓦窑就在屋旁,老夫妻住在这里,窑顶的烟囱上盖着一顶大大的斗笠,晴天,用竹竿把斗笠移开,追着投射下的光柱晒太阳,夜晚雨天,就用竹竿把斗笠盖上,吃喝拉撒全在窑里,五个儿子轮流送饭。

    那个坐落在山脚下整天咿呀作响忙着舂米的水碓,和那条长流不息的饶北河支流旁大片的河滩和树林。河水年年冲蚀,大片良田成了对岸村庄的滩地,上面生长着茂密的树林,直到终于用大石块和混凝土建起一座坚固的河堤。这里也同时成为村庄的一处风景。

    藏在深山里灌溉了村子三分之二农田的那个水库,和长眠着我最亲爱的外婆的那个山坳。外婆常常掰着手指计算我几岁毕业考大学几岁可以工作赚钱,兑现我给她买好吃东西的诺言,可是外婆没能等到那一天,没能熬过那些艰难的岁月……

    当我们站在高处俯瞰人生时,别人是我们眼中的风景;当我们一路磕磕绊绊走过,我们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每个人都在走着自己的路,或苦或甜,或悲或喜。对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普通民众,如果你提供不了切实可行的帮助,至少也用不着说三道四,横加指责。记录一个村庄的历史,记录一个村庄里一群普通人的生活,“零度抒情”是对他们最好的理解和尊重。我很认同“零度抒情”这样一种表述方式,也很欣赏“在场主义”这样一种写作风格,同时也深深地领悟了一句话:从你站立的地方深挖下去,一定能寻找到生活的源泉。这是我看完这本书后最深刻的感受!

    谢谢你,傅菲!当我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默默前行时,留给别人的也许只是寂寞勤奋的背影。当你终于取得佳绩,除了祝福之外,我所能做的,就是我所说的:“如果你再出版新书,请告知我一声,我去书店买一本。仅以此向你表示我对你的支持和敬意!”

    2010年4月2日

    油茶花开

    又到霜降,正是家乡油茶采摘的时节。

    油茶是我国南方特有的木本油料树种,为世界四大木本油料树种之一。从山茶科油茶树种子中获得的茶油,富含维生素、不饱和脂肪酸,是高质量保健性食用油,享有“东方橄榄油”的美称。我的家乡江西省上饶县被国家林业局评为“中国油茶之乡”,盛产油茶。家乡的人们对其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关于油茶,我也有许多清晰的记忆。

    从读小学的时候开始,每年霜降开山摘油茶,全校放假三天,复课后学校都要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开展上山捡拾油茶的勤工俭学活动,然后把油茶称给食堂赚取班费。

    每年冬天茶油出榨,生产队按人口和工分分茶油时,妈妈总是小心地用一个敞口缸提回十几斤茶油,再用漏斗注入家中的小口油坛里。这种油坛一般都放在床后靠墙的位置,除非特意绕进去,否则谁也不可能碰翻它。我家平时茶油添着菜油吃,只在来客或我们往学校带菜时,才专用茶油。有些人家日子过得紧,就把茶油卖了,再买菜油回来,因为一斤茶油可换回三五斤菜油。

    父亲正年轻

    假期砍柴,有时会混杂着把油茶苗给砍了回来,妈妈看见了,总要特意嘱咐我:下次砍柴小心点,油茶苗要留着,等它喝着露水长大了,就是咱老百姓的“摇钱树”。油茶树生命力特强,成苗后,只要每年秋天浅浅地翻一下土,劳动力不够的人家用长柄刀把树下的荆棘杂草砍掉,就可等待收获。

    最难忘的是1983年责任山分到户,乡亲们补种油茶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家家户户在自家责任山的空地上垦复后播下油茶籽,或种下油茶苗。我家缺劳力,无力垦复,于是连着几个春天,妈妈递给我们姐弟一把锄头和一袋油茶籽,让我们去补种。二十多年了,当年我们播下的油茶现在已经硕果累累了吧?

    最有趣的是很多年前,爸爸去北京探望读大学的弟弟时,特意带上5斤茶油作为给班主任的见面礼。可班主任是北方人,从没听说过茶油,他送给朋友,朋友也没敢收。爸爸只好怏怏不乐地拎了回来,还满心疑惑:这么好的野生山茶油,他们怎么就不知道呢?

    随着外出打工人员增多,农村劳动力大量流失,人们连每年一次的油茶山清理都免了,只在霜降开山时钻进柴草荆棘里看见几个油茶就摘几个,油茶树老化退化严重,亩产茶油仅3~5公斤。过低的产出又影响了乡亲们种植管理油茶的热情,看着这一切,我的心里真是又急又痛啊!

    最开心的是,近几年来林业产权制度改革和江西省对油茶产业发展的重视,上饶县更是着力打造“中国油茶之乡”品牌,从舆论宣传到项目拉动、资金扶持、延伸产业链,作出了一系列的努力。当得知全县正在开展“中国油茶之乡”征文比赛时,已是退休教师的爸爸、在县林业局工作的我自己、在浙江上班还在厦门出差的小弟都激情难抑,每人写了一篇文章参赛,并且都获得了奖项,成就了一段油茶佳话。

    喜讯又陆续传来,在江西省从2008年起实施油茶产业“1155”工程的同时,上饶县作为中央财政将重点扶持的油茶产业示范县之一,更是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国家将通过项目扶持,采取改造低产林和种植新品种的办法,把亩产提高到50~80公斤。由于其深加工产品广泛应用于医药保健和工业领域,故还能带动相关产业链的快速崛起。

    油茶产业发展的春天终于来到了,我仿佛看见盛开的、满山满山白色的油茶花,把家乡装扮成了一个美丽的大花园。

    2008年11月23日

    本文获上饶县“科学发展观”演讲比赛二等奖

    附:

    我的油茶情结

    姜裕金

    对于家乡的油茶,我有着无限深深的眷念……

    新中国成立前,我还是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带我上山砍柴。因年少体弱,又没有经验,右手持刀砍柴,刀却弹了回来,落在握着柴枝的左手上,鲜血从伤口流了出来,我吓哭了。父亲急忙用柴刀从油茶树干上刮下一小堆黄褐色的树皮灰,敷在伤口处,再从衣服上撕块破布包扎,血止住了,伤口也不痛了。原来这树是能止血止痛的药材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油茶初生好感。

    霜降过后,油茶花开,无数的蜜蜂在油茶树间飞舞。我们常常钻进油茶林,随手折一支小叶蕨箕杆,抽掉中间的芯,变成一根吸管,把一端伸进油茶花心,另一端含在嘴里,轻轻一吸,清香甜美的花蜜简直让人陶醉。

    谷雨前后,该出茶子桃了,这可是世上少有的珍果,但它只偶尔出现在少数油茶树上。它形似桃子,只有一层半厘米厚的果皮肉,里面空空的,无核也无汁,没熟时青色,成熟后白色,熟透了外皮开裂,鼓鼓的,像刚出炉的爆米花一样,这时也最好吃。找到时,摘下来,扯衣角一擦,送进嘴里,那清脆劲,那香甜味,现在回想起来,还口有余香呢!

    最难忘的是1983年责任山分下户时,乡亲们无比欢快忙碌的情景。当我第一次带着全家人,挑着包袱箩筐,来到自己的油茶山上采摘时,看着满山茂密的油茶林,和挂满枝头红红绿绿的圆圆油茶,心里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以及对党的好政策的深深感激!

    分拣油茶籽是一件比较费时的工作,这是山里人家冬夜最常做的事,在我家这也是我和孩子们交流感情、帮助他们增长知识开阔视野的好时光。油茶摘回来堆放几天后,要摊在晒场上日晒夜露,等到全部的果壳都开裂了,再收进家里堆在屋角。晚上或雨雪天,一家人围坐在大团箕四周,将裂了壳的油茶倒在团箕中间,把黑油油的油茶籽拣出来装回箩筐,油茶壳倒在一边,成为冬天里最好的柴火。为了引起孩子们的兴趣,我就经常给他们讲故事、说笑话,还以油茶为题考知识、出对联,或让他们轮流唱歌、讲学校趣事等,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油茶籽就全部分拣完了。

    榨油只能是大人的事了。油茶籽分拣出来后,要多晒几个太阳,然后送到榨油厂去。很早以前的油榨都靠在河边,利用大水车带动碾子,把油茶籽碾成粉末,再用人工撞击夹在油榨筒中间的尖木桩榨出茶油。后来有了电就简单多了,油茶籽经过焙、碾、蒸、箍后,放进榨筒内,电闸一开,那很清很香的茶油便从榨筒里“滋滋”地往外冒,霎时便汇成油流“哗哗”地注入盛油的大铁锅里。茶油的清香飘荡在小镇的上空,山乡的冬季因了这份香浓而显得特别祥和温暖。

    家乡的油茶啊,你见证了时代的沧桑变迁,见证了山乡的富裕发展,游子的我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对你的牵挂和思恋……

    2006年10月

    本文获上饶县“中国油茶之乡”征文比赛三等奖

    ——发表于《上饶日报》《上饶县报》

    山里芦花

    (一)

    正值盛夏,凉爽舒适的旅游中巴,在青山绿水之间的柏油公路上蜿蜒前行,载着一车快乐的文学女人,前往大茅山梧风洞风景区旅游露营。

    “快看!这不是芦花吗?”一路上,女人们或唱歌或朗诵,气氛非常热烈,就连随行的两个小朋友,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表演了节目。当我接过被大家的热情捂得发烫的话筒时,车子正奔驰在我美丽的家乡——上饶县华坛山镇的辖区内。窗外,是青翠的山、碧绿的树、清澈的河,在绿色背景的映衬之下,最多最美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那一丛丛亭亭玉立于芦苇和灌木之上,披着粉白色羽衣的芦花了。在这深山之中,在这寂寞之地,它却如此洒脱地绽放着青春,轻盈、浪漫、纯情、飘逸,尽情地展示着生命的美丽,怪不得引起了这一群刚从城市里放飞出来的才女们的惊呼。

    “是啊,这就是芦花!”于是在表演节目之前,我先给大家讲了个与芦花有关的故事。

    从前,有个男孩,母亲早逝,父亲娶了后妈,也生了个男孩。有一年冬天,父亲带回一包棉花和一卷棉布,后妈很快就给哥俩各絮了一件新棉衣。飘雪的冬天,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外出运货,父亲赶车,两个孩子在后面推。小男孩越推越热,浑身冒汗,大男孩却缩手缩脚,哆哆嗦嗦。父亲看得生气,责骂大男孩干活偷懒,不肯出力。大男孩小声辩解:“我冷!”父亲听了更是勃然大怒,一鞭子抽过去,骂道:“好你个兔崽子,穿着新絮的棉衣,还要说冷!”父亲的这一鞭子抽得太狠,棉衣破了,随着鞭子飞出了飘飘扬扬的芦花。父亲惊呆了,转身撕开小男孩身上的棉衣,里面全都是厚厚实实的新棉花。父亲一气之下,回家就要休了这位后妈。男孩苦苦哀求父亲,希望弟弟不再重复他的命运。

    芦花是不保暖的,这个故事顺便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常识。讲完故事,又唱完一首歌,我静静地坐了下来。我的眼光透过这些羽衣芦花,看见的却是一个我熟悉的记忆中的故乡。

    (二)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百年孤独》里说:“当一片土地里长眠着你的亲人时,它就已经是你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也许这只适合一个为了生存永远处于迁徙流亡过程中的庞大家族。在我们这个重视叶落归根的国家,故乡一定在中国版图上某一个具体的方位,也许它只是根据地形、位置或者村里人的姓氏随意取的一个很土气的名字,也许那里只是水边山边一小块贫瘠的土地,当我们的祖先开山辟地,在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时,故乡,就成为每一个游子永远的盼望和思念,成为大树上每一片自由生长的绿叶的根。

    姜村,就是我的故乡,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青春年少的时光,留在它的怀抱中,有辛劳的汗水、生活的艰辛,也有纯真的友谊、成长的快乐。

    (三)

    这条溪流,是饶北河的支流,河面有三四十米宽,我们叫它大溪。春天水流量很大,到了夏秋季节,水量变小但清澈见底。在那些贫困的岁月里,大溪里一年总有几个夜晚灯火通明,那是有人用石灰在上游捕鱼。石灰水所到之处,有的鱼发晕,有的鱼翻白。他们先顺流而下把大的好捞的鱼先捞了,等到村人发现了动静,就呼亲唤邻,除了老的小的,全都带上篮子和亮光,到河里去捡遗漏的小鱼,第二天家家户户的餐桌上便多了一道鲜美的菜肴。记得有一次,我和四个小伙伴,发现逆水而上因为捡的人少所以鱼更多,就一直往上游走。我那小小的圆桶形铝饭盒装得满满的,苏醒过来的泥鳅一条条从桶边溜走了,于是不想往前走,只想回家。当时我们离家和人群已经很远,河面上只偶尔碰到几个大人。天上有一轮圆圆的月亮。伙伴们还在兴致勃勃地往上游去,我也只好跟随在她们身边。快到山边的石拱桥时,天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月亮已经下山了,而此时周边只剩下我们五个小女孩。很快,四周漆黑一团,没有半点光亮。我们从溪水里上了岸,哆哆嗦嗦地在黑暗的溪滩上抱成一团,有两个女孩因为害怕放声大哭起来。我也万分惊恐,但还是制止她们哭泣,害怕黑暗中的哭声引来野兽或者坏人。我们五个人蹲在溪滩上,互相搭着肩膀,头碰头搂成一个圆圈,静悄悄地一直等到曙光的到来。

    这道通往山坑和苦竹洋的山涧,我是多么的熟悉啊!每到暑假,农忙过后,男孩子们在大溪里游泳摸鱼抓螃蟹,女孩子们则拎个小桶子小篮子,多走一些路到上游的山涧里去捡螺蛳。小时候的太阳好像没有现在这么毒,刚吃过午饭,我们就蠢蠢欲动地等待着和伙伴们一起出发。但大人不肯,总得到三四点太阳有点偏西了才会放行。路上晒一下太阳,到了溪流或山涧,太阳就已经接近高山之巅,此时,脚下涧水清凉,身边晚风悠悠,出来乘凉的水螺蛳东一个西一个地爬上水中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暮色越浓,走得越远,螺蛳越多。到了随手可抓的时候,天边就只剩最后一丝光亮了。我们一般不敢逗留得这么晚,因为幽静又黑暗的山谷里,潜藏着虫蛇野兽等莫名的危险和恐惧。只有一次,依仗着有明朗的月色,我们几个伙伴一边快速地抓着螺蛳,一边小心地环顾四周,螺蛳是捡得比平时多了很多,只是回来的路上,每人手中握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为自己壮胆,一边还用力拍打着周围的草丛驱赶虫蛇。虽然顺利回到了家,但从此任暮色中螺蛳再多也不敢贪恋逗留。

    我也曾和几个小伙伴,偷偷地避开大人,正午时分就出门跑到了溪涧里,想多捡些那总也馋不够的美味螺蛳,可是明晃晃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只有被溪水冲刷得圆润干净的鹅卵石,和流动着的水波投下的柔和的影子,偶尔才会在深水处或河堤边阴凉的水草下,发现几个和我们一样贪玩的小螺蛳。结果半个下午我们都只是坐在那座古老的石拱桥下纳凉,唱歌聊天,并没有多捡到几个。

    (四)

    这一片田野里,有我家的稻田。春耕开始忙碌,插秧耘禾,施肥打虫,夏收夏种,金秋收获后连片的红花草。就是这一年四季的辛劳,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劳动里,有艰辛,也有欢乐。生长在农村,对于农活一般都能得心应手。有时我们姐弟几个开展劳动竞赛,看谁插秧横平竖直,看谁割稻速度最快,稻把摆得最整齐划一。不过夏收的季节我最喜欢踩打谷机。不是因为踩打谷机轻松省力,而是因为夏收时为了抢种二季稻,稻田里一直都养着水,而水田里有着太多可怕的吸血虫——蚂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农村的孩子都是很小就跟着比自己大些的伙伴,做些力所能及的如讨猪草、捡柴火一类的小事。有一年夏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又没找到伴,我就一个人出去讨猪草。没敢往山地上去,只在田畈中间的田埂沟渠边扯些芨芨草、鸭舌草。正扯得欢,忽然觉得踩在泥沟里的脚背有点痒,看了看,发现凉鞋的襻带处正绕着一片禾衣,于是随手一扒,忽然感觉很不对头,这片禾衣怎么柔柔的、软软的,扒了一下竟然没扒掉,我害怕起来,又伸手扒了一下,还是扒不掉。我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伸脚往田塍上用力蹭。凉鞋掉进了泥沟里,脚背上的那片“禾衣”也终于不见了。

    田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小小的我站在田塍上哭了二三十分钟之后,把散落在身边的猪草重新捡回篮子,又伸出两个手指,从泥沟里勾出凉鞋甩在田塍上,经过反复的仔细检查,确认“禾衣”不在了,才穿上凉鞋,背了篮子,赶快跑回家。妈妈听了我的哭诉,又好笑又心疼地说:“那不是奇怪的禾衣,那是一种吸血虫,叫蚂蟥。”

    这一片田野里,有一丘很奇怪的稻田。田里四季有水,终年不干,人们叫它“烂田”。田里的泥巴特别黏,特别烂,大人踩上去,都能满到大腿。但这丘田里有一个特别的好处,就是盛产泥鳅。只要田主开镰割稻,我们就丢下手头其他的事,大人小孩都到他田里去翻泥鳅。每次开镰之前,田主会安排几个自己人边割稻边快速地翻一遍田泥,明眼看见的泥鳅先归了他的罗网。而刚刚翻过的泥浆立即就被后面等候的人重新翻起。有趣的是,这泥浆不管你翻几次、不管你从哪个角度开始,你都会觉得自己挖到了宝藏——藏在泥浆里的泥鳅可真多啊!

    田野中间的那一条老马路,和那条由鹅卵石拼镶出简易花纹的古老盐道两旁,留着我钓蛤蟆时多少的惊险传奇。每天傍晚,家里正在生蛋的板鸭和母鸡,都在引颈盼望着我们带给它的美味晚餐——小癞蛤蟆。钓蛤蟆也会出现很多意外,比如有一次我在古盐道边茂盛的稻田里,凭感觉以为又要钓到大青蛙,等到拎起来发现这青蛙有一根奇怪的长尾巴时,已经习惯性地准确地把这只水老鼠装进蛤蟆袋,吓得我立即丢了袋子。还有一次,在马路边树底下的草丛里,钓上来一条长长的、浑身布满红红黄黄鲜艳花纹的毒蛇,一拎出草丛,我就吓得扔了杆子,只拎着蛤蟆袋,失魂落魄地赶紧跑回了家。

    (五)

    公路边的这座山上,曾有我家的山地,一层一层,依着山坡阶梯式平整出来的土地,一般都是春季红薯冬季小麦油菜轮换着种。在粮食紧缺的年代,红薯和大米一起,成为餐桌的主食,填充着我们永不满足的胃。暑假,除了砍好足够烧半个学期的柴火、参加农忙的“双抢”之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整红薯藤。

    红薯是一种果实生长于地下的块根作物,当它的藤蔓长到一定程度时,为了确保地下块根有足够的养分,就必须翻藤打掉过于繁茂的枝蔓,这样能有效预防藤蔓下长出新的根须,从而提高红薯产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等到霜降前夕割红薯藤回家储存猪饲料时,按着顺序更容易收割。

    红薯地两边一般都套种了黄豆,黄豆的叶杆和红薯藤上常常会爬着全身碧绿长着尖刺的青蝲,要是不小心被它刺到,会又红又肿又痛。特别是榛子树下,会有很多黄褐色全身毛茸茸的毛虫,粘到之后更是火烧火燎。茂盛的红薯地里还会有蛇,偶尔也会发现野鸡蛋、鸟蛋、蛇蛋等,有一次,我还亲眼看见一只野鸡妈妈领着一群小野鸡在我家的红薯地里刨食。

    有一年,我在山坳里的山垄田劳动时,捡到一条跟丢了狗妈妈的小狗。于是那个夏天整红薯藤时我格外地放松和开心。小狗总是走在我前面,一边左右嗅着一边往草丛和红薯地里钻,凭着狗的灵敏,我走在它的后面那是绝对安全的。整藤时,它蹲在我的前面摇着尾巴等我,我前进它也站起来往前走几步,再蹲下来等我。妈妈很喜欢它,每次摘菜放田水都把它带上,觉得很有安全感。可惜的是,有一次妈妈到马路下的水沟往田里放水时,留在马路边的小狗被车子压了。我难过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妈妈一边道歉一边尽量地劝慰我,到现在想起来我都很怀念它。

    有一年,天特别旱,看着蔫不拉几的红薯,我决定给它们浇水。用两个红色的塑料桶,到大溪里挑。天太热,人太累,在完成大部分任务后,放弃了最高一层的红薯地。到挖红薯的时候,就有了显著的区别,浇过的红薯地产量都不错,没浇的那一块地薯藤稀稀拉拉的,还是我当初看见的模样,产量就可想而知的低了。想不到干旱时的那一点点水真的能够成为救生的甘霖啊!

    每年,我家要挖回十多担红薯,装满两个挖在房间地下的红薯窖。除了煮永远吃不厌的美味的红薯稀饭,晒红薯片、晒红薯米、洗红薯粉之外,多余的则用来喂猪,一条膘肥体壮的大肥猪,是那时每一户农家存到年底唯一的大收入。

    (六)

    马路下边是一条灌溉农田的水渠,水是从大溪上游的一个拦河坝里引来的。

    在水渠和溪滩之间,有我家一块两分多的菜地。因为是沙质土,又靠近水渠浇水方便,特别适合种芋头,每年的产量都很高。后来爸爸又尝试着改种水稻,结果无病无虫,颗粒饱满。这里有着我们太多成功和丰收的记忆,我们一家人对这块地都特别有感情。

    爸爸退休,和妈妈一起跟着两个弟弟在浙江生活了八年之后,春天里又回到了家乡,准备做房子。他信心满怀地把这块已经被芦苇全部覆盖的菜地整理出来,又买来五斤芋头种,芽孢向上一个个描(上饶方言)了下去,然后郑重向我们宣告:以后大家再也不用买芋头了。可是,新房还没开始整地基,爸爸就腰椎粉碎性骨折,在床上躺了一年。秋天时妈妈特意抽空到这块菜地上去看了看,希望至少能收回芋头种子,可眼前全是茂盛的芦苇,连个芋头影子也没见着,仿佛它从来就是一块芦苇地。不过这一趟也没白走,妈妈顺手取了一把芦花,回家扎了一个漂亮的拂尘笤帚。

    我曾带着儿子兴致勃勃地去那道山涧里捡螺蛳,但一路上杂草丛生。好不容易左右拍打,踏着隐约的路痕来到山涧,但见两边的河堤长满灌木杂草,涧水在茂盛水草的铺陈下,只露出中间一线。想到寻梦一次不容易,好歹也要捡几个螺蛳回去交差吧,可又不敢往山涧里面走,只在山涧和大溪交汇处盘桓。这时,来了两个用电瓶打鱼的人,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派出所退休的干部,他一边放电一边往山涧里走,没走多远竟从草丛里挑出一条被电晕的蛇。他劝我说:“现在到处山高林密,虫蛇很多,乡里每年都有几个人被毒蛇咬伤咬死。你不要到处瞎走,还是早点带了儿子回家去吧!”

    (七)

    芦苇全身是宝。新发的芦叶是牛最喜欢的青饲料,常常看见赶牛老伯背着的犁耙后面,挂着一捆鲜灵的芦叶;长大后的芦秆是优质的造纸原料,小时候表姐她们从深山里整担整担地挑出来,送到收购组过秤领钱,有大卡车不断地把芦秆往山外运输;盛开的芦花可以扎扫把和笤帚,除了自用,心灵手巧的农妇往往还能赚几个零花钱;芦根是很好的燃料,但一般都在烧荒时化作了灰肥。不过,芦叶上长满了锯齿状的刺,真的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在不经意间就能让人伤痕累累,就是它引发鲁班的灵感,发明了锯子,所以,跟它零距离接触是一定要穿上长袖戴上手套的。

    原来只有到深山之中,才能看见的芦花,现在就这么肆意地盛开在路边、眼前,除了体会到重视林区退耕还林、生态保护政策的显著成果外,我的眼中还看到了一丝只属于我自己的失落——苍凉!

    2011年8月3日

    ——部分章节发表于《散文选刊·下半月》

    注:经考证,生长于山地、形似芦苇的植物,实际是五节芒或七节芒,夏秋时节开的花和芦花相似,称芒花、荻花。白居易《琵琶行》里有“枫叶荻花秋瑟瑟”。

    和蜜蜂结缘

    2011年不是兔年吗?我怎么和蜜蜂结上了缘?

    甜蜜的记忆

    元旦我买了一件中长的羽绒袄,从上到下一圈又一圈黄色和褐色相间的花纹。儿子看见后取笑我:“妈妈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还唱起一首妇孺皆知的儿歌:“两只小蜜蜂,飞到花丛中,左飞飞,右飞飞……”

    1月10日星期一,早上七点半我就赶到县政府大礼堂,参加由农业部畜牧业司和中国养蜂学会主办“中华蜜蜂之乡”——江西省上饶县承办的“农业部全国蜂业救灾应急技术培训班”。全省蜂业大县的领导及蜂农500多名学员齐聚一堂,聆听教授专家讲课,现场与蜂农互动,答疑解惑。

    中国著名品牌、江西省农业产业化省级龙头企业——益精蜂蜜老总王以真介绍企业发展情况,向全省蜂农发出邀约;石城县领导在会上盛情邀请全省蜂农每年的七八月间到石城放蜂,那时有七、八万亩的荷花等待传授花粉,并提供优质蜜源。

    小小蜜蜂学问大。坐在那里,我一边听,一边想起小时候我家养过的一桶蜜蜂。通过学习才知道,我家那桶蜂属中国本土的蜂种,学名叫中蜂。

    有一年春天,我家屋檐下飞来一窝蜂,经过妈妈仔细观察和判断,这是一窝蜜蜂,有一只蜂王带着不多的工蜂。家里刚好有一只圆形的木蜂桶,是前几年山里一户人家跟我家换红薯种,抵45元钱的。妈妈按照别人的指点,把蜂桶洗净晒干,用点燃的火把上下燎过一遍。晚上,先往蜂桶中间的一根横木档上,涂过白糖水,再用一块木片,轻轻地把那一团蜂球拨到托板上,最后用一根木档当插销,把托板固定在蜂桶底部。蜂桶就挂在屋檐下,蜜蜂的落脚点旁边。

    有那么一两天,蜜蜂到处乱飞,有点茫然。不久就只往蜂桶的口子里进出。晚上搭了木梯上去看看,发现蜜蜂全都聚集到那根涂了白糖水的横木档上,很快,横档上就垒起了一个小小的蜂窝。每天清晨,勤劳的蜜蜂和我们一起开始辛勤的劳作;夜晚,辛苦一天的蜜蜂和我们一样安享甜蜜的睡眠。蜂群逐渐地壮大起来,进进出出的蜜蜂越来越多,蜂桶里的蜂巢也越来越大。我们全家人也多了一个共同的兴趣爱好:搬过木梯,爬到蜂桶边观察小蜜蜂。我发现每一只回来的小蜜蜂两条腿上都裹满了金黄色的花粉,有些都裹成了两只鼓槌,真担心它那小小的身子,如何能背负着这么多这么重的花粉飞翔前行。偶有几只没裹花粉的,估计是侦察兵或通讯员,另有重任在身。而每一只出来的小蜜蜂,都弹尽了腿上的花粉,显得干净利落,他们偶尔会在出口处,与刚回来的小蜜蜂碰碰触须,像是在交流花粉采集的信息,更多的是立即展翅,重又飞往花开的远方……

    冬天来临,妈妈用塑料皮把屋檐下的蜂桶包裹起来,只留着进出的小口,还要转向避风的位置。蜜蜂们就在蜂巢里聚成一团,吃着自己的蜂蜜过冬。阳光温暖的午后,会有少许的蜜蜂出来走动飞舞。

    就这样过了三年,蜂巢有脸盆那么大,那么厚,可以割蜂蜜了。六、七月份,有一天晚上,妈妈把蜂桶拎下来,把蜂王和簇拥着的工蜂扒到一边,用菜刀把盛满蜂蜜的蜂巢割下了三分之二,放在做豆腐用的麻布包袱上,用力挤压,浓稠的蜂蜜就滴到脸盆里,剩下的渣是上等的好蜡,做成蜡团可用于包被纳鞋时给麻绳过蜡。听说我家割蜜,马上有人来我家定购,十元一斤,一共五斤五十元。妈妈一点没留,全卖了。我们只好端着割碎了的蜂巢块,用力地吸,蜂巢里满满的可都是蜜啊!吸完后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真甜真香!

    割蜜时,很多蜜蜂也许觉得受到了侵犯,对我们发起攻击,在场的每个人都被蜜蜂刺中,又痛又痒。好在我们有办法,先把刺拔掉,再涂点蜂蜜就没事了。但是因为我们割蜜的经验不足,时间拖得过长,蜂群损失很大,看着心痛,妈妈说,下次要过五年再割蜜了。

    看见蜂群又正常地生息采蜜时,我们也安下心来,准备和蜜蜂继续友好地相处下去。可是到了来年春天,红花草开花的季节,因为连绵的阴雨,很多蜜蜂拉起了肚子。妈妈用石灰水把蜂桶、墙面、地面洒了个遍,想消毒治病,作用不大。明显感觉到蜂群锐减,虽然着急,但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终于有一天,只剩了几只晚归的蜜蜂,围着蜂桶“嗡嗡嗡”,打开托板,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蜂王带着它所有的子民,走了!

    妈妈把蜂巢全部割了下来,挤出一大碗蜂蜜。蜂桶洗净后又搁在了屋角。后来有一个识货的人花50元钱买去,于是蜂桶又到他家里养蜂去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只要用马齿苋煎水,或用红霉素调糖水就能治好蜜蜂的拉稀病。可惜我知道得已经太晚了。但是对于蜜蜂这个种群来说,却并不晚,因为有这么多的人在关注它,研究它,服务它,我相信养蜂的三大好处——蜂产品、传授花粉、生态平衡,一定会让蜜蜂养殖这个朝阳产业的发展之路越走越宽。

    小蜜蜂真的送来了!

    兔年的第一篇文章《和蜜蜂结缘》,在上饶之窗论坛上发表后,一位网友留下手机号码,说看我喜欢蜜蜂,等春暖花开,他一定送我一箱蜜蜂,因为他父母和弟弟就在乡下养蜂。

    知道这个好消息后,儿子就一直在等着、盼着。看见日历上到了立春节气时,看见路边第一朵迎春花盛开时,听见我交代他不要再穿袄,因为已经春天时,儿子接过我的话,马上问:“春天来了,可小蜜蜂什么时候才送来呢?”

    一天中午,儿子放学回家,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跑进厨房来到我面前,让我下班时带两朵花回来,因为他的小蜜蜂要采蜜。儿子把手里的一个小盒子举到我耳边:“妈妈你听,小蜜蜂正在里面嗡嗡嗡!”我仔细聆听,是真的!儿子手里捧着的是一个边长两厘米的彩色小方盒,六个面上都印着一只展翅飞翔的小蜜蜂。我在儿子的严密监督下,小心掀开一条缝,看见里面有一只正在爬行的小蜜蜂。

    下班路上我采了两朵迎春花。儿子把花塞进小盒子里。空间太小,蜜蜂飞不起来,听不见嗡嗡嗡。打开偷看一下,蜜蜂正在花上爬着。儿子轻声地在我耳边说:“妈妈,小蜜蜂正在采蜜呢!”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街上已经有人穿起衬衫。我也惦记着小蜜蜂,就给那位朋友打个电话,没人接。这事也就搁下了。

    星期一,傍晚时分,儿子带了楼下一个小朋友强强回来,两个人先是围着平台上一个留存雨水浇花的涂料桶,看前一天下午到龙潭湖公园游玩时捕捞到的小蝌蚪,之后,又在平台上打羽毛球。忽然听见儿子在外面大喊:“妈妈,快来看,小蜜蜂真的送来了!”

    我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听见他的喊声,有点发愣,心想:难道那位朋友真的给我送小蜜蜂来了?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而且为什么也没有先给我打个电话?

    被儿子拖着来到门外,并没看见其他外人。儿子和他的小朋友强强,一起举着小手,指向雨棚的位置。我仔细一看,真的是一窝挨挨挤挤的蜜蜂,柚子大一团,还有几只晚归的工蜂,正不断地从远方飞回,挤进巢中。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儿子兴奋地嚷嚷:“妈妈,你快给那个叔叔打电话,问问这蜜蜂是不是他送的?是不是他送来后忘记告诉我们了?”

    “很有可能是这样的!”我一边赞同儿子的推理,一边想:明天是要给那位朋友打个电话,告诉他春天已经给我们送来了蜜蜂,现在我真的很需要一个蜂箱,让这些飞来的蜜蜂,在我家的屋檐下安家,繁衍生息!

    蜂箱有了

    小蜜蜂飞临我家的第二天上午,下班前我打通了那位朋友的电话。“太好了!下了班我就过去看看!”那语气,比我儿子刚发现小蜜蜂时还激动。

    他真的过来了。自我介绍姓蔡,在区教委工作,家人在乡下养蜂,他在网上发表过很多传授养蜂知识的文章。蔡同志仔细观察后,判断这是意大利蜂,重约两斤左右,是一个较大的蜂群。问我是要收起来,还是送给他。

    我心里嘀咕,是你说要送我一桶蜜蜂的,现在倒好,飞来的蜜蜂反而要送给你?我和儿子都决定收起来。他说,权宜之计是找个纸壳箱,几分钟就收好,但要马上送到蜂场去;长久之计是下午就去买个蜂箱,直接把蜜蜂收进蜂箱里安家落户。

    “蜂箱?”我茫然了,“我怎么知道哪里有蜂箱卖啊?”

    蔡同志报给我一个号码,让我拨过去。“蜂箱?我厂里有!但价钱不太清楚!”我笑了:“看来我是找到大老板了,管大事不管小事!”对方也笑了:“这价钱我还真的不太清楚。你真要买,到蜂业协会再说吧!”

    下午两点多,我来到蔡同志告诉我的地方,可怎么也找不到蜂业协会的牌子,不得已只好再给蜂箱老板打电话。“我们早搬到汪家园了,那里只留下生产车间。你到信州区政府后面的街上找‘蜜蜂楼’。”

    我又转悠到汪家园,远远望见十字路口一栋六层楼的楼顶,竖着“蜜蜂楼”三个红色大字。电话里我介绍过自己的情况,也知道他就是著名绿色品牌“益精”蜂蜜的老板王以真,“全国蜂业救灾培训班”上听过他的介绍发言。他特意让儿媳妇领我到他家里,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起了与蜜蜂有关的话题。

    除了介绍我家蜜蜂的情况、交流养蜂的基本常识外,我还从她儿媳妇口中,了解到一个信息:宠物蜜蜂。据说这种蜜蜂没有刺,也不采蜜,但吃得很少,全靠人工喂食,当宠物很合适,主要分布在贵州一带。哈哈,没有刺的宠物蜜蜂,还真有意思!

    王总电话问过蔡同志后,告诉我本来是想送我一个样品箱的,但适用意蜂的样品箱已经没有了,只好拿材料给我回家自己组装。我这才知道蜂箱的种类很多,而且都是买材料回去,自己当木匠钉成的。还真是不容易啊!我会钉吗?那蔡同志只说帮我收蜂,又没说要帮我钉蜂箱。

    “材料都给你备齐了,连防蜂蛰的帽子也配了,你只需顺路买几十个一寸五和一寸的铁钉就行。已经四点多,你还是早点赶回去吧,我担心你家的蜜蜂会飞走了!”我不以为然地说:“不会吧,昨晚都是在雨棚下过夜的!”“它们还在侦察环境,还没定性,你又没有先收起来,傍晚时转移的可能性很大!”

    我一听,还真有点急,尽快地往家里赶。到了楼下,又出去买好铁钉,然后,一个人抱着所有材料爬上楼,来到了家门口。

    放下蜂箱,我终于嘘了一口气!

    抬头往雨棚上一望,呆了——

    蜂箱有了,可我家的小蜜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

    2011年5月3日

    蛇的故事

    生活在农村,蛇是常见的东西,虽然它的每一次出场,都让人又惊又惧。但自然界到处都是它的舞台!

    校园里的浪漫

    读初中时,学校驻在一个山包上。一届接一届师生的辛勤劳动,从山包上整出两块平地:上面是大操场,下面盖了教学楼后,剩余的部分做了小操场。

    教学楼有两层,我的教室在一楼西边最后一间的转角处,距离窗外约两米处,全是高及二楼窗台的黄泥壁,教室左边的泥壁上斜斜地挖了一条一尺多宽方便上下的便道。

    有一天,我正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课,忽然感觉教室后面一阵骚动,老师的眼光也望向窗外。转头一看,吓一大跳,竟然有两条蛇正沿着那条便道从下往上慢慢地游走。在最初的惊吓之后,因为隔着安全的距离,我便冷静下来,和全班的同学一起仔细观察。老师自己也觉得好奇,干脆停了课,让大家观看几分钟。

    不用说,那是一对恋蛇:公的粗大强健,母的纤细苗条,身子也更短小一些。三角形的扁头稍稍抬起向前伸着,身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红黄两色的菱形方块,方块里还有着更加艳丽的彩色花纹。根据经验,我知道这是毒蛇,俗称“花手巾”。但此刻,两条蛇间隔着五六寸的距离,并排游走着,正沉浸在无限的柔情蜜意中:公蛇的脖子抬得更高一些,不时把头转向母蛇的一边,眼光中充满了关注和呵护;母蛇则像一个矜持的少女,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偶尔也转头向公蛇回望一眼,眼光里溢出的满是温柔和甜蜜。它们就这样在五六十双眼睛的静静注视下,一路悠闲,一路浪漫,最后越过陡坡,钻进草丛,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我也来听听课

    还是读初中时,只是,我的教室换到了教学楼最东头的转角处。教室的右边是一大片红薯地,教室后面开着两个窗户,窗外的排水沟和通往厕所的石子路之间,是一堆建房后多余下来的鹅卵石,旁边胡乱地长了些杂草。

    记不清那节上的是什么课,是哪一位老师。只记得老师讲着讲着,忽然没声音了,脸色发白,两眼发直。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发颤:“三、四组最后排的两个同学,听我说话,并按我说的去做。先慢慢站起来,再慢慢地往前排走,一定要慢!”我们都好奇地回头望去,忽然一片惊叫:“蛇!”两个男同学很配合地慢慢离开了课桌,然后几步冲到黑板前,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那是一条很粗的眼镜蛇。长长的身子,一半缠绕在窗户的圆木档上,前半身笔直伸进教室探头探脑。扁扁的脖子上撑着一个吐着鲜红信子的三角形大头,上面一对明显的眼镜圈!幸好每一组后面都留了方便同学过往的通道,所以后排的同学才得以平安脱险!

    也许是同学们的惊叫破坏了它参观教室的雅兴,也许是它感受到了潜在的威胁,细细的脖子忽然变得又扁又宽,头高高昂起,还发出了“卟卟卟”的恐吓声。那一刻,我忽然想到,眼镜蛇俗称“犁头卟”是多么形象生动。只见它左瞧瞧,右望望,终是觉得没趣吧,便头也不回地溜下窗台,走了!

    书真的好看吗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栋老式的徽派建筑里,房子里住着同一个家族的三四户人家。这是古代一个官宦人家的宅邸,有青石雕刻铜钉加固的大门,有雕梁画栋的房梁,有开阔明亮的天井,有两根大人才能合围的粗大廊柱,有门厅、前厅、中堂、后厅,有雕着虎头虎爪镀着金漆闪着金光的樟木香几桌。出门全部是用鹅卵石镶嵌出花纹的街道,古老的村庄还保留着良好的明沟暗渠等排灌系统。

    我详细介绍这些情况的原因,是因为我实在想不通,那条蛇到底从哪里来,最后又往哪里去了?

    也是十来岁时。我家书多,我从小就喜欢看书,春秋天搬条小凳坐在门前大路旁的空地上看,光线明,空气好;夏天坐在天井边我家的木门槛上看,光线好,很凉快。

    一个夏日,下午四五点钟,我又坐在天井边的门槛上,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妈妈到猪栏喂过猪,又在邻居家玩了很久,然后拎了猪食桶,准备回家烧晚饭。她从天井的对角过来,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住了,用明显异样的声音对我说:“光丽,你别动,听我说话!”我抬起头奇怪地望了望,只见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发白,全身紧张,那模样逗得我禁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妈妈又发话了:“现在你慢慢地站起来,再慢慢走过来!”

    我莫名其妙地捧着书缓缓站了起来,十分不解地迈步朝妈妈走去。走出几步后,妈妈冲上来一把抱住了我:“现在你可以回头看一下了!”我茫然地回头,吓了一大跳:就在我刚才坐的门槛下,正趴着一条茶杯那么粗的蛇。此刻,它正高招着头,在门槛和壁板的转角处弯来扭去地探寻方向。妈妈后怕地说:“你不知道啊!刚才那蛇伸着脑袋和你一起看书呢!好像在问:书这东西真有那么好看吗?”

    家里的蛇是不能打的。妈妈端了根长长的门杠,远远地敲击板壁,想沿着墙根把蛇往大门方向赶走。蛇慢慢游走到邻居住的西厢房门口时,门虽关着,但木门槛上刚好有一个树疤掉了,留下一个大洞。那蛇再也不走,只往那个洞里钻,住西厢房的堂姑站在天井旁吓得哇哇大叫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蛇的大半个身子都钻了进去,堂姑怪我妈妈把蛇赶进了她家,一急之下猛扑上来和我妈妈打起了架。

    等到堂姑终于把西厢房的门打开,大家帮着把房间的零碎东西搬到天井,只剩下老式的橱子桌子椅子木床,长长的四条腿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整个西厢房除了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下有一道细窄的门缝外,再没发现其他出口,那么多人在天井里,也没人看见从门槛下的洞里爬出来,这蛇怎么就不见了呢?

    幸亏,这是一条无毒蛇,全身布满了乌黑发亮的鳞片,俗称“乌麻梢”。

    2011年2月16日

    百足之虫——蜈蚣

    蜈蚣,俗称百足虫,成语里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说。白天它们隐藏在潮湿阴暗的地方,晚上出去活动。蜈蚣与蛇、蝎、壁虎、蟾蜍并称“五毒”,并位居五毒首位。

    小时候,农村随便哪一家都是孩子一大串,大一些会跑会跳的玩他们自己的游戏去了,光会吃喝不会走路的被安置在坐桶坐凳里或被大人背在背上。剩下一些会走不会跳不大不小的,穿着开裆裤,随他们在门外的泥地上玩耍。我家附近有一块拆掉老房子后留下的空屋基,泥地上有碎砖破瓦石头稻草,是这些独自玩耍的小孩子最喜欢的去处,这里发生的意外事件也最多——比如有一次一个小孩被蜈蚣咬了,大哭了起来。

    大人小孩都跑了去看,小孩的手背已经红肿,听见大人正商量到邻家去借大公鸡,这边家长已经抱了小孩回家去。我知道公鸡是蜈蚣的天敌,是要吃蜈蚣的,但已经咬了,还要公鸡干嘛?回到家里,我百思不得其解。妈妈告诉我:只要倒提公鸡的两条腿,掰开它的嘴,用手沾点公鸡的唾液,涂在被蜈蚣咬伤的地方,马上就好了。

    那天,妈妈还给我讲了她的亲身经历:“小时候,有一回上山砍柴,不小心踩翻了一块扁平的大石头,谁知大石头下藏着一条筷子粗的蜈蚣,因为只穿了草鞋,结果被咬伤了脚丫,当时有点痛,很快就红肿起来。慌乱之中,想起平时听说过的民间偏方,便捏出点鼻涕,一边涂一边搓,不久就不痛不肿了,大概也因为午时已经过了。曾看过别人痛得满地打滚,那一定是咬得太深了,我那次可能咬得浅,没觉得太痛。听说不管怎么肿痛,只要熬过午时就会好的,至于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我好奇地追问:“要是下午咬的呢?要痛到第二天午时吗?”妈妈用食指在我头上一点:“那就用土办法在第二天午时之前治好啊!傻丫头!”

    从儿子出生到上幼儿园的三四年时间里,我一直住在单位一栋两层旧瓦房的二楼。因为打算拆掉重建,单位不想再花钱整修。房子外形倒还过得去,里面其实破旧不堪,门关不上,窗关不严,下雨时桶子脸盆不够用,塑料袋也派上了用场。夏天蚊子成群,四季老鼠横行,更可怕的是,也许是隔着瓦顶的天花板上,积存了太多腐烂的垃圾,从而滋养出一种可怕的一两寸长的小东西——蜈蚣。不知它是楼顶掉下还是墙缝藏身,常常会在不经意之间,在地板上墙角边突然出现快速爬行,让人又惊又乍。最让我担心的,是刚学会走路的儿子,一看见这种会爬的小东西,就兴奋得哇哇叫,一边步履不稳地追赶一边伸手要去抓它,吓得我倒吸几口冷气,独自哭了好几场。调入县城后,听原来的同事说,老房子终于拆掉,新的楼房正在建设中,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切终于成为历史……

    曾在一个村妇代会主任家里,看见她的丈夫端出来一大玻璃罐自酿高酒精度的“谷烧”酒,酒里浸泡着十几条筷子粗的蜈蚣。接着又端出一个细长条形的大玻璃罐,里面还有七八条正在爬行的大活蜈蚣,是他上午在后山清理稻草堆时顺便抓到的。看他那如获至宝的兴奋劲,我只是躲得远远的,担心万一那盖子没盖好,一不小心让蜈蚣跑了出来……

    2011年3月1日

    “弟”与“第”

    爸爸毕业于江西师范学院,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以前一直任高中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在我们面前,他是一个非常严格的家长。

    我读小学时,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校园里。每次我的新课本发下来,爸爸都会细心地用牛皮纸包好,然后用他漂亮的书法,在上面横着写上科目和册数,竖着写上我的名字,很整齐很漂亮。记得小学第七册时,爸爸帮我包好书后,我坚持要自己写书皮上的那几个字。虽然有点歪歪扭扭,但自己看着还是觉得很满意。

    有一段时间班主任说我上课喜欢思想开小差,做小动作,要我爸抓一下我的学习。于是,每天吃过晚饭,爸爸陪着我坐在灯下,开始学习,先读课本,再做作业,做不出来,再去看课本,不听,爸爸由食指和中指弯曲后敲过来的“栗子”可厉害了。有一个冬夜,终于做好作业已快十点,我疲倦地打着哈欠合上了课本。忽然,爸爸指着课本书皮上的字对我说:“第七册的‘第’字错了,写成弟弟的‘弟’了。”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第几册的“第”就是弟弟的“弟”字。所以爸爸叫我改时,我坚决不改,再逼,我就说:“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其实老师到底是怎么教的,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只因害怕爸爸的“栗子”再敲过来,顺口扯的一句谎话。爸爸说:“好,你暂时不要改,等我问过你的老师再说!”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姜洁如老师的语文课。姜洁如老师个头不高,因为长得太胖,肚腩挺起,腰围很粗,人也长得敦厚结实,好像家里做豆腐时用的大圆木桶,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豆腐桶”,老师学生也都跟着称他为“豆腐桶”老师。虽然这种称呼听起来不太文雅,但姜洁如老师从不计较,每次都乐呵呵地应答着。“豆腐桶”老师教学方法很好,教育水平很高,得到老师和家长的一致称赞。

    课上完了,在放学前剩下的几分钟里,“豆腐桶”老师说:“同学们,我出个题目考考大家!”然后他在黑板上写出“第”和“弟”,先挑几个同学站起来读音和组词,然后点着黑板上的字词,让全班同学一起认读,最后表扬了全班同学。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学们因为得到了“豆腐桶”老师的表扬都特别开心,只有我心里知道,这是姜老师特别为我补上的人生一课。而且我很惊讶地发现全班同学都会区分这两个字,怎么就我不会呢?那只能说明我上课时思想开了小差,没听见老师的讲解。想到自己说过的谎话,我的脸红了,一回到家,就赶紧拿出课本把“弟”字改成了“第”。

    很感谢爸爸对我学业的认真和“豆腐桶”老师对我年少无知的宽容。从那以后,我宁愿保持沉默,也尽量不说谎话。因为我知道所有的谎言都终有被戳穿的那一天,而且,为了解释前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制造出更多的谎言来掩盖,而这,正是你准备信口开河地说谎时就应该想到的。

    2009年10月26日

    美丽的家乡——姜村(传说篇)

    我的家乡叫姜村,是烟雨江南中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村庄。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到邻乡工作后,也经常回到家里居住。对于家乡,我有过热爱,有过依恋,也有过憎恨,有过逃离。时光流逝,岁月沧桑,那最初的记忆,最真的情感,最纯的友谊,最深的思念,融合进我的生命中,铺成一座连通我和父母家乡的温暖心桥。

    龙头山

    龙头山,是村前一座东低西高的山脉,它从盆地的中间突兀而起,又呈波浪形向后面的群山延伸,山下是蜿蜒的溪流,背后是绿色绵延的高山,侧面望去,极像一个硕大的枕在田间水中的青龙头。

    龙头山,把一个很大的群山环抱着的盆地分隔成两块,外面大的是郑坊畈,转过龙头山,里面小很多的是姜村畈。龙头山成了姜村的水口,来往进出,这里是必经之地,山边路口,就叫青龙头湾。

    据族谱记载,最先光临此地的姜姓祖先是乐平枫源人,因为打猎来到这里,看见四面环山,气候温润,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便拖儿带女,在此落脚安家,直至繁衍到今天这个以姜姓为主的四五千人口的大村庄。

    这位姜姓祖先夫妻的坟茔就在龙头山脚下,族谱上的简易地图,还画着姜姓祖先时代的姜村概貌:有屋舍几间、有社庙一座、有田地若干、有道路几条,为后人展示了一幅男耕女织、安居乐业的农耕文明图。

    为什么这么土肥水美的地方,在这之前竟然没有人居住过呢?长大后听别人讲古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曾经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也住着同样的男女老少。只是太平天国时被一路行来的长毛贼杀得一个不剩,烧光抢光需要的东西后,又一把火将村子烧得精光。当然,这只是我所听到的传说。

    龙头山是一座坚硬的岩石山。早年因为盖房建桥铺路,人们把炸药安上去,“轰隆”一声,就有了需要的大小石块,所以龙头长长的下巴和前唇有了小小的缺陷,不过这并不影响整个龙头山的气魄和胸怀,任山河改换,世事变迁,它依然静静地俯卧在那里,守护着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

    龙头山很近,如果你走上德公路,经过华坛山镇姜村汽车站,那时龙头山就一定会在汽车站对面,静静地等待着你惊叹的目光。

    古戏台

    村里有一座戏台,一个和这戏台有关的传说。

    戏台是四四方方独立的一座房子。三米多高的基座,巨大的廊柱雕梁画栋,屋顶飞檐高翘,气势恢宏。戏台左侧依着台基,一道石阶直通用整齐木板隔出的后台。

    戏台所在地是一座坟山,位于龙头山的左侧。戏台建在一座巨坟的前面。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有个风水先生在此地盘桓很久,前勘后察,左测右算,最后确定这巨坟所在地是龙脉所在,一旦卧龙苏醒抬头,葬到这块活风水的人,子孙里一定能出皇帝。一位姜姓先人出巨资买下这块土地,父母百年后按风水先生指点安葬在活风水处,然后开始了他做皇帝的美梦。

    一年,两年,三年,做皇帝的影子都没有,姜姓先人有点耐不住,跑去问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回答,哪有那么快;四年,五年,六年,姜姓先人有点熬不住,又跑去问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回答,要耐心等待;七年,八年,九年,眼看着第十年已近年底,姜姓先人终于生气了,怀疑风水先生骗他的钱,赶去兴师问罪。风水先生给他支了一招,让他在坟前搭一个戏台,经常在上面演演戏,就能把风水催生出来。戏台搭好了,戏也演了好几年,可做皇帝的好事还是没有轮到自己头上,姜姓先人又跑去责问风水先生。这一回,风水先生不慌不忙,哈哈大笑:“你的戏台上,王侯将相,太子娘娘,能出的贵人全都出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老人们讲到这个故事时,总是感叹:唉!一脉好风水,就因为这位姜姓先人不肯耐心等待,眼睁睁地给败掉了。

    小时候,我看过这座戏台,还看过在上面演的古装戏。只记得它很气派,特别高,那一溜通往后台的石阶在我眼中简直像一路天梯。也许因为那时的我特别矮小的缘故,我站在戏台下,用力地踮了脚尖仰着脸,也只能看到演员的半个头脸和一飘而过的衣角。那时戏台后面的坟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依山而建的中小学,爸爸在那里教高中。等到我在里面读小学时,戏台已经被封闭起来,成了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演出都放在新的大礼堂了。

    后来,戏台被拆掉,建起了公房。一个与这戏台有关的传说,也慢慢地沉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无蚊街

    “姜村街,李村县,车边湖头猪屎甸。”这是我们从小就会唱的一句顺口溜,也形象地描述出了旧时姜村的大致风貌。

    姜村有一条长长的老街,街的两边店铺林立,都是那种可以端下来靠在一边的活动门板。门面不太大,一般是一个房间加一条通道的宽度,但顺着通道往里面去却很长很深,标准的顺序结构是店面、两个房间、厅堂加一个狭长的小天井、小房间外加一个柴灶,最后是连接后门的猪栏厕所,能解决做生意和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问题。

    店面的房子大多是两层,第二层是木扶梯、木楼板、木板壁,隔成相应的房间,临街的一面,开着窗,有的还安着可以倚楼观景的栏杆。其中有一户特别气派的店铺,建了三层。我曾在他家独生女儿的带领下上去参观过,廊柱很粗,翘檐很高,前后都有阳台,有长凳和可以靠背的往外弯曲的栏杆,到处是雕梁画栋,透着精致和气派。站在三楼,放眼望去,顿觉清风拂面,心旷神怡,姜村所有的景物尽收眼底。想来在当时的姜村街,这里应该相当于五星级宾馆,是最高档的所在了。

    姜村街原来是很繁华的,一条古老的盐道从此而过,有浙江、福建等地来往的商人在这里留宿,有靠一条扁担和两条腿谋生活的挑夫,挑着盐担翻山越岭到这里落脚。姜村除了山村里该有的东西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产品,只是因为从这里往乐平、德兴方向去,一路上都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必在这里住上一夜,养足精神,第二天再早早出发。占着天时地利,姜村街上,各种店铺都生意兴隆。

    “姜村一条街(音该),两边老板奶。”有钱的人家往往也有着阔气的太太和漂亮高贵的女儿。我那已经80多岁的舅婆,就是姜村街烟店人家的女儿,年轻时漂亮高贵时尚,听亲戚们说过,那时的她穿着缎子料的绣花旗袍和绣花鞋,往天井边一站,耀得其他女孩,全都低垂了眉眼自惭形秽。我外公陪着他的小舅子,也就是我那从鹅湖师范毕业的英俊帅气的舅公,借故上门去侦察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位漂亮姑娘。舅公嫌她书读得少,不太满意,是我外公极力劝说,才促成了好事。

    姜村街除了这些和时代相关联的兴衰史之外,还有一个切实的好处,那就是整条街上没有蚊子,俗称“无蚊街”。我家后门和临街店面房的后门只有一巷之隔,虽然我们户户都养了鸡、鸭、鹅、猪,有猪栏有茅厕,屋里屋外还堆着烧锅用的劈柴茅柴,但夏天真的很少看见蚊子。蚊帐也要挂,即使不挂也不要紧,睡时偶尔有个把两个蚊子来嗡几下,你先别动,静等它落到脸上手上哪个地方,一巴掌过去,拍扁了它,然后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睡到天亮。

    我曾在一个家在田畈中央的女同学家住过,当夏天的夜晚来临,在我眼前身边“嗡嗡嗡”的全是蚊子,简直达到一抓一大把的密度。熬过一夜,第二天我赶紧逃回姜村的家,心里还替女同学担心:那么多蚊子,夏天的夜晚该有多么难过啊!

    姜村街为什么没有蚊子?从小妈妈就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从这里经过,那时也许还没有姜村这个村庄,有的只是春天涨水时冲刷出来、夏天水退后裸露着鹅卵石的溪滩,和铺陈到山边去的茅草、芦苇和野花。巧的是,吕洞宾虽是仙人,也免不了吃喝拉撒,走到这里时,忽觉腹中不适,赶紧钻进茅草丛中,找一个平坦处,蹲下来减轻体内负担。受到惊扰的蚊子,发现自动送上门来的美餐,便群起而攻之。吕洞宾赶了左边,右边被叮了;赶了右边,左边又被叮了,两边屁股都被蚊子叮咬得又痛又痒,害他蹲得很不自在,情急之下,吕洞宾开了仙口,出了圣言:“臭蚊子,你给我滚远点,要不然我一巴掌拍死你!”从此,这里就天下太平,蚊虫们再也不敢来了。

    2011年9月15日

    寻春南山上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春天在哪里?清明假期,我们文学会的四个美女加上两男三女五个小朋友,在我美丽的家乡——姜村,开始了我们的寻春之旅。

    午后的阳光普照大地,用雨伞、草帽、斗笠武装起来的美女们,在赤头露脸晒太阳的小朋友们的欢呼雀跃声中,迫不及待地奔向绿色田野!

    刚出村口,屋檐下水渠边,一大片生长茂盛叶儿碧绿的野菜——水芹就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小朋友一听见发现野菜,全都跃跃欲试,想要一采为快,无奈水芹长在水边泥地,妈妈们都不让下去,小朋友只有站在岸边哇哇叫干着急。我一马当先,跨过水渠,搬块石头垫脚,采下一把把鲜嫩的水芹,轮流分给排在田埂上焦急等待的小女生,装进她们伸过来的塑料袋里。美女们也分头行动,沿着渠边采摘,为孩子手里的塑料袋增添分量。两个小男生可闲不住,穿凉鞋的周逸辰不顾阻拦,早已踩进水中,往草丛里瞎扯一通,摊开手掌只有散了架的几根水芹枝叶。穿运动鞋的王之帅踏着水边的石头想跨到对岸,却把一只脚滑进水里,湿透了鞋。春天就以这样不尴不尬的方式,给了寻春之旅的朋友们一个意外而又有趣的见面礼。

    田野是连片盛开的红花草,有水牛、黄牛静卧其间,悠然自得,孩子们在田里打着滚,围着牛儿红花拍照不停;过一座杨柳依依、河水清澈的溪桥,可爱的美女偷偷给孩子编顶柳帽,又俏皮又遮阳。沿着山边的水泥路,绕过漂亮的新楼房,这一群母子兵,赚足了乡人善意好奇的目光。站在南山脚下的台阶前,我以主人翁的姿态,大声宣布登山开始。

    寻春南山上

    南山位于姜村南面,又叫水山、前山。像挂匾,又像画屏,列于村之南、水之上,是姜村的水口,依托悬崖绝壁自然永久封禁。山上树木葱茏,野生动植物自由繁衍,是一座有历史、有传说、有风景、有故事的山。在它的东边和西边,各有一条上山下山的古道,那一级一级直通山顶用石块铺成的石阶,就是古老历史的见证!这些路原本连通山上和山背的村庄,政府组织移民后,山上人家都已搬到集镇漂亮的移民新村里,如今这条古道除了继续满足人们生产生活的需要外,还有一项功能,就是为本土和外地爱好旅游登山休闲的人们,提供一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登山一开始,队伍自动分成了两个小组:胖妈妈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李笔华、咖啡树读幼儿园大班的女儿吴羽商,还有快乐相随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家侄女姜文艳,三个小女孩作为先锋组,由胖妈妈领队,一马当先,“噌噌噌”爬得飞快,一会儿就没见了人影。两个小男生打打闹闹尽在路上磨蹭,被我一催一激,也不甘落后,奋起直追。剩下落后妈妈三人组,我第一,咖啡树第二,何美女第三,还首尾不能相顾,开始相隔不远,虽互不相见但还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和彼此的呼唤,后来何美女弃权,干脆坐在树荫下台阶上,不爬了。我们大声起哄:妈妈赛不过孩子,到底羞不羞!

    登山只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更重要的目标是寻找森林里的春天,是采野山蕨和摘茶子桃。我一边登山一边随手采摘路边鲜嫩的野山蕨,不一会儿,手里就握了满满一大把。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往日早该满山红遍的杜鹃花,此刻只在草丛中探出几枝红色蓓蕾。灿烂的阳光在油茶树的枝叶间跳跃闪烁,刺得我眯缝起眼睛,不知道本就难得一见的茶子桃今年将藏身何处。不过,我一路留心,终于在路边采到了一挂鲜嫩脆甜的茶子片,是油茶叶肉质化后变成的美味。

    三组人马终于汇合在山顶,这里有一条平坦的土路继续往深远处的山坳里延伸,另一条山路通往更高的一座山顶,但我们只到此为止,不再攀登。展示各自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有每个人的劳动成果:胖妈妈家的小女孩识得并采集了野艾,要带回家煎水泡脚;咖啡树家的小女孩把枝叶展开已成为柴火的野山蕨采进袋子,还不让妈妈丢掉;我家小侄女文文自豪地宣布自己采得最多最嫩;只有两个小男孩,顾着自己打闹玩耍,挥柴舞棍,还不时挤占山路,冲撞捣乱,成为众矢之的,遭到大家投诉。在休息的间隙,我登上路边斜坡,抓紧时间再采一把山蕨。抬头时,惊喜地发现身边一棵油茶树上长了茶子桃,便大声招呼小朋友上来,我给他们现场授课,增长见识。虽然这些茶子桃还很小很生涩,根本不能吃,但这是春天的油茶林送给小朋友们的特殊礼物。

    我们散坐在油茶树荫下休息说笑,同时欣赏着匍匐在脚下的美景:一个四面环山的绿色盆地,集聚着无数钢筋水泥的新楼房,阳光下钻石般闪闪发光的,是安在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今日的姜村变得更加繁荣美丽,已经成了一个繁华的中心集镇!南山脚下那一列列画屏和形象生动的龙头山,此刻,就像一个个绿色蟠桃,一定是哪个淘气的小天使,不小心撒落到凡世的田间地头。登高望远,由于开阔了视野,变换了角度,面对这片早已熟悉的土地,我们会看见不一样的风景,产生不一样的感悟。有时候,人生也需要这样换个角度去思考对待,才能求得更好更完美的发展!

    令人意外的是,当我们休整完毕准备下山时,端着雨伞热得满脸通红的何美女竟然奇迹般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一举动让我们欢呼惊叹不已,并赢得了一致热烈的掌声,只是遗憾她们母子两个袋子空空,战绩不佳。上山路上,不时看见穿校服的小学生也在树下采摘,因为有人定点收购山蕨,且现收现付,所以他们闲时也能自己赚点零花钱。下山时,正好看见三个男孩在路上整理捆扎山蕨,何美女抓住时机,及时出手,花三元购得两把,终于可以和大家一起凯旋而归。

    快到山脚时,大家又围着路边的大水塔嘻嘻哈哈。大水塔为储存山泉安装自来水而建,水质清冽甘甜,溢出来的泉水从塔顶倾泻而下,巨大的冲击力,把几个人手中接水的瓶子都冲下溪涧,引来大家一阵又一阵快乐开怀的笑声。望着散坐在草地石阶上一张张红扑扑的笑脸,忽然觉得她们就是我眼中最美丽的春天!

    2012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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