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怕孤独,两个人怕辜负-牵手走过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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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漫长无边,而我和你,早已牵手走过许多年。也曾历经贫穷,也曾有过犹豫,也曾留下伤痕。而今,当我回望那一起行过的站台,我依然感激命运的列车,曾经这样安静地载着你和我,驶离最初的青涩,途经绚烂的盛夏,并最终抵达如此静寂美好、硕果累累的秋天。

    牵手走过,便是爱情

    而那牵手走过的,不管是狭窄阴冷,还是开阔明亮,都是我们爱情的家园。

    那一年他们两个都在读研,是穷学生,平时辛苦打工挣来的钱,除去生活必需的费用所剩无几。所以,旅游在他们是件奢侈的事情。但在那个临近毕业的繁花似锦的春天,他还是偷偷节省下一笔生活费,打算带她去临城,做一次短途的旅行。

    可惜旅行并没有预想的顺利,半路汽车抛锚,返回时将书包意外落在山上,都使得行程耽搁了时间。所以,等到他们最终结束了旅行,开往学校的车早已没了踪影。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到山下找就近的旅馆住宿。但旅游区的宾馆价格高得让他们连还价的勇气都没有。一路沿街问过去,是到了最后一家,胖胖的老板娘斜瞟他们一眼,没吱声,径直将他们带到一个堆放杂物的过道里,懒洋洋道:如果愿意,这间给你们收拾一下,不还价,一晚20元。他一脸愧疚地扭头看看她,她却在他这一抹饱含了无限感伤和歉疚的视线里,瞬间鼓足了勇气,冲着满是不屑的老板娘镇定说道:“这样的房子,要20也太贵了,10元吧,否则我们就不住了。”老板娘惊讶地看看对面这个瘦弱单薄的女孩,沉默片刻,便转身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抱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来。她知道讲价成功,心内很是欢喜,昏暗的灯光里,去寻他的手,相握的那个瞬间,她的脸,腾地红了。

    那时还是初春,这个过道临时搭建起来的小房间,一床被子显然是冷。她犹豫片刻,便打算再去要一床来。刚走到临近吧台的拐角处,便听见老板娘尖着嗓子冷笑道:“够寒酸的,两个人一晚上10块钱,谁都不能再给他们加被子,看他们半夜不冻醒才怪!”她隔墙听见了,立刻止了步,转身回了房。但推门的时候,还是用手拭了泪,尔后娇嗔地冲他笑道:“我们还是盖一床吧,因为,我想让你为我取暖。他怜爱地将她拥入怀里,没有说一句话,但心里却已是被一个无形的刀片,缓缓地划伤了。”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她定是碰了钉子。但正因为她的掩饰,他心内充满了无法言语的疼痛和苦涩。

    那一晚,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两个人,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听那山脚的大风在外面怒吼,又一次次地,试图将临时竖起的门一头撞碎。她像一只小兽,蜷缩在他的怀里;而他,则努力地将自己的双臂,化作那温暖的羽翼,紧紧地护佑住她。她以为,真的会像老板娘说的,半夜冻醒,但却睡得很香,尽管醒来才觉出,双脚已冰凉。他无意中触到了,即刻起身,将她的双脚放在胸前暖着,直到她笑着说痒,他才放了手。他说:“将来,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明亮宽敞又洒满阳光和花香的房子。”她用鼻尖碰一碰他干冷的双唇,柔声回复道:“可是,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退房的时候,老板娘翻了翻眼皮,冷冷问道:“睡得好吧。”她扬头笑道:“当然好,难道你不知道,爱情,是可以当棉被用的么?”老板娘诧异地朝他们看过来,而她却握起他的手,迎着那室外清香的花朵和灿烂的朝阳,骄傲无比地昂头走出去。

    他们毕业后,去了一个喜欢的海滨城市。在那里,为了有一个栖居的小屋,他们顽强地打拼着。两个人的父母,由于贫穷,不仅无法为他们买房,提供金钱上的资助,而且还时常因为糟糕的身体,让他们本已疲惫的身心觉得增加了负累。这个城市一天天往高处飞涨的房价,将许多外地来岛城打拼的人的信心,日日击打着。而他与她,却始终对生活充溢着希望。他坚信有她相助,定能够打出一片天下。而她则觉得,有他在,即便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她也不会为此觉得忧伤。

    几年后,他终于成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在美丽的海边为她买到一室一厅的房子。那时,昔日的许多同学,在父母的帮助下,皆已住进了三室一厅的敞亮楼房。但她还是在领到钥匙的那天,兴奋地给他们一一发了短信。有闺中的密友回复她说:

    真是难为你了,嫁给他这么多年,才有了这样的居所,但愿再过几年,他会让你住上更大的房子。

    她看了便笑,却并没有辩解什么,而是转身走到可以看见碧水蓝天的窗前。她听着那海鸥在不远处幸福地歌唱,海上轮船的汽笛断续地传来;积聚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尽情流下来。他在背后结实地将她拥住,说:“将来,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更宽敞的房子。”她倚在他的胸前,像几年前在那个山下的小旅馆里一样,柔声回复他说:“可是,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那些曾经给予他和她嘲弄或同情的人,永远也无法明白,在小旅馆过道改成的房间里,留宿的那一夜,怎样铸炼了他们的人生;且让他们坚信,既然爱情能够让他们在那样冷的房间里安然入睡,那么,还有什么东西,他与她,不能够微笑走过?

    而那牵手走过的,不管是狭窄阴冷,还是开阔明亮,都是我们爱情的家园。

    不弃不离,彼此珍惜

    似乎他们自己居住在哪里,哪里便血液一样注入他们的生命。

    父亲五十三岁的时候,被一个远房的亲戚招到城市里去做园林工人。他怕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憋闷,便将母亲一起叫了来。两个人在工作的市郊租了间小平房,自此便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涯。

    这个城市发展得很迅速,父亲每月1000元的工资,除去租房和吃饭,几乎没有剩余。但母亲还是很满足,她打电话给我炫耀,说:“今天你爸带我去了‘银座超市’,还坐了电梯,那么大的超市,要不是你爸领着,我非得走丢不行。”我问母亲,那爸给你买什么东西没有啊?母亲便笑着说:“我不缺什么东西啊,就是想看看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你爸说只要有空,他就带我出去逛,走走城市的大马路,看看晚上漂亮的路灯,过过城市人的生活。”我知道母亲是虚荣,一心想像我的几个姨妈一样,住到城市里去。尽管她也知道城市的喧嚣和繁华于他们并没有什么用,但能住在斑斓的城市里,看看她曾经向往的生活,亦是开心的。

    我问父亲要不要钱,两个人在市里住,比不得乡下,出门就需要花钱。父亲说:“你们留着供房用吧,我和你妈过得很好,还能像人家城里的退休老人一样,晚上吃完饭去广场上溜达一圈呢。我现在又多兼了一份活,每月还能攒下点钱呢。”我笑:“有钱花掉多好,攒钱干什么,你们又不需要像年轻人一样供房子。”父亲狡黠地笑了两声,悄声说,这可是个秘密哦,你妈我都不告诉的。

    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有什么样的计划,连母亲都不肯告诉。但猜想不过是等到母亲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份礼物,让她觉得惊喜吧。除此之外,他一个园林工人,在这么个大城市里,除了混得上饭吃,还能有什么能耐呢?

    几个月后我去父母居住的郊区去看他们,很惊讶父母的生活方式竟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父亲需要每天早起去上班,母亲便也陪着他起床,做饭给他。父亲骑车走后,母亲开始收拾房间,还在房前房后的小片空地上种了青菜,这样便可以省下一笔买菜的钱。白天母亲没事,便帮助附近做生意的夫妻看孩子,每月竟也可以赚到一些钱。下午父亲下了班,吃完了饭便带着母亲去散步。过马路的时候,他总是紧紧牵着母亲的手;有车过来了,还老远呢,他就拦住了母亲。我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悠闲地走着,说笑着,跟这个城市有闲有钱的老人们一样自在,似乎这里的一切,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我们这一代人在城市里所承受的恐慌、压力和寂寞,于他们,竟没有一丝一毫。他们对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栋楼,都充满了好奇,满怀了热爱;似乎他们自己居住在哪里,哪里便血液一样注入他们的生命。城市的生机,与他们个人的欢欣,便这样融为一体。

    这样的心态,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本以为他们会像我一样,在巨大的买车供房的压力下,活得心力交瘁,进而两个人互生反感;没承想,他们却比以前更加旺盛且欢喜。

    等到我把父亲的秘密套出来的时候,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父亲说,他要努力攒钱,买一室一厅的二手楼房给母亲住。我开始还笑他,说:“怎么可能呢,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能和我们年轻人比,还是别做这样不切实际的美梦了吧。”父亲便急,拿出他崭新的钱包来给我看,说:“我都开始行动了,怎么能说是做梦呢?我早就看中了一套二手的小房子,在郊区,可是交通好,周末我可以骑车载着你妈去市里逛街;虽然旧,不过我自己粉刷一下,跟新的没什么区别,加上以前我们攒的一些钱,再挣上两年,我就能让你妈住进去了!”

    记得母亲曾经跟我说过许多次,住楼真好。我总是不耐烦,说有什么好呢,那样死贵的房子,每次想起来要还贷款都觉得烦乱,怕是房子供下来了,两个人的感情慢慢也淡到虚无。从没有想到,原来母亲的向往,并不只是虚荣。她与许多将孩子送进城市里的父母们一样,其实是希望在自己的后半生里,能有楼房可以住的。

    而父亲,却把母亲的话默默记在心里,且一点点去实践。他没有更多的钱可以买名贵的衣服给母亲,可是他会牵着母亲的手,领她一点点地将整个城市逛遍。他没有上百万的存款可以让母亲住明亮宽敞的楼房,可是他会拿出仅存的钱,给她买二手的楼房住。他无法让母亲过像退休老太太一样有保障的生活,可是他会在饭后陪她散步,而且告诉她,两年后,他会让她和姐妹们一样,住进看得见城市风景的高楼里去。

    当我们的爱情在打拼里变得伤痕累累、皱纹横生;当我们将最美好的30年,献给了房子车子和物欲;当我们的双手,只记得钞票的温度,却忘记了牵手的温情,那么我们在飞速向前的城市里,怎能将缠绕相依的根,深深地扎进水泥里去?

    而曾让我们不屑的父辈们的爱情,在田地里,是一株挺拔结实的玉米;在水泥地上,亦可以做根根相连、枝蔓相接的法桐,任岁月再怎么冲刷和吹打,依然唇齿相依,不弃不离。

    那个夏日的裙子

    他微微笑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话,只是用鼓励的视线凝视着她,让她知道他心里是那么喜欢她能够花他的钱。

    他与她是大学里相识的,那时他除了一身力气,帮她跑去打水买饭借书,便再也没有能力给她更多。他从西部的一个小县城里来,父母做一份很小的营生,供他和弟弟读书,平日里学费拿得都困难,生活费则基本要靠他自己打工挣取,所以经营这份爱情,便不能够再有多余的钱。但他依然克服自卑,勇敢地写情书给她,告诉她,他爱上了她,如果她能给他一个机会,那么他相信自己会给她一生的幸福。

    她同样是一个来自遥远山村的女孩,犹如一朵兰花,有姣美的面容,却偏偏生长在无人关注的荒野。恰好他路过,这才发现了她如此秀外慧中的美好。他很想让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能够吃到食堂的小炒,喝一杯解渴的可乐,或者买到附近银饰店里精致的手镯,而不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没有钱花的尊严。

    一次系里开会,女生们坐在男生的对面。他闲极无聊,便从左至右挨个看对面的女生,并在心里细细点评她们的衣饰、表情、容貌、举止。他逐一看过去,到她的时候,突然就停住了。他用外人的视线看着坐在最右边角落里的她,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衬衫,戴一个碰落了颜色的假的玉石手链;头发上的发夹,式样已经旧了;尽管穿裙子的夏日已经过去,许多女生为了美丽,却依然穿着露出风情双腿的短裙,为了搭配,还踩着高筒的时尚靴子;而她,则因为没有更保暖的裙子,穿着一条去年他就见过的牛仔,然后脚下是一双简单的运动鞋。

    他看着对面容颜纯美,却穿着近乎有些“寒酸”的她,心内当下疼痛不止,好像每一个将她衬托得黯淡下去的女生,都是一把刀子,无情地插入他的心脏,而他,则几乎连叫喊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他在会议结束后,便拉着她去了学校附近一个专卖衣服的高档商场。他像每一个挣了大钱的男人那样,豪迈地告诉她,价值一千块以下的衣服随便挑选。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他:“怎么得来的钱?”他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张卡来,晃一晃说:“我兼职的家教,孩子父母见我教学有方,专门奖励我的,我答应过你如果有钱了,就带你来这个商场买几件衣服的哦。”

    她果真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随即便拉起他,蝴蝶一样穿梭在各个名牌的衣饰前,并拿起那些她昔日看都不敢看一眼的衣服,欣喜地在镜子前比划着。他看着她叽叽喳喳地问他哪一件衣服好看,什么颜色的能够映衬得她的肌肤更白一些,又娇羞地说别的女生笑话她突然这么臭美起来怎么办呢?他微微笑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话,只是用鼓励的视线凝视着她,让她知道他心里是那么喜欢她能够花他的钱。

    在售货员的游说之下,她最终看中了一款裙裾有纷繁花朵一路向上延伸的连衣裙,她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宛若一朵野生的蓬勃的花朵,那山野的新鲜湿润的气息,席卷了周围的每一个人,连一个陌生的顾客都说,这件裙子,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呢。

    但是她看错了价格的标牌,她以为那件裙子60元,不想,却是600元!她的脸即刻红了,一声不响地转身跑进试衣间,并在关上门的时候,朝他小声说:“等我换下来我们去看看别的衣服,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件呢。”

    但他却在门关上的那一刻,走至前台,拿出卡,说:“那件裙子我买下了。”售货员显然看出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分歧,于是很迅速地在她开门之前,为他划了卡,填好了发票,并将一件相同的裙子放进购物袋里。

    她出来后看见他手里的袋子,即刻走过去,任性地硬扯过来,放到柜台上,然后拉起他便走。售货员微笑着唤她:“这件衣服你的朋友已经买下送你了,我们这里买后是不能退钱的,所以……”

    她的眼泪“唰”一下流出来:“我不要这么贵的衣服,我穿不起,我也不想让你为我省钱连菜也不舍得吃。”他哄她:“傻瓜,你忘了这是我多拿的奖金,我本想将一千块都给你买衣服的,你瞧,现在还剩了一半呢。”

    她还是不相信他,并执拗地坐在凳子上,说:“如果他不退掉,她今天就不离开这个商场了。”他终于在百般哄劝她却丝毫不听的时候生了气,提了袋子扭头就走。她是在他走出商场门口的时候,才追上了他,并将他一把抱住,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哭。

    她终于还是穿上了那件让她瞬间风情万种的裙子。那是一学期的开始,他没有告诉过她,那个卡里的一千块钱,是他这个学期所有的生活费用,他宁肯自己落魄不堪,也不要她在本应最美的时光里,于光鲜的人群中,因为没有华美的衣服而黯然失色。

    那是他读书时给她买过的最贵的一件衣服,也是她穿得最长久的裙子,后来有一天,她抚摸着裙裾上那些已经褪色的花朵,对他说:“以后,这件裙子,我再也不会穿了。”

    那是他们即将结婚的前夜,他们各自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他不必再省下买菜的钱给她买鲜亮的裙子,她也不必穿那些陈旧过时的衣服,可是他们谁都不会忘记,贫穷时与这件裙子有关的那份蓬勃野生的爱情。

    缺陷,让他们完美

    每走一步,都需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世间再没有哪个女人,肯将她的一生,如此信任无间地全部交到他的掌心。

    在一个公园里,我遇到了他们。

    男人长得很丑,五官像是被某个孩子随手画成的,连修葺都无处下手。而左边的脸颊,还有一道难看的烧伤疤痕。站起来去丢垃圾的时候,右腿还轻微地瘸着,从侧面看过去,矮小瘦弱的他犹如一株营养不良的灌木,长在树木葱茏的林中,既看不到头顶的蓝天,也无法深深地抵达泥土最丰厚的一层;而路人呢,则每每都用镰刀或者拐杖,毫不留情地将它奋力地拨开,或者砍掉。

    而她,则是个盲人,每走一步,都需要他的搀扶,除了用耳听着游人在喷泉前兴奋地尖叫,用鼻嗅着周围的花香,这个公园于她,似乎有些多余。她既不能欣赏似锦的繁花,也不能像其他女子一样,打着漂亮的花伞,怡然自得地在园中散步。她所能做的,只是倚靠在他的身边,晒晒太阳,听听鸟叫。

    几乎每一个走过的人,都会一脸同情地看看这一对特殊的夫妇。投向男人的眼光,大多是匆忙中带着点不屑与高傲,似乎他就是面镜子,不仅可以照出路人的荣耀,亦可反射出他自己的丑陋与卑微。投向女人的视线,则基本是同情,想她眼盲本已不幸,此生还要与这样一个被社会视作边缘的男人一起度过。甚至,更为可怜的是,别人丢给他的白眼和嘲弄,她从来都看不见。

    她显然是渴了,听到叫卖雪糕的,便笑着朝向他,像一个嘴馋任性的小女孩,让他去买。他不知说了句什么,竟是让她咯咯笑着轻轻捶了他一拳,或许,像男人常对女人说的那样,称她是他的“小馋猫”或者“小鬼”?再或,逗引她说“臣愿意为公主殿下效劳去买雪糕”?不管他说了什么,在路人的眼里,那一刻的她,犹如一朵娇羞的莲花,嗔怒里满含着妩媚的温柔。

    他朝卖雪糕的摊位走去,她则侧耳倾听着他的脚步声,又用空洞的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摊位前聚了很多人,他耐心又焦虑地站在人群的外面,一边瞅着冰柜里飞快少下去的雪糕,一边回头看着不远处安静坐等着的她。有胆小的孩子,一回头看见他烧伤的疤痕,便惊骇地“啊”一声叫着跳开去。而孩子的父母则急忙地将孩子远远领开去,边走边嘀咕着:长这么难看还到处乱走,连点社会公德心都没有。大胆一点的孩子,则肆无忌惮地上下瞟视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天外飞来的外星人。更多的人,自动地闪开来,不是为他让道,而是不想与他站得太近。

    他就这样在别人淡漠又锐利的视线笼罩里,低头去挑拣着想要的雪糕。大约没有她喜欢吃的那种,他的手明显有些迟疑,正待再挑拣时,卖雪糕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白他一眼,说:到底买不买啊你,不买就别乱摸,摸脏了别人还怎么吃?他定是历经了太多这样的嘲讽,只微微抬一下头,看中年男人一眼,便拿出一支雪糕,掏出两元钱,放在柜上,转身挤出了人群。

    他脸上的表情,随着渐渐走近女人,变得越发柔和起来。等到坐下来,替女人剥开雪糕外面的包装时,他的眉眼里又重现昔日柔软清亮的底色。女人拿着雪糕,却是舔舔干裂的嘴唇,将雪糕伸到他的唇边来,尔后像个少女,任性地要他先吃一口。他终于拗不过,很响亮地吮了一下,这样的声音显然很让她满足,因为她随即也学了他的样子,响亮地大大吮了一口。

    那支雪糕,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许久,一直吃到阳光薄薄地洒落下来,轻纱一样,将他们环拥。等我再一次经过他们身边时,他正牵着她的手,朝一个水池走去。在那里,他很认真地扶她蹲下身去,尔后为她洗着手上残留的雪糕的汁液。那一刻,他们互相依靠着,水中的倒影晃动,犹如一池盛不住的幸福。

    我突然觉得,其实,他与她的缺陷,因了彼此的相遇,而成了世间最完美的缺陷,就像断臂的维纳斯,未圆时的月亮,碧玉中的一点瑕疵。在她的心里,他就是那个骑着白马来的王子,他爱她宠她疼她,将她当作唯一的宝贝;她看不见路人的鄙夷,所以,他从来不用在她的面前觉得自卑或者难堪;而她,又是那样依赖于,每走一步,都需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世间再没有哪个女人,肯将她的一生,如此信任无间地全部交到他的掌心。

    而恰是世人眼中的缺陷,让他们此生不离不弃地完美连接在一起。

    一辈子的完美

    原来一辈子的幸福,不在于是否有一个完美的爱人;而是两颗心,在让与不让组合成的圆里,能否用自己的爱与温柔,宽容地将对方的棱角环住,永不松手。

    她一直对母亲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父亲的活法,颇有微词的。她也不怎么喜欢父亲,过半百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任性顽固。脾气暴躁不说,对母亲讨好他似的做的一切事,向来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发几句评论。每每母亲都温顺地站在一旁洗耳恭听,眼里竟是含着笑的。她当然看不过去,总会像儿时那样,英勇无畏地站到他们中间去,怒目直视着父亲。做父亲的,倒是有几分怯她,但也抹不下面子求饶,或是说几句温柔的玩笑话,将这场小小的争吵马虎过去。他总是愤愤地“哼”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走。

    接下来,便是最让她气愤不过的场面。母亲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拉住父亲的胳膊,当着她的面,几乎低声下气般地求他:“又疯跑到哪儿去?说好了中午给你和真儿做喜欢吃的红烧鱼,怎么又给忘了?”父亲倒是不再往外迈步,却也不会低头看母亲一眼,而是背着手又气哼哼地钻到书房里去,半天也不出来,直到母亲忙活完了,又亲自把他拉出来为止。

    她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这么纵容父亲。她觉得父亲的坏毛病几乎都是母亲一点点惯出来的,因为父亲知道有人永远会跟在身后为他叠被洗衣收拾书桌,为他将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甚至这人偶尔出门不回家,都会为他提前做好了饭,温在锅里。

    她几次三番地“教育”母亲,不要“助纣为虐”,否则哪一天等她这个女儿嫁出去了,就没有人保护她了。母亲每次都眯眼笑望着她,不言语,一副很知足很幸福的恬淡模样。这样的神情让她知道,如此多的口舌又白费了,下次母亲照样是又要去哄生了气的父亲的。

    所以在自己找男友的时候便格外留心,凡是男孩子身上有一丁点父亲影子的,一律pass掉。这样挑来挑去的,便一晃过了二十八岁,浪费掉了青春里最美好的时光。一向对她的婚姻不管不问的父亲都生了气,亲自在家设宴,帮她考察一个老战友介绍过来见面的优秀军官。

    军官言行举止确实都很得体,事业上也是百里挑一的出色,却在最后与父亲下象棋时,犯了她心目中完美爱人的大忌,竟是在未来岳父面前逞英雄,连个小卒子都不肯让。父亲当然也是不肯相让。看着这样两个臭味相投的军人,她微微一笑,便在心里,又像以往,轻轻将他pass掉了。

    这一次,父亲真的发了火,说:“你自己都不完美,有什么资格苛求别人?!即便是有完美的人,被你心里那把尺度刻错了的尺子一量,也甭想再完美了!”

    她一赌气,搬到姨妈家去住。晚上躺在被窝里向姨妈控诉父亲的劣行,没想到姨妈却微微叹一口气,说:

    “你不知道当年多少姐妹,嫉妒你母亲找了这么一位好丈夫呢。你父亲和他的顶头上司都看上了你母亲,而且当时又是你父亲提拔上尉的考察期。结果他却是宁肯不当上尉,也要把你母亲抢过来呢。他的不肯让,不仅感动了你母亲,还赢得了那位领导的赞赏,提前结束了对他的考察。又有一年他执行任务,一失足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全身没一块好骨头,在送手术室的路上,怕你母亲担心,他还咬紧了牙,非得和你母亲谎报了平安,才肯进手术室呢。其实,在大事上,为了你母亲,他是坚决不肯对别人忍让半步的。你母亲,其实亦是如此。否则,当年嫁给你父亲的,就是我,而不是她了。”

    她竟是觉得有些陌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故事里痴恋着的男女主人公,为了彼此,既会忍让,亦会执拗地坚守,不让别人一兵一卒。让与不让,其实都是为了能够一生厮守。

    在父亲“没好气”地打电话来请她回去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一辈子的幸福,不在于是否有一个完美的爱人;而是两颗心,在让与不让组合成的圆里,能否用自己的爱与温柔,宽容地将对方的棱角环住,永不松手。

    尘世里的地久天长

    下班后他定是要来接她的,有时候晚了,没有公交,他们便手牵着手,花一个小时,慢慢走回家去。

    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叫蓝,很美,理所当然有许多男孩喜欢。但她很少动心,直到读高三的那一年,遇到一个极疯狂的男生。是从外校转学来复读的,在一次高考的动员大会上,他们座位靠着,彼此漫不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便自此认定了这段“动荡不安”的爱恋。

    那时候学习已是很紧,彼此又在相距几里的两个学校里上课,但一天里他们还是会见上几次面。中午的午休,他会逃掉。两个人隔着宿舍楼的铁栅栏,十指相扣,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对望上片刻;尔后他便道声再见,飞快骑车回分校去午睡。我那时候兼任复习班的生活老师,每次总在我要锁门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赶过来,略带羞涩地求我不要将他记入黑名单。我看他在冷风里依然一脸的汗水,便常常不忍,温柔批他几句,就放他过去。两节晚自习间,会有20分钟的休息空当,他又是骑了车飞奔过来,站在楼下,仰头等她。老师们有时拖延,她便常常只能俯在栏杆上,与他说几句话,就要在夹了习题的老师注视下,匆匆返回教室去。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每日跑来,哪怕只是看她一眼,知道她好好的,就会心安,亦可以一路吹着响亮的口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学校去。如果她病了,他是课都可以不上,就买了药给她送来的。她原是骄傲的女孩,但只为他的这份细心的呵护,便足以低头,做一朵娇羞的莲花。

    这真是一段纯美的爱恋,明亮芬芳,清香无比,像那小风里安静绽放的白色的花朵。甚至连反对学生早恋的我,都有略略的感动,想,或许真正的爱情,真的是只存在于这样无关物质无关俗世的纯净世界里吧;一旦像我们一样,需要柴米油盐的烦乱,那么爱情,也会因此沾了油烟的呛人味道,失去它纯白的底色吧。

    七年之后的一个寒假,当年的学生来看望我,在嘻嘻哈哈的一群人里,再次见到了蓝。她已不是那个娇弱得惹人怜爱的小女生,两年的工作,已将她的眼神,磨砺出冷静柔韧的光泽;昔日的那种梦幻般的天蓝色,已淡化为沉静如水的朱砂红。问起他们各自的生活,一行人皆说马马虎虎。只有蓝,绽出美好的笑容,说,挺好。这是一个低调的女孩,她说的挺好,其实在我看来,已是完美。我想起那个总是以飞奔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男生,便笑,说,我就猜想那个男孩会对你一直好下去,这样美的爱情,是可以持久的。但却不承想,她淡淡一笑,说,如果不是老师提醒,我怕是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了呢。

    这才很吃惊地得知,他们在大二的时候就淡然分手。是男孩的家庭突然衰落,他需要首先为生计着想,每日依然骑了车子,但却很少去看她,而是转战在各个打工的店铺。她其实并没有怨言,从不苛求他给自己买什么礼物。但他没了昔日的耐性,连打饭的时候需要在拥挤的人群里排队都会一时愤怒,扔了饭盒,转身走掉。他在俗世的考验里,终于慢慢露出粗糙苍白的情感,年少时的那份执着与爱恋,在琐碎难堪的俗世里,就这样一点点消磨殆尽。

    后来她便遇到了现在的爱人,是在工作后相识。两个人皆是外地留京的漂泊者,家境也是一般,需要自己奋力拼搏,方能在繁华的北京有一处栖息的小房子。工作都忙,常常是早晨各自上班,到晚上才能见面。每月的薪水,需要算好了来花。甚至不敢生病,否则供完房子,薪水便会透支。但这样的艰难,依然是彼此相爱。在拥挤的公交或是地铁里,他从来都是紧握着她的手。她要下车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替她挡着,怕司机不留神将她卡住。她的办公桌靠近电话,每到12点的时候,他都会准时地“打”来电话。只响三声,她并不接,但知道他是在催她“吃饭啦”。下班后他定是要来接她的,有时候晚了,没有公交,他们便手牵着手,花一个小时,慢慢走回家去。

    蓝说,尽管他们在北京,只供得起一室一厅的二手房;尽管他们为了省钱,要早起做好各自午餐的饭菜;尽管他们处处要与生活讨价还价,但是,正是这样俗世的烦扰,让她看清了爱情的内里,知道长久的情感,必得经过这样的历练,方能开出粲然的花朵,酿出醇香的果实。而那年少时无关物质的爱恋,不过是一场浪漫,俗世的热气一来,便倏地化为烟尘。

    原来真正纯白的爱恋,只在喧嚣的尘世里地久天长。

    只要一间有爱情的阁楼

    她过来安慰他,说只不过是一切从头再来;人,终究还是远比钱财重要得多。

    谈恋爱的时候,他住集体宿舍,每每她大老远地坐车来看他,若碰上舍友们识趣,两人还可有个无人打扰的小角落温存亲密片刻。若是舍友们只顾自己玩得高兴,忘了这对难得一聚的小恋人的存在,他也只好悄悄把她拉到上床去,尔后两个人在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中,用笔和眼神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默默交流,倒也觉得有无限的幸福和温情,在紧握的掌心里,畅通无阻地穿行。

    有一次他们坐在床上看窗外流转的灯火,见那美丽皎洁的月亮下,一扇扇透着温暖光芒的窗子,她便不觉伤感,不知这个城市里的哪一扇门和窗,是为她和他这样收入不高的打工仔准备的。正出神时,一旁的他递过来一张纸,纸上画了一座绿树环绕、鲜花满园的别墅。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放心,总会有一天,他会给她一座漂亮的房子。她却只是笑了笑,拿起笔在一间小小的阁楼上画了一个圈,又在这狭小局促的阁楼里画了两颗紧紧偎着的心,方含笑递给他。他看了,当着嘈杂宿舍里来往的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向她呢喃:宝贝放心,我不管多苦多累,都会给你一间能遮风敝雨的房子。

    以后的日子里,两个人便拼命地工作,为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有个温暖栖息的小家而节衣缩食地攒钱。有时候她在饭菜或衣服首饰上对自己苛刻,被女伴们撞见了,就会遭她们一通不轻不重的嘲讽,说她有这样好的头脑,不如省下来算计个有车有房的老公,说不定连她这个穷男友也能接济一下呢!这样的冷嘲热讽,她每每听了,都是无声地咽下了,并不说与他听。也不是没有羡慕过那些因为嫁了有钱的老公,而无须自己费力拼搏的姐妹们。也有富贵子弟看上她的天生丽质,百般追求。但是想起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两个人的誓言,这样的诱惑和躁动,于她便都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了。

    等他们终于攒够了一笔钱,可以买一间像他住的集体宿舍那样的房子时,他却在看房回来的路上动了商机,说不如先把这笔钱拿出来,在繁华地带盘个小店做生意,做得好怕是一两年便可挣出一笔买更大房子的钱。她听了没吱声,抬头看看远处居民楼上那些温暖柔和的灯光,想着自己小小的梦想又要晚两年方能实现,不免有些失落;但看看身边兴奋得不知所措的他,还是轻扬起下巴,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接下来的两年里,她依旧过着节俭的日子。而他,辞了职后自己经营一家音像店,竟如鱼得水,生意很快红火起来,一年后便连本带息全部收回,而且将店面扩大了一倍。她有时候坐车过来帮他打理,看他忙得一天见不着踪影,便将一些话悄悄咽回去,不再给他添烦。临走还会把自己刚发的工资偷偷放他兜里,以便助他将生意做得更大。

    偶尔他会陪她在站牌下等车,和她谈起自己的宏伟志向,说要把这个城市一半的音像店都兼并了,让她做人见人羡的老板娘。她听了只是握握他的手,看车过来了,与他说再见,一直等车开远,看不见他了,才会拿出已发暗的纸来,对着上面那个被圈起来的小小的阁楼,看得流下泪来。

    转眼又是一年,他的店面扩得更加大,但效益却在日渐减少。他的才智终于在经营如此大的店面上失了效。又过了半年,竟是入不敷出。最后,他的全部资金,只够经营一家十几平方米的音像店。

    她过来安慰他,说只不过是一切从头再来;人,终究还是远比钱财重要得多。他听了,却依然伤心;又说早知道这样,把钱置购一座上等的房子好了,不至于像如今,钱财散尽,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得到。

    她默然无声,伸手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来给他看。他看见那座被他描绘得富丽堂皇的别墅上轻轻圈起来的小小的阁楼,还有里面两颗亲密相偎着的心,突然间明白,这些年来,她想要的,亦是他应该给她的,只不过是一间有爱情的阁楼。

    爱在最低处蓬生

    他却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说,在我的心里,你的脚与你的手一样美丽,且需要我温暖它们一辈子。

    她与他相遇的时候,青春的花儿刚刚含苞,那浅淡的芳香,藏在细细的蕊丝里,只等春天的风儿吹来,一弯身,便现出柔软洁白的内里。

    当他们还是唇红齿白的少年时,那爱恋并没有谁来干涉。外人只觉得他们是孩子,她爱他,不过是因为他的帅气与才华;而他爱她,也大抵逃不过一个美的容颜。他们当是像许多浪漫情侣中的一对,爱情的蓬生与绽放,源于瞬间的火花;所以那萎谢与凋零,也必是在时间里,毫无缘由地便来了。因此当他们起初爱着的时候,并没有人关注,他们在那阳光充裕的山坡上,自由地舒枝展叶,很快便染绿了路人的视野。

    是她的父母蓦然惊觉,他们莲花一样纯美高贵的女儿,竟与一个除了有明朗迷人的微笑外一无是处的男孩相守了四年!他们始终不能明白,她究竟爱他的什么呢?他出身卑微,家境贫寒,大学毕业后,怕是在这个人际复杂的城市连一份工作也难以寻到。而没有薪水丰厚的工作,又怎能养活从小生活优越的女儿?既是这样,那么,他又有什么资格,继续在她身边待下去?他们纵容了他四年,这,对于一个乡下来的男孩,已是足矣。

    她的父母很快找到他,让他退出这场悬殊的爱情。本以为他会在他们的嘲弄里知难而退,不承想,他却淡淡一笑,说,我那么爱她,为什么要退?难道爱情,是放在物质的天平上才能称量的吗?她的父母无法用世俗的标准让他抽身,便转而劝说她来放弃。而她,亦是淡淡一笑,随即弯腰脱掉鞋袜,露出脚趾,说,还有哪个男生,肯像他一样,为我两天剪一次脚指甲,且永远都不会厌倦,那么,我自会听从你们的安排,嫁给他。

    她的脚指甲,并不像常人的那样,长了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剪掉。它们从她出生时开始,便顽固地朝肉中长,父母带她看了许多医院,均无好的疗效。后来一个大夫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勤剪,完全没有必要医治。但她并不是一个勤快的女子,她的父母也忙于公务,懒于记挂这些小事,所以每次记起来时,脚指甲早已长到肉中,修剪时那种钻心的疼痛,即便只是想想,也觉痛苦不堪。

    但当她遇到了他,一切便与往昔不同。他每隔一天,便会催促她脱掉鞋袜,尔后握着她的脚,小心翼翼地帮她剪着脚指甲。偶尔遇到同学走过来,她常常会小声提醒他暂停,但他却从来都不会介意,照例细心地为她修剪,就像修剪的不是她的双脚,而是一株需要他呵护备至的花草。有不知情的外人常会奚落他,他从不去解释,只是笑笑,那笑里,所蕴蓄的,没有一丝委屈与尴尬,竟全是对她的怜惜与心疼。

    她的父母并没有因此便接纳他,照例是反对。而她,也没有屈服于家人的压力,在大学毕业,他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的时候,就毅然搬出了家,与他住到了一起。租的房子当然简陋,既没有她习惯了的空调,也没有她冬日离不开的暖气。他们搬进去的第一日,因为匆忙,忘了买擦脚的毛巾;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晾干时,他却呵呵笑着,将她的脚放到了自己的毛衣上。她叫嚷着说不行,会把毛衣弄脏的;他却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说,在我的心里,你的脚与你的手一样美丽,且需要我温暖它们一辈子。

    正当她打算不顾父母的威逼,偷偷与他结婚时,一场车祸,是让她爱他的脚步戛然而止。她在那场车祸里,永远地失去了双脚,她最美好的人生,就这样被困在了轮椅上。得知这一消息后,她首先想到的,是让他离开她,且再也不要回来。他当然不听,照例在她的骂声里为她买饭、捶肩,又买来最好的轮椅,推她到院子里晒春天的太阳。她渐渐安静,不再吵闹,但也不与他说话。她希望他明白,如今的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自如跑跳的公主,所以这段爱情继续下去,带给他的,除了苦痛与负累,再无其他。

    这一次,他的父母也来劝他,说,为这样一个一辈子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搭上自己的一生,值么?反正没有结婚,不如就此打住,各自散去的好。没有一个人看好他与她的爱情,包括她的父母。他们说,此前,是你配不上我们的女儿,如今,则是我们的女儿比你低了;不平衡的爱情向来是不会有好的结果的,所以还是请你像女儿所希望的那样,放手吧。

    他谁的话都不去听,只是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就像她依然是阳光下最妖娆的那一朵花儿。医生为她安上假肢的那一天,他跑到专卖店,给她买来她曾经喜欢至极的一双靴子。那双米白色的靴子,尽管是穿在假的脚上,但当他半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为她穿上时,一股暖流,还是自下而上地、倏地传遍她的每一寸肌肤。那一刻,她终于知道,这段爱,不管用什么方式,她都躲不掉了。

    她在他父母的冷漠里,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他无须再为她剪指甲,但他却如往昔一样,关爱着她的脚,在晴暖的午后,推她一家家地去逛鞋店,将她看中的靴子买下来。而她则学会了按摩,且一次次朝他“耍赖”,拿他的脚做试验的模特。一次车祸,夺去了她的双脚,但她与他的爱情,却依然稳步地向前走着。

    而这份爱,从那最低处的脚上蓬勃生出的时候,她就知道,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拔掉。

    你是我小小的女孩

    他们都已经有了灰白的头发,但她依然活在十几岁的少女时光,而他,也依然将她当成那个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小小的女孩。

    他与她,几乎成了这个小区的风景。他们比任何一株花草都要顽盛地生长在水泥之上,彼此的枝干如连体的婴孩,交融在一起,枝枝蔓蔓,交错相生;你痛,我也会疼,你伤,那疤,也同样留在了我的心中。20多年来都没有离开这个小区的老人常说,这儿树木葱茏,环境也好,连人都是相亲相爱、彼此不分呢。

    是的,只要看到他的时候,你也必定会看到在他的身边,坐在轮椅上的她。她不会说话,神情也略带几分痴傻和呆滞,但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说,她命真好,上天让她生到这个世间,就是来享福的。而他,眉眼里的淡然和平静,亦让所有的男人生出赞叹:这样残缺的婚姻,男人能够做到如此豁达与从容,真是需要一种大境界。这个小区居住混杂,许多人匆匆地来,又忙忙地走,他们很快就忘记了这个普通的小区,忘记自己对他与曾经有过的感慨。但他与她,却始终没有忘记过彼此。事实上,他们的眼睛,在将所有感叹的同情的羡慕的视线,沙子一样排除之后,便只剩下彼此了。

    20年前,他因为贫穷,来到她的家中,做她的专业护理。她从小智障,生活无法自理,父母与兄妹因为忙于各自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来照料她。她一个人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被世界遗忘,也因此将整个世界疏远,甚至见到生人,都会生出恐惧。是他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男人,他将她看成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精心地照看着。他带她出去认识花草,辨别飞鸟虫鱼;他教她与人问好,礼貌回复别人的问话;他甚至费尽了力气,教她写她自己的名字,并记下自家的地址。她很奇怪,在陌生人面前,躲闪、哭闹,又用怪异的举止将别人吓跑;但唯独在他的面前,温顺的羔羊一样,安静地随他来去。很多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充满了对他的依恋,那样的情感,甚至在她的父母面前都很少有。她眼中的纯净的信任甚至让外人相信,即便是他带她去最危险的地方,她也不会有丝毫怀疑。因为,她已经将他当成生命里一株挺拔的树,坚定不移地依靠过来。

    他对她的照看,持续了四年。她的兄妹纷纷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她的父母,因为年迈,亦需要儿女们照顾。她,成了一家人不知该如何处置的难题。起初大家想送她去智障中心,让她在那里继续以后的岁月;但不过一天,她就从里面疯跑出来,还差一点走丢了。后来大家又说让几个兄妹轮流来照料她,可是待过一轮后,几个兄妹便保持了沉默;因为她的到来,让他们彼此的婚姻皆起了小小的毛球,如果这样下去,或许他们为她,离婚都有可能。最后,大家说,再花重金,招一个肯长期照顾她的护理吧。

    这一次,招来的还是他。他是因为难违父母的命令,回去相亲的。但亲没有相完,他却突然想起无人照顾的她。他想她是不是又在花园里被人欺负,弄得满身沙子?是不是她要吃苹果,家人却在她模糊难辨的手势里,错将橘子递给了她?是不是一家人都去上班,却将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连鸟声也无法听到?他就这样在焦灼的忧虑中,冲破重重阻碍,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但是为他提亲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几乎相识的所有人都劝他,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她虽然可以让你挣到不少的钱,但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幸福也耽误进去吧。连她的家人也说,她再怎么对你依恋,你个人的问题还是要去解决的,尽管这样,我们又会陷入苦恼之中。他笑着摇头,说,关键是她离不开我,我也不舍得丢掉这样一个其实对好与坏,心内清晰无比的妹妹啊。

    是的,他把她当成了妹妹,一个任何时候都无法割舍的小妹。而她亦把他,当成了心灵上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支柱。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不可预测的生活支配着,滑向一个外人无法探视亦无法解救的孤岛。

    这样又过了两年,她的父母终于犹豫着开了口,说,你总不能这样照顾她一辈子吧,孩子,你是需要有一个家庭的。他们以为他会陷入沉思,但不承想,他抬头,看着他们,没有任何犹疑地答道:如果可能,我想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他就这样在世人的议论声中,与她结了婚。有人说,他是为钱才娶了她,毕竟,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连一份工作也无法找到。也有人说,或许他自己,在身体或心理上,也有什么障碍吧,否则,怎会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则说,等着吧,过不了几年,等他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诸如房子、城市户口和金钱,他自会与她离婚。

    这样的议论,在其后的20多年从没有停止过。但他与她,却是像所有幸福的家庭,养育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并供儿子读到了大学。她在35岁时,下肢开始麻木,直至无法站立行走。而他依然在黄昏的时候,与她定时地出现在小区的中心花园,那里有许多孩子、老人,和甜蜜的情侣。她坐在轮椅里,天真地望着他,而他,则像一个父亲,怜爱地帮她擦去额头的汗珠,又整整被风吹乱的衣服。他们和许多对夫妻一样,是这个小区和谐美丽的音符。

    许多年过去,每一个经过这个小区的人,都会对他们投以好奇的一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关注,就像她习惯了他在外人面前毫无遮掩地照料,而他也习惯了她对自己完全的信任和依赖。

    生活在他们这里,和任何一对夫妻一样,缓缓地流过。他们牵手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且会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他们都已经有了灰白的头发,但她依然活在十几岁的少女时光,而他,也依然将她当成那个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小小的女孩。这份相互的依恋和挂念,便构成了他们共同走过的光阴。

    爱的眼睛如此明亮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不知道,爱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它那么敏锐地窥到了一切秘密。

    那年他们同时考研,成绩一向很好的他却意外失利。但他却很开心地去了一家公司上班。薪水不高,在北京,除去两人租房和吃饭的费用,攒下的钱,也只能够为自费读研的她交一年的学费。她也兼职,打几份工,但换来的钱,都支援了读中学的弟弟。常常在换季的时候,只能站在漂亮的橱柜前,对着高傲的模特,看一眼,走进去的勇气,在瞥见醒目的价格牌时,便淡若无痕。她也是有虚荣的女子,懂得一朵花的美,假若没有绿叶的衬托,那美便单薄无力了。但她亦知道,一份坚定稳妥的爱情,是他所能够给予她的所有,再强求更多,已让他为难。

    所以当初春来到,周围的女子皆换上漂亮的毛衣毛裙,在仍然料峭的风里争奇斗艳时,她只能打开衣橱,看一眼几件褪色的毛衣和几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尔后失落地关上。这样的感伤,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为了能够支付她每年的学费,他已是尽力加班,若再另外对他要求,她的心里,会先于他,有刀片缓缓割过的疼痛。在他晚归的时候,为他默默煮一碗粥饭,是她对于他的感激和最温柔的表达。而他,亦知道她的辛苦并不亚于自己,既要认真读书,又要在课余时间接一份又一份的家教。当别的女孩子在逛街游玩四处旅游,她却奔走在地铁公交上。一样的最美的年华,他却不能让她与别的女子一样,静享绽放的美丽与妖娆。他所能做的,只有多加一次班,多挣一点钱,为她买喜欢的小的首饰,或者,让她少兼职一份家教。

    他的努力工作,不久便得到了上司的赏识。因此,当去澳洲学习考察十天的机会来临时,上司不顾许多人的反对,很坚决地将他的名字记下。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请她去吃向往许久的大闸蟹。两个人坐在窗明几净的店铺里,看着外面的车流无声无息地穿过,想着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得到了提升,她也毕了业,两个人在北京便可以慢慢地攒钱,买一间小小的房子;然后,换成大的;再然后,像别人一样,有了孩子,亦有了车子。这样富足的生活,因为窗外春日和暖的阳光而涂上了一层格外诱人的色彩,似乎它像挂在橱窗里的那些五彩缤纷的衣饰,只要她喜欢,就随时可以走进去,将它们摘下,欣欣然地提回家去。

    但他们的欣喜还没有从眉梢散去,他便从上司那里得知,为了办一些相关的手续,每个有机会去澳洲的人,都要缴纳两千元的费用。同去的人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很多人皆说,两千元十日澳洲游,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出行了吧,不过是搭一张机票钱罢了。况且,这样的机会,别人花钱也未必能够得到。所以当组织者来收取费用的时候,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地就交了钱。许多人,甚至另外拿出一万多元,让自己的妻子或者孩子同往。

    他当然无法带她去,甚至是否花两千元买这次出游,他都犹豫了许久。最终,是她微笑着说,去吧,记得给我带份当地才有的小礼物回来,他这才拥住她,说,等着,我会给你带全澳洲的温暖回来。

    她在他去澳洲的十天里多打了一份工,将挣来的钱买了一个漂亮的衣橱。她要将他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清洗或者熨烫一遍,尔后干净整齐地挂在衣橱里。她不能让已经工作的他,在清晨起床时,穿上因为无处悬挂而带有折痕的衣服。她还在校园,无所谓几道褶皱,而他,正处在加薪提职的关键时候,他往上走,跟在身后的她,需要做他的另一双眼睛,帮他注视一切微小的瑕疵。

    十天后,他归来,给她带来的礼物,是一盘在澳洲游走的录像带,一件纯羊毛的漂亮开衫和一条毛裙,另外加一双与之完美搭配的靴子。而他自己,却一件东西都没有舍得买。她抱怨他,不该为她花这么多的钱,他笑着刮刮她的鼻翼,说,能够出去游走,已经是我给自己的最贵的礼物了呢。

    两个人相拥着看他拍的录像带,一望无际的草原,温暖的阳光里尽情奔跑的游人,如水洗过的蓝天,悠闲吃草的成群的牛羊。一切都拍得那么美且生动,连他睡觉的窗台上一只小小的蚂蚁,他都不忘了让她知道。看一遍,就像跟着他游走了一遍澳洲。

    可是,当录像带放到最后,他背着行李包,在北京的机场,对着镜头冲她说:嗨,宝贝,我回来啦!她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哄她,说,宝贝,别哭,从现在我就开始攒钱,我相信一年之后,我就可以让你也去澳洲了。可是,他越哄,她的眼泪来得越是汹涌。直到最后,他紧紧地拥住她,说,宝贝,是我的错,不该那么自私地一个人跑到澳洲去。她终于在他的这句话后,缓缓地走到新买的衣橱前,从他的一件学生时代的旧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她将这封信,与他带来的澳洲的光盘,放在一起。

    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却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她深深的疼惜和爱恋。他为她弃掉了公费读研的机会,却让她去念自费的硕士;他放弃去澳洲游走的机会,却用省下的两千元钱,为她买了一直想要的衣裙;他为她找人拍下澳洲的光盘,尔后自己配音上去,为了不让她看出破绽,又跑到机场,补拍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自己出现的镜头。他为她所撒的一切谎言,只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一点点地将别的女子轻而易举就得到的幸福,带来给她。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不知道,爱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它那么敏锐地窥到了一切秘密。

    走了十年去爱你

    生活改变了许多东西,但却再也难以改变他们走路的方式,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站定的时候,头,便微微地靠在一起,如一朵饱满温柔的花儿。

    她爱上他,只是一秒钟。而他爱上她,却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的父母都在部队,有着不容忽视的职位。她生下来就被人宠为公主,所以不惧怕任何人;但自从他来了之后,她的心里,就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恐慌和担忧。他是从别的地方借调来的文艺兵,本应与她一样无忧的少年,却因为出身不良而被人排斥。他基本上是不说话的,除了必要的演出,他只安静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专心画画。那次她是无意中从他窗户前经过,只是淡漠一瞥,便立刻被他吸了去。她看见他空荡荡的房子里挤满了人,微笑的人,哭泣的人,悲伤的人,快乐的人,那些逼真的脸部特写,一张张挂在墙上,在冬日清冷的阳光里,有一种异常动人的美与温柔。而他则在其中,如一尾鱼怡然自得。甚至,他微闭起眼,无声无息地跳起了舞。那是她见过的最不可思议也最浪漫的舞蹈,没有音乐,没有观众,没有掌声,但却听得见一颗心,在奔放的舞姿里流畅地呼吸。那些墙上的人则成了他的舞伴,他与他们,只是一个眼神,便彼此懂得。

    她就是从那一刻爱上他的。也是从那一刻,她开始害怕,害怕会有什么人,一个命令便将他从自己的身边夺了去。她如一株惊恐的花儿,迫切地需要倚靠住他,但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她却半步也无法挪移。只有在一同上台演出的时候,她才有机会与他肩并着肩,跳欢快的舞蹈。甚至,偶尔有一次,她还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如此温暖,她多么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可是这样的一个愿望只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她还没有来得及温习,梦就碎了。

    是她的父亲发现了她神情的恍惚,并很快查明她竟是爱上了文工团里出身最劣的他。那是一个重视出身的年代,而且一场浩大的劫难,也悄无声息地席卷而来。父亲很郑重地告诫她,不要自找麻烦,否则最终会连他们一家人也给牵扯进去。她不是不明白,但爱情滋生蔓延的速度比这场风暴的来势还要凶猛。甚至,她在得知他很快要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无论如何,她也要一起跟着去。

    当然他还是自己走的,但她通过父亲的一个朋友,打听到他要在晚上9点被火车带走。她瞒过所有人,假扮成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在他即将上车的那一刻,在拥挤的人群里,将一个装了自己照片的信封,悄无声息地塞到他的手中。他有一刹那的疑惑,但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下一个表情,一群人就将他挤进了车厢。她扒着车窗一个个地找寻着他的身影,却不过片刻,便被身后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拽出了车站。

    但她却牢牢地记住了他去的那个山村。他在那里待了十年。而她,冒着牵连家人的危险,千方百计地找寻着机会去探访他。一年后,她果真寻到了一个时机,是部队征女文艺兵,她在父亲的阻挠里去了新疆。征兵的人问她为何要去这样远的地方时,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讨好地说一些豪言壮语,而是脱口而出:因为新疆离我认识的一个人最近。是的,她无法奢求能够见到他,但她却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与他靠近。

    她将一生最美好的十年,孤单地锁在了一个距家千里远的城市,但却因为有了邻省的他,而心内充溢了一抹似水的柔情。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每有外地演出的机会,她都抢着报名;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有空闲,她便沿着通往东南方向的一条路,乐此不疲地走下去。有一次,她甚至冒了被遣送回家的危险,私自跑出去,去看一场无趣的演出,只因为,她听说,那个文工团,是从他所在的城市里来的。她就这样一点点地,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近乎执拗地靠近他。她一直坚信,总有一条道路是通向他的,只要她能永不停歇地沿着朝向他的方向,执着地走下去。

    这一走,便用了十年的时间。那场劫难结束,他终于得以平反,回到家乡。而她,则在辗转得知他离开邻省后,一秒都没有犹豫,便即刻写了申请,请求调回父母所在的部队。申请批下来的时候,她拖了行李箱便飞奔去车站,路上遇到了战友,她千篇一律地只有一句话:有人在等我!

    她终于成功地将他拦截在了去相亲的路上。他对她只有一张照片的记忆,但她对他,却深爱了十年。她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唤回他对等的爱,她只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微笑着松了口气,说,照片上的人,走了十年,终于赶上了你。他在十年后的一秒钟内,就这样被她轻易地俘获。

    他们此后在一起,相守了许多个十年,且有了一大堆孩子。生活改变了许多东西,但却再也难以改变他们走路的方式,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站定的时候,头,便微微地靠在一起,如一朵饱满温柔的花儿。

    这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过的姿势,但却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这样一个外人看来美好的瞬间,在时间的磨盘上,曾经被怎样艰辛地打磨,才绽放出今日素朴优雅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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