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火行动-桥头曝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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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塘江面,弥漫着还未散开的晨雾。

    雾气飘浮着、流淌着,笼罩着,淹没了江面,淹没了沿江低矮的楼房和两岸茂密的松树林,使世界变得荒凉死寂。

    几颗疏星,在天宇上闪烁,远远的,隐语般地透出神秘的幽光。

    天刚有点蒙蒙亮,江边空气潮湿,腐质物混合着春日的花香,淡淡飘来,大地与江流的衔接部显得的模糊不清,影影绰绰。

    松树梢上的针叶丛厚厚实实的,晨风在这些针叶丛上轻轻地戏闹了一阵。天色渐渐地变亮堂了,于是最后的一批星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天空整个地连成了一片,树林也最终抖落了它身上残留的黑暗和雾气,威严地耸立着,浑身翠绿。松树枝上有一只背上带条纹的松鼠在忙碌着,它在松树上吃松果,偶尔把空的和裂口的松果扔下来。它一不小心把一颗大粒的带着鳞皮的松果弄掉到草丛里,于是这个树林的小主人便顺着树干爬了下来找寻它的可口食物。那枚松果掉在一团松软的花花绿绿的“草丛”上,松鼠跳了上来,一个黑黑的、圆圆的、闪着亮光的东西吸引了它的视线,这是什么?松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古怪的东西,用鼻子嗅了嗅,突然这丛花花绿绿的“草”动了一下,松鼠一个机灵本能地一窜,爬上了松树梢逃跑了。

    这枚松果恰巧滑落到草丛边上,如果用人的眼睛从这里往前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500米开外的钱塘江上飞架着一座庞大的桥梁,钢架、横梁、铁轨,桥身,这些景物像胶卷底片从冲印液中慢慢地显影一样:由惨白色,变成青灰色,再变成黛蓝色,在迷雾中层层加深。

    一片模糊的灰色闪入一个圆孔内,一张脸进入了。模糊,清晰,模糊,又清晰,始终是男人的脸,左右晃了一下,又定位在圆孔的正中心不动了。

    这是一张布满血污的男人的脸,僵硬,惨白,肌肉扭曲。这张脸在十字分划线的交叉处定格了。只见这人的头耷拉着,双目紧闭,头发油圬,太阳穴有一个深黑色的血洞和已经风干了的大块血痂。

    圆孔上移,先是露出一双手,这双手被扣着,被一根很粗的绳子悬吊在大桥的横梁上。圆圈下移,露出遍体的血污,浑身的弹痕,和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的尸体。

    一具男人的死尸。

    圆孔右移,很轻,很慢,很谨慎,又一张脸出现了,准确地说是半张脸,另外一半不见了,被炸飞了,露出森森的白骨,灰黄的头发在风中飘着;接着是另一张脸孔,眼睛部位是两个黑洞,从浮肿着裂开的嘴唇里,看不见一颗牙齿。

    圆孔中每张脸孔都腊白腊白的,紧闭双目,了无生气。

    是的,这是又一具尸体,他的旁边是另一具尸体,一具接一具,横梁上一共吊着八具尸体。一张接一张尸体的脸在狙击镜里一一掠过、消失,掠过、消失。

    圆孔中又模糊了,下面的景物慢慢往上浮动,虚影重叠,远近互见。500米开外的大桥上,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整齐地排列着,如临大敌般面朝外肃立着。日本兵的脸,骄横,狂傲,满布煞气。

    圆孔中,出现了一个手牵狼狗的日本士兵,穿着带钉的皮靴,正在一层铁路桥上巡逻。一只纯种德国狼狗在他手里牵着,狼狗嘴里露出血红的舌头和尖利的牙齿。

    圆孔晃了一下,开始往远处窥望:江对岸,雄伟的六和塔临江而立,俯瞰着钱塘江宽阔的江面,一面日军的太阳旗在塔顶上迎风招展。昨天,这里还没有任何旗帜。两岸有数十个碉堡,一个接着一个,整齐地沿江排列,上面都站着拿枪的日本士兵,旁边墙上写着“武运亨通,东亚共荣”几个粉白的大字。

    江北岸有一个三层的桥头堡,高高耸立在大桥的顶端。这是一座大型的塔式岗楼,岗楼上方,也插着一面太阳旗。岗楼下方,堆满了沙包,铁丝网,鹿砦和防撞栅栏。

    江北岸,距离大桥五百米远的草丛中,狙击镜后,一双深黑的瞳孔精芒毕露,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眼睛四周散布着褐色斑点和充血的虹膜,那眼睛冻住了似的,完全没有改变,既不眨动也不更改它与镜片的距离,彷佛已跟狙击镜的镜片连为了一体,连瞳孔都是静止的,既不放大,也不缩小,一如狙击镜锁在枪上,那眼睛也锁在狙击镜上,任由景物、尸体、大桥和守桥的日本兵在眼前一一划过。

    那个圆孔原来是一面狙击镜,就是刚才那只调皮的松鼠发现的古怪装置,那狙击镜高高地立起在一枝隐蔽得很好的狙击步枪上,那支枪从江边小山丘上茂密的松树林中的一簇灌木丛中探了出来,透过凌乱的枝桠,隐隐露出狙击镜后的一张脸。

    虽然还涂着两三道纵横交错的黑灰,但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是确定无疑的。这张脸有着矿石般的特征:石岸般突出的眉峰,深潭般的双睛,慧黠的双眸履盖着一层寒霜,皱成了“川”字的眉宇间浮现着一丝焦灼、忧愤、恍惚的混合表情,从略高的颧骨往下,是刀劈斧削般的下颌,处处隐现出一种内在的力感。这张脸上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在右眉骨稍稍靠上的位置,有一道略斜的、三寸长、一指宽的伤疤,此刻正随着情绪的紧张、激动而胀得发红透亮。

    这个持枪的人,就是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三北独立一团的侦察连副连长方逸舟。是的,就是这个方逸舟:一本人生传奇的撰写者,一个日本鬼子的丧门星,一位无数重要军事目标的掘墓人。此刻的他正和战友们在执行一次危险而又艰巨的爆破任务:炸掉钱塘江大桥。这是新四军有史以来对日军守护的重要军事目标的最大的一次爆炸任务,是一场“必炸之局”与“死守之阵”的殊死较量。可眼下,大桥仍然矗立在那儿,不但没被炸掉,九个炸桥人中却只有方逸舟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他的八个人全死了,死于一次无果而终的炸桥行动,死于守桥日军拼命顽抗之下,死于一阵扑面而来的疯狂弹雨之中,死得悲惨,死得壮烈,也死得十分憋屈。

    方逸舟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搞到如今这个地步:“霹雳行动”彻底失败,而且全军覆没。

    要了解这次炸桥行动的前因后果,需从十天前他们接受任务时说起。

    那天的任务是浙东纵队的谭司令亲自下达的。谭司令的湖南腔清亮而又悠长,从草棚中飘来:“自从40年5月份以来,日军发动了浙赣战役,打通了浙赣路,大批国民党军队西撤了,敌后空虚。中共华中局及新四军军部决定,进一步发展浙东游击战争,乘日军后方空虚之际,创立抗日根据地。现在,浙东主力部队统一整编为第3、第4、第5支队,共约30000人马,与敌人展开了广泛的游击战和破袭战,重创日伪军,为在沿海和山区进行长期的游击战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实现了保持战略支点的重大目标。从42年下半年开始,也就是去年,日军转入巩固对占领区的统治,去年冬季日伪军对三北地区连续发动了3次大扫荡,加修了许多公路、铁路和沿线的据点、炮楼,还对沿海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清乡’。目前,抗日的局势仍然十分严峻,为了更好地配合我新四军在苏、皖各地抗击日伪军,进行反‘扫荡’和反‘清乡’,我们浙东纵队必须积极行动起来,展开一系列的破袭战,以游击战的形式,达到宏观上削弱日军和赶走顽军的战略目的。此次你们小分队的任务,很明确,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炸掉钱塘江大桥。这是一次典型的内线作战,在敌人的心脏部位来个突然袭击,来个中心开花,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炸它一个桥塌人亡,让敌人‘南北不能呼应,东西不能驰援,首尾不能相顾’,彻底打乱日军下一个‘扫荡’的重大军事步骤,粉碎日军的‘清乡’美梦。”

    与会的九个人,一听是这个任务,大家的情绪一下被点燃了。

    大家争着表决心时,方逸舟激动地站起道:“谭司令,可不可以这样理解,炸桥是一箭三雕:重创日军,震慑伪军,挤走顽军?”

    “唔,说得好,真有你的,‘老秒’啊,连我都没你总结得这么精辟。”谭司令一面赞扬,一面有些后悔,心想把这样的人才撸了两级,不,是三级,是不是有些太过草率了?

    侦察连长龚大鹏“虎”地站起,当即向纵队首长和鲁团长表了态:“司令员,给它狗日的送上一顿霹雳大餐和惊天迅雷,看我们的吧!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炸不掉大桥,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这话说得豪气,说得霸气,说得谭司令连连点头赞许,更说得九个人信心倍增,跃跃欲试。因为他们都知道,守桥日军就是当年首批冲进南京城的日军华中方面军第6师团所部,师团司令官就是中将冲山元,那个战争狂人,那个撒旦和魔鬼杂交后生下来的逆种,在他的命令下,那些进城的日军疯狂地烧杀、掳掠、奸淫、施暴,最后在中华门杀害了无辜平民和国民党军投降官兵30余万人,写下了人类历史上最残暴、最疯狂、最血腥的一页。现在这批人即将要执行任务的人中,许多人的父母和亲属,兄弟和姐妹,都是死于那次大屠杀,作了日本人的刀下鬼和亡国奴。

    可现在,复仇的机会来了,炸桥勇士们个个摩拳擦掌,人人心中都在怒吼:复仇!复仇!复仇!血债血偿!国仇家恨一次了断!

    开完会后,独一团的鲁团长把连长龚大鹏和副连长方逸舟单独留了下来,在团部的草棚子面授机宜,对二人作了一番仔细叮咛和郑重交待,“这次行动因为事关重大,对内对外都要严守机密,行动代号定为‘霹雳行动’。你们此去只是侦察敌情,如果机会好、把握大可以立即实施爆炸,但必须事先向我请示汇报。上个月兄弟部队曾经先后派遣过三个小分队,都伤亡惨重,无功而返,因此你们决不能轻敌,不仅要有必胜的信念,同时要做好艰苦作战、连续作战的准备,甚至要准备牺牲。”

    接下来,三人又对炸药运输、爆破器材的准备、行动路线、落脚点等等细节问题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和周密的部署。

    第二天天没亮,炸桥小分队就紧急出发了。

    别说新四军中没有人才,这可是一个由神枪手、地雷战专家和战斗英雄组成的精英团队。带队的侦察连长龚大鹏,荣获“孤胆侦察魂”光荣称号,曾孤身潜入敌后,一个人一杆枪,两个日制掷弹筒,十五颗美式手雷,阻滞了一个大队的鬼子三天三夜,最后被包抄而来的新四军六纵全部歼灭。连陈军长都亲自给他佩带了大红花呢。下来是他副连长方逸舟,他是一个曾经一个月内从副营长一直被撸到副连长的传奇人物,外号“老秒神枪”,一杆狙击枪,弹弹爆头穿心,飞弹传书,给日寇送上了一张张地狱的请柬。他还是新四军中唯一见过斯大林的人,一个头上光环多得数不清的战斗英雄。再下来是黄明辉,立过六次三等功,两次二等功,是一个“抬手打飞鸟、飞骑钻火海,毙敌过了百”的神枪手。玩爆破的是张拯民、刘志斌,从山东地雷战中起家,后来专炸日军的桥梁、公路和岗楼,曾把地雷玩到了树上、门梁上和房顶上,有些地雷居然会跳起来凌空飞炸,炸得日军鬼哭狼嚎,心裂胆丧。而赵振清是火车司机出身,什么车都会开,船也会,是一个曾经大言不惭地夸口说“不用学也会开飞机”的主儿。

    就是这样一个精英组合,世界上还有什么桥炸不掉的吗?

    守桥日军,败局已定。

    可问题是,高估了自己,或低估了敌人,都是同样的致命。

    他们一行九人,乔装成一伙客商,来到了杭州城外的一个小镇滨江镇,在一个旅社里安顿了下来,这里离大桥只有三公里,又隐蔽又安全。炸桥被分为三个步骤进行:首先是侦察敌情,下来是密谋策划,最后是实施爆炸。

    一行九人,分成两组,一组在龚连长的带领下,有的化装成乞丐和小贩,有的乔装成砍柴人和拾荒者,四处刺探、打听;一组由方逸舟带领,混迹在茶馆、酒楼,澡堂和旅社,采用询问、聊天和听壁角的办法,用了五天时间,初步摸清了大桥的基本情况:

    自“八·一三”抗战爆发以来,日军从杭州湾登陆,进逼华中和浙东。为了阻止日军继续南下,桥梁的设计者及施工主持人茅以升,不得不奉国民政府军政部的命令亲自将大桥炸毁。日本人占领杭州后,为了打通去宁波方面的路线,于1941年开始重修此桥,目前,经过两年建设,大桥已被修复,并成为了江浙一带日军的重要交通干线和军事据点,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整座大桥全长1400米,为钢筋水泥建筑,共有20个桥墩,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公路桥,可以通汽车和行人,下层是铁路桥,可以开行火车。为了防范新四军、游击队和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别动队的破坏和袭击,日军对大桥进行了全天候禁行。民用车辆和行人如要通过大桥,必须持有杭州警备司令部开具的蓝色派司方可。守卫方面,除在大桥两端500米处设立了伪警检查处,检查来往的行人、车辆外,还在桥上、桥下,以及沿钱塘江两岸修建了数十个坚固的碉堡和据点,还安设了许多探照灯和岗哨。而伪军是不能接近大桥的,守桥的全是日军士兵。其明哨三十五处,暗哨二十几处。白天,大桥上每隔100米就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站岗,晚上,每隔五十米还要增加流动哨。钱江两岸,一个接一个的探照灯,把整座大桥以及桥两边的滚滚江流,都映照得清清楚楚,明明晃晃,连飞鸟都很难接近,更不用说船只和行人了。上个月,就在大桥即将竣工的前期,日军增派了4个高射炮兵中队进驻大桥两侧的小山,其160门口径不同的高射炮群组成了一个火力密集的防空网,任何想从空中靠近大桥的飞机,在离大桥还有两千米的距离时,就会被炮火击中而被打得粉身碎骨。

    守卫的情况是:一个日军宪兵中队,2个步兵野战中队,高射炮兵,4个中队,探照灯部队,1个团,雷达兵部队,1个团,后勤、维修、补给中队等,总兵力2500人。”

    看这架势,动用了如此庞大的兵力,日军是铁了心地要死守这座大桥了。

    情况摸清后,接下来是进行爆炸方案的策划。

    龚连长和方逸舟副连长组织侦察骨干们开了三天的会。会议是在小镇上一间川菜馆的包间里秘密召开的。面对钢筋水泥的坚固桥体和桥墩,防范严密的守卫措施,强大的兵力布署与火力配置,多点防御与交叉支援,“空、地、桥、水”的立体防御,让他们陷入了“老虎吃天,无从下爪”的尴尬窘境。

    这一群从来没有被任何困难难住或吓倒的人,一群高智商的战斗精英,一群游击战的高手们,第一次遇到了难题。他们绞尽了脑汁,出尽了八宝,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既可以顺利地炸毁大桥,而又可以全身而退,不伤一兵一卒地悄然撤离。

    严峻的挑战摆在了每个人面前,这道难题似乎把他们彻底难住了。

    是的,战争,两军厮战之地,生死存亡之间,从来都是对人类智慧的终级考验。

    他们为了种种方案而面红耳赤,争论不休。各种逻辑被摆了出来,各种方案在互相驳难,许多大胆的想法都在挑战极限,离奇设想也一个跟着一个提了出来。

    如果从水面偷袭,则需要船只,或快艇,但这条防守得铁桶般的大桥,无论如何人和船也难以接近而不被发现,这个从水面袭击的方案因为条件不具备最终被否决了。如果从空中偷袭,新四军不要说没有轰炸机,甚至连一个能飞得起来的机械装置都没有,这个方案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如果从水下偷袭,也许行,但你用什么?用潜水员吗?当然九个人中会潜水的有三个人,但他们怎么安放炸药呢?这么一座大桥,没有2000来磅强力TNT炸药,根本动不了它一根毫毛。而且这么多炸药,你光靠一两个人怎么把它安全运到并放置在桥墩之下呢?这个方案斟酌再三也被否决了。

    比对来,比对去,既然空中不行,水面不行,水下也不行,剩下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陆路进入大桥。但从陆路进入,关卡太多了,不仅人员进入颇费周张,叫日本人发现怎么办?即使不被发现,你那2000来磅炸药怎么随人一起运上大桥?怎样在狡猾透顶的日本卫兵眼皮底下,瞒天过海,骗过严格的盘查,而把“地狱之礼”安全带上大桥呢?最后炸一下倒也简单,“嘣”地一下灰飞烟灭,一了百了,可问题是,还没等轮到你炸呢,人倒先被干掉了。

    唉,难啊,真的难,人们始料未及,要炸毁这座桥,真的比登天还难。

    行路难,难于上青天,炸桥难,比上青天更难。

    新四军炸桥小分队的九个侦察员,九个亲如兄弟的人,躲在川菜馆的包间里,争吵,辩论,拍桌子,踢板凳,吹胡子,瞪眼睛,甚至还有几个被“问候”了老娘。

    可三天过去了,还是一筹莫展。架也吵了,脸也红了,娘也骂了,怎么办?不好办。不好办怎么办?就剩下一个字,一个谁也不愿意说出口的字——撤。

    撤?真的要撤?桥不炸了?

    真的要撤,不撤不行,桥炸不了,好汉不能硬充,现实的确比人强。世上的聪明人都懂得,承认自己无能,并不等于完全认输。等下次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再来找狗日的算帐不迟。

    这条桥,迟早都要在侵略中国的版图上被勾掉。

    就在大家垂头丧气,准备打道回府的节骨眼上,龚连长一拍大腿,高叫一声,“着啊,山人自有妙计!”八双眼睛精光回射,齐刷刷地盯着龚连长的嘴。

    这简直是“最后一分钟营救”嘛。

    “就说天无绝人之路嘛,这道难题终于让我给破解了。”龚连长大嘴一咧,双手一抖楼袖子,激动万分地望着大家,嘴里妙语如珠:“同志们,你们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我们在小镇上偷他一辆日军的吉普车,我们都化装成日本伤兵,头上、手上、腿上、脚上都缠上绷带,假装要去杭州的陆军第二医院疗伤看病。我们把炸药事先装在改装后的汽车底盘上,当然要藏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把车开上大桥蒙混过关,等车到了大桥中央,看我的眼色行事,刘志斌引爆炸药,然后我们一起跳江逃生。”

    爆破手黄明辉立刻提出了疑问:“如果日本人硬不让我们上桥怎么办?再说我们的身份也无法证实,怎么能让日本人相信,我们是他们部队的伤兵?”

    “咳,这不难,这个问题我早想好了。”

    龚连长大手一挥,豪气十足地说:“这儿附近刚好有一个宪兵中队,我知道中队长是一个叫长谷川的上尉,我们就打着他的旗号。如果日本人查起来,我会日语,我就说是长谷川的部下,日本人会立即打电话去证实,会查问两件事:一,是不是有长谷川这个人?二,有没有伤兵这回事?我们怎么办?如此这般,都听好了,今天晚上,我们偷袭一下他们的营房,狠揍它一下,打死打伤他几个人,搅它个天翻地覆,他们肯定要派车送人上医院的,至于是半夜送还是一大清早送都不要紧了,赶前错后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儿,时间差不是问题,送伤兵却是事实。整个计策就是如此,你们说怎么样?”

    “好计!”有人竖起了大拇指。

    “妙啊,老龚,真有你的!”

    “龚头儿妙计赛诸葛啊!”

    最后,大家一致赞同龚连长的绝妙计策,行动方案就这样定了下来。

    他们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偷汽车,改装汽车底盘,安放炸药;另一拨人连夜袭击了日军宪兵中队,一顿空中飞来的手榴弹,炸死、炸伤了不少日军官兵,日军营地里顿时乱成了一窝蜂,营房里响了一夜的枪。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炸药已经藏进了中吉普的底盘,万事俱备,准备行动了。副连长方逸舟却提出了一个问题:“老龚,这个行动是不是先请示一下鲁团长?”

    “请示谁?鲁团长?你神经呀你!”

    “临出发时鲁团长提醒过我说,一旦行动方案定了,一定要给他打招呼。”

    “哎呀,老方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婆婆妈妈的,”龚连长的鼻子差点气歪了,“瞻前顾后还打什么鬼子呀?”

    “是啊,我们都准备好了,不能再犹豫了。”

    “我看最好还是请示一下吧,啊?”方逸舟坚持说道。

    龚连长剜了方逸舟一眼,咧嘴冷笑道:“怪不得你被撸得这么快,从我的上级变成我的下级了,都快成大头兵了,都是你活该。一贯如此,都蹲那儿拉开了,才想起没脱裤子,嘁,正像鲁团长说的那样,你到底是多根弦,还是少根弦哪,我的‘老秒神枪’同志?”龚连长突然叫了他的外号,把大伙都逗笑了。

    方逸舟也够拗的,板着脸道:“可老龚,战斗方案必须上报,这是纪律,更是命令呀。”

    龚连长大手一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方逸舟急了,“还有,那个炸点也有问题,我是玩炸药出身的,我也炸过桥,我知道,一个点不足以炸塌一座桥,要两个炸点甚至三个炸点一起爆炸才能爆炸成功。”

    龚连长一听火大了,瞪起牛眼怒吼道:“你是连长还是我是连长?是你指挥还是我指挥?啊?”龚连长转头看了看手下,大声问道:“谁愿意跟他走,站出来,我不会怪你们。谁愿意跟我走,抄起你的家伙,抱定必胜的决心,我们走!”

    侦察员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在这个时候,没人站出来,没人愿意跟方逸舟走,都站到了龚连长一边。

    龚连长这句话把方逸舟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脸也给憋红了。最后龚连长走过来,缓了缓语气,拍拍他的肩膀道:“老方,我知道你为了大家好,可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没有时间再报告了,等请示了一溜遭儿再回来,黄花菜都凉啦。要不这样吧,我们干我们的,你回去请示团长,怎么样?这叫双管齐下。”在走向汽车时,他又扔过来一句话:“你走吧,桥炸了,还算你一份功劳。”

    这算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这样儿戏?你这叫请示吗?你这叫先斩后奏啊!老龚啊老龚,你这个计划明明还有几处明显的漏洞嘛,再考虑考虑,准备充分点不好嘛,仗这样打岂有不败之理?面对这种局面,方逸舟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可人家是连长,他只是个副手,军令如山倒,他没办法,只能点点头,背上他的狙击枪,离开了队伍。

    他本该赶回团部报告的,但走到半路,他却停住了脚步。思忖再三,从他嘴里嘣出一句话:“都这个时候了,还报告个屁呀,我也去。”方逸舟抄起狙击枪,就往江边赶去。当他进入江南岸的隐蔽位置,举起了军用望远镜观察大桥时,桥上还一片平静。

    这是一种大战前的平静,连空气都好象绷紧了神经。

    时间刚好,他们的车要走公路,没有那么快到。方逸舟立即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下的草丛和狙击枪的支撑物。随手打开德国野战式背囊,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上面一层装的是小包炸药、地图、毛巾、擦枪通条、剪铁丝钳、净水丸、止血剂、强力手电筒、除湿脚气粉、驱蚊剂。隔层里装的是:八十发子弹的弹袋,其中有十五发穿甲弹和十五发燃烧弹,弹壳底部被红漆涂成一圈红色。这两种子弹打坦克和汽油桶时最有用,先用穿甲弹击穿目标,再用燃烧弹引起目标着起大火。还有十发达姆弹,弹体有姆指般粗,弹头是平的那种。另外,还有十发曳光弹,这种弹是用来测量风向、测试步枪射程时候用的子弹,用决不能用在狙击战场上。还有十发观测弹,这种子弹在击中目标时会爆出很小的火花,可以帮助射手辨认是否击中了目标。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一副德国折叠式潜望镜,可以有效保护观察者的生命安全,另外还有一把附带小起子、调观测镜度数的瑞士军刀,一个带吸管的水袋,一支笔,几个火柴匣。

    这个野战背囊,是他42年底参加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时,亲手从一个德军狙击手的尸体上缴获的,同时缴获的,还有一个英式狙击伪装衣。他对这些专业设备和伪装装备十分满意。他还有一个更大更全的背囊,因为太重今天没带来。他从野战背包的夹层里拿出伪装衣,迅速套在身上。这是一件由粗麻布制成的宽松罩袍,外面装饰有暗绿色和深棕色的绳条,可以有效隐藏穿着者的身体外部轮廓,上面还有许多网格,他揪下几枝树叶和一些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插进网格中。五米之外你根本分辨不出这是一个人还是一株枝叶茂密的小树。帽子是一种针织软帽,可一直向下拉到颈部,把面部全部罩起来,只留眼部的两个小孔方便观察。这样他的头部的整个外轮廓就被完全破坏和隐藏起来了。

    作为一个专业的狙击手,首先要做的事是伪装好自己,不然,你就会从猎手,变成别人枪口下的猎物。他现在藏身的位置,在江南岸的山丘上,两块巨石之间,一簇灌木丛下。从这里看大桥,视野十分开阔,长长的桥身尽收眼底,距离只有五百来米。

    战友们的汽车还没有在南桥头出现,不过他估计他们快到了。他虽然不能参加这次炸桥行动,但他还可以从远距离上给战友一种火力上的支援。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枪,将缠在枪身上的沙袋片碎布条一圈一圈地解了下来,露出一支油光锃亮的狙击步枪。“老伙计,该你出场了,要让小鬼子们尝尝你的‘甜头’啊。”

    这是一支苏军在二战中广泛使用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中国人都亲切叫它“水连珠”,型号1891/30式,口径7.62毫米,全长1232毫米,枪管长729毫米,重量4千克,弹仓容量5发,战斗射速20发每分钟,标尺射程2000米。在1000米距离的测试中,20发子弹打过去,弹着点的分布不超过一个巴掌大。这种枪的有效狙击距离为400米。这支枪原来配有一副4×PEM光学瞄准镜。后来,他在一次战斗中,缴获了一支德国毛瑟K98狙击步枪,那支枪上配有一副世界上最先进的莱曼光学瞄准镜,放大倍率8倍,成像清晰度高,视场宽阔,调节功能齐全,防水和防潮性能好,操作又方便,坚固性和可靠性都非常令他满意,他就把这副光学瞄准镜换到了自己的枪上。

    枪身前指,那把“莫辛—纳甘”狙击枪立刻变成了他肢体的延伸部分,他的骨骼、血管、神经早就长进那把步枪的枪身和枪管之中了,直达枪口。现在,人枪一体,枪管自然地舒展着。每当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他都可以感觉到旋转着的子弹射出后在空气中飞行时的轨迹和姿势,翩翩的,悠悠的,甚至感觉到那不是火药的推动力,而是自己的意念力在裹着弹头飞,飞向他所看到的一切目标,就像音乐家弹出了一个准确的音符那样的惬意和欢畅。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像琴键一样一拍一拍地过去了,突然,一个“和弦”响起,一辆中吉普鸣着喇叭出现在南桥头附近。他们终于来了,他从望远镜中,看到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龚连长的身影。

    日军哨兵伸手拦住了汽车,车上人全部下来了,守桥士兵对他们每个人都进行了搜身检查,龚连长正对着一个上尉解释着什么,两手忽上忽下地摆动着。不一会,只见那个上尉走进了桥头岗楼,三五分钟后,上尉走了出来,挥挥手放行了。

    方逸舟发现自己攥枪的手心里冷汗涔涔,他真为战友们的安全捏一把汗哪。不过,总算是过关了,那辆小小的吉普车继续向大桥中部驶去。

    再有五分钟,战友们就成功了。可突然,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一辆日军小型卡车从南桥头方向撵了上来,“嘟嘟嘟”一阵喇叭响,车上的军官大声吆喝着什么,手里挥动着军刀,好象在命令他们停车。中吉普无奈地停了下来,卡车也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上二十几个鬼子,其中一个士兵手里牵着一条棕黑色的狼狗。

    “不好,要坏事!”方逸舟失声叫道。

    哪儿来的狼狗?不可能啊?这是怎么回事?方逸舟瞪圆了惊奇的眼睛。因为在前几天的侦察中,他们并未发现有狼狗。如果他们事前知道有狼狗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次行动了。

    那显然是一条德国巴伐利亚纯种狼狗,身材高大,毛色棕黑,目光凶狠。方逸舟立刻想起苏联教官在狙击学校给他们教过的一堂课,专门讲到了狼狗。狗的嗅觉和脑神经相连,其灵敏度十分惊人。有关研究结果表明,人的嗅觉细胞只有500万个,覆盖着鼻腔上部黏膜的一小部分,面积仅有5平方厘米左右,而狗的嗅觉细胞大约为12500万至20000万个,特别是狼狗的嗅觉细胞甚至还要多。狗因此能感觉到200万种物质发出的不同浓度的气味。因此警犬被广泛应用于各种刑事案件的侦察活动中。不管是什么毒品、炸药,它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果不其然,狼狗在车底盘跟前转悠了一会儿,突然仰头发出阵阵狂吠。“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的狗叫声震惊了守桥的日军,大批的日军闻声从南北两面的桥头集结过来。

    “咔咔咔咔”两排士兵排着队,厚重的日本军靴,震得大桥的钢板隆隆直响。

    情况已万分危急,危险已迫在眉睫。

    情急之中龚连长挥手一枪,“当!”,击毙了一名日军军官,车上七名勇士飞跳下来,以车身为掩体,七八支汤姆森冲锋枪狂喷着红红的枪焰。

    一场激战瞬间爆发。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后面的日军踏着前面的尸体,后浪赶前浪似地往上冲来。

    “点炸药,炸呀,炸呀,还等什么!”一直举着望远镜的方逸舟心急如焚,高喊着,一拳砸向了地面。

    激战中,刘志斌手持双枪撂翻了十几个鬼子,但不幸中弹倒地,炸药没能点响。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敌人的火力太猛烈了,桥上桥下枪焰频闪。

    “砰!砰砰!砰砰砰!”日军士兵拼命开枪,从各个方向射来的密集交叉的弹雨,像一片火网把七个人网在了中心。

    悲惨地事情接连发生,龚连长在对射中前胸中了几弹,不支倒地,其他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是日军成片、成堆的尸体。

    大队的日军疯狂扑来,密集的弹雨潮水一般袭来,黄明辉不幸牺牲了,刘志斌头部中弹倒伏,张拯民的半张脸被手榴弹炸飞了,赵振清伏身驾驶盘,背部殷红一片。

    突然,龚连长从死尸堆里站起身子,掏出一个手雷,举过头顶,瞪视着敌人,拉开了引信。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龚连长和七八个日军士兵一起化为了硝烟、灰烬。紧接着又是“嘣”地一声巨响,吉普车终于爆炸了,又连带着炸倒了一大片日本兵。

    错愕间,枪声停了,硝烟散尽,这场战斗前后打了不到十分钟。

    方逸舟傻了眼,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激战骤起骤停,八个战友就和守桥日军同归于尽了。

    目睹了这场战斗的全过程,但他没有开枪,他知道,他开枪也无济于事,顶多隔空撂翻几个鬼子,但对他们的整个行动帮助不大。

    就在此时,日军的机枪又响了,大桥两岸的各个碉堡和工事里万弹齐发,吐出串串火舌,桥上的日军在向天发射,一阵狂扫,就连六和塔上的士兵也在向沿江两岸的山坡拼命开枪射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知道,这是泄愤式的盲目扫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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