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火行动-留学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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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逸舟僵卧灌木丛中,一动不动。

    整整一个白天,整整一个夜晚很快就过去了。

    一场全军覆没的炸桥行动,把他彻底打懵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战友们都到哪儿去了?是牺牲了还是活着?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没有?这里是哪里?我是不是又犯病了?这一切,令他心思迷乱,精神恍惚,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天地一派严肃杀之气,空气中有一种混合着硝烟和刺鼻的血腥味缓缓飘来。

    枪声、爆炸声、呼喊声、狼狗叫声隐约可闻,有焦糊味、血腥味一个劲儿往他的鼻腔里钻,眼前好象有无数的影子倏忽闪过,黑的,红的,白的,一个,两个,三个,还有那片“海市蜃楼”。

    他忽然想起来了,就在昨天,战友们在他眼前一个接一个地牺牲了,顶着日本人的枪子儿往上冲,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死得那样悲惨,那样壮烈。

    他的心全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也已经死了。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环境,忘记了春夜砭骨的寒气,也忘记了饥饿,始终一动不动地趴在灌木丛中,他背上那个装得满满的德式水袋的软管一直在他嘴边,可他一口水也没喝,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一眨也不眨。他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粒米未进了,焦渴的嘴唇也裂开了两道血口子。

    可眼下,从狙击镜中看见了吊着的八具尸体,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狙击镜中一张人脸模糊了一下,但又清晰起来,这是龚连长的脸。这是一个疾恶如仇的血性汉子,也是他的好战友,好拍档,他们一起执行过多次危险而又艰巨的偷袭日军的任务:炸车队、炸岗楼、炸铁轨,次次任务都能出色完成,也许当时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硬拉住他,龚连长就不会牺牲了?他此刻又是惭愧,又是后悔,但一切都悔之莫及。几天来,自责和愧疚一直啃噬着他的心。

    又一张脸出现在狙击镜中,这是黄明辉,一个在边区射击大赛中取得过冠军的小伙子。开朗、好学、热情是他的个性,他做梦都想拥有一支苏联产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那阵子,黄明辉已经从一个日军狙击手中缴获了一支毛瑟K98狙击步枪了,这种枪的口径7.92毫米,全长1250毫米,枪管长740毫米,重量3.9千克,堪称世界顶级枪。可黄明辉还不满足,除了向他学习狙击外,总是缠着他,想换他手里那支俄式狙击步枪。提出的交换条件是:毛瑟枪带10倍光学狙击镜,外加一把象牙把的日军将军指挥刀和一架美式高倍望远镜。

    交换的条件是够优厚了,但方逸舟不稀罕,说什么也不换给他。

    “老方,据说这支枪杀人的头天晚上,会发出一种神秘的‘铿锵’声,还有一种类似于西方神话中女巫的歌声?真有这回事吗,吹的吧?”

    听了这些孩子气的问话,方逸舟总会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笑模样。

    中国古代有“宝刀夜鸣”之说,那支“莫辛—纳甘”就是他方逸舟的“宝刀”,是他的秘密,甚至是他的生命。他就是死了,那支枪也要跟他陪葬。为什么?因为那支枪,是一支有故事的枪,一支上过苏联战史的枪,一支浸透了两个苏军英雄鲜血的枪,一支无数次为德军敲开过地狱之门的枪。对,这支枪就叫“扎伊采夫”。

    扎伊采夫?对,扎伊采夫,那个苏联的战神。

    二战时期,苏军战绩最高的著名狙击手就叫“瓦西里·扎伊采夫”,曾有四百八十余名德军命丧于他枪口的“问候”之下,其中包括两名少将,一名中将,二百五十名德军狙击高手。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这句话放在瓦西里·扎伊采夫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但“扎伊采夫”怎么会变成一支枪的名字?而且居然在这个中国小子手里握着,这里还真有一个生死传奇,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

    38年大学毕业之后,方逸舟从一个地下党员变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他所在的部队是晋察冀北岳军区所部,39年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八路军排长了。日军在进攻武汉的同时,对五台、涞源、阜平等中心地区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进攻。日军第110、第26师团等5万余人,分25路围攻冀北根据地,企图寻找八路军主力决战。为粉碎日军对根据地的占领和破坏,军区各部队动员群众,坚壁清野,以运动战与游击战,内线作战与外线作战相结合的战法,在广大民兵配合下,积极袭扰敌人,破敌交通,破袭据点和军事目标,有力地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就在那次战役中,方逸舟率领一个排的兵力,与民兵配合,歼灭了一个旅团的日军。战斗中他使用了一种自己发明的地雷,前面踩,后面炸,底下踩,上面炸,把日军炸得心惊胆战,损失惨重。后来,有人给他发明的地雷起了个学名,叫“诡雷”。人家都以为他是个天才,岂不知他是国立浙江大学机械系电子工程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小小地雷对他不算什么难题。

    自打他玩地雷玩出了名堂,战功累累,杀敌如麻,自然就成了一名战斗英雄。40年年初,党组织决定向苏联派遣一批学习军事的留学生,军区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很快就被上面批准了,他就来到了苏联首都莫斯科,进了一间叫‘伏罗希洛夫’军事院校分院,学习地雷和爆破专业。两年半的学习生活,是伴随着德军飞机的轰炸和不断传来的溃退战报中挺过来的,到了42年底,因为战事吃紧,学校准备向大后方转移,方逸舟通过中国留学生总部的干事李乔峰,向苏军参谋总部递交了一份上前线的申请书。这份申请书递上去就没了音讯,这期间,为了能够亲手消灭德国鬼子,他进了一间苏军开办的狙击学校。

    苏联于30年代早期就推行了“伏罗希洛夫”射手计划,大规模培养狙击手。训练受到苏联当局的格外重视,到1939年时,苏军已拥有专业狙击手6万名以上。

    方逸舟进的这所狙击学校,是全苏联最大的,学员近三千人,位于莫斯科近郊,训练时间为3周,训练课目包括:狙击射击、观测、侦察、情报收集、伪装和读图、识图等。学校特别注意城市作战、巷战、近战、夜战的训练,学员要学会使用各种不同的武器,包括各种狙击枪、地雷、手雷、反坦克步枪、半自动步枪等等。

    按苏联人的习惯,狙击手都是分组的,每组两个人,一名狙击手,一名观察员。观察员除协助狙击手搜索重要目标外,还担任警戒的任务,并记录和确认每次射击的结果。记录本上记着时间、地点、人数和毙命经过。

    方逸舟因为有大学的文化功底,又有实战经验,加上他原来枪就打得很准,所以很快就掌握了全部射击要令,学习成绩得到教练的赞赏和表扬。为此,他一离校,就被派到战况最为惨烈的斯大林格勒前线。

    斯大林格勒是一座每寸土地都被鲜血染红了的城市。

    1942年7月,在莫斯科遭到惨败的德军决心将战略重心转入南线,征服苏联南方铁路交通枢纽和重要的工业城市:斯大林格勒。1942年7月17日,斯大林格勒外围防御战开始了,经过激烈的战斗和反复的争夺,德军于8月23日逼近伏尔加河,苏军阵地被切为两半,为了摧毁斯大林格勒的抵抗意志,德军进行了对苏开战以来最猛烈的轰炸,一昼夜间出动了2000架次的飞机,一座原本有着60万人口的城市被夷为废墟,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倒在火海和屠刀之下。

    斯大林在7月28日颁布了严酷的第227号令:凡是不服从命令而离开战斗岗位或者私自撤退的军人都将被枪毙,其口号是:绝不后退一步!就是人死光了,也要守住这座城市!

    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苏军抵抗住了德军的疯狂进攻,遍布四处的房屋废墟成了良好的狙击场,在这个工业城市的中心地带,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管道纵横交错,使得苏军狙击手有机会最大可能地接近他们的敌人而不被发现。不过完成任务仍然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

    方逸舟被分配到一支苏军狙击分队,给一名叫扎伊采夫的上尉作观察员。这位男子,英俊潇洒,长着一头卷发,高个子,背略驼,一双鹰眼,眼光犀利,目光中有一种冰寒般的穿透力,脸部线条硬朗,态度格外严厉。

    他一见方逸舟,一把扔过来一支狙击枪,高叫道:“我可不要保姆,都是怕死鬼。喂,中国小子,会开枪吗?”

    方逸舟被一下子震住了,讷讷地说:“会……会会……会……开枪。”

    “那好,打一枪我看。”扎伊采夫随手指了一下对面阳台上一个已经被击毙的德国鬼子的尸体说:“就打那块手表吧。”

    方逸舟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大概有三百码远,那块手表就戴在那个扑身在阳台外面的尸体的手腕上。这考题还真有点难度,如果再远点,就超出有效狙击距离了。

    方逸舟想露一手给这个傲慢无礼的俄国佬看看,叫他见识一下什么是中国神枪。说时迟,那时快,他枪口一抬,连瞄都没瞄就扣动了扳机,只听“啪”——“嘭”地两声,那块手表就被打炸了。

    扎伊采夫的眼睛亮了一下,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神情,但他动了动嘴唇,却只冷冷地扔过一句话来:“野路子。”

    扎伊采夫转过身,潇洒地摆了下头,带着方逸舟向街道深处搜索前进。

    在街道上狙击?

    是的,在街道上狙击,形势要求必须如此。如果在乡村,这些狙击行动大多依赖灌木丛和矮树桩,而在城区,尤其在斯大林格勒这样的街道上,狙击手得要学会利用废墟、街角和阴影,与敌人进行周旋。残酷的战斗中,让狙击手们获得了宝贵的作战经验。如在日出时分,如果身处面朝西方的位置就极其危险,光线会将人的轮廓勾勒出来,形成反光,或投射在墙上。在广袤的俄罗斯冰原上,阵地上的德军官兵往往不注意这一点,有经验的苏军狙击手会在清晨和傍晚时分找到合适的狙击目标。

    一般来说,苏军的训练水平和综合作战素质都不如东线的德军,尤其是那些打猎出身,又经过严格训练、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德国狙击高手,所以战斗中苏军狙击手牺牲的比例非常高。但在斯大林格勒,作战发生的距离都不大,郊外一般在400米之内,城区更多发生在100米之内,最近的距离甚至只有十几米。在这种近距离上,苏军狙击手只有通过灵活多变的战术和积极主动的出击,才能取得应有的成效,避免自身的伤亡。

    当下这场战斗的严重程度,用“激烈”二字无法形容,用“惨烈”也够戗,只能用“酷烈”来比喻。根据统计,被增援到斯大林格勒的红军士兵,平均生存时间不足24小时。

    走着,走着,脚下的血塘淹过了鞋面。突然,扎伊采夫不动了,他的头机警地扭到一侧,双目精光一瞥,牢牢地盯着一处废墟下面,方逸舟刚想问怎么了,只感觉右臂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整个人飞了起来,在他还没有落地的瞬间,听见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带着尖锐的嘶鸣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头重重地撞在一块钢板上,扎伊采夫一个腾跃就地卧倒,接连打了两个滚,仰卧着扣动了扳机,对面立刻沉静了下来。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用时只有两秒种。

    方逸舟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灰头土脸地拉起了扎伊采夫。二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废墟下察看,只见一个德军的狙击手,右眼被打了个血洞,还在向外流着黑黑的浓血。

    方逸舟掏出了记录本,把那个数字记在上面。

    漫长而又危险的一天总算捱过去了,那天晚上,他们二人是在一处房顶上的沙包上渡过的。方逸舟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掐烟的手指在轻轻地战抖。

    朗月,疏星,天地一派肃杀。

    斯大林格勒,一座死城。

    第三帝国的士兵们把这场战斗戏称为“老鼠的战争”,倒可真有点幽默感,只不过是一种黑色幽默。形容双方的战斗人员在隧道间不停地穿梭,隐蔽于巨型工业设备和倒塌的公寓建筑的废墟楼板中,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彼此都是“老鼠”。

    夜深了,死神的翅翼覆盖了大地,人们都死了,或睡了,连真正的老鼠都搬了家,夜风刮得就像魔鬼的哭吟。只有两粒星火忽明忽灭,在交谈中等待着天亮的就他俩人。

    方逸舟给扎伊采夫讲了许多家乡的故事,讲了长城,讲了黄河,还讲了远东最大的城市上海,还有他的故乡杭州。扎伊采夫对中国文化十分向往和痴迷,那双鹰眼总会时不时地流露出一种羡慕和沉醉的神情,他的微笑那么天真稚气,不由得让你想起苏联农村的纯朴农民。

    从交谈中得知,扎伊采夫是一个出生于乌拉尔山区的牧羊人,从小就跟着父亲进山打猎,打狼,打雪豹,打梅花鹿,甚至打老虎,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后来他成了全苏青年射击大赛的冠军,被保送进了“伏龙芝”军事学院,在那儿进行了系统、完整的军事理论学习和射击训练。1940年时,他就和德国人在苏联西部战场上拼上了,他的狙击战果十分出色,德国人怕他都怕到骨髓里去了,但他的理想是要超过那个芬兰人,那个叫西蒙·海耶的芬兰人,也是世界第一狙击记录保持者,他创造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高的官方确认的狙杀纪录542人,还不含用冲锋枪击毙的200人,不过死者都是苏军。“742”这个数字,被扎伊采夫说成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扎伊彩夫还给他看了一张保存完好的“西蒙·海耶”披着滑雪斗蓬的黑白小照片,扎伊采夫那种羡慕和入迷的表情,让你相信,他根本就是一个崇拜英雄的高中男孩儿。他自己本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了,可他却崇拜另一个英雄,而那个英雄却是他的敌人。这难道不奇怪吗,也许英雄从来就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他是和怎样的一个人在谈话呀,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一座死城,一个中国迷,一个英雄崇拜者。

    方逸舟是十几天以后,才从一名上校军官的口中知道身边的这个人究竟有多么了不起的,他竟然就是那个他在心目中顶礼膜拜、久久呼唤的战神。可现在,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人已经是他的朋友了,一天之内他曾三次从德军的狙击枪口下救回了自己的命。

    “当你锁定死神的时候,死神也锁定了你,这就是每一个狙击手的宿命。”

    从扎伊采夫嘴里轻轻地吐出的这句话,震得他灵魂都颤了起来,从此这句话就被永铭心中,成了方逸舟受用终生的座右铭。

    战斗继续着,鲜血还在流,死亡的苏军狙击手越来越多。

    有一天,扎伊采夫和他一起利用一条地下管道,进入一个隐蔽的狙击阵地,打算从后方突袭德军。他们先匍匐着进入一条地下管道,扎伊采夫爬前面,方逸舟爬后面。管道里潮湿,黑暗,空间狭小,几乎不可能沿原路返回了。他们手上都沾满了黏稠的污物,令人十分不快。一种有毒的气体,让他们呼吸憋闷,几乎窒息。爬着爬着,前方管道出现了一个弯道,一阵新鲜空气迎面吹来,附近的管壁一定有个破口,他们迅速爬出管道破口,发现身处一个被铁皮盖子封闭的砖瓦通道里,像是排污系统的一个分支。

    他们究竟在哪儿?是在德军占领的工厂车间底下么?如果是的话,上面的德军一定不会少。方逸舟轻轻掀开顶部的铁皮盖,外面顿时枪声大作,子弹在墙壁和机器之间肆意横飞,外面到处都是尸体,有德军的,也有苏军的,还有老百姓的,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

    一辆德国坦克隆隆地开过去了,二人小心翼翼地跟着坦克,慢慢往上摸去。扎伊采夫在前,方逸舟跟在他后面两步远的距离上。突然,方逸舟发现有一个德军的尸体堵在前面的路口上,手握在枪机上,但整个人一动不动地俯卧着,头低脚高倒趴在楼梯口,而他手中那支枪的枪口却对着他们二人的方向,也可以说正对着扎伊采夫的胸膛。

    扎伊采夫扫了一眼,根本没把这个拦路的死人当回事,继续向上走去。

    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方逸舟心里犯开了嘀咕,不对呀,如果这个家伙不是个死人,是个活的,那会发生什么事?一枪毙命?爆头穿心?飙血溅肉?那个臭德国佬根本就不用看,他只要手指一抠,扎伊采夫就会被打得横飞起来。

    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给那个“死尸”补一枪再说,排除隐患。他立刻抬起枪口,仅用了不到0.01秒的功夫,手指就找到了扳机。可就在这时,意料中的事情果真发生了,那个装死的德军突然抬头,带着狞厉的奸笑,手指瞬间扣住了扳机,凶猛地一压,一颗子弹咆哮出膛,着向扎伊采夫的前胸扑来。

    死亡距离:30米,距离死亡:0.0001秒。

    “砰!”

    晚了,一切都晚了,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立刻攫住了他的心。

    时间凝固了,世界定格了。

    “好枪法!”扎伊采夫缓缓转过头来,暗叫道。

    这是一句遗言,紧接着他的英雄就会轰然倒下。

    一个时代结束了。

    一首传奇画上了句号。

    可扎伊采夫却扭头望着他笑,笑得那么灿烂,完全像个刚刚长大的男孩儿。

    “什么?你没有死?你居然还活着?”方逸舟脱口而出。他顺着扎伊采夫的目光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刚刚开枪的德军狙击手的钢盔上被打穿了一个洞,黑色的血正一股一股地飙出来,洒了一地。

    方逸舟低头看看手中的枪,枪口正冒着一股白烟,发出刺鼻的火药味。

    “怎么,我开枪了么?”他拉栓查了下弹仓,的确少了一发子弹。

    扎伊采夫笑道:“是的,你开枪了,或者说你们同时开枪了。就像接了个吻一样,她吻了你,你也吻了她,你说是一个吻,还是两个吻呢?”

    扎伊采夫勾着两个姆指,对着碰到了一起,挤着眼睛露出俏皮的神色。

    “一……一个吻,不对……两……两个吻?不对,一个吻……可是……我明明记得,我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呀。”方逸舟的嘴张得很大。

    鬼使神差?

    “你这一枪,噢,我的上帝,可以彪炳战史了,我的中国兄弟。”扎伊采夫一把扔掉狙击枪,把方逸舟紧紧搂在胸前,一个劲地用拳头痛擂他的后背。

    方逸舟全明白了,他下意识地打出了那一枪,凭的是超人的枪感。

    怪枪,一记怪枪,这可是二战史上唯一的一记怪枪。

    凭借着战火历练的超人枪感,打出了一记怪枪,却救下一个英雄,方逸舟的那一枪根本就是一个传奇,可狙击战中哪一枪不是传奇呢?不同的是,有人狙击,有人被狙击,有人创造传奇,有人上了传奇。

    这件“鬼使神差”、“歪打正着”、“不打也着”的狙击轶事,很快就在苏军中风传开了。有一天一个留着一抹小胡子的苏军上校递给方逸舟一支烟,随口说道:“喂,中国小子,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是准?”

    “苏联的战神,德军的丧门星,神话主角:瓦西里·扎伊采夫呀。”

    “啊,他就是那个450个?”

    “485个。”

    方逸舟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拥抱着扎伊采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俯在他肩上,呜呜地哭,哭,哭,哭,哭。

    士兵的眼泪啊,在你还能流的时候,你就尽情地流吧。

    作为一名狙击手,最大的心愿,不仅仅是从枪口下拯救战友,而是打一只“大老虎”。

    创业要创千秋业,立功要立万世功。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不想击毙将军的狙击手,就不是好狙击手。

    迄今为止,方逸舟最大的收获是击毙了一名德军的上校,两杠三。可他知道,这远不是他心目中的目标:三颗星。可是,要打一只“大老虎”,要打到“三颗星”,谈何容易,绝非动动手指、扣扣扳机就能办到的事。那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多方面条件的配合。

    一天,他跟着扎伊采夫利用夜色掩护爬过战场上的一片无人地带,溜过一栋废弃的建筑物和小树林,钻进一个堑壕中,因为他们接到情报,一个德军的观察团要到前线考察,他们想利用此次机会,进行狩猎,也许会打到一只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大老虎”。

    他们在前线的堑壕里,一潜伏就是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方逸舟正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方阵地,突然,800米外出现一道短暂的闪光,他觉得十分奇怪,把望远镜递给扎伊采夫。此时扎伊采夫正趴在离他两米远的麻袋上,地势略高于他。扎伊采夫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阵道:“噢,我的上帝,它根本不是一只老虎,而是只雄狮哩。”

    方逸舟立即端起枪,从狙击镜里可以看到,一个德军士兵的手里拿着一只热水瓶,正为前面的人送咖啡。而那个仰头喝咖啡的人,肩章上露出两颗星星,刚才的闪光正是从这些“星星”上射出来的。

    扎伊采夫的鹰眼露出兴奋的光来,立即俯下身,只用了一秒钟时间就架好了狙击枪,只听“咔嗒”一声轻响,他惊呼道:“噢,我的上帝,怎么是颗臭子,快,方,你来打!”

    时不我待,方逸舟已经举起了枪,一瞬间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咆哮出膛,那粒火花越过了800米的距离,闪电般地钻进了那个指挥官的脑袋。

    扎伊采夫从望远镜中看到,中将的脑壳突然间炸了开来,灰白的脑浆和脑壳碎片拌着鲜血朝后方漫天飞洒,飙飞的血雾之中,还有一条咖啡色的水柱溅得老高。

    “一枪爆头,死神之吻。”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中国话怎么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了不起呀,小兄弟。”扎伊采夫露出灿烂的笑容,竖起了大拇指。

    “您过奖了,扎伊采夫大哥,可惜不是上将,而是个中将。不过,这个功劳应该记到您的名下,因为我心里最清楚,这一枪,根本就是你让给我打的。”方逸舟腼腆地说。

    “噢,上帝呀,我是傻瓜么?让?这么大的功劳我抢还来不及呢?我不知道肩膀上多背一颗星星更威风,对女孩子更有吸引力吗?”扎伊采夫挣红了脸分辨道。

    不管扎伊采夫怎样不承认,方逸舟都知道,那颗臭子,是他早有“预谋”,专为自己准备下的。

    三天后,这场战役取得了胜利,为此前线的主要军官得到斯大林的接见。方逸舟第一次从近距离见到苏联的最高统帅——斯大林。

    斯大林面对全体战斗英雄发表了演说:“同志们,你们为苏维埃争得了荣誉,是你们英勇的战斗和无畏的牺牲挫败了帝国主义的又一次阴谋,打败了德国法西斯的猖狂进攻,我代表所有苏联人民感谢你们。苏维埃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方逸舟站在队列里,等着和斯大林握手。可让他有点失望的是,这个伟人是个矮子,跟照片上完全是两回事。他嘴上留着两撇微翘的小胡子,两只眼睛黄黄的,但却炯炯有神,为那些立功的军官们一一挂上红星奖章,完了还要对每个人夸奖几句。

    但等轮到方逸舟的时候,50枚奖章都发完了,斯大林的小胡子撅了撅,有些歉然地回头问道:“鲁勃留夫是谁干掉的?”

    扎伊采夫用手指着方逸舟介绍道:“报告主席,是他,中国人,方逸舟。”

    斯大林握着他的手,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很好,来自红色中国的共产主义勇士,谢谢你,猎狮人。可我们总是来不及制造更多的奖章,因为德国军官永远比奖章多。”方逸舟握着那双温暖的大手,眼中热泪涌溢,一句话也想不起来说。

    世界上有一种人,你一见到他,就发现那种神性的光辉立刻笼罩了你,他会把一种无形的力量一下子注入到你的心中,这就是伟人的过人之处。

    这时的方逸舟已然成了一名苏联英雄,虽然是一名既没有苏联国籍也没有奖章的英雄,但他已经为苏联卫国战争做出了贡献。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是尽快回到祖国的怀抱,该跟日本人算算总账了——用他的万丈雄心和那杆铿锵嘶鸣的狙击枪。

    一周之后,四月中旬,经过上级批准,方逸舟奉命回国。这天,他坐上一辆苏式戛司吉普,在扎伊采夫的陪伴下赶往森林中一个小型的飞机场。

    可车到半路,一辆轿车赶上了他们的车,一名军官下车,递给扎伊采夫一份命令:空军侦察机发现一支德军机械化部队正在附近移动。很显然,尽快实施拦截以避免其突破我军的下一道防线就是当务之急。为此,部队命令扎伊采夫立即组织一支6人战斗小分队,乘雪橇快速进入作战区域。扎伊采夫留下了方逸舟,再加上4名狙击手,迅速组建了小分队。他们的任务是阻击德军部队,切断其退路,尽可能坚持到后续步兵增援部队的到来。

    不久,6名狙击手在扎伊采夫带领下迅速进入埋伏地,距离公路300米到400米的区域内,并进行了巧妙的伪装。小组分成三组,一组打头,一组打尾,一组打腰。他们彼此相隔较远,扎伊采夫和方逸舟负责截击德军部队先头车辆。

    不久,德军先导车开过来了,这是一辆指挥用的高级轿车,等车一进入狙击视野,扎伊采夫率先开枪,一枪击毙了司机,那车一个倒栽葱,翻倒在路边的壕沟里,德军的队形一下乱了,士兵抱枪乱打一气,根本不知袭击来自何方。

    公路上,越来越多的德军车辆出现在狙击手的视野里,等他们进入狙击手的射程后,腰部和尾部的狙击手们一齐开火了,顿时弹雨横飞,枪声大作,德军死伤惨重。

    方逸舟沉着射击,打得特别过瘾,弹无虚发,有十几个鬼子登时飙血溅肉。

    一时间密林中的6个狙击点一起喷出致命的枪焰,准确而密集的火力倾泻到德军车队中。车队前面的车辆被击中后停了下来,后面的车辆也因此受阻,有几辆车避让不及还撞在了一起,整个公路上一片混乱,死伤遍地,硝烟滚滚。

    德军士兵一边仓促开火还击,一边试图将前面中弹被毁的车辆推下公路以便后续车辆继续前行。

    但6名神枪手杀得兴起,枪枪毙命,弹弹爆头,压得德军喘不上气来,让他们死伤惨重。6个人,成功地阻止了一支德军机械化纵队长达4个小时,这期间德军仅前进了3公里,更重要的是,不久就被及时赶到的苏联红军三个师的增援部队包围了,1万多德国兵的下场,不说也可以知道。

    大部队终于赶到,一阵狂轰滥炸之后枪声渐渐稀落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歼灭战后,他们准备撤离了,方逸舟松了口大气,转头对扎伊采夫挤了挤眼睛,竖了下大拇指,刚想站起身来,突然,一声枪响,枝头的雪被震落了一地,方逸舟只觉得眼前一红,立刻失去了知觉。

    一片雪白,有金星在跳舞,一种金属碰撞的声音发出叮叮当当的音乐。

    这是哪里?为什么一切都是白的?白的天,白的地,白的墙,白的衣服,天堂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几张大型的人脸出现了,也是白的,但只有眼睛,没有嘴巴,又不像人脸,怎么有六只眼睛,还发亮,有光环,又像动物的脸,还像女人在笑,嘴唇像风扇,都在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语言。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方逸舟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了,准确地说,是睁开一只眼睛了,另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他感觉右眼部位有些刺痛,还在轻微地跳动,他伸手就要摸。

    “别动,老实待着。”

    那是谁的声音,怎么这么熟?难道是扎伊采夫么?一张脸出现在上方,他是?他是扎伊采夫,对,就是他。可我是谁,我在哪里?

    “兄弟,你醒啦?”那张嘴动了动,声音有些激动,那灿烂的笑容又回来了。

    “我怎么了?”

    一只手捏着他的手,放在他的右眼部位,让他自己摸了摸,噢,是我的眼睛,我受伤了?

    “对,你受伤了,伤在右眼。”扎伊采夫痛惜地望着他。

    “什么,右眼?”方逸舟浑身一震,惊得差点从床上翻到地上。

    一个狙击手,哪里都可以伤,就是不能伤及眼睛,特别是右眼。

    “安静,安静,兄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扎伊采夫用一只手压着的他的上身,另一只手竖起一个指头放在唇边,微笑着。

    “别动,好好躺着,听我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颗子弹只是跟你的右眼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吻’了一下就离开了。呃,那吻就像蝴蝶翅膀掠过花瓣儿那么轻。你知道,吻就是吻,呃,是那种知书达礼的‘吻’,绅士风度的‘吻’,而不是法国式的‘深吻’、‘抱吻’、‘湿吻’。如果是法式‘深吻’的话,那你的右眼就看不见日出了,再也看不见女友的笑脸了。”

    扎伊采夫俏皮地眨着眼睛道:“但一切都过去了,那只是一次‘蝶翅之吻’,轻轻的,神秘的,有惊无险,‘嘭’地一下死神就和你探肩而过了,是你的造化帮了自己的忙。你的右眼完好无损,该有多明亮,就有多明亮呢,只是你的眉骨运气不太好,被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纪念:一道疤,还有点斜。”

    “谁干的?德国人?”方逸舟立刻用手摸了一下右眼和眉骨。

    “对,德国人,还能是谁呢?那场狙击战,那个德国佬把最后一颗子弹当作礼品留给了你。不过,那个家伙一定是个艺术家,一个精准大师,而不是一个狙击匠呢。”扎伊采夫似乎是在用一种夸奖和叹服艺术大师的口吻称赞起了他的敌人。

    “他竟然,呃,怎么说呢,玩得真漂亮,用中国话说就是:邪乎,还能怎么说,出神入化?呃,应该这样说,在一次狙击战中,一个狙击手打出的一发子弹,竟然穿过对面一个狙击手的狙击镜,从前面的镜头中射入,从后面的镜头中钻出,纵向贯穿,玻璃全碎,但绝不伤及被狙击者的眼睛,或睫毛,他难道不是一个真正的狙击艺术家?噢,我的上帝,这个难度有多高?这个几率又有多大?”扎伊采夫用从“好莱坞”电影中学来的美国佬的腔调,作了个怪相。

    方逸舟那只独眼拼命眨着,这怪论听得他一愣一愣的。

    “告诉你吧,我的兄弟,这种几率,只有千万分之一啊。能打出这么有水平的一枪,或者说‘旷世一枪’, 你说他是什么人?”

    “魔鬼艺术家?”方逸舟调侃道。

    “对喽,是个魔鬼艺术家,只不过他的作品上帝没有接受,拿去擦了屁股。”

    两人都笑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交谈着,嘲笑着德国人的愚蠢和自己的小失误,扎伊采夫总爱学着美国人的感叹句:噢,我的上帝,同时双手一摊,双眼上翻,作出一副滑稽的鬼脸。他们的交谈时而愉快,时而沉痛,时而涛涛不绝,时而相对默然。

    突然间,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由扎伊采夫做出,那杆狙击枪被平放在方逸舟的胸前。

    那支著名的“莫辛—纳甘”,一个神话的必然组成部分,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胸前跳动。

    “怎么,你这是?”

    扎伊采夫眼眶有些发红了,声沉字重地说:“中国兄弟,你要走了,留个纪念吧。”

    “这怎么行,这枪可是你的命啊!”方逸舟把枪一把塞回到扎伊采夫手中。

    “它不仅是我的命,还是另一名红军狙击手的命呢。那人是我的老师,他死得很惨烈,他叫马萨耶夫,呶,这儿刻的有他的俄文名字,还有他的狙杀纪录呢。”

    方逸舟这才发现,在木制枪柄的右侧,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两行整整齐齐刻痕,从枪扳机一直排到枪托的尾部,在那个旁边,写着扎伊采夫的俄文名字,旁边也有三排清晰的刻痕。这些刻痕显然是扎伊采夫大哥的狙杀纪录。他抬起敬佩的目光,深情地望着他心目中那个伟大的战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扎伊采夫用手帕擦干眼角的泪花,把枪又郑重地塞进方逸舟手中。“拿着吧,兄弟,我可不想让它在胜利之后就被博物馆收藏,我想让它在你的手里,继续它未竟的事业。”

    他顿了顿,沉沉地说:“一个狙击手,整个人生其实就是一场倒计时,你不知道哪一场战斗,哪一分,哪一秒,就是你的大限,就是你秒针归零的时刻……上帝总是在关照我们的同时,又和魔鬼签定了生死契约,所以我们狙击人总是在做着同样的傻事:狙击,被狙击,命中,被命中,活着,或者死亡。咳,你总会做同样的噩梦,有个人总在你耳边说,‘喂,小子,你的时间到了’,也许我的时间真的快到了,打一个就少一个,每一枪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枪,我不知道哪一天就再也不能打了……”

    扎伊采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逸舟兄弟,你登过山吗?我登过,不止一座,可有些山你就是翻不过去,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他命定的高度,有的人能过八千米,有的人只能过五千,大部分人只是三、四千。我的高度呢,也许是珠穆朗玛,不过也许到不了那儿,冥冥中一定有魔鬼的休止符在等我呢。是的,我命中注定了要去那儿的,那是座什么样的山峰啊,巍然,孤傲,凛凛屹立,真想去那儿看一看啊,那个伟大得像神一样的珠穆朗玛啊,只看一眼,此生足矣,那也许是壮丽的一眼,壮烈的一眼,永恒的一眼,只一眼,全世界就都在你的怀中了……”

    扎伊采夫迷着眼睛,舒展眉头,目光那么悠远、苍凉,有一种罕见的光辉在里面隐隐闪动。那目光的力量深深地震颤了方逸舟的心弦,像一柄光剑穿透了他。

    方逸舟读懂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一种眷恋人生,渴望和平的目光;一种从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目光;一种穿越时光遂道、飞跃历史长河的目光;一种将几个战士的生命交织重叠在一起的目光;一种拨开人性迷雾,绽放神性光芒的目光。

    方逸舟读懂了:每一个取得骄人战绩的英雄,每一个登上山巅的勇士,包括社会上每一个成功者,都不是偶然的,都不可能靠撞大运获取成功,在他们的心灵深处,一定有一种风骨,有一种嶙峋,有一种超迈,支撑着他们精神的脊梁。

    方逸舟读懂了:英雄让偶然走开,让小人走开,让机运走开。战火会蒸馏出一种极其严苛的生死观,人世间所有的狂妄、虚骄、伪善、浮夸的心理阴影都会顿时化为泡影,所有的侥幸、取巧、功利、投机的心灵杂质都会潜踪遁形,最后锻造出纯钢般的意志,凝结出一颗纯金般的心灵。

    高贵的目光,金子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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