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扎伊采夫,坐上了开往西伯利亚的火车,怀抱着那支有生命、有故事的枪,方逸舟十天后回到了祖国,回到了抗击日本法西斯强盗的第一线,被中央军委总部分配到新四军的浙东游击纵队三北独立一团,当了一名副营长。
他这个苏联留学生,这个声称见过斯大林的人,一开始在部队并不受欢迎,大家嘴上不说,其实都在心里腹诽:你见过斯大林怎么了?凭这就可以跃升四级,由一名排级,直接升为副营?充其量不过是个“嘴头客”,一个徒有虚名,并无真才实料的“空降兵”。以往总有些“牛皮大王”,总有这样、那样的背景,在部队体验、体验生活,走走过场,混了个战斗履历,很快就又被上面提拔走了。
在部队立足,其实就凭两点:一,有战功,二,有绝活,不然人家不服你。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还得由自己的枪来证明。
有一次,方逸舟和龚大鹏还有几个连排干部进入前线一个堑壕,潜伏待机,侦察敌情。忽然从望远镜中发现日军一批旅团军官出现在前面的山包上,也许是在视察,也许是在进行战役布署,共有六个军官,其中一个是少将。他右胯下斜背一把军刀,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因为距我军太远,约有五、六百米,所以站在山头上的军官们无所畏惧,正指指点点,谈笑风生。
一个狙击的大好机会突然降临了,老龚和几个排长凑了上来,撺掇方逸舟打一枪试试。方逸舟二话不说,目测了一下距离:五百五十米。好,打就打。虽然这个距离已经超过有效狙击范围一百米了。从狙击镜里望过去,那些人影比大头针的屁股大不了多少。
方逸舟不慌不忙趴在堑壕边沿,“莫辛—纳甘”狙击枪平展地伸在前方。左手向前,以掌心托住枪身,枪背带缠在胳膊上方。手腕打直,让步枪稳稳地握在掌心后缘。手指捧住枪身,却并不紧握。左手肘在枪身下方,以手臂的骨骼而非肌肉撑住枪的重量。木质枪托贴在他右肩窝上,右手环住枪托,大拇指勾着枪托最细的部位。他以左手肘为轴心移动枪管,双肩保持平衡,右手食指贴在扳机护环旁边。
他把眼睛稍微再用力眯紧一点,狙击镜圈住了当面之敌,步枪稳稳地托在手上,稳到就算放一颗水银在枪管上也不会滑落。心神交融,人枪合一,光学狙击镜的分划线上的交叉处,六名日军高官已然被死神锁定。
老龚和三名排长一人举一架望远镜,齐齐地盯着对面的山头,呼吸已被屏住。
“当!”第一枪响了,只见一名日军大佐一弹爆头,颅骨炸裂,脑浆喷出,被死亡定格了。
方逸舟拉机退壳,重新上弹,再次瞄准,不到一秒。
“当!”第二枪,子弹咆哮出膛,一粒火花瞬间钻进日军少将的天灵盖,只见血雾飞溅,脑壳掀翻,人被冲力弹向空中,重重地向侧后栽倒,立时毙命。
方逸舟拉机退壳,重新上弹,再次瞄准,不到一秒。
“当!”第三枪,一名中佐捂住右眼,狂呼一声,倒地挣扎两下,腿一蹬不动了。
方逸舟拉机退壳,重新上弹,再次瞄准,不到一秒。
“当!”第四枪,一名参谋人员一弹穿心,当胸血雾喷出,手中望远镜扔得老高,向后栽倒。
方逸舟拉机退壳,重新上弹,再次瞄准,不到一秒。
“当!”第五枪,两名手拿地图的参谋人员回身就跑,但子弹追了上去,一个透心凉,击穿了前者的后背,又击中了后者的脖颈,二人先后栽倒,地图上溅满了污血。
方逸舟打空了弹仓,一个回抽,狙击枪通灵般地跃回他怀中,像美国西部片的枪手那样对着枪口轻轻吹了口气,哂笑一声,轻蔑地用袖口擦去火药残留物,转过头面带嘲讽地望着龚连长和几个排长。
几个人全傻了眼。共毙六敌,用时五秒。
“我的个乖乖,五秒六命啊!简直就是关云长再世,过五关斩六将!”龚连长一迭声地叫道。
“简直神了,副营长,神枪啊,你是一秒一个呀!”李排长惊呼道。
“那个少将哽儿屁了,天灵盖都被你掀翻了。”
“最后一枪更绝,冰糖葫芦,一箭双雕啊!”
老龚拿过方逸舟的枪,拉开弹仓,万分惊奇地问道:“副营长,为什么只打五枪?”
方逸舟笑着说:“因为这种枪的弹仓,一次只能装五发子弹。”
这次狙击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方逸舟的战果,很快就登上了新四军战报,那个新闻记者用了个奇怪的称呼,称方逸舟为“老秒神枪”,为什么叫“老秒”?语出“一秒击毙一名日军少将”和“一秒夺双命”,枪法精湛,枪枪爆头,弹弹穿心,疾如风火,快如闪电。
军报上,他被人画了漫画,特别突出了他右眉骨上的疤痕,有点像个黑社会的亡命徒,一笑,旁边配了首打油诗,一赞:
秒神枪,勾魂枪,
指哪打哪威名场,
鬼子胆敢来犯境,
一秒之间见阎王。
军报一登,这个“老秒神枪”的雅号从此不胫而走,传遍了浙东根据地。从此方逸舟从一个被大家怀疑的人,一个被官兵瞧不起的人,一个也许“有点背景”的人,变成了一个最受尊敬的人,最受欢迎的人。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传来一片笑声和起哄声,没人叫他方副营长,总是亲切地称呼他“老秒”,总有人围着他:“喂,老秒,讲一个,老秒,讲一个撒。”
他把自己的枪称为女神“扎伊采夫”,这已经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可他居然把扳机昵称为“奶头”,这又是“老秒神枪”的“妙论”。他总是煞有介事、板着一副扑克脸,对暴笑的战友们解释着:“你看,狙击手扣扳机的时候,他的手指头总像是在抚摸女人奶头那样地轻柔曼妙,绝不能重。手指要像演奏乐器那么流畅、精准,食指只往后扣一根头发丝那样的宽度,扳机就会给你微乎其微的美妙阻力,它一分一毫地向后缩着,有一种神秘的性感,你感觉胳膊和颈侧的动脉,在两次心跳之间‘咔嗒’一声轻弹,地狱之门就悄然打开。”
老秒的故事可真是多了去了,他最显摆的就是向战友们展览他的战利品:那个德式军用背囊。那可是当今世界上科技含量最高,军事用品最全的小“仓库”,那包里有:防雨斗蓬、宽牛皮背带及腰带、求生刀、指北针、可折叠手锯、开山刀、护肘及护膝、伪装网、可对折工兵铲、两升饮用水袋、垂降工具、园丁剪刀、伪装服、登山手杖、大容量背囊、地垫、睡袋、手枪袋、野战口粮、净水药剂、尼龙塑料扣、急救包、弹性橡皮带、降落伞绳、备用袜子、线锯、爽足粉、驱蚊剂、温度计、迷彩服、冬天的深色毛衣、夏天的丛林圆边帽加防蚊网、冬天的暖手化学药包、短管散弹枪及破门弹头、撬门工具、护目镜、螺丝起子、听诊器、手钳、战斧、30M黑色登山绳、玻璃切割刀、电线捆扎胶布、木工手钻、铁钉及木工螺栓、攀爬树林用脚踏等等。这包里真是大有乾坤,让战友们眼界大开,大呼过瘾。
以后,每一次狙击战斗,都变成了他的故事,而他故事中的每一枪,都打得不同一般,永不重复,连接着一个个日军军官的名字。一时间那杆神枪着实闹得这个战区有点人心慌慌,很多事情引起了改变:日军的阵地常常变成了靶场;进攻转眼间变成了逃命;巡逻队变了成收尸队;富人的轿子变成了棺材;日军将军的眼镜变成了出气孔;指挥官拿刀的手变成了四指;望远镜变成了万花筒;庆功会常常变成了追悼会;回乡祭祖的汉奸连自己的小命也一块祭在了祖坟上,祭祖变成了祭自己。不久,浙东一带日军各部都风闻了他的大名,许多士兵一听“老秒”来了,心理防线立刻崩溃,连晚上睡觉,都噩梦连连,连呼“老秒饶命!老秒饶命!”,以至后来,日军居然把许多将官的死亡记录,统统都归到了他的名下。
有一次军部开干部大会,陈军长趁开会前等人的当儿,甩着四川腔高声问后排的方逸舟:“喂,老方,人家都叫你‘老秒’,你那个‘秒’是哪个‘秒’嘛?”
方逸舟刚站起,还没等他回答,有个人抢着说:“他那个秒,是藐视的藐。老藐视。”
那人的话立刻引来一片笑声。
后排有人高声叫道:“不对,他那个秒,是渺茫的渺。老渺茫。”
又是一阵笑声。
方逸舟讷讷地说:“瞎说,哪个秒?回陈头儿的话,是眇一目的眇,目字旁,加一个少字那个眇。老眇。”说着,他作了个眯起左眼,睁着右眼瞄准的动作。
不知是谁说了句:“独眼龙。”又引来大家一阵开心的哄笑。
陈军长笑赞:“不愧是留苏的高材生啊,我们新四军,多有几个像你这样的高手,我看这仗就不用打了,小鬼子只剩下收尸的份儿了。”
方逸舟板着扑克脸道:“陈头儿,我胆大包天给你提个意见嘛,允不允许?以后军报不要宣传我了,为什么呢?因为……呃……因为,秘密勾当,不宜曝光。”
听了这话,大家更笑得前仰后合了,可他始终一本正经,板着一副扑克脸。
陈军长也哈哈大笑,“嗯,好好好,我同意,以后少宣传,让我们的‘老秒’旺旺地活着,只准你请日本人的‘客’,不准日本人用子弹回请你。你们不要笑嘛,军报总编在吗?还有那个谁,你们都给我听着,从今天起,‘老秒’要消失,知道么,尽快消失,而且‘老秒’还是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从此后,“老秒”真的销声匿迹了,但日本军官“爆头穿心”的数字却在不断上升。
大家估计,凭他战功多如牛毛,再加陈军长一赞,他就快升了。但就在他快要当上营长或许还是副团长的节骨眼上,一件事情让他的升官步伐戛然而止。
那件事情,说来蹊跷。
三个月前,杭州地下党敌工委需要一名狙击手去完成一次特殊的狙击任务,上级指派了他。他化装来到日军占领的中心城市杭州城,躲在康福路一间宾馆房间的窗子后面,对面是一个高档宾馆的后楼,他的狙击目标是日军的一名副官,叫小野洋平,此君手中有一份日军近期对我浙东根据地进行围攻和扫荡的计划书,这是一份重要的军事文件,他的任务是必须击毙这个副官,然后,由行动组另外两人摸进房间,将计划书从被击毙的敌人身上“偷窃”出来。
一切布置得十分严密。
是夜,方逸舟带着枪箱提前潜伏进宾馆,当他看见对面宾馆房间灯亮的时候,他笑了,那距离只有两百五十米。这种距离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他打开箱子,拿出狙击枪,把枪组装好,支在窗框边上,调校了一下狙击镜的距离档,俯身枪上,瞄准对面斜下方二楼的窗户,静静等待那个日军副官出现。
凡是被他狙击镜圈住的人,都只能用秒来定生死了。
不久,果然有一名男子出现在镜头中。那男子长得英俊挺拔,身材略高,方脸平头,穿着一身米色西服,而不是日军的军装,但他已经看过这个人的相片,知道这就是自己今天要狙击的目标:那个叫小野洋平的人形野兽。
但有点遗憾的是,小野的头部刚好被窗户的横框挡住了。因为他在三楼,对面的小野在二楼,要打只能打胸部,但胸部过宽,如不能一记穿心,对方很可能不会当场毙命。而且,此刻这个家伙是侧身对着窗口,右侧在外,在他右手前方,似乎还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晃了一下。
哦,是一场幽会?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方逸舟犹豫了片刻,就在这时,一张女人的脸突然出现在狙击镜中。
怎么有点面熟,她是准?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吗?
怎么会?我一定是在发神经。方逸舟紧了紧狙击枪,脸贴枪托,手指扣在扳机上,决心未变。
对面窗里,两人抱在一起热吻起来了,一边吻,一边转,那女人的脸慢慢转了过来,两人分开了,女人开始说话,怎么越看越像一个熟人?
女人用袖口擦着唇上的口红。
笑脸灿烂,美丽依然。
倏然间,一道电光石火脑中掠过,方逸舟被冥冥中的闪电击中了。
“她是冷丽苹!”刹那间他心念电转,汗毛倒竖。
对,就是她!是冷丽苹,那个魂牵梦萦的女人,那个苦苦思恋的情人,那个久绝音信的老同学。
真的是她么?不,不可能是她。
在学校里积极参加一切抗日宣传活动的积极分子,一个与侵略者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刚烈女性,一个深富家国情怀的进步青年,怎么可能和一个日本军人搅在一起?听说后来她还参加了地下党。
天良泯灭,认敌为友?
难道她变了?她有理由变吗?为什么没有理由?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环境会改变一个人,况且又是在眼下这个充满变数,充满悲情,充满动荡的年代,难道不足以让一个纯洁的姑娘投入敌人的怀抱吗?
形势所迫,献身邀庞?
他多么希望这是一种错觉或是一场误会啊。
可他终于看见了左脸颊上的那颗美人痣,那颗他多少次想吻却不敢吻的美人痣啊,就长在冷丽苹脸上最美的部位,现在却那么醒目地出现在狙击镜头中。
他的天地崩塌了,爱情变味了,一切对于未来的美好梦想瞬间粉碎了。
他看见了最不想看见、最不可能看见,而又偏偏就是赫然在目的人和事。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么,情人相见呢?
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和情人在狙击镜中相见?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讽刺?最出奇的怪事?
一个狙击手,在狙击镜中只可能看见三种东西,一是敌人,二是尸体,三是死神,四是什么?没有四。可从今后,那个狙击史该改写了。
他从狙击镜中居然看见了自己过去的情人?
情人?敌人?仇人?他已然难以分清了。
一个投敌怀抱,卖身邀庞的人,一个不顾廉耻,丧失人格的人,她难道还是情人吗?她与一个敌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即使她是自己的情人,做出这种下流行为,背叛勾当,也是不可原谅的。
不可原谅的人,就被死神锁定了。
一束凶光登时从他眼中喷了出来,嘴唇紧抿着,一只手战抖着打开背包,哆哆嗦嗦地从子弹袋里摸出一颗子弹,愤怒地压进枪膛,合上枪栓,手指扣紧了扳机。
致命的错误就此铸成。
他根本不知道,此刻压进枪膛的,竟然是一颗达姆弹。
达姆弹是一种被日内瓦国际公约明令禁止使用的子弹,这种子弹打入人体,会在贯穿人体后立刻爆炸,并在人的背部留下一个碗大的洞,凡是被这种子弹击中的人,百分之百都会毙命。
也许潜意识里面,他想“轰”掉眼前的一切,让那个背叛了自己的恋人,和那个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一起被正义之弹炸得粉身碎骨?
快-意-恩-仇!
血涌上脑,怒火欺心,方逸舟根本来不及细想了,他凭着超人的枪感凶狠地扣动了扳机,只听“当!”的一声枪响,子弹带着惊愕、愤怒、怨怼、仇恨向两个竟然还在拥吻的人飞去。
死神刹那间张开了黑色的翅膀。
随着“啪”地一声巨响,狙击镜中登时血雾一片,两个人惨叫着分开了。日本男子米色西装的右胸部位登时殷红一片,男子的手向前抓了两把,嘴张成一个大大的“O”字,直立了两秒钟,就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了。
子弹贯穿了男人的身体,打中了女人,那女人前胸衣衫破碎,左乳部位血肉模糊,像被撕裂一般,也跟着惨叫一声,晃了两晃,向男人倒卧的方向栽去。
怎么搞的,今天这枪声怎么这么刺耳?响声大得让人心惊肉跳,魂胆欲丧?以往像天国音乐般美妙的扳机声,怎么听起来竟像一声丧钟?
那一枪好象打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狙击者被狙击?被自己狙击?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成了摧花辣手?”
这是怎么了,一切好象全变了味?
行啦,来不及细想了,他的狙击任务不管怎么说已经顺利完成,剩下的事就交给地下党敌工委的行动小组去处理吧。
当晚,方逸舟回到了团部,却被立即请进了禁闭室。
鲁团长和纵队部派来调查事件的张处长找他谈了话。
他被告知,此次狙击行动完全失败了。他的那一枪,贯穿了小野洋平的右胸,但只打穿了右肺,并没有击中左胸下的心脏,而且,贯穿后的子弹,击中了我党一名潜伏进国民党军统的内线。因为是达姆弹,引起了爆炸,炸开了女人的左胸,现在伤势严重,危在旦夕。
问话始终围绕着他认不认识那个女情工而展开的。
这一切都是方逸舟始料未及的。他当然认识那个女子,对这一点他毫不隐讳。他不仅认识她,而且过去一度两人还是恋人关系。只是后来因为他去了苏联,战争年代通信不便,二人就此失去联系,这才导致这次意外的发生。
如果他不认识冷丽苹,事情还情有可原,不知者无罪嘛。可问题就在于他是认识她的,而且他恨她,他一度还想让她和那个日本军官一起死。
这就成问题啦,这难道不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方逸舟没有向组织隐瞒一切,但他最后辩解道,他当时并不知道冷丽苹是我党地下人员,更不知道她在执行特殊任务,所以,他的那一枪应该只是误伤。而且,他也不知道那颗达姆弹是怎么跑进自己的枪膛里去的,他真的不知道。
可这些话有人信吗?
你是干啥吃的,你不知道,难道鬼才知道?难道子弹长了脚自己跑进枪膛里去的?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狙击手,你的使命是什么?组织上让你狙击的目标,并不包括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违反组织的命令,并且逾越这道命令去擅自击伤或击毙另外的人。
张处长非常痛惜地告诉他,冷丽苹是我党一个非常优秀的情工,打进军统四年,经过重重考验,和九死一生奋斗,已经逐步接近了军统的核心层,甚至得到了戴笠某种程度的认可和信任。她这次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现场,可能是和军统的某个任务有关,暂时还不清楚,不过终归是会清楚的。现在她人在医院里,左胸伤势过重,一只乳房已经炸碎了,不存在了,人也昏迷了三天,如果她一旦牺牲,那这些年的卧底努力将全部付之东流,她所掌握的大量秘密:军情机密、政治异动、电台密码、内线、情报、内奸、高层人士的动向,等等等等,这一切就会全部丧失,那对组织来说可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
方逸舟追悔莫及,但也悔之晚矣。他的枪被没收了,人被关进了禁闭室,上级让他作出深刻反省。
昨天,鲁团长来看他,通知他经过报请纵队和军部批准,他已经从副营长被撤到了副连长,连撤三级,如果冷丽苹醒不过来,他可能会被一撸到底。
在愧悔交加的心境中,他度过了漫长而又痛苦的十天,十天后,他被解除了禁闭,枪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不用问,冷丽苹没有死,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可要命的是,他从此得了一种怪病,手指无端端会发出阵阵颤抖,根本找不到扳机。头冒虚汗,脖子僵硬,在他的狙击镜中,经常出现虚影和重影,有时两重,有时三重,有时还会出现海市蜃楼:一片雾气中的大漠景象或是幻想中的海上仙山。他已经不能望镜头了,一望镜头就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他知道毁了,都是那一枪惹的祸,得上了这种怪病,一块狙击好材料就此报废。他私下请假去了当地一家大医院看病,当然是背着人偷偷去的,作了严格检查之后,教授告诉他,这是一种心因性疾病,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得不到舒缓而引起了肌肉痉挛症和手指抽搐症,脑部可能有血管阻塞,但如果抓紧治疗,按疗程吃药,还可以控制,因为它只是间歇性的发作。
狙击恐惧症?
对了,他曾经听扎伊采夫说起过这种病,苏军和德军中都有人得过。对于一个狙击手来说,最痛苦的是,有一天你被告之不能再打了,要永远离开那支与你同呼吸、共命运的枪了,那不比杀了他还难受?可他还算好,还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他的狙击生涯并未因为狙击恐惧症而完结,只是准头上受了点儿影响。
疾病的痛苦他可以忍受,间歇性的发作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最让他忧心如焚的是,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知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悄悄忍着。
他想到了退役,可面对侵略者他怎么能放下手中的枪呢?他是一个战士啊,更何况他手里攥着的,是两个红军战士的生命啊。但这种折磨得人快要发疯的隐疾,对他无疑是一种遥遥无期的精神熬煎。
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打那一枪,就因为那一枪:惹祸的那一枪,致“残”的那一枪,打碎了一个梦想,打碎了一颗爱心,打碎了今生今世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奢望,最后也把自己打废了。
我怎么老打这种怪枪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从此后,新四军少了一名狙击手,多了一名怪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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