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来,方逸舟一直僵卧灌木丛中,紧握狙击枪,眼睛茫然地睁着,在那泪光闪烁的目光背后,有一股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右眉骨上的疤痕,那里有一种又酸胀、又刺痛的感觉,老伤疤里面又肿又烫,好象还在嘣嘣跳动。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此刻正用狙击镜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此时,五百米开外的大桥上,军警林立,如临大敌。流动哨也比平时增多了一倍,达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地步。可桥头堡三楼临江的窗户却紧紧闭着,窗帘也拉上了。
野岛大佐,你等着,别让我的狙击镜第二次圈住你。你不出来么?好,你藏在桥头堡里很安全是吧?你杀完了人搂着染血的刀呼呼大睡是吧,行,不管你是玩捉迷藏还是装孙子,老子都陪你,老子都等你,一直等到海枯石烂,天塌地陷。
方逸舟心里明白,眼泪和悲伤无法让死去的战友复活,一场更加危险残酷的考验正等待着他。
那考验就是:炸掉那座无法炸掉的大桥!
但眼下,首要是的,先得把野岛大佐送下地狱。那个左手沾满南京人民的鲜血,右手沾满8名炸桥勇士鲜血的人,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
这一回,老子算跟你骠上了,死磕到底!
方逸舟不轻易下决心,一旦下了决心,他就会用子弹来兑现自己的诺言。
那天中午,空气中的湿度很大,将近百分之百,他能由狙击镜中抖动的波纹和冉冉上升的热气看出来。他知道,波纹越深,混度就越大。而湿度越大,空气密度就越大,子弹前进时产生的阻力也就越大。这时就需要有高度的控制技巧,这湿气不但会减缓射速,也会把弹道压低,所以在湿度大的天气射击,狙击手就必须要把枪口稍稍抬高一根头发丝,弥补湿度所造成的误差。
一个专业狙击手,会在射击之前,参考风速、湿度和风向来调整自己的狙击枪镜,专业术语叫“修偏”。方逸舟常常旋转两个调节钮,来调整枪的标尺和刻度,做好击发前的一切准备。今天还好,基本上没风,所以,他就不用计算风速和调节风偏旋钮。
对方出现的时间也许会非常短,短得让他措手不及。也许只是几秒钟,人影一闪就不见了,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但对他来讲,时间不是问题,只要两秒就够了:一秒钟反应,半秒钟瞄准,半秒种击发,用时两秒,爆头穿心,一弹索命,这就是“老秒神枪”。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时光像一个钢铁哨兵,正急步向前跨进,那脚上厚重的皮靴,正一下一下踩踏在他的心上。
桥头堡里。
“呼哧,呼哧,呼哧”一阵古怪的声音从脚边传来,这声音一会又变成“呼噜噜,呼噜噜”的嘶鸣声,伴着一阵扑鼻的腥味钻进鼻孔中。
野岛大佐一下睁开眼睛,“虎”地从滕椅上跳了起来,伸手就去抓挂在墙上枪套里那支“南部十四”手枪。可他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苦笑一声,“妈的,又做白日梦了”。
野岛快步走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向桥头堡外窥视一眼:大桥、碉堡、六和塔、炮兵阵地尽入眼帘。江面像往常一样平静,大桥周围更加平静,死一样的平静。
那些尸体呢,还吊在那里,随风摇摆。
好,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士兵们荷枪实弹,守在各自的岗位上,从这里俯瞰大桥和卫兵,就像一群蚂蚁在蠕动,有点像一个童话中的小人国。而他野岛,俨然是这个小人国的国王,手握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大权,脚边有雄狮在卧。
雄狮?是的,他的雄狮就是一条名叫“狐狸”的狼狗。此刻,发出阵阵呼噜声,在他脚边安睡。
野岛用脚踢了狼狗一下,狗醒了,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看,鼻子一抽一抽的。“狐狸呀狐狸,知道你馋了,”野岛起身,从水池里抓出一块带血的人肉,扔在“狐狸”脚下,“吃吧,吃吧,再不吃就臭了。行了行了,你不用拿那种眼光看我,那些尸体不是你的,那是诱饵,诱饵,你懂么?你的肉下午横田就会送来,新鲜的,温热的,男人的,女人的,也许还是小孩子的上好的大腿肉,刚从活人身上剥下来,带血丝,管你够。好了,好了,我的宝贝,这一次你又立功了。你是怎么闻出炸药来的?啊?狐狸,你这个坏家伙,把那些不自量力的亡命徒全吓傻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野岛边笑边用手亲热地捋着“狐狸”的头毛,“狐狸”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红红的眼珠转了转,一口咬住肉,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噜噜声,躲到一边吃去了。
这可不是一条一般的狗,这是一个战胜者的“光环”。
6年前,攻进南京的时候,刚升大佐的野岛带着一个日军联队一路猛冲猛打,所向披糜,战功赫赫。死在他联队枪口下的国民党士兵,多达两万多人,还不算后来的中华门那一场屠宰和“会餐”。
支那人就是一群猪,不杀白不杀!杀了绝对不白杀!这不,师团长冲山元对自己的战绩非常满意,当场就把他的狗奖给了我。这就是我的“狐狸”,我的雄狮,更是我的杀手锏。你们没有料到吧,有多少人没料到呢。
古来军人什么最荣耀?一是获赠武器,二是获赠长官的心爱之物。获赠狼狗就像获赠武器一样,同样是军人的至高荣誉。当然他明白,同时获得的,还有师团长冲山元对他的信任和勉励。
野岛走到洗手池边,洗净了双手的血迹,抬头望着盥洗镜中自己的脸。这张脸不太平,有些坑坑洼洼的鼓包和疙瘩,眼睛倒是很大,只是露着三白边,像个死鱼眼,上嘴唇留着那种著名的仁丹胡,长长的,黑黑的,但修剪的很整齐的那种茈须,像把刷子,下颌上,有个铜钱大的痦子,上面有一撮黄毛斜刺里长了出来。他对自己充满了军人阳刚气的相貌非常满意。
他高伸双臂,做深呼吸状,转眼间眉头又皱了起来。大桥一守五、六年,他一直待在大佐的位置上一步未动,像被焊死在这大桥上。和他同时当兵的山木君、佐田君都已经当上旅团长了,早就扛上少将军衔了,可我呢,这么多年就在这里死守一条桥,整日里挨打受炸,不得安生,却不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当然也就升迁无望。可眼下机会来了,那群胆大不知羞的歹徒居然敢老虎屁股挠痒痒,跟我玩炸弹?硬给我眼里揉沙子,把我野岛当什么人了?让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吧,一顿机枪开了大餐,你的炸弹怎么不响啦?嘁,化装偷袭,瞒天过海,敢给我上眼药?这下好了,桥没炸成,小命却一个一个玩丢了,变成了桥头倒挂的“鱼干儿”。
“曝尸,是不是有点太过张扬了?”
这话谁说的?真是胆大不知羞!嘁,张扬?这叫张扬吗?我就是要张扬,就是要扩大影响,就是要搞得全世界都知道!我好不容易有这点战功,有这点成就,有这点邀功请赏的资本,我不利用,谁利用?难道你们要让我在这条臭桥上一直干到退役?我还不是傻子。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分,哪一秒,那颗本该挂到脖子上的星星,就会钻进我的肚子,被它送下地狱,我不趁现在活着,能捞多少捞多少,能升多快就升多快?
张扬?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不懂军事,不懂谋略,都是军中的白痴。
“尸体为什么穿国民党的军装?”
这话谁说的?真是愚蠢透顶。为什么?难道我们让他们仍旧穿着偷来的日军军装被挂上去展览?那成何体统?那不是成了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天皇白养了你们这群低能儿,连这都看不懂?这叫谋略你们知不知道?只有让尸体穿上国民党的军装,才能把水搅得浑浑的,什么叫浑水摸鱼?什么叫干扰视听?什么叫转移视线,嫁祸于人?穿上国民党军装,国民党会怎么想?共产党会怎么想?他们两个冤家会不会互相猜忌,互相指责,甚至大打出手?其他人又会怎么想?胆小的会躲得远远的,胆大的也再不敢轻易来碰桥,尝试那种等于白白送死的勾当,这难道不是一着一箭数雕的高棋,一着离间国共的鬼棋?
哼哼,看着吧,好戏就要登场了。尸体已经发臭了,那些复仇者的怒火一定在某个角落里烧得正旺,那就来吧,诱饵在等着你,不,等着你们,不管你们是准,是国民党也好,是忠义救国军也好,是别动队也好,是共产党、新四军、游击队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网已经张开。
还有人说了……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
说什么,真正的军人不能感情用事。他妈的,老子枪毙你,这种话狂妄话你都敢说。
不过,这家伙说的是实话,话歪理正嘛。曝尸?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愤怒了?太过偏激了?把事做绝了?这种事换一种做法是不是更好?如果处理得更冷静些,更理性些,把尸体放下来埋掉,息事宁人,给战殁者一点应有的尊严,也许就不会遭致更加猛烈的报复和攻击?因为毕竟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座桥就是一个死靶子,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会干什么坏事,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方位,以什么规模,用什么武器,采取什么手段进行再次偷袭。
总是偷袭,偷袭,偷袭,没完没了的偷袭。也许下次偷袭就是我们的末日,桥毁人亡,天塌地陷,前途尽毁?
野岛有些不敢往下想了,想想都叫他冷汗涔涔,心生寒噤。
有人在敲门,是横田中佐回来了。横田一进门,先对着野岛“啪”地一个敬礼,接着就放下手中的麻布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块带着血丝的肉,扔给了“狐狸”,边捋着狗毛说道:“狐狸,知道你只吃活人肉,吃吧,全是活人的,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怎么样,见到师团长了?”
“没有,见到参谋长了,”横田立起身,眨着小眼睛说道:“他说东京的几家报社有了反馈,其他各国的主要报社都在联系中。他说这种新闻最好配些相片,一起发,准会造成轰动效应,会对全世界的抗日势力造成震撼和杀伤。”
“照片?好主意。我怎么忘了这个事。”野岛翻了翻三白眼,思索片刻道:“你去布置一下警卫,如果安全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去拍些照片。”
“哈依。”
横田拉开抽屉,拿出一部德国产的小型蔡斯相机放进野岛的手中,转身走出房间。
“哗啦,哗啦”树叶轻摆,一双手拨开树技,露出那双精芒四射的眼睛,接着露出
一张猎人般粗犷黧黑的面庞。
作为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狙击手,方逸舟的耐力是超一流的,他可以一动不动地在狙击点内潜伏24小时,不吃不喝,不用排泄。他甚至可以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在野外生存七天以上,仍可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从早上到现在,整整六个小时过去了,方逸舟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大桥的桥头堡,如果一旦有什么动静,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捕捉到目标。
可突然,他脑子“嗡”地一下,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好,狙击恐惧症发作了。
他立刻觉得口干舌燥,双手不住颤抖,枪身也跟着剧烈打颤,两眼出现重影,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而且越来越重,“海市蜃楼”来了,大片浓重的黑影纷纷落下,就连呼吸也变得压抑和急促起来。真是要命,怎么会这样的?方逸舟暗暗痛骂自己,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可千万不能垮掉或者崩溃。
突然,一阵汽车引擎声从江边长堤方向传来,方逸舟立即掉转枪口,瞄向江边长堤方向,可他从狙击镜中看见的是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摇摆,在横移,在跑动。
远处有一排持枪的宪兵紧急跑来,在那个军官前后站成一排,军官对士兵进行了训话。
那是准?难道是野岛吗?
方逸舟拼命用拳头拍打自己的脑袋,用手背揉着双眼,想看清楚那个500米开外的人竟究是准。
此时,一辆日本吉普车开到江边长堤上停下,从车后座上下来一个日军大佐。
江边的中佐横田从一排日军中迎了上来,指着大桥向野岛大佐介绍着什么,大佐兴奋地点点头,接着举起了手中的蔡斯相机,选了个位置和角度,远远对着大桥上的尸体拍下几张照片。
瞄准镜的十字分划线从野岛大佐的头部下移至脸部,又移到要害眉心部位,方逸舟终于看清了,他就是那个魔鬼大佐野岛,那个下颌上长着痦子的人形野兽。
虽然狙击镜模糊、摇晃、颤抖,但方逸舟还是努力保持镜头锁定在野岛脸上,那个黑黑的痦子清晰在目。此刻的他已经抛却了一切杂念,抗住了撕心裂肺、狂猛袭来的颤抖,心如止水,身心似乎和枪已融为了一体,达到了人枪合一的至高境界。
“野岛大佐,地狱久等了,你的瞬间即将成为永恒。”
江边长堤上,中佐横田得意地说:“野岛大佐,这张照片明天就会在全世界各大报
刊登出来,你给起个标题吧。”
野岛略一思忖道:“标题?……有了,”他狂妄地向天空伸开双臂,“钱塘江大桥!
大日本皇军建造的远东第一桥!一座永远、永远也炸不毁的……”
方逸舟闭起了眼睛,心一横,头一低,完全凭借超乎常人的枪感打出了那一枪。
“砰……!”
天地静穆,万物潜踪。
一粒火花瞬间飞过五百米距离,咆哮着钻进了野岛大佐的后脑,把那个“桥”字噎
了回去,他伸向天空的双臂僵在那里,子弹从后脑勺钻入,前脑门钻出,喷带出一条血柱,溅得老高老高,红白之物四散纷飞,人直直地仰倒在地。
打中了?没打中?打中了?没打中?
方逸舟有点不敢看,不知道究竟打中了没有,但他还是拼命抑制住颤抖、恐慌和激动的心情,强忍住狙击恐惧症带来的干扰,挣扎着睁开双眼,透过几层重影,看见野岛半个头颅不见了,在他横尸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血塘在身下汩汩流出。
方逸舟浑身一松,通身之力全部放下,一下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他那一枪,居然是闭起眼睛打的。
谁敢这样打枪?谁会这样打枪?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样打枪,这个人就是“老秒”神枪。这一枪,难道不是厚积薄发的一枪?炉火纯青的一枪?笑傲狙坛的一枪?旷古独步的一枪?
是的,因为那一枪,是从他心里打出去的,所以打则必中。
“哇呀呀,大佐,大佐!你不能死啊!”中佐横田抱起地上的野岛,声嘶力竭地狂呼乱叫,野岛大佐的双臂僵直地伸着,眼光失神,怒视苍天,嘴里“呜噜呜噜”地冒着血泡。
“敌人,有敌人,有敌人!给我打呀!”
一名少佐大声吼叫,手舞指挥刀,指挥手下日军士兵向四处开枪射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桥上,桥下,山上,山下,塔上,塔下,桥头堡中的日军一起开枪射击“哒哒哒哒……!”
“咚咚!咚咚!”山上的高射炮群也在对着天空一顿盲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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