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的国王兜题一直心事重重。
国王的情绪影响了全城百姓的情绪,也似乎影响了一个国家的情绪。
夕阳拖着很重的步伐一点点西沉,像一个巨大的红灯笼,挂在疏勒城池的关堞之上。一种夜晚才会发出声响的夜枭很早便开始“咕咕”地啼叫,那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操着一口吐火罗语的龟兹人兜题每天在疏勒的国都——盘橐城的王宫内细心修理自己的长须。他个子很高,深目高鼻,长发及肩,身板瘦削,巧克力色的皮肤极少被王宫上空的骄阳晒着。他盘腿打坐在一张胡床上,偶尔诵读几段小乘佛教的经文,以此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仆从莫离目睹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被遮挡在高大的宫墙外,他知道,又到主人兜题卜卦的时间了。
莫离点燃两盏羊油灯,一盏放在胡床的左侧,另一盏高置在一座台灯架上,又在案几上铺上一小片毡帐。做完这一切,莫离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前,袖手而立。多年跟随在兜题左右,莫离的一举一动,完全称得上训练有素。
兜题微眯双目,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像入定的僧侣。
莫离知道主人默诵小乘佛教经文已进入忘我之境。每当这时候,才是兜题最超脱最自由的时候。莫离不忍心打扰主人。
微风送来了窗外烤羊腿的香味,疏勒商队远行带来的西方香料使城内浓烈的羊膻味嗅上去更加美味,诱人的异香使莫离禁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兜题微微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羊油灯盏闪烁着一丁点灯花。他大梦初醒一般,一声长叹。
“主人,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莫离右手按在左胸前,稍稍弯了一下腰,对主人说。他的一对巨大的耳环在灯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
兜题若有所思,点点头,解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枚奇怪的饰物。它看上去大致呈圆形,正面有奇怪的文字,背面是一只大雕的图案。
兜题手心相向,将图章摩挲半晌后,忽然扔向半空。图章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轻盈地落在莫离刚刚铺好的毡帐上。
兜题双手合十,默祷几句,却并不看占卜的结果。
莫离走上前去,将落在毡帐上的饰物捡起来,对兜题说:“主人,大雕朝上,匈奴人可能又要出现在疏勒城外了。”
兜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近几日卜卦,那只犀牛角做成的图章总是大雕朝上,像要存心挑战他的耐心。
是的,数月之前,马背上的民族匈奴人高举独耳黑狼旗,像旋风一般刮入塔里木盆地。
他们看中了兜题的故乡龟兹王国,并利用龟兹国与疏勒国之间的世仇,煽动了一场血流漂橹的战争。
兜题永远记得那场战斗,每次回忆起来,眼前的东西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红色。
那是鲜血的颜色。
血,到处是血,到处听得见惨叫,看得见尸体。
想到这些,兜题的眉头就禁不住皱了起来。
谁能想象到,他竟然还是那场战斗的受益者。正是因为这场战争,两个国家之间的世仇得以冰释,兜题也才能在匈奴的支持下当上疏勒王。
身为龟兹人,做了疏勒国的王,兜题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们龟兹国,历史上并不亲近匈奴,而是亲近汉朝。
是的,不需要鼓起勇气,不需要面对帕米尔时把手抚在左胸宣誓,他们都应当承认自己的国家曾经仰仗过西汉王朝。
那是百年前的事了,与现在的反目为仇联系起来,想想都让人脸红。
当时,龟兹王和夫人觐见汉皇,被赐以印绶,夫人号称公主,接受了车骑旗鼓和数十人歌吹乐队的赏赐,又得到了绮绣、杂缯、奇珍无数。后来龟兹国又多次前去汉廷朝贺,学习汉朝衣服制度,归国后,按汉朝制度治理宫室,关系不可谓不亲密。
但是,自匈奴人的铁蹄从漠北踏进西域后,匈奴和汉朝就开始争夺天山南北的控制权,特别在塔里木盆地的争夺上,不惜血本。于是,塔里木盆地狼烟四起,匈奴从西域诸国以北的阿尔泰山高地窥视塔里木,汉朝则从这些王国以东的敦煌地区控制着出口。
兜题明白,匈奴和汉朝争夺的焦点,就是西域南道的疏勒。
出河西走廊西行,丝绸之路分南北两道,最后在疏勒汇合。
疏勒的地理位置异常重要,它地处雪山之侧,河流纵横,土地肥沃,是一片天然的绿洲,是塔里木盆地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它南联印度,西接中亚和欧洲,是东西方的交通枢纽,又是货物的集散地,具有重要的战略价值。汉朝与匈奴一样,都想以疏勒为据点,长期驻守。
兜题明白,盘橐城内,匈奴人的身影无处不在,疏勒大小事宜,事实上无不由匈奴管理。兜题承认自己是匈奴的傀儡,同时又不得不以疏勒王的身份与汉、匈周旋。
他同时也明白,汉朝是不会拱手将疏勒让给匈奴的。
一场大战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想到这里,兜题一声长叹,似乎预感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兜题更加专注地盘腿坐于胡床之上,开始虔诚地诵读小乘佛教的经典。
正如兜题所料,为了夺得在塔里木盆地行动的主动权,汉朝已经与匈奴兵戈相见多年了,战火正往疏勒方向蔓延。眼下,似乎都听得见金戈铁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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