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莹中短篇小说集-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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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下姑娘,到了十七八岁,就像锅里的豆子,炒熟一个,蹦走一个。穿了大红大绿衣裳,被鞭炮一路引去。做了新娘,那是顶自然风光的事情。

    然而也有例外。

    梅子做新娘,那是她二十五岁的事情。换了别人,只怕早有了流着鼻涕的小伢,围着扑腾乱转了。梅子出嫁确实有些晚。

    梅子生得并不丑,腰也细,臀也圆,两只奶子如桐子,把衣裳鼓起老高。二十五岁才出嫁,自是有些缘由。

    十六岁那年,梅子的胸脯平平,身子弱弱的,脸色黄黄的。可那肚子却稀里糊涂大了起来。她妈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举起一把火钳:

    “你说!你这个小婊子,跟谁睡了觉?不说老娘打死你!”

    梅子脸色更黄了,浑身发抖。她朝她妈跪了下来,满脸是泪:

    “我要是跟人睡了,你就拿火钳打死我!”

    “没跟人睡觉,肚子是哪个下的种?”

    梅子一阵晕眩,只觉眼前金星火花一片。肚子隐隐又疼了起来。她用手按着,嘴唇闭得很紧,嘴角抽搐着,很痛苦的样子,确实无法回答母亲。她妈见状,也不忍心将火钳落在女儿身上,轻缓了一口气,问:

    “真没跟人睡觉?”

    梅子摇着头:“真没!”

    自家的孩子,心里总有个数。梅子妈也不相信她会跟人这么早就睡过了,梅子还不到那么疯的地步。可那肚子大了,却是衣裳遮不住的事实。梅子不爱吃饭,脸一天天黄起来,也是事实。梅子妈在家再也呆不安稳,走了西家,串东家,四面八方讨主意。

    有一日,梅子妈像得了真法,脚步实实地踩回家来。在火炉上放一个脸盆,脸盆里倒进一瓶麻油。麻油本来就香,那火一烧就更香得浸入鼻孔。梅子妈唤来梅子,将她的裤子脱了,两腿扒开,立在脸盆两边。那麻油烧得热气腾腾,向上直冲。梅子站了一会,只觉肚子有爪子在抓,咕咕噜噜翻腾,又胀又痛。下身坠得慌,好像有东西往外爬。

    “妈,我好怕!”

    “有我哩,别怕,伢!”

    “像要屙尿。”

    “那就屙。”

    屙了一会,也没屙出尿来。却有血水流出,还有寸把长的虫子,一条一条从梅子下身爬出来,落到脸盆里。梅子低头一看,见是蚂蟥,吓得惊叫了一声,手抖个不止。梅子妈扶住惊颤颤的女儿,“莫怕莫怕!”

    梅子闭了眼睛,任那蚂蟥往外爬。梅子妈其实更怕,但她毕竟老辣。一边扶住梅子,一边往炉上加火,不减那麻油热气。许是那通路打开,蚂蟥一条接一条地向外爬得更快。还有的抱成团,滚进脸盆里,梅子凸起的肚子渐渐瘪了下去,那脸盆也就渐渐地满了。

    从那以后,梅子就没再犯什么大病,感冒咳嗽头疼脑热也还是有的。她像一棵霜打的小树,逢了春,就呼呼上长!那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胸脯也厚了,鼓了,身板也壮了,直了,线条也柔了,曲了。就是到了出嫁的年龄,也不见媒婆踏上门坎。那些虎头虎脑却没有多少见识的乡下小子,嫌她被蚂蟥精缠过,晦气!梅子为此偷偷哭过几多回。只有城里的表姐说,那不是什么蚂蟥精,大约是不干净所为。这倒提醒了梅子。她泥里来,水里去,淹脖子臭水塘里都捞过草呢!或许,那蚂蟥趁她没注意,爬了进去也有可能。她就开始爱起干净来,下水塘捞草的事再也不做。干活累了,也不在田塍坐一会。怕屁股再爬上其它的什么精怪。那内衣内裤洗得很勤,晒在竹篙上,有苍蝇落过,也一律重洗。

    做了新娘,梅子总算出了一口长气。且新郎茂财四方四正,一表人才。新女婿挑着彩礼上门那天,她曾斜着眼看过他一眼,心里蛮知足。

    闹完洞房,闩了门。茂财兴致勃勃,要做那事,梅子死活不脱裤子。茂财发了力,把她按倒床上。她这才软软地说:

    “我答应你。不过,你先松开手。”

    茂财松了手。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梅子眨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你把那地方洗一洗。”

    “中午我洗的澡呢!”

    “那也不行。半天你就没屙尿吗?晓得是几脏。”

    没得办法。茂财只有去洗那地方。谁知开水被闹洞房的乡亲喝光了。他又不想再点火烧水,只打了盆冷水,洗了起来,那时正是寒冬腊月,水冰冷,冻得手痛。茂财洗出一身鸡皮疙瘩,哆嗦着钻进被子,早没有了红鸡公一般的雄气。

    有了一回,就有了第二回。每回茂财自然地来了情绪,梅子总是捏紧自己的裤带,要他去洗那地方,似乎就成了规矩。茂财只得阴着脸,因盼着做那事,才不得不去洗。折腾半天,情绪就冷了。

    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就到了梅雨季节。

    梅子倚在门边,望着远处,茂财还没有回来。他在五里外的源华煤窿推煤桶,也该下班了。梅子本来不让他去,他说趁农闲,去做些时,赚回点钱,贴补家用,这么就去了。平日他总是一下班,就风风火火赶回来的。只是最近几天,他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即便是回来吧,也是打个毛火就走了。他说煤窿有空铺,第二天早晨起来上班近些。她也没拦,就让他去了。可夜晚长长,那寂寞如何打发得走?雨声风声,声声织着她的愁情。雨丝从檐外落到她身上,淋得她身上好冷!她看天已黑下,茂财回来无望,于是就关了门,拨上闩,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心事。一个熟透了的女人,需要男人的时候,男人却不在身边,她还能想些什么?她只想男人的种种好处,想得自己浑身发了热,如一片羽毛,随风飘去。这时,她真想有一双手,按住她,稳稳地着了地,听他的喘息。

    鸡把天叫亮的时候,梅子挑一双空水桶,到村后山泉去挑水。走出村子,上了坡,拐了弯,看见一只像狗不像狗、像狼不像狼的东西,在井边摇着尾巴。梅子吓了一跳,她收住脚,敛了气,定睛看出那是一只狐狸,赭黄色的毛,缎子一样。她这才壮起胆子,向水井走去。那狐狸见有响动,扭头见梅子走来,撒开腿,便钻进了林子。

    梅子扫地的时候,来了隔壁王大嫂,手里拿着鞋底。她的男人也在煤窿做事。她进了门,像是有么心事,不像平日那样“咯咯”笑得生动。梅子给她倒了茶,又捡那衣裳。梅子就说起在井边见到狐狸的事情。

    王大嫂听了一惊!好像不信。

    “真的!”梅子说,“我还骗你不成?”

    “怎么搞的,”王大嫂说,“昨晚我那当家的回来说,煤窿出了狐狸精呢!”

    梅子一听,害了怕,“那狐狸精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你放心。”王大嫂脑子灵光,晓得梅子最怕这个精那个怪的来缠她,“狐狸精只勾男人,不勾女人!”

    梅子这才叹了口气,定了心。不过,她不晓得狐狸精是怎样勾男人法。王大嫂告诉她,那狐狸精也是狐狸!只是在男人面前,才变成漂亮的女人。你说,漂亮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要?狐狸精能放出—股臭骚气,男人一闻就迷了魂,还觉得香的不轻哩。狐狸精还能甜言蜜语,男人若是同它说了话,十有九跑不脱,非被狐狸精耗干精血不可。有的男人就是活得不耐烦,明明晓得狐狸精惹不得,可他偏要去惹,学飞蛾扑火。

    茂财晚上回来了。梅子显得颇为高兴,尽管是比往日要迟回来个把时辰。她倒了一盆水,让他洗,自己则先上了床。茂财简单抹了两把,就要泼水。梅子要他好好洗一洗。他就说,你毛病真多,我刚下班不是洗了澡吗?梅子坚持说那也要洗,多洗一次也没有坏处。茂财似乎动了气:“你也嫌我吗?难怪有女人说,跟煤黑子睡一次觉,要流三天三夜的黑水。”梅子变了脸,“哪个臭婊子这么不要脸!亲口跟你讲的吗?”

    茂财支支吾吾着,脸竟微微有些红:“你怎么一开口就骂人,谁惹你了!”

    梅子也似觉不妥,换了另一种口气:“快洗吧,天不早了,明日你还上班不!”

    上得床来,茂财也懒得动手动脚,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干劲。梅子将她那柔嫩胳膊伸过去,刚要缠他的脖子,他用手将她的胳膊拿开,阴阴地说:“睡吧,上了一天班好累呢。”

    许是累了,梅子想。又觉得不太对劲,往日他就不累吗?还不是饿虎一样!又一想,做那事是要兴致的。既然兴致萎了,就算了吧。日子长着呢,少这一回也死不了人。她侧了身子:“听说煤窿有狐狸精?”

    茂财也把身子侧了,对着梅子:“听哪个说的?”

    “不管听哪个说的。是真的吗?”

    茂财半天不说话。梅子推了推他,“说嘛,是不是真的?”

    “真的。”茂财很干脆地回答。

    “那你要当心些!”

    “怎么个当心法?”

    “不认识的女人跟你说话,别理她!”

    “好好!睡吧睡吧!烦死人!”

    于是,一夜无话。

    又是两天过去了。茂财背影也不见。梅子实在有些急,她晓得,当家的性子温,就是胆子大。当初娶了自己,就是不同于别人,不怕蚂蟥精。现在,她每天心在打鼓,好像狐狸精缠住茂财似的。她吃不好,也睡不香。王大嫂看在眼里,嘴唇动了几次,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梅子换了一件红灯芯绒褂子,裤子还是那条绿裤子,对着镜子梳了头,抹了脸,戴着一顶竹斗笠,披了一件蓑衣,便出了门。她要去煤窿看个好歹,狐狸精要真的缠住他,就要趁早想法子。王大嫂那神情,仿佛是瞒着她什么事。她也没有追问,省得让人看轻了自己。

    她沿着大王山脚朝西走。路上很静,石板路上晃动着她的影子。雨是毛风细雨,纵是戴了斗笠,她的眉毛上也挂了亮晶晶的水珠。路两边的树木和竹林也都挂着水珠,轻风一吹,便一起落下,无了踪影。再隔一会,那亮晶晶的水珠又从那枝头叶间长了出来,挂得到处都是。雾压得很低,稍远一点的树木和山峰,只是一团黑影。

    梅子还没有去过煤窿。走到一条岔路,正不知朝哪一条路抬脚。前面正好走来一个人,她立住身子,问道:

    “这位大哥,到煤窿是往这儿走吗?”

    那是个年轻的后生。拿一双惊异的目光把她扫了一遍。什么也没说,逃难一样跑走了。

    梅子苦笑,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跑掉了呢?莫非自己也像狐狸精?当家的如果像这位大哥一样,狐狸精就拿他无半点办法了。

    来到煤窿,已过了下班时候。她问一个中年汉子:“茂财在哪儿住?”

    “你是他堂客?”那汉子像是在辨认着她。

    梅子点了点头。

    那汉子突然抬高了嗓门:“你是茂财的堂客,我还当是狐狸精呢。”他朝那个茅草棚恶恶地喊了一声:“茂财,你堂客来了!”

    梅子走过去几步,掀开草帘子,就走了进去。她一眼就瞧见这个棚子里有三张床,茂财光着膀子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茂财的背后是一个大窟窿。她朝那个大窟窿望出去。

    茂财赶紧说:“看什么呢?一个大窟窿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那竹林朝两边纷纷倒,好像有东西在跑。”

    “莫瞎说!”

    “真的呢,哪个哄你!”

    “什么蒸的煮的!说不定是狐狸精呢!”

    “你莫说得吓人!”

    “不信就算了!”

    梅子见床底下搁着一只绣花鞋,很是惊恐。忙问:“这是谁的鞋?怎么放在你床下?”

    茂财低头一看,自己的鞋也只剩下一只了,脸立刻红了,接着又白了。

    “莫非真是狐狸精缠住了你?”梅子希望这不是真的,渴望着他摇头。她的神情急切而又不安。

    茂财粗重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人背时,被狐狸精缠住有么办法?”

    梅子怔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僵硬了,没有一点儿光彩。过了一会儿,她浑身颤动,惊惶和恐惧覆盖了她。她拉起茂财:“走!不在这儿做了,回家去。”

    茂财看着梅子。梅子看到他的目光乱乱的,就断定他被狐狸精迷得不轻。茂财说:“回家么用?走到哪里,狐狸精跟到哪里!”

    “照你说,就没有救了?”

    梅子像她妈当年一样,在家再也呆不安稳,走了西家,走东家,四面八方讨主意。人们同情她,可谁也没有办法,主意终是没有讨来。看来,治狐狸精比治蚂蟥精要难些。不然,那狐狸精为什么总是不绝!

    茂财天天见瘦,脸也渐渐变黄。晚上偶尔回来,虽说是把那地方洗了又洗,梅子再也不肯给他,沾了狐狸精的东西,晓得是几脏!那可不是轻易洗得去的。梅子不给,茂财也不强求,趴在一边呼呼睡去。梅子却睡不着,身上的每个器官都醒着,非常敏感地酿成一片狂潮,把她淹没。夜里,她做了一个不能告人的梦,她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狐狸精,勾引了好多强壮的男人……不隔几天,茂财上班推煤桶上坡时,脚软,滑倒在地。那煤桶倒退回来,把他碾死了。

    这似乎是意料中事。凡被狐狸精缠住的,有几个是好下场!梅子哭了几次,再也哭不出泪来。人怎么也斗不过鬼!眼看着狐狸精把茂财从她身边夺走了。她用扫帚把棺材扫得干干净净,用一张洗得很白的棉布床单垫在棺底,让他睡了去。

    梅雨季节过去,天就开始热起来。蝉在去年的树上,重又拾起断了的叫声,裂天裂地的样子。然而,梅子的心却完全冷了,一点也热不起来。她请石匠给茂财打了块墓碑,立在坟前。野草疯长的夏天,她弓着腰把坟前坟后的杂草铲得干干净净。别说藏不住狐狸,就是一只野兔也藏不下,村里人不免指指戳戳,有说梅子被蚂蟥精缠过,给茂财带来晦气的,有说茂财被狐狸精缠死,梅子也快变成狐狸精的。梅子的背脊便—阵阵发寒,村里那些门板一样的汉子,见了她都绕道而行,实在避不开的,也就低头匆匆而过,大气也不敢出。

    城里的表姐见爱干净的梅子活得很难,便把她带到城里给人当了保姆。梅子当保姆当得尽职尽责,尤其是干净,主人很是欣赏。后来表姐从中牵线,将她与一个脚有点瘸、守一个小摊的汉子结成秦晋之好。第二年生下一白胖小子。瘸脚的汉子很是得意,儿子满月之日,他在扬子江菜馆包了三桌,很是气派。客人说你生意顺利,又得了贵子,真是有福。那汉子却说:“这福都是梅子带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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