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鱼塘的主人便是青婶。
青婶四十七八,人并未老。虽有根须一样的皱纹,爬满了脸,冒出头顶的依然是放亮的黑发。她腰不弯,胸不塌,当年风韵还可看出几成。她的男人早年在队伍上,深挖洞时,被塌方埋了,骨头渣子也没寻见。她的门前便钉了一个烈属牌子,陪着她度光阴。青婶肚子里有死鬼下的种,娘家人一律要她上医院去拿掉,她死活不肯。立夏那天,她在地里弯腰锄草,冷不防肚子一阵疼,还以为要尿,谁知一用力,便坐地屙下一个圆头大耳的婴儿。她就给那伢取名立夏。立夏之后,万物勃勃生长,一派生机,她图的就是这个吉祥之意。
青婶像一棵霜打的树,很是枯萎了一些时日。但熬过冬天,她又像树一样,在枝头绽开绿色的生命。春天和煦的阳光和亮晶晶的雨水,使她更加饱满和明亮,害得多少男人美梦不断。她却全不为男人所动,把那欲望锁在心灵深处,一心一意用全部母爱哺育立夏。立夏不负母亲的希望,顺顺利利长到一十八岁。活脱脱他父亲的模样,牛高马大,相貌英俊,屁股后头常跟着三两个漂亮丫头。不过他总是不敢回头。若碰到高中时的女同学,后面叫一声,他就扭过头来,还未开口,脸就先红了,血泼一样。高中毕业了,立夏没能挤进大学学堂,也不懊恼。他就给母亲做帮手,在那鱼塘边边转来转去。常常起早睡晚,割草,剁草、买麸皮,拌料。料拌好后,装进箩筐,满满一担,挑到塘边。踩一只小小木船,一把一把撒去,塘水清清,可见一条条鱼儿摇尾抢食之态,闹得水响,水花溅起,亮晶晶复又落下,喧成一片。立夏每到此刻,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快乐。
青婶养鱼积累了一些经验。立夏也买本养鱼手册,不时翻一翻,照葫芦画瓢,也能见成效。鳊鱼苗分期分批地放到塘里,塘里的鳊鱼便有大也有小。哪个要来买鱼,多长的尺寸先把要求说下。立夏便划了那只小船,到鱼塘中央停住,手里抖动着一副小小渔网,轻甩出去,成扇面散开。一网拉起来,把那合乎要求的鱼儿取出,其它的又重放进水里。上得岸来,给鱼儿过了秤,买者付了钱,喜滋滋地将那鱼儿提起,一路歌声悠扬而去,好久不断。
也有的忘了带钱,那也无妨,鱼先提去吃,钱以后再带来也不迟。即使忘了给钱,也不碍事,自个养的鱼,不去计较。许是价钱公道,人也厚道,那鱼塘在汪仁镇一带天地几乎家喻户晓,莫不交口赞誉。青婶家底也逐渐厚实起来,吃的穿的,完全像个殷实人家了。
立夏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晚饭后,人们无处可去,只好呆在院子里,把蒲扇摇得呼呼响。一边数着天上的流星,倾听银河上星星游泳击出的水声,一边说笑着纳凉。青婶斜躺在一只竹制躺椅上,扇子风把她穿的白府绸褂子扇得淌来淌去,波浪一样,立夏则坐在竹床上,离母亲很近。母亲能伸出手,蒲扇一摇,给立夏扇起一阵风来。
“妈,莫扇了。好像有风呢!”
青婶住了手。果有一股清风袭来,咬得衣服起皱,树叶抖动,微微有些乱。
“好风,好风!”青婶称赞那风来得恰到好处。风一阵阵吹,也舍不得离去,还带来山中野花浓郁的香气。这时,远处起了歌声。不晓得哪个在歌唱。那声音不高也不低,从那调子青婶判断出唱的是《十二月》。青婶莞尔一笑,天上有一颗星逝去。
立夏听了半天,嚼出了一些滋味。
“妈,真好听!”
“都是旧调子。”
“这才是正经八百的山歌哩。”
“都唱得老掉了牙。”
“可我从来没有听到你唱一句。”
“我么?”青婶恍惚了一会,“我是会唱的。”
“么时候?”
“也就是你这么大的时候吧。”
“我说呢!那时候你唱歌,我么能听到?”
青婶露出少有的笑:“那时候你还在大冶湖摆尾呢!”
立夏是个晓得母亲苦楚的孩子。这么多年母亲没有唱过歌,不是她心中的歌烂了,而是她没有唱歌的心境。今夜月光柔柔,清风阵阵,不唱歌真是糟蹋了这好夜色。像是为了与这迷蒙夜色合作似的,立夏说:
“妈,你老了!《十二月》你怕是再也唱不出。”
青婶也不晓得这是儿子设下的圈套,从躺椅上坐起:
“谁说的?!要不,我唱给你听听?”
“你怕是唱不出了,妈!”
青婶瞥了立夏一眼,呷了一口清茶,清了清嗓子,终于把那《十二月》重又唱出了口。
正月里来是新春,
元宵灯下识郎君。
郎君两眼如火闪,
照乱姑娘一片心,
二月里来草发芽,
郎君来到山坡下。
情意绵绵……
歌一起头,便像三月的春风,起落个不止。立夏抿着嘴,竖起耳朵,把母亲的每一句歌都没有放过,全装进耳朵里去,他第一次晓得母亲唱歌原是那么动听、悦耳。像风吹,像雨洒,一会儿便淹没了盛夏的暑气。
日子在歌声中,便过得很快。
立秋的时候,立夏显得郁郁寡欢。青婶看在眼里,问了几次,终是么事也没有问出来。只见他常捧着一本书,痴痴地发呆。青婶猜测,许是孩子大了,该有个媳妇了?
“立夏,跟你说个媒好么?”
立夏摇了摇头。
“我的爷!你有话别闷着好不?年纪轻轻的,么样就塌了呢?”
立夏闷闷地开了口,声音不大:
“我想到山外去走走。”
“这不行了!”青婶两手一拍,颇为爽快地说:“家里钱有的是!你拿个三百五百的,出去转上十天半月,看看外面的好光景!”
“妈,不是这个意思!”
青婶糊涂了:“你不是说想到山外去走走吗?那你是么意思呢?”
立夏支支吾吾着,不敢说。
“我的爷!”青婶跺着脚,“你说出来看看嘛!妈依你。”
立夏脸涨得通红,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我想参军!”
“你想参军?”青婶着实吓了一跳。她吃惊地站在儿子面前,不晓得该对孩子说句什么话。立夏晓得母亲听了这话是要吃惊的,所以迟迟不敢说出。他晓得母亲的痛苦,不敢再给母亲雪上加霜。但他生活在这四角的天空下,越来越觉得沉闷和空虚,外面的世界诱惑着他,他抵抗不了那种诱惑。
青婶活转过来:“参军要吃苦哩!你受得了那苦?”
“受得了受不了反正得受,人人有那义务哩。”
“这点理妈还是懂得的。”
“也不过三两年。一眨眼,我就回来了。”
青婶苦笑着:“你真是个细伢!”
“不小了,快二十了。”
青婶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起来,眼圈青青的,眼泡鼓鼓的,红红的,像是哭过。她走到儿子床前,见立夏已醒,微笑着说:“去吧,妈不拦你!一个男人,要是光守着自己的家门坎,呆在屋檐下,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
立夏心有些软,见到妈妈少见的笑脸,越发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便说:“我要是真走,那鱼塘叫哪个养呢?妈是一天天地老了。”
青婶坐在床沿上,用手抚摸着立夏的头,像是再也抚摸不到一样,“伢别操心!我雇一个帮手就成了。”
立夏便去报了名。体检时也一路顺风,没有卡过壳。过了不久,就接到入伍通知书,到人武部穿上了新崭崭的军装。离家那天,青婶直想哭,可是强忍着,硬是没有哭出来。她想那泪水不能让立夏见到。立夏心软,不能让泪水把他的心泡软了,在队伍上牵三挂四,做不出人样来。她把立夏送了好远好远,众人把她拉住,望着敲锣打鼓的乡亲,一路把立夏拥着,一直走进丛林,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便怅怅地回转身来,突然像失落了什么,身边空空的。这时青婶再也忍不住,便哭了。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哭了很久,那泪水打湿了地上的石头。
立夏走了千里,心还在娘身上。只要立夏打信回来,青婶便得了莫大安慰。每每来信,青婶便叫雇来干活的表侄读给她听。然后叫表侄一二三地给立夏回信一封。不管么样忙,那信总是当天来当天就回了。
一晃就快满三年了。
立夏的来信地址转了好几个地方。可青婶仍然在侍候那个鱼塘,没多走出一步。表侄干活舍得卖力,那些鱼也晓得下劲猛长,远近更多了一些名气。不少人慕名而来,那鱼果真物美价廉,便微笑而归,自愿做了活广告。
正是秋老虎天气,两个多月没下雨了,田地都有些裂。鱼塘的水,也一圈一圈瘦下去,青婶自是有些急。
又收到立夏一封信,青婶很是高兴了几天,立夏说,再过一个月他就可以复员了。
青婶就掰着指头算日子。那些日子她是熬着过的,一天比一天长,几回回她望见立夏翻过那道山梁,一不小心,脚踩虚了,一跤滚下山来,她就不要命地呼喊,直把自己喊醒为止。
一个月过去了。青婶不但没见着立夏回来,而且连信也收不到一封。“么样不打信回来呢?”青婶茶饭不香,做么事也失了兴致。有几回,她专程赶到乡邮局去打听。邮局的人吃过她的鱼,大多认得她,“青婶,你莫急!只要来了信,我们立马送给你。”
可就是没有收到信。
忽有一日,乡长和武装部部长神情哀哀地到了青婶家。告诉她,立夏在南方抗洪抢灾,为民捐了躯!
青婶得了准确消息,两眼一黑,便晕死过去,醒来后,也不晓得大哭,两眼发直,旁人都觉得害怕。
过不了几日,队伍上来了人,捧着儿子的骨灰。青婶接过,搂在自己的怀里,仍是不见她一滴泪水。队伍上的人告诉青婶,立夏面对洪水,毫不胆怯,救人很勇敢,立了二等功。青婶也不看那二等功奖章,只抱着骨灰盒,久久不愿撒手。
开罢追悼会,葬了立夏,所有的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了。只剩下青婶,独自饮那份痛苦和悲戚。
乡干部准备了一块崭新的烈属牌子,原想挂在青婶门前。谁知青婶门前还有一块,就没有再钉上去,悄悄地,把那牌子包起又带回去。
天一直旱着,雨仍然一滴未落。
鱼塘的水一圈圈继续瘦下去,青婶没有回天之力。她骤然憔悴,如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她想救活那鳊鱼,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仍然有人来买鱼。她一律不再卖给他们。她一想到他们吃着她养的那些可爱的鱼儿,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品着酒,心里就发呕。
她叫表侄把鱼网起,放进水缸,再请人将水缸一次一次抬到湖边,把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放了生。
天仍然一天一天地蓝,雨点被日头烘干,鱼塘也见了底,不留一丝水迹。村里人将那鱼塘用土填满,改作了禾场。黄昏后,细伢在那里学步和玩耍,充满了自足的快乐。
青婶分给表侄一些钱财,叫他自谋生路,便把他打发走了。青婶沉默不语,根须般的皱纹爬满了脸,头上也终于植起花白的芦花。快到立夏的那一天,人们发现她躺在翠仙崖下,早就息了呼吸。人们不晓得是她不慎,失足坠下了崖呢,还是因为立夏与她再无缘分,不再等那季节的更替,就把自己交给了永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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