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莹中短篇小说集-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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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坡上的麦子收完了,老五娘对弯腰拾麦的老五说:

    “今日个把衣裳换下洗了,待明日去城里看看你媳妇。”

    老五把一株麦穗扔进娘的篮里,扳直了腰,脸微微有些红,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要不要先跟她打封信?”

    “我看省了,”老五娘说,“信哪里有你跑得快!有它呆在邮筒那工夫,你早到省城了!三百里路,也就打个盹儿。”

    “省城我可没去过!”

    老五娘瞧了一眼正在窘迫着的老五,轻叹了一口气,“你呀就是赶不上你那个小媳妇!小学都毕了业,不认得字么?你顺着信封的门牌号码一直走,找不到你媳妇才怪哩!”

    老五眼睛一亮,干搓着双手:

    “那我去!”

    老五在山村一隅并不出众,出众的是他的老实和忠厚。这样的老五,如同满山的石头,多得无法掰指头数清。山村只有穷山,并无恶水,撒下的麦种有时也收不回一半。任你怎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手足全部插进地里,天只要不给雨,你肚子里总有一角装不满,一天到晚总有青蛙咕咕叫。可仍要诚心诚意地服侍那黄土地,土地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

    只有那些风吹柳腰的小女子,近些年来不知被谁带了头,长了翅膀一般一个个到外面讨生活去了。也有说是去打工的,也有说是去做生意的。不管是出去做什么的,十天半月的,乡邮员总要举起一扎汇款单,像举起一把天上落下来的星星,给了这家给那家,把一个偌大的山村都照得明明亮亮、快快乐乐的。

    离山村最近的地方是省城,省城一下子就零零散散地夹杂着山村许多的方言。她们从山村里来,带来许多的勤劳和朴实,离了那泪眼的老娘,离了那咩咩叫着的小羊和从不言语的土地,就充满憧憬地走进了陌生的城市。她们渐渐地远离了落后和贫困。在渐渐地变成一个城里人的同时,也就渐渐地学会了生存。虽然也有人染上了城里人的恶习,再也寻不见她身上的淳厚和真诚,但多数人也不失乡下人的聪明和机智,在城市砂轮打磨之后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乡村的那种纯朴、勤劳和善良的气质,因此很得人欢迎。山村小女子在城里很少受人解雇就是明证。

    小女子们毕竟是乡村的产物。她们大多订了亲,得了未来丈夫的订金或者衣物。虽然身子没给他,心里却都想着此一生自己便是他的人了。菊子和老五就是这种情形。因此,老五们农闲了,或是逢年过节,便要抖落身上的尘土,洗洗头发刮刮胡子,带上枣呀核桃呀之类的土特产,去省城会那未来的媳妇。他们路不熟,可嘴勤。从踏上省城第一条马路问起,一直问到信封上邮戳盖了印的那个地方见到媳妇面若桃花的笑容为止。他们很笨拙地说,真怕找不到你呢!然后,又很笨拙地盯着她,似乎面前这女子根本就不是乡下人,而是城里洋粑粑似的。

    你看那眉毛,怎么一到城里就由粗变细了呢?还有那脸庞,怎么能那样白,模样水灵,手指头碰上就要破皮流水似的。那嘴唇,怎么能那样红,樱桃一般?老五们自然不能明白,小女子们是怎样对着镜子,用锃亮闪闪的小镊子,一边瞪大眼睛,一边皱着眉头,把那眉毛一根根拔下来的了。也不晓得,白粉涂在脸上,口红抹在唇上,能把人变得不敢辨认。老五们惊讶之中,不免现出呆相。小女子们被那呆相满足了,于是就开了口。不是说“你娘好么”就是说“走了远路你累么”,那声音柔柔的,分明是揉进了城里人的声调,显得饱满而又动听,像伸进心里的一把扫帚,把老五们的拘谨和陌生全都扫落了。于是,他们在石头城里,继续着乡村中的那份自由、那份浪漫、那份甜蜜……老五这会儿躺在席梦思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独自出神。他是午饭后站到宾馆门前的。那会儿他手里捏着白信皮,两只眼睛时而看看面前“流水宾馆”四个大字,时而看着白信皮底下的那一行小字。待到他的腿不那么打颤了,就整了整衣服,抬起头,挺着胸,走进三楼,见到了着绿褂红裙正在当班的菊子。老五见菊子的步态跟城里女子没有二致,不免又有些惊讶。老五脸上放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菊子脸微微有些红,像涂了一层薄薄胭脂。

    终于互相道了好。菊子很麻利地把他安排在一间客房里歇着,就要继续当她的班去,老五说:“不能陪我坐一会儿么?”

    菊子笑着,“纪律严呢,当班时间不能会客。”

    老五也就罢了,“去吧去吧!这回我要多住几天呢,时间还有的是!”

    菊子很满意老五的通情达理,风吹杨柳般当班去了。

    客房很干净,干净得使老五的手脚无处放。又一想,是自家媳妇让它这么干净的嘛,索性把身子在席梦思放平,就当是她为自己提前服侍这么一回。当他的身子一挨上席梦思,他就有了一种真的做了丈夫的感觉。他抱住被子使劲地嗅着,想嗅出菊子的呼吸、菊子的气息来。后来,他就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独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里住进了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牛仔衣,人显得很有精神。老五觉得这身衣服自己无论如何穿不出去,尤其是裤裆里鼓起一坨,不是比不穿裤子还难看么?

    牛仔青年洗了脸,便将霞飞奶液倒在手掌。两只手掌合起,搓了搓,“啪”地往脸上抹。老五皱了皱眉头,他可看不惯男人像女人一样收拾自己。因此,当牛仔青年与他搭话时,他就有点带理不理的样子。

    “哥们,大白天躺在屋里,想啥子好事?”

    “啥子也不想!”

    “得得得!肯定是想女人。”

    “不想!”

    “不想?不想才是不正常!想才合情合理!大老爷们,不想女人阳痿了怎么的!”

    “……”

    “特别是宾馆里的这些姑娘们,她们吃的是什么饭?吃的是自己青春饭。别看她们一本正经的,她们不是什么特殊母猫,一样会像母猫那样发情,只是不像母猫那样叫春罢了!去勾她们并不难,难的是看你有没有那份勇气!”

    “……”

    “我们活得太累是不是?人嘛,就要给自己找快乐。快乐往往不是纯粹的,所以,你该使什么手段你就使,能把她搞到手,你快乐,她也快乐,何乐而不为?”

    老五躺在床上,经受了这一番狂轰滥炸,再也躺不住,便翻身坐了起来。牛仔青年看出老五神情有些异样,以为是自己的高论起了作用,仿佛受了鼓舞似的。

    “你看我去俘虏一个来!”

    说着说着,就真的走出去了。

    服务台那边不久便传来了笑声。老五恶恶地喘了一口气。他晓得牛仔青年不是一个善主。他浑身都带钩,哪个女子从他身边都是跑不脱的。他一屁股离开那席梦思床,这里看似干净,谁晓得藏了几多让人看不见的肮脏?他脸色陡然灰黄,死了似的,终又恶恶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呆呆地像是在直视什么,有着几分恐怖。

    不时传来的笑声,使老五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菊子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子,那笑声,曾经是他所有阴暗的日子里亮丽的阳光。可是外面传来的笑声,包着许多看不见的烧红的针扎遍了他的全身。他觉得菊子鲜艳的容光全是为他而开放的,那笑声也只能像微风,在他身边吹拂。刚才那种深沉、静谧、从容的表情,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内心的矛盾、甚至是一种愠怒的心情损坏殆尽。

    他呼地站了起来,身体竟有些飘忽地走出了那间客房。他把那道门用力带了一下,那门“啪”的一声,很响,震得楼层有些抖动。

    老五也来到服务台前,可他立即就不知所措了。面前的情形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牛仔站在服务台外,只把自己那些引人发笑的语言扔过去,服务台内便溅起笑声。那两个女子一个笑声高,一个笑声低。最最重要的是菊子并不在这儿,老五像做了桩极不名誉的事那样,脸涨得通红,浑身不禁有些战栗。

    笑声低些的女子道:

    “先生,有事么?”

    老五又吓了一跳。自己分明是个粗人,怎么能以先生称?他立即扭过头去,看见背后别无他人,晓得真的是问自己了。他喃喃讷讷地说:

    “菊子,……菊子,不在么?”

    “告诉先生,菊子到洗衣房领床单去了!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么?”

    老五连忙摆了摆手,“不要,不要!”重又退回客房,心情竟又好了许多。

    隔了不久,菊子就进来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菊子说,这是我们三楼的经理。老五想,你来就来呗,怎么还把经理带来?看他那副模样挺像乡长的。乡长脚一跺,地要抖几抖呢,让人害怕。正想着想着,经理很大方地伸出手,让他握。他就握了,他觉得那手并无多大力气,多少有些意外。

    经理说,菊子你忙你的去吧!我同你的男朋友说一会儿话。菊子说那好,你们谈,我走了。还边走边和老五做了个鬼脸,老五只是心跳,没弄清那鬼脸有什么暗示。

    经理在沙发落了座,也示意老五在沙发上落座。经理问:

    “刚来?”

    “刚来!”

    “麦子收完了?”

    “收完了!”

    “来看看菊子?”

    “看看菊子!”

    老五觉得单单是这样的回答,怕是有些对经理不敬,开罪了他,还不是开罪了菊子!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这样拘束,要给菊子的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因此,老五把目光从经理的黑皮鞋上渐渐移到他的不算高的鼻梁上来,“菊子工作还好吧?”声音竟然不虚不怯。

    经理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着呢!在这一帮人里头,她算出类拔萃的。一年时间还不到,做事都做到别人前头去了。我正琢磨着让她明年弄个班长干干哩!”

    “当班长?她还能领导个人?”

    “那有何难?”经理从荷包里掏出烟,抽出一根给老五,老五摇手说不会,他便自顾自点着,吞云吐雾起来。“当班长没有什么难,当领导也没有什么难。就像吸烟,给你点着,你只管吸好了!”

    老五似懂非懂。只遗憾自己不会吸烟。要是会吸烟,说不定会懂得他的意思。

    经理突然问:“你们什么时候吃喜糖啊?”

    老五笑了笑:“这事还没有与她说过哩!”

    经理道:“那就是说,你们的婚事暂没有列入议事日程。行,年轻人嘛,就是要以事业为重!”

    老五其实是打了埋伏。他早在信上给菊子说过结婚的事了,只是菊子没有表过态。这次来,其中就有定下结婚日期这个意思。娘老对着他的耳朵说,早结婚,早有屋,早生儿子早享福。老五想,我二十三岁了,也不算早了,事业为重?事业是个甚?对于一个乡里人来说,就是那几亩黄土地,和那永远流不干的汗水!我是个乡巴佬,我想有个小宝宝,白天有做的,晚上有睡的,我就知足了。

    经理还说,来一趟省城不容易,明天给菊子放一天假,你们就出去好好玩一玩。老五觉得这经理与乡长还是有些不同,人家连放假一起出去玩都想到了。老五就不再拘束,掏心掏肺,或许掏了不少的蠢话,那经理也就站起身,要走。

    老五道:“不再坐会儿?”

    “回头再说吧!”

    “菊子靠你多……多关照了!”老五很满意,在关键时刻,竟然想起了“关照”这个很洋气的词儿。

    “我们是朋友了嘛,还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

    “那当然!当然!”

    两个男人于是一起伸出手。老五觉得那手虽然无力,但还是有些温暖。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老五还不觉得饿。菊子到饭堂打来饭菜,叫老五到接待室去吃。老五就去了。接待室里除了菊子,还有另两个女子,就是下午他见到的那两个。那个笑声很高的女子说:“菊子真有她的,把一个大男人藏了半天,现在才晓得!”那个笑声较低的女子说:“菊子,我说你今天为么事那么乐啊,原来是男朋友来了。”菊子说:“都是姐妹呢,可别吓着我们老五!”于是就爆发出一阵笑声,“难道老五还会害怕我们?是怕你菊子吧!”

    边闹着边拿起了筷子。小圆桌上摆了四个菜。笑声很高的女子打的是一份红烧鱼,笑声较低的女子打的是一份糖醋排骨。菊子打了两份菜:一份是白斩鸡,一份是西红柿炒鸡蛋。笑声很高的女子说:“你们在一起不容易,我们是不是要回避一下?”菊子说:“一起吃吧,大家凑个热闹。”

    吃完饭,菊子把剩下的菜都拿去倒了。老五心里咯噔一下。他过年也没有吃上这几个菜呢!这样吃法,要吃多少钱!他悄悄地问菊子,菊子不以为然地说:“天天都这样啊,只给你打一份菜嘛!”

    老五就不再言语。

    晚饭后,菊子说咱们出去散散步吧!老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散步是什么呢?老五的理解是城里人吊膀子。菊子也学了城里人,会吊膀子了么?

    菊子又说,咱们出去散散步吧!老五有些不情愿地跟在她后面,下了楼,出了门,就到了街上。

    这里正是黄昏,晚霞正在消褪,灰色的暮霭正在上升。远方的楼群渐渐变得飘飘荡荡、若隐若现起来。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尽是一些悠闲的人。老五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悠闲的一分子了。他说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他停住脚步,闷声闷气地问菊子:

    “朝哪儿走?”

    菊子早换下了工作服,身上一套鸭蛋青的连衣裙。她在他的身边,就有一种幽静的芬芳朝他围拢而来。菊子上前一步,很从容地将老五的手臂挽起。老五嗅到了一种动人、甜美的气息。他环顾了一下左右,其实没有任何人看他。即便是有人看见,谁也没有在意。老五的手臂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迅即摆脱菊子的缠绕,还说:“菊子,你怎么能这样?”

    菊子呜咽了一声。本来是一个温和而软化了的黄昏,就那么轻易地消失了。

    他们在门前草草地回绕了一圈,重又回到了宾馆。老五发现,那笑声很高的女子竟然与牛仔青年谈得很投机。他没有走进门去,客房里有他们时断时续的笑声。他不想此时闯进去了,正欲转身时,他听见门上有插闩的声音。后来灯也熄了。他以为停了电,待发现过道里的灯并没有灭之后,他的脸色就暗得更难看了。

    老五独自走到过道尽头,推窗看着渐渐降临的夜色。几只狂噪的燕雀在不高的天空中翻飞回绕,这些不安的精灵莫非是害怕黑夜吞噬了它们么?老五颓然地坐在沙发椅上。窗外已是灯火一片。夜把城市装饰了,改变了,白天看着不起眼的地方,夜里却是一片夺目的辉煌。

    老五毫无目的地眺望城市夜景,独自安静了一会儿,他有些无趣,亦有些无奈,那喘气粗粗地、短短地,像一声叹息。袭上身的是那淡淡的寂寞。在人群最多的地方,感到寂寞,也许是真的寂寞了。来这大半天,最有趣的还是与经理这样的大人物讲话握手了。他是那样慈眉善目,还说给菊子放假,还说“我们是朋友了嘛,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是何等的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经理的架子,这个印象真是太深刻了。经理还说菊子不错,打算提拔她当班长。那么菊子还真的不错的了。可自己为什么要独自坐在这里,生菊子的闷气呢?

    老五就到菊子房间里来了。因为脚步轻,菊子并未发觉。她正在往一只蛇皮钱包里装一些毛毛票子。老五就近在床边坐了下来。两人再不说话,显得极其沉静。老五望了一眼窗外,也望了一下窗外那棵朦胧的大槐树。老五把目光从窗外撤了回来,落在菊子的那只蛇皮钱包上。他开始并未在意,后来看清了那钱包好像是蛇皮做的。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也就不再矜持下去:

    “菊子,这钱包是蛇皮做的么?”

    “是呀!”

    “你不害怕了么?”

    “害怕什么呀?”

    老五就觉得奇怪。看菊子把钱包玩来玩去的样子,分明她说的是实话,害怕什么呀?在他看来,菊子应该是非常害怕的。还是去年春天呢,老五陪菊子到山沟里去采蘑菇。采了半天,也没有采上几朵。他们就打算歇歇气。菊子刚要坐下去,老五说:“别忙,我跟你搬块石板来!”就在身边弯下腰,搬那块石板。那块石板看来很重,菊子伸出两只手来帮忙,刚把石块抬起来,菊子看见石板底下盘着条蛇!“哎哟”一声,竟吓得晕了过去。从那以后,菊子特别怕蛇,甚至也怕蛇皮。他哥爱拉个胡琴,那胡琴蒙的就是蛇皮。她就不要她哥把胡琴放到她屋里。

    可现在,菊子还把蛇皮钱包往身上揣哩!老五就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菊子到省城还不到一年哩,城里到底有一种什么魔力,把她给改变了?

    那个笑声很低的女子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套裙,很幽雅地飘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两张舞票,很调皮地说:

    “你们两个真是好福气!我们宾馆舞厅刚装修完毕,今晚开业呢!”

    “你说呢,去还是不去?”

    菊子看着老五。老五没有吱声。菊子问老五:“去不?”

    老五尴尬地笑了笑:“你晓得的,我从来就不曾跳个什么舞呀六的。”

    菊子摆了摆手:“那就算了吧,你邀个人去!”那女子赌气似的,把舞票往菊子手上一塞,正色道:“今儿个你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

    菊子不解地,“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那女子做了一个鬼脸,“这是咱们经理叫我送给你们的!你说,你能不去么?”

    “你少骗人!”

    “好好好,我骗人!我到服务台给经理拨个电话,你问个明白,行不?”扭身要走。菊子一把将她拉住,“哪能当真呢?”

    那女子道:“快收拾收拾,只有十分钟了!”

    菊子征求老五意见:“去吧!”

    老五无可奈何地:“我不会呀!”

    “我教你!”

    “你还能教人么?”

    菊子答非所问,道:“去吧,反正晚上没有别的事。”

    老五从没想到过在舞场立足。可经理给他的印象实在太好。既然是经理给的票,那是他心里有他们俩。他想了想,还是去吧,不要拂逆了别人的好意。

    这就去了。

    老五和菊子来到舞厅时,舞会已经开始了。菊子拉着老五的手,选了一角坐了下来。老五坐定之后,心想这就是舞厅啊!舞厅显得富丽堂皇,正中还吊着五颜六色的大宫灯,大宫灯一边旋转,一边向四周放射出微微颤动的光束。头顶是低低垂挂的蓝色天鹅绒帷幔,脚下是一闪一闪的地板。老五眯缝着眼睛,他对这香风弥漫的舞厅不太适应,他有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这感觉如宣纸上的水墨,在他心里漾开,他多少有些如梦如幻了。

    一曲舞毕,另一曲又起。菊子听出是《四季流浪》,节奏鲜明、热烈,脚尖微微有些动。

    菊子贴着老五耳边说:

    “咱们去跳舞吧!”

    老五缩了缩脖子,“我不会啊!”

    菊子把他的手拉了过来,“我教你!”然后便站了起来。老五无法,也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菊子先教他怎样搂腰搭背。老五不蠢,一教就会。只是站得离菊子太开,菊子把他往面前拉了拉,说交谊舞男女身体有哪几个哪几个接触点,不可离得太开。否则,跳起来不好看。老五就又往她面前拢了拢。谁知后面有一对舞伴将他撞了一下,他没提防,失去重心,一下子扑在菊子的面前。菊子似有准备,站稳了身子。老五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一定烧得很红很红。和菊子好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这么亲近过她呢!他猝不及防地受到她的胸脯柔软的一击,使他纯洁的感情激起一种强烈的欲念。他想就那么永远地贴着她,享受那种迷离恍惚的柔情。不过,他还是立即拉开了距离,他觉得四周都是凝视他的目光。他坚持跳完了那一曲。他不晓得自己到底跳了一些什么,这玩意儿比干活还累,已经出了满头大汗啦!

    一曲又起的时候,老五发现有个人朝这边走来。菊子也看到了,她立即站了起来,柔柔地道:“老五咱俩再跳吧!”

    老五也不推辞,也就站了起来。

    老五虽对跳舞本身没甚偏爱,但能搂住自己的媳妇,还能到哪里去找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他俩于是搂腰搭背而去,他想,城里人真能找乐子,在乡下,这么搂着,抱着,唾沫早把你淹死了!

    大约是第四支舞曲开始的时候吧,给老五很深印象的经理,出现在面前。老五和菊子一起站了起来。经理问:“玩得痛快吗?”不等老五菊子回答,又道:“能请菊子跳一跳么?”老五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下和菊子跳不成了。他是个明白人,人家经理请菊子跳舞,是看得起她和他呢!就说:“跳吧跳吧,我正好歇一歇!”

    老五就坐在那里看菊子和经理跳舞。他只晓得,这支舞曲震耳欲聋,不晓得这是一支粗犷豪放的西班牙探戈。跳这种舞,好像全是跳给别人看的,旋转、摆头、跨步,花花草草的名堂特别多,老五看得眼花缭乱。经理和菊子跳得非常默契,一招一式,完全是俩行家。老五心里又格登一下:菊子没事的夜晚就是这样打发的么?难怪她学得这样好哩。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学会了跳舞呢?当他再寻菊子的身影时,菊子已经被经理搂着,旋进了人群之中,他再也寻觅不见。老五突然产生了一种失落感。这种失落感真是莫名其妙,他有些迷惘,甚至感到有几分窒息。

    舞曲结束的时候,经理对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打了一个手势,那女子便推着装满饮料的手推车走了过来。经理漫不经心地摔过去一张票子,要了三筒健力宝。对老五菊子说:“解解渴吧!”率先把拉环一拉,“啪”的一声,像是拽破了一只气球。老五仿佛矮了一截,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给菊子买点饮料呢?还要经理掏腰包。他脸又血泼一样。老五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口袋,口袋空空如也,他压根儿就没有带钱来。就是带钱来了又怎样呢,十五块钱呢,一家半年的油盐!自己舍得么?菊子把易拉罐放到老五面前,依然柔柔地说:“喝吧喝吧,你也渴了!”

    老五却没有喝。心情是从什么时候起了变化,变得忧郁和沉重起来?老五自己也不晓得。因此舞曲再度响起的时候,他没再起身,依旧看经理和菊子旋入人群之中。很快,许多拥挤的脊背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菊子和经理了。灯光骤然暗了下来,他发现身边的舞者立即缩短了距离,互相贴在了一起。这很令他惊异,那灯光随那节奏,忽又一明一暗起来。他看不见菊子了,不晓得菊子是如何地倒在别人的怀里。他神情有些麻木,他不晓得这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那个唱歌的女子声嘶力竭,声音还是被乐器的喧嚣声淹没了。那本来就很烦躁的声音,被人们细碎的脚步,踩得只剩下支离破碎的音节了,像残冬零零乱乱的雪片片。当别人汗流浃背的时候,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老五第二天起得很早。简单地刷了牙,洗了脸,就要回乡下去。他收拾好了那个小包,提在手,来跟菊子告别:

    “我要走了!”

    菊子感到很意外,“不是答应今天陪我去公园的么?”

    “不去了!”

    “你要走,是我错待了你么?”

    “不是的。”

    “那是为啥?”菊子实在不明白,“昨天说好,今天去跟你买套衣服的。衣服也不买了?”

    “不买了。”

    “真的要走么?”

    “真的要走。”

    真的要走,菊子也就留不下他。她怔怔地立了一会儿,从那蛇皮钱包里掏出一把票子,放到老五手里。老五的眼睛黯淡无光,他的手哆嗦着,是无力捏紧那票子,还是把票子撒了出去,那些票子纷纷扬扬地落在地板上。老五像是发了痴,只会喃喃地说:“我缺票子么,我缺票子么……”

    八点的时候,经理来到服务台,检查上班的情况,见菊子不在,便问那个笑声较低的女子。笑声较低的女子告诉他,菊子和老五一起回乡下去了。菊子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上车的时候,菊子还回头望了望宾馆。那车门猛地关了,把那白色裙子的一部分夹在车门外。车子开走的时候,那裙子在外面孤独地飘着,就像一面摇曳的小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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