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听到树上鸟儿的鸣叫。他能判断出,那叫得最欢的就是黄雀了。黄雀是太阳之子,只要有太阳,黄雀就必叫无疑,所以有人也把黄雀叫做阳雀的。黄雀叫成一片狂潮,他确信阳光像美酒一样,把黄雀灌醉了。他当然知道自己并非被魔鬼劫持到了地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仍在原来的地方,只不过扎扎实实地跌了一跤。这种一定要淹没他的鸟鸣之声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遇到了一些麻烦;这种麻烦是前所未有的。那种雾一样笼罩四周的红色既然不请自到,看来它也决不会一时半刻轻易地褪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此刻真需要一杯水,哪怕是一小口。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还提着那把砍柴刀。树枝戳在他的脸上,他扬手就是一刀,“咔嚓”一声,树枝便从他的脸上离开了。这一刀太猛,树枝在他脸上有了一寸长的作为。脸上火辣辣的痛,像是被什么虫子蜇了一下。他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粘糊糊的,是血。只是看不见血的颜色,任它从脸颊流过下巴,又从下巴滴落到腐叶上。他听见了血滴落在叶上的声音,这种声音与雨滴落在叶上的声音有细微的区别,这种声音要凝重一些,饱满一些。
如同害怕踩到蛇一样,他朝前走了几步。他胆颤心惊,初次尝试着盲者的滋味。如果这样走下去,明天也下不了山。他索性放开步子,朝前走。谁知他一脚踩空,扑倒在地。地上的石头不动声色地硌了他一下,使他疼痛难忍。他—手撑住地,咬紧牙关,重新站了起来。没走几步,他又重重地倒了下去。但他没有绝望,还是爬了起来,他知道只要坚持几步,就可以踏上那条通向家门的小路了。
但就这几步,使他吃够了苦头。他又摔了几跤,衣服也被撕破了,有阵阵凉爽的风钻到他的身上,亲近着他。有一次他倒在地上,地上全是腐叶,很是柔软,他干脆躺着,权当休息,可他竟然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面前的红色黯淡了许多,一点一点地加重了黑色的成分。他感觉不到阳光之手对自己的爱抚了,也听不见黄雀的啼叫了。他蓦地一惊,莫非天要黑了?他抖抖索索地终于走到小路上,那颗绷紧的心稍稍松弛一些了。想到能顺着这条小路走回去,他烦躁不安的心情也平静了些。
一开始他在小路上走得也不顺,有几次险些摔倒。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他能使自己保持平衡,并且能控制自己的脚步了。他的脚步变得灵敏起来,只要脚尖往前一伸,他就知道是缩回来还是踏上去。他不再犹犹豫豫,好像眼睛长在了脚尖上,他走得踏实而又果断。他的心情好像要开朗一些了。这时候他能想起小路两边是迟开的野菊花,有白的,有黄的,点缀在深秋的森林中,煞是好看。花下的嫩草绿油油的。顶着亮晶晶的露珠。这些他虽然看不见了,却分明摇曳在他的视野里。
有阵阵花儿的芬芳风一样掠过耳边。他知道自己走得慢。他有几次想停下来,他害怕妻子等得太久,还是顺着小路,像一叶轻舟,顺着河流向前漂去。
他听到了村子里的狗叫。
做好了晚饭,倚在门框的妻子发现他正向家里走来。妻子见他两手空空,问他为什么不顺手带一捆柴回来。他说我瞎了,我的眼睛突然瞎了。妻子死盯着他双眼,他的双眼跟早晨出去时没有什么区别。妻子便咯咯地笑起来:
“我看你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说着说着,又止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说不想带柴回来就算了,有必要说自己眼睛瞎了吗?可见你这人从来不会撒谎。说罢,还咯咯咯地笑。
“我看你还笑!”他伸出一只巴掌,冷不防地朝妻子扇过去。话音刚落,他的巴掌也不重不轻地落在妻子的脸颊上。妻子咯咯的笑声被他一巴掌打飞了。妻子冷冷地说:“你不是瞎了么?巴掌可没落错地方!”他想对妻子解释几句,似乎又解释不清,巴掌落在妻子的脸颊上,的确是很准确的。
妻子证实他眼睛真的失明是在一分钟之后。妻子说我等你吃饭却等来了你的巴掌,饭在锅里你自己盛吧。他走到灶台前,踢翻了一条小凳。碗就放在灶台上,他摸来摸去就是摸不着。妻子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顿晚饭妻子基本没吃。妻子默默无言地剪着窗花,剪刀咔嚓咔嚓。
他坐在妻子面前,想安慰妻子几句,但没有想起合适的话。嘴张了几张,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剪刀咔嚓咔嚓,像流水,像音乐,使他产生了一种欲望,他说:
“把剪子给我吧!”
妻子不由得重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粗略地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变。但确实已经失去了神采,就像干涸的湖泊,再也荡不起情感的涟漪。妻子不想伤他的心,把剪子放在他的手里。谁知这剪子竟然像落到魔术师手里一样,妻子看着他轻松而娴熟的操作,连连赞叹:“就这样,就这样!”他仿佛得到了某种鼓励,把剪纸当作一项事业似的,倾心去做。他就那样日复一日,一张一张地剪下去。人们一见到他的剪纸作品就入迷了。他剪出来的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些牛啊羊啊,那些草呀树呀,全是人们熟悉的寻常之物,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可一经他的手,这些东西在似与不似之间,流动着一种感情,一种神韵。他的剪纸使一些眼睛明亮的人不安起来。两相对照,他的剪纸使别人的剪纸黯然失色,索然寡味。他当然知道这些,却不执一词,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剪纸为他带来了名声,名声越来越大,使他闻名遐迩,这时就有许许多多的追随者,一窝蜂地拿起了剪刀,剪起纸来。自然有一些人蒙上眼睛,以为只需一块黑布可以将自己渡到他的境界中去,但结果失败了。人们越是失败,对他的神秘感越是增强。许多人宁可辜负阳光灿烂的大好时光,也愿意磨烂脚板来一睹他的风采。每当这时候,他就停止了剪纸,语言木讷。别人问他眼睛怎么瞎的,他说一跤摔的。改日,有人再问,他还说一跤摔的,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少说一个字。就有人说,这人木的,哪有什么灵气!怀了别样的目的,吵吵闹闹地要他当众剪几幅纸看看。他就摇了摇头。别人问为啥?他淡淡地说,我怕吵,一吵就什么也干不成了。问话的人疑心更重了,就说我们不吵,我们只看着你剪。他还是摇了摇头。
大家觉得他莫名其妙,认定他只不过是一个俗人而已,其中一个人大约理解他,建议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剪几幅纸来看看。这次他点了点头,走进屋,把门关上了。
不一会,他拿出来几幅剪纸,还是那牛啊羊啊,一张张栩栩如生。众人便又一阵狂叫乱喊。先前要他当众剪纸的那人悄悄地对别人说,他根本就不会剪纸,要会的话,他为什么不肯当众剪纸?听话的人说,那他手里的剪纸是从哪里来的?哪里来的?他婆娘剪的呗!为了印证自己的发现,便又问他,你爱人也会剪纸吧?他乐呵呵地一笑,会的。
他根本就不会剪,他的剪纸都是他老婆剪的——这个谣言如寒潮一样,一下子人们热烘烘的心变冷了。有些小报还专门配发了他的花边新闻。有人还到眼科医院去咨询:摔一跤真能把人变成瞎子吗?坐在咨询桌边的那个年轻医生正在打瞌睡,不耐烦地回答:你摔一跤试试!那人兴高采烈地跑开了,又散布了一条谣言,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瞎!一根针掉到地上他都能拾起来。这些谣言不久便传到他的耳朵,他仍然不执一词。别人以为他无力反驳,便信以为真,那些谣言以更迅猛的速度流传开来。时间一长,他不是盲人几乎成了众口一词的说法。
有关单位听到他不是盲人的谣言后,放弃了筹办他个人剪纸展览的计划。还愤愤不平地指责他不是盲人却以盲人的名义沽名钓誉,实在可耻!
妻子是敏感的。独自与他相处时,妻子总想告诉他一点儿什么,但一看到他漠然的表情,妻子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妻子只怏求他:“到医院去看看吧,或许可以治好的!”他依旧默默的,不摇头也不点头。问急了,他只是说,神仙拿我的眼睛也没有办法!妻子曾强拉他去过一次眼科医院,医院刺鼻的来苏水味差点使他窒息。从此他再不肯去医院了。妻子见他每天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剪刀时不时地咔嚓咔嚓,是不是对失明的生活习惯了?他微笑着,微笑着的时候他的脸色可不好看。他说我的话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是一件好事,若要说起迷惑来,迷惑总是从那大眼睛开始的。虽然我失明了,可我眼不见心不烦,我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
在这以后的一个晚上,妻子回娘家去了。他不知道这个夜晚是不是月黑风高。他剪完一堆,泡了脚,就上床睡觉了。这时候,一个窥伺很久的小偷穿过默不作声的树林,踮起脚尖走到他的门口,很轻易地拨开了他的门闩,然后又轻轻溜了进来。那门“吱”了一声,像老鼠的叫唤。他就醒来了。他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开始他以为是妻子突然回来了,他问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就把声调提高了:“你是谁?”小偷虽然吓了—跳,但毕竟有些思想准备:你一个瞎子,又能把我怎样?就肆无忌惮地从房子这一头走到房子那一头。他翻身坐了起来。虽然他看不见来人是谁,但他知道来的是一个贼。他知道贼的眼睛亮,可今天显然是走错了门户。他有些为贼的失误感到难过。他索性问道:
“你到底要什么?说出来,我给你!”贼愣了一下,依旧没有出声。
他就下了床。贼见他的脚准确地找到了鞋,陡然有了些害怕。他穿好鞋,径直朝贼走过去。贼更觉得害怕,这人哪里是瞎子,比正常的人看得还要明白。贼正要夺门而逃,谁知他一步上前把门关上了。这敏捷的身手又使贼大吃一惊。贼退到屋角,悄悄地抽出了短刀,如果这个高高大大的瞎子敢过来,就一刀捅了他。
他走到屋中间,果然站住了。他听到了贼的喘息,感觉到贼刀锋上的凛凛寒光。他让自己镇定下来,思考着如何对付这个贼。他屹立着,像是房子又多了一根柱子。他还没有想好对策,贼反而憋不住了,顺着墙根悄悄地移过来。他突然扑过去,贼扬起手,将刀向他刺过来。他伸出一只手,很准确地捏着贼拿刀的手腕。这只手腕很瘦弱,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产生了一些怜悯之心,没有继续用力。贼双腿抖索着,跪在地上,直喊大爷,大爷饶命。贼相信,面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瞎子,说他瞎子的人,没准自己才是瞎子呢!
他松开了手,他实在是可怜那软弱的膝盖骨。他叫贼站起来,贼就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
“老实说,你想要什么?”
贼不吭声。
“要钱?”
“你没钱。”
“那要什么?”
“剪纸!你的剪纸。”
“剪纸?要就明说,我会给的。”
“有人告诉我,你的剪纸可换大价钱!”
“赚钱门路很多,我的剪纸不是用来赚钱的。”
“可你不停地剪?”
“这不关你的事!就像你当小偷,就一定是因为没钱花了么?”
小偷悻悻地走了。
他再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打开门,走到银箔一样透亮的星空下。他仿佛看到头顶上空,无数星星正闪烁着磷色的光辉,织成美轮美奂的图案。他要把这些剪下来,应该拥有这样星光灿烂的夜晚。
他返身回到屋里,坐到了椅子上。他发现纸没有了,妻子把纸放在楼上了。妻子是对的,纸怕受潮。他就一级一级地踩着楼梯。上楼去取纸。
纸取到手了,他就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来。他沉浸在一种冲动一种兴奋之中,他以为自己走到了地下,谁知一脚踩空,仰面朝天地跌了一跤。
仰面朝天扎扎实实地跌了一跤之后,他感到全身的血直往脑门上冲,冲得他头昏目眩,眼冒金星。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面前黑色的世界像一面幕布正在渐渐地退去,渐次出现,像是熟悉的居室景物。一万年不变的月光清凌凌地从窗外泻进来,窗外绵延的山峦,银带似的蜿蜒着,静静地享受月光的洗沐。他再也不会怀疑这是一个梦。他知道,在他身上除了要历经磨难和痛苦之外,奇迹不是不会发生的。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眼睛复明的现实。
他把灯弄亮,便开始着手做眼睛复明之后的第一件事。剪子呢?剪子放哪儿了?他要把星光灿烂的夜晚剪下来。剪子就在桌子的右侧,他竟找来找去,他把纸叠了几下。就动手干起来。他剪纸的时候想得很多,很多。那些昔日的剪纸真的能赚很多钱吗?那么现在眼睛复明了,不是可以剪得更多吗?那么……他那么想了很多很多之后,就加快了剪纸的速度。等他打开一看:星星不是星星,月亮不是月亮,该连接的地方剪断了,该断的地方又连接起来了!也许是他太兴奋了吧,静下心他又重来。重来的结果,还是没成功。他咬着牙,再剪,再剪还是失败。明明眼睛看到了,可不是剪断了,就是剪重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啊。后来,他又剪了几次,竟都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之后他不得不上床睡觉。他想,明天妻子回来了,应该问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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