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没有他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不再躺在床上,穿了件背心便跳到了地上。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一下子高兴起来。向往已久的离门前不远的小河,这下子可要尽一尽他的游兴了。往日这时候,父亲总是双手捧来一碗药水,那药水黑乎乎的,冒着热气,要他喝。第一次,他怎么也不喝。父亲耐心地说,重复地说,这是中药,这是中药。他仍然不喝,默默地抵抗着。父亲似乎动了怒,八字胡一抖一抖的。小男孩也不害怕,倒伸出手去摸父亲挂在腰里的手枪。父亲眼睛一亮,立即动手用刀给他削了一根木棍,那木棍在父亲手里不一会儿变成了一把小手枪。小男孩接过小手枪,就一口气把那碗药水喝下去了。那药水喝起来没完没了。如果没有喝的了,父亲总会领着他去弄一些药回来。临走的时候,父亲总要脱下他的军装,换上黑色西服,扎上红色领带。然后,牵着他的小手,沿着那片矮树林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父亲老爱左顾右盼的,荒野中偶尔飞起的野鸡也会使他吓一跳。有时,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滚过几声沉闷的雷声,父亲也会大惊失色。待走过荒野,跃过小渠,踏上石板小路,走进临街的中药房时,父亲捏着他的手已经湿湿的了。每次来时,小男孩都很有礼貌地朝给他看病的中医大夫行弯腰礼。中医大夫便伸出手,给他号脉。第一次号脉时,父亲没有说他得了什么病。号完脉,中医大夫对父亲说出了他的病情,父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行弯腰礼时,头都要碰到地上了。从那以后,小男孩隔三差五的就被父亲领着到这里来。中医大夫身材比父亲高出一截,手里老爱捏着一把纸扇。使小男孩感到奇怪的是中医大夫的眼睛。那眼睛的光芒能发生如此不同的变化:当中医大夫的眼光落在小男孩身上时,小男孩觉得温和亲切,落在小男孩父亲身上时,父亲觉得琢磨不透,那冷冷的目光深不可测。
小男孩握着那把木头手枪出了门。大门口持枪的哨兵见他要出门,朝他吆喝了几声,他装着没听见的样子,连头也没有扭过来一下,一溜小跑,就出了大门。
出了大门,他一下子觉得天高地远,仿佛一只小鸟似的。他这还是第一次一个人面对这片神奇的土地呢!他一点儿也不费劲地跑到了河边。他像看到老朋友一样,看到了这条河。河水绿油油的,水面倒映着天空、岸边的柳树。河水静静地流着,可见到小小的漩涡;水不深,河底清澈可见。他想跳下水去,回头一看,大门口的哨兵正在注视着他。他朝哨兵做了个鬼脸,便沿着小河向前走。他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人看见他的地方去。他设想着,他的后面有追兵,要想抓他回去。他就撒开腿,啪哒啪哒地跑开了。还时不时地回头,用木头手枪瞄准一棵树,进行射击。也许有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路上全是尘土,他的身后腾起一片灰尘。他感到很满意,这可以帮助他隐蔽起来。他故意把脚板在地上拍得重重的,那尘土便腾得更高。这时候,他发现前面有一头牛,在低着头吃草。他跑到牛跟前,用手拍打着牛背,那牛并不理他。他就壮了胆子,跳上了牛背。他庆幸自己骑上了一匹战马。他两腿一夹,可“战马”并不飞驰。他只得用手拍打着牛的后背,牛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开了。坐在牛背上俨然就是一个出征的将军,这使得他好不高兴。他睁大眼睛,盼望能发现一个或是一群敌人,他好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这个本来应该是个牧童的小男孩,却有了将军的梦想。他的这种尚武好战的精神,来自于他的祖先的遗传基因么?人类自从有了战争以来,他的祖先就不能避免被杀或者去杀人。他们多少年来经受了刀枪、炮火的洗礼,东征西战,屡建功勋。战争是一堆发霉的粮食,谁都不想吃它,可谁也不能幸免。
小男孩坐在牛背上的屁股有点酸了,就从牛背上跳了下来。这个地方离住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回头也已看不到了。小男孩颇为满意地走向河边。河水在这儿拐了一个弯。拐弯的地方,河面很宽,河水像是凝固不动。绿柳在河底拂来拂去,把这河面也拂出一层绿来。河风无力地吹着,很困倦的样子。小男孩蹲在水边,用手拍打着流水。他用小手捧起一捧水,那水亮晶晶的,不一会儿就从指缝溜走了。他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与水亲近了呢?见到水怎么突然地就想起了母亲,母亲死在炮火之下,他是看见母亲那张被炮弹片击中的血肉模糊的脸的。想起母亲那张脸,他就止不住地哇哇哇地哭起来。他毕竟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将军。而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放纵感情正是他的年龄所许可的。他就那样毫无顾忌地哭着。他在哭着的同时,就想找到杀害母亲的敌人。可他从来不知道敌人是谁,他没有见过敌人是个什么模样。他一想到要为母亲报仇,他就不哭了。他不哭了,就脱下衣服,赤条条地跳到清波中去了。
小男孩在水中玩得很久、很久。那柔软的、光滑的水流,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簇拥着他,亲近着他,真像母亲温暖的怀抱。他实在不愿意走上岸来,当他看见西边的天空,只残留着一些碎絮似的血红的裂片,他就爬上了岸。
往回走的脚步是很轻松的。他希望明天也有一个属于他的下午。他现在只想着那水,那清澈的水流缠绕着他,他心里只剩下那清纯的水、透明的水了。
当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发现大门口没有持枪的哨兵,他想这很好,没有人向他父亲告状了。他就大模大样地从大门口走进院子。
院子里却是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令他陌生的面孔。那些面孔显然都很兴奋,有的兴奋得整个面孔都涨红了,又紫了,茄子一样。这些人他从来没有见过,显然他们都正在忙着:有的在往外抬粮食,有的在扛弹药……小男孩突然看见几个人在搬尸体,他的头发就竖起来,难道在他戏水的时候,敌人偷袭了他父亲的营地?他赶紧跑到那几具尸体跟前,仔细辨认着,确认了不是父亲的尸体之后,又跑向另外的尸体。那些尸体一具具地被放在板车上,板车上就淋淋漓漓地滴下一些血,那些血都是从身上的枪眼里淌出来的,板车一辆一辆地出了大门口,朝那些乌鸦老爱叫的凹地里拉去。小男孩疯了一样,跑向自己住的房子。他住的房子正在燃烧着,有几个赤臂的汉子正在用水桶往火里浇水,那火不一会就灭了。小男孩猜想父亲必定在房子里没有出来,他就一头冲了进去。
房子里没有父亲的影子。父亲的军装不在,马刀不在,枪也不在,那么父亲在哪里?小男孩从房子里又冲了出来。那些陌生面孔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就在人群中钻来穿去,他终于出了大门口,径直跑向那片凹地。
凹地里摆了不少尸体。那些尸体大多都是躺着的。有的尸体看不出哪里有枪伤,可那血依然流出来,渗到地下。苍蝇嗡嗡,晚风吹过,一阵恶臭就冲入鼻孔。小男孩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看,就是没有看见父亲的尸体。他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在默默地挖着深坑,他们挖坑的时候都很卖力,还时不时地朝手掌吐一口口水,再把手掌合起来,搓一搓,再抡起挖锄或铁锹,干得非常实在。他们可能是一些庄稼汉,绝对不是军人。小男孩站在旁边这样想。他就看那些掘坑的人。可看不到他们的脸了,他们已经掘得很深了,只看到他们的头颅,随着挖锄和铁锹的动作,或低或高地攒动着。
墓坑挖得又宽又深。一个人说,差不多了吧!其他人便应,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这才从墓坑里爬了出来。小男孩仔细观察着这些人的表情,他们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他们不像是胜利者,没有那种得意洋洋的笑容。但他们也不是失败者,他们谁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痛苦。他们纯粹是在做一件事情,专注而又卖力。
太阳的余辉完全消失之后,灰蒙蒙的夜幕拉下来了。炎夏燥热的风从尸体那边吹过来,小男孩浑身颤抖了一下,感到了刺骨的寒冷,这时那些放下挖锄或是铁锹的人,就动手把尸体往墓坑里扔。他们总是一个人抬头,一个人抬脚,呼哧呼哧地抬到坑边,就朝坑里用力一扔,其中一人报出一个数来,一、二、三地报着。那尸体在空中摇晃着,那四肢似乎还没僵硬,能够摆动。也许他们冥冥之中要在这最后的飞翔时充分显示自己生动的四肢,否则以后就再也没有舞蹈的机会了,才如此执着地在空中留下他们最后的姿势?然后就是“扑”的一声,落在坑里,再也不动了。小男孩就站在坑的另一边,每当坑里“扑”的一声,他的心里忍不住都要颤动一下。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报到三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尸体可抬了。那些抬尸体的人显然很累了,他们这才顾得上用那又脏又破的袖子擦一擦额头、脸颊的汗水。他们看着被尸体快要填满的坑,含意深沉地互相看了看,便各自拿起了铁锹。
小男孩看到一锹锹黄土覆盖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面,心里陡然升起一阵隐隐的担忧:他们永远回不去了!他们的灵魂能飞回去么?那一锹锹黄土坚决地、果断地埋住了那些尸体。黄土与黄土连成了一片,假若不是亲临其境,他会以为这里是一片正在耕耘的土地,那些拿锹的人一鼓作气,在墓坑上方用土培植起来一个大大的坟包。这个坟包在凹地里很是起眼,他怎么看,怎么都像长在土地上的一个大瘤子。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小虫子钻进了他的鼻孔,他忍不住地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时就有人喝道:“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还不回去?我们可要走了!”
那些人说走就真的都走了。一会儿,他们便消失在苍白而发黑的夜色之中。
小男孩也离开了凹地。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又返回到他住的地方。一个曾经喧哗不止的院子现在一片死寂。他所住的房子,房顶都烧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几面墙。他没有睡觉的地方了。他的眼泪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他这时候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爱做将军的梦了,再也没有兴趣去带兵打仗了!这个七岁的少年,尝到了战争给他的滋味: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的肚子也饿了。这才想起了香喷喷的白米饭,想起了又甘又涩的大碗中药水……中药……他马上想起了那位对他目光温和亲切的中医大夫!
中医大夫!
小男孩仿佛从深渊之下一下子飘浮到云端之上,他不感到那么绝望了。中医大夫是他认识的唯一的可以信赖的人。他吃过他的不少中药。那中药方子是他每次号完脉给他开的,那药也是他亲手配的。他父亲也说这个中医大夫是神医,吃了他的药,小男孩的病已经好了一半。他想中医大夫一定会接纳他,说不定还会让他继续吃中药呢!
他就离开了这片废墟。
中医大夫住在小河的上游。他走上了那片矮树林。矮树林的另一边似乎有什么跑动,由于天已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战兢兢的,壮着胆子朝前走。
不一会儿,矮树林就全部留在了身后。他走上了那片荒野。荒野是一片开阔地,长满了荒草。在无月光的黑夜中,更显得荒凉凄黯。好在他熟悉这一段路程,不至于迷路。他就那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荒野中。
快要走进小渠的时候,他突然跌了一跤。那一跤把他摔得很痛。他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这时候,他看见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着。他一下子害怕起来,是狼吗?野猪吗?当他把那些爬动的东西与动物园里的动物比较一下后,觉得那不是狼,也不是野猪。他一下子伏下身子,他倒要仔细看看那些爬动的动物到底是什么!由于天太黑,他实在看不清楚,他想走掉了事,但又害怕那些爬动的东西发现自己。他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见那绝不是一个东西,在那东西的前后左右都有相似的东西在向前蠕动着。待那东西靠得近些了,他才看清那东西头部的轮廓。这时正好有一只萤火虫飞过,他看见那头上的钢盔闪着幽幽的光芒。他确信那些爬动着的都是两只脚直立行走的人,现在为什么竟要学动物爬行?他看见钢盔的一刹那,就想起父亲也有这么一顶钢盔。他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曾经放在头上戴过。钢盔太沉,压得他伸不起脖子。现在,这些熟悉的钢盔到荒野来干什么呢?
远处的石板街上突然传来沉闷的枪声,火光腾空而起,一下子把那条小街照得通明。这些爬动着的人,突然霍地跃起,朝火光奔去。
小男孩也站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一次偷袭,是的,偷袭,真正的偷袭。偷袭谁呢?小男孩忍不住地想知道后果,他跃过小渠,走上了石板小路。
街上几乎全是他所熟悉的钢盔和军装。他感到找到父亲有希望了,父亲说过,哪里有枪声,哪里就有父亲。他暂时没看到父亲,父亲会不会也到中药房去了呢?他就径直朝中药房走去。
中药房门前围了许多人。那些人见到小男孩,就自动地让开了一条小路,让他走进屋里去,他走进屋的第一眼,就看见中医大夫被捆绑着,第二眼,就看见了父亲。他就跑到父亲身边,委屈得流出泪来。父亲摸着他的头,擦干他脸上的泪水。他然后盯着中医大夫,脸上全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你的原来是假中医大夫?”
“假的?”中医大夫哈哈一笑,“田川少佐先生,我问你,你儿子现在不是不聋了吗?”
“是的,不聋了!”
“那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你游击队长的也是真的!”
中医大夫又是哈哈一笑。
小男孩吃惊地看着中医大夫。小男孩的父亲狠狠地说:
“我要杀掉你!亲手杀掉你!”
说着,嗖的一声,抽出马刀,那刀锋在灯下闪着寒光。
中医大夫平静地说:“杀吧!你三十个换我一个,你看,谁占了便宜!”
田川少佐气得青筋鼓满额头。他把刀尖戮在中医大夫的鼻梁上。小男孩没有想到父亲的敌人竟是中医大夫,他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中医大夫看到僵立着的小男孩。他对杀气冲冲的田川少佐说:“且慢!允许我给你儿子再看一次。”
田川少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确信是要给他儿子再看一次病的时候,他给中医大夫松了绑。
中医大夫就坐回原来给小男孩看病的地方,伸手给小男孩号脉。号脉完毕时,他带着微笑,给小男孩开了服药方,又亲手把药抓好,放在小男孩手里。叮嘱着他,“每天早晚各吃一次,按这个方子再吃两剂,你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小男孩点着头,颤巍巍地接过中药。
田川少佐逼过来,“你说假话?”
中医大夫迎着闪着寒光的刀锋挺起胸膛,十分蔑视地说:
“信就吃我的药!”
田川少佐举起了马刀,朝中医大夫的头顶劈下去!鲜血喷成千朵花的样子,使在场所有的面孔一片苍白。小男孩惊叫了一声,他看见父亲拿刀的手,连颤也没有颤一下子。
补记:小男孩按中医大夫开的药方吃完中药,果真开口说话。时日军战败,小男孩回到岛国,发愤读书,成为日本经济学教授。他教授的学生,不少成为日本金融界巨子。在他的经济学著作中,至今还夹着中医大夫开的那张中药单子。只是时间久远,那纸已经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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